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十一·告子章句上

孟子集注 作者:(南宋)朱熹


  

  凡二十章。


  告子曰:“性,猶杞柳也;義,猶桮棬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桮棬。”桮,音杯。棬,丘圓反。性者,人生所?之天理也。杞柳,柜柳。桮棬,屈木所為,若卮匜之屬。告子言人性本無仁義,必待矯揉而后成,如荀子性惡之說也。孟子曰:“子能順杞柳之性而以為桮棬乎?將戕賊杞柳而后以為桮棬也?如將戕賊杞柳而以為桮棬,則亦將戕賊人以為仁義與?率天下之人而禍仁義者,必子之言夫!”戕,音墻。與,平聲。夫,音扶。言如此,則天下之人皆以仁義為害性而不肯為,是因子之言而為仁義之禍也。

  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袂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于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于東西也?!?em>湍,他端反。湍,波流瀠回之貌也。告子因前說而小變之,近于揚(yáng)子善惡混之說。孟子曰:“水信無分于東西。無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言水誠不分東西矣,然豈不分上下乎?性即天理,未有不善者也。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em>夫,音扶。搏,補(bǔ)各反。搏,擊也。躍,跳也。顙,額也。水之過額在山,皆不就下也。然其本性未嘗不就下,但為博激所使而逆其性耳。此章言性本善,故順之而無不善;本無惡,故反之而后為惡,非本無定體,而可以無所不為也。

  告子曰:“生之謂性?!?em>生,指人物之所以知覺運(yùn)動(dòng)者而言。告子論性,前后四章,語雖不同,然其大指不外乎此,與近世佛氏所謂作用是性者略相似。孟子曰:“生之謂性也,猶白之謂白與?”曰:“然?!薄鞍子鹬滓?,猶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與?”曰:“然?!?em>與,平聲。下同。白之謂白,猶言凡物之白者,同謂之白,更無差別也。白羽以下,孟子再問而告子曰然,則是謂凡有生者同是一性矣。“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孟子又言若果如此,則犬牛與人皆有知覺,皆能運(yùn)動(dòng),其性皆無以異矣,于是告子自知其說之非而不能對(duì)也。愚按:性者,人之所得于天之理也;生者,人之所得于天之氣也。性,形而上者也;氣,形而下者也。人物之生,莫不有是性,亦莫不有是氣。然以氣言之,則知覺運(yùn)動(dòng),人與物若不異也;以理言之,則仁義禮智之?豈物之所得而全哉?此人之性所以無不善,而為萬物之靈也。告子不知性之為理,而以所謂氣者當(dāng)之,是以杞柳湍水之喻,食色無善無不善之說,縱橫繆戾,紛紜舛錯(cuò),而此章之誤乃其本根。所以然者,蓋徒知知覺運(yùn)動(dòng)之蠢然者,人與物同;而不知仁義禮智之粹然者,人與物異也。孟子以是折之,其義精矣。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內(nèi)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內(nèi)也?!?em>告子以人之知覺運(yùn)動(dòng)者為性,故言人之甘食悅色者即其性。故仁愛之心生于內(nèi),而事物之宜由乎外。學(xué)者但當(dāng)用力于仁,而不必求合于義也。孟子曰:“何以謂仁內(nèi)義外也?”曰:“彼長而我長之,非有長于我也;猶彼白而我白之,從其白于外也,故謂之外也?!?em>長,上聲,下同。我長之,我以彼為長也;我白之,我以彼為白也。曰:“異于白馬之白也,無以異于白人之白也;不識(shí)長馬之長也,無以異于長人之長與?且謂長者義乎?長之者義乎?”與,平聲,下同。張氏曰:“上異于二字疑衍?!崩钍显唬骸盎蛴嘘I文焉?!庇薨矗喊遵R白人,所謂彼白而我白之也;長馬長人,所謂彼長而我長之也。白馬白人不異,而長馬長人不同,是乃所謂義也。義不在彼之長,而在我長之之心,則義之非外明矣。曰:“吾弟則愛之,秦人之弟則不愛也,是以我為悅者也,故謂之內(nèi)。長楚人之長,亦長吾之長,是以長為悅者也,故謂之外也?!?em>言愛主于我,故仁在內(nèi);敬主于長,故義在外。曰:“耆秦人之炙,無以異于耆吾炙。夫物則亦有然者也,然則耆炙亦有外與?”耆,與嗜同。夫,音扶。言長之耆之,皆出于心也。林氏曰:“告子以食色為性,故因其所明者而通之?!弊云字链怂恼?,告子之辯屢屈,而屢變其說以求勝,卒不聞其能自反而有所疑也。此正其所謂不得于言勿求于心者,所以卒于鹵莽而不得其正也。

  孟季子問公都子曰:“何以謂義內(nèi)也?”孟季子,疑孟仲子之弟也。蓋聞孟子之言而未達(dá),故私論之。曰:“行吾敬,故謂之內(nèi)也?!?em>所敬之人雖在外,然知其當(dāng)敬而行吾心之敬以敬之,則不在外也。“鄉(xiāng)人長于伯兄一歲,則誰敬?”曰:“敬兄?!薄白脛t誰先?”曰:“先酌鄉(xiāng)人。”“所敬在此,所長在彼,果在外,非由內(nèi)也。”長,上聲。伯,長也。酌,酌酒也。此皆季子問、公都子答,而季子又言,如此則敬長之心,果不由中出也。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將曰‘敬叔父’。曰:‘弟為尸,則誰敬?’彼將曰‘敬弟?!釉唬骸異涸谄渚词甯敢玻俊藢⒃弧谖还室??!右嘣唬骸谖还室?。庸敬在兄,斯須之敬在鄉(xiāng)人?!?em>惡,平聲。尸,祭祀所主以象神,雖子弟為之,然敬之當(dāng)如祖考也。在位,弟在尸位,鄉(xiāng)人在賓客之位也。庸,常也。斯須,暫時(shí)也。言因時(shí)制宜,皆由中出也。季子聞之曰:“敬叔父則敬,敬弟則敬,果在外,非由內(nèi)也。”公都子曰:“冬日則飲湯,夏日則飲水,然則飲食亦在外也?”此亦上章耆炙之意。范氏曰:“二章問答,大指略同,皆反復(fù)譬喻以曉當(dāng)世,使明仁義之在內(nèi),則知人之性善,而皆可以為堯舜矣?!?/em>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此亦“生之謂性、食色性也”之意,近世蘇氏、胡氏之說蓋如此。或曰:‘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是故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暴。’好,去聲。此即湍水之說也。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堯?yàn)榫邢?,以瞽瞍為父而有舜;以紂為兄之子且以為君,而有微子啟、王子比干?!?em>韓子性有三品之說蓋如此。按此文,則微子、比干皆紂之叔父,而書稱微子為商王元子,疑此或有誤字。
今曰‘性善’,然則彼皆非與?”與,平聲。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乃若,發(fā)語辭。情者,性之動(dòng)也。人之情,本但可以為善而不可以為惡,則性之本善可知矣。若夫?yàn)椴簧?,非才之罪也?em>夫,音扶。才,猶材質(zhì),人之能也。人有是性,則有是才,性既善則才亦善。人之為不善,乃物欲陷溺而然,非其才之罪也。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蛳啾遁鵁o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惡,去聲。舍,上聲。蓰,音師。恭者,敬之發(fā)于外者也;敬者,恭之主于中者也。鑠,以火銷金之名,自外以至內(nèi)也。算,數(shù)也。言四者之心人所固有,但人自不思而求之耳,所以善惡相去之遠(yuǎn),由不思不求而不能擴(kuò)充以盡其才也。前篇言是四者為仁義禮智之端,而此不言端者,彼欲其擴(kuò)而充之,此直因用以著其本體,故言有不同耳。詩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夷,好是懿德。’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夷也,故好是懿德?!?em>好,去聲。詩大雅烝民之篇。蒸,詩作烝,眾也。物,事也。則,法也。夷,詩作彝,常也。懿,美也。有物必有法:如有耳目,則有聰明之德;有父子,則有慈孝之心,是民所秉執(zhí)之常性也,故人之情無不好此懿德者。以此觀之,則人性之善可見,而公都子所問之三說,皆不辯而自明矣。程子曰:“性即理也,理則堯舜至于涂人一也。才?于氣,氣有清濁,?其清者為賢,?其濁者為愚。學(xué)而知之,則氣無清濁,皆可至于善而復(fù)性之本,湯武身之是也??鬃铀韵掠薏灰普?,則自暴自棄之人也?!庇衷唬骸罢撔圆徽摎?,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則不是。”張子曰:“形而后有氣質(zhì)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故氣質(zhì)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愚按:程子此說才字,與孟子本文小異。蓋孟子專指其發(fā)于性者言之,故以為才無不善;程子兼指其?于氣者言之,則人之才固有昏明強(qiáng)弱之不同矣,張子所謂氣質(zhì)之性是也。二說雖殊,各有所當(dāng),然以事理考之,程子為密。蓋氣質(zhì)所?雖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雖本善,而不可以無省察矯揉之功,學(xué)者所當(dāng)深玩也。

  孟子曰:“富歲,子弟多賴;兇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富歲,豐年也。賴,借也。豐年衣食饒足,故有所顧借而為善;兇年衣食不足,故有以陷溺其心而為暴。今夫麰麥,播種而耰之,其地同,樹之時(shí)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之時(shí),皆熟矣。雖有不同,則地有肥磽,雨露之養(yǎng),人事之不齊也。夫,音扶。麰,音牟。耰,音憂。磽,苦交反。麰,大麥也。耰,覆種也。日至之時(shí),謂當(dāng)成熟之期也。磽,瘠薄也。故凡同類者,舉相似也,何獨(dú)至于人而疑之?圣人與我同類者。圣人亦人耳,其性之善,無不同也。故龍子曰:‘不知足而為屨,我知其不為蕢也?!瘜罩嗨疲煜轮阃?。蕢,音匱。蕢,草器也。不知人足之大小而為之屨,雖未必適中,然必似足形,不至成蕢也。口之于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與人殊,若犬馬之與我不同類也,則天下何耆皆從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耆,與嗜同,下同。易牙,古之知味者。言易牙所調(diào)之味,則天下皆以為美也。惟耳亦然。至于聲,天下期于師曠,是天下之耳相似也。師曠,能審音者也。言師曠所和之音,則天下皆以為美也。惟目亦然。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姣,古卯反。子都,古之美人也。妏,好也。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獨(dú)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em>然,猶可也。草食曰芻,牛羊是也;谷食曰豢,犬豕是也。程子曰:“在物為理,處物為義,體用之謂也。孟子言人心無不悅理義者,但圣人則先知先覺乎此耳,非有以異于人也?!背套佑衷唬骸袄砹x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此語親切有味。須實(shí)體察得理義之悅心,真猶芻豢之悅口,始得?!?/em>

  孟子曰:“牛山之木嘗美矣,以其郊于大國也,斧斤伐之,可以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非無萌櫱之生焉,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見其濯濯也,以為未嘗有材焉,此豈山之性也哉?櫱,五割反。牛山,齊之東南山也。邑外謂之郊,言牛山之木,前此固嘗美矣,今為大國之郊,伐之者眾,故失其美耳。息,生長也。日夜之所息,謂氣化流行未嘗間斷,故日夜之閑,凡物皆有所生長也,萌,芽也。櫱,芽之旁出者也。濯濯,光潔之貌。材,材木也。言山木雖伐,猶有萌櫱,而牛羊又從而害之,是以至于光潔而無草木也。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則其旦晝之所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復(fù),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yuǎn)矣。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嘗有才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好、惡,并去聲。良心者,本然之善心,即所謂仁義之心也。平旦之氣,謂未與物接之時(shí),清明之氣也。好惡與人相近,言得人心之所同然也。幾希,不多也。梏,械也。反復(fù),展轉(zhuǎn)也。言人之良心雖已放失,然其日夜之間,亦必有所生長。故平旦未與物接,其氣清明之際,良心猶必有發(fā)見者。但其發(fā)見至微,而旦晝所為之不善,又已隨而梏亡之,如山木既伐,猶有萌櫱,而牛羊又牧之也。晝之所為,既有以害其夜之所息,又不能勝其晝之所為,是以展轉(zhuǎn)相害。至于夜氣之生,日以寖薄,而不足以存其仁義之良心,則平旦之氣亦不能清,而所好惡遂與人遠(yuǎn)矣。故茍得其養(yǎng),無物不長;茍失其養(yǎng),無物不消。長,上聲。山木人心,其理一也。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shí),莫知其鄉(xiāng)?!┬闹^與?”舍,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見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易,去聲。暴,步卜反。見,音現(xiàn)。暴,溫之也。我見王之時(shí)少,猶一日暴之也,我退則諂諛雜進(jìn)之日多,是十日寒之也。雖有萌櫱之生,我亦安能如之何哉?今夫弈之為數(shù),小數(shù)也;不專心致志,則不得也。弈秋,通國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誨二人弈,其一人專心致志,惟弈秋之為聽。一人雖聽之,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思援弓繳而射之,雖與之俱學(xué),弗若之矣。為是其智弗若與?曰:非然也?!?em>夫,音扶。繳,音灼。射,食亦反。為是之為,去聲。若與之與,平聲。弈,圍棋也。數(shù),技也。致,極也。弈秋,善弈者名秋也。繳,以繩系矢而射也。程子為講官,言于上曰:“人主一日之閑,接賢士大夫之時(shí)多,親宦官宮妾之時(shí)少;則可以涵養(yǎng)氣質(zhì),而熏陶德性?!睍r(shí)不能用,識(shí)者恨之。范氏曰“人君之心,惟在所養(yǎng)。君子養(yǎng)之以善則智,小人養(yǎng)之以惡則愚。然賢人易疏,小人易親,是以寡不能勝眾,正不能勝邪。自古國家治日常少,而亂日常多,蓋以此也?!?/em>

  孟子曰:“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舍,上聲。魚與熊掌皆美味,而熊掌尤美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為茍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惡、辟,皆去聲,下同。釋所以舍生取義之意。得,得生也。欲生惡死者,雖眾人利害之常情;而欲惡有甚于生死者,乃秉彝義理之良心,是以欲生而不為茍得,惡死而有所不避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則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惡莫甚于死者,則凡可以辟患者,何不為也?設(shè)使人無秉彝之良心,而但有利害之私情,則凡可以偷生免死者,皆將不顧禮義而為之矣。由是則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則可以辟患而有不為也。由其必有秉彝之良心,是以其能舍生取義如此。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惡有甚于死者,非獨(dú)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喪,去聲。羞惡之心,人皆有之,但眾人汨于利欲而忘之,惟賢者能存之而不喪耳。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食,音嗣。?,呼故反。蹴,子六反。豆,木器也。?,咄啐之貌。行道之人,路中凡人也。蹴,踐踏也。乞人,丐乞之人也。不屑,不以為潔也。言雖欲食之急而猶惡無禮,有寧死而不食者。是其羞惡之本心,欲惡有甚于生死者,人皆有之也。萬鐘則不辨禮義而受之。萬鐘于我何加焉?為宮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識(shí)窮乏者得我與?為,去聲。與,平聲。萬鐘于我何加,言于我身無所增益也。所識(shí)窮乏者得我,謂所知識(shí)之窮乏者感我之惠也。上言人皆有羞惡之心,此言眾人所以喪之。由此三者,蓋理義之心雖曰固有,而物欲之蔽,亦人所易昏也。鄉(xiāng)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宮室之美為之;鄉(xiāng)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妻妾之奉為之;鄉(xiāng)為身死而不受,今為所識(shí)窮乏者得我而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謂失其本心?!?em>鄉(xiāng)、為,并去聲。為之之為,并如字。言三者身外之物,其得失比生死為甚輕。鄉(xiāng)為身死猶不肯受?蹴之食,今乃為此三者而受無禮義之萬鐘,是豈不可以止乎?本心,謂羞惡之心。此章言羞惡之心,人所固有?;蚰軟Q死生于危迫之際,而不免計(jì)豐約于宴安之時(shí),是以君子不可頃刻而不省察于斯焉。

  孟子曰:“仁,人心也;義,人路也。仁者心之德,程子所謂心如谷種,仁則其生之性,是也。然但謂之仁,則人不知其切于己,故反而名之曰人心,則可以見其為此身酬酢萬變之主,而不可須臾失矣。義者行事之宜,謂之人路,則可以見其為出入往來必由之道,而不可須臾舍矣。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舍,上聲。哀哉二字,最宜詳味,令人惕然有深省處。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程子曰:“心至重,雞犬至輕。雞犬放則知求之,心放而不知求,豈愛其至輕而忘其至重哉?弗思而已矣。”愚謂上兼言仁義,而此下專論求放心者,能求放心,則不違于仁而義在其中矣。學(xué)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em>學(xué)問之事,固非一端,然其道則在于求其放心而已。蓋能如是則志氣清明,義理昭著,而可以上達(dá);不然則昏昧放逸,雖曰從事于學(xué),而終不能有所發(fā)明矣。故程子曰:“圣賢千言萬語,只是欲人將已放之心約之,使反復(fù)入身來,自能尋向上去,下學(xué)而上達(dá)也?!贝四嗣献娱_示切要之言,程子又發(fā)明之,曲盡其指,學(xué)者宜服膺而勿失也。

  孟子曰:“今有無名之指,屈而不信,非疾痛害事也,如有能信之者,則不遠(yuǎn)秦楚之路,為指之不若人也。信,與伸同。為,去聲。無名指,手之第四指也。指不若人,則知惡之;心不若人,則不知惡,此之謂不知類也?!?em>惡,去聲。不知類,言其不知輕重之等也。

  孟子曰:“拱把之桐梓,人茍欲生之,皆知所以養(yǎng)之者。至于身,而不知所以養(yǎng)之者,豈愛身不若桐梓哉?弗思甚也。”拱,兩手所圍也。把,一手所握也。桐梓,二木名。

  孟子曰:“人之于身也,兼所愛。兼所愛,則兼所養(yǎng)也。無尺寸之膚不愛焉,則無尺寸之膚不養(yǎng)也。所以考其善不善者,豈有他哉?于己取之而已矣。人于一身,固當(dāng)兼養(yǎng),然欲考其所養(yǎng)之善否者,惟在反之于身,以審其輕重而已矣。體有貴賤,有小大。無以小害大,無以賤害貴。養(yǎng)其小者為小人,養(yǎng)其大者為大人。賤而小者,口腹也;貴而大者,心志也。今有場師,舍其梧槚,養(yǎng)其樲棘,則為賤場師焉。舍,上聲。槚,音賈。樲,音貳。場師,治場圃者。梧,桐也;槚,梓也,皆美材也。樲棘,小棗,非美材也。養(yǎng)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而不知也,則為狼疾人也。狼善顧,疾則不能,故以為失肩背之喻。飲食之人,則人賤之矣,為其養(yǎng)小以失大也。為,去聲。飲食之人,專養(yǎng)口腹者也。飲食之人無有失也,則口腹豈適為尺寸之膚哉?”此言若使專養(yǎng)口腹,而能不失其大體,??诟怪B(yǎng),軀命所關(guān),不但為尺寸之膚而已。但養(yǎng)小之人,無不失其大者,故口腹雖所當(dāng)養(yǎng),而終不可以小害大,賤害貴也。

  公都子問曰:“鈞是人也,或?yàn)榇笕?,或?yàn)樾∪耍我??”孟子曰:“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鈞,同也。從,隨也。大體,心也。小體,耳目之類也。曰:“鈞是人也,或從其大體,或從其小體,何也?”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弗能奪也。此為大人而已矣。”官之為言司也。耳司聽,目司視,各有所職而不能思,是以蔽于外物。既不能思而蔽于外物,則亦一物而已。又以外物交于此物,其引之而去不難矣。心則能思,而以思為職。凡事物之來,心得其職,則得其理,而物不能蔽;失其職,則不得其理,而物來蔽之。此三者,皆天之所以與我者,而心為大。若能有以立之,則事無不思,而耳目之欲不能奪之矣,此所以為大人也。然此天之此,舊本多作比,而趙注亦以比方釋之。今本既多作此,而注亦作此,乃未詳孰是。但作比字,于義為短,故且從今本云。范浚心箴曰:“茫??拜?,俯仰無垠。人于其間,眇然有身。是身之微,大倉稊米,參為三才,曰惟心耳。往古來今,孰無此心?心為形役,乃獸乃禽。惟口耳目,手足動(dòng)靜,投閑抵隙,為厥心病。一心之微,眾欲攻之,其與存者,嗚呼幾希!君子存誠,克念克敬,天君泰然,百體從令?!?/em>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樂,音洛。天爵者,德義可尊,自然之貴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修其天爵,以為吾分之所當(dāng)然者耳。人爵從之,蓋不待求之而自至也。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棄其天爵,則惑之甚者也,終亦必亡而已矣。”要,音邀。要,求也。修天爵以要人爵,其心固已惑矣;得人爵而棄天爵,則其惑又甚焉,終必幷其所得之人爵而亡之也。

  孟子曰:“欲貴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貴于己者,弗思耳。貴于己者,謂天爵也。人之所貴者,非良貴也。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人之所貴,謂人以爵位加己而后貴也。良者,本然之善也。趙孟,晉卿也。能以爵祿與人而使之貴,則亦能奪之而使之賤矣。若良貴,則人安得而賤之哉?詩云:‘既醉以酒,既飽以德?!燥柡跞柿x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令聞廣譽(yù)施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繡也。”聞,去聲。詩大雅既醉之篇。飽,充足也。愿,欲也。膏,肥肉。粱,美谷。令,善也。聞,亦譽(yù)也。文繡,衣之美者也。仁義充足而聞譽(yù)彰著,皆所謂良貴也。尹氏曰:“言在我者重,則外物輕?!?/em>

  孟子曰:“仁之勝不仁也,猶水勝火。今之為仁者,猶以一杯水,救一車薪之火也;不熄,則謂之水不勝火,此又與于不仁之甚者也。與,猶助也。仁之能勝不仁,必然之理也。但為之不力,則無以勝不仁,而人遂以為真不能勝,是我之所為有以深助于不仁者也。亦終必亡而已矣?!?em>言此人之心,亦且自怠于為仁,終必幷與其所為而亡之。趙氏曰:“言為仁不至,而不反諸己也。”


  孟子曰:“五谷者,種之美者也;茍為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荑,音蹄。稗,蒲賣反。夫,音扶。荑稗,草之似谷者,其實(shí)亦可食,然不能如五谷之美也。但五谷不熟,則反不如荑稗之熟;猶為仁而不熟,則反不如為他道之有成。是以為仁必貴乎熟,而不可徒恃其種之美,又不可以仁之難熟,而甘為他道之有成也。尹氏曰:“日新而不已則熟?!?/em>

  孟子曰:“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學(xué)者亦必志于彀。彀,古候反。羿,善射者也。志,猶期也。彀,弓滿也。滿而后發(fā),射之法也。學(xué),謂學(xué)射。大匠誨人,必以規(guī)矩;學(xué)者亦必以規(guī)矩?!?em>大匠,工師也。規(guī)矩,匠之法也。此章言事必有法,然后可成,師舍是則無以教,弟子舍是則無以學(xué)。曲藝且然,況圣人之道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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