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老旦、卜兒、同正旦王月英領(lǐng)梅香上，詩云)，生男勿喜女勿悲，曾聞有女作門楣。世人誰解求凰曲，拈得瓊簫莫浪吹。老身姓李，嫁的夫主姓王。自夫主亡化過了，俺兩口兒守著胭脂鋪，過其日月。女孩兒小字月英，年長一十八歲，未曾許聘他人。老身為此一件，憂心不下。今日姑姑家做好事。差人請我。梅香，你和姐姐在鋪兒里坐，我往姑姑家里走一遭去也。(下)(正旦云)母親去了。這早晚怎不見人買胭脂那?(梅香云)姐姐，早些兒哩，再一會兒敢有人來也。(末扮郭華土，詩云)一自離家赴選場，命中無分面君王。方信文齊福不至，錦衣何日早還鄉(xiāng)。小生姓郭名華，字君實(shí)，本貫西京洛陽人也。年長二十三歲，未曾娶妻。俺父親諱郭茂，母親亡逝已過，止有小生一人，并無以次弟妹。祖上以來，皆習(xí)儒業(yè)。因小生學(xué)成滿腹文章，更兼儀表不俗，今年春榜動，選場開，奉父母嚴(yán)命，特來上朝應(yīng)舉。自謂狀元探手可得，豈知時(shí)運(yùn)不濟(jì)，榜上無名。屢次束裝而回，卻又擔(dān)閣。人都道我落第無顏，羞歸鄉(xiāng)里，那知就中自有緣故。這相國寺西有座胭脂鋪兒，一個(gè)小娘子生得十分嬌色。與小生眼去眉來，大有顧盼之意。我每推買胭脂粉，覷他一遭。爭奈他母親常在鋪里，不能勾說句話兒。小生今日再推買胭脂去，看他母親在鋪兒里也不在。若是不在呵，小生與那小娘子說句知心的話，有何不可。(做見正旦，云)小娘子祗揖。有胭脂粉，我買幾兩呢。(正旦云)秀才萬福。有、有、有，好個(gè)聰俊的秀才也!梅香，取上好的胭脂粉來，打發(fā)這秀才咱。梅香，待我去問他，你買這胭脂是做人事送人的，還是自己要用的?(郭華云)你問我怎么?(梅香云)你若自用，我取上等的與你；若送人，只消中樣也夠了。(郭華云)你不要管我，只把上好的拿來，我還要揀哩。(正旦唱)
【仙呂】【賞花時(shí)】誰知道半霎相看百種愁，則被那一點(diǎn)相思兩處勾。(郭華云)小娘子，這胭脂粉不見好，還有高的換些與我。(正旦唱)他把這脂粉作因由。(云)秀才，這是上等的胭脂粉哩。(郭華云)看小娘子分上，便不好也收了去。(正旦唱)我見他趨前退后，待言語卻又早緊低頭。(同梅香下)
(郭華云)謝天地，今日他母親不在鋪兒里。我看那小娘子的說話，盡有些意思。則做我銅錢不著，日日來買胭脂，若能勾打動他，做得一日夫妻，也是我平生愿足。(詩云)一見俏裙釵，妖嬈甚美哉。相思分兩下，何日稱心懷。(下)
第一折
(正旦同梅香上，云)妾身王月英，自從見了那郭秀才，使妾身每日放心不下，即漸成病。況值陽春天氣，好是煩惱人也呵!(唱)
【仙呂】【點(diǎn)絳唇】獨(dú)守香閨，懶臨階砌。慵梳洗，濕透羅衣，總是愁人淚。
(梅香云)姐姐，你這幾日情懷欠好，飲食少進(jìn)，看看憔瘦了也。(正旦唱)
【混江龍】你道我粉容憔悴，恰便似枝頭楊柳恨春遲。每日家羞看燕舞，怕聽鶯啼。又不是侍女無情為我相忄敝懆，又不是老親多事把我緊收拾。為甚么妝臺不整，錦被難偎，雕闌悶倚，繡幕低垂?長則是苦懨懨不遂我相思意，到如今釧松了玉腕，衣褪了香肌。
(梅香云)我見姐姐好生憔悴，你可思想些甚么那?(正旦唱)
【油葫蘆】瘦損春風(fēng)玉一圍，九十日韶光能有幾?席前花影坐間移。(梅香云)想姐姐這般豐韻，自然有個(gè)俊俏的郎君作對哩。(正旦唱)你道是鸞凰自有鸞凰配，鴛鴦自有鴛鴦對。(梅香云)姐姐，說便是這等說，只是你年紀(jì)兒小，那喜事還早哩。(正旦唱)你道我年紀(jì)小，喜事遲。我則怕鏡中人老偏容易，常言道，花也有未開期。
(梅香云)姐姐，你才一十八歲，慌怎么的。(正旦唱)
【天下樂】我則怕一去朱顏喚不回，誤了我這佳期待怎的?若得個(gè)俏書生早招做女婿，暗暗的接了財(cái)，悄悄的受了禮，便落的虛名兒則是美。
(梅香云)姐姐，這等事你不明對我說，怎生得個(gè)成就日子那?(正旦唱)
【那吒令】這件事，天知地知；這件事，神知鬼知；這件事，心知腹知。口里言，心中計(jì)，休得便走漏天機(jī)。
(梅香云)這幾時(shí)莫要說姐姐，連我梅香也害的消瘦了。(正旦唱)
【鵲踏枝】我為他蹙娥眉，減腰圍，但得個(gè)寄信傳音，也省的人廢寢忘食。若能勾相會在星前月底，早醫(yī)可了這染病耽疾。
(梅香云)這等說來，想是你看上那秀才了。他有那件兒生的好處，中了姐姐的意來?(正旦唱)
【寄生草】他可有渾身俏，我偷將冷眼窺，端的個(gè)眉清目秀多伶俐。他把嬌胭膩粉頻交易，與我言來語去相調(diào)戲?，F(xiàn)如今紫鸞簫斷彩云空，幾時(shí)得流蘇帳暖春風(fēng)細(xì)。
(梅香云)姐姐這般呵，可不耽擱了你?我如今拚的與你擔(dān)著這個(gè)罪名兒。你有甚么說話，我替你寄與那秀才去。(正旦云)若是這等，多謝了你也。(唱)
【金盞兒】咱兩個(gè)最相知，說真實(shí)。梅香也，你休要等閑泄漏春消息，我忙賠笑臉廝央及。<帶云)你若去時(shí)呵，(唱)我索與你金環(huán)兒重改造，鶴袖兒做新的。(梅香云)姐姐，我說便也說了，則沒個(gè)媒人，怎生是好?(正旦唱)何須尋月老，則你是良媒。
(做寫詩科，云)我親筆寫下一首詩在此，你與我送與那生去咱。(梅香云)姐姐，我去便去，則是把甚么做定禮那?(正旦唱)
【后庭花】你將這錦紋箋為定禮，(梅香云)也要鼓笛送去才好。(正旦唱)你將這紫霜毫做鼓笛。(梅香云)誰是保親的?(正旦唱)保親的是鴛鴦字，(梅香云)誰是主婚的?(正旦唱)主婚的是錦繡題。(梅香云)母親知道呵，可怎了也?(正旦唱)休怕我母親知，抵多少姻緣相會。卓文君駕香車歸故里，漢相如到他鄉(xiāng)發(fā)志氣。薛瓊瓊有宿緣仙世期，崔懷寶花園中成匹配。韓彩云芙蓉亭遇故知，崔伯英兩團(tuán)圓直到底。
(梅香云)常言道得好，佳人有意郎君俏，可知姐姐看上他來。(正旦唱)
【柳葉兒】這的是佳人有意，都做了年少的夫妻，那會真詩就是我傍州例。便犯出風(fēng)流罪，暗約下雨云期，常言道，風(fēng)情事那怕人知。
(梅香云)姐姐，你可還有甚么說話，對那秀才說么?(正旦唱)
【賺煞尾】只幾句斷腸詞，寫不盡中心意，全靠你梅香說知。我比待月鶯鶯不姓崔，休教咱羅幃中魂夢先飛。莫延遲，你與我疾去忙歸，(梅香云)姐姐，也還要選個(gè)好日期才是。(正旦唱)揀甚么良辰并吉日。則愿他停眠少睡，早早的成雙作對，趁著那梅梢月轉(zhuǎn)畫樓西。(下)
(梅香云)姐姐進(jìn)房中去了，分付我將這簡帖兒暗暗的送與那秀才去。(詩云)我是小梅香，好片熱心腸。全憑詩一首，送與有情郎。(下)
第二折
(郭華上，云)歡來不似今朝，喜來那逢今日。小生郭華，自從在胭脂鋪里與那小娘子相會了幾次，那小娘子深有留戀小生之意，爭奈不得成就。正思慮間，誰想小娘子遣梅香送一簡帖兒來與我。小生看那詩中之意，是約小生今夜在相國寺觀音殿中相會。今日正是元宵佳節(jié)，眾朋友每請我賞燈，多飲了幾杯酒。我進(jìn)的這山門來，這個(gè)不是觀音殿?我進(jìn)殿門來。(做揖科，云)觀音菩薩，你是慈悲的，你是救苦難的。今日一天大事，都在這殿里，你豈可不幫襯著我?(做醉科，云)這一回酒上來了，且在此等待著小娘子，權(quán)時(shí)盹睡咱。(做睡科)(正旦領(lǐng)梅香挑燈上，云)妾身王月英是也。慚愧，今夜上元佳節(jié)，那郭秀才在寺中等侯久了，我被社火游人攔當(dāng)。兀的不有三更時(shí)分?梅香，敢怕誤了期約也。(梅香云)姐姐行動些。(正旦唱)
【正宮】【端正好】車馬踐塵埃，羅綺籠煙靄，燈球兒月下高抬。這回償了鴛鴦債，則愿的今朝賽。
【滾繡球】天澄澄恰二更，人紛紛鬧九垓，(云)不知今夜怎生這等耳熱眼跳也。(唱)敢是母親行有些嗔責(zé)，(梅香云)奶奶著俺們看罷燈早回去哩。(正旦唱)則教我看燈罷早早回來。你看那月輪呵光滿天。燈輪呵紅滿街，沸春風(fēng)管弦一派，趁游人擁出蓬萊。莫不是六鰲海上扶山了?莫不是雙鳳云中駕輦來?直恁的人馬相挨。
(梅香云)姐姐，你看這般月色，映著一片燈光，寶馬香車，往來不絕，果然是好景致也!(正旦唱)
【倘秀才】看一望瓊瑤月色，似萬盞琉璃世界，則見那于朵金蓮五夜開。笙歌門院落，燈火映樓臺，把梳妝再改。
(梅香云)姐姐，你生得桃腮杏臉，星眼蛾眉，便比著月殿嫦娥，也不讓他。但不知那秀才的福分生在那里，要姐姐這等費(fèi)心也。(正旦唱)
【滾繡球】淺淺的勻粉腮，淡淡的掃眉黛，不梳妝又則怕母親疑怪，沒奈何云鬢上斜插金釵。風(fēng)飄飄吹縷衣，露冷冷濕繡鞋，多情月送我在三條九陌，又不曾泛桃花流下天臺。則因這武陵仙子春心蕩，卻被那塵世劉郎引出來，今僅和諧。
(梅香云)姐姐，早來到相國寺了也。(正旦云)梅香，跟我觀音殿上游玩去來。(做上殿拜科)(唱)
【叨叨令】背著這鬧火火親身自向蓮臺拜，只見他靜悄悄月明千里人何在?(做見科，唱)元來個(gè)困騰騰和衣倒在窗兒外，(云)哦，我猜著他了。(唱)莫不為步遲遲更深等的無聊賴?早些兒覺來也波哥，早些兒覺來也波哥，我只索向前去推整他頭巾帶。
(梅香云)這廝敢睡著了，待我叫他。(做叫不醒科，云)這等好睡!姐姐，待我推醒他。(做推不醒科)(正旦唱)
【滾繡球】且饒過王月英，待喚聲郭秀才，又則怕有人在畫檐之外，我靠香肩將玉體輕挨。覷著時(shí)眼不開，問著時(shí)頭不抬，扶起來試看他容顏面色，(做見郭醉科，唱)哎，卻原來醉醺醺東倒西歪。我這里一雙柳葉眉兒皺，他那里兩朵桃花上臉來，說甚乖乖。
(梅香笑科，云)元來他吃的醉了也!姐姐，你則聞他口中，可不酒臭哩。(正旦云)這生直恁般好酒!早知如此，我不來也罷了。(唱)
【呆骨朵】說甚么金尊倒處千愁解，好教人感嘆傷懷。你只戀北海春醪，偏不待西廂月色。我道是看書人多志誠，你如今倒把我廝禁害。(帶云)哎，秀才，秀才。(唱)那里也色膽天來大，卻原來酒腸寬似海。
(梅香云)既是他醉了，則管喚他怎的?姐姐，咱家去來，夜深了也。(正旦云)梅香休慌，再等一等，或者醒來，也不見得。(做聽更鼓科，云)呀，四更了也!我如今只得回去。(做行再住科，云)我若是不與他些表記，則道俺不曾來此。我把這香羅帕包著一只繡鞋兒，放在他懷中，以為表記，有何不可?(做放懷中科，云)梅香，咱家去來。(梅香云)姐姐，你也忒急性，你再等這秀才一等兒。(正旦云)梅香，我只怕母親嗔怪，咱回家去來。秀才，你好無緣也!(唱)
【煞尾】本待要秦樓夜訪金釵客，倒教我楚館塵昏五鏡臺。則被伊家廝定害，醉眼蒙朧喚不開，一枕南柯懶覺來。遺下香羅和繡鞋，再約佳期又一載。月轉(zhuǎn)西樓怎停待，角奏梅花不寧奈，空抱愁懷歸去來。(帶云)哎，秀才，秀才。(唱)你若要人月團(tuán)圓鸞鳳諧，那其間還把那三萬貫胭脂再來買。(同梅香下)
(郭華醒，云)不覺的睡著了也。(做聞科，云)怎生一陣麝蘭香，是那里吹來的?呀!我這懷中是甚么東西?(做見手帕、鞋兒科，云)原來是一個(gè)香羅帕，包著一只繡鞋兒。嗨!這鞋兒正是小娘子穿的!他必定到此處來，見我醉了睡著了，他害羞不肯叫我，故留繡鞋為記。小娘子，你有如此下顧小生之心，我倒有怠慢姐姐之意。這多是小生緣薄分淺，不能成其美事，豈不恨殺我也!(做看鞋科，云)我看了這一只繡鞋兒，端端正正，窄窄弓弓；這個(gè)香羅帕兒香香噴噴，細(xì)細(xì)膩膩的。物在人何在?天阿!我費(fèi)了多少心情，才能勾今夜小娘子來此寺中，相約一會。誰想小生貪了幾杯兒酒，睡著了!正是好事多磨，要我這性命何用?我就將這香羅帕兒咽入腹中，便死了也表小生為小娘子這點(diǎn)微情。(詩云)苦為燒香斷了頭，姻緣到手卻干休。拚向牡丹花下死，縱教做鬼也風(fēng)流。(做咽汗巾噎倒科)(凈扮和尚上，詩云)我做和尚年幼，生來不斷酒肉。施主請我看經(jīng)，單把女娘一溜。小僧是這相國寺殿主。時(shí)遇元宵節(jié)令，大開山門，游人玩賞。這早晚更深夜靜，長老分付著載巡視殿宇兩廊燈燭香火，來到這觀音殿內(nèi)。(做絆倒科，云)呀，怎生有個(gè)人睡在地下?我試看咱。(做舉燈看科，云)原來是個(gè)秀才。秀才起來，天色將明了，你起來家去罷。呀，可怎生喚不醒也?我再看咱。(做驚科，云)呀，這秀才原來死了!(做手摸科，云)怎生一只繡鞋在他懷內(nèi)?敢是這秀才死了還不死哩。等我扶起他來，送出山門去，省的連累我。(做扶科)(丑扮琴童慌上，云)自家琴童的便是。俺主人相國寺看燈去了，一夜不見回家，我索尋去咱。(做入寺見科，問云)和尚，難道俺主人吃的這等醉哩!(和尚云)醉倒是活的，不知你家秀才怎生死在這里?(琴童做驚科，云)俺主人死了?(做摸身上科，云)俺主人懷中現(xiàn)有一只繡鞋。我想來，俺主人在你寺里做的事，你必然知情。你如今將俺主人擺布死了，故意將這繡鞋揣在懷里。正是你圖財(cái)致命，便待干罷!我將這尸首亭在觀音殿內(nèi)，明有清官，我和你見官去來!(拖和尚下)(外扮伽藍(lán)同凈鬼力上，云)人間私語，天聞若雷。暗室虧心，神目如電。小圣相國寺伽藍(lán)，奉觀音法旨，分付小圣，因?yàn)樾悴殴A與王月英本有前生夙分，如今姻緣未成，吞帕而亡。那秀才年壽未盡，著他七日之后，再得還魂，與王月英永為夫婦。鬼力那里?休得損壞了郭華尸首，待小圣自回菩薩話去也。(同鬼力下)
第三折
(凈扮張千引祗從排衙上科，云)喏，在衙人馬平安抬書案。(外扮包待制上)(詩云)冬冬衙鼓響，書吏兩邊排。閻王生死殿，東岳攝魂臺。老夫姓包名拯，字希仁，乃廬州金斗郡四望鄉(xiāng)老兒村人氏，現(xiàn)為南衙開封府尹之職。因?yàn)槔戏蛄芮逭?，奉公守法，圣人敕賜勢劍金牌，著老夫先斬后奏。今日升堂，坐起早衙。張千，將放告牌抬出去者。(琴童扭和尚上，云)冤屈也!(和尚云)干貧僧甚么事?(包待制云)張千，甚么人喧嚷?(張千云)是一個(gè)書童扭著一個(gè)和尚叫冤屈哩。(包待制云)那叫冤屈的，著他上來。(張千喝云)告狀的當(dāng)面!(琴童、和尚做入見科)(包待制云)兀那廝!你有甚么冤枉不明之事，分說明白，老夫與你判斷咱。(琴童云)爺爺可憐見，小的是個(gè)琴童，跟著郭華秀才來京應(yīng)舉。俺秀才因遇元宵看燈，去到相國寺中，不知這和尚怎生將俺秀才弄死了，懷兒里揣著一只繡鞋。小的每扯住這和尚，特來告狀，望爺爺與小的做主咱。(包待制云)兀那和尚!你既為出家人，可怎生謀死人?你從實(shí)的說來，免受刑法。(和尚云)爺爺，小僧當(dāng)夜在寺中巡綽燈火，到觀音殿內(nèi)，見個(gè)秀才睡在地下。我則說他酒醉倒了，我用手去他口邊摸著，早沒的氣了?？峙逻B累小僧，正待扶起他來，送出山門去，不想撞見琴童來尋，他就扯住小僧，道我害了他性命。小僧委實(shí)不知別情。(包待制云)這件事必有暗昧。張千，將琴童共和尚收在牢內(nèi)，我自有個(gè)處治。(張千云)理會的。牢里收人!(和尚云)冤屈呵!可教誰人救我也?(同琴童下)(包待制云)張千，你近前來，聽我分付。(做耳語科，云)小心在意，疾去早來。(張千云)理會的。(下)(包待制云)張千去了，老夫無甚事，且退后堂歇息咱。(暫下)(張千扮貨郎挑擔(dān)上，云)自家張千，奉老爺?shù)难哉Z，著我扮做個(gè)貨郎，挑著這繡鞋兒，體察這一樁事。若有人認(rèn)的呵，便拿他見老爺去，自有發(fā)落。(做搖鼓科)(卜兒上，云)老身王月英的母親便是。夜來有我女孩兒因與梅香看花燈耍去，失落了一只繡鞋兒，無處尋覓。我恰才去親戚家吃筵席回來，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一個(gè)貨郎兒，擔(dān)上掛著一只繡鞋，好似俺女孩兒的，待我試問他咱。(做見科，云)哥哥，你這只繡鞋兒是那里來的?(張千云)老人家，我因看花燈去拾的。你問他怎么?(卜兒云)哥哥不知，我女孩兒因看花燈掉了這只繡鞋兒，你回與我罷。(張千云)你老人家再仔細(xì)看著，是也不是?(卜兒云)哥哥，是我女孩兒的。(張千做扯住卜兒科，云)好呀，這只繡鞋兒不打緊，干連著一個(gè)人的性命，我拿著你見官去來!這的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同下)(正旦同梅香上，云)妾身王月英。夜來相國寺赴期，那秀才醉倒在地，誤了期約，我留下一個(gè)手帕一只繡鞋為表記，不知他醒了時(shí)怎生悔恨。今日母親去親戚家吃筵席去了，我想那秀才好是無緣也呵!(唱)
【中呂】【粉蝶兒】云鬢堆鴉，斂雙眉不堪妝畫，有甚事愁緒交加?我這里晝忘餐，夜廢寢，把咱牽掛。想昨宵短命冤家，引的人放心不下。
(梅香云)姐姐，想那秀才好沒福也。姐姐為他費(fèi)了多少心，干走了我們這半夜哩。(正旦云)怎么這一會兒有些心緒不寧?梅香，待我少將息咱。(張千上，云)自家張千的便是。適才拿得王婆婆到官去，如今又著我勾他女孩兒王月英，只索再走一遭。王月英在家么?(梅香云)姐姐，門首有人喚你哩。(正旦云)梅香，你看去，這是甚么人?(梅香云)是那開封府的公人，好生兇狠哩。(正旦云)這事可怎了也。(唱)
【醉春風(fēng)】我只道開封府要勾誰，元來題著王月英單喚咱。(張千做入見科，云)兀那王月英，有人告著你哩!(正旦唱)你沒來由揣與我個(gè)罪名兒，敢不是耍、耍。(張千喝科，云)噹!(正旦唱)我恰待東掩西遮，他早則生嗔發(fā)怒，不由人不膽慌心怕。
(云)哥哥，你莫不錯(cuò)拿了我么?(張千云)上司著我勾拿王月英，怎么錯(cuò)勾了?(正旦云)我這王月英曾犯甚么罪來?(唱)
【迎仙客】我須是王月英，又不是潑煙花，又不是風(fēng)塵賣酒家。有甚么敗了風(fēng)化，有甚么差了禮法。公然便把人勾拿?哥哥也，你休將這女孩兒相驚唬。
(張千云)王月英，快跟我去來。(正旦云)哎呀，可著誰救我也!(同張千下)(包待制上，云)著張千勾王月英去了，這早晚怎生還不見來?(張千拿正旦入，跪科，云)稟爺，這就是不見了繡鞋兒的王月英。(包待制云)你便是王月英么?(正旦云)妾身是王月英。(包待制云)你多大年紀(jì)?曾有婚配來么?(正旦云)告爺爺可憐見，試聽我王月英說一遍咱。(唱)
【紅繡鞋】俺年紀(jì)小未曾招嫁，(包待制云)你在那里住坐?(正旦唱)從小里長在京華，(包待制云)你家做甚營生買賣?(正旦唱)祖輩兒賣脂粉作生涯。
(包待制云)你有兄弟也無?(正旦唱)嘆只身無兄弟，(包待制云)你有父親么?(正旦唱)更老親早亡化，(包待制云)你是何門戶?(正旦唱)本是個(gè)守農(nóng)莊百姓家。
(包待制云)你既是個(gè)女子，怎生不守閨門之訓(xùn)，這繡鞋兒卻揣在郭華懷中?有何理論，從實(shí)招來，休討打吃。(正旦唱)
【石榴花】相公你懷揣著明鏡掌刑罰，斷王事不曾差。我本是深宅大院好人家，說甚郭華?(包待制云)胡說!你道不認(rèn)的郭華，這繡鞋兒是飛在他懷里的?(正旦做慌科，唱)郭華因咱，唬的我兢兢戰(zhàn)戰(zhàn)寒毛乍。(包待制云)眼見得這繡鞋是與他做表記了。(正旦唱)見相公語話兒兜搭，(包待制云)你還不招，只這繡鞋兒便是真贓正犯了。(正旦唱)你道是真贓正犯難干罷，平白地揣與我個(gè)禍根芽。
(包待制云)你快實(shí)說，你這一只繡鞋兒怎生得到郭華懷里來?(正旦做沉吟科，云)嗨!這事可著我說個(gè)甚的?(唱)
【斗鵪鶉】又不曾錦被里情濃，原來是繡鞋兒事發(fā)。(包待制云)可知是你的鞋兒。張千，喚他母親出來對證。(張千云)王婆婆，老爺呼喚。(卜兒上，見正旦哭科，云)孩兒，此一件事你做下了也。(正旦唱)見母親哭哭啼啼，卻教我羞羞答答。(卜兒云)孩兒，這繡鞋因甚在那秀才懷里來?(正旦唱)則管里將那緣由審問咱，我則索無言指落花。本待要寄信傳情，卻做了違條犯法。
(包待制云)你還不實(shí)說!左右，選大棒子打著者。(正旦云)爺爺可憐見!待我王月英供來。(唱)
【上小樓】我金蓮步狹，常只在羅裙底下。為貪著一輪皓月，萬盞花燈，九街車馬。更漏深，田地滑，游人稠雜，鰲山畔把他來撇下。
(包待制云)這女子巧言令色，不打不招。左右與我打呀!(張千做打科，云)你招了者，招了者!(正旦唱)
【滿庭芳】哎!你個(gè)官人休怒發(fā)，又不曾偎香倚玉，殢柳亭花。這繡鞋兒只為人挨匝，知他是失落誰家?(包待制云)既是你的鞋兒，快招了罷。枉自吃打!也免不得你的罪哩。(正旦唱)相公道招了呵不須責(zé)打，弓兵每他又更亂捉胡拿。(嘆云)罷!罷!(唱)沒奈何招了罷，我則索從頭兒認(rèn)下，禁不的這吊拷與繃扒。
(包待制云)你也招了么?(正旦云)招便招了，只望爺爺與我王月英做主咱。(包待制云)只要你招的明白，我與你做主。(正旦云)當(dāng)此一夜，還有個(gè)香羅帕，同這繡鞋兒，都揣在那秀才懷中，見的我留情與他的意思，豈知倒害了他性命。好可憐人也!(唱)
【十二月】尚不見留情手帕，卻教我受罪南衙。(包待制云)哦，元來還有個(gè)香羅帕兒。你是未嫁的閨女，可也不該做這等勾當(dāng)。(正旦唱)本待望同衾共枕，倒做了帶鎖披枷。這一場風(fēng)流話靶，也是個(gè)歡喜冤家。
(包待制云)這兩件東西，卻也不該就害了他性命。(正旦唱)
【堯民歌】呀，都只為武陵仙子泛桃花，可教我一靈兒身死野人家。只落的瀟瀟灑灑伴殘霞，杳杳冥冥臥黃沙。差也波差，當(dāng)初怨恨咱，常言道色膽天來大。
(包待制云)既是這等，張千，將這王月英押去相國寺觀音殿內(nèi)，看著尸首，尋那香羅帕去。若有了呵，我自有個(gè)處治。小心在意，疾去早來。(張千云)理會的。(做押正旦行科)(卜兒云)孩兒也，你小小年紀(jì)，犯下這等的罪過，兀的不痛殺我也!(正旦云)母親，是你孩兒做的不是了也!(唱)
【煞尾】娘呵你年紀(jì)過五旬，抬舉的孩兒青春恰二八。不爭葫蘆提斬首在云陽下，把我這養(yǎng)育的娘親痛哭殺。(同張千下)
(卜兒云)孩兒去了也，我如今收拾些茶飯，相國寺內(nèi)看孩兒去來。(下)(包待制云)張千押的那女子去了，待他回話，必有分曉。左右，打鼓退衙者。(詩云)從來三尺貴持平，莫把愚民苦用刑。人命關(guān)天非細(xì)事，舉頭豈可沒神明。(同下)
第四折
(雜當(dāng)做抬郭華上科)(張千同正旦上，云)上命官差，事不由己。自家張千是也，奉老爺?shù)难哉Z，押著王月英到相國寺里去。王月英，你是好人家兒女，怎做這等的勾當(dāng)?快行動些!(正旦云)王月英，誰想有這一場禍?zhǔn)乱埠?(唱)
【雙調(diào)】【新水令】痛傷情望的我眼睛穿，咱兩個(gè)得成雙死而無怨。雖然是相期燈月底，又不曾取樂枕屏邊。如今你命掩黃泉，這陰司下怎分辯?
(張千云)這是你自做的差了，還要分辯甚么那!(正旦唱)
【駐馬聽】有口難言，月里嫦娥愛少年。恩多成怨，你莫是酒中得道遇神仙?抵多少笙歌引至畫堂前，鴛鴦深鎖黃金殿。空教我恨綿綿，當(dāng)初悔不休相見。
(正旦云)天那!我當(dāng)初寄詩之意，豈謂有此。(唱)
【殿前歡】本是個(gè)好姻緣，(張千云)你是個(gè)閨女，也不合和他私通。(正旦唱)好姻緣翻做了惡姻緣。(張千云)那秀才難道不等你就睡著了?(正旦唱)則為他貪杯醉倒觀音院，(張千云)他醉便醉，也不至死。(正旦唱)卻教我負(fù)屈銜冤。刬地花中宿酒里眠，遂不了今生愿，后世里為姻眷。(張千云)你和他還想做夫婦哩!(正旦唱)怎能勾夫妻結(jié)發(fā)，依舊得人月團(tuán)圓。
(張千云)可早來到相國寺觀音殿了也。兀那女子，你進(jìn)去。這的是郭華的尸首，尋你那手帕咱。(正旦做入殿見郭華，怕科)(張千云)你怕甚么?看那手帕在那里?(正旦做看科，云)哥哥，你看那秀才口邊露著個(gè)手帕角兒哩。(張千云)真?zhèn)€是，你扯將出來看。(正旦做取手帕科，唱)
【沽美酒】只道你咽不下相思這口涎，原來是手帕在喉咽?？嗤绰暵暱奚倌?，猛聽的微微氣喘，越教我揾不住淚漣漣。
(郭華做欠身科)(正旦云)秀才，你休唬殺我也。(唱)
【太平令】唬的我手腳兒驚驚戰(zhàn)戰(zhàn)，鬼魂靈怎敢胡纏。(郭華做見旦科，云)小娘子，我和你相見，知道是睡里夢里?(做起身摟，正旦摔開科，唱)斷不了輕狂寒賤，還只待癡迷留戀。我這里躍然，向前，謝天，呀!險(xiǎn)些的在云陽推轉(zhuǎn)!
(郭華云)原來是小娘子在此救我。小娘子，你為甚么來?(正旦云)慚愧。張千哥哥，那秀才活了也!(張千云)既然秀才活了，俺一同見老爺去來。(同下)
(包待制上，云)老夫包待制。今為郭華身死未見下落，如今坐起晚衙，專等張千回話。這早晚一行人敢待來也。(張千同正旦、郭華、卜兒上，做跪科，云)稟爺，小的同那王月英到寺中尋手帕去，不期這秀才口邊露出手帕角兒，被那王月英扯將出來，這秀才便活了。如今都拿來見爺，聽?wèi){發(fā)落。(包待制云)兀那秀才，你說你那詞因來。(郭華云)小生西京人氏，因應(yīng)舉不第，去買胭脂，遇見這小娘子，在于胭脂鋪內(nèi)。四目相視，甚有顧盼之意，爭奈他母親在堂，難以相約。不意小娘子暗著梅香，將一首詩約小生元夜到相國寺赴期。小生因酒醉睡著了，小娘子后至，呼喚不醒，誠恐失信，將繡花鞋一只，香羅帕一方，揣在小生懷內(nèi)，含羞回去。小生醒來，悔之不及，吞帕于腹，堵住口中之氣而死，今日已經(jīng)七日光景。恰才王月英同大人差的公人，看見小生口角微露手帕，因而扯將出來，小生遂得還魂。只望大人可憐見，并不干王月英之事，委實(shí)小生自行殘害。乞大人做主咱!(包待制云)王月英，你說你那詞因來。(正旦云)那秀才已都招了，我王月英說個(gè)甚的?(唱)
【川撥棹】你懷揣著似軒轅、似軒轅明鏡，他如今訴說根源。兩下當(dāng)年，都則為一點(diǎn)情牽。我王月英有甚言，任恩官怎發(fā)遣。
(包待制云)那郭秀才到你鋪里買胭脂，你曾接受他多少錢哩?(正旦唱)
【七弟兄】則他這解元，使錢，早使過了偌多千。(包待制云)他是個(gè)讀書人，買你胭脂做甚么?(正旦唱)奈胭脂不上書生面，都將來撒在洛河邊，恰便似天臺流出桃花片。
(包待制云)元來你家接了他許多錢，也當(dāng)?shù)呢?cái)禮過了。那王氏上來。(卜兒跪上科)(包待制云)兀那老婦人，你的女兒背地通書約人私合，本等該問罪的。如今那秀才幸得不死，你可肯將女孩兒嫁那秀才么?(卜兒云)爺爺問我女孩兒，肯便嫁了他罷。(正旦唱)
【梅花酒】呀!俺娘親敢自專，俺娘親敢自專。待擇取英賢，匹配嬋娟，斷送他的衰年。問甚么鸞膠續(xù)斷弦，巴不得順?biāo)阃拼Ｑ?謝恩官肯見憐，休拗折并頭蓮，莫掐殺雙飛燕。
(包待制云)既如此，你一行人聽老夫下斷。(詞云)你二人本有那宿世姻緣，約元宵相會在佛殿之前。怎知道為酒醉一時(shí)沉睡，不能勾敘歡情共枕同眠。將羅帕和繡鞋留為表記，到的來酒醒后悔恨難言。那秀才吞手帕氣噎而死，有琴童來告狀叫屈聲冤。我老夫秉公道當(dāng)堂勘問，將和尚趕出去并沒干連。押月英到寺內(nèi)認(rèn)他尸首，幸喜得神明護(hù)早已生全。今日個(gè)開封府判斷明白，合著你夫和婦永遠(yuǎn)團(tuán)圓。(正旦同眾拜謝科，唱)
【收江南】呀!也不枉了一春常費(fèi)買花錢，誰承望包龍圖到與我遞絲鞭，贏的個(gè)洛陽兒女笑喧闐。都道這風(fēng)情不淺，準(zhǔn)備著今生重結(jié)再生緣。
題目 郭秀才沉醉誤佳期
正名 王月英元夜留鞋記
(老旦、卜兒、同正旦王月英領(lǐng)梅香上，詩云)，生男勿喜女勿悲，曾聞有女作門楣。世人誰解求凰曲，拈得瓊簫莫浪吹。老身姓李，嫁的夫主姓王。自夫主亡化過了，俺兩口兒守著胭脂鋪，過其日月。女孩兒小字月英，年長一十八歲，未曾許聘他人。老身為此一件，憂心不下。今日姑姑家做好事。差人請我。梅香，你和姐姐在鋪兒里坐，我往姑姑家里走一遭去也。(下)(正旦云)母親去了。這早晚怎不見人買胭脂那?(梅香云)姐姐，早些兒哩，再一會兒敢有人來也。(末扮郭華土，詩云)一自離家赴選場，命中無分面君王。方信文齊福不至，錦衣何日早還鄉(xiāng)。小生姓郭名華，字君實(shí)，本貫西京洛陽人也。年長二十三歲，未曾娶妻。俺父親諱郭茂，母親亡逝已過，止有小生一人，并無以次弟妹。祖上以來，皆習(xí)儒業(yè)。因小生學(xué)成滿腹文章，更兼儀表不俗，今年春榜動，選場開，奉父母嚴(yán)命，特來上朝應(yīng)舉。自謂狀元探手可得，豈知時(shí)運(yùn)不濟(jì)，榜上無名。屢次束裝而回，卻又擔(dān)閣。人都道我落第無顏，羞歸鄉(xiāng)里，那知就中自有緣故。這相國寺西有座胭脂鋪兒，一個(gè)小娘子生得十分嬌色。與小生眼去眉來，大有顧盼之意。我每推買胭脂粉，覷他一遭。爭奈他母親常在鋪里，不能勾說句話兒。小生今日再推買胭脂去，看他母親在鋪兒里也不在。若是不在呵，小生與那小娘子說句知心的話，有何不可。(做見正旦，云)小娘子祗揖。有胭脂粉，我買幾兩呢。(正旦云)秀才萬福。有、有、有，好個(gè)聰俊的秀才也!梅香，取上好的胭脂粉來，打發(fā)這秀才咱。梅香，待我去問他，你買這胭脂是做人事送人的，還是自己要用的?(郭華云)你問我怎么?(梅香云)你若自用，我取上等的與你；若送人，只消中樣也夠了。(郭華云)你不要管我，只把上好的拿來，我還要揀哩。(正旦唱)
【仙呂】【賞花時(shí)】誰知道半霎相看百種愁，則被那一點(diǎn)相思兩處勾。(郭華云)小娘子，這胭脂粉不見好，還有高的換些與我。(正旦唱)他把這脂粉作因由。(云)秀才，這是上等的胭脂粉哩。(郭華云)看小娘子分上，便不好也收了去。(正旦唱)我見他趨前退后，待言語卻又早緊低頭。(同梅香下)
(郭華云)謝天地，今日他母親不在鋪兒里。我看那小娘子的說話，盡有些意思。則做我銅錢不著，日日來買胭脂，若能勾打動他，做得一日夫妻，也是我平生愿足。(詩云)一見俏裙釵，妖嬈甚美哉。相思分兩下，何日稱心懷。(下)
第一折
(正旦同梅香上，云)妾身王月英，自從見了那郭秀才，使妾身每日放心不下，即漸成病。況值陽春天氣，好是煩惱人也呵!(唱)
【仙呂】【點(diǎn)絳唇】獨(dú)守香閨，懶臨階砌。慵梳洗，濕透羅衣，總是愁人淚。
(梅香云)姐姐，你這幾日情懷欠好，飲食少進(jìn)，看看憔瘦了也。(正旦唱)
【混江龍】你道我粉容憔悴，恰便似枝頭楊柳恨春遲。每日家羞看燕舞，怕聽鶯啼。又不是侍女無情為我相忄敝懆，又不是老親多事把我緊收拾。為甚么妝臺不整，錦被難偎，雕闌悶倚，繡幕低垂?長則是苦懨懨不遂我相思意，到如今釧松了玉腕，衣褪了香肌。
(梅香云)我見姐姐好生憔悴，你可思想些甚么那?(正旦唱)
【油葫蘆】瘦損春風(fēng)玉一圍，九十日韶光能有幾?席前花影坐間移。(梅香云)想姐姐這般豐韻，自然有個(gè)俊俏的郎君作對哩。(正旦唱)你道是鸞凰自有鸞凰配，鴛鴦自有鴛鴦對。(梅香云)姐姐，說便是這等說，只是你年紀(jì)兒小，那喜事還早哩。(正旦唱)你道我年紀(jì)小，喜事遲。我則怕鏡中人老偏容易，常言道，花也有未開期。
(梅香云)姐姐，你才一十八歲，慌怎么的。(正旦唱)
【天下樂】我則怕一去朱顏喚不回，誤了我這佳期待怎的?若得個(gè)俏書生早招做女婿，暗暗的接了財(cái)，悄悄的受了禮，便落的虛名兒則是美。
(梅香云)姐姐，這等事你不明對我說，怎生得個(gè)成就日子那?(正旦唱)
【那吒令】這件事，天知地知；這件事，神知鬼知；這件事，心知腹知。口里言，心中計(jì)，休得便走漏天機(jī)。
(梅香云)這幾時(shí)莫要說姐姐，連我梅香也害的消瘦了。(正旦唱)
【鵲踏枝】我為他蹙娥眉，減腰圍，但得個(gè)寄信傳音，也省的人廢寢忘食。若能勾相會在星前月底，早醫(yī)可了這染病耽疾。
(梅香云)這等說來，想是你看上那秀才了。他有那件兒生的好處，中了姐姐的意來?(正旦唱)
【寄生草】他可有渾身俏，我偷將冷眼窺，端的個(gè)眉清目秀多伶俐。他把嬌胭膩粉頻交易，與我言來語去相調(diào)戲?，F(xiàn)如今紫鸞簫斷彩云空，幾時(shí)得流蘇帳暖春風(fēng)細(xì)。
(梅香云)姐姐這般呵，可不耽擱了你?我如今拚的與你擔(dān)著這個(gè)罪名兒。你有甚么說話，我替你寄與那秀才去。(正旦云)若是這等，多謝了你也。(唱)
【金盞兒】咱兩個(gè)最相知，說真實(shí)。梅香也，你休要等閑泄漏春消息，我忙賠笑臉廝央及。<帶云)你若去時(shí)呵，(唱)我索與你金環(huán)兒重改造，鶴袖兒做新的。(梅香云)姐姐，我說便也說了，則沒個(gè)媒人，怎生是好?(正旦唱)何須尋月老，則你是良媒。
(做寫詩科，云)我親筆寫下一首詩在此，你與我送與那生去咱。(梅香云)姐姐，我去便去，則是把甚么做定禮那?(正旦唱)
【后庭花】你將這錦紋箋為定禮，(梅香云)也要鼓笛送去才好。(正旦唱)你將這紫霜毫做鼓笛。(梅香云)誰是保親的?(正旦唱)保親的是鴛鴦字，(梅香云)誰是主婚的?(正旦唱)主婚的是錦繡題。(梅香云)母親知道呵，可怎了也?(正旦唱)休怕我母親知，抵多少姻緣相會。卓文君駕香車歸故里，漢相如到他鄉(xiāng)發(fā)志氣。薛瓊瓊有宿緣仙世期，崔懷寶花園中成匹配。韓彩云芙蓉亭遇故知，崔伯英兩團(tuán)圓直到底。
(梅香云)常言道得好，佳人有意郎君俏，可知姐姐看上他來。(正旦唱)
【柳葉兒】這的是佳人有意，都做了年少的夫妻，那會真詩就是我傍州例。便犯出風(fēng)流罪，暗約下雨云期，常言道，風(fēng)情事那怕人知。
(梅香云)姐姐，你可還有甚么說話，對那秀才說么?(正旦唱)
【賺煞尾】只幾句斷腸詞，寫不盡中心意，全靠你梅香說知。我比待月鶯鶯不姓崔，休教咱羅幃中魂夢先飛。莫延遲，你與我疾去忙歸，(梅香云)姐姐，也還要選個(gè)好日期才是。(正旦唱)揀甚么良辰并吉日。則愿他停眠少睡，早早的成雙作對，趁著那梅梢月轉(zhuǎn)畫樓西。(下)
(梅香云)姐姐進(jìn)房中去了，分付我將這簡帖兒暗暗的送與那秀才去。(詩云)我是小梅香，好片熱心腸。全憑詩一首，送與有情郎。(下)
第二折
(郭華上，云)歡來不似今朝，喜來那逢今日。小生郭華，自從在胭脂鋪里與那小娘子相會了幾次，那小娘子深有留戀小生之意，爭奈不得成就。正思慮間，誰想小娘子遣梅香送一簡帖兒來與我。小生看那詩中之意，是約小生今夜在相國寺觀音殿中相會。今日正是元宵佳節(jié)，眾朋友每請我賞燈，多飲了幾杯酒。我進(jìn)的這山門來，這個(gè)不是觀音殿?我進(jìn)殿門來。(做揖科，云)觀音菩薩，你是慈悲的，你是救苦難的。今日一天大事，都在這殿里，你豈可不幫襯著我?(做醉科，云)這一回酒上來了，且在此等待著小娘子，權(quán)時(shí)盹睡咱。(做睡科)(正旦領(lǐng)梅香挑燈上，云)妾身王月英是也。慚愧，今夜上元佳節(jié)，那郭秀才在寺中等侯久了，我被社火游人攔當(dāng)。兀的不有三更時(shí)分?梅香，敢怕誤了期約也。(梅香云)姐姐行動些。(正旦唱)
【正宮】【端正好】車馬踐塵埃，羅綺籠煙靄，燈球兒月下高抬。這回償了鴛鴦債，則愿的今朝賽。
【滾繡球】天澄澄恰二更，人紛紛鬧九垓，(云)不知今夜怎生這等耳熱眼跳也。(唱)敢是母親行有些嗔責(zé)，(梅香云)奶奶著俺們看罷燈早回去哩。(正旦唱)則教我看燈罷早早回來。你看那月輪呵光滿天。燈輪呵紅滿街，沸春風(fēng)管弦一派，趁游人擁出蓬萊。莫不是六鰲海上扶山了?莫不是雙鳳云中駕輦來?直恁的人馬相挨。
(梅香云)姐姐，你看這般月色，映著一片燈光，寶馬香車，往來不絕，果然是好景致也!(正旦唱)
【倘秀才】看一望瓊瑤月色，似萬盞琉璃世界，則見那于朵金蓮五夜開。笙歌門院落，燈火映樓臺，把梳妝再改。
(梅香云)姐姐，你生得桃腮杏臉，星眼蛾眉，便比著月殿嫦娥，也不讓他。但不知那秀才的福分生在那里，要姐姐這等費(fèi)心也。(正旦唱)
【滾繡球】淺淺的勻粉腮，淡淡的掃眉黛，不梳妝又則怕母親疑怪，沒奈何云鬢上斜插金釵。風(fēng)飄飄吹縷衣，露冷冷濕繡鞋，多情月送我在三條九陌，又不曾泛桃花流下天臺。則因這武陵仙子春心蕩，卻被那塵世劉郎引出來，今僅和諧。
(梅香云)姐姐，早來到相國寺了也。(正旦云)梅香，跟我觀音殿上游玩去來。(做上殿拜科)(唱)
【叨叨令】背著這鬧火火親身自向蓮臺拜，只見他靜悄悄月明千里人何在?(做見科，唱)元來個(gè)困騰騰和衣倒在窗兒外，(云)哦，我猜著他了。(唱)莫不為步遲遲更深等的無聊賴?早些兒覺來也波哥，早些兒覺來也波哥，我只索向前去推整他頭巾帶。
(梅香云)這廝敢睡著了，待我叫他。(做叫不醒科，云)這等好睡!姐姐，待我推醒他。(做推不醒科)(正旦唱)
【滾繡球】且饒過王月英，待喚聲郭秀才，又則怕有人在畫檐之外，我靠香肩將玉體輕挨。覷著時(shí)眼不開，問著時(shí)頭不抬，扶起來試看他容顏面色，(做見郭醉科，唱)哎，卻原來醉醺醺東倒西歪。我這里一雙柳葉眉兒皺，他那里兩朵桃花上臉來，說甚乖乖。
(梅香笑科，云)元來他吃的醉了也!姐姐，你則聞他口中，可不酒臭哩。(正旦云)這生直恁般好酒!早知如此，我不來也罷了。(唱)
【呆骨朵】說甚么金尊倒處千愁解，好教人感嘆傷懷。你只戀北海春醪，偏不待西廂月色。我道是看書人多志誠，你如今倒把我廝禁害。(帶云)哎，秀才，秀才。(唱)那里也色膽天來大，卻原來酒腸寬似海。
(梅香云)既是他醉了，則管喚他怎的?姐姐，咱家去來，夜深了也。(正旦云)梅香休慌，再等一等，或者醒來，也不見得。(做聽更鼓科，云)呀，四更了也!我如今只得回去。(做行再住科，云)我若是不與他些表記，則道俺不曾來此。我把這香羅帕包著一只繡鞋兒，放在他懷中，以為表記，有何不可?(做放懷中科，云)梅香，咱家去來。(梅香云)姐姐，你也忒急性，你再等這秀才一等兒。(正旦云)梅香，我只怕母親嗔怪，咱回家去來。秀才，你好無緣也!(唱)
【煞尾】本待要秦樓夜訪金釵客，倒教我楚館塵昏五鏡臺。則被伊家廝定害，醉眼蒙朧喚不開，一枕南柯懶覺來。遺下香羅和繡鞋，再約佳期又一載。月轉(zhuǎn)西樓怎停待，角奏梅花不寧奈，空抱愁懷歸去來。(帶云)哎，秀才，秀才。(唱)你若要人月團(tuán)圓鸞鳳諧，那其間還把那三萬貫胭脂再來買。(同梅香下)
(郭華醒，云)不覺的睡著了也。(做聞科，云)怎生一陣麝蘭香，是那里吹來的?呀!我這懷中是甚么東西?(做見手帕、鞋兒科，云)原來是一個(gè)香羅帕，包著一只繡鞋兒。嗨!這鞋兒正是小娘子穿的!他必定到此處來，見我醉了睡著了，他害羞不肯叫我，故留繡鞋為記。小娘子，你有如此下顧小生之心，我倒有怠慢姐姐之意。這多是小生緣薄分淺，不能成其美事，豈不恨殺我也!(做看鞋科，云)我看了這一只繡鞋兒，端端正正，窄窄弓弓；這個(gè)香羅帕兒香香噴噴，細(xì)細(xì)膩膩的。物在人何在?天阿!我費(fèi)了多少心情，才能勾今夜小娘子來此寺中，相約一會。誰想小生貪了幾杯兒酒，睡著了!正是好事多磨，要我這性命何用?我就將這香羅帕兒咽入腹中，便死了也表小生為小娘子這點(diǎn)微情。(詩云)苦為燒香斷了頭，姻緣到手卻干休。拚向牡丹花下死，縱教做鬼也風(fēng)流。(做咽汗巾噎倒科)(凈扮和尚上，詩云)我做和尚年幼，生來不斷酒肉。施主請我看經(jīng)，單把女娘一溜。小僧是這相國寺殿主。時(shí)遇元宵節(jié)令，大開山門，游人玩賞。這早晚更深夜靜，長老分付著載巡視殿宇兩廊燈燭香火，來到這觀音殿內(nèi)。(做絆倒科，云)呀，怎生有個(gè)人睡在地下?我試看咱。(做舉燈看科，云)原來是個(gè)秀才。秀才起來，天色將明了，你起來家去罷。呀，可怎生喚不醒也?我再看咱。(做驚科，云)呀，這秀才原來死了!(做手摸科，云)怎生一只繡鞋在他懷內(nèi)?敢是這秀才死了還不死哩。等我扶起他來，送出山門去，省的連累我。(做扶科)(丑扮琴童慌上，云)自家琴童的便是。俺主人相國寺看燈去了，一夜不見回家，我索尋去咱。(做入寺見科，問云)和尚，難道俺主人吃的這等醉哩!(和尚云)醉倒是活的，不知你家秀才怎生死在這里?(琴童做驚科，云)俺主人死了?(做摸身上科，云)俺主人懷中現(xiàn)有一只繡鞋。我想來，俺主人在你寺里做的事，你必然知情。你如今將俺主人擺布死了，故意將這繡鞋揣在懷里。正是你圖財(cái)致命，便待干罷!我將這尸首亭在觀音殿內(nèi)，明有清官，我和你見官去來!(拖和尚下)(外扮伽藍(lán)同凈鬼力上，云)人間私語，天聞若雷。暗室虧心，神目如電。小圣相國寺伽藍(lán)，奉觀音法旨，分付小圣，因?yàn)樾悴殴A與王月英本有前生夙分，如今姻緣未成，吞帕而亡。那秀才年壽未盡，著他七日之后，再得還魂，與王月英永為夫婦。鬼力那里?休得損壞了郭華尸首，待小圣自回菩薩話去也。(同鬼力下)
第三折
(凈扮張千引祗從排衙上科，云)喏，在衙人馬平安抬書案。(外扮包待制上)(詩云)冬冬衙鼓響，書吏兩邊排。閻王生死殿，東岳攝魂臺。老夫姓包名拯，字希仁，乃廬州金斗郡四望鄉(xiāng)老兒村人氏，現(xiàn)為南衙開封府尹之職。因?yàn)槔戏蛄芮逭?，奉公守法，圣人敕賜勢劍金牌，著老夫先斬后奏。今日升堂，坐起早衙。張千，將放告牌抬出去者。(琴童扭和尚上，云)冤屈也!(和尚云)干貧僧甚么事?(包待制云)張千，甚么人喧嚷?(張千云)是一個(gè)書童扭著一個(gè)和尚叫冤屈哩。(包待制云)那叫冤屈的，著他上來。(張千喝云)告狀的當(dāng)面!(琴童、和尚做入見科)(包待制云)兀那廝!你有甚么冤枉不明之事，分說明白，老夫與你判斷咱。(琴童云)爺爺可憐見，小的是個(gè)琴童，跟著郭華秀才來京應(yīng)舉。俺秀才因遇元宵看燈，去到相國寺中，不知這和尚怎生將俺秀才弄死了，懷兒里揣著一只繡鞋。小的每扯住這和尚，特來告狀，望爺爺與小的做主咱。(包待制云)兀那和尚!你既為出家人，可怎生謀死人?你從實(shí)的說來，免受刑法。(和尚云)爺爺，小僧當(dāng)夜在寺中巡綽燈火，到觀音殿內(nèi)，見個(gè)秀才睡在地下。我則說他酒醉倒了，我用手去他口邊摸著，早沒的氣了?？峙逻B累小僧，正待扶起他來，送出山門去，不想撞見琴童來尋，他就扯住小僧，道我害了他性命。小僧委實(shí)不知別情。(包待制云)這件事必有暗昧。張千，將琴童共和尚收在牢內(nèi)，我自有個(gè)處治。(張千云)理會的。牢里收人!(和尚云)冤屈呵!可教誰人救我也?(同琴童下)(包待制云)張千，你近前來，聽我分付。(做耳語科，云)小心在意，疾去早來。(張千云)理會的。(下)(包待制云)張千去了，老夫無甚事，且退后堂歇息咱。(暫下)(張千扮貨郎挑擔(dān)上，云)自家張千，奉老爺?shù)难哉Z，著我扮做個(gè)貨郎，挑著這繡鞋兒，體察這一樁事。若有人認(rèn)的呵，便拿他見老爺去，自有發(fā)落。(做搖鼓科)(卜兒上，云)老身王月英的母親便是。夜來有我女孩兒因與梅香看花燈耍去，失落了一只繡鞋兒，無處尋覓。我恰才去親戚家吃筵席回來，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一個(gè)貨郎兒，擔(dān)上掛著一只繡鞋，好似俺女孩兒的，待我試問他咱。(做見科，云)哥哥，你這只繡鞋兒是那里來的?(張千云)老人家，我因看花燈去拾的。你問他怎么?(卜兒云)哥哥不知，我女孩兒因看花燈掉了這只繡鞋兒，你回與我罷。(張千云)你老人家再仔細(xì)看著，是也不是?(卜兒云)哥哥，是我女孩兒的。(張千做扯住卜兒科，云)好呀，這只繡鞋兒不打緊，干連著一個(gè)人的性命，我拿著你見官去來!這的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同下)(正旦同梅香上，云)妾身王月英。夜來相國寺赴期，那秀才醉倒在地，誤了期約，我留下一個(gè)手帕一只繡鞋為表記，不知他醒了時(shí)怎生悔恨。今日母親去親戚家吃筵席去了，我想那秀才好是無緣也呵!(唱)
【中呂】【粉蝶兒】云鬢堆鴉，斂雙眉不堪妝畫，有甚事愁緒交加?我這里晝忘餐，夜廢寢，把咱牽掛。想昨宵短命冤家，引的人放心不下。
(梅香云)姐姐，想那秀才好沒福也。姐姐為他費(fèi)了多少心，干走了我們這半夜哩。(正旦云)怎么這一會兒有些心緒不寧?梅香，待我少將息咱。(張千上，云)自家張千的便是。適才拿得王婆婆到官去，如今又著我勾他女孩兒王月英，只索再走一遭。王月英在家么?(梅香云)姐姐，門首有人喚你哩。(正旦云)梅香，你看去，這是甚么人?(梅香云)是那開封府的公人，好生兇狠哩。(正旦云)這事可怎了也。(唱)
【醉春風(fēng)】我只道開封府要勾誰，元來題著王月英單喚咱。(張千做入見科，云)兀那王月英，有人告著你哩!(正旦唱)你沒來由揣與我個(gè)罪名兒，敢不是耍、耍。(張千喝科，云)噹!(正旦唱)我恰待東掩西遮，他早則生嗔發(fā)怒，不由人不膽慌心怕。
(云)哥哥，你莫不錯(cuò)拿了我么?(張千云)上司著我勾拿王月英，怎么錯(cuò)勾了?(正旦云)我這王月英曾犯甚么罪來?(唱)
【迎仙客】我須是王月英，又不是潑煙花，又不是風(fēng)塵賣酒家。有甚么敗了風(fēng)化，有甚么差了禮法。公然便把人勾拿?哥哥也，你休將這女孩兒相驚唬。
(張千云)王月英，快跟我去來。(正旦云)哎呀，可著誰救我也!(同張千下)(包待制上，云)著張千勾王月英去了，這早晚怎生還不見來?(張千拿正旦入，跪科，云)稟爺，這就是不見了繡鞋兒的王月英。(包待制云)你便是王月英么?(正旦云)妾身是王月英。(包待制云)你多大年紀(jì)?曾有婚配來么?(正旦云)告爺爺可憐見，試聽我王月英說一遍咱。(唱)
【紅繡鞋】俺年紀(jì)小未曾招嫁，(包待制云)你在那里住坐?(正旦唱)從小里長在京華，(包待制云)你家做甚營生買賣?(正旦唱)祖輩兒賣脂粉作生涯。
(包待制云)你有兄弟也無?(正旦唱)嘆只身無兄弟，(包待制云)你有父親么?(正旦唱)更老親早亡化，(包待制云)你是何門戶?(正旦唱)本是個(gè)守農(nóng)莊百姓家。
(包待制云)你既是個(gè)女子，怎生不守閨門之訓(xùn)，這繡鞋兒卻揣在郭華懷中?有何理論，從實(shí)招來，休討打吃。(正旦唱)
【石榴花】相公你懷揣著明鏡掌刑罰，斷王事不曾差。我本是深宅大院好人家，說甚郭華?(包待制云)胡說!你道不認(rèn)的郭華，這繡鞋兒是飛在他懷里的?(正旦做慌科，唱)郭華因咱，唬的我兢兢戰(zhàn)戰(zhàn)寒毛乍。(包待制云)眼見得這繡鞋是與他做表記了。(正旦唱)見相公語話兒兜搭，(包待制云)你還不招，只這繡鞋兒便是真贓正犯了。(正旦唱)你道是真贓正犯難干罷，平白地揣與我個(gè)禍根芽。
(包待制云)你快實(shí)說，你這一只繡鞋兒怎生得到郭華懷里來?(正旦做沉吟科，云)嗨!這事可著我說個(gè)甚的?(唱)
【斗鵪鶉】又不曾錦被里情濃，原來是繡鞋兒事發(fā)。(包待制云)可知是你的鞋兒。張千，喚他母親出來對證。(張千云)王婆婆，老爺呼喚。(卜兒上，見正旦哭科，云)孩兒，此一件事你做下了也。(正旦唱)見母親哭哭啼啼，卻教我羞羞答答。(卜兒云)孩兒，這繡鞋因甚在那秀才懷里來?(正旦唱)則管里將那緣由審問咱，我則索無言指落花。本待要寄信傳情，卻做了違條犯法。
(包待制云)你還不實(shí)說!左右，選大棒子打著者。(正旦云)爺爺可憐見!待我王月英供來。(唱)
【上小樓】我金蓮步狹，常只在羅裙底下。為貪著一輪皓月，萬盞花燈，九街車馬。更漏深，田地滑，游人稠雜，鰲山畔把他來撇下。
(包待制云)這女子巧言令色，不打不招。左右與我打呀!(張千做打科，云)你招了者，招了者!(正旦唱)
【滿庭芳】哎!你個(gè)官人休怒發(fā)，又不曾偎香倚玉，殢柳亭花。這繡鞋兒只為人挨匝，知他是失落誰家?(包待制云)既是你的鞋兒，快招了罷。枉自吃打!也免不得你的罪哩。(正旦唱)相公道招了呵不須責(zé)打，弓兵每他又更亂捉胡拿。(嘆云)罷!罷!(唱)沒奈何招了罷，我則索從頭兒認(rèn)下，禁不的這吊拷與繃扒。
(包待制云)你也招了么?(正旦云)招便招了，只望爺爺與我王月英做主咱。(包待制云)只要你招的明白，我與你做主。(正旦云)當(dāng)此一夜，還有個(gè)香羅帕，同這繡鞋兒，都揣在那秀才懷中，見的我留情與他的意思，豈知倒害了他性命。好可憐人也!(唱)
【十二月】尚不見留情手帕，卻教我受罪南衙。(包待制云)哦，元來還有個(gè)香羅帕兒。你是未嫁的閨女，可也不該做這等勾當(dāng)。(正旦唱)本待望同衾共枕，倒做了帶鎖披枷。這一場風(fēng)流話靶，也是個(gè)歡喜冤家。
(包待制云)這兩件東西，卻也不該就害了他性命。(正旦唱)
【堯民歌】呀，都只為武陵仙子泛桃花，可教我一靈兒身死野人家。只落的瀟瀟灑灑伴殘霞，杳杳冥冥臥黃沙。差也波差，當(dāng)初怨恨咱，常言道色膽天來大。
(包待制云)既是這等，張千，將這王月英押去相國寺觀音殿內(nèi)，看著尸首，尋那香羅帕去。若有了呵，我自有個(gè)處治。小心在意，疾去早來。(張千云)理會的。(做押正旦行科)(卜兒云)孩兒也，你小小年紀(jì)，犯下這等的罪過，兀的不痛殺我也!(正旦云)母親，是你孩兒做的不是了也!(唱)
【煞尾】娘呵你年紀(jì)過五旬，抬舉的孩兒青春恰二八。不爭葫蘆提斬首在云陽下，把我這養(yǎng)育的娘親痛哭殺。(同張千下)
(卜兒云)孩兒去了也，我如今收拾些茶飯，相國寺內(nèi)看孩兒去來。(下)(包待制云)張千押的那女子去了，待他回話，必有分曉。左右，打鼓退衙者。(詩云)從來三尺貴持平，莫把愚民苦用刑。人命關(guān)天非細(xì)事，舉頭豈可沒神明。(同下)
第四折
(雜當(dāng)做抬郭華上科)(張千同正旦上，云)上命官差，事不由己。自家張千是也，奉老爺?shù)难哉Z，押著王月英到相國寺里去。王月英，你是好人家兒女，怎做這等的勾當(dāng)?快行動些!(正旦云)王月英，誰想有這一場禍?zhǔn)乱埠?(唱)
【雙調(diào)】【新水令】痛傷情望的我眼睛穿，咱兩個(gè)得成雙死而無怨。雖然是相期燈月底，又不曾取樂枕屏邊。如今你命掩黃泉，這陰司下怎分辯?
(張千云)這是你自做的差了，還要分辯甚么那!(正旦唱)
【駐馬聽】有口難言，月里嫦娥愛少年。恩多成怨，你莫是酒中得道遇神仙?抵多少笙歌引至畫堂前，鴛鴦深鎖黃金殿。空教我恨綿綿，當(dāng)初悔不休相見。
(正旦云)天那!我當(dāng)初寄詩之意，豈謂有此。(唱)
【殿前歡】本是個(gè)好姻緣，(張千云)你是個(gè)閨女，也不合和他私通。(正旦唱)好姻緣翻做了惡姻緣。(張千云)那秀才難道不等你就睡著了?(正旦唱)則為他貪杯醉倒觀音院，(張千云)他醉便醉，也不至死。(正旦唱)卻教我負(fù)屈銜冤。刬地花中宿酒里眠，遂不了今生愿，后世里為姻眷。(張千云)你和他還想做夫婦哩!(正旦唱)怎能勾夫妻結(jié)發(fā)，依舊得人月團(tuán)圓。
(張千云)可早來到相國寺觀音殿了也。兀那女子，你進(jìn)去。這的是郭華的尸首，尋你那手帕咱。(正旦做入殿見郭華，怕科)(張千云)你怕甚么?看那手帕在那里?(正旦做看科，云)哥哥，你看那秀才口邊露著個(gè)手帕角兒哩。(張千云)真?zhèn)€是，你扯將出來看。(正旦做取手帕科，唱)
【沽美酒】只道你咽不下相思這口涎，原來是手帕在喉咽?？嗤绰暵暱奚倌?，猛聽的微微氣喘，越教我揾不住淚漣漣。
(郭華做欠身科)(正旦云)秀才，你休唬殺我也。(唱)
【太平令】唬的我手腳兒驚驚戰(zhàn)戰(zhàn)，鬼魂靈怎敢胡纏。(郭華做見旦科，云)小娘子，我和你相見，知道是睡里夢里?(做起身摟，正旦摔開科，唱)斷不了輕狂寒賤，還只待癡迷留戀。我這里躍然，向前，謝天，呀!險(xiǎn)些的在云陽推轉(zhuǎn)!
(郭華云)原來是小娘子在此救我。小娘子，你為甚么來?(正旦云)慚愧。張千哥哥，那秀才活了也!(張千云)既然秀才活了，俺一同見老爺去來。(同下)
(包待制上，云)老夫包待制。今為郭華身死未見下落，如今坐起晚衙，專等張千回話。這早晚一行人敢待來也。(張千同正旦、郭華、卜兒上，做跪科，云)稟爺，小的同那王月英到寺中尋手帕去，不期這秀才口邊露出手帕角兒，被那王月英扯將出來，這秀才便活了。如今都拿來見爺，聽?wèi){發(fā)落。(包待制云)兀那秀才，你說你那詞因來。(郭華云)小生西京人氏，因應(yīng)舉不第，去買胭脂，遇見這小娘子，在于胭脂鋪內(nèi)。四目相視，甚有顧盼之意，爭奈他母親在堂，難以相約。不意小娘子暗著梅香，將一首詩約小生元夜到相國寺赴期。小生因酒醉睡著了，小娘子后至，呼喚不醒，誠恐失信，將繡花鞋一只，香羅帕一方，揣在小生懷內(nèi)，含羞回去。小生醒來，悔之不及，吞帕于腹，堵住口中之氣而死，今日已經(jīng)七日光景。恰才王月英同大人差的公人，看見小生口角微露手帕，因而扯將出來，小生遂得還魂。只望大人可憐見，并不干王月英之事，委實(shí)小生自行殘害。乞大人做主咱!(包待制云)王月英，你說你那詞因來。(正旦云)那秀才已都招了，我王月英說個(gè)甚的?(唱)
【川撥棹】你懷揣著似軒轅、似軒轅明鏡，他如今訴說根源。兩下當(dāng)年，都則為一點(diǎn)情牽。我王月英有甚言，任恩官怎發(fā)遣。
(包待制云)那郭秀才到你鋪里買胭脂，你曾接受他多少錢哩?(正旦唱)
【七弟兄】則他這解元，使錢，早使過了偌多千。(包待制云)他是個(gè)讀書人，買你胭脂做甚么?(正旦唱)奈胭脂不上書生面，都將來撒在洛河邊，恰便似天臺流出桃花片。
(包待制云)元來你家接了他許多錢，也當(dāng)?shù)呢?cái)禮過了。那王氏上來。(卜兒跪上科)(包待制云)兀那老婦人，你的女兒背地通書約人私合，本等該問罪的。如今那秀才幸得不死，你可肯將女孩兒嫁那秀才么?(卜兒云)爺爺問我女孩兒，肯便嫁了他罷。(正旦唱)
【梅花酒】呀!俺娘親敢自專，俺娘親敢自專。待擇取英賢，匹配嬋娟，斷送他的衰年。問甚么鸞膠續(xù)斷弦，巴不得順?biāo)阃拼Ｑ?謝恩官肯見憐，休拗折并頭蓮，莫掐殺雙飛燕。
(包待制云)既如此，你一行人聽老夫下斷。(詞云)你二人本有那宿世姻緣，約元宵相會在佛殿之前。怎知道為酒醉一時(shí)沉睡，不能勾敘歡情共枕同眠。將羅帕和繡鞋留為表記，到的來酒醒后悔恨難言。那秀才吞手帕氣噎而死，有琴童來告狀叫屈聲冤。我老夫秉公道當(dāng)堂勘問，將和尚趕出去并沒干連。押月英到寺內(nèi)認(rèn)他尸首，幸喜得神明護(hù)早已生全。今日個(gè)開封府判斷明白，合著你夫和婦永遠(yuǎn)團(tuán)圓。(正旦同眾拜謝科，唱)
【收江南】呀!也不枉了一春常費(fèi)買花錢，誰承望包龍圖到與我遞絲鞭，贏的個(gè)洛陽兒女笑喧闐。都道這風(fēng)情不淺，準(zhǔn)備著今生重結(jié)再生緣。
題目 郭秀才沉醉誤佳期
正名 王月英元夜留鞋記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