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還固有理,報(bào)復(fù)亦有心。
達(dá)人希冀絕,德施每在陰。
良以愜寸衷,豈惜床頭金。
隋珠忽入掌,戩榖忽相尋。
初匪意所存,可作鄙吝箴。
今人說人肯作善的,道行陰騭,日有陰德,日有陰功。陰之為言,黯黯(黑甚)(黑甚)、不見不聞,施仁仗義,不必人感,不必人知,只是了我這點(diǎn)心,并無希冀,這便是真心作善。若偶然有觸發(fā),也周旋施與,但不免著一念道:“我如此,他必感我,他雖未必報(bào),人必知我、感我?!笔怯兴蕉鵀?;或怕這人怪我,或怕傍人議我,是有所畏而為,皆非自然,當(dāng)日文王掩骸,四國歸心。文王自盡己心,原不思以此邀結(jié)四國,四國雖動于文王之德,文王實(shí)無鉤致之情。故漢王忳之痊書生,何嘗想到報(bào)酬?卒因被與馬識書生之家,是出天心之巧,在我斷不容妄為想也。但為施德的人,不可說報(bào),以傷雅道,在受德的人,不可不說個報(bào),以昧本心。在君子不可說個報(bào),以開冀望之端。在小人不可不說報(bào),以動他為善之念。
德有不可忘,我銜人德是。
報(bào)有必當(dāng)忘,我施人恩是。
歷數(shù)陰功所云不求報(bào)者,無如恤人于死后。人死,他冥然有何所感?這真是無欣艷的。在元初,奸僧楊璉真伽,發(fā)宋陵寢,當(dāng)時官府不禁,便宋家子姓也沒個來爭,獨(dú)有唐義士名旺,他破家結(jié)俠少,為他竊取瘞藏,兢兢只求免禍,那思知感?家貧至干訓(xùn)蒙為生。一日,夢入冥府,有幾個王者出來謝他,及見冥府主者,簡他祿命,數(shù)該孤貧。數(shù)王者為他陳謝,注與田二十畝,一妻三子,以報(bào)其功。后來果有一顯宦,娃袁,要尋一館賓,有人薦他。相見道:“聞有江南唐義士,先生是他族中么?”薦的道:“正是此君!”袁宦惕然起敬,問他尚無妻無家產(chǎn),袁宦就為他娶妻,為他置產(chǎn),后生三子,竟與夢中相合。何嘗是義士有心求報(bào)?
陰功刻寸心,感通徹神鬼。
到我朝,也有個無心獲報(bào)的,是一個孝廉,姓周,東粵人,做人極其慈祥,有俠氣。只是蹉跎名場,早年發(fā)科,到四十余歲,尚難一第。這次,秋間就進(jìn)京,要在京靜養(yǎng)半年,以圖決中,沿路在蘇杭尋了些新時文,沿路批讀。到京,要在西山中,薪水不便;在城市喧雜,恐有交游;就在城外僧寺覓寓所,在里邊看書,朝夕在那廂擬書題、經(jīng)題,有的改,沒的做,尋邸報(bào),看時事,擬表策。天下原沒個不通舉人,加了工夫,真是必中之具了。
前途試已經(jīng),后銳豈難鼓?
一戰(zhàn)拔軍麾,何須歌破釜!
一日,讀倦了,叫了一個本寺僧人,就近報(bào)國寺去看松,果然好松:
秀色連天,清陰覆地,團(tuán)團(tuán)下蔭□鶴梳翎;矯矯上凌蒼龍奮臂。風(fēng)度處笙竽嫋嫋,日來時金翠重重。螭纏虬攪,看不盡他古干巍枝;鳳翥鸞翔,說不盡他妍姿逸韻。
正是:
可餐多古色,宜耳是清聲。
在松下盤桓了一回,可也綠映衣襟,翠生衫袖,一會簫管,一會雷霆,盡堪消遣。又到后邊閣上,看那窯變觀音,卻也來得形相端好,一片光色四射。隨喜了。即回到本寺,卻見側(cè)首一間小屋,內(nèi)停著一口棺木:
蓋上塵生尺許,面前香沒一爐。
灑酒想無子姓,相吊唯有啼烏。
周孝廉道:“甚人棺木?在此想已年久,恰是沒人來照管的。你看棺上鼠跡鴉蹤,桌上煙消火滅。是這樣委置,日曬風(fēng)吹,不如埋之土中,也是個了結(jié)!”僧人道:“聞得是個選官,姓李,得了個官:漢陽通判,不曾到任,死了。家人殯殮,寄在此間,原說就來搬運(yùn)。不料一去三十余年,杳無信息,丟在此間?!毙⒘溃骸斑@應(yīng)是無人來了,待我與他葬了,使他個歸土為安。不然日復(fù)一日,棺木朽腐,將來尸骸暴露,也是有的了?!鄙说溃骸跋喙舭l(fā)此慈悲心,真是澤及枯骨,無量功德了!”孝廉動了這心,就于寺后買了一塊地。道:“他是個通判,也不可草草!”為他擇日,還備副祭禮,作通祭文,道:
維年月日,粵東某謹(jǐn)致祭于:前漢陽判刺,鄉(xiāng)人李君。
曰:嗚呼!君為粵產(chǎn),將宦楚中。尺蠖久屈,爰伸厥功,胡天不延,竟罹其兇?二豎忽侵,藥石罔功。一棺戢身,寄跡彈宮。悵婦子兮遠(yuǎn)隔,問故國兮煙濛。日月其徂,燕雁靡通。念載于焉,塵埋土封。苔痕朝青,鬼燐夜紅。吊拱揖之鼯鼠,灑麥飯兮誰從?于亦粵人,馬牛其風(fēng),公車來此,恤子飄蓬。謹(jǐn)筮吉辰,瘞爾劍弓;漠漠重泉,以歸以容。君其安乎?馬鬣是崇。
嗚呼!螻蟻鳶鳥誰獨(dú)親?脫驂聊盡旅人心。九原一滴知曾到,好慰天涯久滯魂。哀哉!尚饗。
卻也混混兩日。
一夜,吃了兩杯酒睡去。只見外邊傳:“李爺拜!”周孝廉不知甚人,出來相見,卻是一位縉紳。紅袍銀帶,皂靴烏紗。周孝廉道:“請坐!待學(xué)生公服相見。”這縉紳道:“不須得!學(xué)生感蒙鄉(xiāng)翁盛德,特來奉謝!”竟拜將下去。拜了,相對而坐,這縉紳道:“學(xué)生為微名所投,棲遲京邸,甫沾一命,又復(fù)捐館。故鄉(xiāng)迢遞,弱子伶仃,不惟歸骨無期,抑且掩藏?zé)o日。誰為執(zhí)紼范生,那是蓋棺王果?不意鄉(xiāng)翁見憐,得歸淺土,不勝感激!思欲少效銜結(jié),鄉(xiāng)翁會試期近,可移向東四牌樓二條胡同,楊家小院子暫住,門上可寫小字一行,道:‘廣東周春元寓’,將來大利科名。某于暗中相助,魁可得也。且寒家后與君家有姻緣之分,特來相報(bào),幸勿遺忘!”言罷,飄然而去。驚醒,正是一夢。
小兒燈猶在,孤帷衾正寒。
屋梁搖月影,恍惚見衣冠。
周孝廉睡著想道:“這夢甚是奇怪!待認(rèn)是真,卻不是個夢話、鬼話?待認(rèn)作假,當(dāng)日曾有極敬梓潼帝□,每日拜謁,極其至誠,同窗謔他,寫了三個題目,□在香爐下,微露紙角。這人往拜得了,將此三題□心敲打,得中經(jīng)魁。這是因戲當(dāng)真。若說夢,又有□□□,夢中有人說:‘三錢銀子,一個舉人不要做?!瘜覍胰绱?,他一日夢中問他,那人道:‘你于某日到某處,夜靜,有一家不關(guān)門,你可寫名字與學(xué),并銀子拋在他家,大為有力?!松浪惺隆佋谶@家,是個寫榜吏。他道:‘事殊作怪,平白送這銀子與我!’卻把這名字與學(xué)分記在胸中,及至填榜,填到此名,上邊方欲更□,他記得熟溜,一筆書下,事已成,遂不復(fù)改。還有個:一個舉子在臨安蕭寺,夢一女子求埋他材,說此去論冐中用三古字,可得高第,后來果然。是一主考與一知己作關(guān)節(jié),鬼竊知之,以語此生,竟用此得第?!?天下盡多怪事,宣室問豈不經(jīng)。
“事亦在可信這邊,我只去尋東四牌樓,果有此人家,就有些光景了!”
他似信不信,只以讀書作文為本。捱到場期將近,搬進(jìn)城中,去到二條胡同去問,果有個楊家,也曾有個廣東舉人,租他家安寓,三日前移去,卻是空的。周孝廉聽了,心中歡喜,道:“此事約莫有幾分光景!不知這是道風(fēng)水好叫我來,不知還有別議?且住在此再處?!辈黄谑轮既?,有一位詞林,也是粵東人,他有個研墨之交,久不得第,家事清寒徹骨,他有心要扶持他做個進(jìn)士。初到京來拜時,也回拜,知了他下處。到會場時,該他同考,自己做了四篇經(jīng)文,千錘百煉,真是必中之文。自己寫了,加了圈點(diǎn),密密封固,叫個心腹家人,道:“你將此封,悄悄到東四牌樓二條胡同,房主人姓楊,里邊住的廣東周舉人,投與他就來,不必待他回復(fù),領(lǐng)他賞賜,遲延為人知覺。”
施恩不祈報(bào),為德不留名。
欲慰彈冠意,緘書命小伻。
這管家未明出來,叫了頭驢,竟趕來四牌樓。下了驢,到二條胡同,問楊家,有一個人指道:“進(jìn)胡同十余家,那間壁紅紙?zhí)粭l:‘廣東周春元寓’,那門面里便是?!边@管家想道:“我只要問周春元,有了周春元,找楊家做甚么?”竟看著那條紅紙扣門,里邊開門,打鄉(xiāng)談,果是廣東人。這管家相信不疑,道:“家爺有字送周相公!”周管家問:“是那位爺?”道:“你相公自知道?!边f了字,急急去了。管家只得傳進(jìn),周孝廉正在梳洗,接著看,上邊是個“送周相公”,拆開看,里邊并沒書札,止是四篇春秋文字,上加圈點(diǎn)。周孝廉道:“這甚古怪,不是相知,怎曉得我姓?我是春秋?送來卻又不說個明白,且這四個題甚冠冕,是大場要出的?!弊怨诺溃骸凹葋碇瑒t安之”。還怕人錯送了來討,梳洗完,即伸紙研墨,謄下個副本。道:“這四篇不是天賜,也是人的關(guān)節(jié),若來討,我依傍光景改些,或用他的骨,或用他的意,大同小異,可以得第。若沒人來討,場中遇著直寫,定是高魁。李通判叫我來住,定是為此?!?巧處移云掩月,應(yīng)是鬼使神差。
圯下書傳黃石,扶炎唾手功諧。
周孝廉得了這幾篇,是珍寶般諷誦,又日逐把自己做的擬題,改削摹仿得相似,如出一手,只待會試。
一日,有一個同鄉(xiāng)孝廉,姓王,是個最狂蕩、最險刻的人。自到京,沒一日在寓所,不是賭,就是嫖,吃酒。你若有些聲名,他偏要誹謗你;你會得做幾句文字,他偏要指摘你;你肯讀幾句書,他偏要攪亂你;倚著天資高,筆性好,手里拿個會元,口里說個會元,真是無天于上,無地于下,把些前輩老先生,都做腐物、厭物,將來做玩具、耍具。所以同鄉(xiāng)沒個不惡他,沒個不怕他,在城同袍,沒個不躲他的。周孝廉在城外,他無暇出城,如今進(jìn)城,他也來訪。一見彼此套說,周孝廉道:“曾得幾個擬題?!彼蛼叩溃骸吧趺磾M題?”提起筆,隨手掃去?!霸谕膺@樣苦苦鏤刻,神情畢竟不王的,況如今這些詞林,曉得甚么,擬得甚題出?”
傲眼開青白,狂呼大小兒。
纖才兼小器,世路自多歧。
走到房中,看見些抄謄二三場括帖,笑道:“還看這二三百年前老本頭,如今屯鹽近務(wù),局變?nèi)招?,士?xí)民風(fēng),理財(cái)察吏,都月異歲不同,還要剿襲這些古董?還同我去吃些酒,把胸中宿物澆洗一澆洗,去窠窩走一走,把這些腐板氣淘一淘凈。擺脫去這舊頭巾,還你個新進(jìn)士!”一把扯了就走。扯到娼妓家,“老翁”、“老呆”象口叫,與這些妓女取笑他。不肯吃,灌了吃,他狂了半日,這周孝廉卻已被他奚落了半日。扯一個歪妓,送與周孝廉,孝廉不肯,還道他:“腐厭”、“掃興”、“臭吝”,弄得個周孝廉逃席而回。以后來,只推不在。那王孝廉欺他忠厚,偏要來尋他,見他躲得緊,竟也不待傳報(bào),一直趕進(jìn)房中。周孝廉正擺了這幾篇文字,在那邊玩索,只聽得一聲道:“這番躲不過了!”周孝廉急忙將來收入袖中,王孝廉道:“何妨,待小弟品評一品評!上得小弟的眼,自上得主司的眼了?!眮硪獣r,周孝廉如何肯與他?王孝廉見他神色有異,道:“莫非是關(guān)節(jié)么?這小弟斷不靠他,也不妨一看!”周孝廉道:“不是,不是!實(shí)是拙作,不足當(dāng)大觀,故此羞澀。”王孝廉道:“能這樣自諒!”又要扯他走。周孝廉一來曾遭他輕薄,二來袖中物怕遺失,只得辭道:“鄉(xiāng)翁妙年天縱,不須讀得,自取高魁。小弟魯鈍,還容小弟搬一搬火,庶可附驥?!蓖跣⒘ぶ溃骸安辉谶@一、二日?!敝苄⒘溃骸靶植辉谶@兩日,小弟??康眠@兩日。千鄉(xiāng)萬水來,博得個出身去才是。”這一句,不覺動了那孝廉的惱。
狂心不受制,□語易相左。
誰知笑談里,頃刻成水火。
作色道:“小弟是不圖出身的了?”周孝廉道:“不是說兄,只說小弟!”王孝廉道:“這等,看兄取高魁!”悻悻而去。彼時,兩孝廉在內(nèi)扯拽時,外邊兩家管家也鬼吵,王家道:“放著酒不吃,也是個癡相公?!敝芗业溃骸澳阋跃?、嫖的,自吃酒、嫖;他要讀書的,還等他讀書。還是讀得兩句書,場里得力!”及至去時,王家有兩個小后生管家,是巴不得家主頑耍,自己也得肥嘴,落兩個錢肥身。有兩個老成的,是要家主讀書成名,自己不敢說,卻借話說道:“周相公說的:‘千山萬水來,讀兩句書,博個進(jìn)士’,自是正理,相公原不要強(qiáng)他。”王孝廉不覺越惱,道:“他博得進(jìn)士,我博不得進(jìn)士么?”
發(fā)言不合機(jī),如以水激石。
怒湍四飛射,因慚且生嫉。
又想道:“他適才那兩篇文字,遮掩不與我看,一定是個關(guān)節(jié)!他拿定必中,故此唐突我,我且耍他一耍?!痹谕膺吷⒉剂餮缘溃骸爸芘e人買春秋房考,作本房首卷?!庇值溃骸爸{言阻他不住,卻是空做冤家,不若明與他做個對頭!”竟向知貢舉宗伯處,首一呈道:“廣東舉人周某,依恃孤經(jīng),關(guān)節(jié)易通,明言必冠本房,略無嫌忌,事涉可疑,特行呈案?!弊诓溃骸斑@莫須有事,怎可信你偏詞?且存案,我到場中再處!”
難憑風(fēng)影詞,遽定文同獄。
到場中,知貢舉官也只不言。周孝廉到場中,四個經(jīng)題遇了兩個,其余俱平日所擬。卻也湊巧,不恰好卻是這詞林原擬春秋房,因聞外邊有說,竟辭了,就易經(jīng)房??创呵锏?,是個客經(jīng)官,曉甚傳題、合題?雖曾請教本經(jīng)的,只得些大略,所以單只在筆氣、詞華上取人,王孝廉做了個本房首卷,周孝廉是個副卷首。臨填榜,填到四名該春秋,宗伯道:“此卷有說?!毙涑龀首樱峭跣⒘字苄⒘?。大座師道:“如今閱卷官,俱是更易的,量無此弊。”副主考道:“既有疑,何妨置之,于副卷中取補(bǔ)?!比×瞬痖_,倒是周孝廉名字,知貢舉的愕然。副主考道:“這仍用易的罷?!辈痖_,正是原首王孝廉,大主考道:“這不須易了。周生由副卷,因此終得魁,自是天定!王生已得魁,因此首而失,是攻訐小人,天不欲他有科名。顛倒之中,實(shí)有鬼神,何嫌何疑?”宗伯連聲道:“是!”竟填了周孝廉。
塞馬幻得失,福禍轉(zhuǎn)須臾。
嗟嗟自作孽,天巧人謀愚。
揭曉這夜,周孝廉又夢見李通判來,道:“某為鄉(xiāng)翁廢盡心力,前已可得,后竟幾失。里邊歷盡巇險,高魁終歸鄉(xiāng)翁,學(xué)生可以借手報(bào)德矣!”醒來,知是好消息,中間話不甚解。再停一會,報(bào)的已到,周孝廉竟是魁了。
雖云獎借力,亦藉陰德功。
銜結(jié)鬼有心,花看杏苑紅。
王孝廉家人都道:“畢竟讀書有用,當(dāng)日相公道他腐、道他厭,如今腐出個官,厭出個官來了!”王孝廉還想道:“當(dāng)日出首,原是臆度,如今這事卻真了,我去見知貢舉宗伯,看他怎么說?”次日去見,說及前事,要宗伯簡舉。宗伯道:“兄單單為這紙呈子,弄去了兄自己一個魁,送一個魁與了周兄。當(dāng)日兄該中魁,學(xué)生將兄呈子拿出,留了,于副卷取一卷填補(bǔ),不料恰是周兄的,兄卷返見遺。這雖是造化之巧,卻也是兄欲以攻訐害人,天心所不與,害人自害了!以兄之才,終將大發(fā),還立心要緊。阻他人功名,那知阻了自己功名,不可,不可!”說得王孝廉滿面慚悔,紅了又白,急收拾起身。
弄巧乃成拙,攻人適自攻。
琴書千里去,何面見江東!
后來,那周孝廉下第,去辭詞林。詞林先見魁卷內(nèi)中兩篇是他文字,卻又不是這相知,問家人,道:“是送在二條胡同,周春元寓?!毙南律跏且苫螅粊硪墒窍嘀D(zhuǎn)賣與人,功名大事,豈有不圖出身,思量擢錢的?待疑家人私賣與人,這家人是心腹,斷不為此。且四篇文字,誰人肯信是關(guān)節(jié)?肯出錢?及至相見,問及:“前有一字來,兄想未見么?”說起日子,正是周春元因在彼多病,移寓之后,因兩下嘆息?!肮γ?,非人力所能圖!我前日為兄作了四篇文字,差人送兄,以為關(guān)節(jié),不料兄已移寓。新寓的又是廣東人,姓周,所以小價送了不疑。及至小弟避流言,換了房,這文字也不得力,誰知卻得力于一紙首狀。事之不測如此!”因厚贈他而去。
數(shù)奇不可療,人且如天何?
珍重綈袍意,臨岐感刻多。
廷試,周孝廉得個三甲,因座師是個吏科都掌科,力量大,選館得了個庶吉士。去見先達(dá),規(guī)矩拜三次才相見,這詞林托言同鄉(xiāng),就相見。因道:“兄經(jīng)藝中,某某二藝,妙絕!”周庶常也謙詞道:“不敢!也是得之記誦。”詞林道:“這是學(xué)生所構(gòu),還有二作?!笔5溃骸笆峭砩仍⒊峭?,后邊得一異夢,令移二條胡同楊家,才移得次日,有人送此四藝,不知是老先生所構(gòu)。”詞林道:“此我貽一友,悮以及兄。后亦無濟(jì)于事,倒虧得同鄉(xiāng)一紙首狀?!笔5溃骸叭舴抢舷壬?,得首副榜,亦何以得王同鄉(xiāng)之訐而得魁?這皆老先生之造也!”便相謝了。
銳借豐城寶,光芒燭上臺。
陸剸犀象斷,仗此不凡才。
臨行,詞林道:“此事不可使聞于鄰國!”庶常自心緘不泄,兩人從此成了最相知。庶常念李通判兩次入夢,其間因移居得誤送之文,因首狀得會魁之擢,移轉(zhuǎn)俱有鬼神,應(yīng)是其力,遂為他造玄堂,植松柏,置一碑道:“明湖廣漢陽府通判李公之墓”。仍為他置祭田,使寺僧收租,以供春秋二祭之費(fèi),使他祭祀不絕。
白骨歸青山,若敖鬼無餒。
報(bào)復(fù)若循環(huán),感深酬自倍。
到三年館散,周庶常止得個才堪風(fēng)憲,改授北京福建道監(jiān)察御史,先試御史,管城。任畢,序差江西巡按,不便至家。直至一年任滿,得代回家,正是:
落魄昔儒素,今來已繡衣。
何如遼海鶴,強(qiáng)半世人非。
到家,所生一子,年已長大。正在議姻,少甚么顯宦大僚,皆思系足,名門巨族,愿得射屏。其時,有一個富家,姓李,是個驟發(fā),要得攀高。周夫人嫌他不是宦族,不肯成就。媒人道:“他家祖也曾因恩貢,選漢陽通判,只為作在外邊,人少知得,也是縉紳之后。”侍御記起夢中:“我家與君后有姻緣之雅”,竟主張成了此親。問起他家事,道:“三府死時,家貧子幼,故不能迎歸。近十余年來,居積各粵及浙、福貨物,漸以致富。前歲曾差人往京搬喪,道:‘有個同鄉(xiāng)翰林,為他埋喪’,恐傷風(fēng)水,因此不復(fù)移回?!闭f來正是侍御婚姻之言,至此愈驗(yàn)??梢姾笫虏怀銮岸?。
后來侍御回道考核稱職,又題差浙直巡鹽。才入境,到鎮(zhèn)江府官接見,那前日輕侮侍御、與訐侍御的王孝廉,連舉不第,只得小就,卻正在鎮(zhèn)江作判,到任得兩個月。見時,好生跼蹐不安。
莫恃少年狂,莫作切齒事。
風(fēng)花有驟時,噬臍亦晚矣!
見后思量:“輕薄已是不通,訐告真為狂險,他好何肯忘情?不如趁沒有敗露,急急抽身,可以免禍!”就抵病出致仕文書。侍御一笑道:“是恐我計(jì)較他耳!我虧他一訐得個高魁,也算我的功臣,不該記他的過。”竟批道:“蒞仕方新,正宜鼓勵,著即出視事?!蓖粞蟠蠖?,更人所難。
淮陰詘胯下,鄴郡飽老拳。
至人量江河,長空浮云煙。
侍御后再差京畿,掌河南道,管覲事,升太仆少卿,直至掌院,固其仁心偉量,有必至也。昔袁了凡先生道:“科第全憑陰騭,一個讀書人,不靠著作文講書,通今博古,朝吟夕呻,以博科第,卻靠著放生恤死、救寡憐孤,作舍財(cái)功德。這也就是拿了幾千兩,去買大座師或小主考,以財(cái)致身一般。況靠此可執(zhí)券而取,零星用錢,更比鉆營便宜些。卻也沒個只靠陰騭,腹中沒一個字,紙上沒一句文章,可中得來的!”只因最不信陰果的是文人,所以說此。我就把以陰險而失,以仁厚而得,便是一個樣子??偸牵汗γ卸〝?shù),本心不可失。則是個大道理,人人要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