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xué)章句序
大學(xué)之書,古之大學(xué)所以教人之法也。蓋自天降生民,則既莫不與之以仁義禮智之性矣。然其氣質(zhì)之稟或不能齊,是以不能皆有以知其性之所有而全之也。一有聰明睿智能盡其性者出于其閑,則天必命之以為億兆之君師,使之治而教之,以復(fù)其性。此伏羲、神農(nóng)、黃帝、堯、舜,所以繼天立極,而司徒之職、典樂之官所由設(shè)也。
三代之隆,其法寖備,然后王宮、國都以及閭巷,莫不有學(xué)。人生八歲,則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學(xué),而教之以灑掃、應(yīng)對、進(jìn)退之節(jié),禮樂、射御、書數(shù)之文;及其十有五年,則自天子之元子、眾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適子,與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學(xué),而教之以窮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此又學(xué)校之教、大小之節(jié)所以分也。
夫以學(xué)校之設(shè),其廣如此,教之之術(shù),其次第節(jié)目之詳又如此,而其所以為教,則又皆本之人君躬行心得之余,不待求之民生日用彝倫之外,是以當(dāng)世之人無不學(xué)。其學(xué)焉者,無不有以知其性分之所固有,職分之所當(dāng)為,而各俛焉以盡其力。此古昔盛時(shí)所以治隆于上,俗美于下,而非后世之所能及也!
及周之衰,賢圣之君不作,學(xué)校之政不修,教化陵夷,風(fēng)俗頹敗,時(shí)則有若孔子之圣,而不得君師之位以行其政教,于是獨(dú)取先王之法,誦而傳之以詔后世。若《曲禮》、《少儀》、《內(nèi)則》、《弟子職》諸篇,固小學(xué)之支流余裔,而此篇者,則因小學(xué)之成功,以著大學(xué)之明法,外有以極其規(guī)模之大,而內(nèi)有以盡其節(jié)目之詳者也。三千之徒,蓋莫不聞其說,而曾氏之傳獨(dú)得其宗,于是作為傳義,以發(fā)其意。及孟子沒而其傳泯焉,則其書雖存,而知者鮮矣!
自是以來,俗儒記誦詞章之習(xí),其功倍于小學(xué)而無用;異端虛無寂滅之教,其高過于大學(xué)而無實(shí)。其它權(quán)謀術(shù)數(shù),一切以就功名之說,與夫百家眾技之流,所以惑世誣民、充塞仁義者,又紛然雜出乎其閑。使其君子不幸而不得聞大道之要,其小人不幸而不得蒙至治之澤,晦盲否塞,反復(fù)沈痼,以及五季之衰,而壞亂極矣!
天運(yùn)循環(huán),無往不復(fù)。宋德隆盛,治教休明。于是河南程氏兩夫子出,而有以接乎孟氏之傳。實(shí)始尊信此篇而表章之,既又為之次其簡編,發(fā)其歸趣,然后古者大學(xué)教人之法、圣經(jīng)賢傳之指,粲然復(fù)明于世。雖以熹之不敏,亦幸私淑而與有聞焉。顧其為書猶頗放失,是以忘其固陋,采而輯之,閑亦竊附己意,補(bǔ)其闕略,以俟后之君子。極知僭踰,無所逃罪,然于國家化民成俗之意、學(xué)者修己治人之方,則未必?zé)o小補(bǔ)云。
淳熙己酉二月甲子,新安朱熹序。
大學(xué)章句
大,舊音泰,今讀如字。
子程子曰:“《大學(xué)》,孔氏之遺書,而初學(xué)入德之門也?!庇诮窨梢姽湃藶閷W(xué)次第者,獨(dú)賴此篇之存,而《論》、《孟》次之。學(xué)者必由是而學(xué)焉,則庶乎其不差矣。
《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程子曰:“親,當(dāng)作新?!薄鸫髮W(xué)者,大人之學(xué)也。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yīng)萬事者也。但為氣稟所拘,人欲所蔽,則有時(shí)而昏;然其本體之明,則有未嘗息者。故學(xué)者當(dāng)因其所發(fā)而遂明之,以復(fù)其初也。新者,革其舊之謂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當(dāng)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舊染之污也。止者,必至于是而不遷之意。至善,則事理當(dāng)然之極也。言明明德、新民,皆當(dāng)至于至善之地而不遷。蓋必其有以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也。此三者,大學(xué)之綱領(lǐng)也。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后,與后同,后放此?!鹬拐撸?dāng)止之地,即至善之所在也。知之,則志有定向。靜,謂心不妄動(dòng)。安,謂所處而安。慮,謂處事精詳。得,謂得其所止。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明德為本,新民為末。知止為始,能得為終。本始所先,末終所后。此結(jié)上文兩節(jié)之意。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治,平聲,后放此?!鹈髅鞯掠谔煜抡?,使天下之人皆有以明其明德也。心者,身之所主也。誠,實(shí)也。意者,心之所發(fā)也。實(shí)其心之所發(fā),欲其一于善而無自欺也。致,推極也。知,猶識也。推極吾之知識,欲其所知無不盡也。格,至也。物,猶事也。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也。此八者,大學(xué)之條目也。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治,去聲,后放此。○物格者,物理之極處無不到也。知至者,吾心之所知無不盡也。知既盡,則意可得而實(shí)矣,意既實(shí),則心可得而正矣。修身以上,明明德之事也。齊家以下,新民之事也。物格知至,則知所止矣。意誠以下,則皆得所止之序也。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壹是,一切也。正心以上,皆所以修身也。齊家以下,則舉此而措之耳。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本,謂身也。所厚,謂家也。此兩節(jié)結(jié)上文兩節(jié)之意。
右經(jīng)一章,蓋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凡二百五字。其傳十章,則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也。舊本頗有錯(cuò)簡,今因程子所定,而更考經(jīng)文,別為序次如左。凡千五百四十六字。○凡傳文,雜引經(jīng)傳,若無統(tǒng)紀(jì),然文理接續(xù),血脈貫通,深淺始終,至為精密。熟讀詳味,久當(dāng)見之,今不盡釋也。
《康誥》曰:“克明德?!薄犊嫡a》,周書??耍芤??!洞蠹住吩唬骸邦櫿溙熘髅!贝?,讀作泰。諟,古是字。○《大甲》,商書。顧,謂常目在之也。諟,猶此也,或曰審也。天之明命,即天之所以與我,而我之所以為德者也。常目在之,則無時(shí)不明矣?!兜鄣洹吩唬骸翱嗣骶??!本?,書作俊?!稹兜鄣洹?,堯典,虞書。峻,大也。皆自明也。結(jié)所引書,皆言自明己德之意。
右傳之首章。釋明明德。此通下三章至“止于信”,舊本誤在“沒世不忘”之下。
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北P,沐浴之盤也。銘,名其器以自警之辭也。茍,誠也。湯以人之洗濯其心以去惡,如沐浴其身以去垢。故銘其盤,言誠能一日有以滌其舊染之污而自新,則當(dāng)因其已新者,而日日新之,又日新之,不可略有間斷也。《康誥》曰:“作新民。”鼓之舞之之謂作,言振起其自新之民也?!对姟吩唬骸爸茈m舊邦,其命惟新。”《詩》大雅文王之篇。言周國雖舊,至于文王,能新其德以及于民,而始受天命也。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自新新民,皆欲止于至善也。
右傳之二章。釋新民。
《詩》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薄对姟飞添炐B之篇。邦畿,王者之都也。止,居也,言物各有所當(dāng)止之處也?!对姟吩疲骸熬囆U黃鳥,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緡,《詩》作綿?!稹对姟沸⊙啪d蠻之篇。緡蠻,鳥聲。丘隅,岑蔚之處。子曰以下,孔子說《詩》之辭。言人當(dāng)知所當(dāng)止之處也?!对姟吩疲骸澳履挛耐?,于緝熙敬止!”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與國人交,止于信。于緝之于,音烏?!稹对姟肺耐踔?。穆穆,深遠(yuǎn)之意。于,嘆美辭。緝,繼續(xù)也。熙,光明也。敬止,言其無不敬而安所止也。引此而言圣人之止,無非至善。五者乃其目之大者也。學(xué)者于此,究其精微之蘊(yùn),而又推類以盡其余,則于天下之事,皆有以知其所止而無疑矣。《詩》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如切如磋者,道學(xué)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栗也;赫兮喧兮者,威儀也;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澳,于六反。菉,《詩》作綠。猗,協(xié)韻音阿。僩,下版反。喧,《詩》作咺,諠,《詩》作諼;并況晚反。恂,鄭氏讀作峻。○《詩》衛(wèi)風(fēng)淇澳之篇。淇,水名。澳,隈也。猗猗,美盛貌。興也。斐,文貌。切以刀鋸,琢以椎鑿,皆裁物使成形質(zhì)也。磋以鑢钖,磨以沙石,皆治物使其滑澤也。治骨角者,既切而復(fù)磋之。治玉石者,既琢而復(fù)磨之。皆言其治之有緒,而益致其精也。瑟,嚴(yán)密之貌。僩,武毅之貌。赫喧,宣著盛大之貌。諠,忘也。道,言也。學(xué),謂講習(xí)討論之事,自修者,省察克治之功。恂栗,戰(zhàn)懼也。威,可畏也。儀,可象也。引《詩》而釋之,以明明明德者之止于至善。道學(xué)自修,言其所以得之之由。恂栗、威儀,言其德容表里之盛。卒乃指其實(shí)而嘆美之也?!对姟吩疲骸坝趹蚯巴醪煌?!”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此以沒世不忘也。于戲,音嗚呼。樂,音洛?!稹对姟分茼灹椅闹?。于戲,嘆辭。前王,謂文、武也。君子,謂其后賢后王。小人,謂后民也。此言前王所以新民者止于至善,能使天下后世無一物不得其所,所以既沒世而人思慕之,愈久而不忘也。此兩節(jié)詠嘆淫泆,其味深長,當(dāng)熟玩之。
右傳之三章。釋止于至善。此章內(nèi)自引淇澳《詩》以下,舊本誤在誠意章下。
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此謂知本。猶人,不異于人也。情,實(shí)也。引夫子之言,而言圣人能使無實(shí)之人不敢盡其虛誕之辭。蓋我之明德既明,自然有以畏服民之心志,故訟不待聽而自無也。觀于此言,可以知本末之先后矣。
右傳之四章。釋本末。此章舊本誤在“止于信”下。
此謂知本,程子曰:“衍文也?!贝酥^知之至也。此句之上別有闕文,此特其結(jié)語耳。
右傳之五章,蓋釋格物、致知之義,而今亡矣。此章舊本通下章,誤在經(jīng)文之下。閑嘗竊取程子之意以補(bǔ)之曰:“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xué)始教,必使學(xué)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物格,此謂知之至也?!?
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dú)也!惡、好上字,皆去聲。謙讀為慊,苦劫反?!鹫\其意者,自修之首也。毋者,禁止之辭。自欺云者,知為善以去惡,而心之所發(fā)有未實(shí)也。謙,快也,足也。獨(dú)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獨(dú)知之地也。言欲自修者知為善以去其惡,則當(dāng)實(shí)用其力,而禁止其自欺。使其惡惡則如惡惡臭,好善則如好好色,皆務(wù)決去,而求必得之,以自快足于己,不可徒茍且以殉外而為人也。然其實(shí)與不實(shí),蓋有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獨(dú)知之者,故必謹(jǐn)之于此以審其幾焉。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后厭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獨(dú)也。閑,音閑。厭,鄭氏讀為黡?!痖e居,獨(dú)處也。厭然,消沮閉藏之貌。此言小人陰為不善,而陽欲搑之,則是非不知善之當(dāng)為與惡之當(dāng)去也;但不能實(shí)用其力以至此耳。然欲揜其惡而卒不可揜,欲詐為善而卒不可詐,則亦何益之有哉!此君子所以重以為戒,而必謹(jǐn)其獨(dú)也。曾子曰:“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yán)乎!”引此以明上文之意。言雖幽獨(dú)之中,而其善惡之不可揜如此??晌分跻病8粷櫸?,德潤身,心廣體胖,故君子必誠其意。胖,步丹反?!鹋郑彩嬉?。言富則能潤屋矣,德則能潤身矣,故心無愧怍,則廣大寬平,而體常舒泰,德之潤身者然也。蓋善之實(shí)于中而形于外者如此,故又言此以結(jié)之。
右傳之六章。釋誠意。經(jīng)曰:“欲誠其意,先致其知?!庇衷唬骸爸炼笠庹\?!鄙w心體之明有所未盡,則其所發(fā)必有不能實(shí)用其力,而茍焉以自欺者。然或己明而不謹(jǐn)乎此,則其所明又非己有,而無以為進(jìn)德之基。故此章之指,必承上章而通考之,然后有以見其用力之始終,其序不可亂而功不可闕如此云。
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程子曰:“身有之身當(dāng)作心。”忿,弗粉反。懥,敕值反。好、樂,并去聲?!鸱迲粒?。蓋是四者,皆心之用,而人所不能無者。然一有之而不能察,則欲動(dòng)情勝,而其用之所行,或不能不失其正矣。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心有不存,則無以檢其身,是以君子必察乎此而敬以直之,然后此心常存而身無不修也。此謂修身在正其心。
右傳之七章。釋正心修身。此亦承上章以起下章。蓋意誠則真無惡而實(shí)有善矣,所以能存是心以檢其身。然或但知誠意,而不能密察此心之存否,則又無以直內(nèi)而修身也?!鹱源艘韵?,并以舊文為正。
所謂齊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親愛而辟焉,之其所賤惡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故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者,天下鮮矣!辟,讀為僻。惡而之惡、敖、好,并去聲。鮮,上聲。○人,謂眾人。之,猶于也。辟,猶偏也。五者,在人本有當(dāng)然之則;然常人之情惟其所向而不加審焉,則必陷于一偏而身不修矣。故諺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敝V,音彥。碩,協(xié)韻,時(shí)若反?!鹬V,俗語也。溺愛者不明,貪得者無厭,是則偏之為害,而家之所以不齊也。此謂身不修不可以齊其家。
右傳之八章。釋修身齊家。
所謂治國必先齊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國: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長也;慈者,所以使眾也。弟,去聲。長,上聲。○身修,則家可教矣;孝、弟、慈,所以修身而教于家者也;然而國之所以事君事長使眾之道不外乎此。此所以家齊于上,而教成于下也?!犊嫡a》曰“如保赤子”,心誠求之,雖不中不遠(yuǎn)矣。未有學(xué)養(yǎng)子而后嫁者也!中,去聲?!鸫艘龝屩?,又明立教之本不假強(qiáng)為,在識其端而推廣之耳。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一人貪戾,一國作亂;其機(jī)如此。此謂一言僨事,一人定國。僨,音奮?!鹨蝗?,謂君也。機(jī),發(fā)動(dòng)所由也。僨,覆敗也。此言教成于國之效。堯舜帥天下以仁,而民從之;桀紂帥天下以暴,而民從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從。是故君子有諸己而后求諸人,無諸己而后非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諸人者,未之有也。好,去聲?!鸫擞殖猩衔囊蝗硕▏浴S猩朴诩?,然后可以責(zé)人之善;無惡于己,然后可以正人之惡。皆推己以及人,所謂恕也,不如是,則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從矣。喻,曉也。故治國在齊其家。通結(jié)上文?!对姟吩疲骸疤抑藏?,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币似浼胰?,而后可以教國人。夭,平聲。蓁,音臻。○《詩》周南桃夭之篇。夭夭,少好貌。蓁蓁,美盛貌。興也。之子,猶言是子,此指女子之嫁者而言也。婦人謂嫁曰歸。宜,猶善也?!对姟吩疲骸耙诵忠说??!币诵忠说埽罂梢越虈?。《詩》小雅蓼蕭篇?!对姟吩疲骸捌鋬x不忒,正是四國?!逼錇楦缸有值茏惴?,而后民法之也?!对姟凡茱L(fēng)鳴鳩篇。忒,差也。此謂治國在齊其家。此三引《詩》,皆以詠嘆上文之事,而又結(jié)之如此。其味深長,最宜潛玩。
右傳之九章。釋齊家治國。
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長,上聲。弟,去聲。倍,與背同。絜,胡結(jié)反?!鹄侠?,所謂老吾老也。興,謂有所感發(fā)而興起也。孤者,幼而無父之稱。絜,度也。矩,所以為方也。言此三者,上行下效,捷于影響,所謂家齊而國治也。亦可以見人心之所同,而不可使有一夫之不獲矣。是以君子必當(dāng)因其所同,推以度物,使彼我之間各得分愿,則上下四旁均齊方正,而天下平矣。所惡于上,毋以使下;所惡于下,毋以事上;所惡于前,毋以先后;所惡于后,毋以從前;所惡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惡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謂絜矩之道。惡、先,并去聲?!鸫烁步馍衔慕e矩二字之義。如不欲上之無禮于我,則必以此度下之心,而亦不敢以此無禮使之。不欲下之不忠于我,則必以此度上之心,而亦不敢以此不忠事之。至于前后左右,無不皆然,則身之所處,上下、四旁、長短、廣狹,彼此如一,而無不方矣。彼同有是心而興起焉者,又豈有一夫之不獲哉。所操者約,而所及者廣,此平天下之要道也。故章內(nèi)之意,皆自此而推之?!对姟吩疲骸皹分痪?,民之父母?!泵裰煤弥裰鶒簮褐?,此之謂民之父母。樂,音洛。只,音紙。好、惡,并去聲,下并同。○《詩》小雅南山有臺之篇。只,語助辭。言能絜矩而以民心為己心,則是愛民如子,而民愛之如父母矣。《詩》云:“節(jié)彼南山,維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庇袊卟豢梢圆簧?,辟則為天下僇矣。節(jié),讀為截。辟,讀為僻。僇,與戮同?!稹对姟沸⊙殴?jié)南山之篇。節(jié),截然高大貌。師尹,周太師尹氏也。具,俱也。辟,偏也。言在上者人所瞻仰,不可不謹(jǐn)。若不能絜矩而好惡殉于一己之偏,則身弒國亡,為天下之大戮矣?!对姟吩疲骸耙笾磫蕩煟伺渖系?;儀監(jiān)于殷,峻命不易?!钡赖帽妱t得國,失眾則失國。喪,去聲。儀,《詩》作宜。峻,《詩》作駿。易,去聲。○《詩》文王篇。師,眾也。配,對也。配上帝,言其為天下君,而對乎上帝也。監(jiān),視也。峻,大也。不易,言難保也。道,言也。引《詩》而言此,以結(jié)上文兩節(jié)之意。有天下者,能存此心而不失,則所以絜矩而與民同欲者,自不能已矣。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cái),有財(cái)此有用。先慎乎德,承上文不可不慎而言。德,即所謂明德。有人,謂得眾。有土,謂得國。有國則不患無財(cái)用矣。德者本也,財(cái)者末也,本上文而言。外本內(nèi)末,爭民施奪。人君以德為外,以財(cái)為內(nèi),則是爭斗其民,而施之以劫奪之教也。蓋財(cái)者人之所同欲,不能絜矩而欲專之,則民亦起而爭奪矣。是故財(cái)聚則民散,財(cái)散則民聚。外本內(nèi)末故財(cái)聚,爭民施奪故民散,反是則有德而有人矣。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悖,布內(nèi)反?!疸#嬉?。此以言之出入,明貨之出入也。自先慎乎德以下至此,又因財(cái)貨以明能絜矩與不能者之得失也?!犊嫡a》曰:“惟命不于常!”道善則得之,不善則失之矣。道,言也。因上文引文王《詩》之意而申言之,其丁寧反復(fù)之意益深切矣。《楚書》曰:“楚國無以為寶,惟善以為寶?!薄冻?,楚語。言不寶金玉而寶善人也。舅犯曰:“亡人無以為寶,仁親以為寶。”舅犯,晉文公舅狐偃,字子犯。亡人,文公時(shí)為公子,出亡在外也。仁,愛也。事見檀弓。此兩節(jié)又明不外本而內(nèi)末之意?!肚厥摹吩唬骸叭粲幸?臣,斷斷兮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彥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寔能容之,以能保我子孫黎民,尚亦有利哉。人之有技,媢疾以惡之,人之彥圣,而違之俾不通,寔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孫黎民,亦曰殆哉?!?,古賀反,書作介。斷,丁亂反。媢,音冒?!稹肚厥摹罚軙?。斷斷,誠一之貌。彥,美士也。圣,通明也。尚,庶幾也。媢,忌也。違,拂戾也。殆,危也。唯仁人放流之,迸諸四夷,不與同中國。此謂唯仁人為能愛人,能惡人。迸,讀為屏,古字通用?!鸨?,猶逐也。言有此媢疾之人,妨賢而病國,則仁人必深惡而痛絕之。以其至公無私,故能得好惡之正如此也。見賢而不能舉,舉而不能先,命也;見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遠(yuǎn),過也。命,鄭氏云“當(dāng)作慢?!背套釉疲骸爱?dāng)作怠?!蔽丛斒胧?。遠(yuǎn),去聲?!鹑舸苏?,知所愛惡矣,而未能盡愛惡之道,蓋君子而未仁者也。好人之所惡,惡人之所好,是謂拂人之性,菑必逮夫身。菑,古災(zāi)字。夫,音扶?!鸱?,逆也。好善而惡惡,人之性也;至于拂人之性,則不仁之甚者也。自《秦誓》至此,又皆以申言好惡公私之極,以明上文所引南山有臺、節(jié)南山之意。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驕泰以失之。君子,以位言之。道,謂居其位而修己治人之術(shù)。發(fā)己自盡為忠,循物無違謂信。驕者矜高,泰者侈肆。此因上所引文王、《康誥》之意而言。章內(nèi)三言得失,而語益加切,蓋至此而天理存亡之幾決矣。生財(cái)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cái)恒足矣。恒,胡登反。○呂氏曰:“國無游民,則生者眾矣;朝無幸位,則食者寡矣;不奪農(nóng)時(shí),則為之疾矣;量入為出,則用之舒矣。愚按:此因有土有財(cái)而言,以明足國之道在乎務(wù)本而節(jié)b,非必外本內(nèi)末而后財(cái)可聚也。自此以至終篇,皆一意也。仁者以財(cái)發(fā)身,不仁者以身發(fā)財(cái)。發(fā),猶起也。仁者散財(cái)以得民,不仁者亡身以殖貨。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義者也,未有好義其事不終者也,未有府庫財(cái)非其財(cái)者也。上好仁以愛其下,則下好義以忠其上;所以事必有終,而府庫之財(cái)無悖出之患也。孟獻(xiàn)子曰:“畜馬乘不察于雞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斂之臣,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贝酥^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畜,許六反。乘、斂,并去聲。孟獻(xiàn)子,魯之賢大夫仲孫蔑也。畜馬乘,士初試為大夫者也。伐冰之家,卿大夫以上,喪祭用冰者也。百乘之家,有采地者也。君子寧亡己之財(cái),而不忍傷民之力;故寧有盜臣,而不畜聚斂之臣。此謂以下,釋獻(xiàn)子之言也。長國家而務(wù)財(cái)用者,必自小人矣。彼為善之,小人之使為國家,菑害并至。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矣!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長,上聲?!氨藶樯浦保司渖舷?,疑有闕文誤字?!鹱?,由也,言由小人導(dǎo)之也。此一節(jié),深明以利為利之害,而重言以結(jié)之,其丁寧之意切矣。
右傳之十章。釋治國平天下。此章之義,務(wù)在與民同好惡而不專其利,皆推廣絜矩之意也。能如是,則親賢樂利各得其所,而天下平矣。凡傳十章:前四章統(tǒng)論綱領(lǐng)指趣,后六章細(xì)論條目功夫。其第五章乃明善之要,第六章乃誠身之本,在初學(xué)尤為當(dāng)務(wù)之急,讀者不可以其近而忽之也。
中庸章句序
中庸何為而作也?子思子憂道學(xué)之失其傳而作也。蓋自上古圣神繼天立極,而道統(tǒng)之傳有自來矣。其見于經(jīng),則“允執(zhí)厥中”者,堯之所以授舜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者,舜之所以授禹也。堯之一言,至矣,盡矣!而舜復(fù)益之以三言者,則所以明夫堯之一言,必如是而后可庶幾也。
蓋嘗論之:心之虛靈知覺,一而已矣,而以為有人心、道心之異者,則以其或生于形氣之私,或原于性命之正,而所以為知覺者不同,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難見耳。然人莫不有是形,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雖下愚不能無道心。二者雜于方寸之間,而不知所以治之,則危者愈危,微者愈微,而天理之公卒無以勝夫人欲之私矣。精則察夫二者之間而不雜也,一則守其本心之正而不離也。從事于斯,無少閑斷,必使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則危者安、微者著,而動(dòng)靜云為自無過不及之差矣。
夫堯、舜、禹,天下之大圣也。以天下相傳,天下之大事也。以天下之大圣,行天下之大事,而其授受之際,丁寧告戒,不過如此。則天下之理,豈有以加于此哉?自是以來,圣圣相承:若成湯、文、武之為君,皋陶、伊、傅、周、召之為臣,既皆以此而接夫道統(tǒng)之傳,若吾夫子,則雖不得其位,而所以繼往圣、開來學(xué),其功反有賢于堯舜者。然當(dāng)是時(shí),見而知之者,惟顏氏、曾氏之傳得其宗。及曾氏之再傳,而復(fù)得夫子之孫子思,則去圣遠(yuǎn)而異端起矣。子思懼夫愈久而愈失其真也,于是推本堯舜以來相傳之意,質(zhì)以平日所聞父師之言,更互演繹,作為此書,以詔后之學(xué)者。蓋其憂之也深,故其言之也切;其慮之也遠(yuǎn),故其說之也詳。其曰“天命率性”,則道心之謂也;其曰“擇善固執(zhí)”,則精一之謂也;其曰“君子時(shí)中”,則執(zhí)中之謂也。世之相后,千有余年,而其言之不異,如合符節(jié)。歷選前圣之書,所以提挈綱維、開示蘊(yùn)奧,未有若是之明且盡者也。自是而又再傳以得孟氏,為能推明是書,以承先圣之統(tǒng),及其沒而遂失其傳焉。則吾道之所寄不越乎言語文字之閑,而異端之說日新月盛,以至于老佛之徒出,則彌近理而大亂真矣。然而尚幸此書之不泯,故程夫子兄弟者出,得有所考,以續(xù)夫千載不傳之緒;得有所據(jù),以斥夫二家似是之非。蓋子思之功于是為大,而微程夫子,則亦莫能因其語而得其心也。惜乎!其所以為說者不傳,而凡石氏之所輯錄,僅出于其門人之所記,是以大義雖明,而微言未析。至其門人所自為說,則雖頗詳盡而多所發(fā)明,然倍其師說而淫于老佛者,亦有之矣。
熹自蚤歲即嘗受讀而竊疑之,沈潛反復(fù),蓋亦有年,一旦恍然似有以得其要領(lǐng)者,然后乃敢會眾說而折其中,既為定著章句一篇,以俟后之君子。而一二同志復(fù)取石氏書,刪其繁亂,名以輯略,且記所嘗論辯取舍之意,別為或問,以附其后。然后此書之旨,支分節(jié)解、脈絡(luò)貫通、詳略相因、巨細(xì)畢舉,而凡諸說之同異得失,亦得以曲暢旁通,而各極其趣。雖于道統(tǒng)之傳,不敢妄議,然初學(xué)之士,或有取焉,則亦庶乎行遠(yuǎn)升高之一助云爾。
淳熙己酉春三月戊申,新安朱熹序。
中庸章句
中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庸,平常也。
子程子曰:“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贝似丝组T傳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筆之于書,以授孟子。其書始言一理,中散為萬事,末復(fù)合為一理,“放之則彌****,卷之則退藏于密”,其味無窮,皆實(shí)學(xué)也。善讀者玩索而有得焉,則終身用之,有不能盡者矣。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命,猶令也。性,即理也。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猶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健順五常之德,所謂性也。率,循也。道,猶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則其日用事物之間,莫不各有當(dāng)行之路,是則所謂道也。修,品節(jié)之也。性道雖同,而氣稟或異,故不能無過不及之差,圣人因人物之所當(dāng)行者而品節(jié)之,以為法于天下,則謂之教,若禮、樂、刑、政之屬是也。蓋人之所以為人,道之所以為道,圣人之所以為教,原其所自,無一不本于天而備于我。學(xué)者知之,則其于學(xué)知所用力而自不能已矣。故子思于此首發(fā)明之,讀者所宜深體而默識也。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離,去聲。○道者,日用事物當(dāng)行之理,皆性之德而具于心,無物不有,無時(shí)不然,所以不可須臾離也。若其可離,則為外物而非道矣。是以君子之心常存敬畏,雖不見聞,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離于須臾之頃也。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dú)也。見,音現(xiàn)。隱,暗處也。微,細(xì)事也。獨(dú)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獨(dú)知之地也。言幽暗之中,細(xì)微之事,跡雖未形而幾則已動(dòng),人雖不知而己獨(dú)知之,則是天下之事無有著見明顯而過于此者。是以君子既常戒懼,而于此尤加謹(jǐn)焉,所以遏人欲于將萌,而不使其滋長于隱微之中,以至離道之遠(yuǎn)也。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dá)道也。樂,音洛。中節(jié)之中,去聲。喜、怒、哀、樂,情也。其未發(fā),則性也,無所偏倚,故謂之中。發(fā)皆中節(jié),情之正也,無所乖戾,故謂之和。大本者,天命之性,天下之理皆由此出,道之體也。達(dá)道者,循性之謂,天下古今之所共由,道之用也。此言性情之德,以明道不可離之意。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致,推而極之也。位者,安其所也。育者,遂其生也。自戒懼而約之,以至于至靜之中,無少偏倚,而其守不失,則極其中而天地位矣。自謹(jǐn)獨(dú)而精之,以至于應(yīng)物之處,無少差謬,而無適不然,則極其和而萬物育矣。蓋天地萬物本吾一體,吾之心正,則天地之心亦正矣,吾之氣順,則天地之氣亦順矣。故其效驗(yàn)至于如此。此學(xué)問之極功、圣人之能事,初非有待于外,而修道之教亦在其中矣。是其一體一用雖有動(dòng)靜之殊,然必其體立而后用有以行,則其實(shí)亦非有兩事也。故于此合而言之,以結(jié)上文之意。
右第一章。子思述所傳之意以立言:首明道之本原出于天而不可易,其實(shí)體備于己而不可離,次言存養(yǎng)省察之要,終言圣神功化之極。蓋欲學(xué)者于此反求諸身而自得之,以去夫外誘之私,而充其本然之善,楊氏所謂一篇之體要是也。其下十章,蓋子思引夫子之言,以終此章之義。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中庸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而平常之理,乃天命所當(dāng)然,精微之極致也。惟君子為能體之,小人反是。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shí)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蓖趺C本作“小人之反中庸也”,程子亦以為然。今從之。君子之所以為中庸者,以其有君子之德,而又能隨時(shí)以處中也。小人之所以反中庸者,以其有小人之心,而又無所忌憚也。蓋中無定體,隨時(shí)而在,是乃平常之理也。君子知其在我,故能戒謹(jǐn)不睹、恐懼不聞,而無時(shí)不中。小人不知有此,則肆欲妄行,而無所忌憚矣。
右第二章。此下十章,皆論中庸以釋首章之義。文雖不屬,而意實(shí)相承也。變和言庸者,游氏曰:“以性情言之,則曰中和,以德行言之,則曰中庸是也?!比恢杏怪?,實(shí)兼中和之義。
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鮮,上聲。下同。過則失中,不及則未至,故惟中庸之德為至。然亦人所同得,初無難事,但世教衰,民不興行,故鮮能之,今已久矣。論語無能字。
右第三章。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知者之知,去聲。道者,天理之當(dāng)然,中而已矣。知愚賢不肖之過不及,則生稟之異而失其中也。知者知之過,既以道為不足行;愚者不及知,又不知所以行,此道之所以常不行也。賢者行之過,既以道為不足知;不肖者不及行,又不求所以知,此道之所以常不明也。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钡啦豢呻x,人自不察,是以有過不及之弊。
右第四章。
子曰:“道其不行矣夫!”夫,音扶。由不明,故不行。
右第五章。此章承上章而舉其不行之端,以起下章之意。
子曰:“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yáng)善,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為舜乎!”知,去聲。與,平聲。好,去聲。舜之所以為大知者,以其不自用而取諸人也。邇言者,淺近之言,猶必察焉,其無遺善可知。然于其言之未善者則隱而不宣,其善者則播而不匿,其廣大光明又如此,則人孰不樂告以善哉。兩端,謂眾論不同之極致。蓋凡物皆有兩端,如小大厚薄之類,于善之中又執(zhí)其兩端,而量度以取中,然后用之,則其擇之審而行之至矣。然非在我之權(quán)度精切不差,何以與此。此知之所以無過不及,而道之所以行也。
右第六章。
子曰:“人皆曰予知,驅(qū)而納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予知之知,去聲。罟,音古。擭,胡化反。阱,才性反。辟,避同。期,居之反。罟,網(wǎng)也;擭,機(jī)檻也;陷阱,坑坎也;皆所以掩取禽獸者也。擇乎中庸,辨別眾理,以求所謂中庸,即上章好問用中之事也。期月,匝一月也。言知禍而不知辟,以況能擇而不能守,皆不得為知也。
右第七章。承上章大知而言,又舉不明之端,以起下章也。
子曰:“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被?,孔子弟子顏淵名。拳拳,奉持之貌。服,猶著也。膺,胸也。奉持而著之心胸之間,言能守也。顏?zhàn)由w真知之,故能擇能守如此,此行之所以無過不及,而道之所以明也。
右第八章。
子曰:“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均,平治也。三者亦知仁勇之事,天下之至難也,然不必其合于中庸,則質(zhì)之近似者皆能以力為之。若中庸,則雖不必皆如三者之難,然非義精仁熟,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者,不能及也。三者難而易,中庸易而難,此民之所以鮮能也。
右第九章。亦承上章以起下章。
子路問強(qiáng)。子路,孔子弟子仲由也。子路好勇,故問強(qiáng)。子曰:“南方之強(qiáng)與?北方之強(qiáng)與?抑而強(qiáng)與?與,平聲。抑,語辭。而,汝也。寬柔以教,不報(bào)無道,南方之強(qiáng)也,君子居之。寬柔以教,謂含容巽順以誨人之不及也。不報(bào)無道,謂橫逆之來,直受之而不報(bào)也。南方風(fēng)氣柔弱,故以含忍之力勝人為強(qiáng),君子之道也。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qiáng)也,而強(qiáng)者居之。衽,席也。金,戈兵之屬。革,甲胄之屬。北方風(fēng)氣剛勁,故以果敢之力勝人為強(qiáng),強(qiáng)者之事也。故君子和而不流,強(qiáng)哉矯!中立而不倚,強(qiáng)哉矯!國有道,不變?nèi)桑瑥?qiáng)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qiáng)哉矯!”此四者,汝之所當(dāng)強(qiáng)也。矯,強(qiáng)貌。詩曰“矯矯虎臣”是也。倚,偏著也。塞,未達(dá)也。國有道,不變未達(dá)之所守;國無道,不變平生之所守也。此則所謂中庸之不可能者,非有以自勝其人欲之私,不能擇而守也。君子之強(qiáng),孰大于是。夫子以是告子路者,所以抑其血?dú)庵畡?,而進(jìn)之以德義之勇也。
右第十章。
子曰:“素隱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為之矣。素,按漢書當(dāng)作索,蓋字之誤也。索隱行怪,言深求隱僻之理,而過為詭異之行也。然以其足以欺世而盜名,故后世或有稱述之者。此知之過而不擇乎善,行之過而不用其中,不當(dāng)強(qiáng)而強(qiáng)者也,圣人豈為之哉!君子遵道而行,半涂而廢,吾弗能已矣。遵道而行,則能擇乎善矣;半涂而廢,則力之不足也。此其知雖足以及之,而行有不逮,當(dāng)強(qiáng)而不強(qiáng)者也。已,止也。圣人于此,非勉焉而不敢廢,蓋至誠無息,自有所不能止也。君子依乎中庸,遯世不見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不為索隱行怪,則依乎中庸而已。不能半涂而廢,是以遯世不見知而不悔也。此中庸之成德,知之盡、仁之至、不賴勇而裕如者,正吾夫子之事,而猶不自居也。故曰唯圣者能之而已。
右第十一章。子思所引夫子之言,以明首章之義者止此。蓋此篇大旨,以知仁勇三達(dá)德為入道之門。故于篇首,即以大舜、顏淵、子路之事明之。舜,知也;顏淵,仁也;子路,勇也:三者廢其一,則無以造道而成德矣。余見第二十章。
君子之道費(fèi)而隱。費(fèi),符味反?!鹳M(fèi),用之廣也。隱,體之微也。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故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與,去聲。君子之道,近自夫婦居室之間,遠(yuǎn)而至于圣人天地之所不能盡,其大無外,其小無內(nèi),可謂費(fèi)矣。然其理之所以然,則隱而莫之見也。蓋可知可能者,道中之一事,及其至而圣人不知不能。則舉全體而言,圣人固有所不能盡也。侯氏曰:“圣人所不知,如孔子問禮問官之類;所不能,如孔子不得位、堯舜病博施之類?!庇拗^人所憾于天地,如覆載生成之偏,及寒暑災(zāi)祥之不得其正者。詩云:“鳶飛戾天,魚躍于淵?!毖云渖舷虏煲?。鳶,余專反。詩大雅旱麓之篇。鳶,鴟類。戾,至也。察,著也。子思引此詩以明化育流行,上下昭著,莫非此理之用,所謂費(fèi)也。然其所以然者,則非見聞所及,所謂隱也。故程子曰:“此一節(jié),子思吃緊為人處,活潑潑地,讀者其致思焉?!本又?,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結(jié)上文。
右第十二章。子思之言,蓋以申明首章道不可離之意也。其下八章,雜引孔子之言以明之。
子曰:“道不遠(yuǎn)人。人之為道而遠(yuǎn)人,不可以為道。道者,率性而已,固眾人之所能知能行者也,故常不遠(yuǎn)于人。若為道者,厭其卑近以為不足為,而反務(wù)為高遠(yuǎn)難行之事,則非所以為道矣詩云:‘伐柯伐柯,其則不遠(yuǎn)?!瘓?zhí)柯以伐柯,睨而視之,猶以為遠(yuǎn)。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睨,研計(jì)反。詩豳風(fēng)伐柯之篇???,斧柄。則,法也。睨,邪視也。言人執(zhí)柯伐木以為柯者,彼柯長短之法,在此柯耳。然猶有彼此之別,故伐者視之猶以為遠(yuǎn)也。若以人治人,則所以為人之道,各在當(dāng)人之身,初無彼此之別。故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其人能改,即止不治。蓋責(zé)之以其所能知能行,非欲其遠(yuǎn)人以為道也。張子所謂“以眾人望人則易從”是也。忠恕違道不遠(yuǎn),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盡己之心為忠,推己及人為恕。違,去也,如春秋傳“齊師違谷七里”之違。言自此至彼,相去不遠(yuǎn),非背而去之之謂也。道,即其不遠(yuǎn)人者是也。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忠恕之事也。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未嘗不同,則道之不遠(yuǎn)于人者可見。故己之所不欲,則勿以施之于人,亦不遠(yuǎn)人以為道之事。張子所謂“以愛己之心愛人則盡仁”是也。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謹(jǐn),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盡;言顧行,行顧言,君子胡不慥慥爾!”子、臣、弟、友,四字絕句。求,猶責(zé)也。道不遠(yuǎn)人,凡己之所以責(zé)人者,皆道之所當(dāng)然也,故反之以自責(zé)而自修焉。庸,平常也。行者,踐其實(shí)。謹(jǐn)者,擇其可。德不足而勉,則行益力;言有余而讱,則謹(jǐn)益至。謹(jǐn)之至則言顧行矣;行之力則行顧言矣。憊慥,篤實(shí)貌。言君子之言行如此,豈不慥慥乎,贊美之也。凡此皆不遠(yuǎn)人以為道之事。張子所謂“以責(zé)人之心責(zé)己則盡道”是也。
右第十三章。道不遠(yuǎn)人者,夫婦所能,丘未能一者,圣人所不能,皆費(fèi)也。而其所以然者,則至隱存焉。下章放此。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猶見在也。言君子但因見在所居之位而為其所當(dāng)為,無慕乎其外之心也。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難,去聲。此言素其位而行也。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援,平聲。此言不愿乎其外也。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xiǎn)以徼幸。易,去聲。易,平地也。居易,素位而行也。俟命,不愿乎外也。徼,求也。幸,謂所不當(dāng)?shù)枚谜?。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正,音征。鵠,工毒反。畫布曰正,棲皮曰鵠,皆侯之中,射之的也。子思引此孔子之言,以結(jié)上文之意。
右第十四章。子思之言也。凡章首無“子曰”字者放此。
君子之道,辟如行遠(yuǎn)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辟、譬同。詩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耽;宜爾室家;樂爾妻帑?!焙?,去聲。耽,詩作湛,亦音耽。樂,音洛。詩小雅常棣之篇。鼓瑟琴,和也。翕,亦合也。耽,亦樂也。帑,子孫也子曰:“父母其順矣乎!”夫子誦此詩而贊之曰:人能和于妻子,宜于兄弟如此,則父母其安樂之矣。子思引詩及此語,以明行遠(yuǎn)自邇、登高自卑之意。
右第十五章。
子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程子曰:“鬼神,天地之功用,而造化之跡也?!睆堊釉唬骸肮砩裾?,二氣之良能也。”愚謂以二氣言,則鬼者陰之靈也,神者陽之靈也。以一氣言,則至而伸者為神,反而歸者為鬼,其實(shí)一物而已。為德,猶言性情功效。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鬼神無形與聲,然物之終始,莫非陰陽合散之所為,是其為物之體,而物所不能遺也。其言體物,猶易所謂干事。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齊,側(cè)皆反。齊之為言齊也,所以齊不齊而致其齊也。明,猶潔也。洋洋,流動(dòng)充滿之意。能使人畏敬奉承,而發(fā)見昭著如此,乃其體物而不可遺之驗(yàn)也??鬃釉唬骸捌錃獍l(fā)揚(yáng)于上,為昭明焄蒿凄愴。此百物之精也,神之著也”,正謂此爾。詩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度,待洛反。射,音亦,詩作斁。詩大雅抑之篇。格,來也。矧,況也。射,厭也,言厭怠而不敬也。思,語辭。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揜如此夫?!狈?,音扶。誠者,真實(shí)無妄之謂。陰陽合散,無非實(shí)者。故其發(fā)見之不可揜如此。
右第十六章。不見不聞,隱也。體物如在,則亦費(fèi)矣。此前三章,以其費(fèi)之小者而言。此后三章,以其費(fèi)之大者而言。此一章,兼費(fèi)隱、包大小而言。
子曰:“舜其大孝也與!德為圣人,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nèi)。宗廟饗之,子孫保之。與,平聲。子孫,謂虞思、陳胡公之屬。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舜年百有十歲,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故栽者培之,傾者覆之,材,質(zhì)也。篤,厚也。栽,植也。氣至而滋息為培。氣反而游散則覆。詩曰:‘嘉樂君子,憲憲令德!宜民宜人;受祿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詩大雅假樂之篇。假,當(dāng)依此作嘉。憲,當(dāng)依詩作顯。申,重也。故大德者必受命?!笔苊?,受天命為天子也。
右第十七章。此由庸行之常,推之以極其至,見道之用廣也。而其所以然者,則為體微矣。后二章亦此意。
子曰:“無憂者其惟文王乎!以王季為父,以武王為子,父作之,子述之。此言文王之事。書言“王季其勤王家”,蓋其所作,亦積功累仁之事也。武王纘大王、王季、文王之緒。壹戎衣而有天下,身不失天下之顯名。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nèi)。宗廟饗之,子孫保之。大,音泰,下同。此言武王之事。纘,繼也。大王,王季之父也。書云:“大王肇基王跡?!痹娫啤爸劣诖笸酰瑢?shí)始翦商。”緒,業(yè)也。戎衣,甲胄之屬。壹戎衣,武成文,言一著戎衣以伐紂也。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禮。斯禮也,達(dá)乎諸侯大夫,及士庶人。父為大夫,子為士;葬以大夫,祭以士。父為士,子為大夫;葬以士,祭以大夫。期之喪達(dá)乎大夫,三年之喪達(dá)乎天子,父母之喪無貴賤一也?!弊吠踔?,去聲。此言周公之事。末,猶老也。追王,蓋推文武之意,以及乎王跡之所起也。先公,組紺以上至后稷也。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禮,又推大王、王季之意,以及于無窮也。制為禮法,以及天下,使葬用死者之爵,祭用生者之祿。喪服自期以下,諸侯絕;大夫降;而父母之喪,上下同之,推己以及人也。
右第十八章。
子曰:“武王、周公,其達(dá)孝矣乎!達(dá),通也。承上章而言武王、周公之孝,乃天下之人通謂之孝,猶孟子之言達(dá)尊也。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上章言武王纘大王、王季、文王之緒以有天下,而周公成文武之德以追崇其先祖,此繼志述事之大者也。下文又以其所制祭祀之禮,通于上下者言之。春秋修其祖廟,陳其宗器,設(shè)其裳衣,薦其時(shí)食。祖廟:天子七,諸侯五,大夫三,適士二,官師一。宗器,先世所藏之重器;若周之赤刀、大訓(xùn)、天球、河圖之屬也。裳衣,先祖之遺衣服,祭則設(shè)之以授尸也。時(shí)食,四時(shí)之食,各有其物,如春行羔、豚、膳、膏、香之類是也。宗廟之禮,所以序昭穆也;序爵,所以辨貴賤也;序事,所以辨賢也;旅酬下為上,所以逮賤也;燕毛,所以序齒也。昭,如字。為,去聲。宗廟之次:左為昭,右為穆,而子孫亦以為序。有事于太廟,則子姓、兄弟、群昭、群穆咸在而不失其倫焉。爵,公、侯、卿、大夫也。事,宗祝有司之職事也。旅,眾也。酬,導(dǎo)飲也。旅酬之禮,賓弟子、兄弟之子各舉觶于其長而眾相酬。蓋宗廟之中以有事為榮,故逮及賤者,使亦得以申其敬也。燕毛,祭畢而燕,則以毛發(fā)之色別長幼,為坐次也。齒,年數(shù)也。踐其位,行其禮,奏其樂,敬其所尊,愛其所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踐,猶履也。其,指先王也。所尊所親,先王之祖考、子孫、臣庶也。始死謂之死,既葬則曰反而亡焉,皆指先王也。此結(jié)上文兩節(jié),皆繼志述事之意也。郊社之禮,所以事上帝也,宗廟之禮,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禮、禘嘗之義,治國其如示諸掌乎?!苯迹胩?。社,祭地。不言后土者,省文也。禘,天子宗廟之大祭,追祭太祖之所自出于太廟,而以太祖配之也。嘗,秋祭也。四時(shí)皆祭,舉其一耳。禮必有義,對舉之,互文也。示,與視同。視諸掌,言易見也。此與論語文意大同小異,記有詳略耳。
右第十九章。
哀公問政。哀公,魯君,名蔣。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方,版也。策,簡也。息,猶滅也。有是君,有是臣,則有是政矣。人道敏政,地道敏樹。夫政也者,蒲盧也。夫,音扶。敏,速也。蒲盧,沈括以為蒲葦是也。以人立政,猶以地種樹,其成速矣,而蒲葦又易生之物,其成尤速也。言人存政舉,其易如此。故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此承上文人道敏政而言也。為政在人,家語作“為政在于得人”,語意尤備。人,謂賢臣。身,指君身。道者,天下之達(dá)道。仁者,天地生物之心,而人得以生者,所謂元者善之長也。言人君為政在于得人,而取人之則又在修身。能修〔一〕其身,則有君有臣,而政無不舉矣。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殺,去聲。人,指人身而言。具此生理,自然便有惻怛慈愛之意,深體味之可見。宜者,分別事理,各有所宜也。禮,則節(jié)文斯二者而已。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鄭氏曰:“此句在下,誤重在此?!惫示硬豢梢圆恍奚恚凰夹奚?,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睘檎谌耍∪艘陨?,故不可以不修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故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欲盡親親之仁,必由尊賢之義,故又當(dāng)知人。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皆天理也,故又當(dāng)知天。天下之達(dá)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dá)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dá)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知,去聲。達(dá)道者,天下古今所共由之路,即書所謂五典,孟子所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也。知,所以知此也;仁,所以體此也;勇,所以強(qiáng)此也;謂之達(dá)德者,天下古今所同得之理也。一則誠而已矣。達(dá)道雖人所共由,然無是三德,則無以行之;達(dá)德雖人所同得,然一有不誠,則人欲間之,而德非其德矣。程子曰:“所謂誠者,止是誠實(shí)此三者。三者之外,更別無誠?!被蛏?qū)W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qiáng)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強(qiáng),上聲。知之者之所知,行之者之所行,謂達(dá)道也。以其分而言:則所以知者知也,所以行者仁也,所以至于知之成功而一者勇也。以其等而言:則生知安行者知也,學(xué)知利行者仁也,困知勉行者勇也。蓋人性雖無不善,而氣稟有不同者,故聞道有蚤莫,行道有難易,然能自強(qiáng)不息,則其至一也。呂氏曰:“所入之涂雖異,而所至之域則同,此所以為中庸。若乃企生知安行之資為不可幾及,輕困知勉行謂不能有成,此道之所以不明不行也?!弊釉唬骸昂脤W(xué)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白釉弧倍盅芪?。好近乎知之知,并去聲。此言未及乎達(dá)德而求以入德之事。通上文三知為知,三行為仁,則此三近者,勇之次也。呂氏曰:“愚者自是而不求,自私者殉人欲而忘反,懦者甘為人下而不辭。故好學(xué)非知,然足以破愚;力行非仁,然足以忘私;知恥非勇,然足以起懦?!敝谷?,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彼谷?,指三近而言。人者,對己之稱。天下國家,則盡乎人矣。言此以結(jié)上文修身之意,起下文九經(jīng)之端也。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jīng),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yuǎn)人也,懷諸侯也。經(jīng),常也。體,謂設(shè)以身處其地而察其心也。子,如父母之愛其子也。柔遠(yuǎn)人,所謂無忘賓旅者也。此列九經(jīng)之目也。呂氏曰:“天下國家之本在身,故修身為九經(jīng)之本。然必親師取友,然后修身之道進(jìn),故尊賢次之。道之所進(jìn),莫先其家,故親親次之。由家以及朝廷,故敬大臣、體群臣次之。由朝廷以及其國,故子庶民、來百工次之。由其國以及天下,故柔遠(yuǎn)人、懷諸侯次之。此九經(jīng)之序也?!币暼撼吉q吾四體,視百姓猶吾子,此視臣視民之別也。修身則道立,尊賢則不惑,親親則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則不眩,體群臣則士之報(bào)禮重,子庶民則百姓勸,來百工則財(cái)用足,柔遠(yuǎn)人則四方歸之,懷諸侯則天下畏之。此言九經(jīng)之效也。道立,謂道成于己而可為民表,所謂皇建其有極是也。不惑,謂不疑于理。不眩,謂不迷于事。敬大臣則信任專,而小臣不得以間之,故臨事而不眩也。來百工則通功易事,農(nóng)末相資,故財(cái)用足。柔遠(yuǎn)人,則天下之旅皆悅而愿出于其涂,故四方歸。懷諸侯,則德之所施者博,而威之所制者廣矣,故曰天下畏之。齊明盛服,非禮不動(dòng),所以修身也;去讒遠(yuǎn)色,賤貨而貴德,所以勸賢也;尊其位,重其祿,同其好惡,所以勸親親也;官盛任使,所以勸大臣也;忠信重祿,所以勸士也;時(shí)使薄斂,所以勸百姓也;日省月試,既稟稱事,所以勸百工也;送往迎來,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遠(yuǎn)人也;繼絕世,舉廢國,治亂持危,朝聘以時(shí),厚往而薄來,所以懷諸侯也。齊,側(cè)皆反。去,上聲。遠(yuǎn)、好、惡、斂,并去聲。既,許氣反。稟,彼錦、力錦二反。稱,去聲。朝,音潮。○此言九經(jīng)之事也。官盛任使,謂官屬眾盛,足任使令也,蓋大臣不當(dāng)親細(xì)事,故所以優(yōu)之者如此。忠信重祿,謂待之誠而養(yǎng)之厚,蓋以身體之,而知其所賴乎上者如此也。既,讀曰餼。餼稟,稍食也。稱事,如周禮稿人職,曰“考其弓弩,以上下其食”是也。往則為之授節(jié)以送之,來則豐其委積以迎之。朝,謂諸侯見于天子。聘,謂諸侯使大夫來獻(xiàn)。王制“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五年一朝”。厚往薄來,謂燕賜厚而納貢薄。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jīng),所以行之者一也。一者,誠也。一有不誠,則是九者皆為虛文矣,此九經(jīng)之實(shí)也。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跲,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跲,其劫反。行,去聲。凡事,指達(dá)道達(dá)德九經(jīng)之屬。豫,素定也。踥,躓也。疚,病也。此承上文,言凡事皆欲先立乎誠,如下文所推是也。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獲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獲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順乎親,不信乎朋友矣;順乎親有道:反諸身不誠,不順乎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此又以在下位者,推言素定之意。反諸身不誠,謂反求諸身而所存所發(fā),未能真實(shí)而無妄也。不明乎善,謂未能察于人心天命之本然,而真知至善之所在也。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zhí)之者也。中,并去聲。從,七容反。此承上文誠身而言。誠者,真實(shí)無妄之謂,天理之本然也。誠之者,未能真實(shí)無妄,而欲其真實(shí)無妄之謂,人事之當(dāng)然也。圣人之德,渾然天理,真實(shí)無妄,不待思勉而從容中道,則亦天之道也。未至于圣,則不能無人欲之私,而其為德不能皆實(shí)。故未能不思而得,則必?fù)裆?,然后可以明善;未能不勉而中,則必固執(zhí),然后可以誠身,此則所謂人之道也。不思而得,生知也。不勉而中,安行也。擇善,學(xué)知以下之事。固執(zhí),利行以下之事也。博學(xué)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此誠之之目也。學(xué)、問、思、辨,所以擇善而為知,學(xué)而知也。篤行,所以固執(zhí)而為仁,利而行也。程子曰:“五者廢其一,非學(xué)也?!庇懈W(xué),學(xué)之弗能弗措也;有弗問,問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篤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君子之學(xué),不為則已,為則必要其成,故常百倍其功。此困而知,勉而行者也,勇之事也。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qiáng)。明者擇善之功,強(qiáng)者固執(zhí)之效。呂氏曰:“君子所以學(xué)者,為能變化氣質(zhì)而已。德勝氣質(zhì),則愚者可進(jìn)于明,柔者可進(jìn)于強(qiáng)。不能勝之,則雖有志于學(xué),亦愚不能明,柔不能立而已矣。蓋均善而無惡者,性也,人所同也;昏明強(qiáng)弱之稟不齊者,才也,人所異也。誠之者所以反其同而變其異也。夫以不美之質(zhì),求變而美,非百倍其功,不足以致之。今以鹵莽滅裂之學(xué),或作或輟,以變其不美之質(zhì),及不能變,則曰天質(zhì)不美,非學(xué)所能變。是果于自棄,其為不仁甚矣!”
右第二十章。此引孔子之言,以繼大舜、文、武、周公之緒,明其所傳之一致,舉而措之,亦猶是耳。蓋包費(fèi)隱、兼小大,以終十二章之意。章內(nèi)語誠始詳,而所謂誠者,實(shí)此篇之樞紐也。又按:孔子家語,亦載此章,而其文尤詳?!俺晒σ灰病敝拢小肮唬鹤又悦酪?!至矣!寡人實(shí)固,不足以成之也”。故其下復(fù)以“子曰”起答辭。今無此問辭,而猶有“子曰”二字;蓋子思刪其繁文以附于篇,而所刪有不盡者,今當(dāng)為衍文也?!安W(xué)之”以下,家語無之,意彼有闕文,抑此或子思所補(bǔ)也歟?〔一〕“修”原作“仁”,據(jù)清仿宋大字本改。
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自,由也。德無不實(shí)而明無不照者,圣人之德。所性而有者也,天道也。先明乎善,而后能實(shí)其善者,賢人之學(xué)。由教而入者也,人道也。誠則無不明矣,明則可以至于誠矣。
右第二十一章。子思承上章夫子天道、人道之意而立言也。自此以下十二章,皆子思之言,以反復(fù)推明此章之意。
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天下至誠,謂圣人之德之實(shí),天下莫能加也。盡其性者德無不實(shí),故無人欲之私,而天命之在我者,察之由之,巨細(xì)精粗,無毫發(fā)之不盡也。人物之性,亦我之性,但以所賦形氣不同而有異耳。能盡之者,謂知之無不明而處之無不當(dāng)也。贊,猶助也。與天地參,謂與天地并立為三也。此自誠而明者之事也。
右第二十二章。言天道也。
其次致曲,曲能有誠,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dòng),動(dòng)則變,變則化,唯天下至誠為能化。其次,通大賢以下凡誠有未至者而言也。致,推致也。曲,一偏也。形者,積中而發(fā)外。著,則又加顯矣。明,則又有光輝發(fā)越之盛也。動(dòng)者,誠能動(dòng)物。變者,物從而變。化,則有不知其所以然者。蓋人之性無不同,而氣則有異,故惟圣人能舉其性之全體而盡之。其次則必自其善端發(fā)見之偏,而悉推致之,以各造其極也。曲無不致,則德無不實(shí),而形、著、動(dòng)、變之功自不能已。積而至于能化,則其至誠之妙,亦不異于圣人矣。
右第二十三章。言人道也。
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見乎蓍龜,動(dòng)乎四體。禍福將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誠如神。見,音現(xiàn)。禎祥者,福之兆。妖孽者,禍之萌。蓍,所以筮。龜,所以卜。四體,謂動(dòng)作威儀之閑,如執(zhí)玉高卑,其容俯仰之類。凡此皆理之先見者也。然惟誠之至極,而無一毫私偽留于心目之間者,乃能有以察其幾焉。神,謂鬼神。
右第二十四章。言天道也。
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道也之道,音導(dǎo)。言誠者物之所以自成,而道者人之所當(dāng)自行也。誠以心言,本也;道以理言,用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天下之物,皆實(shí)理之所為,故必得是理,然后有是物。所得之理既盡,則是物亦盡而無有矣。故人之心一有不實(shí),則雖有所為亦如無有,而君子必以誠為貴也。蓋人之心能無不實(shí),乃為有以自成,而道之在我者亦無不行矣。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nèi)之道也,故時(shí)措之宜也。知,去聲。誠雖所以成己,然既有以自成,則自然及物,而道亦行于彼矣。仁者體之存,知者用之發(fā),是皆吾性之固有,而無內(nèi)外之殊。既得于己,則見于事者,以時(shí)措之,而皆得其宜也。
右第二十五章。言人道也。
故至誠無息。既無虛假,自無間斷。不息則久,久則征,久,常于中也。征,驗(yàn)于外也。征則悠遠(yuǎn),悠遠(yuǎn)則博厚,博厚則高明。此皆以其驗(yàn)于外者言之。鄭氏所謂“至誠之德,著于四方”者是也。存諸中者既久,則驗(yàn)于外者益悠遠(yuǎn)而無窮矣。悠遠(yuǎn),故其積也廣博而深厚;博厚,故其發(fā)也高大而光明。博厚,所以載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悠久,即悠遠(yuǎn),兼內(nèi)外而言之也。本以悠遠(yuǎn)致高厚,而高厚又悠久也。此言圣人與天地同用。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此言圣人與天地同體。如此者,不見而章,不動(dòng)而變,無為而成。見,音現(xiàn)。見,猶示也。不見而章,以配地而言也。不動(dòng)而變,以配天而言也。無為而成,以無疆而言也。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此以下,復(fù)以天地明至誠無息之功用。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不過曰誠而已。不貳,所以誠也。誠故不息,而生物之多,有莫知其所以然者。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言天地之道,誠一不貳,故能各極所盛,而有下文生物之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無窮也,日月星辰系焉,萬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廣厚,載華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萬物載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廣大,草木生之,禽獸居之,寶藏興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測,黿鼉、蛟龍、魚鱉生焉,貨財(cái)殖焉。夫,音扶。華、藏,并去聲。卷,平聲。勺,市若反。昭昭,猶耿耿,小明也。此指其一處而言之。及其無窮,猶十二章及其至也之意,蓋舉全體而言也。振,收也。卷,區(qū)也。此四條,皆以發(fā)明由其不貳不息以致盛大而能生物之意。然天、地、山、川,實(shí)非由積累而后大,讀者不以辭害意可也詩云:“維天之命,于穆不已!”蓋曰天之所以為天也。“于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蓋曰文王之所以為文也,純亦不已。于,音烏。乎,音呼。詩周頌維天之命篇。于,嘆辭。穆,深遠(yuǎn)也。不顯,猶言豈不顯也。純,純一不雜也。引此以明至誠無息之意。程子曰:“天道不已,文王純于天道,亦不已。純則無二無雜,不已則無間斷先后?!?右第二十六章。言天道也。
大哉圣人之道!包下文兩節(jié)而言。洋洋乎!發(fā)育萬物,峻極于天。峻,高大也。此言道之極于至大而無外也。優(yōu)優(yōu)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優(yōu)優(yōu),充足有余之意。禮儀,經(jīng)禮也。威儀,曲禮也。此言道之入于至小而無閑也。待其人而后行??偨Y(jié)上兩節(jié)。故曰茍不至德,至道不凝焉。至德,謂其人。至道,指上兩節(jié)而言也。凝,聚也,成也。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xué),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尊者,恭敬奉持之意。德性者,吾所受于天之正理。道,由也。溫,猶燖溫之溫,謂故學(xué)之矣,復(fù)時(shí)習(xí)之也。敦,加厚也。尊德性,所以存心而極乎道體之大也。道問學(xué),所以致知而盡乎道體之細(xì)也。二者修德凝道之大端也。不以一毫私意自蔽,不以一毫私欲自累,涵泳乎其所已知。敦篤乎其所已能,此皆存心之屬也。析理則不使有毫厘之差,處事則不使有過不及之謬,理義則日知其所未知,節(jié)文則日謹(jǐn)其所未謹(jǐn),此皆致知之屬也。蓋非存心無以致知,而存心者又不可以不致知。故此五句,大小相資,首尾相應(yīng),圣賢所示入德之方,莫詳于此,學(xué)者宜盡心焉。是故居上不驕,為下不倍,國有道其言足以興,國無道其默足以容。詩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謂與!倍,與背同。與,平聲。興,謂興起在位也。詩大雅焌民之篇。
右第二十七章。言人道也。
子曰:“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災(zāi)及其身者也?!焙茫ヂ暋?,古災(zāi)字。以上孔子之言,子思引之。反,復(fù)也。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不考文。此以下,子思之言。禮,親疏貴賤相接之體也。度,品制。文,書名。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行,去聲。今,子思自謂當(dāng)時(shí)也。軌,轍跡之度。倫,次序之體。三者皆同,言天下一統(tǒng)也。雖有其位,茍無其德,不敢作禮樂焉;雖有其德,茍無其位,亦不敢作禮樂焉。鄭氏曰:“言作禮樂者,必圣人在天子之位?!弊釉唬骸拔嵴f夏禮,杞不足征也;吾學(xué)殷禮,有宋存焉;吾學(xué)周禮,今用之,吾從周。”此又引孔子之言。杞,夏之后。征,證也。宋,殷之后。三代之禮,孔子皆嘗學(xué)之而能言其意;但夏禮既不可考證,殷禮雖存,又非當(dāng)世之法,惟周禮乃時(shí)王之制,今日所用??鬃蛹炔坏梦?,則從周而已。
右第二十八章。承上章為下不倍而言,亦人道也。
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過矣乎!王,去聲。呂氏曰:“三重,謂議禮、制度、考文。惟天子得以行之,則國不異政,家不殊俗,而人得寡過矣。”上焉者雖善無征,無征不信,不信民弗從;下焉者雖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從。上焉者,謂時(shí)王以前,如夏、商之禮雖善,而皆不可考。下焉者,謂圣人在下,如孔子雖善于禮,而不在尊位也。故君子之道:本諸身,征諸庶民,考諸三王而不繆,建諸天地而不悖,質(zhì)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此君子,指王天下者而言。其道,即議禮、制度、考文之事也。本諸身,有其德也。征諸庶民,驗(yàn)其所信從也。建,立也,立于此而參于彼也。天地者,道也。鬼神者,造化之跡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所謂圣人復(fù)起,不易吾言者也。質(zhì)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人也。知天知人,知其理也。是故君子動(dòng)而世為天下道,行而世為天下法,言而世為天下則。遠(yuǎn)之則有望,近之則不厭。動(dòng),兼言行而言。道,兼法則而言。法,法度也。則,準(zhǔn)則也。詩曰:“在彼無惡,在此無射;庶幾夙夜,以永終譽(yù)!”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蚤有譽(yù)于天下者也。惡,去聲。射,音妒,詩作斁。詩周頌振鷺之篇。射,厭也。所謂此者,指本諸身以下六事而言。
右第二十九章。承上章居上不驕而言,亦人道也。
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上律天時(shí),下襲水土。祖述者,遠(yuǎn)宗其道。憲章者,近守其法。律天時(shí)者,法其自然之運(yùn)。襲水土者,因其一定之理。皆兼內(nèi)外該本末而言也。辟如天地之無不持載,無不覆幬,辟如四時(shí)之錯(cuò)行,如日月之代明。辟,音譬。幬,徒報(bào)反。錯(cuò),猶迭也。此言圣人之德。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悖,猶背也。天覆地載,萬物并育于其間而不相害;四時(shí)日月,錯(cuò)行代明而不相悖。所以不害不悖者,小德之川流;所以并育并行者,大德之敦化。小德者,全體之分;大德者,萬殊之本。川流者,如川之流,脈絡(luò)分明而往不息也。敦化者,敦厚其化,根本盛大而出無窮也。此言天地之道,以見上文取辟之意也。
右第三十章。言天道也。
唯天下至圣,為能聰明睿知,足以有臨也;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發(fā)強(qiáng)剛毅,足以有執(zhí)也;齊莊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別也。知,去聲。齊,側(cè)皆反。別,彼列反。聰明睿知,生知之質(zhì)。臨,謂居上而臨下也。其下四者,乃仁義禮知之德。文,文章也。理,條理也。密,詳細(xì)也。察,明辯也。溥博淵泉,而時(shí)出之。溥博,周遍而廣闊也。淵泉,靜深而有本也。出,發(fā)見也。言五者之德,充積于中,而以時(shí)發(fā)見于外也。溥博如天,淵泉如淵。見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說。見,音現(xiàn)。說,音悅。言其充積極其盛,而發(fā)見當(dāng)其可也。是以聲名洋溢乎中國,施及蠻貊;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隊(duì);凡有血?dú)庹?,莫不尊親,故曰配天。施,去聲。隊(duì),音墜。舟車所至以下,蓋極言之。配天,言其德之所及,廣大如天也。
右第三十一章。承上章而言小德之川流,亦天道也。
唯天下至誠,為能經(jīng)綸天下之大經(jīng),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夫,音扶。焉,于虔反。經(jīng),綸,皆治絲之事。經(jīng)者,理其緒而分之;綸者,比其類而合之也。經(jīng),常也。大經(jīng)者,五品之人倫。大本者,所性之全體也。惟圣人之德極誠無妄,故于人倫各盡其當(dāng)然之實(shí),而皆可以為天下后世法,所謂經(jīng)綸之也。其于所性之全體,無一毫人欲之偽以雜之,而天下之道千變?nèi)f化皆由此出,所謂立之也。其于天地之化育,則亦其極誠無妄者有默契焉,非但聞見之知而已。此皆至誠無妄,自然之功用,夫豈有所倚著于物而后能哉。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肫,之純反。○肫肫,懇至貌,以經(jīng)綸而言也。淵淵,靜深貌,以立本而言也。浩浩,廣大貌,以知化而言也。其淵其天,則非特如之而已。茍不固聰明圣知達(dá)天德者,其孰能知之?圣知之知,去聲。固,猶實(shí)也。鄭氏曰:“惟圣人能知圣人也?!?右第三十二章。承上章而言大德之敦化,亦天道也。前章言至圣之德,此章言至誠之道。然至誠之道,非至圣不能知;至圣之德,非至誠不能為,則亦非二物矣。此篇言圣人天道之極致,至此而無以加矣。
詩曰“衣錦尚絅”,惡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知遠(yuǎn)之近,知風(fēng)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衣,去聲。絅,口迥反。惡,去聲。闇,于感反。前章言圣人之德,極其盛矣。此復(fù)自下學(xué)立心之始言之,而下文又推之以至其極也。詩國風(fēng)衛(wèi)碩人、鄭之豐,皆作“衣錦褧衣”。褧、絅同。襌衣也。尚,加也。古之學(xué)者為己,故其立心如此。尚絅故闇然,衣錦故有日章之實(shí)。淡、簡、溫,絅之襲于外也;不厭而文且理焉,錦之美在中也。小人反是,則暴于外而無實(shí)以繼之,是以的然而日亡也。遠(yuǎn)之近,見于彼者由于此也。風(fēng)之自,著乎外者本乎內(nèi)也。微之顯,有諸內(nèi)者形諸外也。有為己之心,而又知此三者,則知所謹(jǐn)而可入德矣。故下文引詩言謹(jǐn)獨(dú)之事。詩云:“潛雖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內(nèi)省不疚,無惡于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見乎。惡,去聲。詩小雅正月之篇。承上文言“莫見乎隱、莫顯乎微”也。疚,病也。無惡于志,猶言無愧于心,此君子謹(jǐn)獨(dú)之事也。詩云:“相在爾室,尚不愧于屋漏。”故君子不動(dòng)而敬,不言而信。相,去聲。詩大雅抑之篇。相,視也。屋漏,室西北隅也。承上文又言君子之戒謹(jǐn)恐懼,無時(shí)不然,不待言動(dòng)而后敬信,則其為己之功益加密矣。故下文引詩幷言其效。詩曰:“奏假無言,時(shí)靡有爭?!笔枪示硬毁p而民勸,不怒而民威于鈇鉞。假,格同。鈇,音夫。詩商頌烈祖之篇。奏,進(jìn)也。承上文而遂及其效,言進(jìn)而感格于神明之際,極其誠敬,無有言說而人自化之也。威,畏也。鈇,莝斫刀也。鉞,斧也。詩曰:“不顯惟德!百辟其刑之?!笔枪示雍V恭而天下平。詩周頌烈文之篇。不顯,說見二十六章,此借引以為幽深玄遠(yuǎn)之意。承上文言天子有不顯之德,而諸侯法之,則其德愈深而效愈遠(yuǎn)矣。篤,厚也。篤恭,言不顯其敬也。篤恭而天下平,乃圣人至德淵微,自然之應(yīng),中庸之極功也詩云:“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弊釉唬骸奥暽谝曰瘢┮?。”詩曰:“德輶如毛”,毛猶有倫。“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輶,由、酉二音。詩大雅皇矣之篇。引之以明上文所謂不顯之德者,正以其不大聲與色也。又引孔子之言,以為聲色乃化民之末務(wù),今但言不大之而已,則猶有聲色者存,是未足以形容不顯之妙。不若烝民之詩所言“德輶如毛”,則庶乎可以形容矣,而又自以為謂之毛,則猶有可比者,是亦未盡其妙。不若文王之詩所言“上天之事,無聲無臭”,然后乃為不顯之至耳。蓋聲臭有氣無形,在物最為微妙,而猶曰無之,故惟此可以形容不顯篤恭之妙。非此德之外,又別有是三等,然后為至也。
右第三十三章。子思因前章極致之言,反求其本,復(fù)自下學(xué)為己謹(jǐn)獨(dú)之事,推而言之,以馴致乎篤恭而天下平之盛。又贊其妙,至于無聲無臭而后已焉。蓋舉一篇之要而約言之,其反復(fù)丁寧示人之意,至深切矣,學(xué)者其可不盡心乎!
論語序說
史記世家曰:“孔子名丘,字仲尼。其先宋人。父叔梁紇,母顏氏。以魯襄公二十二年,庚戌之歲,十一月庚子,生孔子于魯昌平鄉(xiāng)陬邑。為兒嬉戲,常陳俎豆,設(shè)禮容。及長,為委吏,料量平;委吏,本作季氏史。索隱云:“一本作委吏,與孟子合。”今從之。為司職吏,畜蕃息。職,見周禮牛人,讀為樴,義與杙同,蓋系養(yǎng)犧牲之所。此官即孟子所謂乘田。適周,問禮于老子,既反,而弟子益進(jìn)。昭公二十五年甲申,孔子年三十五,而昭公奔齊,魯亂。于是適齊,為高昭子家臣,以通乎景公。有聞韶、問政二事。公欲封以尼溪之田,晏嬰不可,公惑之。有季孟吾老之語??鬃铀煨校春豸?。定公元年壬辰,孔子年四十三,而季氏強(qiáng)僭,其臣陽虎作亂專政。故孔子不仕,而退修詩、書、禮、樂,弟子彌眾。九年庚子,孔子年五十一。公山不狃以費(fèi)畔季氏,召,孔子欲往,而卒不行。有答子路東周語。定公以孔子為中都宰,一年,四方則之,遂為司空,又為大司寇。十年辛丑,相定公會齊侯于夾谷,齊人歸魯侵地。十二年癸卯,使仲由為季氏宰,墮三都,收其甲兵。孟氏不肯墮成,圍之不克。十四年乙巳,孔子年五十六,攝行相事,誅少正卯,與聞國政。三月,魯國大治。齊人歸女樂以沮之,季桓子受之。郊又不致膰俎于大夫,孔子行。魯世家以此以上皆為十二年事。適衛(wèi),主于子路妻兄顏濁鄒家。孟子作顏?zhàn)囉?。適陳,過匡,匡人以為陽虎而拘之。有顏淵后及文王既沒之語。既解,還衛(wèi),主蘧伯玉家,見南子。有矢子路及未見好德之語。去適宋,司馬桓魋欲殺之。有天生德語及微服過宋事。又去,適陳,主司城貞子家。居三歲而反于衛(wèi),靈公不能用。有三年有成之語。晉趙氏家臣佛肸以中牟畔,召孔子,孔子欲往,亦不果。有答子路堅(jiān)白語及荷蕢過門事。將西見趙簡子,至河而反,又主蘧伯玉家。靈公問陳,不對而行,復(fù)如陳。據(jù)論語則絕糧當(dāng)在此時(shí)。季桓子卒,遺言謂康子必召孔子,其臣止之,康子乃召冉求。史記以論語歸與之嘆為在此時(shí),又以孟子所記嘆辭為主司城貞子時(shí)語,疑不然。蓋語孟所記,本皆此一時(shí)語,而所記有異同耳??鬃尤绮碳叭~。有葉公問答子路不對、沮溺耦耕、荷莜丈人等事。史記云:“于是楚昭王使人聘孔子,孔子將往拜禮,而陳蔡大夫發(fā)徒圍之,故孔子絕糧于陳蔡之間?!庇袘C見及告子貢一貫之語。按是時(shí)陳蔡臣服于楚,若楚王來聘孔子,陳蔡大夫安敢圍之。且據(jù)論語,絕糧當(dāng)在去衛(wèi)如陳之時(shí)。楚昭王將以書社地封孔子,令尹子西不可,乃止。史記云“書社地七百里”,恐無此理,時(shí)則有接輿之歌。又反乎衛(wèi),時(shí)靈公已卒,衛(wèi)君輒欲得孔子為政。有魯衛(wèi)兄弟及答子貢夷齊、子路正名之語。而冉求為季氏將,與齊戰(zhàn)有功,康子乃召孔子,而孔子歸魯,實(shí)哀公之十一年丁巳,而孔子年六十八矣。有對哀公及康子語。然魯終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乃敘書傳禮記。有杞宋、損益、從周等語。刪詩正樂,有語大師及樂正之語。序易彖、系、象、說卦、文言。有假我數(shù)年之語。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弟子顏回最賢,蚤死,后惟曾參得傳孔子之道。十四年庚申,魯西狩獲麟,有莫我知之嘆。孔子作春秋。有知我罪我等語,論語請討陳恒事,亦在是年。明年辛酉,子路死于衛(wèi)。十六年壬戌、四月己丑,孔子卒,年七十三,葬魯城北泗上。弟子皆服心喪三年而去,惟子貢廬于冢上,凡六年,孔子生鯉,字伯魚,先卒。伯魚生急,字子思,作中庸?!弊铀紝W(xué)于曾子,而孟子受業(yè)子思之門人。
何氏曰:“魯論語二十篇。齊論語別有問王、知道,凡二十二篇,其二十篇中章句,頗多于魯論。古論出孔氏壁中,分堯曰下章子張問以為一篇,有兩子張,凡二十一篇,篇次不與齊魯論同。”
程子曰:“論語之書,成于有子曾子之門人,故其書獨(dú)二子以子稱。”
程子曰:“讀論語:有讀了全然無事者;有讀了后其中得一兩句喜者;有讀了后知好之者;有讀了后直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程子曰:“今人不會讀書。如讀論語,未讀時(shí)是此等人,讀了后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讀?!?程子曰:“頤自十七八讀論語,當(dāng)時(shí)已曉文義。讀之愈久,但覺意味深長。”
讀論語孟子法
據(jù)清仿宋大字本補(bǔ)。
程子曰:“學(xué)者當(dāng)以論語孟子為本。論語孟子既治,則六經(jīng)可不治而明矣。讀書者當(dāng)觀圣人所以作經(jīng)之意,與圣人所以用心,圣人之所以至于圣人,而吾之所以未至者,所以未得者。句句而求之,晝誦而味之,中夜而思之,平其心,易其氣,闕其疑,則圣人之意可見矣。”
程子曰:“凡看文字,須先曉其文義,然后可以求其意。未有不曉文義而見意者也?!?程子曰:“學(xué)者須將論語中諸弟子問處便作自己問,圣人答處便作今日耳聞,自然有得。雖孔孟復(fù)生,不過以此教人。若能于語孟中深求玩味,將來涵養(yǎng)成甚生氣質(zhì)!”
程子曰:“凡看語孟,且須熟讀玩味。須將圣人言語切己,不可只作一場話說。人只看得二書切己,終身盡多也。”
程子曰:“論孟只剩讀?,便自意足。學(xué)者須是玩味。若以語言解?,意便不足。”
或問:“且將論孟緊要處看,如何?”程子曰:“固是好,但終是不浹洽耳。”
程子曰:“孔子言語句句是自然,孟子言語句句是事實(shí)?!?程子曰:“學(xué)者先讀論語孟子,如尺度權(quán)衡相似,以此去量度事物,自然見得長短輕重?!?程子曰:“讀論語孟子而不知道,所謂‘雖多,亦奚以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