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太后見德菱念得熟爛如流,異常歡喜,開言道:“你這么聰明,真出人意料之外!這種玩意,原是乾隆朝的《群仙慶壽圖》,經(jīng)我獨出新裁,重行增訂的。曾教過三個宮眷,叫她們學習,艱難的很。教了許久,終是不會。到后,我也沒精神教她們了。”
后人有詩道:別開博局恣清娛,尺幅群仙慶壽圖。
傳記旁征翻舊譜,拜恩得似近臣無。
太后道:“咱們?nèi)刖衷囃嬉粫印!?
于是裕太太、德菱、龍菱陪著太后,四個人玩起來。太后很是順利,玩到終局。太后異常高興,賞了德菱兩方繡花手帕。乘轎回宮,德菱等跟進寢宮,太后要登床歇午,向德菱等道:“你們?nèi)バT,這會子用不著你們呢!”
德菱退回房中,正欲更衣休息,忽報客至,進來三人:兩個是宮眷,一個少女名叫長壽的,只有十六七年紀?;フ埩税玻舜俗麻e談。一宮眷問德菱乏么,并問你愛慈禧究竟怎么樣。德菱道:“似老祖宗這么可親的人,我簡直沒有遇見過。雖我進宮得沒有幾時,敬愛她的心,已經(jīng)很真摯。
”宮眷聽了,只與長壽互視而笑。一宮眷又問你喜歡住這里不喜歡,德菱道:“我很喜歡久居在此,并當竭力服事太后。因我入宮未久,太后待我已經(jīng)這么仁愛。我就犧牲吾身,服事主子,也是分內(nèi)事呢?!?
宮眷笑道:“我很可憐你!任你如何勤慎,終是沒中用?,F(xiàn)在且把各事告訴你知道,你知道了也可以防備防備?!?
德菱道:“凡我該做的事,我總盡心竭力做去,想來總不至再有艱困?!?
宮眷笑道:“這是不相干的,太后就要尋你過失了!”
德菱道:“老祖宗和藹如此,心又很慈善,料來不至于跟孤立無助的女子找尋過失!咱們原是臣民,老祖宗要什么,只好聽她的恩命?!?
宮眷道:“你果然不會知道的,這里的黑暗,你還毫無聞知。一切悲慘苦難,不是身經(jīng)閱歷,哪里想的到!我知道你得侍了慈禧,必然非常欣慰,并且以宮眷自榮。其實你是新來,日月沒為久長,現(xiàn)在待你,總算很慈善。只要你住的久長,她心中自然嫌膩。那時節(jié),你就知道她行為了。咱們?nèi)兆邮蔷昧?,宮闈生涯,知道的很是詳細。李蓮英在太后跟前執(zhí)掌宮中事權(quán),你總也知道,咱們沒一個人不怕他的!他假裝著不能感誘老祖宗似的,其實一切懲治,沒一樣不由他議定的。所以咱們犯了過失,總挽他開脫,他總推托不肯。老祖宗很沒有長性,今兒愛這個,明兒愛那個,愛起來宛如活寶,恨起來宛如仇敵,存心深不過。品評起人來,總是不得當?shù)摹T蹅儗m里,就是皇后也很怕李蓮英?!?
才要說下去,忽一太監(jiān)踉蹌奔入,報道:“老祖宗醒了?!?
宮眷聽報,起立道:“咱們?nèi)デ铺罅恕!?
德菱也忙入寢宮,瞧太后。太后忽地想起跳舞的事,叫德菱、龍菱跳舞了一回。
話體絮繁,從此裕太太娘兒三個,每日哄著太后,消遣宮中日月。德宗見德菱姊妹,嫻習英法語言,便背了太后,央德菱教英文。即此一端,已足知德宗熱心西法了。
這年京師久旱不雨,太后異常憂悶,每展下朝,皆至佛前祈禱,又叫薩滿太太日夜虔心代禱。原來大清雖然并吞華夏二百多年,卻還沿著滿洲舊俗,坤寧宮里,供奉著胡神,聽說就是后土之神。特設(shè)女官一員,食三品俸,名叫薩滿太太,每日清晨,恭代皇后禮神。薩滿身故,傳媳不傳女,因為她的經(jīng)咒,不肯輕易授人呢。后人有詩道:坤寧宮里拜南膜,薩滿名稱譯語殊。
世襲競同三品俸,曼珠舊俗亦崇巫。
不意祈禱了十日,依然風和日麗,天淡云閑。太后悶甚,終日一無所命,且未與人交談一語,闔宮人等,無不衷懷惴惴。
德菱私問王太監(jiān):“天不降雨,太后為甚這么憂悶?咱們原覺著天氣很佳呢?!?
王太監(jiān)道:“老祖宗實為了貧困的農(nóng)人煩悶,因為長遠沒雨,田里頭的谷就要枯槁?!?
正說著,一太監(jiān)入報老佛爺降旨,北京城中禁屠三日。一時,又一太監(jiān)到各房傳旨,叫各人各自沐浴,并洗滌牙齒。明兒老佛爺同萬歲爺,都要入禁城某寺行禮呢。萬歲爺身上,已懸了齋戒玉牌了。
一宵無話。次日,太后絕早起身,擯除珠寶,不事修飾,渾身上下,都穿著素服。眾宮眷陪著到一廳堂,只見一太監(jiān),手持大柳枝,向太后跪下。太后摘取一枝,簪于頭上?;屎笈c宮眷,依次摘齲德宗也摘一枝插冠上。太后又命太監(jiān)宮婢人等各自摘取插戴。一時各人頭上,青簠簠柳葉招展,列成一行,宛似楊柳岸相前。李總管跪奏太后道:“宮前廳堂中,備齊一切,等候行禮了?!?
太后率領(lǐng)眾人,步行面前。到了那里,見一只大方桌上,置有黃紙一方,玉版一塊,內(nèi)盛銀朱,當墨用的,還有大筆兩支,兩邊置兩個大瓷瓶,內(nèi)中也滿插著柳枝。
太后的黃緞外褂,置在方桌南面。當?shù)匾粋€大炭盆,獸炭燒得通紅。太后手取檀香,投于炭盆,宮眷也幫著添香。太后跪下,眾宮眷齊都跪下,跪成一條長行。太后口誦禱詞,眾人隨著叩頭。共誦禱詞三遍,叩頭也是三次。
這日朝罷,太后就命駕回禁城。
太后駕出宮門時,德宗與皇后及諸宮眷,均跪于道左。鑾駕行過,才各自覓輿乘坐。駕行時,鹵簿甚眾,駕前都是衛(wèi)隊,四位親王,騎著馬,居在駕的左右。駕后四五十名太監(jiān),騎馬從行,都穿著禮服?;实?、皇后的駕,與太后的是一個顏色,妃嬪的就深黃色了,宮眷都是紅色。途中只在萬壽寺,歇息片時。行抵禁城,為時甚早。到了宮中,穆宗帝之瑜皇貴妃,前來請安。這瑜皇貴妃,能畫墨蘭山水,自題小詩,署款稱“懶夢山人”。后人有詩道:懶夢山人冰雪姿,婕妤寵幸冠當時。
焚香繡佛應多暇,自繪林巒綴小詩。
禁城中除禱天求雨之外,別無他事可紀。四月初六朝晨,天上始見烏云。德菱瞧見,忙趨寢宮,奏聞太后。不意已有搶先的人,早早奏知了。太后笑道:“把這好消息報知我的,你還不是第一個呢!我知道你們必是人人要做第一個。今兒我乏的很,還要睡一會子。待我起身時光,叫人喚你?!?
德菱退出,往找皇后,見眾宮眷都在皇后那里。此時庭院已濕,未幾雨大至,檐溜錚錝,直至上燈,還沒有止。太后歡喜異常,要替裕太太等更易旗裝,叫太監(jiān)記了尺寸,親檢歷書,擇定本月十八日更衣。這雨直下了三日三夜,太后傳旨駕返頤和園。
這一年,適開第次游園會,遍邀各國公使眷屬,來園游覽。
于是在園中陳設(shè)玻璃櫥種種,內(nèi)擺珍奇繡貨花卉等物。這許多東西,是預備贈與來賓的。所邀諸客,是美公使康格夫人,美參贊韋廉夫人,西班牙公使佳瑟夫人并她的女公子,日本公使尤吉德夫人并她使館中的婦人,葡萄牙代理公使阿爾密得夫人,法參贊勘利夫人并她的士官妻子,英參贊瑟生夫人,德使館婦人兩名,并那海關(guān)關(guān)吏的婦人。這日,太后穿著孔雀綠繡鳳凰的外褂,眾宮眷也都穿戴華麗,預備接見外賓。一時,太監(jiān)奏報客至,太后率同德宗,臨朝受覲。只見慶親王引著日耳曼公使杜揚氏及各使館翻譯同了各女賓上殿,由杜揚氏代陳頌辭,譯成華語,達之慶王,由慶王轉(zhuǎn)達德宗。德宗答以華語,由譯人譯告杜揚。于是杜揚趨至暖閣,與太后德宗握手行禮。
其余諸賓,次第趨進,各自呼名,覲見太后。覲見既畢,慶王引杜揚并各翻譯員,至別宮茶點。命榮壽公主代作主人,陪眾女賓茶點。這榮壽公主,原是忠恭親王郡主,文宗帝愛她聰慧,屢欲撫為己女。同治初元,封為固倫公主,恩遇異常優(yōu)渥。額駙志端卒后,公主子麟光,以先代世職襲公爵。太后因他年紀太輕,不肯賞給差使。后人有詩嘆道:求郎不徇館陶情,湯沐頻頒視所生。
異敵今同長公主,連云甲第峙東城。
當下公主代作主人,陪賓客用過茶點吃過飯,在園中周覽了一遍,諸賓才興辭而去。德菱入奏太后,太后道:“西婦的腳,怎么這么的大?鞋的樣子船似的,瞧她們走路很為可笑,我簡直不能夠稱贊她!她們皮膚雖白,卻有一層白毛被著,你瞧美不美呢?”
德菱道:“法國婦女里頭,倒也有很標致的。
”太后道:“且不必論她面貌怎么美麗,只是她們的眼睛作綠色,很不秀媚,瞧去好似貓睛呢!”
太后生性,最恨西法。裕太太母女換了旗裝之后,太后愈益疼愛。
偏偏五月二十六日,慶王又奏太后,美使康格夫人來請私覲,乞示時日。太后又上了心事,私問裕太太:“康格夫人要見我,不知有什么事?”
裕太太道:“或者有人要見老祖宗,特地挽康格夫人居間,也說不定。”
太后道:“不對。凡要入宮的,必然先呈名單。倘是常例朝覲,我也不很置意。現(xiàn)在偏是私覲,我很不愿人有所詢問。你們總也知道,西人雖也和藹恭敬,論到禮儀,總不能與我們相比!中國俗尚是最好不過的,終我之身,不愿有所變更。你想他們所奉的甚么基督教,毀掉高曾祖考的神主,中國人民為了幾個教士,弄得家破人亡的,不知幾多?他們慣誘惑年輕男女信他的教,我就為這個緣故,心中很是不適。明兒美使夫人設(shè)有請索,我必然回她,凡事必與宰臣商議,我不能作主。我雖做了太后,絕不敢違背國法。
像日使尤西德夫人,我很歡喜她,人既和善,也從沒有呆笨的疑問,日本原與我們相近,進化之懸殊,還不很遠。去年有一個牧師夫人,也是康格夫人帶來的,勸我在宮中開一個女學堂,當時我沒工夫駁她,回她容再商議。你們試想,宮中設(shè)了學堂,到哪里去找學生呢?”
說到這里,不禁大笑,眾人也都陪著笑。太后道:“我知道你們總要好笑的。康格夫人很和善,美國人待到中國,也很友愛。庚子那年,很感他的情,但是我總不喜他的教士。李蓮英告訴我,說教士在這里的,常把藥給華人吃。吃了他的藥,自然甘愿從他的教。他們又取貧苦人家孩子去,抉掉雙目,作為藥劑?!?
德菱聽不過了,告訴太后,說這話很是不確。我見過教士很多,處心幾乎沒一個不慈善,有很愿輔助貧民的。并告訴太后,教士的待孤兒,如何庇之居屋,如何給之衣食,如何身入內(nèi)地,取瞽兒并民間殘棄之兒女,撫育教養(yǎng)。又述他們的學校,如何完備,輔助貧民的法子,如何善美。太后笑道:“你的話我原是很相信,不過教士為什么不在本國于種種善舉呢?”
德菱于是又把湖北地方兩樁教案,詳細奏知太后。太后道:“他們拯濟貧民,救人苦難,也是真的,像佛祖的舍肉喂饑禽。只是他們肯棄掉這里,到別國去,我心里才愿意。咱們還是信咱們自己的宗教。你知道拳匪這樁亂子怎么起的呢?中國的教民,實是不能辭咎。拳匪受虐已久,趁這當兒報復,原是下等社會常有的事。不過舉動太暴,并且燒掉北京居室,藉此致富。中國教民,原是百姓里頭最壞不過的,鄉(xiāng)民的土地財產(chǎn),他們常常奪為己有。洋教士偏又出庇頭佑,拘到了縣中,都是直立不跪,不服王法,時時侮辱官長。我知道百姓信教的很多,但大吏富紳,我知道總沒有信教的?!?
說到這里,忽回頭四顧,低聲道:“康有為曾勸皇帝吃教呢!但我這一輩子,我總不使有一個人信他。至于西洋政治中,我也有欣羨的,如海陸軍機械之類。不過論到文化,總是中國最好。拳匪的亂事,人家總道是政府與拳匪聯(lián)絡(luò),其實不然。
發(fā)難時光,我疊降諭旨,派兵剿捕。無奈勢已燎原,不可收拾。
彼時我決意不出宮門,這么大年紀,死生早置之度外。端王那公,竭力勸我逃難。我再告訴你們,那時候,奴婢待我虐的很。
走的時候,竟然沒一個人肯跟我作伴。并且遷都的話,宮里還沒有提及,他們已經(jīng)趕早相率避去。不去的幾個,站在我身旁,瞧我的動作。我問他們道:情愿同去的同去,不情愿同去的,各自去罷。我的話才說罷,站在身旁的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了。只有太監(jiān)十七名,老婢兩名,婢女一名,就是長壽。他們都說無論如何,必跟我在一塊。我的太監(jiān)共有三千,不俟我點驗,走的垂盡。內(nèi)中還有很壞的壞人,膽敢當了我面,把我平日所愛的寶瓶擲碎,知道我要趕路,不能懲辦他了。我成日涕泣,在太祖太宗前,叩頭禱告。跟我的人,也隨著禱告。至于家里頭人,只有皇后一個兒跟我。有一個戚族,我平日非常疼他,要什么,總依他的。臨了難,竟然不隨我去。咱們走后七日,我差一太監(jiān)回去,瞧見這一個戚族,仍舊在北京。他問太監(jiān),外國兵追趕不趕?太后被殺掉沒有?他的初意,以為我必被洋兵殺掉,所以這么的問。后來他趕來途中,告訴我分離如何悵惘,如何惦念,且言且泣。我叫他不必講話,你的話我終不信。你想我這么大年紀,還受這么的苦,你現(xiàn)在聽了,也總憐我的,行了一個多月,才到西安。等到二十八年回京,差不多換了個世界。
宮里頭陳設(shè),不是壞掉,就是失掉。我日夜拜禱的白玉佛,也被他壞掉手指。外國人竟有僭坐了我的寶座,拍照去的!”
德菱等聽了,也很嘆喟。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