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路第十三凡三十章。
子路問政。子曰：「先之，勞之?！?em>勞，如字。蘇氏曰：「凡民之行，以身先之，則不令而行。凡民之事，以身勞之，則雖勤不怨?！?/em>請(qǐng)益。曰：「無倦?！?em>無，古本作毋。吳氏曰：「勇者喜於有為而不能持久，故以此告之?！钩套釉唬骸缸勇穯栒?，孔子既告之矣。及請(qǐng)益，則曰『無倦』而已。未嘗復(fù)有所告，姑使之深思也?！?/em>
仲弓為季氏宰，問政。子曰：「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em>有司，眾職也。宰兼眾職，然事必先之於彼，而後考其成功，則己不勞而事畢舉矣。過，失誤也。大者於事或有所害，不得不懲；小者赦之，則刑不濫而人心悅矣。賢，有德者。才，有能者。舉而用之，則有司皆得其人而政益修矣。曰：「焉知賢才而舉之？」曰：「舉爾所知。爾所不知，人其舍諸？」焉，於虔反。舍，上聲。仲弓慮無以盡知一時(shí)之賢才，故孔子告之以此。程子曰：「人各親其親，然後不獨(dú)親其親。仲弓曰『焉知賢才而舉之』、子曰『舉爾所知，爾所不知，人其舍諸』便見仲弓與聖人用心之大小。推此義，則一心可以興邦，一心可以喪邦，只在公私之間爾?！狗妒显唬骸覆幌扔兴?，則君行臣職矣；不赦小過，則下無全人矣；不舉賢才，則百職廢矣。失此三者，不可以為季氏宰，況天下乎？」
子路曰：「衛(wèi)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衛(wèi)君，謂出公輒也。是時(shí)魯哀公之十年，孔子自楚反乎衛(wèi)。子曰：「必也正名乎！」是時(shí)出公不父其父而禰其祖，名實(shí)紊矣，故孔子以正名為先。謝氏曰「正名雖為衛(wèi)君而言，然為政之道，皆當(dāng)以此為先?！?/em>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迂，謂遠(yuǎn)於事情，言非今日之急務(wù)也。子曰：「野哉由也！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野，謂鄙俗。責(zé)其不能闕疑，而率爾妄對(duì)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楊氏曰：「名不當(dāng)其實(shí)，則言不順。言不順，則無以考實(shí)而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中，去聲。范氏曰：「事得其序之謂禮，物得其和之謂樂。事不成則無序而不和，故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施之政事皆失其道，故刑罰不中?！?/em>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於其言，無所茍而已矣。」程子曰：「名實(shí)相須。一事茍，則其餘皆茍矣?！购显唬骸感l(wèi)世子蒯聵恥其母南子之淫亂，欲殺之不果而出奔。靈公欲立公子郢，郢辭。公卒，夫人立之，又辭。乃立蒯聵之子輒，以拒蒯聵。夫蒯聵欲殺母，得罪於父，而輒據(jù)國以拒父，皆無父之人也，其不可有國也明矣。夫子為政，而以正名為先。必將具其事之本末，告諸天王，請(qǐng)于方伯，命公子郢而立之。則人倫正，天理得，名正言順而事成矣。夫子告之之詳如此，而子路終不喻也。故事輒不去，卒死其難。徒知食焉不避其難之為義，而不知食輒之食為非義也。」
樊遲請(qǐng)學(xué)稼，子曰：「吾不如老農(nóng)?！拐?qǐng)學(xué)為圃。曰：「吾不如老圃。」種五穀曰稼，種蔬菜曰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小人，謂細(xì)民，孟子所謂小人之事者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fù)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好，去聲。夫，音扶。襁，居丈反。焉，於虔反。禮、義、信，大人之事也。好義，則事合宜。情，誠實(shí)也。敬服用情，蓋各以其類而應(yīng)也。襁，織縷為之，以約小兒於背者。楊氏曰：「樊須遊聖人之門，而問稼圃，志則陋矣，辭而闢之可也。待其出而後言其非，何也？蓋於其問也，自謂農(nóng)圃之不如，則拒之者至矣。須之學(xué)疑不及此，而不能問。不能以三隅反矣，故不復(fù)。及其既出，則懼其終不喻也，求老農(nóng)老圃而學(xué)焉，則其失愈遠(yuǎn)矣。故復(fù)言之，使知前所言者意有在也。
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dá)；使於四方，不能專對(duì)；雖多，亦奚以為？」使，去聲。專，獨(dú)也。詩本人情，該物理，可以驗(yàn)風(fēng)俗之盛衰，見政治之得失。其言溫厚和平，長於風(fēng)諭。故誦之者，必達(dá)於政而能言也。程子曰：「窮經(jīng)將以致用也。世之誦詩者，果能從政而專對(duì)乎？然則其所學(xué)者，章句之末耳，此學(xué)者之大患也?！?/em>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不正，雖令不從?！?br />
子曰：「魯衛(wèi)之政，兄弟也。」魯，周公之後。衛(wèi)，康叔之後。本兄弟之國，而是時(shí)衰亂，政亦相似，故孔子歎之。
子謂衛(wèi)公子荊，「善居室。始有，曰：『茍合矣?！簧儆?，曰：『茍完矣?！桓挥校唬骸浩埫酪??！弧?em>公子荊，衛(wèi)大夫。茍，聊且粗略之意。合，聚也。完，備也。言其循序而有節(jié)，不以欲速盡美累其心。楊氏曰：「務(wù)為全美，則累物而驕吝之心生。公子荊皆曰茍而已，則不以外物為心，其欲易足故也?！?/em>
子適衛(wèi)，冉有僕。僕，御車也。子曰：「庶矣哉！」庶，眾也。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em>庶而不富，則民生不遂，故制田里，薄賦斂以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em>富而不教，則近於禽獸。故必立學(xué)校，明禮義以教之。胡氏曰：「天生斯民，立之司牧，而寄以三事。然自三代之後，能舉此職者，百無一二。漢之文明，唐之太宗，亦云庶且富矣，西京之教無聞焉。明帝尊師重傅，臨雍拜老，宗戚子弟莫不受學(xué)；唐太宗大召名儒，增廣生員，教亦至矣，然而未知所以教也。三代之教，天子公卿躬行於上，言行政事皆可師法，彼二君者其能然乎？」
子曰：「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em>期月，謂周一歲之月也?？烧撸瑑H辭，言綱紀(jì)布也。有成，治功成也。尹氏曰：「孔子歎當(dāng)時(shí)莫能用己也，故云然?！褂薨矗菏酚?，此蓋為衛(wèi)靈公不能用而發(fā)。
子曰：「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矣。誠哉是言也！」勝，平聲。去，上聲。為邦百年，言相繼而久也。勝殘，化殘暴之人，使不為惡也。去殺，謂民化於善，可以不用刑殺也。蓋古有是言，而夫子稱之。程子曰「漢自高、惠至于文、景，黎民醇厚，幾致刑措，庶乎其近之矣?！挂显唬骸竸贇埲ⅲ粸閻憾?，善人之功如是。若夫聖人，則不待百年，其化亦不止此?！?/em>
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王者謂聖人受命而興也。三十年為一世。仁，謂教化浹也。程子曰：「周自文武至於成王，而後禮樂興，即其效也?！够騿枺骸溉?、必世，遲速不同，何也？」程子曰：「三年有成，謂法度紀(jì)綱有成而化行也。漸民以仁，摩民以義，使之浹於肌膚，淪於骨髓，而禮樂可興，所謂仁也。此非積久，何以能致？」
子曰：「茍正其身矣，於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對(duì)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雖不吾以，吾其與聞之?！?em>朝，音潮。與，去聲。冉有時(shí)為季氏宰。朝，季氏之私朝也。晏，晚也。政，國政。事，家事。以，用也。禮：大夫雖不治事，猶得與聞國政。是時(shí)季氏專魯，其於國政，蓋有不與同列議於公朝，而獨(dú)與家臣謀於私室者。故夫子為不知者而言，此必季氏之家事耳。若是國政，我嘗為大夫，雖不見用，猶當(dāng)與聞。今既不聞，則是非國政也。語意與魏徵獻(xiàn)陵之對(duì)略相似。其所以正名分，抑季氏，而教冉有之意深矣。
定公問：「一言而可以興邦，有諸？」孔子對(duì)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幾，期也。詩曰：「如幾如式?！寡砸谎灾g，未可以如此而必期其效。人之言曰：『為君難，為臣不易。』易，去聲。當(dāng)時(shí)有此言也。如知為君之難也，不幾乎一言而興邦乎？」因此言而知為君之難，則必戰(zhàn)戰(zhàn)兢兢，臨深履薄，而無一事之敢忽。然則此言也，豈不可以必期於興邦乎？為定公言，故不及臣也。曰：「一言而喪邦，有諸？」孔子對(duì)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喪，去聲，下同。樂，音洛。言他無所樂，惟樂此耳。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范氏曰：「言不善而莫之違，則忠言不至於耳。君日驕而臣日諂，未有不喪邦者也?！怪x氏曰：「知為君之難，則必敬謹(jǐn)以持之。惟其言而莫予違，則讒諂面諛之人至矣。邦未必遽興喪也，而興喪之源分於此。然此非識(shí)微之君子，何足以知之？」
葉公問政。音義並見第七篇。子曰：「近者說，遠(yuǎn)者來?！?em>說，音悅?！鸨黄錆蓜t悅，聞其風(fēng)則來。然必近者悅，而後遠(yuǎn)者來也。
子夏為莒父宰，問政。子曰：「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dá)；見小利，則大事不成?！?em>父，音甫。莒父，魯邑名。欲事之速成，則急遽無序，而反不達(dá)。見小者之為利，則所就者小，而所失者大矣。程子曰：「子張問政，子曰：『居之無倦，行之以忠?！蛔酉膯栒?，子曰：『無欲速，無見小利?！蛔訌埑＿^高而未仁，子夏之病常在近小，故各以切己之事告之?！?/em>
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em>語，去聲。直躬，直身而行者。有因而盜曰攘。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為，去聲。父子相隱，天理人情之至也。故不求為直，而直在其中。謝氏曰：「順理為直。父不為子隱，子不為父隱，於理順邪？瞽瞍殺人，舜竊負(fù)而逃，遵海濱而處。當(dāng)是時(shí)，愛親之心勝，其於直不直，何暇計(jì)哉？」
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em>恭主容，敬主事。恭見於外，敬主乎中。之夷狄不可棄，勉其固守而勿失也。程子曰：「此是徹上徹下語。聖人初無二語也，充之則睟面盎背；推而達(dá)之，則篤恭而天下平矣?！购显唬骸阜t問仁者三：此最先，先難次之，愛人其最後乎？」
子貢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em>使，去聲。此其志有所不為，而其材足以有為者也。子貢能言，故以使事告之。蓋為使之難，不獨(dú)貴於能言而已。曰：「敢問其次。」曰：「宗族稱孝焉，鄉(xiāng)黨稱弟焉?！?em>弟，去聲。此本立而材不足者，故為其次。曰：「敢問其次?！乖唬骸秆员匦?，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抑亦可以為次矣?！?em>行，去聲。硜，苦耕反。果，必行也。硜，小石之堅(jiān)確者。小人，言其識(shí)量之淺狹也。此其本末皆無足觀，然亦不害其為自守也，故聖人猶有取焉，下此則市井之人，不復(fù)可為士矣。曰：「今之從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em>筲，所交反。算，亦作筭，悉亂反。今之從政者，蓋如魯三家之屬。噫，心不平聲。斗，量名，容十升。筲，竹器，容斗二升。斗筲之人，言鄙細(xì)也。算，數(shù)也。子貢之問每下，故夫子以是警之。程子曰：「子貢之意，蓋欲為皎皎之行，聞於人者。夫子告之，皆篤實(shí)自得之事。」
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jìn)取，狷者有所不為也。」狷，音絹。行，道也?？裾撸緲O高而行不掩。狷者，知未及而守有餘。蓋聖人本欲得中道之人而教之，然既不可得，而徒得謹(jǐn)厚之人，則未必能自振拔而有為也。故不若得此狂狷之人，猶可因其志節(jié)，而激厲裁抑之以進(jìn)於道，非與其終於此而已也。孟子曰：「孔子豈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如琴張、曾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謂狂也。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潔之士而與之，是狷也，是又其次也。」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恆，不可以作巫醫(yī)?！簧品?！」恆，胡登反。夫，音扶。南人，南國之人。恆，常久也。巫，所以交鬼神。醫(yī)，所以寄死生。故雖賤役，而猶不可以無常，孔子稱其言而善之。「不恆其德，或承之羞?！?em>此易恆卦九三爻辭。承，進(jìn)也。子曰：「不占而已矣?！?em>復(fù)加「子曰」，以別易文也，其義未詳。楊氏曰：「君子於易茍玩其占，則知無常之取羞矣。其為無常也，蓋亦不占而已矣。」意亦略通。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者，無乖戾之心。同者，有阿比之意。尹氏曰：「君子尚義，故有不同。小人尚利，安得而和？」
子貢問曰：「鄉(xiāng)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埂膏l(xiāng)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xiāng)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em>好、惡，並去聲。一鄉(xiāng)之人，宜有公論矣，然其間亦各以類自為好惡也。故善者好之而惡者不惡，則必其有茍合之行。惡者惡之而善者不好，則必其無可好之實(shí)。
子曰：「君子易事而難說也：說之不以道，不說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難事而易說也：說之雖不以道，說也；及其使人也，求備焉?！?em>易，去聲。說，音悅。器之，謂隨其材器而使之也。君子之心公而恕，小人之心私而刻。天理人欲之間，每相反而已矣。
子曰：「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em>君子循理，故安舒而不矜肆。小人逞欲，故反是。
子曰：「剛毅、木訥，近仁。」程子曰：「木者，質(zhì)樸。訥者，遲鈍。四者，質(zhì)之近乎仁者也。」楊氏曰：「剛毅則不屈於物欲，木訥則不至於外馳，故近仁。」
子路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謂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em>胡氏曰：「切切，懇到也。偲偲，詳勉也。怡怡，和悅也。皆子路所不足，故告之。又恐其混於所施，則兄弟有賊恩之禍，朋友有善柔之損，故又別而言之。」
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em>教民者，教之孝悌忠信之行，務(wù)農(nóng)講武之法。即，就也。戎，兵也。民知親其上，死其長，故可以即戎。程子曰：「七年云者，聖人度其時(shí)可矣。如云期月、三年、百年、一世、大國五年、小國七年之類，皆當(dāng)思其作為如何乃有益?！?/em>
子曰：「以不教民戰(zhàn)，是謂棄之。」以，用也。言用不教之民以戰(zhàn)，必有敗亡之禍，是棄其民也。
憲問第十四胡氏曰：「此篇疑原憲所記?！狗菜氖哒?。
憲問恥。子曰：「邦有道，穀；邦無道，穀，恥也?！?em>憲，原思名。穀，祿也。邦有道不能有為，邦無道不能獨(dú)善，而但知食祿，皆可恥也。憲之狷介，其於邦無道穀之可恥，固知之矣；至於邦有道穀之可恥，則未必知也。故夫子因其問而并言之，以廣其志，使知所以自勉，而進(jìn)於有為也。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為仁矣？」此亦原憲以其所能而問也。克，好勝。伐，自矜。怨，忿恨。欲，貪欲。子曰：「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em>有是四者而能制之，使不得行，可謂難矣。仁則天理渾然，自無四者之累，不行不足以言之也。程子曰：「人而無克、伐、怨、欲，惟仁者能之。有之而能制其情使不行，斯亦難能也。謂之仁則未也。此聖人開示之深，惜乎憲之不能再問也。」或曰：「四者不行，固不得為仁矣。然亦豈非所謂克己之事，求仁之方乎？」曰：「克去己私以復(fù)乎禮，則私欲不留，而天理之本然者得矣。若但制而不行，則是未有拔去病根之意，而容其潛藏隱伏於胸中也。豈克己求仁之謂哉？學(xué)者察於二者之間，則其所以求仁之功，益親切而無滲漏矣?！?/em>
子曰：「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居，謂意所便安處也。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em>行、孫，並去聲。危，高峻也。孫，卑順也。尹氏曰：「君子之持身不可變也，至於言則有時(shí)而不敢盡，以避禍也。然則為國者使士言孫，豈不殆哉？」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em>有德者，和順積中，英華發(fā)外。能言者，或便佞口給而已。仁者，心無私累，見義必為。勇者，或血?dú)庵畯?qiáng)而已。尹氏曰「有德者必有言，徒能言者未必有德也。仁者志必勇，徒能勇者未必有仁也?！?/em>
南宮適問於孔子曰：「羿善射，奡盪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狗蜃硬淮?，南宮適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適，古活反。羿，音詣。奡，五報(bào)反。盪，土浪反。南宮適，即南容也。羿，有窮之君，善射，滅夏后相而篡其位。其臣寒浞又殺羿而代之。奡，春秋傳作「澆」，浞之子也，力能陸地行舟，後為夏后少康所誅。禹平水土暨稷播種，身親稼穡之事。禹受舜禪而有天下，稷之後至周武王亦有天下。適之意蓋以羿奡比當(dāng)世之有權(quán)力者，而以禹稷比孔子也。故孔子不答。然適之言如此，可謂君子之人，而有尚德之心矣，不可以不與。故俟其出而贊美之。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em>夫，音扶。謝氏曰：「君子志於仁矣，然毫忽之間，心不在焉，則未免為不仁也?！?/em>
子曰：「愛之，能勿勞乎？忠焉，能勿誨乎？」蘇氏曰：「愛而勿勞，禽犢之愛也；忠而勿誨，婦寺之忠也。愛而知?jiǎng)谥?，則其為愛也深矣；忠而知誨之，則其為忠也大矣?！?/em>
子曰：「為命：裨諶草創(chuàng)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脩飾之，東里子產(chǎn)潤色之?！?em>裨，婢之反。諶，時(shí)林反。裨諶以下四人，皆鄭大夫。草，略也。創(chuàng)，造也，謂造為草藳也。世叔，游吉也，春秋傳作子太叔。討，尋究也。論，講議也。行人，掌使之官。子羽，公孫揮也。脩飾，謂增損之。東里地名，子產(chǎn)所居也。潤色，謂加以文采也。鄭國之為辭命，必更此四賢之手而成，詳審精密，各盡所長。是以應(yīng)對(duì)諸侯，鮮有敗事?？鬃友源耍w善之也。
或問子產(chǎn)。子曰：「惠人也。」子產(chǎn)之政，不專於寬，然其心則一以愛人為主。故孔子以為惠人，蓋舉其重而言也問子西。曰：「彼哉！彼哉！」子西，楚公子申，能遜楚國，立昭王，而改紀(jì)其政，亦賢大夫也。然不能革其僭王之號(hào)。昭王欲用孔子，又沮止之。其後卒召白公以致禍亂，則其為人可知矣。彼哉者，外之之辭。問管仲。曰：「人也。奪伯氏駢邑三百，飯疏食，沒齒無怨言。」人也，猶言此人也。伯氏，齊大夫。駢邑，地名。齒，年也。蓋桓公奪伯氏之邑以與管仲，伯氏自知己罪，而心服管仲之功，故窮約以終身而無怨言。荀卿所謂「與之書社三百，而富人莫之敢拒」者，即此事也?；騿枺骸腹苤僮赢a(chǎn)孰優(yōu)？」曰：「管仲之德，不勝其才。子產(chǎn)之才，不勝其德。然於聖人之學(xué)，則概乎其未有聞也?！?/em>
子曰：「貧而無怨難，富而無驕易?！?em>易，去聲。處貧難，處富易，人之常情。然人當(dāng)勉其難，而不可忽其易也。
子曰：「孟公綽為趙魏老則優(yōu)，不可以為滕薛大夫。」公綽，魯大夫。趙魏，晉卿之家。老，家臣之長。大家勢重，而無諸侯之事；家老望尊，而無官守之責(zé)。優(yōu)，有餘也。滕薛，二國名。大夫，任國政者。滕薛國小政繁，大夫位高責(zé)重。然則公綽蓋廉靜寡欲，而短於才者也。胡氏〔一〕曰：「知之弗豫，枉其才而用之，則為棄人矣。此君子所以患不知人也。言此，則孔子之用人可知矣。」
〔一〕「胡氏」，清仿宋大字本作「楊氏」。
子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知，去聲。成人，猶言全人。武仲，魯大夫，名紇。莊子，魯卞邑大夫。言兼此四子之長，則知足以窮理，廉足以養(yǎng)心，勇足以力行，藝足以泛應(yīng)，而又節(jié)之以禮，和之以樂，使德成於內(nèi)，而文見乎外。則材全德備，渾然不見一善成名之跡；中正和樂，粹然無復(fù)偏倚駁雜之蔽，而其為人也亦成矣。然亦之為言，非其至者，蓋就子路之所可及而語之也。若論其至，則非聖人之盡人道，不足以語此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成人矣?！?em>復(fù)加「曰」字者，既答而復(fù)言也。授命，言不愛其生，持以與人也。久要，舊約也。平生，平日也。有是忠信之實(shí)，則雖其才知禮樂有所未備，亦可以為成人之次也。程子曰：「知之明，信之篤，行之果，天下之達(dá)德也。若孔子所謂成人，亦不出此三者。武仲，知也；公綽，仁也；卞莊子，勇也；冉求，藝也。須是合此四人之能，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然而論其大成，則不止於此。若今之成人，有忠信而不及於禮樂，則又其次者也?！褂衷唬骸戈拔渲僦?，非正也。若文之以禮樂，則無不正矣。」又曰：「語成人之名，非聖人孰能之？孟子曰：『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蝗绱朔娇梢苑Q成人之名?！购显弧附裰扇艘韵拢俗勇分?。蓋不復(fù)聞斯行之之勇，而有終身誦之之固矣。未詳是否？」
子問公叔文子於公明賈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叔文子，衛(wèi)大夫公孫拔也。公明姓，賈名，亦衛(wèi)人。文子為人，其詳不可知，然必廉靜之士，故當(dāng)時(shí)以三者稱之。公明賈對(duì)曰：「以告者過也。夫子時(shí)然後言，人不厭其言；樂然後笑，人不厭其笑；義然後取，人不厭其取?！棺釉唬骸钙淙?，豈其然乎？」厭者，苦其多而惡之之辭。事適其可，則人不厭，而不覺其有是矣。是以稱之或過，而以為不言、不笑、不取也。然此言也，非禮義充溢於中，得時(shí)措之宜者不能。文子雖賢，疑未及此，但君子與人為善，不欲正言其非也。故曰「其然豈其然乎」，蓋疑之也。
子曰：「臧武仲以防求為後於魯，雖曰不要君，吾不信也?！?em>要，平聲。防，地名，武仲所封邑也。要，有挾而求也。武仲得罪奔邾，自邾如防，使請(qǐng)立後而避邑。以示若不得請(qǐng)，則將據(jù)邑以叛，是要君也。范氏曰：「要君者無上，罪之大者也。武仲之邑，受之於君。得罪出奔，則立後在君，非己所得專也。而據(jù)邑以請(qǐng)，由其好知而不好學(xué)也?！箺钍显唬骸肝渲俦稗o請(qǐng)後，其跡非要君者，而意實(shí)要之。夫子之言，亦春秋誅意之法也?！?/em>
子曰：「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em>譎，古穴反。晉文公，名重耳。齊桓公，名小白。譎，詭也。二公皆諸侯盟主，攘夷狄以尊周室者也。雖其以力假仁，心皆不正，然桓公伐楚，仗義執(zhí)言，不由詭道，猶為彼善於此。文公則伐衛(wèi)以致楚，而陰謀以取勝，其譎甚矣。二君他事亦多類此，故夫子言此以發(fā)其隱。
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糾，居黝反。召，音邵。按春秋傳，齊襄公無道，鮑叔牙奉公子小白奔莒。及無知弒襄公，管夷吾召忽奉公子糾奔魯。魯人納之，未克，而小白入，是為桓公。使魯殺子糾而請(qǐng)管召，召忽死之，管仲請(qǐng)囚。鮑叔牙言於桓公以為相。子路疑管仲忘君事讎，忍心害理，不得為仁也。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九，春秋傳作「糾」，督也，古字通用。不以兵車，言不假威力也。如其仁，言誰如其仁者，又再言以深許之。蓋管仲雖未得為仁人，而其利澤及人，則有仁之功矣。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em>與，平聲。相，去聲?！鹱迂曇獠凰廓q可，相之則已甚矣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被，皮寄反。衽，而審反。霸，與伯同，長也?？铮?。尊周室，攘夷狄，皆所以正天下也。微，無也。衽，衣衿也。被髮左衽，夷狄之俗也。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jīng)於溝瀆而莫之知也?！?em>諒，小信也。經(jīng)，縊也。莫之知，人不知也。後漢書引此文，莫字上有人字。程子曰：「桓公，兄也。子糾，弟也。仲私於所事，輔之以爭國，非義也?；腹珰⒅m過，而糾之死實(shí)當(dāng)。仲始與之同謀，遂與之同死，可也；知輔之爭為不義，將自免以圖後功亦可也。故聖人不責(zé)其死而稱其功。若使桓弟而糾兄，管仲所輔者正，桓奪其國而殺之，則管仲之與桓，不可同世之讎也。若計(jì)其後功而與其事桓，聖人之言，無乃害義之甚，啟萬世反覆不忠之亂乎？如唐之王珪魏徵，不死建成之難，而從太宗，可謂害於義矣。後雖有功，何足贖哉？」愚謂管仲有功而無罪，故聖人獨(dú)稱其功；王魏先有罪而後有功，則不以相掩可也。
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與文子同升諸公。僎，士免反。臣，家臣。公，公朝。謂薦之與己同進(jìn)為公朝之臣也。子聞之曰：「可以為文矣。」文者，順理而成章之謂。謚法亦有所謂錫民爵位曰文者。○洪氏曰：「家臣之賤而引之使與己並，有三善焉：知人，一也；忘己，二也；事君，三也?！?/em>
子言衛(wèi)靈公之無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喪？」夫，音扶。喪，去聲。喪，失位也。孔子曰：「仲叔圉治賓客，祝鮀治宗廟，王孫賈治軍旅。夫如是，奚其喪？」仲叔圉，即孔文子也。三人皆衛(wèi)臣，雖未必賢，而其才可用。靈公用之，又各當(dāng)其才。尹氏曰「衛(wèi)靈公之無道宜喪也，而能用此三人，猶足以保其國，而況有道之君，能用天下之賢才者乎？詩曰：『無競維人，四方其訓(xùn)之?！弧?/em>
子曰：「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em>大言不慚，則無必為之志，而不自度其能否矣。欲踐其言，豈不難哉？
陳成子弒簡公。成子，齊大夫，名恆。簡公，齊君，名壬。事在春秋哀公十四年。孔子沐浴而朝，告於哀公曰：「陳恆弒其君，請(qǐng)討之。」朝，音潮。是時(shí)孔子致仕居魯，沐浴齊戒以告君，重其事而不敢忽也。臣弒其君，人倫之大變，天理所不容，人人得而誅之，況鄰國乎？故夫子雖已告老，而猶請(qǐng)哀公討之。公曰：「告夫三子！」夫，音扶，下「告夫」同。三子，三家也。時(shí)政在三家，哀公不得自專，故使孔子告之。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em>孔子出而自言如此。意謂弒君之賊，法所必討。大夫謀國，義所當(dāng)告。君乃不能自命三子，而使我告之邪？之三子告，不可?？鬃釉唬骸敢晕釓拇蠓蛑幔桓也桓嬉??！?em>以君命往告，而三子魯之強(qiáng)臣，素有無君之心，實(shí)與陳氏聲勢相倚，故沮其謀。而夫子復(fù)以此應(yīng)之，其所以警之者深矣。程子曰：「左氏記孔子之言曰：『陳恆弒其君，民之不予者半。以魯之眾，加齊之半，可克也。』此非孔子之言。誠若此言，是以力不以義也。若孔子之志，必將正名其罪，上告天子，下告方伯，而率與國以討之。至於所以勝齊者，孔子之餘事也，豈計(jì)魯人之眾寡哉？當(dāng)是時(shí)，天下之亂極矣，因是足以正之，周室其復(fù)興乎？魯之君臣，終不從之，可勝惜哉！」胡氏曰「春秋之法，弒君之賊，人得而討之。仲尼此舉，先發(fā)後聞可也。」
子路問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em>犯，謂犯顏諫爭。范氏曰：「犯非子路之所難也，而以不欺為難。故夫子教以先勿欺而後犯也?！?/em>
子曰：「君子上達(dá)，小人下達(dá)。」君子循天理，故日進(jìn)乎高明；小人殉人欲，故日究乎汙下。
子曰：「古之學(xué)者為己，今之學(xué)者為人?！?em>為，去聲。程子曰：「為己，欲得之於己也。為人，欲見知於人也?！钩套釉唬骸腹胖畬W(xué)者為己，其終至於成物。今之學(xué)者為人，其終至於喪己。」愚按：聖賢論學(xué)者用心得失之際，其說多矣，然未有如此言之切而要者。於此明辨而日省之，則庶乎其不昧於所從矣。
蘧伯玉使人於孔子。使，去聲，下同。蘧伯玉，衛(wèi)大夫，名瑗。孔子居衛(wèi)，嘗主於其家。既而反魯，故伯玉使人來也。孔子與之坐而問焉，曰：「夫子何為？」對(duì)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故拐叱?。子曰：「使乎！使乎！」與之坐，敬其主以及其使也。夫子，指伯玉也。言其但欲寡過而猶未能，則其省身克己，常若不及之意可見矣。使者之言愈自卑約，而其主之賢益彰，亦可謂深知君子之心，而善於辭令者矣。故夫子再言使乎以重美之。按莊周稱「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又曰：「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股w其進(jìn)德之功，老而不倦。是以踐履篤實(shí)，光輝宣著。不惟使者知之，而夫子亦信之也。
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重出。
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em>此艮卦之象辭也。曾子蓋嘗稱之，記者因上章之語而類記之也。范氏曰：「物各止其所，而天下之理得矣。故君子所思不出其位，而君臣、上下、大小，皆得其職也?！?/em>
子曰：「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em>行，去聲。恥者，不敢盡之意。過者，欲有餘之辭。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em>知，去聲。自責(zé)以勉人也。子貢曰：「夫子自道也?！?em>道，言也。自道，猶云謙辭。尹氏曰：「成德以仁為先，進(jìn)學(xué)以知為先。故夫子之言，其序有不同者以此?！?/em>
子貢方人。子曰：「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em>夫，音扶。方，比也。乎哉，疑辭。比方人物而較其短長，雖亦窮理之事。然專務(wù)為此，則心馳於外，而所以自治者疏矣。故褒之而疑其辭，復(fù)自貶以深抑之。謝氏曰：「聖人責(zé)人，辭不迫切而意已獨(dú)至如此。」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凡章指同而文不異者，一言而重出也。文小異者，屢言而各出也。此章凡四見，而文皆有異。則聖人於此一事，蓋屢言之，其丁寧之意亦可見矣。
子曰：「不逆詐，不億不信。抑亦先覺者，是賢乎！」逆，未至而迎之也。億，未見而意之也。詐，謂人欺己。不信，謂人疑己。抑，反語辭。言雖不逆不億，而於人之情偽，自然先覺，乃為賢也。楊氏曰：「君子一於誠而已，然未有誠而不明者。故雖不逆詐、不億不信，而常先覺也。若夫不逆不億而卒為小人所罔焉，斯亦不足觀也已。」
微生畝謂孔子曰：「丘何為是棲棲者與？無乃為佞乎？」與，平聲。微生，姓，畝，名也。畝名呼夫子而辭甚倨，蓋有齒德而隱者。棲棲，依依也。為佞，言其務(wù)為口給以悅?cè)艘病?/em>孔子曰：「非敢為佞也，疾固也?！?em>疾，惡也。固，執(zhí)一而不通也。聖人之於達(dá)尊，禮恭而言直如此，其警之亦深矣。
子曰：「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em>驥，善馬之名。德，謂調(diào)良也。尹氏曰：「驥雖有力，其稱在德。人有才而無德，則亦奚足尚哉？」
或曰：「以德報(bào)怨，何如？」或人所稱，今見老子書。德，謂恩惠也。子曰：「何以報(bào)德？言於其所怨，既以德報(bào)之矣；則人之有德於我者，又將何以報(bào)之乎？以直報(bào)怨，以德報(bào)德。」於其所怨者，愛憎取舍，一以至公而無私，所謂直也。於其所德者，則必以德報(bào)之，不可忘也。或人之言，可謂厚矣。然以聖人之言觀之，則見其出於有意之私，而怨德之報(bào)皆不得其平也。必如夫子之言，然後二者之報(bào)各得其所。然怨有不讎，而德無不報(bào)，則又未嘗不厚也。此章之言，明白簡約，而其指意曲折反復(fù)。如造化之簡易易知，而微妙無窮，學(xué)者所宜詳玩也。
子曰：「莫我知也夫！」夫，音扶。夫子自歎，以發(fā)子貢之問也。子貢曰：「何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xué)而上達(dá)。知我者其天乎！」不得於天而不怨天，不合於人而不尤人，但知下學(xué)而自然上達(dá)。此但自言其反己自修，循序漸進(jìn)耳，無以甚異於人而致其知也。然深味其語意，則見其中自有人不及知而天獨(dú)知之之妙。蓋在孔門，惟子貢之智幾足以及此，故特語以發(fā)之。惜乎其猶有所未達(dá)也！程子曰：「不怨天，不尤人，在理當(dāng)如此?！褂衷唬骸赶聦W(xué)上達(dá)，意在言表。」又曰：「學(xué)者須守下學(xué)上達(dá)之語，乃學(xué)之要。蓋凡下學(xué)人事，便是上達(dá)天理。然習(xí)而不察，則亦不能以上達(dá)矣?！?/em>
公伯寮愬子路於季孫。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於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市朝?！?em>朝，音潮。公伯寮，魯人。子服氏，景謚，伯字，魯大夫子服何也。夫子，指季孫。言其有疑於寮之言也。肆，陳尸也。言欲誅寮。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與，平聲。謝氏曰：「雖寮之愬行，亦命也。其實(shí)寮無如之何?！褂拗^言此以曉景伯，安子路，而警伯寮耳。聖人於利害之際，則不待決于命而後泰然也。
子曰：「賢者辟世，辟，去聲，下同。天下無道而隱，若伯夷太公是也。其次辟地，去亂國，適治邦。其次辟色，禮貌衰而去。其次辟言?！?em>有違言而後去也。程子曰：「四者雖以大小次第言之，然非有優(yōu)劣也，所遇不同耳?！?/em>
子曰：「作者七人矣?！?em>李氏曰：「作，起也。言起而隱去者，今七人矣。不可知其誰何。必求其人以實(shí)之，則鑿矣?！?/em>
子路宿於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乖唬骸甘侵洳豢啥鵀橹吲c？」與，平聲。石門，地名。晨門，掌晨啟門，蓋賢人隱於抱關(guān)者也。自，從也，問其何所從來也。胡氏曰「晨門知世之不可而不為，故以是譏孔子。然不知聖人之視天下，無不可為之時(shí)也?！?/em>
子擊磬於衛(wèi)。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荷，去聲。磬，樂器。荷，擔(dān)也。蕢，草器也。此荷蕢者，亦隱士也。聖人之心未嘗忘天下，此人聞其磬聲而知之，則亦非常人矣。既而曰：「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則厲，淺則揭?！?em>硜，苦耕反。莫己之己，音紀(jì)，餘音以。揭，起例反。硜硜，石聲，亦專確之意。以衣涉水曰厲，攝衣涉水曰揭。此兩句，衛(wèi)風(fēng)匏有苦葉之詩也。饑孔子人不知己而不止，不能適淺深之宜子曰：「果哉！末之難矣?！?em>果哉，歎其果於忘世也。末，無也。聖人心同天地，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不能一日忘也。故聞荷蕢之言，而歎其果於忘世。且言人之出處，若但如此，則亦無所難矣。
子張?jiān)唬骸笗疲骸焊咦谡応?，三年不言。』何謂也？」高宗，商王武丁也。諒陰，天子居喪之名，未詳其義。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總己以聽於冢宰三年?！?em>言君薨，則諸侯亦然?？偧海^總攝己職。冢宰，太宰也。百官聽於冢宰，故君得以三年不言也。胡氏曰：「位有貴賤，而生於父母無以異者。故三年之喪，自天子達(dá)。子張非疑此也，殆以為人君三年不言，則臣下無所稟令，禍亂或由以起也?？鬃痈嬉月犾囤Ｔ祝瑒t禍亂非所憂矣。」
子曰：「上好禮，則民易使也?！?em>好、易，皆去聲。謝氏曰「禮達(dá)而分定，故民易使?！?/em>
子路問君子。子曰：「脩己以敬?！乖唬骸溉缢苟押?？」曰：「脩己以安人?！乖唬骸溉缢苟押?？」曰：「脩己以安百姓。脩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脩己以敬，夫子之言至矣盡矣。而子路少之，故再以其充積之盛，自然及物者告之，無他道也。人者，對(duì)己而言。百姓，則盡乎人矣。堯舜猶病，言不可以有加於此。以抑子路，使反求諸近也。蓋聖人之心無窮，世雖極治，然豈能必知四海之內(nèi)，果無一物不得其所哉？故堯舜猶以安百姓為病。若曰吾治已足，則非所以為聖人矣。程子曰：「君子脩己以安百姓，篤恭而天下平。惟上下一於恭敬，則天地自位，萬物自育，氣無不和，而四靈畢至矣。此體信達(dá)順之道，聰明睿知皆由是出，以此事天饗帝?！?/em>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以杖叩其脛。孫、弟，並去聲。長，上聲。叩，音口。脛，其定反。原壤，孔子之故人。母死而歌，蓋老氏之流，自放於禮法之外者。夷，蹲踞也。俟，待也。言見孔子來而蹲踞以待之也。述，猶稱也。賊者，害人之名。以其自幼至長，無一善狀，而久生於世，徒足以敗常亂俗，則是賊而已矣。脛，足骨也?？鬃蛹蓉?zé)之，而因以所曳之杖，微擊其脛，若使勿蹲踞然。
闕黨童子將命?；騿栔唬骸敢嬲吲c？」與，平聲。闕黨，黨名。童子，未冠者之稱。將命，謂傳賓主之言?；蛉艘纱送訉W(xué)有進(jìn)益，故孔子使之傳命以寵異之也。子曰：「吾見其居於位也，見其與先生並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禮，童子當(dāng)隅坐隨行。孔子言吾見此童子，不循此禮。非能求益，但欲速成爾。故使之給使令之役，觀長少之序，習(xí)揖遜之容。蓋所以抑而教之，非寵而異之也。
子路問政。子曰：「先之，勞之?！?em>勞，如字。蘇氏曰：「凡民之行，以身先之，則不令而行。凡民之事，以身勞之，則雖勤不怨?！?/em>請(qǐng)益。曰：「無倦?！?em>無，古本作毋。吳氏曰：「勇者喜於有為而不能持久，故以此告之?！钩套釉唬骸缸勇穯栒?，孔子既告之矣。及請(qǐng)益，則曰『無倦』而已。未嘗復(fù)有所告，姑使之深思也?！?/em>
仲弓為季氏宰，問政。子曰：「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em>有司，眾職也。宰兼眾職，然事必先之於彼，而後考其成功，則己不勞而事畢舉矣。過，失誤也。大者於事或有所害，不得不懲；小者赦之，則刑不濫而人心悅矣。賢，有德者。才，有能者。舉而用之，則有司皆得其人而政益修矣。曰：「焉知賢才而舉之？」曰：「舉爾所知。爾所不知，人其舍諸？」焉，於虔反。舍，上聲。仲弓慮無以盡知一時(shí)之賢才，故孔子告之以此。程子曰：「人各親其親，然後不獨(dú)親其親。仲弓曰『焉知賢才而舉之』、子曰『舉爾所知，爾所不知，人其舍諸』便見仲弓與聖人用心之大小。推此義，則一心可以興邦，一心可以喪邦，只在公私之間爾?！狗妒显唬骸覆幌扔兴?，則君行臣職矣；不赦小過，則下無全人矣；不舉賢才，則百職廢矣。失此三者，不可以為季氏宰，況天下乎？」
子路曰：「衛(wèi)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衛(wèi)君，謂出公輒也。是時(shí)魯哀公之十年，孔子自楚反乎衛(wèi)。子曰：「必也正名乎！」是時(shí)出公不父其父而禰其祖，名實(shí)紊矣，故孔子以正名為先。謝氏曰「正名雖為衛(wèi)君而言，然為政之道，皆當(dāng)以此為先?！?/em>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迂，謂遠(yuǎn)於事情，言非今日之急務(wù)也。子曰：「野哉由也！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野，謂鄙俗。責(zé)其不能闕疑，而率爾妄對(duì)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楊氏曰：「名不當(dāng)其實(shí)，則言不順。言不順，則無以考實(shí)而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中，去聲。范氏曰：「事得其序之謂禮，物得其和之謂樂。事不成則無序而不和，故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施之政事皆失其道，故刑罰不中?！?/em>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於其言，無所茍而已矣。」程子曰：「名實(shí)相須。一事茍，則其餘皆茍矣?！购显唬骸感l(wèi)世子蒯聵恥其母南子之淫亂，欲殺之不果而出奔。靈公欲立公子郢，郢辭。公卒，夫人立之，又辭。乃立蒯聵之子輒，以拒蒯聵。夫蒯聵欲殺母，得罪於父，而輒據(jù)國以拒父，皆無父之人也，其不可有國也明矣。夫子為政，而以正名為先。必將具其事之本末，告諸天王，請(qǐng)于方伯，命公子郢而立之。則人倫正，天理得，名正言順而事成矣。夫子告之之詳如此，而子路終不喻也。故事輒不去，卒死其難。徒知食焉不避其難之為義，而不知食輒之食為非義也。」
樊遲請(qǐng)學(xué)稼，子曰：「吾不如老農(nóng)?！拐?qǐng)學(xué)為圃。曰：「吾不如老圃。」種五穀曰稼，種蔬菜曰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小人，謂細(xì)民，孟子所謂小人之事者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fù)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好，去聲。夫，音扶。襁，居丈反。焉，於虔反。禮、義、信，大人之事也。好義，則事合宜。情，誠實(shí)也。敬服用情，蓋各以其類而應(yīng)也。襁，織縷為之，以約小兒於背者。楊氏曰：「樊須遊聖人之門，而問稼圃，志則陋矣，辭而闢之可也。待其出而後言其非，何也？蓋於其問也，自謂農(nóng)圃之不如，則拒之者至矣。須之學(xué)疑不及此，而不能問。不能以三隅反矣，故不復(fù)。及其既出，則懼其終不喻也，求老農(nóng)老圃而學(xué)焉，則其失愈遠(yuǎn)矣。故復(fù)言之，使知前所言者意有在也。
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dá)；使於四方，不能專對(duì)；雖多，亦奚以為？」使，去聲。專，獨(dú)也。詩本人情，該物理，可以驗(yàn)風(fēng)俗之盛衰，見政治之得失。其言溫厚和平，長於風(fēng)諭。故誦之者，必達(dá)於政而能言也。程子曰：「窮經(jīng)將以致用也。世之誦詩者，果能從政而專對(duì)乎？然則其所學(xué)者，章句之末耳，此學(xué)者之大患也?！?/em>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不正，雖令不從?！?br />
子曰：「魯衛(wèi)之政，兄弟也。」魯，周公之後。衛(wèi)，康叔之後。本兄弟之國，而是時(shí)衰亂，政亦相似，故孔子歎之。
子謂衛(wèi)公子荊，「善居室。始有，曰：『茍合矣?！簧儆?，曰：『茍完矣?！桓挥校唬骸浩埫酪??！弧?em>公子荊，衛(wèi)大夫。茍，聊且粗略之意。合，聚也。完，備也。言其循序而有節(jié)，不以欲速盡美累其心。楊氏曰：「務(wù)為全美，則累物而驕吝之心生。公子荊皆曰茍而已，則不以外物為心，其欲易足故也?！?/em>
子適衛(wèi)，冉有僕。僕，御車也。子曰：「庶矣哉！」庶，眾也。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em>庶而不富，則民生不遂，故制田里，薄賦斂以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em>富而不教，則近於禽獸。故必立學(xué)校，明禮義以教之。胡氏曰：「天生斯民，立之司牧，而寄以三事。然自三代之後，能舉此職者，百無一二。漢之文明，唐之太宗，亦云庶且富矣，西京之教無聞焉。明帝尊師重傅，臨雍拜老，宗戚子弟莫不受學(xué)；唐太宗大召名儒，增廣生員，教亦至矣，然而未知所以教也。三代之教，天子公卿躬行於上，言行政事皆可師法，彼二君者其能然乎？」
子曰：「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em>期月，謂周一歲之月也?？烧撸瑑H辭，言綱紀(jì)布也。有成，治功成也。尹氏曰：「孔子歎當(dāng)時(shí)莫能用己也，故云然?！褂薨矗菏酚?，此蓋為衛(wèi)靈公不能用而發(fā)。
子曰：「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矣。誠哉是言也！」勝，平聲。去，上聲。為邦百年，言相繼而久也。勝殘，化殘暴之人，使不為惡也。去殺，謂民化於善，可以不用刑殺也。蓋古有是言，而夫子稱之。程子曰「漢自高、惠至于文、景，黎民醇厚，幾致刑措，庶乎其近之矣?！挂显唬骸竸贇埲ⅲ粸閻憾?，善人之功如是。若夫聖人，則不待百年，其化亦不止此?！?/em>
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王者謂聖人受命而興也。三十年為一世。仁，謂教化浹也。程子曰：「周自文武至於成王，而後禮樂興，即其效也?！够騿枺骸溉?、必世，遲速不同，何也？」程子曰：「三年有成，謂法度紀(jì)綱有成而化行也。漸民以仁，摩民以義，使之浹於肌膚，淪於骨髓，而禮樂可興，所謂仁也。此非積久，何以能致？」
子曰：「茍正其身矣，於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對(duì)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雖不吾以，吾其與聞之?！?em>朝，音潮。與，去聲。冉有時(shí)為季氏宰。朝，季氏之私朝也。晏，晚也。政，國政。事，家事。以，用也。禮：大夫雖不治事，猶得與聞國政。是時(shí)季氏專魯，其於國政，蓋有不與同列議於公朝，而獨(dú)與家臣謀於私室者。故夫子為不知者而言，此必季氏之家事耳。若是國政，我嘗為大夫，雖不見用，猶當(dāng)與聞。今既不聞，則是非國政也。語意與魏徵獻(xiàn)陵之對(duì)略相似。其所以正名分，抑季氏，而教冉有之意深矣。
定公問：「一言而可以興邦，有諸？」孔子對(duì)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幾，期也。詩曰：「如幾如式?！寡砸谎灾g，未可以如此而必期其效。人之言曰：『為君難，為臣不易。』易，去聲。當(dāng)時(shí)有此言也。如知為君之難也，不幾乎一言而興邦乎？」因此言而知為君之難，則必戰(zhàn)戰(zhàn)兢兢，臨深履薄，而無一事之敢忽。然則此言也，豈不可以必期於興邦乎？為定公言，故不及臣也。曰：「一言而喪邦，有諸？」孔子對(duì)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喪，去聲，下同。樂，音洛。言他無所樂，惟樂此耳。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范氏曰：「言不善而莫之違，則忠言不至於耳。君日驕而臣日諂，未有不喪邦者也?！怪x氏曰：「知為君之難，則必敬謹(jǐn)以持之。惟其言而莫予違，則讒諂面諛之人至矣。邦未必遽興喪也，而興喪之源分於此。然此非識(shí)微之君子，何足以知之？」
葉公問政。音義並見第七篇。子曰：「近者說，遠(yuǎn)者來?！?em>說，音悅?！鸨黄錆蓜t悅，聞其風(fēng)則來。然必近者悅，而後遠(yuǎn)者來也。
子夏為莒父宰，問政。子曰：「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dá)；見小利，則大事不成?！?em>父，音甫。莒父，魯邑名。欲事之速成，則急遽無序，而反不達(dá)。見小者之為利，則所就者小，而所失者大矣。程子曰：「子張問政，子曰：『居之無倦，行之以忠?！蛔酉膯栒?，子曰：『無欲速，無見小利?！蛔訌埑＿^高而未仁，子夏之病常在近小，故各以切己之事告之?！?/em>
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em>語，去聲。直躬，直身而行者。有因而盜曰攘。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為，去聲。父子相隱，天理人情之至也。故不求為直，而直在其中。謝氏曰：「順理為直。父不為子隱，子不為父隱，於理順邪？瞽瞍殺人，舜竊負(fù)而逃，遵海濱而處。當(dāng)是時(shí)，愛親之心勝，其於直不直，何暇計(jì)哉？」
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em>恭主容，敬主事。恭見於外，敬主乎中。之夷狄不可棄，勉其固守而勿失也。程子曰：「此是徹上徹下語。聖人初無二語也，充之則睟面盎背；推而達(dá)之，則篤恭而天下平矣?！购显唬骸阜t問仁者三：此最先，先難次之，愛人其最後乎？」
子貢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em>使，去聲。此其志有所不為，而其材足以有為者也。子貢能言，故以使事告之。蓋為使之難，不獨(dú)貴於能言而已。曰：「敢問其次。」曰：「宗族稱孝焉，鄉(xiāng)黨稱弟焉?！?em>弟，去聲。此本立而材不足者，故為其次。曰：「敢問其次?！乖唬骸秆员匦?，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抑亦可以為次矣?！?em>行，去聲。硜，苦耕反。果，必行也。硜，小石之堅(jiān)確者。小人，言其識(shí)量之淺狹也。此其本末皆無足觀，然亦不害其為自守也，故聖人猶有取焉，下此則市井之人，不復(fù)可為士矣。曰：「今之從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em>筲，所交反。算，亦作筭，悉亂反。今之從政者，蓋如魯三家之屬。噫，心不平聲。斗，量名，容十升。筲，竹器，容斗二升。斗筲之人，言鄙細(xì)也。算，數(shù)也。子貢之問每下，故夫子以是警之。程子曰：「子貢之意，蓋欲為皎皎之行，聞於人者。夫子告之，皆篤實(shí)自得之事。」
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jìn)取，狷者有所不為也。」狷，音絹。行，道也?？裾撸緲O高而行不掩。狷者，知未及而守有餘。蓋聖人本欲得中道之人而教之，然既不可得，而徒得謹(jǐn)厚之人，則未必能自振拔而有為也。故不若得此狂狷之人，猶可因其志節(jié)，而激厲裁抑之以進(jìn)於道，非與其終於此而已也。孟子曰：「孔子豈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如琴張、曾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謂狂也。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潔之士而與之，是狷也，是又其次也。」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恆，不可以作巫醫(yī)?！簧品?！」恆，胡登反。夫，音扶。南人，南國之人。恆，常久也。巫，所以交鬼神。醫(yī)，所以寄死生。故雖賤役，而猶不可以無常，孔子稱其言而善之。「不恆其德，或承之羞?！?em>此易恆卦九三爻辭。承，進(jìn)也。子曰：「不占而已矣?！?em>復(fù)加「子曰」，以別易文也，其義未詳。楊氏曰：「君子於易茍玩其占，則知無常之取羞矣。其為無常也，蓋亦不占而已矣。」意亦略通。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者，無乖戾之心。同者，有阿比之意。尹氏曰：「君子尚義，故有不同。小人尚利，安得而和？」
子貢問曰：「鄉(xiāng)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埂膏l(xiāng)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xiāng)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em>好、惡，並去聲。一鄉(xiāng)之人，宜有公論矣，然其間亦各以類自為好惡也。故善者好之而惡者不惡，則必其有茍合之行。惡者惡之而善者不好，則必其無可好之實(shí)。
子曰：「君子易事而難說也：說之不以道，不說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難事而易說也：說之雖不以道，說也；及其使人也，求備焉?！?em>易，去聲。說，音悅。器之，謂隨其材器而使之也。君子之心公而恕，小人之心私而刻。天理人欲之間，每相反而已矣。
子曰：「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em>君子循理，故安舒而不矜肆。小人逞欲，故反是。
子曰：「剛毅、木訥，近仁。」程子曰：「木者，質(zhì)樸。訥者，遲鈍。四者，質(zhì)之近乎仁者也。」楊氏曰：「剛毅則不屈於物欲，木訥則不至於外馳，故近仁。」
子路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謂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em>胡氏曰：「切切，懇到也。偲偲，詳勉也。怡怡，和悅也。皆子路所不足，故告之。又恐其混於所施，則兄弟有賊恩之禍，朋友有善柔之損，故又別而言之。」
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em>教民者，教之孝悌忠信之行，務(wù)農(nóng)講武之法。即，就也。戎，兵也。民知親其上，死其長，故可以即戎。程子曰：「七年云者，聖人度其時(shí)可矣。如云期月、三年、百年、一世、大國五年、小國七年之類，皆當(dāng)思其作為如何乃有益?！?/em>
子曰：「以不教民戰(zhàn)，是謂棄之。」以，用也。言用不教之民以戰(zhàn)，必有敗亡之禍，是棄其民也。
憲問第十四胡氏曰：「此篇疑原憲所記?！狗菜氖哒?。
憲問恥。子曰：「邦有道，穀；邦無道，穀，恥也?！?em>憲，原思名。穀，祿也。邦有道不能有為，邦無道不能獨(dú)善，而但知食祿，皆可恥也。憲之狷介，其於邦無道穀之可恥，固知之矣；至於邦有道穀之可恥，則未必知也。故夫子因其問而并言之，以廣其志，使知所以自勉，而進(jìn)於有為也。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為仁矣？」此亦原憲以其所能而問也。克，好勝。伐，自矜。怨，忿恨。欲，貪欲。子曰：「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em>有是四者而能制之，使不得行，可謂難矣。仁則天理渾然，自無四者之累，不行不足以言之也。程子曰：「人而無克、伐、怨、欲，惟仁者能之。有之而能制其情使不行，斯亦難能也。謂之仁則未也。此聖人開示之深，惜乎憲之不能再問也。」或曰：「四者不行，固不得為仁矣。然亦豈非所謂克己之事，求仁之方乎？」曰：「克去己私以復(fù)乎禮，則私欲不留，而天理之本然者得矣。若但制而不行，則是未有拔去病根之意，而容其潛藏隱伏於胸中也。豈克己求仁之謂哉？學(xué)者察於二者之間，則其所以求仁之功，益親切而無滲漏矣?！?/em>
子曰：「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居，謂意所便安處也。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em>行、孫，並去聲。危，高峻也。孫，卑順也。尹氏曰：「君子之持身不可變也，至於言則有時(shí)而不敢盡，以避禍也。然則為國者使士言孫，豈不殆哉？」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em>有德者，和順積中，英華發(fā)外。能言者，或便佞口給而已。仁者，心無私累，見義必為。勇者，或血?dú)庵畯?qiáng)而已。尹氏曰「有德者必有言，徒能言者未必有德也。仁者志必勇，徒能勇者未必有仁也?！?/em>
南宮適問於孔子曰：「羿善射，奡盪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狗蜃硬淮?，南宮適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適，古活反。羿，音詣。奡，五報(bào)反。盪，土浪反。南宮適，即南容也。羿，有窮之君，善射，滅夏后相而篡其位。其臣寒浞又殺羿而代之。奡，春秋傳作「澆」，浞之子也，力能陸地行舟，後為夏后少康所誅。禹平水土暨稷播種，身親稼穡之事。禹受舜禪而有天下，稷之後至周武王亦有天下。適之意蓋以羿奡比當(dāng)世之有權(quán)力者，而以禹稷比孔子也。故孔子不答。然適之言如此，可謂君子之人，而有尚德之心矣，不可以不與。故俟其出而贊美之。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em>夫，音扶。謝氏曰：「君子志於仁矣，然毫忽之間，心不在焉，則未免為不仁也?！?/em>
子曰：「愛之，能勿勞乎？忠焉，能勿誨乎？」蘇氏曰：「愛而勿勞，禽犢之愛也；忠而勿誨，婦寺之忠也。愛而知?jiǎng)谥?，則其為愛也深矣；忠而知誨之，則其為忠也大矣?！?/em>
子曰：「為命：裨諶草創(chuàng)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脩飾之，東里子產(chǎn)潤色之?！?em>裨，婢之反。諶，時(shí)林反。裨諶以下四人，皆鄭大夫。草，略也。創(chuàng)，造也，謂造為草藳也。世叔，游吉也，春秋傳作子太叔。討，尋究也。論，講議也。行人，掌使之官。子羽，公孫揮也。脩飾，謂增損之。東里地名，子產(chǎn)所居也。潤色，謂加以文采也。鄭國之為辭命，必更此四賢之手而成，詳審精密，各盡所長。是以應(yīng)對(duì)諸侯，鮮有敗事?？鬃友源耍w善之也。
或問子產(chǎn)。子曰：「惠人也。」子產(chǎn)之政，不專於寬，然其心則一以愛人為主。故孔子以為惠人，蓋舉其重而言也問子西。曰：「彼哉！彼哉！」子西，楚公子申，能遜楚國，立昭王，而改紀(jì)其政，亦賢大夫也。然不能革其僭王之號(hào)。昭王欲用孔子，又沮止之。其後卒召白公以致禍亂，則其為人可知矣。彼哉者，外之之辭。問管仲。曰：「人也。奪伯氏駢邑三百，飯疏食，沒齒無怨言。」人也，猶言此人也。伯氏，齊大夫。駢邑，地名。齒，年也。蓋桓公奪伯氏之邑以與管仲，伯氏自知己罪，而心服管仲之功，故窮約以終身而無怨言。荀卿所謂「與之書社三百，而富人莫之敢拒」者，即此事也?；騿枺骸腹苤僮赢a(chǎn)孰優(yōu)？」曰：「管仲之德，不勝其才。子產(chǎn)之才，不勝其德。然於聖人之學(xué)，則概乎其未有聞也?！?/em>
子曰：「貧而無怨難，富而無驕易?！?em>易，去聲。處貧難，處富易，人之常情。然人當(dāng)勉其難，而不可忽其易也。
子曰：「孟公綽為趙魏老則優(yōu)，不可以為滕薛大夫。」公綽，魯大夫。趙魏，晉卿之家。老，家臣之長。大家勢重，而無諸侯之事；家老望尊，而無官守之責(zé)。優(yōu)，有餘也。滕薛，二國名。大夫，任國政者。滕薛國小政繁，大夫位高責(zé)重。然則公綽蓋廉靜寡欲，而短於才者也。胡氏〔一〕曰：「知之弗豫，枉其才而用之，則為棄人矣。此君子所以患不知人也。言此，則孔子之用人可知矣。」
〔一〕「胡氏」，清仿宋大字本作「楊氏」。
子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知，去聲。成人，猶言全人。武仲，魯大夫，名紇。莊子，魯卞邑大夫。言兼此四子之長，則知足以窮理，廉足以養(yǎng)心，勇足以力行，藝足以泛應(yīng)，而又節(jié)之以禮，和之以樂，使德成於內(nèi)，而文見乎外。則材全德備，渾然不見一善成名之跡；中正和樂，粹然無復(fù)偏倚駁雜之蔽，而其為人也亦成矣。然亦之為言，非其至者，蓋就子路之所可及而語之也。若論其至，則非聖人之盡人道，不足以語此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成人矣?！?em>復(fù)加「曰」字者，既答而復(fù)言也。授命，言不愛其生，持以與人也。久要，舊約也。平生，平日也。有是忠信之實(shí)，則雖其才知禮樂有所未備，亦可以為成人之次也。程子曰：「知之明，信之篤，行之果，天下之達(dá)德也。若孔子所謂成人，亦不出此三者。武仲，知也；公綽，仁也；卞莊子，勇也；冉求，藝也。須是合此四人之能，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然而論其大成，則不止於此。若今之成人，有忠信而不及於禮樂，則又其次者也?！褂衷唬骸戈拔渲僦?，非正也。若文之以禮樂，則無不正矣。」又曰：「語成人之名，非聖人孰能之？孟子曰：『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蝗绱朔娇梢苑Q成人之名?！购显弧附裰扇艘韵拢俗勇分?。蓋不復(fù)聞斯行之之勇，而有終身誦之之固矣。未詳是否？」
子問公叔文子於公明賈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叔文子，衛(wèi)大夫公孫拔也。公明姓，賈名，亦衛(wèi)人。文子為人，其詳不可知，然必廉靜之士，故當(dāng)時(shí)以三者稱之。公明賈對(duì)曰：「以告者過也。夫子時(shí)然後言，人不厭其言；樂然後笑，人不厭其笑；義然後取，人不厭其取?！棺釉唬骸钙淙?，豈其然乎？」厭者，苦其多而惡之之辭。事適其可，則人不厭，而不覺其有是矣。是以稱之或過，而以為不言、不笑、不取也。然此言也，非禮義充溢於中，得時(shí)措之宜者不能。文子雖賢，疑未及此，但君子與人為善，不欲正言其非也。故曰「其然豈其然乎」，蓋疑之也。
子曰：「臧武仲以防求為後於魯，雖曰不要君，吾不信也?！?em>要，平聲。防，地名，武仲所封邑也。要，有挾而求也。武仲得罪奔邾，自邾如防，使請(qǐng)立後而避邑。以示若不得請(qǐng)，則將據(jù)邑以叛，是要君也。范氏曰：「要君者無上，罪之大者也。武仲之邑，受之於君。得罪出奔，則立後在君，非己所得專也。而據(jù)邑以請(qǐng)，由其好知而不好學(xué)也?！箺钍显唬骸肝渲俦稗o請(qǐng)後，其跡非要君者，而意實(shí)要之。夫子之言，亦春秋誅意之法也?！?/em>
子曰：「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em>譎，古穴反。晉文公，名重耳。齊桓公，名小白。譎，詭也。二公皆諸侯盟主，攘夷狄以尊周室者也。雖其以力假仁，心皆不正，然桓公伐楚，仗義執(zhí)言，不由詭道，猶為彼善於此。文公則伐衛(wèi)以致楚，而陰謀以取勝，其譎甚矣。二君他事亦多類此，故夫子言此以發(fā)其隱。
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糾，居黝反。召，音邵。按春秋傳，齊襄公無道，鮑叔牙奉公子小白奔莒。及無知弒襄公，管夷吾召忽奉公子糾奔魯。魯人納之，未克，而小白入，是為桓公。使魯殺子糾而請(qǐng)管召，召忽死之，管仲請(qǐng)囚。鮑叔牙言於桓公以為相。子路疑管仲忘君事讎，忍心害理，不得為仁也。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九，春秋傳作「糾」，督也，古字通用。不以兵車，言不假威力也。如其仁，言誰如其仁者，又再言以深許之。蓋管仲雖未得為仁人，而其利澤及人，則有仁之功矣。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em>與，平聲。相，去聲?！鹱迂曇獠凰廓q可，相之則已甚矣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被，皮寄反。衽，而審反。霸，與伯同，長也?？铮?。尊周室，攘夷狄，皆所以正天下也。微，無也。衽，衣衿也。被髮左衽，夷狄之俗也。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jīng)於溝瀆而莫之知也?！?em>諒，小信也。經(jīng)，縊也。莫之知，人不知也。後漢書引此文，莫字上有人字。程子曰：「桓公，兄也。子糾，弟也。仲私於所事，輔之以爭國，非義也?；腹珰⒅m過，而糾之死實(shí)當(dāng)。仲始與之同謀，遂與之同死，可也；知輔之爭為不義，將自免以圖後功亦可也。故聖人不責(zé)其死而稱其功。若使桓弟而糾兄，管仲所輔者正，桓奪其國而殺之，則管仲之與桓，不可同世之讎也。若計(jì)其後功而與其事桓，聖人之言，無乃害義之甚，啟萬世反覆不忠之亂乎？如唐之王珪魏徵，不死建成之難，而從太宗，可謂害於義矣。後雖有功，何足贖哉？」愚謂管仲有功而無罪，故聖人獨(dú)稱其功；王魏先有罪而後有功，則不以相掩可也。
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與文子同升諸公。僎，士免反。臣，家臣。公，公朝。謂薦之與己同進(jìn)為公朝之臣也。子聞之曰：「可以為文矣。」文者，順理而成章之謂。謚法亦有所謂錫民爵位曰文者。○洪氏曰：「家臣之賤而引之使與己並，有三善焉：知人，一也；忘己，二也；事君，三也?！?/em>
子言衛(wèi)靈公之無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喪？」夫，音扶。喪，去聲。喪，失位也。孔子曰：「仲叔圉治賓客，祝鮀治宗廟，王孫賈治軍旅。夫如是，奚其喪？」仲叔圉，即孔文子也。三人皆衛(wèi)臣，雖未必賢，而其才可用。靈公用之，又各當(dāng)其才。尹氏曰「衛(wèi)靈公之無道宜喪也，而能用此三人，猶足以保其國，而況有道之君，能用天下之賢才者乎？詩曰：『無競維人，四方其訓(xùn)之?！弧?/em>
子曰：「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em>大言不慚，則無必為之志，而不自度其能否矣。欲踐其言，豈不難哉？
陳成子弒簡公。成子，齊大夫，名恆。簡公，齊君，名壬。事在春秋哀公十四年。孔子沐浴而朝，告於哀公曰：「陳恆弒其君，請(qǐng)討之。」朝，音潮。是時(shí)孔子致仕居魯，沐浴齊戒以告君，重其事而不敢忽也。臣弒其君，人倫之大變，天理所不容，人人得而誅之，況鄰國乎？故夫子雖已告老，而猶請(qǐng)哀公討之。公曰：「告夫三子！」夫，音扶，下「告夫」同。三子，三家也。時(shí)政在三家，哀公不得自專，故使孔子告之。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em>孔子出而自言如此。意謂弒君之賊，法所必討。大夫謀國，義所當(dāng)告。君乃不能自命三子，而使我告之邪？之三子告，不可?？鬃釉唬骸敢晕釓拇蠓蛑幔桓也桓嬉??！?em>以君命往告，而三子魯之強(qiáng)臣，素有無君之心，實(shí)與陳氏聲勢相倚，故沮其謀。而夫子復(fù)以此應(yīng)之，其所以警之者深矣。程子曰：「左氏記孔子之言曰：『陳恆弒其君，民之不予者半。以魯之眾，加齊之半，可克也。』此非孔子之言。誠若此言，是以力不以義也。若孔子之志，必將正名其罪，上告天子，下告方伯，而率與國以討之。至於所以勝齊者，孔子之餘事也，豈計(jì)魯人之眾寡哉？當(dāng)是時(shí)，天下之亂極矣，因是足以正之，周室其復(fù)興乎？魯之君臣，終不從之，可勝惜哉！」胡氏曰「春秋之法，弒君之賊，人得而討之。仲尼此舉，先發(fā)後聞可也。」
子路問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em>犯，謂犯顏諫爭。范氏曰：「犯非子路之所難也，而以不欺為難。故夫子教以先勿欺而後犯也?！?/em>
子曰：「君子上達(dá)，小人下達(dá)。」君子循天理，故日進(jìn)乎高明；小人殉人欲，故日究乎汙下。
子曰：「古之學(xué)者為己，今之學(xué)者為人?！?em>為，去聲。程子曰：「為己，欲得之於己也。為人，欲見知於人也?！钩套釉唬骸腹胖畬W(xué)者為己，其終至於成物。今之學(xué)者為人，其終至於喪己。」愚按：聖賢論學(xué)者用心得失之際，其說多矣，然未有如此言之切而要者。於此明辨而日省之，則庶乎其不昧於所從矣。
蘧伯玉使人於孔子。使，去聲，下同。蘧伯玉，衛(wèi)大夫，名瑗。孔子居衛(wèi)，嘗主於其家。既而反魯，故伯玉使人來也。孔子與之坐而問焉，曰：「夫子何為？」對(duì)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故拐叱?。子曰：「使乎！使乎！」與之坐，敬其主以及其使也。夫子，指伯玉也。言其但欲寡過而猶未能，則其省身克己，常若不及之意可見矣。使者之言愈自卑約，而其主之賢益彰，亦可謂深知君子之心，而善於辭令者矣。故夫子再言使乎以重美之。按莊周稱「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又曰：「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股w其進(jìn)德之功，老而不倦。是以踐履篤實(shí)，光輝宣著。不惟使者知之，而夫子亦信之也。
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重出。
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em>此艮卦之象辭也。曾子蓋嘗稱之，記者因上章之語而類記之也。范氏曰：「物各止其所，而天下之理得矣。故君子所思不出其位，而君臣、上下、大小，皆得其職也?！?/em>
子曰：「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em>行，去聲。恥者，不敢盡之意。過者，欲有餘之辭。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em>知，去聲。自責(zé)以勉人也。子貢曰：「夫子自道也?！?em>道，言也。自道，猶云謙辭。尹氏曰：「成德以仁為先，進(jìn)學(xué)以知為先。故夫子之言，其序有不同者以此?！?/em>
子貢方人。子曰：「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em>夫，音扶。方，比也。乎哉，疑辭。比方人物而較其短長，雖亦窮理之事。然專務(wù)為此，則心馳於外，而所以自治者疏矣。故褒之而疑其辭，復(fù)自貶以深抑之。謝氏曰：「聖人責(zé)人，辭不迫切而意已獨(dú)至如此。」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凡章指同而文不異者，一言而重出也。文小異者，屢言而各出也。此章凡四見，而文皆有異。則聖人於此一事，蓋屢言之，其丁寧之意亦可見矣。
子曰：「不逆詐，不億不信。抑亦先覺者，是賢乎！」逆，未至而迎之也。億，未見而意之也。詐，謂人欺己。不信，謂人疑己。抑，反語辭。言雖不逆不億，而於人之情偽，自然先覺，乃為賢也。楊氏曰：「君子一於誠而已，然未有誠而不明者。故雖不逆詐、不億不信，而常先覺也。若夫不逆不億而卒為小人所罔焉，斯亦不足觀也已。」
微生畝謂孔子曰：「丘何為是棲棲者與？無乃為佞乎？」與，平聲。微生，姓，畝，名也。畝名呼夫子而辭甚倨，蓋有齒德而隱者。棲棲，依依也。為佞，言其務(wù)為口給以悅?cè)艘病?/em>孔子曰：「非敢為佞也，疾固也?！?em>疾，惡也。固，執(zhí)一而不通也。聖人之於達(dá)尊，禮恭而言直如此，其警之亦深矣。
子曰：「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em>驥，善馬之名。德，謂調(diào)良也。尹氏曰：「驥雖有力，其稱在德。人有才而無德，則亦奚足尚哉？」
或曰：「以德報(bào)怨，何如？」或人所稱，今見老子書。德，謂恩惠也。子曰：「何以報(bào)德？言於其所怨，既以德報(bào)之矣；則人之有德於我者，又將何以報(bào)之乎？以直報(bào)怨，以德報(bào)德。」於其所怨者，愛憎取舍，一以至公而無私，所謂直也。於其所德者，則必以德報(bào)之，不可忘也。或人之言，可謂厚矣。然以聖人之言觀之，則見其出於有意之私，而怨德之報(bào)皆不得其平也。必如夫子之言，然後二者之報(bào)各得其所。然怨有不讎，而德無不報(bào)，則又未嘗不厚也。此章之言，明白簡約，而其指意曲折反復(fù)。如造化之簡易易知，而微妙無窮，學(xué)者所宜詳玩也。
子曰：「莫我知也夫！」夫，音扶。夫子自歎，以發(fā)子貢之問也。子貢曰：「何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xué)而上達(dá)。知我者其天乎！」不得於天而不怨天，不合於人而不尤人，但知下學(xué)而自然上達(dá)。此但自言其反己自修，循序漸進(jìn)耳，無以甚異於人而致其知也。然深味其語意，則見其中自有人不及知而天獨(dú)知之之妙。蓋在孔門，惟子貢之智幾足以及此，故特語以發(fā)之。惜乎其猶有所未達(dá)也！程子曰：「不怨天，不尤人，在理當(dāng)如此?！褂衷唬骸赶聦W(xué)上達(dá)，意在言表。」又曰：「學(xué)者須守下學(xué)上達(dá)之語，乃學(xué)之要。蓋凡下學(xué)人事，便是上達(dá)天理。然習(xí)而不察，則亦不能以上達(dá)矣?！?/em>
公伯寮愬子路於季孫。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於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市朝?！?em>朝，音潮。公伯寮，魯人。子服氏，景謚，伯字，魯大夫子服何也。夫子，指季孫。言其有疑於寮之言也。肆，陳尸也。言欲誅寮。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與，平聲。謝氏曰：「雖寮之愬行，亦命也。其實(shí)寮無如之何?！褂拗^言此以曉景伯，安子路，而警伯寮耳。聖人於利害之際，則不待決于命而後泰然也。
子曰：「賢者辟世，辟，去聲，下同。天下無道而隱，若伯夷太公是也。其次辟地，去亂國，適治邦。其次辟色，禮貌衰而去。其次辟言?！?em>有違言而後去也。程子曰：「四者雖以大小次第言之，然非有優(yōu)劣也，所遇不同耳?！?/em>
子曰：「作者七人矣?！?em>李氏曰：「作，起也。言起而隱去者，今七人矣。不可知其誰何。必求其人以實(shí)之，則鑿矣?！?/em>
子路宿於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乖唬骸甘侵洳豢啥鵀橹吲c？」與，平聲。石門，地名。晨門，掌晨啟門，蓋賢人隱於抱關(guān)者也。自，從也，問其何所從來也。胡氏曰「晨門知世之不可而不為，故以是譏孔子。然不知聖人之視天下，無不可為之時(shí)也?！?/em>
子擊磬於衛(wèi)。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荷，去聲。磬，樂器。荷，擔(dān)也。蕢，草器也。此荷蕢者，亦隱士也。聖人之心未嘗忘天下，此人聞其磬聲而知之，則亦非常人矣。既而曰：「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則厲，淺則揭?！?em>硜，苦耕反。莫己之己，音紀(jì)，餘音以。揭，起例反。硜硜，石聲，亦專確之意。以衣涉水曰厲，攝衣涉水曰揭。此兩句，衛(wèi)風(fēng)匏有苦葉之詩也。饑孔子人不知己而不止，不能適淺深之宜子曰：「果哉！末之難矣?！?em>果哉，歎其果於忘世也。末，無也。聖人心同天地，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不能一日忘也。故聞荷蕢之言，而歎其果於忘世。且言人之出處，若但如此，則亦無所難矣。
子張?jiān)唬骸笗疲骸焊咦谡応?，三年不言。』何謂也？」高宗，商王武丁也。諒陰，天子居喪之名，未詳其義。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總己以聽於冢宰三年?！?em>言君薨，則諸侯亦然?？偧海^總攝己職。冢宰，太宰也。百官聽於冢宰，故君得以三年不言也。胡氏曰：「位有貴賤，而生於父母無以異者。故三年之喪，自天子達(dá)。子張非疑此也，殆以為人君三年不言，則臣下無所稟令，禍亂或由以起也?？鬃痈嬉月犾囤Ｔ祝瑒t禍亂非所憂矣。」
子曰：「上好禮，則民易使也?！?em>好、易，皆去聲。謝氏曰「禮達(dá)而分定，故民易使?！?/em>
子路問君子。子曰：「脩己以敬?！乖唬骸溉缢苟押?？」曰：「脩己以安人?！乖唬骸溉缢苟押?？」曰：「脩己以安百姓。脩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脩己以敬，夫子之言至矣盡矣。而子路少之，故再以其充積之盛，自然及物者告之，無他道也。人者，對(duì)己而言。百姓，則盡乎人矣。堯舜猶病，言不可以有加於此。以抑子路，使反求諸近也。蓋聖人之心無窮，世雖極治，然豈能必知四海之內(nèi)，果無一物不得其所哉？故堯舜猶以安百姓為病。若曰吾治已足，則非所以為聖人矣。程子曰：「君子脩己以安百姓，篤恭而天下平。惟上下一於恭敬，則天地自位，萬物自育，氣無不和，而四靈畢至矣。此體信達(dá)順之道，聰明睿知皆由是出，以此事天饗帝?！?/em>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以杖叩其脛。孫、弟，並去聲。長，上聲。叩，音口。脛，其定反。原壤，孔子之故人。母死而歌，蓋老氏之流，自放於禮法之外者。夷，蹲踞也。俟，待也。言見孔子來而蹲踞以待之也。述，猶稱也。賊者，害人之名。以其自幼至長，無一善狀，而久生於世，徒足以敗常亂俗，則是賊而已矣。脛，足骨也?？鬃蛹蓉?zé)之，而因以所曳之杖，微擊其脛，若使勿蹲踞然。
闕黨童子將命?；騿栔唬骸敢嬲吲c？」與，平聲。闕黨，黨名。童子，未冠者之稱。將命，謂傳賓主之言?；蛉艘纱送訉W(xué)有進(jìn)益，故孔子使之傳命以寵異之也。子曰：「吾見其居於位也，見其與先生並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禮，童子當(dāng)隅坐隨行。孔子言吾見此童子，不循此禮。非能求益，但欲速成爾。故使之給使令之役，觀長少之序，習(xí)揖遜之容。蓋所以抑而教之，非寵而異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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