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奇齡 字大可，浙江蕭山人。康熙己未召試博學鴻詞，官翰林院檢討。著有《西河詩集》。 ○西河湛深經(jīng)學，著述等身，在國朝可稱多文為富者，惟攻擊朱子，不遺馀力，至鐫書若干卷，以示旗鼓，所以不得為醇儒，藝林惜之。 ○詩學規(guī)模唐人，時專尚宋體，故多起而議之者，然學唐而能自出新意，不同于規(guī)孟賁之目，畫西施之貌者也，視采剝宋人皮毛者，高下可以道里計耶？ ○打虎兒行 〔禹州民朱兒救父打虎，史使君廷桂獎勞之，予識之禹署。〕 打虎兒，乃在汴梁之禹州，禹州城外朱家樓。小兒十一隨父耕，深林有虎斑毛成。黑風吹草根，乘風攫人誰敢攖？小兒不識虎，疑是狐與貍。陡然見虎銜父肢，咆哮草際風來吹。兒啼向風不得父，把弋打虎截虎路。三尺童子五尺弋，憑空擊去著虎臆。虎驚顧兒舍父逸，深林豐草皆無色。禹州太守呼小兒，予之以帛飽以糜。予時在署識兒面，披發(fā)跳擲真兒嬉。問兒打虎虎何似，舉手張牙作虎勢。假虎隱幔恐小兒，小兒驚避力不支。當時見虎得無怖，此事我亦昧其故。禹州太守省得知，是時小兒知有父。男兒七尺縱復橫，爭名攫利萬里行。高堂存沒總不問，那肯舍命戀所生？我所思，打虎兒。（正說小兒之忘身救父，易于平直，得“假虎隱?？中骸币灰r，則小兒之至性愈出，見此時小兒知有父不知有虎也。此詩有關名教，《西河集》中尤為拔萃之作。 ○“深林豐草皆無色”七字，抵他人可數(shù)十言。） ○楊將軍美人試馬請歌 將軍航頭載美人，春行晚泊橫江濱。斜陽墮地草場闊，酒酣欲試紅麒麟。美人常服雙褶，青錦鴉衤闌紫絲結。蟬鬢當風卷似云，馬毛散汗吹如血。金錢壓口玉襪膚，馬前細立秦羅敷。見人羞上還將墮，壯士驚前不敢扶。調(diào)鞍整轡坐不定，忽見桃花滿春徑。將軍似妒九華韉，在傍休視雙金鐙。明霞片片爭繞林。紅光落處桃花深?；仡^失卻真珠樂，春草蒼茫何處尋？（“壯士驚前不敢扶”，此時猶未上馬也。調(diào)鞍整轡以后，華韉起將軍之妒，金鐙斷旁人之窺，不言美人而美人在焉，可謂入神之筆。） ○錢編修所藏司馬相如玉印歌 漢庭司馬梁園客，早歲為郎晚馳驛。因慕邯鄲舊相賢，借取高名注屬籍。當時原有摹璽書，大者礱石小琢于。螭首龜膊總銜帶，碧文綠籀皆施朱。相傳解玉刻小記，四角中央構名字。檄使填將《喻蜀文》，酒徒印作當壚契。于今相隔幾千年，不虞此物留人間。土衣苔繡半斑駁，銀鉤玉筋還新鮮。截肪徑寸覆玦紐，何必黃金大如斗。錢郎得此真罕希，每與秘書通系肘。會當天子好古文，相如已是同時人。尚書給札令繕賦，落筆殿前如有神。遂登著作入金馬，名在何須更相假。對策姑令董相先，容才久為廉頗下。長安秋盡寒欲來，驅車一上昭王臺。酒間出示爭把玩，令我懷古生徘徊。前人意氣不長在，況復微文等光怪。何物精靈護此符，歷劫千秋不曾壞。龍門遺冊懶未收，圖書堆垛能生愁。我今欲借文園篆，一惹桃花紙上油。（天子好古文以下，俱詠錢編修，卻處處與司馬雙關，巧心浚發(fā)。） ○詔觀西洋國所進獅子，因獲遍閱虎圈諸獸，敬制長句紀事和高陽相公 古皇慎德開四譯，內(nèi)被綏侯外蠻貊。貢物區(qū)為《王會》文，共球載在賓庭冊。河Α畎翟獻上方，兜離亻禁亻末陳明堂。三靈既應百神洽，般般之獸皆翱翔?？滴跷煳缡咻d，神武聲名播遙海。五疇從教白澤來，千門真見黃龍采。鴉瓴習習負矢飛，雞斯之乘歸林支。諸方執(zhí)贄儼相列，東漸溟渤流沙西。于中有國名古里，曾渡瀾滄作海市。魚眼看波射水紅，鮫絲織浪翻云紫。地當申未產(chǎn)獸雄，金精杰出毛群中。銜絳飾組獻天子，裁貝作章辭禮恭。從容檻致射熊館，不為珍禽為懷遠?；⒙鋾r看接上林，鷹房秋到移南苑。廷臣侍從欲賦詩，皇恩有詔徐觀之。圓目昂鼻有筋力，懸星掣電無雄雌。獨憐而彡發(fā)未卷曲，曳尾紲紲若散絲。衣被欲成鞠色見，牙齦不使鉤形施。爾時群檻狎諸獸，木壘槍樊列前囿。熊羆避路不敢當，虎豹攀欄有時吼。青鸞赤雀相對棲，豪豬野馬爭游嬉。張昭見此不動色，朱亥在傍何所思？聞之有熊狩谷，獲得狻猊比牛畜。漢時安息亦獻斯，形似麒麟但無角。從茲郊祀播樂章，射烏格鹿非尋常。鐃吹已陳《朱鷺曲》，征歌還及白狼王。何如儲彳待未完緝，詔遣求賢共來集。東堂甫布網(wǎng)羅成，西域剛逢旅獒入。招搖乍啟禁御開，白麟有對皆奇才。請看太保《卷阿賦》，恍見文王靈囿來。（依題布置，而遍閱諸獸中，仍以獅子作主，此分賓主識輕重也。一結尤得應制體。） ○朔方 天校神兵罷朔方，雙鍵不復掛漁陽。三秋白草緣關斷，萬里黃河入塞長。鐵柱分標滇外戍，金書異姓漢中王。從軍久負匡時略，愁見邊關到夜郎。 ○送人之耒陽 湖北湖南水盡浮，杜鵑啼歇過衡州。幾重高峽穿天下，萬里平江入漢流。念母徐生終去魏，思鄉(xiāng)王粲故依劉。少陵古墓依然在，酹酒荒原無限愁。 ○錢唐逢故人 西泠咫尺是天涯，喜汝從予江上槎。兩度陶朱思返越，百年張儉竟無家。鄉(xiāng)關恨屆鉆榆節(jié)，里巷羞乘廣柳車。壯士不還仍遠去，江東兄弟漫咨嗟。（應是避禍出亡而不歸者，玩四語六語自見。） ○少年 少年仗劍出關中，羽衛(wèi)新招六郡雄。久許報恩逾聶政，平時飲酒笑秦宮。雞鳴曉日黃河動，雁陣秋陰紫塞空。當日榆遷欲盡，愁君馳馬過新豐。（一結為少年危之，應是負氣任俠同于郭解者。） ○禹廟 夏王四載告成功，別禪苗山起宮。玉帛千秋新薦，衣冠萬國舊來同。金書瘞井封泥紫，窆石懸花映篆紅。一自百川歸海后，長留風雨在江東。 ○謁嵩岳 太室開天表，崇丘奠土中。主名高四域，受秩比三公。日月環(huán)區(qū)宅，陰陽割渾蒙。歌崧?lián)P峻極，望祀體昭融。華蓋標方{山頂}，金壺啟上宮。翕河承漢禪，卜洛載周工。別觀翔修鶴，層城倚大熊。藏書憑玉女，過澗遇青童。洞閉能圍雪，梯長恍御風。群山咸拱岳，萬歲自呼嵩?；钡芊怡┚?，菖羊采少翁。浮丘閑駕羽，子晉妙吹。石酒龍精白，巖花鳳首紅。煙霏春渺渺，水滴午氵崇氵崇。虛壑涵深礦，空梁拔斷虹。天關應再辟，帝座儼相通。險塞分河內(nèi)，靈祗屈岱東。神京懷舊服，終古賴攸同。（典重肅穆。） ○覽鏡詞 漸覺鉛華盡，誰憐憔悴新。與余同下淚，只有鏡中人。（其實無一同心人也，然道來曲而有味。） ○吊姜貞毅詩 曾披閶闔扣天關，垂死孤臣未賜環(huán)。遺命一棺何得葬，宣州城外敬亭山。（直書其事，忠義自見。） ○長門怨 玉殿金缸晚色新，殿前少使繡麒麟。夜來恐索長門錦，要賜平陽歌舞人。（自注：漢內(nèi)職有少使之號。 ○別出新意，發(fā)露盡矣。若唐人為之，便有多少含蓄。） ○秦淮老人 秦淮高閣擬臨春，中有仙翁鬢似銀。話到陪京行樂處，尚疑身是太平人。（明處亂離之后，偏云尚疑身際太平，詞彌曲意彌悲矣。） ○贈柳生 流落人間柳敬亭，消除豪氣鬢星星。江南多少前朝事，說與人間不忍聽！ ○除夕作 旅館椒花紅欲然，椒盤愁向客中傳。如何才聽金雞唱，便喚今宵是客年？（人人能道者，卻未有人道及，新故之感，凡事類然，不獨除夕也。） ☆李因篤 字子德，陜西富平人。康熙己未以布衣召試博學鴻詞，官翰林院檢討。著有《壽祺堂詩》。 ○子德先生邃于經(jīng)學，顧寧人先生推重之，以公卿薦召試，當時所稱四布衣之一也。授官后，即以母老辭，不許，表三上，乃許，情詞懇惻，比李令伯之《陳情》則又過之。圣主之仁，人子之孝，宇內(nèi)共稱，不止羨其鴻軒鳳舉也。詩品似李北地之宗杜陵，骨干有馀，而神韻或未副焉。茲錄其兼可采者，著之卷中。 ○紀別（自注：將往雁門。） 置酒歲云暮，北堂淡寒暉。饑烏相與鳴，朔風厲重闈。老母閔游子，欲言先欷。不問何日行，先問何時歸。遙遙計往路，歷歷詢征衣。礻是身慎自防，兼量寒與饑。長跪聞母言，銘心毋敢違。病妻勉下床，相視首蓬飛。謂我當行邁，有淚且勿揮。 弟從母側來，再拜投一。征駒鳴前庭，擔負已出野。仆夫前致辭，冉冉西日下。要當慷慨去，不覺淚如瀉。兄言勤門戶，弟言慎車馬。 小子復牽衣，岐路含百慮。不知行何方，強欲偕我御。念當遠乖離，何忍揮之去。悲哉游子吟，斯須哀樂具。中懷如懸旌，搖搖不得住。依依天屬親，撫事愧童孺。（三章不外一真字。） ○題世胄都指揮使崔公汝明像 高皇養(yǎng)士三百秋，衛(wèi)帥食恩等通侯。銘鐘書帛列上第，金樽玉案羅群羞。一朝河上度氛，虎嘯崤函不忍聞。赤幟無色鼓聲死，嬰城惟有崔將軍。將軍開國世家子，輕裘緩帶談經(jīng)史。吹篪時過大司農(nóng)，（自注：公兄抑庵尚書。）北斗西豪俱在此。昭陽之冬月無陽，野斗豺虎色玄黃。決眥不知有鋒刃，疾呼白日生冰霜。臣矢已窮力戰(zhàn)久，側身誓天不相負。已棄先濺侍中血，寧料如生元帥首。紛紛侍衛(wèi)盡同朝，今何蕤萎昔何驕！朝行出攻暮不返，歲寒松柏乃后凋。后來傳疑未傳信，壺祠墓無人問。長留遺像天地間，勇者成仁懦者奮。（崔系嬰城戰(zhàn)死者，后無人表白，故于遺像中表之，此等詩大有關系。） ○登代州白人巖因飲孫園 高仞懸孤嶂，雙劃一門。好人多在野，春水自依村。雨走空天角，松藏老石根。危梯攀古洞，仿佛說桃源。（為野外人生色，“春水自依村”五字，天然佳景，不在鏤刻。） 只覺前好，何人并結廬？鷲巖光倚薄，香閣靜含虛。法境清涼外，人煙戰(zhàn)伐馀。因聲寄蓮社，吾志在山居。 ○雨 積潦乘秋見，鳴づ滿地生。薄言風有隧，遑恤雨無正。河北多艱食，天南未解兵。十年留滯盡，鄉(xiāng)國意縱橫。（經(jīng)語作對，流連光景者不解道。） ○秋興客長安作（此秦中故長安也。） 長安四代提封地，指顧中原據(jù)上游。亂水遙分飛雪幕，清歌舊識采蓮舟。園陵翠柏填薪市，帝子朱門起戰(zhàn)樓。轉餉江天頻告瘁，南方征調(diào)幾時休？三川北拱帝城開，古殿陰移萬樹哀。地老黃蒿通作柱，霜侵白骨半生苔。臨城獵騎橐弓入，帶郭漁舟擊棹回，近說西羌諸部勁，秋深牧馬過邊來。終南太華古林垌，更使長河繞戶庭。日落夕曛三輔紫，云開秋色五陵青。門空光祿群游榻，（自注：文少卿太青。）院冷尚書舊講經(jīng)。（自注：馮宗伯少墟。）何處笛翻《楊柳》夜，故園風雨憶飄零。 西來宛馬絡青絲，萬炬圍城罷獵時。黍逼故宮秋自滿，鴻號中澤暮何之？浮云回首悲關塞，返照經(jīng)心望崦嵫。一滯雙洲情不愜，蒹葭搖落好誰思？曲江池水已成墟，江岸籬花傍客車。采地縱觀周召邑，滄波高枕漢唐渠。村舂廖落斜陽里，野哭分明舊創(chuàng)馀。咫尺村陵連鄭谷，撫時懷古一躊躇。（諸詠作于秦中受創(chuàng)以后，帝子傷殘，故家凋謝，羌、戎沓至，野哭時聞，律體中變雅也。杜詩《諸將》、《秋興》是其本原。） ○邊上 蕭關城堞望中分，鹿苑干戈道上聞。野霽卷蘆吹白日，霜清驅馬下黃云。征西盡撤三千戍，鎮(zhèn)朔遙歸十萬軍。誰抱遺弓攀鶴表，賜冠空滿群。 ○得傅征君山信 河汾文獻未全空，《盅》上《乾》初有是公。不卜同舟瞻郭泰，徒知《中論》擬王通。芳期虛訊春來鳥，劇飲猶傳雪后鴻。他日蓽門相修處，下車應拜采桑翁。（以不事王侯重之，中寫得信，末訂過從，極見篇法次第。） ○潼關 云薄關河紫氣長，帝樞曾此撼嚴疆。河經(jīng)百二開天地，華枕西南銷雍梁。戍火忽移函谷月，征車多帶灞亭霜。舊京蕭索垂千載，飛挽何由接巨航。 ○望岳 太華三峰列峻屏，晴霄飛翠下空溟。曉云東抱關河紫，秋色西來天地青。玉女盆中寒落黛，仙人掌上接明星。亂馀林壑饒遺客，縹緲幽棲賦《采苓》。 ☆尤侗 字展成，江南長洲人?？滴跫何凑僭嚥W鴻辭，官翰林院檢討。家居后，加侍講。著有《西堂詩集》。 ○先生所著《西堂雜俎》傳入禁中，章皇帝稱為真才子。后入翰林時，圣祖稱為老名士。位雖不尊，天下羨其榮遇，比于李青蓮云。 ○西堂少歲時，專尚才情，詩近溫、李。歸田以后，仿白樂天，流于太易，雖街談巷議入韻語中，遠近或以游戲視之，比于王鳳洲之評唐伯虎。不知四十至六十時詩，開闔動蕩，軒昂頓挫，實從盛唐諸公中出也。?！对伱魇窐犯芬痪恚葹樯駚碇?。今選中所收，皆錚錚有聲者，使藝苑人見之，共識西堂面目。 ○胡藍獄 去年殺韓信，今年醢彭越。徐常幸前死，諸公寧望活？丞相戮，將軍誅，缺望恣肆固有跡，坐以謀反疑有無，罪止及身或收孥。殺胡黨，殺藍黨，數(shù)十萬人保無枉？文武軍民打一網(wǎng)。一斗粟，一座城，一條龍，一連鷹，革左塌回何紛紛，得非此輩之冤魂?。ㄈ蓖炼Z，胡、藍之定案也。罪宜及身，連坐者至萬數(shù)，毋乃濫刑乎？一斗粟以下，皆流賊名。城鷹，庚蒸通韻，紛魂，文元通韻，四韻各自通不相通也。） ○歌七章 九靈山人泛東海，《麥秀》《黍離》歌慷慨。席帽山人隱吳門，殘山剩水聲常吞。二子不仕亦不死，惟有子中所為極難耳。江西復，廣東破，變姓名，北山臥。棄妻子，浮江湘，足已折，身難藏。使者來，引鳩觴，辭親友，歌《七章》。歌《七章》，悲元亡。嗚呼，元亡乃有文天祥?。ň澎`山人戴良、席帽山人王逢皆元遺民。伯顏子中，西域人，曾收復建昌，出使廣東。廣東已破，乃變姓名，攜鴆自隨。后有強之出者，子中曰：“我死晚矣！”飲鴆而死。讀末語，子中至今未死。） ○南陳北李 南京有一陳，太學無棄人。北京有一李，太學多端士。李先生，講《五經(jīng)》，公侯環(huán)坐聽《鹿鳴》。橋門荷校辱非刑，諸生舉幢呼闕廷，會昌上奏太后驚。陳先生，考績至，手書《四箴》返金幣，招之不住守吾志。危哉履虎幸不噬，兩賢道同命則異。君不見西市將殺薛夫子灶下老仆哭不止。（通首是合傳體，起用軍中一韓一范句法。陳名敬宗、李名時勉，皆國子祭酒，為王振所惡者，李至荷校，陳未加刑，故曰道同命異也。末以振欲殺薛文清，因廚下老仆哭泣而止，轉出一事作結，便不平直。） ○王先生 太皇太后女堯舜，宮嬪加刃誅王振。不見高皇豎鐵牌，內(nèi)宮不許干朝政？振乎毀牌太縱橫，天子亦呼王先生。先生一開口，天子下殿走。蒙塵事可哀，奪門名亦丑。橫尸百萬誰首戎，天子猶念先生功。詔取沈香雕小像，巍峨寺額稱旌忠。（英宗復辟后，思王振，復其官，刻木為像，招魂葬之，祀智化寺，賜額旌忠，此事真不可解也。國朝祠像猶存，乾隆七年，御史沈廷芳疏請毀像及其碑文，人共快之。） ○北狩 大明天子云端坐，誰人推向沙場墮？窩兒帳外黃龍臥，赤光籠罩望如火。也先耶？伯顏耶？大同賽刊耶？今日宰牛，明日宰馬。大婦唱歌，小妻洗。風吹草低，橐駝盈野。送君還歸，群呼者者。君不見周驪山、魯鴝鵒，青衣行酒懷愍辱，五國城中徽欽哭。（全用本事成文，音節(jié)極古，“者者”，然詞也。） ○對山救我 劉家老公性烈火，滿朝公卿鋃鐺鎖。磨刀殺李崆峒，惟有對山能救我。對山慨應真吾事，騎馬上門謁中貴。今日何好風，吹得狀元至？老公倒屣小跪，焚香把酒勸公醉。醉公酒，我不辭，我一言，公三思。力士肯為太白屈，此事非公誰能之？老公笑請先生坐，當為狂生免其禍。解衣脫帽為公舞，哺糟啜ㄤ無不可，明年天子誅老公，朝里交章薦崆峒。可憐對山罷官去，一身零落污泥中。對山救我李北地，誰救對山康武功？且呼少年共豪飲，手彈琵琶曲未終。琵琶嘈嘈弦何急，聲聲似訴負情儂。（即以當日情事語言組織成詩，得《史》《漢》敘事體。） ○鐵夫人 武皇南巡臣拜杖，良人系獄妾心喪。妾家兒女本無知，焚香吁天誠有之。邏騎縛來坐咒詛，夫婦牽連入圜土。妾今有身不任刑，惟拚一死謝夫君。情辭慷慨相決絕，法吏滿堂誰忍聞。一旦天恩并放歸，都人夾道盡沾衣。還將前日香重，長祝君王罷六飛。林大輅諫武宗南巡，下獄，（妻黃氏吁天祈免。緹騎以咒詛告，并逮入獄。主者危辭怵黃，黃不承，惟求速死。后得釋，夫婦偕出獄，都人曰：“此鐵夫人也。”） ○新都嘆 新都才人官玉局，入朝手撼天門哭。相公之子狀元郎，杖血淋漓投永昌。永昌市上擁諸妓，簪花涂粉雙丫髻。白綾新衤戒彩毫光，酒酣起舞龍蛇字。蠻童笑殺老顛狂，萬里云南作醉鄉(xiāng)。相思獨有深閨婦，盼斷金雞下夜郎。（以黃夫人寄詩語作結，倍覺黯然。） ○河套冤 嚴夏兩家雞相斗，曾銑仇鸞袒左右。嚴雞方勝夏雞孤，銑欲劾鸞何為乎？套未復，身先死。朝璽書，暮西市。將軍橫尸何足言，宰相駢首寧無冤？君莫哭，君不見金牌召后風波獄。（京師市語，呼江西人為雞，故有起句。一結大為桂州、石塘生色。） ○臣夫表 臣夫在獄十六年，家有老親八十九。臣妻置妾未相見，旅舍凄涼誓同守。欲歸則棄夫，欲留則違舅。棄夫斷饣粥，違舅闕箕帚。臣愿代系獄，放夫暫回首。生當還囹圄，死得瘞隴畝。此疏不忍讀，讀之血盈斗。彌留始解網(wǎng)，覆盆既 已久。嗚呼！夫忠臣，妻烈婦，可與蘇張三不朽。（沈煉劾嚴嵩，系獄共十六年，妻張上書求代，不許。后一年，始釋。夏言妻蘇、楊繼盛妻張亦俱上書代夫，故并及之。詩中全點染疏言，此種本事，西堂所獨。） ○吊南塘 副將軍，在南郡，殺倭全用鴛鴦陣。大將軍，在薊門，閱兵爭跳龍虎屯。結發(fā)從戎無不可，籌邊更重北門鎖。萬里長城背朔方，伏波只看飛鳶墮。江陵已沒二華亡，倚劍悲歌古戰(zhàn)場。白袷角巾歸第日，路人誰識戚南塘？惟有白頭舊部曲，西風落日嘆《燒荒》。（張江陵當國，譚綸為總制，戚繼光為薊鎮(zhèn)，得以保全。江陵與綸先后沒，戚移鎮(zhèn)嶺南，旋罷官矣。二華，綸字也，部將陳第作《燒荒行》以悲之。） ○ィ鸞火 貴妃方辭坤寧去，選侍旋向乾清住。封后封妃許不許，手提哥兒咄咄語。防微杜漸爭移宮，專制垂簾事不同。先皇末命猶在耳，ィ鸞一火何匆匆！雉經(jīng)入井傳聞異，保全母子無他意。宮闈骨肉貴調(diào)停，難將國事行家事。諸君莫爭鄭與李，奉圣夫人又至矣?。ù搜岳钸x侍居乾清宮，楊漣爭之，乃移宮也。首以鄭貴妃引入，末結到客氏之蠱惑，一語言下凜然。） ○趙高傳 委鬼當頭坐，茄花滿地紅。趙嬈曹節(jié)私相通，老祖太太配公公。月華門前車斗風，涿州道上馬游龍。內(nèi)操撾鼓鳴刀弓，犴狴流血朝班空。祠堂昭德兼崇功，干兒義子多如蟲。讀史至此惟三嘆，殆哉岌岌將作難！滿朝彈章君不見，中宮獨看《趙高傳》。（委鬼，謂魏忠賢，茄花，謂客氏，北音讀客為茄。老祖太太，群小稱客氏也。熹宗見張后觀書，問何書，曰：“《趙高傳》?！敝屹t聞而惡之，屢欲傾陷。） ○思陵痛 思陵在位十七載，四海分崩成瓦解。去年失楚今失秦，大梁水決武昌焚?；⒈抨P誰與守，三軍倒戈百姓走。君王仗劍死煤山，母后宮中殉玉環(huán)。桐棺一寸道旁置，故老行人多掩涕。入廟應呼十四皇，兒家何罪致天亡？新鬼號兆舊鬼哭，鐘ね慘裂燈無光。高勿哀，文勿怒，自古興亡有天數(shù)，順處得來順處去。君不見宋家遺骨瘞冬青，昌平郁郁松楸樹。（明得天下于元順帝，李自成僭號，亦曰順。末歸美本朝，得立言之體。 ○李西涯《詠史樂府》，王鳳洲病其太涉議論， 既又稱為奇旨創(chuàng)造，名語疊出，而以規(guī)模古格者為西子之顰，邯鄲之步，是初議之而終許之也。西堂《明史樂府》雖宗其體格，而音節(jié)古奧，別白是非，審斷功罪，則又過之，誠天地間別開一種文字也。元本百章，今錄十四章尤矯矯者。） ○民謠 急丈田，長洲縣。田幾何，百馀萬。奉部文，一年限。朝廷丈田除浮糧，浮糧若除須補亡。下跨河水上山岡，菜畦菱蕩都抵當。插旗四角周中央，男奔女走群忄章惶。上官督縣令，縣令責里正，里正不識弓尺寸，轉雇狙獪代持籌，長短方圓一手定。一手定，一手更。私田縮，官田盈。移重挪輕無不有，田主瞠眼不敢爭?？h家覆丈豈能遍，但取溢額可考成。急丈田，限一年。官經(jīng)票，吏索錢。官田未見增什一，民錢已聞費萬千。君不見一縣圖書七百四十一，日造黃冊堆積高于山。（用常言俚語入詩，轉近《古樂府》，胸次具有造化爐也。此種筆墨，又在元、白、張、王之外。） ○薊州小病 及予回馬首，猶爾滯漁陽。一病家千里，孤燈淚萬行。道途橫枳棘，天地日冰霜?？鄳洸耖T臥，山妻檢藥囊。 ○送曾道扶司李漢中 江陵驛路滿梅花，計日連云出谷斜。大丙山高環(huán)二華，五丁峽遠接三巴。蒲鞭寬厚隨羌俗，驄馬威儀近漢家。更上陳倉懷古跡，武侯殘壁起悲笳。（音節(jié)高亮，七子中近李滄溟。） ○別長安 只合漁樵老此身，底須辛苦入風塵？一官未許因人熱，十口翻成為仕貧。閶闔天高逢鬼謁，江湘地遠逐孤臣。非關圣世簪纓短，為有青山待逸民。 來來吊望高臺，臺上黃金真可哀。一代賢良《卜式傳》，千秋流涕賈生才。狺狺多口何為者，袞袞諸公安在哉？燕市遨游今不見，吳門變姓且歸來。（吊古中直抒懷抱，一肚皮不合時宜。 ○中有數(shù)字系晚年改本手授者。） 十年蹤跡漫勞勞，風雨周游有敝袍。短棹獨臨滄海闊，單車直上太行高。窮途慟哭誰哀阮，荒徑欣奔自擬陶。且待向平婚嫁畢，指揮五岳屬吾曹。 不如歸去不如歸，歸去來兮知昨非。千里壯心天馬下，一朝適意野鷗飛。焚書并瘞珊瑚筆，解紱先載薜荔衣。猶有吳鉤拋未得，酒酣常舞釣魚磯。 葑水城南一草堂，蒔花修竹自幽芳。老妻釀秫藏盈斗，兒子攤書讀幾行。有客日來談鬼魅，先生夜夢見羲皇。出門莫向長安笑，曾在長安望故鄉(xiāng)。（先生去官，由任北平司李時擅責強暴旗人，為當路所抑，與淵明之《歸去來》各別也。故詩中忽而恬退，忽而感慨，激壯蒼涼，時時流露，讀者幾于拂袖起舞。） ○題韓蘄王廟 忠武勛名百戰(zhàn)回，西湖跨蹇且銜杯。英雄短氣莫須有，明哲保身歸去來。夜月靈旗搖鐵甕，秋風石馬上琴臺。千年遺廟還香火，杜宇冬青正可哀。（蘄王末路至托為浮屠以自免，為功臣者亦危矣。莫須有、歸去來，一岳一韓，天然隊仗。） ○生日志感 半百年過意不如，（自注：倒且杜句。）看云藜仗倚荒廬。平生最拙惟謀食，一事差強已廢書。蕭瑟江關哀庾信，飄搖風樹泣皋魚。何當燕市尋屠狗，灑酒荒天吊望諸。（每于結處用力，故通體俱振。） ○登天宇浮屠絕頂望海 興至超然到上頭，憑虛蕭瑟見高秋。諸天冥冥人非想，大地茫茫我亦愁。俯聽蒼蠅喧萬瓦，遙看白馬走中流。海神未許探幽窟，倏忽風煙起蜃樓。（有此胸襟，有此筆力，才不負此題。視東坡《泛海詩》，前賢未必不遜后人。） ○聞鷓鴣 鷓鴣聲里夕陽西，陌上征人首盡低。遍地關山行不得，為誰辛苦盡情啼？（行不得意，人所同知，此更翻進一層，便覺百端交集。） ☆陳維崧 字其年，江南宜興人。康熙己未，以諸生召試博學鴻辭，官翰林院檢討。著有《湖海集》。 ○陳檢討四六及詞，宇內(nèi)稱許，而詩品古今體皆極擅場，尤在四六與詞之上，從前人無品評者，故特表之。 ○檢討年四十馀，尚為諸生，有日者謂之曰：“君過五十，必入翰林?！泵疯妓举浽娪小俺瘉砣照邩蜻呥^，為許功名似馬周”句，后果然。事見《池北偶談》。 ○早發(fā)望亭 水宿弭旅情，掛席愆賓餞。泄云映寒，緒風扇輕め。暝增梁溪深，霽覺胥臺緬。棹歌寫風波，群動互輾轉。沙鴇佇空明，江覆清淺。紅泉雨后流，白露草間泫。周覽雖言煩，幽默亦云闡。遠望姑蘇城，綺羅若在眼。舞基想馀粉，歌梁遺囀。餐霞趣未慰，折麻務堪踐。寄謝區(qū)中緣，揚ぎ恣婉孌。（謝公風格。） ○劉逸民隱如 昔余丙申歲，讀書長洲縣。章華宋大夫，（自注：宋右之德宜。）相與共筆硯。夾河幽巷繞，入市清溪漩。風物本芳嘉，追隨悉英彥。劉忄炎宋家鄰，尤與陳生善。流連說生平，跌宕多顧盼。君也性溫慎，十步必繾綣。及其感慨時，焱然閃巖電?？釔邸逗＜?，搜錄日不倦。蠆尾與銀鉤，錯落鋪黃絹。吳城七月秋，別我赴京甸。同門八九人，聯(lián)袂臨流餞。君時醉起舞，長袖風中卷。贈以珊瑚鞭，飾以黃金鈿。莫矜紅顏好，宮中妒嬌面。莫言白璧完，連城輕自眩。運至慕榮華，愁來憶貧賤。劉生方策名，遘賢關變。是時盛苞苴，富人工汲援。銅山砉然開，中有集賢院。烏倮作主司，鄭白朕翩薦。誰令黔婁生，誤廁時流選。昆岡一旦焚，玉石何由見？劉生恬淡人，竟受讒言煽。白月照扉，不是昭陽殿。凄凄范蔚宗，惻惻書團扇。戍君玄菟郡，插君白羽箭。君軀絕短小，何以能征戰(zhàn)？君身非金石，何以堪憂怨？劉琨繞指柔，夙昔曾百煉。江東西風起，莼鱸可以膳。待君君不來，淚下如流霰。（逸民才人，亦中丁酉北闈，與漢槎諸人同戍口外者。后被盜，夫婦皆遇害，尤可傷也。詩中閔其矜才眾妒，致白璧受玷，為連城自眩者痛下針砭，豈獨為逸民一人。） ○酬許元錫 嘉隆以后論文筆，天下健者陳華亭。梅村先生住婁上，斟酌元化追精靈。憶昔我生十四五，初生黃犢健如虎。華亭嘆我骨格奇，教我歌詩作樂府。二十以外出入愁，飄然竟從梅村游。先生呼我老龍子，半醉披我赤霜裘。此生闌入銅駝路，可憐老作《江南賦》。頭上不畏咸陽王，眼前只認丁都護。晚交許子懷抱開，看爾不合長悲哀。手提一詩來贈我，十幅錯落紅玫瑰。我年三十馀，清狂愛兒戲。旁人見我笑不休，安知我有填膺事。日間擊鼓夜擊鮮，行樂安得千萬年。何肯齷齪學章句，三日新婦殊可憐。許子贈詩逾一月，念欲報之久不發(fā)。昨宵飽看冒家燈，一寸管城老龍渴。掀髯狂作許生歌，食紙春蠶響不歇。明朝歸客正揚ぎ，海色蒼茫青更青。（寄歷落，寫自己懷抱，言下并見許子，一結闕然。） ○贈李研齋太史 人云蜀道如青天，君家乃在青天上。蠶叢鳥道不得歸，一度思歸一惆悵。去年石頭城，道遇李謫仙。手持白玉麈，囊乏青銅錢。一言稱意百不愁，邀我直上秦淮之酒樓。城南楊花白如雪，一一亂撲胡姬裘。笑謂金陵姬，何似巫山女？十年枉作《劍閣銘》，白鹽赤甲奈何許！昔住錦官城，樂事不可當。木棉花發(fā)處，斜對碧雞坊。桃笙ク布居民賣，醬江魚過客嘗。此時二月粉水香，巴僮巴女發(fā)浩唱。賧錢夜市成都酒，歈歌春賽武都王。別來舊事心茫茫，傳聞李特屠殘疆。臥龍躍馬竟誰是，天彭井絡空蒼涼。前者百丈船，牽過鐘山郭。忽見三巴人，然萬金落。諸葛祠堂盡棘榛，譙周子弟俱俘掠。當時婉孌直銅龍，都堂香藥掖門松。自從喪亂著芒ハ，飄零已復成吳儂。一身雖在不自保，何況盜賊多于蜂。瞿塘惡浪千萬重，念之只復愁心胸。安能吹我落天外，蹲鴟飽作西川農(nóng)。語君且飲勿愀愴，眼前萬事太鹵莽。故里新年棧道開，官軍已縛邛笮長。（太史蜀人，逆藩之亂，僑寓金陵不得歸，故作詩慰之。中間跌蕩飛揚，波平浪起，得青蓮逸氣。 ○賧錢，蠻中以錢贖罪也。） ○錢唐浴馬行 杭州八月秋風早，極目江頭皆白草。鳳山門前鐵騎橫，花馬營中水泉好。阿誰黃須稱奚官，白靴毳帳紅襖。是日牽來一萬匹，云錦連天色杲杲。錢塘江渚多菰蒲，晴江空翠微卷舒。嬉游盡向此間去，邊兒十歲名花奴。忽聞一聲吹篥，千群爭放桃花駒。紅泉駘宕自然麗，凡鬃滅沒何其都。一匹嬌嘶一匹嚙，十匹驕矜汗流血。須臾五花浮滿紅，萬頃寒濤蹴飛雪。龍?zhí)蒙倥袂慕^，霧鬣煙蹄半明滅。少焉不動齊徜徉，江流欲靜江云涼。極浦湘娥鼓文瑟，中流江妾拖紅裳。此時觀者傾城國，中有軍人淚沾臆。自言十五隸金吾，滁陽苑馬親承直。猶見先皇校獵時，金風初到萬年枝。青驄細食雕胡飯，翠撥輕籠楊柳絲。天育忽逢滄海變，從此麒麟罷歡宴。苜蓿翻栽太液池，驊騮直上昭陽殿。紫臺青海日從征，馬上琵琶塞上情。溫泉十載無消息，忍唱錢塘《浴馬行》。（用意全在后半，新故之感，無限悲涼，末一語轉合錢塘，如見神龍掉尾。） ○得桐城方爾止先生書感賦兼懷密之先生 鯉魚風打江潮利，五月荊州估船至。船載沙門寶月師，附得樅陽故人字。我家堊廬同雞棲，負薪晝夜孤兒啼。開函伸紙未及半，申胡栗聲酸嘶。書亦不能讀，淚亦不能止。憶昔芳華十五時，與君同作金陵子。金陵九門門九重，白靴校尉如游龍。賤子文名楊德祖，先君風表郭林宗。三千賓客遨游遍，流兔飛英誰不羨。家伎新傳張敞眉，游童暗認王珉扇。桐山諸子盡江蕭，僑寓家家朱雀橋。風暖侯家春擊鼓，月明戚里夜吹簫。櫻桃小幄沉香火，楊柳藏烏門不鎖。密約呼鷹出每遲，私邀盤馬期常左。此日清流氣絕塵，此時修竹彈文新。諸王已見愁簽帥，郡國還聞捕黨人。阿童江上軍船動，毳帳連天馳繡。一載昭陽恨已經(jīng)，兩朝太學知何用？憐我袁家一愍孫，拾橡蕭蕭歸墓門。君不見孫郎戰(zhàn)沒周郎老，（自注：孫郎，克威；周郎，農(nóng)父。）龍眠前輩獨君好。君家尚有始興公，臥看祗園生白草。（寫兩家盛時，極文酒宴游之樂，而小朝廷之荒嬉，馬、阮之丑正惡直，至于如此，危亡立見矣。故家零落，前輩尚存，結到密之先生，鏗然而止，章法絕佳。） ○顧尚書家御香歌 獵獵朔風翻毳帳，營門紫馬屹相向。陳生醉拗珊瑚鞭，蹀躞閑行朱雀桁。顧家望近尺五天，顧家父子真好賢。開門楫客客竟入，留客不惜青銅錢。玉缸潑酒酒初壓，秦箏促柱彈銀甲。綠鬟小史意致閑，動愛微紅添寶鴨。陳生此時聞妙香，欲言不言神茫茫。心知此香世間少，得非迷迭兼都梁？主人重取蘭膏，此香舊事還能說。憶昔初賜長安街，金甌天下猶無缺。至尊桂殿日齋居，千首青詞錦不如。綠章夜上龍顏喜，第一勛名顧尚書。嵯峨紫塞榆關道，白雁黃沙風浩浩。萬馬奔騰夜有聲，三關蕭瑟春無盜。尚書辛苦鎮(zhèn)居延，絡繹黃封賜日邊。非關小物君恩重，為許名香國史傳。鏤金小盒宮門出，中涓一騎紅塵疾。親題萬顆小金丸，猶是昭陽內(nèi)人筆。只今滄海已成田，留得天香幾百年。攏來綺袖人誰問，熏罷銀篝味不全。白楊已老尚書墓，世間萬事都非故。主人語罷客亦愁，留客牽衣客不住。君不見客衣零落詎堪論，半漬香痕半淚痕。忍看天寶年間物，我亦東吳少保孫。（迤邐而來，轉出御香，見尚書當日得君之專。滄桑以后，萬事都非，故物猶存，感慨系之。然尚書以青詞得幸，亦非正人，中藏有微詞在。） ○寄黃黎洲先生求為先人志墓 熹宗之朝盜竊柄，國事稠濁由諸閹?？赂婷軡M天下，劫火烈烈昆岡炎。忠端骨鯁置牢戶，少保強項遭髡鉗?！度洹穪y白黑，爾曹病熱徒狂譫。膺滂之后愛名節(jié)，翁與吾父均酸咸。忠泉出井流不涸，孝筍拔地天能參。東都壇單立名字，西園邸閣紛。懷寧亂[B206]老逾怒，矯尾直拂鐘山巖。我?guī)熐锲挚龎臼?，便樹頤頦張須髯。一呼袒裼暴猛獸，筆陣霍若霜鋒。妖么得志逞報復，一網(wǎng)盡矣心所甘。王師南下明社屋，人頭畜鳴盡夷殲。四十年來市朝換，曜靈急景奔驚帆。崇文門外黨碑倒，沙石磨治苔紋嵌。平生先子膠漆友，半作黃葉經(jīng)秋芟。晨星落落只翁在，開元軼事馀誰諳？先朝鉤黨有本末，冰玉硌{石}秋陽暹。今人往往咎過激，毋乃丑正叢譏譚。嗚呼吾父沒已久，墓門郁郁愁松杉。累翁一片道旁碣，請放健筆為雕。（寫兩家世誼，而兩朝朝局一一羅列，此絕有關系之詩。） ○憶貴池吳師 當代論兵會，誰人可擅場？劉琨歸朔北，孫策入丹陽。一諾輕車騎，千言破混茫。靈旗如仿佛，毅魄想飛揚。（師即吳次尾也。負黨人之魁，懷填海之志，讀此詩，想見其人。） ○將歸留別練塘諸子 游子衣邊雪，慈親地下心。都將苴杖淚，并作苦寒吟。此意復誰識，當歌難自禁。勞君霜夜彈，莫打失巢禽。（失巢禽，喻己為無母兒也。從至性流出，惻惻動人） ○捧讀石齋黃公所撰先少保神道碑賦此追感 周侯池畔樹蒼蒼，遺碣屹此鄉(xiāng)。哀誄南朝顏特進，碑銘東漢蔡中郎。千秋定論歸青史，一夜悲風起白楊。此日躊躇腸欲斷，漳南高冢亦昏黃。（時石齋先生已授命，故追憶之。） ○喜漢槎入關和健庵先生原韻 當時彩筆撼江關，數(shù)子聲名天地間。詎料文章遭貝錦，偏教冰雪煉朱顏，廿年苦語三更盡，萬里流人二月還。不信娥眉真見贖，感恩我亦淚潺。 ○秋日懷幔亭先生 百二山河極望殘，一門群從盡南冠。誰憐鸚鵡籠中語，大有琵琶塞上彈。寂寞金雞雙闕迥，飄零石馬七陵寒。鋃鐺夜宿昭陽殿，疑作西宮月影看。（自注：先生系處，即南國大內(nèi)。） 秋色蒼茫上佩刀，故人消息夢魂勞。石城劇報收袁粲，魯國驚聞捕孔褒。雪窖羝羊雙涕淚，錦官杜宇一悲號。好憑萬騎平南將，急趁江風掛戰(zhàn)袍。（首章系獄，次章遣戍，無可奈何，望其平寇以贖罪也。通體警策，無一懈句懈字，那得不傳。） ○送張若水出關（自注：若水，稚恭先生子也。） 祖母秦州父錦州，盧家少婦又邗溝。百年骨肉拋三地，萬死悲哀并九秋。欲贈愧無銀絡索，將離怕聽鈿箜篌。漢庭早晚流人赦，望爾歸鞭度隴頭。（白傅一家三處，乃處常之時，此當罹罪出關，劇可悲也。一起直下四語，千鈞筆力。） ○別紫云 二度牽衣送我行，《并州》才唱淚縱橫。生憎一片江南月，不是離筵不肯明。 ○贈歌者陳郎 天涯蹤跡半旗亭，譜遍《龜茲》不忍聽。憐爾少年非失意，逢人也唱《雨霖鈴》 ☆嚴繩孫 字蓀友，江南無錫人。康熙己未召試博學鴻辭，官翰林院檢討，遷中允。著有《秋水集》。 ○召試日，以目疾，止成《省耕》八韻詩，已不錄，上素重其名，同授官。 ○發(fā)維揚 輕航春流上，煙光凈客衣。岸知緣海闊，山自渡江稀。細路花將盡，空村燕不飛，浮家吾自可，白首共漁磯。（寫盡渡江后一路風景，不著繁花明麗，詩品故高。） ○春后 九春觴詠等閑過，猶染霜毫寫永和。困懶鶯花經(jīng)眼失，衰遲風雨不情多。城隅綠水空絲管，天上青云足網(wǎng)羅。不似柳陰溪上去，自橫艇子臥漁蓑。 ○煙雨渡江 京江春樹隔芊綿，咫尺神靈意罔然。青壁近迷山寺雨，綠蓑遙入海門煙。江魚水闊難通市，石燕風多不避船。我欲燃犀照幽渚，夢魂猶自怯潺。 ○吳王井 銀床玉總成塵，不及軍持汲尚頻。試看一泓清未已，鉛華先老沼吳人。（比美人黃土意蘊藉幾許。） ☆龐塏 字雪崖，直隸任丘人?？滴跫何凑僭嚥W鴻辭，官翰林院檢討，后出為建寧太守。 ○喜聞大軍收復川中 天險那能恃，先聲斬劍關。投戈填野水，窮寇哭空山。風獵軍旗動，云連甲仗殷。將軍須努力，直取夜郎還。（末望其直取吳逆也。） ☆汪楫 字舟次，江南儀征籍，休寧人?？滴跫何凑僭嚥W鴻辭，官至福建布政使。有《悔齋集》。 ○悔齋出使琉球，宰臣以下俱有贈言，歸撰《中山鉛華志》以備參考。 ○懷曾庭聞 有客吳江來，傳君忽為僧。不信溫泉中，一朝結為冰。十年騎蹇馬，一氣何繞騰！馬蹄踏白骨，月照光が贈。上書雖不報，誰謂君無能。激昂遂出世，夫豈憂繳？嗚呼壯士肝，永夜為摧崩。 ○鐵尚書歌（自注：東昌城下作。） 鐵尚書，鐵不如。東昌城門朝大開，齊呼萬歲聲如雷。燕王躍馬及門限，霹靂飛空下懸板。不斷王頭斷馬頭，鼠竄猱驚箭滿眼。王怒發(fā)炮城摧崩，健兒爭把蝥弧登。煉石丸泥難作計，一紙公然出埤。萬夫辟易不敢前，大書太祖高皇帝。黑夜斫營日堅守，能使英雄還北走。嗚呼神器天所與，一木只手能齟齬？錚錚誰比鐵尚書，嗚呼尚書鐵不如！（敘東昌戰(zhàn)事，毛發(fā)欲動，讀去凜凜有生氣。） ○劉考功公<甬戈>見示夏峰老人書卷屬題長歌 夏峰老人雙眸空，論交只許劉考功。長安只字不肯入，尺素突出開心胸。上言日讀數(shù)行書，衰老以此酬蒼穹。下言劉君世所望，不為韓富非英雄。虛堂披對正六月，滿天赤日來清風。老筆生硬轉嫵媚，直欲處處藏其鋒。良馬識途惡荊棘，蒼鷹愿擊愁樊籠。江河日下事日變，世無魯叟誰彌縫？我聞劉君昔偕隱，攜琴荷鍤驚老農(nóng)。盡散家產(chǎn)別親串，逝將食力深山中。若使至今不一出，人間安用雙赤松？待汝他日濟時了，把酒問汝將安從？ ○贈別澹公 出世翻多事，生平竟若何？批鱗真給諫，托缽是頭陀。老驥當風立，冥鴻踏雪過?？偀o虛歲月，何用補蹉跎。 ○歡喜亭同玉明上人觀云海 山與云俱沒，憑高安所望？人初入混沌，天不改青蒼。撫掌通樵路，飛棉變客裝。松風響何處，澗水下鄱陽。（予于庚午春游黃山，雨后親見此景，故知三四語之妙。） ○香爐峰 奇峰真拔地，一鏤正當門。天近無棲鳥，藤枯有掛猿。白云浮暮靄，紫氣隱朝暾。鐵屋何年構，風雷萬古存。（自注：峰頂有鐵屋，傳聞風雷移上云。） ○黯淡灘 灘急不聞呼，千軍轉轆轤。神工較分寸，鬼伯待須叟。曲折憑孤棹，安危仗一夫。會看浮萬斛，大海射天吳。（傳寫過灘之險，字字驚心怵魄。） ○出五虎門同石來次前使蕭給事韻 長年捩柁倚高樓，萬里潮迎萬斛舟。浪打白頭都是雪，衣添六月忽如秋。蒼茫不覺千山遠?；煦缯婵耙粴飧?。最愛乘風同快馬，漫將喘月笑吳牛。（對結是結語，令讀者不覺其對，此法從少陵出。） ○長史鄭弘良以王命請余畫像留國中口占答之 豈是中朝第一流，偶持龍節(jié)拂麟洲。大名那得齊諸葛，遺像何勞比益州。稍喜文章堪報國，誰憑骨相取封侯。靈臺一片真難狀，多謝傳神顧虎頭。（東坡贈子由出使契丹云：“單于若問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逼鹁渖w用之也，通體不亢不卑，何等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