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傳奇小說《麗史》
元元統(tǒng)中，天下亂，林叢中多群盜。泉之清溪沃里凌翁，家富百萬，以歲甲申，攜女無金投城，僑居朝天巷街右。無金姿極艷，通書，能賦，曉音，靜慧有操，生十七年矣。一日，私問乳保完婆曰："我生在于沃，終當(dāng)為沃人乎"完婆曰："父母愛女，嫁不離鄉(xiāng)。"無金曰："嗟!綠林之木，吾之死所也。"
城中士有伊生楚玉者，甫弱冠，讀書之林寺，常道凌翁門，無金日迎于簾內(nèi)。先有清溪人李姓者為縣掾，坐失囚系，當(dāng)論史(死)，質(zhì)伊家白金一百，自贖竟沒，而家貧。伊為焚券，即楚玉父鶴龕君也。李女如響，鬻入凌家翁為婢，因識生，知生未婚，私達(dá)其意。一日，生過凌翁門前，隊(墜)扇，如響見而拾之。扇上小景題《浣溪沙》詞云：
幽思騰騰半空樓，()臺垂袖倚東風(fēng)，玉簫聲在碧桃中。
天上鵲橋何處渡，人間紅葉幾時通，欲憑消息托絲桐。
無金嘆曰："昔疑財(才)不稱[貌)，今見貌不稱才矣。"付如響，藏之奩中。一夜獨(dú)坐，手弄梅花一枝，俯欄微吟一絕云：
窺眼謾勞鶯探息， 斷魂空悟蝶偷(香)。
生成惟有枝頭雪， 不著塵埃到粉墻。
如響竊聽之，慰之曰："東君愛操，自解主張也。"生自隊(墜)扇之后，杳無息耗，將絕念矣。
無幾，上元張燈，間宵出游，過凌門，怱心動。倏如響開東窗，納生。頃之，以無金至，無金遷延進(jìn)退，身不自容，障袂，謂生曰："一念之羞(差)，萬罪之由也。君謂之何"生曰："當(dāng)月不行， 當(dāng)風(fēng)不言，何如"無金曰："此非所愿也。"生曰："將之以六 禮。"無金曰："妾敢諒乎"生(曰)："無憂。金可與斷，石可 共穿也。"無金拜謝畢，遽揖生還，翻(翩)然而逝。
生歸，因詩以記其事：
誰寄阿嬌七寶臺，金蟬嚙鎖夜偷開。
紅巾日()青鸞舞，玉管吹風(fēng)紫鳳來。
謾(漫)擬茂陵詞賦客，更夸京兆安治才。
分明琴瑟叮嚀語，云雨巫山那夢猜。
越數(shù)夜，如響復(fù)納生，無金獻(xiàn)玉軫七枚。已而明，相對不及一語，生未悟也。怱蛾撲燈花，生微笑，無金曰："君何哂我也"生曰："燈花無露，蛾空著(招)惹青燈，是以哂之。"無金正色而言曰："妾聞之：'事君子如事天。'當(dāng)明以禮。向者一見之間，辭不敢盡，恐不見察，故復(fù)屈邀良躅，而獻(xiàn)玉軫。一則欲處君之膝上，(一)則欲君以寒玉相照也。君茲以多露見求，豈妾之所望于君哉妾愚幼何知，惟君憐之，君生之，君惠之也。"隨泣下，生改顏謝之。自是杳然。
先是，鶴龕有姐氏，幼隨外祖任?？盗?，隨外祖入籍不歸。因與尉子為婚，嫁于朝(潮)陽，兄弟參商五十年。至是，姐沒且葬，甥以書來告日月。鶴龕君悲不致。楚玉請往潮陽會葬。
將行之前一日，尋間告別。無金曰："季札以劍過徐，徐君心欲之。徐君死，季札不以劍歸，心許之也。愛莫重于心欲，義莫重于心許。君果許妾，乞念早歸。"言[罷]，聲淚俱下。生趨而(出)。
生三月出寓潮州港汊，有《鳳凰臺上[憶]吹簫》詞云：
哺母烏啼，離群鴻叫。蕭蕭江畔兼(蒹)葭，厭隔船遼賈。卷葉聽笳，眠時三更漁火。奈江闊，歸夢難跨。遽然處，青煙籠月，()泉籠沙。
堪嗟，故園難住，向水驛漁村，作伴魚蝦。令沈腰成瘦，潘鬢欲華。惘(惆)悵當(dāng)時泰(水旁+勺)，自準(zhǔn)擬、敖(傲)笑仙家。誰知道，萬里今宵，流落天涯。
無金別生既久，兒女之情，不能自飾。乳門完婆疑之，從容屏人，出玉環(huán)，曰："娘子孩時所弄之物也，吾為子藏之，無玷。今長矣，可惜此環(huán)也。"無金鈉(納)環(huán)銀瓶，緘其江(口)而還之，曰："愿姥終息，此江(口)不密，環(huán)與瓶共碎矣。"
夏六月，生至<自>潮州，居少林寺，不得通。題《擷芳詞》于屏間：
別神仙，相思月如年。腸曲十回腸轉(zhuǎn)恨，無奈俗緣?；厥姿{(lán)橋路，迷煙怪。三更月，千山雪。幾聲謝豹驚蝴蝶，依然隔空。相憶井梧，坐對傷心寒魄。
窗友福有道見詞，大驚："此子必納于邪!儒者教人：不可以荒田野草之悲，止其流：要當(dāng)禮義成敗之說，防其壞。"乃詔曰："瀆仁不仁，自瀆不義。仁義，人之干也，無干不立。故防火水中，避溺山隅者，自脩脩之明也。彼其宮女誦秀才之詩，夫人買《長門》之賦，脫暮之年，墜坑落塹，敗名喪軀，足見尤物之無利于人也，覽念所為寒心。"生聳然謝之，不能從也。
頃之，有致政平章喬公者，獨(dú)一女珍珍，極鐘愛，授讀《二南》，誡《烈女傳》。喬公因其姑為伊之從母，來求婚。生懼，亟托父友先乘間言之。鶴龕辭嬸而聽友，即遣媒以行。凌翁許諾，伊遂納幣焉。
無金之母黃氏，沃人也。為凌后妻，無子。受伊聘有月余，有嫗自沃來，為黃氏之侄，請為溫嶠故事，且愿納贅。前子凌宵言曰："婚不可悔，服不可亂。"嫗有緩頰，將行，陰說黃曰："無子而納贅，以姑而婿侄，此一老婺之利，兒舉家固所不欲者也。宜深計之，嫗之言不易再得也。"言未畢，黃氏色變曰："非嫗見愛，其誰為我慮之"于氏(是)泣告凌翁，求納贅。凌年老，不能制，力辭。
伊之友曰："無聽三尺之法，彼何恃兒敢干耶!"鶴龕笑曰："鼠牙雀角而得婦，吾不為也。"遽命還矜。無金失望，白特納生，問曰："殉亂與殉義，孰美"生曰："殉義哉!"又曰："成美與成德，孰賢"生曰："成美哉!"無金再拜，曰："謹(jǐn)銘君子之命。"生以悟其意，業(yè)已許之，不欲悔，而東窗之會遂絕焉。
無金以如響未喻，謂之曰："始以護(hù)人之亂為義，而終掠亂以取之。鶯鶯處不幸而遇張生也，我以世亂驚心，自謀女蘿附松之蔭，危如鶯鶯矣。伊郎之接于東窗，儼然在賓客之間。咨于父母，動于媒妁，以行先人之禮焉。其視張生，何啻犬彘，此我之所以生死而銘心者也。夫人施我以柳下之仁，云長之禮，而我報之以玉簫之信，綠珠之義，求其稱耳。若嫁夫不售，自恨以碩其軀，此真淫女子也。吾豈為是哉"如響答曰："………，[妾罪一也]。伊郎求婚，娘子不會，以妾啟之，妾罪二也。東窗見客，娘子以為不可，而妾納之，妾罪三也。妾階三罪，以禍娘子。娘子必殺身以報伊郎，妾則殺身以謝娘子。"無金曰："北堂塞(寒)喧，惟子是賴，子必勉之。"如響曰："楚宮失火，楚宮不下堂，以就楚宮保教之，以上上也。妾教娘
子不正，反賣娘子，而獨(dú)存世，寧有是理耶"如響素端謹(jǐn)，復(fù)有是言，無金益加愛之。
無金自婚姻改更，無復(fù)弄姿，女工俱廢。見人每羞顏，常以疾稱，自號白石居士云。至是，槐黃在眼，伊生有父(文)戰(zhàn)之行，命如響納生一別。是夜，無金贈綾襪一裲，言曰："妾望以終身為此，今不然矣。"自誦漢宮女詩：
晉意多添線， 含情更著線。
今生已過了， 重結(jié)后生緣。
不覺淚下，不能止。又贈玉釵一雙，曰："睹物思人而已。"如響置酒，生辭，無金曰："君去后，知事如何倘一日出于迫抑，寧復(fù)得見君乎!今夕送君，亦君之送妾也。"自歌《薄命詞》以侑之，嗚咽而止。生為怛絕，幾不能自去，還詩云：
何迫促杯酒，相見短灼。拂拂征衫緣，百年情乖佳偶。千里望迷芳，躅恨正綿綿。愁正續(xù)，椎碎心頭玉。
楚玉到福州，名士皆集其館。時朝綱紊亂，名器不惜。寇盜招安，實(shí)居朝堂之位。同監(jiān)試者，招安人之婿也。楚玉同舍生六人，憤不參謁，徑游武夷而去，秋盡乃歸。其岑、符二生，莆氏也，愛楚玉之才，臨別密指蠟槍，謂之曰："天象如此，胡運(yùn)可知。稍待天下之清，不亦可乎!他年過莆，幸遷玉趾。"
無金自與如響察其心純，寢處共之。一日，有小婢自如響臥內(nèi)，竊奩中扇去，既而掃地，誤墜太湖石畔。凌翁晨起，行花得之，見有詩，疑為無金所遺，怒而甚如。以如響侍寢處，拷使言狀。如響應(yīng)對從容，直言：娘子托婚之正，伊家求婚之明，吾家悔婚重婚之非理。凌鞭撲交下，幾有不測。
無金將自赴凌所，遇妾瓔于閣內(nèi)。瓔教之，曰："娘子即入，但言不知，小婢不足惜也。"無金曰："事由無金，安敢重為欺罔夫身為父母所生，心為父母所疑，安用此身為哉"瓔止之，先入，泣告于翁曰："古人有言：'教女無嗷，教女無笑。'大人束溫如此，將殺女乎將嫁女乎蹇修之議方成，而中冓之言不隱。譬如臨風(fēng)鮑魚，計之未詳者也。"凌遽舍之，徐再閱扇上詩，不覺嘆曰："背信而失[義]，去福而生禍，我為黃氏所誤至此。"由是提防甚謹(jǐn)。
伊從母喬氏，聞凌家辭婚，言于生，平章再墾(懇)之主。是喬氏復(fù)申前請，鶴龕方悔恨，遂許之。生到家，既聞喬婚已成，又計沃黃聘期亦已迫，無金音問復(fù)缺，絕不知其故，欲與無金分棄夙心，乃以詩封所遺玉琴軫還之：
我愛此玉軫， 弦高奈爾何。
無將抱璞意， 勉強(qiáng)向春()。
無金覽詩，笑謂如響曰："項(xiàng)王帳下之歌，欲虞姬效死于樽前耳!守(寧)不悟耶"乃答生詩云：
妾是笆中竹， 苦節(jié)生高枝。
君子不我殯， 不受行露欺。
茲志良有感， 仁義在息私。
齒此當(dāng)自敵， 不齒何生為。
君其勖明德， 黽勉青陽姿。
鴻鵠萬里翼， 無為鵲雀垂。
其夜，無金沐浴更衣，就房而縊，如響繼之。正宛轉(zhuǎn)間，完婆覺，乃不死。完婆憂，屢苦告之。無金曰："休!當(dāng)信者不言死，當(dāng)義者不信息。"完婆曰："婦人不自失則信，順天命則義。違親殉亂，信義孰有"無金曰："休!是信義則理當(dāng)死，非信義則罪當(dāng)死，當(dāng)死均也。"黃喻之曰："吾臨老年一女也，吾望汝之身，猶男之重也。吾命不從，死長恨矣。"無金曰："限在違盟，不在違命。"黃曰："汝知有身，不知有尊。禮云'在家從父'，豈云'在家從盟'乎"無金曰："母知其一，不知其二。禮云'出嫁從[夫)'，豈云'出嫁從兄'乎"黃語塞。
又兩月，伊娶喬婦過門。其嫂歐陽氏，亦沃女。沃里有溫泉，夏夜婦女咸俗(浴)之。因 夜聞盜，女俗(浴)者驚潰，誤墜湯死者數(shù)十人。歐陽與無金同此憂，素若無以為之處。間日，待黃洗澡，從容問曰："孺人淹留起居，亦頗憶溫泉之樂乎"黃曰："不愿顧此陷人坑也。"歐陽曰："田園久荒，鵝鴨長(常)失。凌宵將歸，呼妾同行，妾其別矣。"黃為凄久之，曰："婢妾較多，遣之可也。"歐陽泣曰："孺人攜婦去虎就麟，何其愛女不如愛婦哉"黃亦泣曰："吾非不悔之，但無及爾。"
至是，聞伊生別娶，來為小姑籌曰："伊郎舍小從大，今明矣。姑不轉(zhuǎn)為計，復(fù)誰望乎"無金默然而哂。[歐]陽曰："姑勿哂。世間有白頭妻，寧有白頭情人乎"無金曰："有之。"歐陽曰："試言其理。"無金曰："丈夫棄小信而就大倫，孝也。父母悔婿而女不悔夫，貞也。男女不同權(quán)，彼行其孝，我守其貞，固無相襲之理也。且婚姻之道，主校和順，先至而求者為婚，后至而奪者為寇?；閯t之舊，寇則為虜，虜之人而反事之，何顏而立于世耶是故父母之命，有時而輕；路人之情，有時而重。"歐陽嘆息，無言而去。
初，無金從容就義，曲盡其計，欲剖心自明，而難于施手。無何，黃侄以母喪來議娶婦入沃。無金私念，喜曰："入沃由水，吾志行矣。"
至期，黃家委禽，凌翁迫出見婿。無金擁泣恨絕，扶不能進(jìn)。黃欲掩其情，亟扶登轎舁出。凌翁駕后舟，及妾瓔、完婆皆送之。無金入舟中，黃侄來與載。無金大哭，沃嫗美言慰之曰："沃，爾家也；郎，你兄也。乃患苦哭耶"無金厲聲應(yīng)之曰："此非人之所也。"嫗曰："今不必論之矣。"無金曰："沃人雖不論，天下人必論之。"黃侄與嫗過別舟。無金與如響推篷而起，顧太陽中天，欣然攜手赴水而死。
時霖雨初過，溪流漲急，一漂倏怱二三里。沃人率舟救之，幾覆，但束手而已。二尸相攜，并浮水面，泛如鴛鳧。三入海而不沒，四遇石而不傷。至晚，翁后舟繼至，二尸漂與相遇。篙師犯浪，接而出之。完婆與瓔為更衣，始知皆處子也。凌翁撫尸大哭，曰："[夫)所不改先結(jié)之志者，吾子知其義也。夫所不從中表之親者，吾子知其禮也。夫強(qiáng)以不義非禮之命，而驅(qū)兒以死，老悖之罪也。"即就舟中，與黃子絕。
返棹而歸，泊于溪畔。怱覺一老人葫蘆掛杖，投村暮宿，逶迤循溪而來。試問之，乃天臺醫(yī)道人也，亟引登舟軫(診)視。道人曰："已死矣。"問曰："處子耶息(媳)婦耶"翁曰："醫(yī)處子。"道人曰："處于巽兌，未開風(fēng)，遲二十四刻，幸猶可為。"又問："年幾何"翁曰："長者十九，少者十八。"道人曰："午時入水，孛裕伏吟。單歲遇格則強(qiáng)，雙歲遇格則弱。強(qiáng)者易，而弱者難。"翁曰："太醫(yī)但盡心：一女活，酬金四十；二女活，酬金倍之。"道人未及答，瓔與完婆且泣曰："妾非他人，二女之庶母、乳母，慈母、養(yǎng)母也。太醫(yī)但盡心：一女活，妾益十金：二女活，益倍之。"
道人欣然解囊，取藥粉置竹筒中，吹人口鼻耳竅，覆尸凳上，倒垂其首，命人不住手撫而揑之。道人步步牛[斗]作法，繞尸數(shù)轉(zhuǎn)，與至約曰："女子十二而心氣榮，心氣榮而紅鉛結(jié)英于華池，乃太陰之真金也。金入水火不滅，死則復(fù)歸于心，入地化為碧。吾藥以開周天三千六百五十二之經(jīng)路，以達(dá)于心。吾入斗以修三千七十二萬之正氣，以還于魄。水乃盡出，而心氣乃通，故除瀝既盡，金玉自露形也。"
至夜半，中水出盡，二女口角皆有江洙(口沫)，如黍朱(米)之珠，光照幌帷。道人撫靠笑曰："俱活矣。"乃改法安臥于褥，以俟氣復(fù)。
詰旦開舟，凌翁三人如約以謝。道人曰："不因有見，不敢有問，請言二女溺水之故。"翁為言之，無隱。道人曰："二女貴賤不同，而謝無厚薄，何也"翁曰："吾女父母俱存，此婢父母俱沒久矣。吾女專心正色，不羞父母；此婢能專心正色，不羞吾女。吾是不忍其輕于吾子也。"道人嘆息曰："公一家老幼，禮義仁慈如此。此老夫所以天涯而相逢也。"道人自擇小金釵一雙，收之囊中，百金皆不受。翁曰："拊掌而救人，而欲(卻)步于受賞，此不可識者也，寧嫌少乎吾女妝賄盈舟，隨意太醫(yī)所取。"道人曰："不然。豈有方寸之藥，而直(值)百金者乎豈有百金之人，而弊裘賣藥者乎公之財雖無窮，公之分則有定。且二女更生，實(shí)天所起，我亦何述(術(shù))之有"揮手不顧而去。
無金歸，欲為尼，左右止之："伊郎得無在乎"無金怒曰："自今與若輩嚴(yán)約：或以不入耳之言強(qiáng)相聒者，必唾其面。"一日遇節(jié)，無金綰妝如平日，左右私心喜之。既而妝罷，一剪而落三，封之篋中，見者無不常涕泣。俟生使來，無金以封篋付之。封識有詩二首，蓋謝絕云：
一剪青絲萬業(yè)消， 雙眉不是舊時描。
及看水底秋菰冷， 何用音書到寂寞(寥)。
一卷《密多》一篆香， 飛花永不戀朝陽。
漁郎休記來時路， 萬水千山兩岸長。
生啟篋一愴，舉家驚嘆，咸為之傷。生與喬氏居一年，夫婦之禮不成，結(jié)志成疾。父母以業(yè)已成，易軫(診)無由，惟日善曉之。生非不勉從調(diào)護(hù)，終身不能喻之于懷。至是啟篋一愴，神傷失魄，奄奄伏枕，作詩以自挽云：
洞口花稀瑣(鎖)碧姻(煙)，如今仙路不依然。
自漸鶴瘦長移枕，作(翻)恨難飛已入弦。
萬里云霄書卷罷，平生生業(yè)酒杯干。
閑情不是風(fēng)流賦，誰信閑情更可憐。
喬氏侍藥卷，問生曰："妾既待罪箕帚，敢不惟志是從有懷則言，何必動此念耶"生舉目長吁，顧內(nèi)不語。喬極哀之，乃密贈無金膏沐脂粉，勸其蓄發(fā)。箋曰："郎君欲為娘子死，娘子不欲為郎君生耶小星之分，珍珍受教于《召南》矣。保無他也，敢展布。"
無金答箋曰："無金非不欲事內(nèi)子也，第腐草朽木，已無陽春之想久矣。不敢拜命之辱，敢展謝。"
喬復(fù)請于姑嫜，曰："后不可以逾先，新不可以間舊。乞迎凌氏納之，妾不敢以客處，請逐。"喬婢綠鬟見喬欲自屈，共諫曰："吾家三品之貴也，門第千年，名聲重四海。小姐為之女，甘心綠衣之賤，則三品掃地矣。帝秦之議，不敢聞命。"
喬出懷中鈹子，謂二鬟曰："來!郎固屬意凌氏矣，不迎則(即)郎君不起：郎君不起，則伊之宗絕，而二親負(fù)。斯時也，我獨(dú)立于伊氏之門，將為新婦乎將為罪人乎我一自屈，則郎無妻而有妻，凌氏無夫而有夫，舅姑無子而有子矣。古者梁惠公，子為人圉，女為人妾，夫王公非不尊且貴也，而子命不同，莫得而逃。我為伊世之妾，亦命也，何辱之有即有破我者，吾必殺身以成此義。"遂刺縷血以示。
二鬟凜凜，歸白于家。平章局局然而嘆曰："珍珍蓋知有竹帛而慕之也。"乃移書于鶴龕曰："晉文公妻趙襄以狄女叔隗，及反口也，復(fù)妻以女趙姬。姬請迎叔隗與其子質(zhì)。以質(zhì)才為嫡子，使三子下之：以叔隗為內(nèi)婦，而己下之。《春秋》以為賢。弱[女]有志，愿卒成之。"鶴龕大喜不勝，遺媒修盟。
凌翁樂然，曰："一貴一賤，一賢一愚，尊卑之分定久矣。"即謂無金曰："往爾伊家，以報小姐之義可也。"由是無金感激，強(qiáng)自愛，復(fù)通書問。粗(且)載一函于此：薄命無金，撫心拜敘。妾聞之： "墜花戀樹，逝水望灘。"此理之所無也。偎蒙君子之德，不遺下體之微。倦倦殷殷，矢死不回。噫!人情如此，一何難哉!幽懷易感，涕泣自零。兒女之情，不知所出夫以成就君子改過之由，作式女兒不貞云戒，分之宜也。順就居室，立成進(jìn)修，道之正也。拾珠璣以收叱去核，智之累也。負(fù)涂泥而溷姬姜之側(cè)，冗之尤也。且當(dāng)君從順之辰，是妾掩巾之虧也。即欲強(qiáng)施面目負(fù)箕帚，此實(shí)難矣。沉迷滅性之途，決計匹夫之諒。以負(fù)君子之仁，孤賢姬之讓，于義有所不可焉耳。進(jìn)退由人，自憐女分。嗚呼!古人所悲，有含冤而返魂，有賚志而更世。由妾觀之，自經(jīng)不殊，不食不僵，投水不溺，亦何返魂更世之易哉!中間目君數(shù)年，離別之苦，幽翕之恨，詬辱之狀，此花木禽烏衾枕幾席之所共知也。君今不欲聞之，妾亦不欲言之矣。天日在目，順時珍重。不宣。
至元四年丁丑秋，無金再笄迎婦。珍珍下堂而迎，避堂而寢，虛左而坐，徐后而行，以年相呼為姐妹。
適是時，清溪候山，鳴汀千數(shù)。報至，無金失色，珍珍置酒而賀曰："結(jié)義士以托其身，不遠(yuǎn)嫌而厚于別，卒就大倫，而兌于難。娘子之智，善其節(jié)也。夜納處子之交，周旋而不及亂，卒妻妾序，而上下順。郎君之義，達(dá)其化也。"無金返爵，拜曰："容父母所不能容之過，成蘇張所不能成之好，繼此不死之年，無非小姐之生也。"由是二女相愛且篤，晝同杼篋，夜同書燭。時人稱為"二喬"。
己卯四月，珍珍有娠，不幸就館而卒。無金號慟，不能自存，自改衣而殯之。無金生女才數(shù)月，乃斷女乳，以乳其孤。每晨昏上食悲泣，鄰人聞之，輒為之墜淚。大建水陸齊(齋)七日夜，刺血為文以祭之。
珍珍眩眩時，如響抱疾告天，雨中叩頭出血，求以身代。府 (俯)伏不能起，移更，乃興疾，亟七日而亡。臨死，謂無金曰："妾死無恨，惟恩不報為恨耳。妾父罪當(dāng)刑，郎家贖之以金，父貧，而金不征。此何恩也而妾未報。妾父沒，不能殯，妾自鬻其身，娘子憫父為獄吏，既為掩骸，又薦福焉。此何恩也而妾未報。妾投水三日，但知有娘子，主翁諸母念妾幼孤，捐金以救之，無異以救其子，死而復(fù)生。此何恩也而妾未報。與娘子未當(dāng)望有今日也，小姐忘貴屈身，以成郎君之義，引刀刺血，感動六親，使娘子得歸，婢子得隨娘子為完。此何恩也而妾未報。妾告天地，愿代小姐而死，冀所以報于眾也。天不從人，奈之何哉!娘子善撫其孤，妾為娘子報宣孟矣。"喬公使人臨之，賜綾羅以（衤+盍）。嗚呼!婦人不妒，其相報有如此者，使巨鱉聞之北海之陰，其愚不亦少瘳哉!
七月，生赴科場，過莆，訪岑、符二生以謁之。二生已攜家隱遜，不知所之矣。東城樓有詩二首，不書姓名：
風(fēng)煙相接海天狀， 正氣消沉殺氣流。
景略何心沉北海， 夷吾遺恨見東周。
定知海島余亡客， 莫遣瓜田濺故侯。
浪靜風(fēng)括(恬)何日待， 壸(壺)公回首五湖舟。
雞鳴亟(函)谷駕青牛， 垣極妖氛暗九州。
南北堪輿將混沌， 生清氣候自春秋。
未知誰出藍(lán)關(guān)路， 自擬共登五(王)粲樓。
稚子不須憐遠(yuǎn)別， 洛陽幾度入邊愁。
生胃(喟)然嘆曰："伯夷西山之志，仲連北海之心，寥寥百年，見斯人耳。惜楚玉不能處白江之累，負(fù)明哲之教，愧何如哉!"
是年，生登首榜，連登第日，扈從上都回，謂人曰："春秋之世，道不行而義猶在。今世道不行，斯已矣，惟不忍失王之遺民，陷矣，而無與濟(jì)，代耕而食，豈得已哉!"乃以例乞就惠州宣<宣>教，專以《三禮》、《春秋》教后學(xué)，嘗曰："邪世不能亂，此二經(jīng)大為峻防。"六載，君湖州倅，辭疾不赴，隱居著述。
泉州故多西域人，宋季有蒲壽庚、（山下加成），以平?？艿霉?。壽庚為招撫使，主市舶，壽（山下加成）為吉州，知宋運(yùn)迄，錄不赴。景炎間，益王南巡，駐蹕泉州港口，張世杰以準(zhǔn)(淮)兵三千五百授壽庚，武人暴旱無謀，只壽（山下加成）為畫計。益王篤臨城，教壽庚閉門不納，盡殺宋室在泉州者三十余人，并準(zhǔn)(淮)水軍無遺者。與州司馬田真子詣杭州，唆都降之。張世杰回攻九十日不能克。
壽（山下＋成）部畫既定，并著黃冠野服，隱于法名寺。一日晝寢，有書生二人，自稱自潮州來，詩二首謁處士云：
梅花落地點(diǎn)蒼苔，天意商量要入梅。
蛺蝶不知春已去，雙雙飛過粉墻來。
劍戟紛紛扶王日，山林寂寂閉門時。
水聲烏語皆時事，莫道山翁總不知。
壽（山下加成）睡覺，閽人呈之。壽（山下加成）駭汗失措，亟馳人四出，境(竟)不知所覓。元君制世，以功封壽庚平章，為開平海省于泉州，壽（山下加成）亦居甲第，一時子孫貴顯冠天下，泉人被其薰炎者九十年。至是，元政衰，四方兵起，國命不行。其婿西域那吹(口+兀)吶襲作亂，州郡官非蒙古者皆逐之，中州士類咸沒。
楚玉遇害，無金屬(囑)其仆伊力曰："吾為士未(夫)妻，不可辱于犬戎。肆扶孤存后，皆由爾矣。"仰藥，而力殯葬畢，負(fù)其孤櫹奔福州。那吹(口+兀)吶既據(jù)城，大肆淫虐，選民間女兒充其室，為金豆撒樓下，命女子攫取，以為戲笑。即喬平章宅建番佛寺，極其壯麗，掠金帛，佇(貯)積其中。數(shù)年間，民無可逃之地，而僧居半城。
至正甲午，遣騎攻興化。福州行中書省，奏檄潯尾(美)場司亟 (丞)陳(馬+玄)、涌州[場)司亟(丞)龔名安，合兵討之。陳弦(馬+玄)、龔名安，皆泉名士，為時儒宗師，以薦辟不得已姑就小官，素得民心，故有是命。
伊橚年十七，隨福州軍校，見陳(馬+玄)曰："作亂者，那、蒲二氏耳，民皆協(xié)(脅)從。若戰(zhàn)，必驅(qū)協(xié)(脅)從者于前，官軍殺之何益請入城行間。"城中千戶金吉，亦回回種也，守西門。伊橚見之曰："官兵誅回回，大至。公為守臣，能誅那(口+兀)吶，以迎官兵，不世攻(功)也。若待官兵入，而后迎之，竊恐亂之際，不辨真?zhèn)?，公進(jìn)退狼狽也。"金吉大驚，與伊橚約就，夜開西門，密納陳弦(馬+玄)兵入。那(口+兀)吶倉卒突騎出了城，扼戰(zhàn)。伊力執(zhí)巨斧冒陣，砍百余騎，擒那(口+兀)吶，[檻送)京師。
是役也，凡西域人盡殲之，胡發(fā)高鼻有誤殺者。閉門行誅三日，民間秋毫無所犯。僧大奎大書彩旗，聯(lián)句云：
將謂一方皆左衽，
豈圖今日見王官。
福州軍至，發(fā)蒲賊諸冢，得諸寶貨無計。壽庚長于師文，性殘忍，殺宋宗子皆決其手，壙中寶物尤多。壙志，瑪瑙石為之，翰林承首撰文，金陵人也。盛稱元君恩寵，及歸功壽（山下加成）文學(xué)智謀云。大蚯 (抵)犬戎叛亂，出其天性，而奸詭飾誣，或目(因)文學(xué)所濟(jì)，亦 有之。凡蒲戶皆裸體，面西方，伊橚悉令具五刑而誅之，棄其（載去車加肉）于豬槽，報在宋行拭(弒)逆也。
頃之，偽陳陳有定據(jù)福州，不知蒲已敗，遣兵循泉州，欲倚為援，遂攻城。金吉與橚分兵固守，南城將陷，伊力戰(zhàn)死之。相持月余，聞大明天兵自溫州渡海來取福州，乃遁。泉民不遭屠戮者，此三人之力也。
洪武七年，高皇帝大赦天下，圣旨：獨(dú)蒲氏余孽悉配戎伍，禁錮，世世無得登仕籍，監(jiān)其禍也。杜子美詩云："羯胡事主終無奈。"誠哉言也。伊橚辟賢良方正，語在夏西仲《清源雜志》。
或者曰：元稹記《會真》，虞記《嬌紅》，其事傳者，其翰傳世。若斯人者，炳其翰，以紹其傳，屬之誰哉君子聞之曰：言以文亂弗記，智以遂奸弗記，行以詭世弗記。若斯人者，研削何所施哉!惟貴不害明，愛不害義，喬公其賢乎順可全宗，恭可范俗，喬氏之女其賢乎貞一不二，視死如歸，凌氏之女其賢乎智以成美，忠以酬恩，李氏其賢乎執(zhí)信守義，矢志不回，伊楚玉其賢乎仆夫存孤報仇，童子出奇靖難，伊橚(力)、伊力(橚)其賢乎忠以事君，義以自立，萬人之命，金吉其賢乎夫不知而不傳猶可也，詳其事而揚(yáng)其辭矣。若斯人者，雖弗記而自見其顛末。善觀記者，觀其所主，可以為勸，之其所及，可以為戒。如此而已，故題曰《麗史》。
右《麗史》，見于清源之野中，作之為誰，舉世無知者。夫事不根于正，而辭不以事淫。文不列于教，而義不以文（女+俞）。奇識奇行，厚德偉勛，足后風(fēng)導(dǎo)之，實(shí)又肆陳焉。其傳與否，可不可何如哉!書其后，以貽觀者。
南安簿郡萊闇跋
元元統(tǒng)中，天下亂，林叢中多群盜。泉之清溪沃里凌翁，家富百萬，以歲甲申，攜女無金投城，僑居朝天巷街右。無金姿極艷，通書，能賦，曉音，靜慧有操，生十七年矣。一日，私問乳保完婆曰："我生在于沃，終當(dāng)為沃人乎"完婆曰："父母愛女，嫁不離鄉(xiāng)。"無金曰："嗟!綠林之木，吾之死所也。"
城中士有伊生楚玉者，甫弱冠，讀書之林寺，常道凌翁門，無金日迎于簾內(nèi)。先有清溪人李姓者為縣掾，坐失囚系，當(dāng)論史(死)，質(zhì)伊家白金一百，自贖竟沒，而家貧。伊為焚券，即楚玉父鶴龕君也。李女如響，鬻入凌家翁為婢，因識生，知生未婚，私達(dá)其意。一日，生過凌翁門前，隊(墜)扇，如響見而拾之。扇上小景題《浣溪沙》詞云：
幽思騰騰半空樓，()臺垂袖倚東風(fēng)，玉簫聲在碧桃中。
天上鵲橋何處渡，人間紅葉幾時通，欲憑消息托絲桐。
無金嘆曰："昔疑財(才)不稱[貌)，今見貌不稱才矣。"付如響，藏之奩中。一夜獨(dú)坐，手弄梅花一枝，俯欄微吟一絕云：
窺眼謾勞鶯探息， 斷魂空悟蝶偷(香)。
生成惟有枝頭雪， 不著塵埃到粉墻。
如響竊聽之，慰之曰："東君愛操，自解主張也。"生自隊(墜)扇之后，杳無息耗，將絕念矣。
無幾，上元張燈，間宵出游，過凌門，怱心動。倏如響開東窗，納生。頃之，以無金至，無金遷延進(jìn)退，身不自容，障袂，謂生曰："一念之羞(差)，萬罪之由也。君謂之何"生曰："當(dāng)月不行， 當(dāng)風(fēng)不言，何如"無金曰："此非所愿也。"生曰："將之以六 禮。"無金曰："妾敢諒乎"生(曰)："無憂。金可與斷，石可 共穿也。"無金拜謝畢，遽揖生還，翻(翩)然而逝。
生歸，因詩以記其事：
誰寄阿嬌七寶臺，金蟬嚙鎖夜偷開。
紅巾日()青鸞舞，玉管吹風(fēng)紫鳳來。
謾(漫)擬茂陵詞賦客，更夸京兆安治才。
分明琴瑟叮嚀語，云雨巫山那夢猜。
越數(shù)夜，如響復(fù)納生，無金獻(xiàn)玉軫七枚。已而明，相對不及一語，生未悟也。怱蛾撲燈花，生微笑，無金曰："君何哂我也"生曰："燈花無露，蛾空著(招)惹青燈，是以哂之。"無金正色而言曰："妾聞之：'事君子如事天。'當(dāng)明以禮。向者一見之間，辭不敢盡，恐不見察，故復(fù)屈邀良躅，而獻(xiàn)玉軫。一則欲處君之膝上，(一)則欲君以寒玉相照也。君茲以多露見求，豈妾之所望于君哉妾愚幼何知，惟君憐之，君生之，君惠之也。"隨泣下，生改顏謝之。自是杳然。
先是，鶴龕有姐氏，幼隨外祖任?？盗?，隨外祖入籍不歸。因與尉子為婚，嫁于朝(潮)陽，兄弟參商五十年。至是，姐沒且葬，甥以書來告日月。鶴龕君悲不致。楚玉請往潮陽會葬。
將行之前一日，尋間告別。無金曰："季札以劍過徐，徐君心欲之。徐君死，季札不以劍歸，心許之也。愛莫重于心欲，義莫重于心許。君果許妾，乞念早歸。"言[罷]，聲淚俱下。生趨而(出)。
生三月出寓潮州港汊，有《鳳凰臺上[憶]吹簫》詞云：
哺母烏啼，離群鴻叫。蕭蕭江畔兼(蒹)葭，厭隔船遼賈。卷葉聽笳，眠時三更漁火。奈江闊，歸夢難跨。遽然處，青煙籠月，()泉籠沙。
堪嗟，故園難住，向水驛漁村，作伴魚蝦。令沈腰成瘦，潘鬢欲華。惘(惆)悵當(dāng)時泰(水旁+勺)，自準(zhǔn)擬、敖(傲)笑仙家。誰知道，萬里今宵，流落天涯。
無金別生既久，兒女之情，不能自飾。乳門完婆疑之，從容屏人，出玉環(huán)，曰："娘子孩時所弄之物也，吾為子藏之，無玷。今長矣，可惜此環(huán)也。"無金鈉(納)環(huán)銀瓶，緘其江(口)而還之，曰："愿姥終息，此江(口)不密，環(huán)與瓶共碎矣。"
夏六月，生至<自>潮州，居少林寺，不得通。題《擷芳詞》于屏間：
別神仙，相思月如年。腸曲十回腸轉(zhuǎn)恨，無奈俗緣?；厥姿{(lán)橋路，迷煙怪。三更月，千山雪。幾聲謝豹驚蝴蝶，依然隔空。相憶井梧，坐對傷心寒魄。
窗友福有道見詞，大驚："此子必納于邪!儒者教人：不可以荒田野草之悲，止其流：要當(dāng)禮義成敗之說，防其壞。"乃詔曰："瀆仁不仁，自瀆不義。仁義，人之干也，無干不立。故防火水中，避溺山隅者，自脩脩之明也。彼其宮女誦秀才之詩，夫人買《長門》之賦，脫暮之年，墜坑落塹，敗名喪軀，足見尤物之無利于人也，覽念所為寒心。"生聳然謝之，不能從也。
頃之，有致政平章喬公者，獨(dú)一女珍珍，極鐘愛，授讀《二南》，誡《烈女傳》。喬公因其姑為伊之從母，來求婚。生懼，亟托父友先乘間言之。鶴龕辭嬸而聽友，即遣媒以行。凌翁許諾，伊遂納幣焉。
無金之母黃氏，沃人也。為凌后妻，無子。受伊聘有月余，有嫗自沃來，為黃氏之侄，請為溫嶠故事，且愿納贅。前子凌宵言曰："婚不可悔，服不可亂。"嫗有緩頰，將行，陰說黃曰："無子而納贅，以姑而婿侄，此一老婺之利，兒舉家固所不欲者也。宜深計之，嫗之言不易再得也。"言未畢，黃氏色變曰："非嫗見愛，其誰為我慮之"于氏(是)泣告凌翁，求納贅。凌年老，不能制，力辭。
伊之友曰："無聽三尺之法，彼何恃兒敢干耶!"鶴龕笑曰："鼠牙雀角而得婦，吾不為也。"遽命還矜。無金失望，白特納生，問曰："殉亂與殉義，孰美"生曰："殉義哉!"又曰："成美與成德，孰賢"生曰："成美哉!"無金再拜，曰："謹(jǐn)銘君子之命。"生以悟其意，業(yè)已許之，不欲悔，而東窗之會遂絕焉。
無金以如響未喻，謂之曰："始以護(hù)人之亂為義，而終掠亂以取之。鶯鶯處不幸而遇張生也，我以世亂驚心，自謀女蘿附松之蔭，危如鶯鶯矣。伊郎之接于東窗，儼然在賓客之間。咨于父母，動于媒妁，以行先人之禮焉。其視張生，何啻犬彘，此我之所以生死而銘心者也。夫人施我以柳下之仁，云長之禮，而我報之以玉簫之信，綠珠之義，求其稱耳。若嫁夫不售，自恨以碩其軀，此真淫女子也。吾豈為是哉"如響答曰："………，[妾罪一也]。伊郎求婚，娘子不會，以妾啟之，妾罪二也。東窗見客，娘子以為不可，而妾納之，妾罪三也。妾階三罪，以禍娘子。娘子必殺身以報伊郎，妾則殺身以謝娘子。"無金曰："北堂塞(寒)喧，惟子是賴，子必勉之。"如響曰："楚宮失火，楚宮不下堂，以就楚宮保教之，以上上也。妾教娘
子不正，反賣娘子，而獨(dú)存世，寧有是理耶"如響素端謹(jǐn)，復(fù)有是言，無金益加愛之。
無金自婚姻改更，無復(fù)弄姿，女工俱廢。見人每羞顏，常以疾稱，自號白石居士云。至是，槐黃在眼，伊生有父(文)戰(zhàn)之行，命如響納生一別。是夜，無金贈綾襪一裲，言曰："妾望以終身為此，今不然矣。"自誦漢宮女詩：
晉意多添線， 含情更著線。
今生已過了， 重結(jié)后生緣。
不覺淚下，不能止。又贈玉釵一雙，曰："睹物思人而已。"如響置酒，生辭，無金曰："君去后，知事如何倘一日出于迫抑，寧復(fù)得見君乎!今夕送君，亦君之送妾也。"自歌《薄命詞》以侑之，嗚咽而止。生為怛絕，幾不能自去，還詩云：
何迫促杯酒，相見短灼。拂拂征衫緣，百年情乖佳偶。千里望迷芳，躅恨正綿綿。愁正續(xù)，椎碎心頭玉。
楚玉到福州，名士皆集其館。時朝綱紊亂，名器不惜。寇盜招安，實(shí)居朝堂之位。同監(jiān)試者，招安人之婿也。楚玉同舍生六人，憤不參謁，徑游武夷而去，秋盡乃歸。其岑、符二生，莆氏也，愛楚玉之才，臨別密指蠟槍，謂之曰："天象如此，胡運(yùn)可知。稍待天下之清，不亦可乎!他年過莆，幸遷玉趾。"
無金自與如響察其心純，寢處共之。一日，有小婢自如響臥內(nèi)，竊奩中扇去，既而掃地，誤墜太湖石畔。凌翁晨起，行花得之，見有詩，疑為無金所遺，怒而甚如。以如響侍寢處，拷使言狀。如響應(yīng)對從容，直言：娘子托婚之正，伊家求婚之明，吾家悔婚重婚之非理。凌鞭撲交下，幾有不測。
無金將自赴凌所，遇妾瓔于閣內(nèi)。瓔教之，曰："娘子即入，但言不知，小婢不足惜也。"無金曰："事由無金，安敢重為欺罔夫身為父母所生，心為父母所疑，安用此身為哉"瓔止之，先入，泣告于翁曰："古人有言：'教女無嗷，教女無笑。'大人束溫如此，將殺女乎將嫁女乎蹇修之議方成，而中冓之言不隱。譬如臨風(fēng)鮑魚，計之未詳者也。"凌遽舍之，徐再閱扇上詩，不覺嘆曰："背信而失[義]，去福而生禍，我為黃氏所誤至此。"由是提防甚謹(jǐn)。
伊從母喬氏，聞凌家辭婚，言于生，平章再墾(懇)之主。是喬氏復(fù)申前請，鶴龕方悔恨，遂許之。生到家，既聞喬婚已成，又計沃黃聘期亦已迫，無金音問復(fù)缺，絕不知其故，欲與無金分棄夙心，乃以詩封所遺玉琴軫還之：
我愛此玉軫， 弦高奈爾何。
無將抱璞意， 勉強(qiáng)向春()。
無金覽詩，笑謂如響曰："項(xiàng)王帳下之歌，欲虞姬效死于樽前耳!守(寧)不悟耶"乃答生詩云：
妾是笆中竹， 苦節(jié)生高枝。
君子不我殯， 不受行露欺。
茲志良有感， 仁義在息私。
齒此當(dāng)自敵， 不齒何生為。
君其勖明德， 黽勉青陽姿。
鴻鵠萬里翼， 無為鵲雀垂。
其夜，無金沐浴更衣，就房而縊，如響繼之。正宛轉(zhuǎn)間，完婆覺，乃不死。完婆憂，屢苦告之。無金曰："休!當(dāng)信者不言死，當(dāng)義者不信息。"完婆曰："婦人不自失則信，順天命則義。違親殉亂，信義孰有"無金曰："休!是信義則理當(dāng)死，非信義則罪當(dāng)死，當(dāng)死均也。"黃喻之曰："吾臨老年一女也，吾望汝之身，猶男之重也。吾命不從，死長恨矣。"無金曰："限在違盟，不在違命。"黃曰："汝知有身，不知有尊。禮云'在家從父'，豈云'在家從盟'乎"無金曰："母知其一，不知其二。禮云'出嫁從[夫)'，豈云'出嫁從兄'乎"黃語塞。
又兩月，伊娶喬婦過門。其嫂歐陽氏，亦沃女。沃里有溫泉，夏夜婦女咸俗(浴)之。因 夜聞盜，女俗(浴)者驚潰，誤墜湯死者數(shù)十人。歐陽與無金同此憂，素若無以為之處。間日，待黃洗澡，從容問曰："孺人淹留起居，亦頗憶溫泉之樂乎"黃曰："不愿顧此陷人坑也。"歐陽曰："田園久荒，鵝鴨長(常)失。凌宵將歸，呼妾同行，妾其別矣。"黃為凄久之，曰："婢妾較多，遣之可也。"歐陽泣曰："孺人攜婦去虎就麟，何其愛女不如愛婦哉"黃亦泣曰："吾非不悔之，但無及爾。"
至是，聞伊生別娶，來為小姑籌曰："伊郎舍小從大，今明矣。姑不轉(zhuǎn)為計，復(fù)誰望乎"無金默然而哂。[歐]陽曰："姑勿哂。世間有白頭妻，寧有白頭情人乎"無金曰："有之。"歐陽曰："試言其理。"無金曰："丈夫棄小信而就大倫，孝也。父母悔婿而女不悔夫，貞也。男女不同權(quán)，彼行其孝，我守其貞，固無相襲之理也。且婚姻之道，主校和順，先至而求者為婚，后至而奪者為寇?；閯t之舊，寇則為虜，虜之人而反事之，何顏而立于世耶是故父母之命，有時而輕；路人之情，有時而重。"歐陽嘆息，無言而去。
初，無金從容就義，曲盡其計，欲剖心自明，而難于施手。無何，黃侄以母喪來議娶婦入沃。無金私念，喜曰："入沃由水，吾志行矣。"
至期，黃家委禽，凌翁迫出見婿。無金擁泣恨絕，扶不能進(jìn)。黃欲掩其情，亟扶登轎舁出。凌翁駕后舟，及妾瓔、完婆皆送之。無金入舟中，黃侄來與載。無金大哭，沃嫗美言慰之曰："沃，爾家也；郎，你兄也。乃患苦哭耶"無金厲聲應(yīng)之曰："此非人之所也。"嫗曰："今不必論之矣。"無金曰："沃人雖不論，天下人必論之。"黃侄與嫗過別舟。無金與如響推篷而起，顧太陽中天，欣然攜手赴水而死。
時霖雨初過，溪流漲急，一漂倏怱二三里。沃人率舟救之，幾覆，但束手而已。二尸相攜，并浮水面，泛如鴛鳧。三入海而不沒，四遇石而不傷。至晚，翁后舟繼至，二尸漂與相遇。篙師犯浪，接而出之。完婆與瓔為更衣，始知皆處子也。凌翁撫尸大哭，曰："[夫)所不改先結(jié)之志者，吾子知其義也。夫所不從中表之親者，吾子知其禮也。夫強(qiáng)以不義非禮之命，而驅(qū)兒以死，老悖之罪也。"即就舟中，與黃子絕。
返棹而歸，泊于溪畔。怱覺一老人葫蘆掛杖，投村暮宿，逶迤循溪而來。試問之，乃天臺醫(yī)道人也，亟引登舟軫(診)視。道人曰："已死矣。"問曰："處子耶息(媳)婦耶"翁曰："醫(yī)處子。"道人曰："處于巽兌，未開風(fēng)，遲二十四刻，幸猶可為。"又問："年幾何"翁曰："長者十九，少者十八。"道人曰："午時入水，孛裕伏吟。單歲遇格則強(qiáng)，雙歲遇格則弱。強(qiáng)者易，而弱者難。"翁曰："太醫(yī)但盡心：一女活，酬金四十；二女活，酬金倍之。"道人未及答，瓔與完婆且泣曰："妾非他人，二女之庶母、乳母，慈母、養(yǎng)母也。太醫(yī)但盡心：一女活，妾益十金：二女活，益倍之。"
道人欣然解囊，取藥粉置竹筒中，吹人口鼻耳竅，覆尸凳上，倒垂其首，命人不住手撫而揑之。道人步步牛[斗]作法，繞尸數(shù)轉(zhuǎn)，與至約曰："女子十二而心氣榮，心氣榮而紅鉛結(jié)英于華池，乃太陰之真金也。金入水火不滅，死則復(fù)歸于心，入地化為碧。吾藥以開周天三千六百五十二之經(jīng)路，以達(dá)于心。吾入斗以修三千七十二萬之正氣，以還于魄。水乃盡出，而心氣乃通，故除瀝既盡，金玉自露形也。"
至夜半，中水出盡，二女口角皆有江洙(口沫)，如黍朱(米)之珠，光照幌帷。道人撫靠笑曰："俱活矣。"乃改法安臥于褥，以俟氣復(fù)。
詰旦開舟，凌翁三人如約以謝。道人曰："不因有見，不敢有問，請言二女溺水之故。"翁為言之，無隱。道人曰："二女貴賤不同，而謝無厚薄，何也"翁曰："吾女父母俱存，此婢父母俱沒久矣。吾女專心正色，不羞父母；此婢能專心正色，不羞吾女。吾是不忍其輕于吾子也。"道人嘆息曰："公一家老幼，禮義仁慈如此。此老夫所以天涯而相逢也。"道人自擇小金釵一雙，收之囊中，百金皆不受。翁曰："拊掌而救人，而欲(卻)步于受賞，此不可識者也，寧嫌少乎吾女妝賄盈舟，隨意太醫(yī)所取。"道人曰："不然。豈有方寸之藥，而直(值)百金者乎豈有百金之人，而弊裘賣藥者乎公之財雖無窮，公之分則有定。且二女更生，實(shí)天所起，我亦何述(術(shù))之有"揮手不顧而去。
無金歸，欲為尼，左右止之："伊郎得無在乎"無金怒曰："自今與若輩嚴(yán)約：或以不入耳之言強(qiáng)相聒者，必唾其面。"一日遇節(jié)，無金綰妝如平日，左右私心喜之。既而妝罷，一剪而落三，封之篋中，見者無不常涕泣。俟生使來，無金以封篋付之。封識有詩二首，蓋謝絕云：
一剪青絲萬業(yè)消， 雙眉不是舊時描。
及看水底秋菰冷， 何用音書到寂寞(寥)。
一卷《密多》一篆香， 飛花永不戀朝陽。
漁郎休記來時路， 萬水千山兩岸長。
生啟篋一愴，舉家驚嘆，咸為之傷。生與喬氏居一年，夫婦之禮不成，結(jié)志成疾。父母以業(yè)已成，易軫(診)無由，惟日善曉之。生非不勉從調(diào)護(hù)，終身不能喻之于懷。至是啟篋一愴，神傷失魄，奄奄伏枕，作詩以自挽云：
洞口花稀瑣(鎖)碧姻(煙)，如今仙路不依然。
自漸鶴瘦長移枕，作(翻)恨難飛已入弦。
萬里云霄書卷罷，平生生業(yè)酒杯干。
閑情不是風(fēng)流賦，誰信閑情更可憐。
喬氏侍藥卷，問生曰："妾既待罪箕帚，敢不惟志是從有懷則言，何必動此念耶"生舉目長吁，顧內(nèi)不語。喬極哀之，乃密贈無金膏沐脂粉，勸其蓄發(fā)。箋曰："郎君欲為娘子死，娘子不欲為郎君生耶小星之分，珍珍受教于《召南》矣。保無他也，敢展布。"
無金答箋曰："無金非不欲事內(nèi)子也，第腐草朽木，已無陽春之想久矣。不敢拜命之辱，敢展謝。"
喬復(fù)請于姑嫜，曰："后不可以逾先，新不可以間舊。乞迎凌氏納之，妾不敢以客處，請逐。"喬婢綠鬟見喬欲自屈，共諫曰："吾家三品之貴也，門第千年，名聲重四海。小姐為之女，甘心綠衣之賤，則三品掃地矣。帝秦之議，不敢聞命。"
喬出懷中鈹子，謂二鬟曰："來!郎固屬意凌氏矣，不迎則(即)郎君不起：郎君不起，則伊之宗絕，而二親負(fù)。斯時也，我獨(dú)立于伊氏之門，將為新婦乎將為罪人乎我一自屈，則郎無妻而有妻，凌氏無夫而有夫，舅姑無子而有子矣。古者梁惠公，子為人圉，女為人妾，夫王公非不尊且貴也，而子命不同，莫得而逃。我為伊世之妾，亦命也，何辱之有即有破我者，吾必殺身以成此義。"遂刺縷血以示。
二鬟凜凜，歸白于家。平章局局然而嘆曰："珍珍蓋知有竹帛而慕之也。"乃移書于鶴龕曰："晉文公妻趙襄以狄女叔隗，及反口也，復(fù)妻以女趙姬。姬請迎叔隗與其子質(zhì)。以質(zhì)才為嫡子，使三子下之：以叔隗為內(nèi)婦，而己下之。《春秋》以為賢。弱[女]有志，愿卒成之。"鶴龕大喜不勝，遺媒修盟。
凌翁樂然，曰："一貴一賤，一賢一愚，尊卑之分定久矣。"即謂無金曰："往爾伊家，以報小姐之義可也。"由是無金感激，強(qiáng)自愛，復(fù)通書問。粗(且)載一函于此：薄命無金，撫心拜敘。妾聞之： "墜花戀樹，逝水望灘。"此理之所無也。偎蒙君子之德，不遺下體之微。倦倦殷殷，矢死不回。噫!人情如此，一何難哉!幽懷易感，涕泣自零。兒女之情，不知所出夫以成就君子改過之由，作式女兒不貞云戒，分之宜也。順就居室，立成進(jìn)修，道之正也。拾珠璣以收叱去核，智之累也。負(fù)涂泥而溷姬姜之側(cè)，冗之尤也。且當(dāng)君從順之辰，是妾掩巾之虧也。即欲強(qiáng)施面目負(fù)箕帚，此實(shí)難矣。沉迷滅性之途，決計匹夫之諒。以負(fù)君子之仁，孤賢姬之讓，于義有所不可焉耳。進(jìn)退由人，自憐女分。嗚呼!古人所悲，有含冤而返魂，有賚志而更世。由妾觀之，自經(jīng)不殊，不食不僵，投水不溺，亦何返魂更世之易哉!中間目君數(shù)年，離別之苦，幽翕之恨，詬辱之狀，此花木禽烏衾枕幾席之所共知也。君今不欲聞之，妾亦不欲言之矣。天日在目，順時珍重。不宣。
至元四年丁丑秋，無金再笄迎婦。珍珍下堂而迎，避堂而寢，虛左而坐，徐后而行，以年相呼為姐妹。
適是時，清溪候山，鳴汀千數(shù)。報至，無金失色，珍珍置酒而賀曰："結(jié)義士以托其身，不遠(yuǎn)嫌而厚于別，卒就大倫，而兌于難。娘子之智，善其節(jié)也。夜納處子之交，周旋而不及亂，卒妻妾序，而上下順。郎君之義，達(dá)其化也。"無金返爵，拜曰："容父母所不能容之過，成蘇張所不能成之好，繼此不死之年，無非小姐之生也。"由是二女相愛且篤，晝同杼篋，夜同書燭。時人稱為"二喬"。
己卯四月，珍珍有娠，不幸就館而卒。無金號慟，不能自存，自改衣而殯之。無金生女才數(shù)月，乃斷女乳，以乳其孤。每晨昏上食悲泣，鄰人聞之，輒為之墜淚。大建水陸齊(齋)七日夜，刺血為文以祭之。
珍珍眩眩時，如響抱疾告天，雨中叩頭出血，求以身代。府 (俯)伏不能起，移更，乃興疾，亟七日而亡。臨死，謂無金曰："妾死無恨，惟恩不報為恨耳。妾父罪當(dāng)刑，郎家贖之以金，父貧，而金不征。此何恩也而妾未報。妾父沒，不能殯，妾自鬻其身，娘子憫父為獄吏，既為掩骸，又薦福焉。此何恩也而妾未報。妾投水三日，但知有娘子，主翁諸母念妾幼孤，捐金以救之，無異以救其子，死而復(fù)生。此何恩也而妾未報。與娘子未當(dāng)望有今日也，小姐忘貴屈身，以成郎君之義，引刀刺血，感動六親，使娘子得歸，婢子得隨娘子為完。此何恩也而妾未報。妾告天地，愿代小姐而死，冀所以報于眾也。天不從人，奈之何哉!娘子善撫其孤，妾為娘子報宣孟矣。"喬公使人臨之，賜綾羅以（衤+盍）。嗚呼!婦人不妒，其相報有如此者，使巨鱉聞之北海之陰，其愚不亦少瘳哉!
七月，生赴科場，過莆，訪岑、符二生以謁之。二生已攜家隱遜，不知所之矣。東城樓有詩二首，不書姓名：
風(fēng)煙相接海天狀， 正氣消沉殺氣流。
景略何心沉北海， 夷吾遺恨見東周。
定知海島余亡客， 莫遣瓜田濺故侯。
浪靜風(fēng)括(恬)何日待， 壸(壺)公回首五湖舟。
雞鳴亟(函)谷駕青牛， 垣極妖氛暗九州。
南北堪輿將混沌， 生清氣候自春秋。
未知誰出藍(lán)關(guān)路， 自擬共登五(王)粲樓。
稚子不須憐遠(yuǎn)別， 洛陽幾度入邊愁。
生胃(喟)然嘆曰："伯夷西山之志，仲連北海之心，寥寥百年，見斯人耳。惜楚玉不能處白江之累，負(fù)明哲之教，愧何如哉!"
是年，生登首榜，連登第日，扈從上都回，謂人曰："春秋之世，道不行而義猶在。今世道不行，斯已矣，惟不忍失王之遺民，陷矣，而無與濟(jì)，代耕而食，豈得已哉!"乃以例乞就惠州宣<宣>教，專以《三禮》、《春秋》教后學(xué)，嘗曰："邪世不能亂，此二經(jīng)大為峻防。"六載，君湖州倅，辭疾不赴，隱居著述。
泉州故多西域人，宋季有蒲壽庚、（山下加成），以平?？艿霉?。壽庚為招撫使，主市舶，壽（山下加成）為吉州，知宋運(yùn)迄，錄不赴。景炎間，益王南巡，駐蹕泉州港口，張世杰以準(zhǔn)(淮)兵三千五百授壽庚，武人暴旱無謀，只壽（山下加成）為畫計。益王篤臨城，教壽庚閉門不納，盡殺宋室在泉州者三十余人，并準(zhǔn)(淮)水軍無遺者。與州司馬田真子詣杭州，唆都降之。張世杰回攻九十日不能克。
壽（山下＋成）部畫既定，并著黃冠野服，隱于法名寺。一日晝寢，有書生二人，自稱自潮州來，詩二首謁處士云：
梅花落地點(diǎn)蒼苔，天意商量要入梅。
蛺蝶不知春已去，雙雙飛過粉墻來。
劍戟紛紛扶王日，山林寂寂閉門時。
水聲烏語皆時事，莫道山翁總不知。
壽（山下加成）睡覺，閽人呈之。壽（山下加成）駭汗失措，亟馳人四出，境(竟)不知所覓。元君制世，以功封壽庚平章，為開平海省于泉州，壽（山下加成）亦居甲第，一時子孫貴顯冠天下，泉人被其薰炎者九十年。至是，元政衰，四方兵起，國命不行。其婿西域那吹(口+兀)吶襲作亂，州郡官非蒙古者皆逐之，中州士類咸沒。
楚玉遇害，無金屬(囑)其仆伊力曰："吾為士未(夫)妻，不可辱于犬戎。肆扶孤存后，皆由爾矣。"仰藥，而力殯葬畢，負(fù)其孤櫹奔福州。那吹(口+兀)吶既據(jù)城，大肆淫虐，選民間女兒充其室，為金豆撒樓下，命女子攫取，以為戲笑。即喬平章宅建番佛寺，極其壯麗，掠金帛，佇(貯)積其中。數(shù)年間，民無可逃之地，而僧居半城。
至正甲午，遣騎攻興化。福州行中書省，奏檄潯尾(美)場司亟 (丞)陳(馬+玄)、涌州[場)司亟(丞)龔名安，合兵討之。陳弦(馬+玄)、龔名安，皆泉名士，為時儒宗師，以薦辟不得已姑就小官，素得民心，故有是命。
伊橚年十七，隨福州軍校，見陳(馬+玄)曰："作亂者，那、蒲二氏耳，民皆協(xié)(脅)從。若戰(zhàn)，必驅(qū)協(xié)(脅)從者于前，官軍殺之何益請入城行間。"城中千戶金吉，亦回回種也，守西門。伊橚見之曰："官兵誅回回，大至。公為守臣，能誅那(口+兀)吶，以迎官兵，不世攻(功)也。若待官兵入，而后迎之，竊恐亂之際，不辨真?zhèn)?，公進(jìn)退狼狽也。"金吉大驚，與伊橚約就，夜開西門，密納陳弦(馬+玄)兵入。那(口+兀)吶倉卒突騎出了城，扼戰(zhàn)。伊力執(zhí)巨斧冒陣，砍百余騎，擒那(口+兀)吶，[檻送)京師。
是役也，凡西域人盡殲之，胡發(fā)高鼻有誤殺者。閉門行誅三日，民間秋毫無所犯。僧大奎大書彩旗，聯(lián)句云：
將謂一方皆左衽，
豈圖今日見王官。
福州軍至，發(fā)蒲賊諸冢，得諸寶貨無計。壽庚長于師文，性殘忍，殺宋宗子皆決其手，壙中寶物尤多。壙志，瑪瑙石為之，翰林承首撰文，金陵人也。盛稱元君恩寵，及歸功壽（山下加成）文學(xué)智謀云。大蚯 (抵)犬戎叛亂，出其天性，而奸詭飾誣，或目(因)文學(xué)所濟(jì)，亦 有之。凡蒲戶皆裸體，面西方，伊橚悉令具五刑而誅之，棄其（載去車加肉）于豬槽，報在宋行拭(弒)逆也。
頃之，偽陳陳有定據(jù)福州，不知蒲已敗，遣兵循泉州，欲倚為援，遂攻城。金吉與橚分兵固守，南城將陷，伊力戰(zhàn)死之。相持月余，聞大明天兵自溫州渡海來取福州，乃遁。泉民不遭屠戮者，此三人之力也。
洪武七年，高皇帝大赦天下，圣旨：獨(dú)蒲氏余孽悉配戎伍，禁錮，世世無得登仕籍，監(jiān)其禍也。杜子美詩云："羯胡事主終無奈。"誠哉言也。伊橚辟賢良方正，語在夏西仲《清源雜志》。
或者曰：元稹記《會真》，虞記《嬌紅》，其事傳者，其翰傳世。若斯人者，炳其翰，以紹其傳，屬之誰哉君子聞之曰：言以文亂弗記，智以遂奸弗記，行以詭世弗記。若斯人者，研削何所施哉!惟貴不害明，愛不害義，喬公其賢乎順可全宗，恭可范俗，喬氏之女其賢乎貞一不二，視死如歸，凌氏之女其賢乎智以成美，忠以酬恩，李氏其賢乎執(zhí)信守義，矢志不回，伊楚玉其賢乎仆夫存孤報仇，童子出奇靖難，伊橚(力)、伊力(橚)其賢乎忠以事君，義以自立，萬人之命，金吉其賢乎夫不知而不傳猶可也，詳其事而揚(yáng)其辭矣。若斯人者，雖弗記而自見其顛末。善觀記者，觀其所主，可以為勸，之其所及，可以為戒。如此而已，故題曰《麗史》。
右《麗史》，見于清源之野中，作之為誰，舉世無知者。夫事不根于正，而辭不以事淫。文不列于教，而義不以文（女+俞）。奇識奇行，厚德偉勛，足后風(fēng)導(dǎo)之，實(shí)又肆陳焉。其傳與否，可不可何如哉!書其后，以貽觀者。
南安簿郡萊闇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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