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八

大學衍義補 作者:明·邱濬


▲山澤之利(上) 《禹貢》:海、岱惟青州,厥貢鹽絺。 臣按:鹽之名著于經(jīng)始此,然是時以下貢上以資食用而已,未以為利也?!逗榉丁罚撼跻辉晃逍校辉凰?,水曰潤下作咸。 呂祖謙曰:“此鹽之根源。五行之氣無所不在,水周流于天地之間,潤下之性亦無所不在,其味作咸,凝結(jié)為鹽,亦無所不在。種類品目甚多,世所共知者有三,如出于海、出于井、出于池三種之外,又有出于地者、出于山者、出于木石者,大抵鹽生民之日用不可一日闕者,所以天地之間無處不有也?!? 臣按:鹽之在天地間無處無有,故生民之食用亦無日可無也。惟其無處無有故其為利也博,惟其無日可無故其為用也廣,利博而用廣,故有國者于常賦之外首以此為富國之術(shù)焉。 《周禮》:鹽人(主共鹽者)掌鹽之政令以共百事之鹽,祭祀共其苦鹽(謂不練治者)、散鹽(煮水為之者),賓客共其形鹽(形象如虎者)、散鹽,王之膳羞共飴鹽(鹽之飴者,今戎鹽),后及世子亦如之。 劉彝曰:“鹽之所產(chǎn)不同,有刮于地而得者,有風其水而成者,有熬其波而出者,有汲于井而為者,有積于鹵而結(jié)者。故刮地之鹽苦而以共祭祀者,取其成于自然,與夫玄酒、明水不異也;熬波之鹽散取其治洽四海,能致遠物,故以奉先焉;賓客共形鹽,鹽為虎形以共食啖,示服猛也,又副之散鹽者,致遠物以懷諸侯也;飴鹽風其水而成者,產(chǎn)于土中,其味甘焉?!? 臣按:周時設官以掌鹽之政令,惟以共祭祀賓客及王后世子膳羞之用而已,其土之所生產(chǎn)、民之所采用、商賈之所貿(mào)易,上之人固未嘗立官以禁之,設法以斂之也。 齊桓公問管仲何以為國,管仲曰:“海王之國(海王者,言其負海之利而王其業(yè)),謹正(音征)鹽纻(策也),十口之家十人食鹽,百口之家百人食鹽,計其鐘釜而給之?!庇谑钦f桓公伐菹(枯草也)薪煮海水為鹽,令北海之眾無得聚庸(功也)而煮鹽。 呂祖謙曰:“三代之時,鹽雖入貢與民共之,未嘗有禁法,自管仲相桓公,當時始興鹽纻以奪民利,自此后鹽禁始開?!? 馬端臨曰:“《周禮》所建山澤之官雖多,然大概不過掌其政令之厲禁,不在于征榷取財也,至管夷吾相齊,負山海之利,始有鹽鐵之征。觀其論鹽則雖少男少女所食皆欲計之,苛碎甚矣,其言曰:‘先王塞人之養(yǎng)(利也),隘其利途,故予之在君,奪之在君,貧之在君,富之在君?!衷唬骸蛉擞鑴t喜、奪則怒,先王見(去聲)予之形而不見奪之理,故民可愛而洽于上也?!湟獠贿^巧為之法,陰奪民利而盡取之,桑、孔之為有自來矣?!? 臣按:此萬世禁鹽利國之始。嗚呼,天生物以養(yǎng)人,人君為之厲禁,使彼此適均而無欺陵攘奪之患,人人皆富而不貧,不奪彼而予此也,而管夷吾之為法,乃欲塞人之利而隘其所繇之途,其實奪之,示之以予之之形而陰為奪之之計,是乃伯者功利之習,見利而不見義,知有人欲而不知有天理,乃先王之罪人也。凡其所以巧為之法皆歸之先王,而曰先王知其然,豈非厚誣也哉?后世言利之徒祖其說以聚斂,遂貽千萬世生靈無窮之禍。 董仲舒曰:“漢承秦法,鹽鐵之利二十倍于古?!? 馬端臨曰:“史既言高祖省賦而復言鹽鐵之賦仍秦者,蓋當時封國至多,山澤之利在諸侯王國者,皆循秦法取之以自豐,非縣官經(jīng)費所榷也。” 臣按:三代之取民者貢賦而已,而山海之利方其盛時未有焉,至末世乃或有之,然亦不過一二而已,秦人乃至二十倍于古。嗚呼,天生物以利民而君奪之以為己利,加一二且不可,況二十倍之乎?漢人雖不用此以為經(jīng)費,然縱諸侯王國取之而不禁制,其與己之自取無以異也。 漢武帝時,孔僅、東郭咸陽言愿募民因官器作鬻鹽,官子牢(廩食也)盆(煮鹽之器),敢私鬻鹽者釱(足鉗也)左趾。 孝昭時,令郡國舉賢良文學之士,問以民所疾苦,皆對曰愿罷鹽鐵官,無與天下爭利。桑弘羊難(詰也)以為此國家大業(yè),所以制四夷,安邊足用之本,鹽鐵之利,佐百姓之急、奉軍旅之費,不可廢也。 孝元時,嘗罷鹽鐵官,三年而復之。 呂祖謙曰:“漢興,除山澤之禁,到武帝時,孔僅、桑弘羊祖管仲之法,鹽始禁榷。至昭帝之世,召賢良文學論民疾苦,請罷鹽鐵,又桑弘羊反復論難,所以鹽榷不能廢,元帝雖暫罷之,卒以用度不足復建。自此之后,雖鹽法有寬有急,然禁榷與古今相為終始,以此知天下利源不可開,一開不可復塞,其作俑于管仲,計近功淺效,奪民利以開鹽禁,自此天下之鹽皆入禁榷矣?!? 臣按:鹽?雖始于齊,然未設官也,置鹽官始于此。嗚呼,天地生物以養(yǎng)人,君為之禁,使人不得擅其私而公共之可也,乃立官以專之、嚴法以禁之、盡利以取之,固非天地生物之意,亦豈上天立君之意哉?彼齊之為國,壤地狹而用度廣,因其地負山海而稅其近利,昔人固已議其巧為之法,陰奪民利,況有四海之大者,租賦遍天下,其所以資國用者利亦多端,豈顓顓在于一鹽哉?昭帝時,賢良文學之士謂文帝無鹽鐵之利而民富,當今有之而民困乏,可見國之富貧在乎上之奢儉,而不系于鹽之有無也。 明帝時,尚書張林言:“鹽,食之急,雖貴,人不得不須,官可自鬻。”詔諸尚書通議,朱暉等言:“鹽利歸官,則人貧怨,非明主所宜行。” 韓愈曰:“所在百姓貧多富少,除城郭之外,少有見錢糴鹽,多用雜物博易,鹽商利歸于己,無物不取,或從賒貸約以時熟填還,用此取濟,兩得利便。若令吏坐鋪自糶,利不關(guān)己,罪則加身,不得見錢恐失官利,必不敢糶。變法之后,百姓貧者無從得鹽而食矣,求利未得,斂怨已多,自然坐失鹽利常數(shù)?!? 臣按:官不可與民為市,非但賣鹽一事也。大抵立法以便民為本,茍民自便,何必官為?韓愈所謂求利未得,斂怨已多,主國計者宜以斯言為戒。 北魏時,于河東鹽池立官司以收稅利。孝明即位,罷其禁與百姓共之。 甄琛曰:“《周禮》山林川澤有虞衡之官為之厲禁,蓋取之以時,不使戕賊,雖置有司,實為民守之也。夫一家之長必惠養(yǎng)子孫,天下之君必惠養(yǎng)兆民,未有為民父母而吝其酰鹽,富有群生而榷其一物者也。立官鄣護鹽池而取其利,是專奉口腹而不及四體也,天子富有四海,何患于貧?宜弛禁與民共之?!? 元勰曰:“圣人斂山澤之貨以寬田疇之賦,收關(guān)市之稅以助什一之儲,取此與彼,皆非為身,所謂資天地之產(chǎn)、惠天地之民。鹽池之禁,積而散之以濟國用,非專為供大官之用?!? 臣按:宋儒胡寅折衷琛、勰之言而斷之曰:“鹽之為物,天地自然之利,所以養(yǎng)人也。盡捐之民則縱末作、資游惰,盡屬之官則奪民日用,而公室有近寶之害,琛、勰之言皆未得中道也。官為厲禁,俾民取之而裁入其稅,則政平而害息矣。繇是觀之,鹽之為利,禁之不可也,不禁之亦不可也,要必于可禁不可禁之間,隨地立法,因時制宜,必使下不至于傷民,上不至于損官,民用足而國用不虧,斯得之矣?!? 唐劉晏為鹽鐵使,晏以為因民所急而稅之則國用足,于是上鹽法輕重之宜。其始至也鹽利歲才四十萬緡,其后乃至六百余萬緡,天下之賦,鹽居其半,宮闈服御、軍餉、百官祿俸皆仰給焉。 臣按:天生一世之物以供一世之用,人用一世之物必成一世之事,物各異用而用之各有所宜。漢以大司農(nóng)掌天下之錢谷以給百官祿俸、軍國饋餉,而山澤之利則掌之少府而以私奉養(yǎng)焉。唐至中葉兵起,流庸未復,稅賦不足,凡天下所謂軍餉、祿俸皆仰給于鹽,天下之賦,鹽居其半。嗚呼,天地生物止于此數(shù),人力有限而用度無窮,自非剝削灶戶、折閱商賈,何以得鹽利如此之多哉?當是之時,所征于民稅賦不知何在,而專仰給于一鹽如此,若以為兵起民貧,然農(nóng)民皆貧而灶戶獨富乎?劉晏雖曰善于理財,然知利國之為利而不知利民之為大利,知專于取利而可以得利,而不知薄于取利而可以大得利也。 宋雍熙以后,以用兵乏饋餉,令商人輸芻粟塞下,增其直,令江淮、荊湖給以顆末鹽。端拱二年,置折中倉,聽商人輸粟京師,優(yōu)其直,給江淮鹽。 臣按:此后世召商中鹽之始。蓋以折中糧草以贍邊兵,中納金銀以實官庫,無起倩丁夫之擾,無冒涉水陸之虞,官得用而民不告勞,商得利而民不淡食,是誠實邊足用之良法也。我朝于天下產(chǎn)鹽之地設轉(zhuǎn)運司者六、提舉司者七,每歲鹽課各有定額,行鹽各有地方,不許越界,每引以二百斤為袋,帶耗五斤,凡遇開中鹽糧,量所在米價貴賤及道路遠近、險易定立則例,出榜召商中納。祖宗以來,鹽司每歲收貯歲課存積在官,客商執(zhí)引照支,各有次第,謂之常股鹽。近因邊儲急用,增直召商中納,不依資次,人到即與支給,謂之存積鹽。存積既興,常股遂鮮,支者日多而積者日少,遂使今日之存積亦無以異于前日之常股,商賈待日久而支出難,其利微矣。幸而邊方無事,儲峙有余,萬一有警,未必全得其濟。臣請于將弊之際、未事之先,因時制宜,補偏救弊,不識可乎。臣惟今日之鹽最得利多,而濟國用者莫如兩淮,蓋兩淮居兩京之間,行鹽地方比他運司為多,而皆民物繁庶之地,劉晏掌國計,天下之賦鹽居其半,蓋全資此地也。書生過慮,以為鹽之利固大,而鹽之害亦不小,利在于承平之時,而害生于中微之后,以前日之利較之后日之害,害尤甚于利焉,何者?天子以天下為家,兼水陸以為富,陸地所生之物蓋居水澤什之七八,而生民所資以生者米谷、布帛之類,不止一物而鹽特其中食味之一耳,其為利蓋亦無幾,而歷代以來咸仰之以為國計邊儲,不可一日闕焉。嗚呼,天下之事有利必有害,吾有天下之大尚資鹽以為利,則彼無寸尺之土、隔宿之儲者,見利所在,豈能禁遏之使其不趣赴哉?禁遏之不止則為之嚴刑,刑愈嚴而害愈甚,唐之黃巢、王仙芝,元之張士誠輩,皆販鹽之徒也,臣有一見,可以弭異日之害、救前日之弊而足今日之用,敢具以聞。竊惟召商中鹽之法,惟可行于邊方無粟之地,蓋其地素無儲蓄而所產(chǎn)之谷粟不多,不能不資他方輸運以給者,故須待商賈以中納焉,若夫其地之粟自足以供其地之用,不假輦運于他方者,官府可行臣向所陳邊地設立常平司市糴之策(見“市糴之令”修)。蓋客商以數(shù)斗之谷而易吾一引之鹽,是本一而息七八也,今吾預于未用之先,自行市糴所得之粟,比所中納者豈不倍蓰哉?雖然,此其流耳,若推厥本源,莫若行漢人官給牢盆之法,任民自煮而不征其入,豫令灶戶,將欲煎湅先于該管官司告知,官給以券,然后舉火,其所煮之盆定為尺寸,每盆煮鹽以一引為則(或以二引、三引),皆為一定之數(shù),不許多寡,其盆皆官為之鑄,款識以監(jiān)造官吏、工作姓名,非官給者不許用也。給券之時,每引先取舉火錢若干,量天時之晴潦、菹薪之貴賤、市價之多寡以定其數(shù),聽其自煮自賣,煮而不聞官者有罪,若夫商賈赴場買鹽之后,令其具數(shù)以告官司,官給鈔引付之執(zhí)照,俾于各該行鹽地方發(fā)賣,過界者沒入之。給鈔之際,每引取工墨錢百文(或三十、五十)以為公費,所得鹽錢貯于運司,每歲具數(shù)申戶部,以待分派各邊轉(zhuǎn)運常平司收糴米粟,以實邊儲。此法既行,不必追征于灶戶也,不必中納于商賈也,不必官自賣也,不必官自煮也,非惟國家得今日自然之利,亦可以銷他日未然之害矣。儻以臣言為可采,乞先行于兩淮,俟其果有征驗,以漸推行于兩浙、山東、河間焉,若夫河東之池鹽、川滇之井鹽、福建之曬鹽,或仍其舊,或別為處置,又在隨時斟酌云?;蛟淮朔ü?,則前日之中納、聽支之客商焉得鹽而給之?臣請借運糧回船轉(zhuǎn)般滄鹽至揚州償之,既足之后然后行臣此法,無不可者。滄淮轉(zhuǎn)般通融之法,臣別具其策于后。 宋初,鹽鈔未行,是時于建安軍置鹽倉(在真州),乃令真州發(fā)運,是時李沆為發(fā)運使,運米轉(zhuǎn)入其倉,空船回皆載鹽散于江浙、湖廣諸路,各得鹽資船運而民力寬。 林干曰:“宋朝淮鈔未行,置倉建安,江浙、湖廣以船運米而入真州,真州因船回鹽而散江浙、湖廣,此之發(fā)鹽得船為便,彼之回船得鹽為利。” 臣按:此宋朝轉(zhuǎn)般之法,似于今日亦可行者。今兩京之間運道所經(jīng)凡三,運司淮鹽在南、滄鹽在北,山東之鹽居其中,往時會通之河未開,水陸分隔,各自通商給民,今則一水可通,惟今三處之鹽價直各有低昂,中納各有等則,而惟淮鹽之價最高,殆居其倍,山東之鹽抵河頗遠,而滄鹽近河而價最廉。臣請行宋人轉(zhuǎn)般之法,遇有官軍運糧空船南回,道經(jīng)滄州,每船量給與官鹽,每引量給腳價,俾其運至揚州河下,官為建倉于兩岸,委官照數(shù)收貯,原數(shù)不虧,然后給與腳錢,少有虧損即與折算。如此,則官得倍稱之息,軍得順回之利,積鹽既多,乃令通算累年客商所中常股、存積等鹽共該若干,依次給與見鹽,不出一二年間支給完足,然后行臣向所陳官給牢盆民自煎煮之策。此后又乞于河間沿海一帶出鹽去處,不分民丁、灶戶皆許其私煮,既已成鹽,具數(shù)赴官告賣,量為定價,給與見錢,陰雨之時則或加或倍,有私賣及買者皆抵以私鹽之罪,其錢乞于內(nèi)帑豫借,待成效之后算還。年年存積,歲歲轉(zhuǎn)股,積之既多,遇有急用,即出榜定直,召商于所用之地,或上糧芻,或輸金帛,付以執(zhí)照,定以倉分,俾其親詣其所即給以見鹽,于行鹽地方發(fā)賣。如此,比之舊法當?shù)帽独俏┑靡宰憬袢罩?,亦可以銷他日之患。草茅偏見,未必可行,姑述之以俟。 陜西、河東顆鹽,舊法官自般運置務拘賣,兵部員外郎范祥始為鈔法,令商人就邊郡入錢售鈔請鹽,任其私賣得錢以實塞下,省數(shù)十郡般運之費。 臣按:鹽鈔之名始此。大抵今日禁榷之利,其大者在于鹽,鹽非一種,其最資國用者惟是末鹽與顆鹽耳。末鹽出于海,海非一處;顆鹽出于池,池惟解州有之。蓋海鹽出于人,必煎熬烹湅而后成,解鹽出于天,畦壟既成,決水以灌,必俟南風起然后結(jié)成焉。出于人者,歲額不足可以增補,出于天者,歲額或有不足,則將取之何所哉?是以開中解鹽與海鹽異,海鹽非一所,此不足則取之彼,可以通融輳補,解鹽惟一,池不幸而歲多霖雨,風不自南則歲顆不及額矣。竊聞近年以來商賈中納解鹽之數(shù)已逾十年,歲額守支待次,至十數(shù)年一遇兵荒,官府有所措置,召商中納,患其折閱,多不肯應。為今之計,莫若行下有司,通行查算鹽課,見存者若干、商賈待支者若干,計其所有之數(shù),果不足以給其所支,即令商人據(jù)時估價,每引若干,官通計之總該若干,限以三年之內(nèi)于海鹽(或井鹽)存積多余之處估以時價,以見鹽償之,如解鹽一引三錢、海鹽一引六錢,即以一引當二引,他皆仿此。如此,不出數(shù)年解鹽有余積而商賈通利矣,不然,則是朝廷開官府、設官吏專為商賈聚利以償債,舊欠多而新入少,終無已時。況且解池切近西北二邊,于用為急,異時國用有闕,邊儲不足,當于何所取給哉?(以上言鹽) 以上山澤之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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