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后 記

嬌紅記 作者:明·孟稱舜


《嬌紅記》的作者孟稱舜,字子君,又字子適,或作子塞。明會稽山陰(今浙江紹興)人。生卒年不說。他的戲劇創(chuàng)作活動主要在明末天啟、崇禎年間。除《嬌紅記》外,他還撰有《貞文記》、《二胥記》兩種傳奇和《人面桃花》等六種雜劇。他所編的《古今名劇合選》收入元明兩代的雜劇五十六種,對元明雜劇的整理刊布作了有益的工作。

《嬌紅記》所寫的王嬌娘和申純的愛情故事,在民間早有流傳,曾被編寫成小說和雜劇。顯然,孟稱舜是在這一基礎上寫成的《嬌紅記》,并加以豐富和發(fā)展的。

《嬌紅記》所表現(xiàn)的男女青年爭取婚姻自由的主題,在元明間的戲曲中曾被反復表現(xiàn)過。但是,《嬌紅記》沒有停留在它以前的愛情作品已達到的高度,無論在人物形象的塑造或反映現(xiàn)實的深度上,它都有其自身的特點,閃爍著新的思想的光輝。

嬌娘是作者著力歌頌的主要人物。她的性格特征,首先表現(xiàn)在她不同于那些在封建禮教重壓下逆來順受的軟弱少女,而是竭力思考婚姻戀愛各方面的問題,形成了自己的戀愛觀。她清醒地看到封建婚姻給廣大青年造成的痛苦:“婚姻兒怎自由,好事常差謬。多少佳人錯配了鴛鴦偶?!币蚨鴽Q不愿再蹈“古來多少佳人,匹配匪才,郁郁而終”和覆轍,主動選擇了一條自己的道路:“與其悔之于后,豈若擇之于始。”她強調“擇”應是“自擇”。她對“卓文君之自求良偶”大加贊佩,認為“人生大幸,無過于斯”。嬌娘還進一步提出了選擇愛人的標準。她蔑視不學無術的紈袴子弟,也不要那些朝三暮四、輕薄無行的文人才士;她理想中的配偶是能夠和她“死共穴、生同舍”的“同心子”。她認為能和這樣的愛人結合,好使“身葬荒丘,情種來世,亦所不恨”。這一“同心子”的婚姻標準的提出值得我們重視,它把《西廂記》提出的,為以后許多愛情作品承襲的“郎才女貌”的婚姻標準,大大推進了一步,其實質是追求建立在共同思想基礎上的愛情,帶有較濃厚的現(xiàn)代性愛的色彩。嬌娘的進步戀愛觀的出現(xiàn),提示了封建社會后期婦女的進一步覺醒,表明她們反對封建禮教束縛,希望主動掌握自己命運這一民主要求的增強。

然而,嬌娘的愛情理想并沒有得以實現(xiàn)的現(xiàn)實可能性,美好的愿望和殘酷的現(xiàn)實之間構成了悲劇性的沖突,規(guī)定了嬌娘的悲劇命運。但是,真正成功的悲劇人物,決不是匍匐在惡勢力腳下的羔羊,正是在和惡勢力的不屈不撓的斗爭中,他們的性格迸發(fā)出耀眼奪目的光彩。嬌娘經(jīng)過私利的試探、考驗,經(jīng)歷了種種誤會和猜疑之后,終于和申純從形體的傾慕進而到心靈的共鳴,她認定申純是能和她白頭相守的“同心子”,就毅然“全不顧禮法相差”,勇敢地和申純結合。這與帥公子空虛的靈魂,卑下的品格,和只為滿足獸欲而毫無愛情可言的性愛觀,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作為嬌娘的情人,申純的形象也是很可愛的。他對愛情執(zhí)著,不性困難和曲折。然而,申純形象的主要特征,乃是在他的世界觀中,明確地把婚姻戀愛放在科舉功名之上。他說:“我不怕功名兩字無,只怕姻緣一世虛?!彼髞肀黄葢?,也只是把科舉作為獲得愛情的手段。因而,當他和嬌娘的愛情受到摧殘時,他毅然拋棄科舉及第的“光輝”前程,和嬌娘雙雙殉情。這種輕功名、重愛情的叛逆思想,和嬌娘叛逆禮教的精神,本質上是一致的,他不愧是嬌娘的“同心子”。《嬌紅記》之前的愛情作品,例如《西廂記》、《牡丹亭》,他們的主人公雖也在婚姻上背叛禮教,但對功名,則大都采取熱衷的態(tài)度。而申純在這點上,認識卻能高于他們。這反映了封建社會末期青年知識分子對現(xiàn)實認識的不斷深化和覺醒。通過申純這一形象,我們已可隱約窺見《紅樓夢》的男主人公賈寶玉的雛形。

嬌娘和申純形象的出現(xiàn),是明代后期封建經(jīng)濟中出現(xiàn)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系的萌芽,意識形態(tài)領域里左派王學倡導個性解放,以及市民階層壯大,他們反封建的要求不斷加強這一社會現(xiàn)實在文學中的反映;也顯示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作家對愛情問題的認識在逐漸深化。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里曾詳細論述了與新的生產(chǎn)關系相適應的現(xiàn)代性愛的特點,指出這種以“所愛者的互愛為前提”的愛情,其強烈之程度,往往使相愛的雙方為此會出生命。嬌娘和申純的“同心子”的愛情,正體現(xiàn)了這種現(xiàn)代性愛的特點。嬌娘“自擇佳配”的要求,與杜麗娘“花花草草由人戀”的要求一脈相承;而其與“同心子”結合的進步戀愛觀,則給予它以后的偉大愛情作品《紅樓夢》以影響?!都t樓夢》所描寫的寶黛的愛情,正是建立在背叛封建仕途經(jīng)濟這一“同心”的基礎上。因而我們可以認為,《嬌紅記》是介于《牡丹亭》與《紅樓夢》之間的過渡作品,通過它,可以看到我國古代愛情作品中反封建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是怎樣被繼承著、發(fā)展著、光大著。

《嬌紅記》是一部成功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作者運用現(xiàn)實主義手法,將封建社會中在婚姻問題上大量存在的矛盾和客觀的力量對比加以集中概括,把嬌、申爭取婚姻自由的斗爭和帥公子的逼婚這兩條線交織在一起,展開了悲劇性的沖突。作者努力刻畫嬌娘和申純的崇高理想,優(yōu)美的內心世界和橫溢的才華,并將其與不學無術、荒淫無恥的帥公子進行對比,突出了兩種不同性愛觀的尖銳對立。隨著嬌、申愛情的發(fā)展,他們和封建勢力的矛盾也一步步激化,最后他們殉情而死,把悲劇沖突推向高潮。這些現(xiàn)實主義描繪,深刻地揭示了當時在婚姻上存在的巨大矛盾,控訴了封建社會對青年美好愿望的扼殺,具有感發(fā)人心的巨大藝術力量。在舞臺關目的安排上,作者善于從實境實情出發(fā),把握人物在特定環(huán)境下的心情,通過細膩的心理描繪,揭示人物的精神面貌。例如“生離”出里,王文瑞將嬌娘許嫁帥公子,申純被迫離開王家。申純向王文瑞辭別,嬌娘暗上偷覷,當她和申純的目光相遇時,她控制不住內心的悲痛,掩面暗泣,而當王文瑞喚她與申純相別時,她卻掩淚急下,再催也不出來。在這過程中,嬌娘沒有一句唱詞或道白,但觀眾卻完全可以感受到她內心的巨大悲痛,真有“此時無聲勝有聲”之妙?!秼杉t記》這些現(xiàn)實主義描繪,深受《會真記》、《西廂記》等作品的影響,反映了《牡丹亭》之后,愛情作品從浪漫主認到現(xiàn)實主義的發(fā)展。

《嬌紅記》的曲辭具有濃郁的悲劇色彩。為表現(xiàn)主人公的強烈的反抗性格,作者賦予他們的曲辭以悲壯的風格。在“生離”出,當申純知道王文瑞已將嬌娘許嫁給帥公子時,他向嬌娘訣別,要她勉強跟帥公子結婚,這引起嬌娘極大的反感。她說:“兄丈夫也,堂堂六盡之軀,乃不能謀一婦人。……妾身不可再辱,既已許君,則君之身也?!苯映疚灏阋恕壳骸澳阕隽四袃簼h,直恁般性情懵,我和你結夫妻恩深義重,怎下得等閑拋送,全無始終?”這段烈性如火,悲壯激烈的曲白,很好地寫出了這一悲劇人物剛強不屈的反抗性格。但是,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嬌娘和申純的曲辭卻是哀愁感傷的。它表現(xiàn)了悲劇主人公追求理想,又找不到在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理想的愁苦心情。例如在“泣舟”出里,嬌、申互訴悲情的【玉交枝】、【豆葉黃】、【川撥棹】等曲,運用重迭、回環(huán)、斷而又續(xù)等句式,纏綿宛轉地表現(xiàn)出這一對生死戀人嗚嗚咽咽的哀音,聲情結合,凄切動人?!秼杉t記》的語言流暢自然,同時又較注重文采,詩意濃厚。在語言風格上,孟稱舜基本上是屬于王實甫、湯顯祖等文采派的作家。

毋須諱言,《嬌紅記》不是白壁無瑕的。在嬌娘和申純身上存在著落后消極的因素。他們看不到愛情不能實現(xiàn)的深刻社會根源,把它看作是命運的捉弄。嬌娘說:“不是我負心爹無始終,則我多情女忒命窮?!鄙昙円舶炎约旱谋瘎≌J為是“前生命慳,今生命兇”。他們思想中的消極宿命觀,是造成悲劇的主觀因素,也反映了作者思想的局限。嬌、申死后化為鴛鴦,上承焦仲卿、劉蘭芝化鳥,梁山伯、祝英臺化蝶,在幻想的領域里表現(xiàn)人民善良的愿望。但認為生前不能成夫婦,死后卻可以美好團圓,往往導致一些在愛情上失望的青年走向雙雙殉情的道路,這消極影響的一面也必須看到。另外,作品長達五十出,冗長枝蔓,象番兵入侵的一些場次就與作品主題關系不大,反映了傳奇家貪多炫博的習氣。

本劇以題為“古越孟稱舜著、陳洪綬評點”的影印本為底本,予以校訂、標點,改正了某些錯訛和脫漏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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