▲圣神功化之極(下)
《中庸》: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朱熹曰:“致,推而極之也。位者,安其所也。育者,遂其生也。自戒懼而約之以至于至靜之中,無所偏倚而其守不失,則極其中而天地位矣;自謹(jǐn)獨而精之以至于應(yīng)物之處,無少差謬而無適不然,則極其和而萬物育矣。蓋天地萬物本吾一體,吾之心正則天地之心亦正矣,吾之氣順則天地之氣亦順矣,故其效驗至于如此,此學(xué)問之極功、圣人之能事,初非有待于外而修道之教亦在其中矣。是其一體一用雖有動靜之殊,然必其體立而后用有以行,則其實亦非有兩事也?!?
又曰:“三辰失行,山崩川竭,則不必天翻地覆然后為不位矣;兵亂兇荒,胎賣卵血,則不必人消物盡然后為不育矣。凡若此者,豈非不中不和之所致,而又安可誣哉?”
臣按:《中庸》此三言者,《章句》以為學(xué)問之極功、圣人之能事,而又總一言以結(jié)之,曰圣神功化之極。至于《或問》又曰:“萬化之本原,一心之妙用,圣人之能事,學(xué)問之極功?!笔莿t古今為學(xué)為治之道皆莫有大于此者矣。吁,上而天、下而地,萬物群生于其中,人為物之靈,人君又為人之最靈而至貴者也,以最靈至貴之人,立乎天地之間,出乎人物之表,大而能化,神妙莫測,參贊兩間而為三才之主,首出萬物而居五位之尊,具天地之氣以生而能定天地之位,受萬物之養(yǎng)以成而能致萬物之育,是豈無故而然哉?亦惟本乎一心焉耳。其心之體為性而有天然自有之中,戒懼以致其中,所以守其未發(fā)之大本而天命之性于是乎養(yǎng)矣;心之用為情而有本然自有之和,慎獨以致其和,所以精其中節(jié)之達道而率性之道于是乎全矣。先儒謂前后只是性道兩句功夫而教在其中,其用功處只在戒慎恐懼慎致六字而已,孰謂圣神功化之極而有外于人之一心哉?
修身則道立,尊賢則不惑,親親則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則不眩,體群臣則士之報禮重,子庶民則百姓勸,來百工則財用足,柔遠人則四方歸之,懷諸侯則天下畏之。
朱熹曰:“此言九經(jīng)之效也。道立謂道成于己而可為民表,所謂皇建其有極是也。不惑謂不疑于理,不眩謂不迷于事。敬大臣則信任專,而小臣不得以間之,故臨事而不眩也。來百工則通功易事,農(nóng)末祖資,故財用足。柔遠人則天下之旅皆悅而愿出于其涂,故四方歸。懷諸侯,則德之所施者博而威之所制者廣矣。”
臣按:《中庸》此章言九經(jīng),朱子于《或問》其言詳盡,真氏既已具載于前編矣。夫九經(jīng)始于家、中于國、終于天下,至于柔遠人、懷諸侯極矣,柔遠人而四方有歸服之誠,懷諸侯而天下有畏威之效,則是內(nèi)而五服九州,外而九夷八蠻,德澤之所及者化強梗而為柔順,威聲之所震者變疑貳而為畏服矣。推原所自,何莫不本于齊明盛服,非禮不動,內(nèi)外一于誠敬之所致哉。
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朱熹曰:“天下至誠,謂圣人之德之實,天下莫能加也。盡其性者德無不實,故無人欲之私,而天命之在我者察之由之,巨細精粗,無毫發(fā)之不盡也。人物之性亦我之性,但以所賦形氣不同而有異耳。能盡之者,謂知之無不明而處之無不當(dāng)也。贊,猶助也。與天地參,謂與天地并立而為三也。此自誠而明者之事也?!?
臣按:先儒謂此乃有德有位圣人之事,惟堯舜足以當(dāng)之。嗟乎,孟子有言:“人皆可以為堯舜?!憋蚴苌咸熘锻卸鵀槿f民之父母者乎,既有其位何患無德,德者天所賦予人,人有之行道而有得于心斯有之矣,然則若何而致其力耶?下章曰其次致曲,謂善端發(fā)見之一偏。自其發(fā)見之厚處而推致之以造其極,積而至于能化,則其至誠之妙亦與天下至誠之圣人無以異矣,故曰唯天下至誠為能化。
故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征,征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
朱熹曰:“既無虛假,自無間斷。久,常于中也;征,驗于外也。此皆以其驗于外者而言之,鄭氏所謂‘至誠之德,著于四方’者是也。存于中者既久,則驗于外者益悠遠而無窮矣。悠遠,故其積也廣博而深厚;博厚,故其發(fā)也高大而光明。”
臣按: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夫惟至誠而又不息,然后能久,久故征驗于外,悠遠而無窮,悠遠則自博厚,博厚則自高明,非有至誠之德而又有無息之功,其安能致是哉?蓋至誠之久于中,故其征驗之發(fā)于外者,氣勢自然如此,從容不迫,寬緩自在,所以積而至于博厚如地、高明如天,而其悠遠也又且至于久而無疆焉。彼夫虛偽妄誕,作輟無常,急迫而淺近,汲汲焉殫日之力者,其何以能底于博厚、高明之域哉?觀夫三代盛時積功累仁,功業(yè)盛大,而有道之長如此,秦、隋之君駕虛作偽,朝更夕改而日不暇給,而功業(yè)如彼之卑,運祚不延可驗也矣。
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
朱熹曰:“今,子思自謂當(dāng)時也。軌,轍跡之度。倫,次序之體。三者皆同,言天下一統(tǒng)也?!?
或問于朱熹曰:“周之車軌書文,何以能若是其必同也?”曰:“古之有天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以新天下之耳目而一其心志,若三代之異尚,其見于書傳者詳矣。軌者車之轍跡也,周人尚輿,而制作之法領(lǐng)于冬官,其輿之廣六尺六寸,故其轍跡之在地者相距之間廣狹如一,無有遠近莫不齊同,凡為車者不合乎此,則不惟有司得以討之,而其行于道路自將偏倚杌隉而跬步不前,亦不待禁而自不為矣,古語所謂‘閉門造車,出門合轍’,蓋言其法之同,而《春秋傳》所謂‘同軌畢至’者,則以言其四海之內(nèi)政令所及者無不來也。文者書之點畫形象也,《周禮》司徒教民道藝而書其一,又有外史掌達書名于四方,大行人之法則又每九歲而一諭焉,則其制度之詳如此,是以雖其末流海內(nèi)分裂而猶不得變也。必至于秦滅六國而其號令法制有以同于天下,然后車以六尺為度,書以小篆隸書為法,而周制始改爾,孰謂子思之時而遽然哉?”
臣按:人君治天下,車必同軌、書必同文、行必同倫,蓋王者之治大一統(tǒng)而無外也,有如此蓋有法制以維持之,則世道雖降而不至于廢墜,茍有興起者,由是而循持之以復(fù)先王之舊不難矣。故成周盛時之車軌書文,至于春秋之時猶同也。
唯天下至圣為能聰明睿知,足以有臨也;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發(fā)強剛毅,足以有執(zhí)也;齊莊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別也。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溥博如天,淵泉如淵。見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說,是以聲名洋溢乎中國,施及蠻貊,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隊,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故曰配天。
朱熹曰:“聰明睿知,生知之質(zhì)。臨,謂居上而臨下也。其下四者,乃仁義禮智之德。文,文章也。理,條理也。密,詳細也。察,明辨也。溥博,周遍而廣闊也。淵泉,靜深而有本也。出,發(fā)見也。言五者之德充積于中而以時發(fā)見于外,其充積極其盛而發(fā)見當(dāng)其可也?!圮囁痢韵?,蓋極言之。配天,言其德之所及廣大如天也?!?
唯天下至誠為能經(jīng)綸天下之大經(jīng),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茍不固聰明圣知達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朱熹曰:“經(jīng)、綸皆治絲之事,經(jīng)者理其緒而分之,綸者比其類而合之也。經(jīng),常也,大經(jīng)者五品之人倫,大本者所性之全體也。惟圣人之德極誠無妄,故于人倫各盡其當(dāng)然之實,而皆可以為天下后世法,所謂經(jīng)綸之也。其于所性之全體無一毫人欲之偽以雜之,而天下之道千變?nèi)f化皆由此出,所謂立之也。其于天地之化育則亦其極誠無妄者有默契焉,非但見聞之知而已。此皆至誠無妄,自然之功用,夫豈有所倚著于物而后能哉?肫肫,懇至貌,以經(jīng)綸而言也。淵淵,靜深貌,以立本而言也。浩浩,廣大貌,以知化而言也。其淵其天,則非特如之而已。固,猶實也。鄭氏曰:‘唯圣人能知圣人也。’”
臣按:朱嘉謂前章言至圣之德,此章言至誠之道。然至誠之道非至圣不能知,至圣之德非至誠不能為,則亦非二物矣。夫理之在天者至于至誠之道極矣,理之在人者至于至圣之德盡矣,圣人者出本至誠之道以立至圣之德,充積盛于外者則如天如淵,功用妙于中者則其天其淵,惟其有是德是以知是道,故曰:“茍不固聰明圣知達天德者,其孰能知之?!闭f者謂此言達而在上之大圣人其圣德之全體大用如此,可謂至極而無以加矣,可以當(dāng)此者其惟堯、舜乎?夫堯舜與人同耳,有為者亦若是,況承帝王之統(tǒng)、居帝王之位者乎?
《詩》曰:“不顯惟德,百辟其刑之?!笔枪示雍V恭而天下平。
朱熹曰:“《詩》,《周頌烈文》之篇。不顯,猶言豈不顯也,此借引以為幽深玄遠之意。承上文言天子有不顯之德而諸侯法之,則其德愈深而效愈遠矣。篤,厚也。篤恭,言不顯其敬也。篤恭而天下平,乃圣人至德淵微,自然之應(yīng),中庸之極功也。”
胡仲虎曰:“篤恭而天下平,即首章致中和而天地位、萬物育也,特首章是致其中而后致其和,此之謂篤恭者已致其和而益致其中也,為己之功愈密則德愈深而效愈遠如此?!?
臣按:四書之中言天下平者凡四,《大學(xué)》經(jīng)文與《中庸》此章乃孔子之言也?!洞髮W(xué)》經(jīng)文曾子之所述,《中庸》此章子思之所傳,然《大學(xué)》有八條目,必自物格、知至、意誠、心正、身修、家齊、國治而后可以至于天下,而《中庸》則惟一篤乎恭則可以致夫天下平焉,是何難易懸絕如此哉?蓋《大學(xué)》圣人教人為學(xué)之道,《中庸》圣人教人守約之方。先儒謂敬之一字,圣學(xué)所以成始而成終者也,誠能存乎一敬字之約而用以盡夫八條目之詳,則夫所謂篤恭而天下平者,即所謂意誠、心正、身修、家齊、國治而天下平者矣。
孟子曰:“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
朱熹曰:“親、長在人為甚邇,親之、長之在人為甚易,而道初不外是也,舍此而他求則遠且難而反失之,但人人各親其親、各長其長,則天下自平矣?!?
張栻曰:“親親,仁也;敬長,義也。仁義本之躬而達之天下,天下所以平者全系乎此,味此數(shù)語,堯、舜、三王之治可得而推矣?!?
臣按:天下者一國之積也,一國者一家之積也,一家者一人之積也,人人有親有長,一人有一人之親長,各人有各人之親長,各人親各人之親、長各人之長則一家之中無有不親其親、不長其長者矣,各家之親之長皆有以親之長之則一國之中為人親者皆有以親之、為人長者皆有以長之者矣,推之天下,天下統(tǒng)乎國,國統(tǒng)乎家,家統(tǒng)乎人,人人皆親其親、長其長,天下之人不異乎國,國之人不異乎家,天下無一人不然,無一家不然,則天下豈有不平者哉?雖然,人君以一身中天下而立,海宇如此其大也,人民如此其眾也,安得人人而教之、家家而曉之而使之皆然哉?故既正身齊家以為之表率,而又設(shè)官分職立教設(shè)政以勸化之,而不從者又有刑以弼之焉,必期于天下之大無一人一家之為人親、為人長者不得人親之長之,亦無一人一家之為人子、為人少者之不親其親、長其長也,有子謂“孝弟為行仁之本”,先儒謂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莫不自此推而行之焉,則天下平之之本端在此矣。
孟子曰:“大而化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
朱熹曰:“大而能化,使其大者泯然無復(fù)可見之跡,則不思不勉,從容中道,而非人力之所能為矣?!睆堓d曰:“大可為也,化不可為也,在熟之而已矣?!?
程頤曰:“圣不可知,謂圣之至妙人所不能測,非圣人之上又有一等神人也?!?
臣按:益之贊堯曰“乃圣乃神”,則知帝王之德莫盛于此者,后世言治者必曰法堯舜,非徒法其為治之跡,必先法其為治之心,欲得其心而效其跡者,非有其德不可也,然圣人之德生知安行,豈易至哉?一惟以之為標(biāo)準(zhǔn),其積漸以至之而已,積漸以至之,其道何繇在乎?有可欲之善而實有諸己焉,由是充實而美,而至于英華發(fā)外而大焉,大而化之而至于不可測度,則圣神之德在我矣。
孟子曰:“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朱熹曰:“此所謂守約而施博也。”
張栻曰:“修身則本立,由是而家齊、國治、天下平,皆其所推耳?!?
臣按:人君一身居天下之中,一身至小也,天下至大也,吾修吾身于深宮之中,何預(yù)于天下,而天下平哉?蓋天下之大,藩服都邑非止一處,百官庶尹非止一職,士農(nóng)工商非止一民,蠻夷戎狄非止一類,有身者賴我以生,有家者賴我以養(yǎng),我發(fā)一念之仁則彼無不得其所者矣,我興一念之不仁則彼有不得其所者矣。人情不能無喜也,喜而省刑罰、薄稅斂,是以一人之喜發(fā)而為千萬人之喜也,喜而興土木之功、求珍異之物,吾心則喜矣,如民憂何?人情不能無怒也,怒而除盜賊、去貪殘,是以一人之怒形而為千萬人之怒也,怒而用非法之刑、興窮黷之兵,吾心則快矣,如民苦何?此君子所以貴乎守也。然事幾紛遝日至,果將何所守乎?亦曰修吾身而已?!洞髮W(xué)》曰:“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笔侵奚碇居衷诤跽囊玻囊孕奚?,則不好聲色之奉、不崇土木之飾、不事異端之教、不為田獵之舉、不作無益之事、不好珍異之物、不興出境之師、不用非法之刑,凡非所當(dāng)好者皆不之好,凡非所當(dāng)為者皆不之為,如此,則不盡民之力、不盡民之財、不盡民之情,則無一人之不得其所、無一物之不遂其性、無一處之不得其安矣,孰謂天下平不由乎人君之一身哉?此人君之為治所以貴乎正心,而大臣之事君所以必格君心之非也。
周惇頤曰:“天以陽生萬物,以陰成萬物。生,仁也;成,義也。故圣人在上,以仁育萬物,以義正萬民,天道行而萬物順,圣德修而萬民化。大順大化,不見其跡、莫知其然之謂神,故天下之眾本在一人。道豈遠乎哉,術(shù)豈多乎哉?”
朱熹曰:“圣人以仁育萬物,以義正萬民,所謂定之以中正仁義也。天地、圣人,其道一也,天下之本在君,君之本在心,心之本在仁義?!?
臣按:天有五行而總之者曰陰陽,人有五德而兼之者曰仁義,是仁義者人君修己治人之正道要術(shù)也。人君體天之陽以育萬物,使萬物皆遂其自然之仁,體天之陰以正萬民,使萬民皆由乎當(dāng)然之義,天下之大,無一人之不仁、無一事之非義,天下于是乎平矣。
張載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
臣按:《大學(xué)》之道,其綱領(lǐng)在明德、新民、止至善,其條目在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外有以極其規(guī)模之大,內(nèi)有以盡其節(jié)目之詳,要必析之極其精而不亂,然后合之盡其大而無余,所謂全體大用之學(xué)也,所謂圣神功化之極也。由物格知至而至于天下平,則學(xué)問之極功于是乎備,圣人之能事于是乎畢矣。是以《大學(xué)》一經(jīng)十傳,行其道于當(dāng)時則有以為一世立太平,傳其書于來世則有以為萬世開太平,開之于萬世者即其所以平之于一時者也。蓋天地有形而無心,所以為天地立心者圣人也,生民有命而不能自遂,所以立夫生民之命而使之遂其生者則有待于圣人焉。吁,圣人闡明斯道以立天地之心,推行斯道以立生民之命,自伏羲、堯、舜以來至于文、武、周公則然矣。不幸中絕而孔子繼之,作為《大學(xué)》經(jīng)之一章,曾子又述其意以為十傳,惜其有德無位不能立一時之太平,而實垂之天下后世有以開萬世之太平焉。不幸而再絕,歷漢魏、隋唐而不能振起,至于有宋,兩程兄弟始表章之于《禮記》之中,朱熹又為之《章句》《或問》,真德秀又匯經(jīng)傳子史以填實之以為《衍義》,所以推而廣之、擴而大之,使天下后世知《大學(xué)》之書無一理不該、無一事不在,唐、虞、夏、商、有周之盛治居然可致矣。臣幼讀此書,偶有所見,晚輯成帙,上塵圣聰,儻見施行,則臣雖死而生矣,無任懇悃愿效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