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怡良初到臺灣,原要把鎮(zhèn)、道兩員,傳旨逮問,狠狠發(fā)一番威,行一番勢。誰料臺灣百姓,都不是好惹的,聞知怡制臺過海辦案,激昂悲憤,奔走呼號,大有一帥朝吳督摭擊閹黨的氣概。趨從過處,路旁百姓,喧哄不已。乖人不吃眼前虧,怕制臺按住火性,一聲兒不言語。次日,傳齊了達鎮(zhèn)臺、姚道臺并府縣各官,正問話時,忽聽外面喊聲,自遠而近,宛如天崩地陷,岳撼山搖。怡良嚇得目定口呆,不知如何是好。巡捕官踉蹌奔入,報說“不好了,外面有許多百姓,每人手持細香一炬,闖進行轅來也?!?
怡良驚道:“闖進來做什么?”
巡捕官道:“替鎮(zhèn)臺、道臺喊冤呢?!?
隨道:“又喊起來了,大帥請聽?!?
怡良側(cè)耳聽時,果然眾口同聲:“都道制臺大人好冤呀!達鎮(zhèn)臺、姚道臺,都是我們這里好官呀。”
怡良駭極,隨向達、姚二人道:“虧得兄弟沒有難為二位,二位這么的得民心,真真是好官?!?
才講得三句話,家人飛報,眾百姓已經(jīng)擁進二門。達鎮(zhèn)臺道:“勢已逼迫,請大帥坐出堂去,拊循遣散,不然怕要鬧出事來呢。”
怡良道:“出去不要緊嗎?”
姚道臺道:“大帥出去,鎮(zhèn)壓一下子,怕就好了。不然,這一班無知百姓,怕倒要無法無天呢?!?
怡良道:“出去便出去,只是你們不能離我半步,有個緩急,也好仰仗你們呢。”
達鎮(zhèn)臺道:“好好?!?
于是簇擁著怡良,坐出堂去。早見那長長矮矮胖胖瘦瘦的眾百姓,海潮似的涌將來,人山人海,不異千軍萬馬,香煙如霧,喊聲若雷。怡良睹此情形,嚇得一句話也不敢說。
此時眾百姓從轅門到大堂,黑壓壓跪了一行轅,虧得達鎮(zhèn)臺、姚道臺再四拊循,再四勸說,說上無數(shù)的好話才把眾人遣散了。
瞧怡良時,還呆蚩蚩的坐在上面呢。鎮(zhèn)、道兩員,不勝好笑。
恰好有廷寄到,才把他叫醒,拆開瞧時,只見上面寫著:倘此案稍有隱飾,不肯破除情面,以致朕賞罰不公不明,又誤撫局,將來朕別經(jīng)察出,試問怡良當?shù)煤我玻縿C之慎之。
欽此。怡良隨把廷寄示給達、姚二人,道:“二位的忠貞,兄弟也很知道,只是上意如此,兄弟也難為力。二位如果執(zhí)定意思,不肯委屈,萬一釁端再開,這個咎兄弟可不能擔任呢?!?
姚道臺道:“大帥鉤意,要職等怎樣呢?”
怡良道:“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大丈夫能屈能伸。照兄弟意思,二位不如遞一張供狀來,只說兩次洋船之破,一系迎風擊碎,一系遭風擱沈,實無兵勇接仗之事,不就完了嗎?”
姚道臺還沒有回答,達鎮(zhèn)臺早虎虎的答道:“這么是大帥要我們欺天欺人,并欺自己了?!?
怡良道:“我也無非為二位說法,從不從我原不能相強的?!?
達、姚兩人,究竟是屬員,恁他如何本領(lǐng),哪里強的過上司?說不得只好就委屈點了,一任他殉情枉斷,完了這糊涂公案。怡制臺復奏上去,略稱“此事在未費就撫以前,各視其力之所能為,該鎮(zhèn)、道志切同仇,理直氣壯,則辦理過當,尚屬激于義憤。
惟一意鋪張,致為借口指摘,咎有應(yīng)得。達洪阿、姚瑩不敢堅執(zhí)前情,呈遞親供,求為奏明治罪”等一派圓滑的話。不多幾時,廷寄下來,叫把達、姚兩人,逮捕入都,交刑部會同軍機大臣審問。達鎮(zhèn)臺倒也不說什么,姚道臺滿腹牢騷,無從發(fā)泄,因浙江劉撫臺有鎮(zhèn)、道此行非辱的話,遂寫一封信給劉撫臺,大發(fā)其郁勃不平之氣。其辭道:某與達鎮(zhèn)軍以殺敵效果,為外人譎訴,大帥相繼糾彈。更有摭拾浮言為外人之助者,致千震怒,逮問入都,既負圣明特賁之恩,又事上臺知薦之德?;蹄るx言,即當赴省候文就道,不得面辭,歉仄尤深。在泉州承明諭,原奏未嘗不是,惟辦洋人太急。再逾兩月,則撫議成而事可免。又謂鎮(zhèn)、道此行非辱,甚矣!大君子持論之允也。顧一得之愚,尚有未白于左右者。
今當遠違,率敢布其區(qū)區(qū),辛垂察焉。今局外浮言,不察情事,言鎮(zhèn)道冒功,上干天聽。夫冒功者,必掩人之善以為已美,未有稱舉眾善而以為冒功者也。雞籠之地,距郡程十日,大安稍近,程亦五日,皆在臺之北境。兩次擒洋人,均非鎮(zhèn)、道身在行間,惟據(jù)文武士民稟報之詞耳。自古軍中驗功,皆憑俘馘、旗幟、鎧仗,有則行賞,故人皆用命,非如獄吏以摘奸發(fā)伏為能。是以周師耀武,史有“漂杵”之文;項羽自刎,漢有五侯之賞。所謂兵貴虛聲,寬則得眾也。雞籠之破,洋舟雖似沖衛(wèi)礁;大安之破,洋舟雖云擱淺。然臺中擐甲之士,不懈于登陴;好義之民,咸備于殺敵。乘危取亂,未失機宜。洋舟前后五犯臺灣,草烏賊船,勾結(jié)于外;逆匪巨盜,乘機敷亂于內(nèi)。卒得保守巖疆,危而復安,不煩內(nèi)地一兵一矢者,皆賴文武士民之力也。第無以鼓舞而驅(qū)策之,焉能致此者?況當日各路稟報,皆稱按仗計誘,所獻虜囚、炮械、衣甲、圖書,既驗屬實,復有綠營、旗幟、軍衣、刀仗、浙撫營官印文、火藥道庫數(shù)冊,實系騷擾內(nèi)地之兵船。其時洋焰方張,躁躪數(shù)省,荼毒我民人,戕害我大將。朝廷屢有專征之命,閫外曾無告捷之師。宵旰憂勤,忠良切齒??ぶ械闷浦矍軘持畧?,堿額手稱慶,謂海若效靈,助我文武士民,殲茲丑類。亟當飛章入告,上慰九重焦憤之懷,且以張我三軍,挫敵銳氣。在事文武,方賞勞之不暇,豈為鎮(zhèn)有不在行間,功不出己,遂貶損其詞者。鎮(zhèn)、道原奏,皆據(jù)稟報匯敘,未言鎮(zhèn)、道自為。即文武原報,亦未沒士民所獲,士民亦未控文武攘其功者。怡憲渡臺,逮問鎮(zhèn)、道成算早定,一時郡民不服,其勢洶洶,鎮(zhèn)軍懼變,親自拊循慰諭乃散。
翌日猶人持一炬香,赴欽使行營泣訴,而全臺士民,遠近奔赴,金具呈為鎮(zhèn)、道申理者,皆未邀洋案議敘之人也。雖憲批不準,然皆已受其詞,在案可稽,則鎮(zhèn)、道非有冒功之心明矣。雞籠洋舟,到口三日后乃開炮,我兵亦開炮相持。大安洋舟,實為漁人所誤擱淺。兵民因而乘之。當日陳詞,初非臆逆,詎洋人就撫后,追恨臺灣擒斬其人,遍張偽示,以為中華之辱,莫甚于此,計逐鎮(zhèn)、道以快其私。大帥相繼糾參,而臺灣冒功之獄成矣。在諸臣創(chuàng)痛巨深,以為甫得休息,竊懼再啟兵戎,謀國之意,夫豈有他?正月二十五日,欽使渡臺至郡。二十六日,傳旨逮問,以所訪聞,令鎮(zhèn)、道具詞。某與鎮(zhèn)軍熟計,洋人強梁反復,今一切已權(quán)宜區(qū)處,膚訴之詞,非口舌所能折服。鎮(zhèn)、道不去,而洋人或至,必不能聽其所為。洋人或別有要求,又煩圣勤,大局誠不可不顧也。且訴出洋人,若以為誣,洋人必不肯服。鎮(zhèn)、道天朝大臣,不能與洋人對質(zhì)辱國,諸文武即不以為功,豈可更使獲咎?失忠義之心,惟有鎮(zhèn)、道引咎而已。
蓋未撫以前,道在揚威厲士;既撫以后,道在息事安民。鎮(zhèn)、道受恩深重,事有乖違,無所逃罪,理則然也。且上年十二月初三日,鎮(zhèn)、道見洋人偽示,即照錄具奏,自請撤回查辦。其折在口守風,欽使已奉旨渡臺,乃追回抄呈怡憲舟次,繕折猶存。今已罪去,誠乃本懷。將來入都,亦必如前請罪,以完洋案。惟大君子有知己之感,區(qū)區(qū)微忱,不敢懷匿而去,幸惟亮察之。宣宗帝真的圣明,知道達、姚兩個,都是好人。但是要不辦,洋人定然不肯答應(yīng);要重辦,良心上未免說不去。于是想出一個兩面光鮮的法子,只把他革職完案。后來宣宗駕崩,文宗即位,頒示騰書,才把此獄平反轉(zhuǎn)來,這都是后話。
自從臺灣案子斷定而后,洋人氣焰,一天高似一天,中國聲威,一日倒似一日。華洋訟案,十樁里倒有九樁是華人輸?shù)摹?
誰料盛極必衰,物極必反。道光二十三年,廣州百姓,同仇敵愾,眾志成城,竟有本領(lǐng)使洋人不敢越雷池一步,你道厲害不厲害?原來廣東民風,素來強悍。道光二十一年,英人內(nèi)犯,粵民激于義憤,在蕭關(guān)三元里地方,與洋人開仗,連破其眾,軍威大震。于是遂練成一支團練兵,起初也不過南海、番禹兩縣,后來香山、新安等縣,相繼并起,紳民喋血,丁壯荷戈,蓬蓬勃勃,很有炎澤中興、新野下江的氣象。白門定約,五口通商,洋人便欲到廣州城里,跟大府議事。紳士、耆老,得著此信,頓時激昂慷慨,發(fā)了狂似的。一面援引檔案,遞稟督、撫兩院,稱說乾隆中,定制以澳門為貿(mào)易之區(qū),以黃浦為卸貨之地。洋商交易事竣,仍押回澳門住冬,不得逗留省城洋行擅自出入。所以杜華洋之爭論,立中外之大防,法至善也?,F(xiàn)在洋人膽敢破我例禁,我粵人誓不相認。一面?zhèn)鬟f義民公檄,叫富者助餉,貧者出力,舉行團練,按戶抽叮以百人為一甲,八甲為一總,八總為一社,八社為一大總。三丁抽一,除老弱殘廢及單丁不計外,旬日之間,城鄉(xiāng)鎮(zhèn)集,通國皆兵。大府聞知,暗地捏一把汗,要嚴禁,怕激變,又不敢。幸喜洋人乖覺,幾回到省,倒都知難而退。
道光二十五年,偏有個不識竅的洋人,定要入城議事。這時光,制臺是耆英,廣州將軍是伊里布,撫臺是黃恩彤。這三位兄弟跟洋人都是很要好的,卻不過情,就派廣州府知府劉澤到洋船上知照,只說等曉諭了軍民,再訂期相見。不意粵人得著此信,頓時就鬧起來。城廂內(nèi)外,遍張揭貼,約稱洋人入城,立即閉城起事。事有湊巧,次日,劉本府陪了一個洋人,打通回衙,攔路撞翻了一副油擔,兩個皂隸,全都滑倒,跌成油博士樣子。劉本府大怒,喝令把賣油郎當街答責。不意觸犯了眾怒,闔市的人,齊伙兒嘩鬧起來,都道:“官府清道迎接洋人,我們小百姓,自該殺盡誅絕,索性送上去叫他殺?!?
頓時聚集了三五千人。劉本府見色勢不對,丟下洋人,自顧自逃命。眾人哪里肯含,緊緊追趕。劉本府逃進衙門,眾人也涌向衙門而去。劉本府躲在上房,再也不敢出來。眾人搶進上房,劉本府急極,爬墻逃命,連跌帶跳的逃了去,幸喜沒有跌壞。那府太太、府姨太太、府大姐、府少奶奶等一大堆寶眷,號號哭哭,悲苦得死了人似的。眾百姓闖進上房,瞧見箱籠物件,一齊動手,盡都搬出,鉸掉了鎖,搜出朝衣、朝帽、朝珠等物,嘩道:“本府已經(jīng)投了洋人,還要這大清服色來做什么?”
一個道:“不如用火燒掉了,倒爽快多呢。”
眾人齊聲稱好,霎時烈焰飛騰,十來套衣服,都燒掉了。劉本府奔訴兩院,泣請發(fā)兵剿捕。督院推撫院,撫院推督院,究竟不過出了一張安撫的告示,何曾拿辦一人。眾百姓愈益興頭,散布傳單,聲言焚劫城外十三洋行。那要求入城的洋人,瞧見這個聲勢,嚇的早逃了去。
從此粵民氣焰,更升漲了十分,碰到洋人登岸,總要多方窘辱。
洋人只道是大府發(fā)縱指示,常常貽書誚讓,督、撫兩院,深恐釁端重開,邀集紳士,商議消弭的法子。眾紳士中,血性最厲害的,要算著許祥光,字賓衢的,是道光壬辰科進士。其余如侍郎羅悖衍、編修龍元值、給事中蘇廷魁,也都是滿懷忠憤,一片冰心的。
當下督院耆英,就把本意稱述一遍。羅侍郎道:“這是眾怒,我們也沒有法子?!?
許祥光介面道:“大公祖原來沒有知道,咱們廣東人,只有剿敵的能耐,沒有講和的本領(lǐng)。倘然大公祖下一個軍令,能執(zhí)干戈御外侮的,受上賞,治晚雖然不武,當先鋒、當?shù)詈蠖荚嘎爮闹笓]?!?
督院見他們這么固執(zhí),只得嘆息而罷。此時廣州將軍伊里布,竟至活活憂死。制臺耆英知道住在這里,終非好兆,運動了首魁穆彰阿,得旨內(nèi)召,于是一件濕布衫,遂脫卸在別個兒身上了。非但如此,他老人家臨走,還撤下一堆很大的爛屎。英人因耆英是原議撫事的大臣,要求他定了入城之約,才可動身。耆英道:“這一件事,二年之后,包可踐約。”
英人又請他據(jù)情入告,他老人家也滿口應(yīng)允。耆督院走了之后,撫院黃恩彤也被人參掉,議和的幾位仁兄,一時間風流云散。新任督院是徐廣縉,撫院是葉名琛,這兩位都是治世良臣,很隨和的人兒。到了任,不助洋人,也不助百姓,恁你天翻地覆,海嘯江騰,他終是心平氣和,好好做他的官,享他的福。督、撫兩人,比較起來,葉撫院更是了得,一味的好道,只愛誦濟拜懺,叩佛禮神。他老人家最信奉的是呂巖、李白二仙,設(shè)立乩臺,朝晚虔奉。每日除了焚香請仙外,余者也就不在他心上了。
卻說廣東自耆英去后,鳥飛兔走,轉(zhuǎn)瞬已屆二年。洋人行文照會,申請踐約入城。督院徐廣縉,置之不理。廣東紳士,聞知此信,忙見督院道:“洋船每歲一來,悉索敝賦,也不夠供給?,F(xiàn)在廣東人摩拳擦掌,都要替國家出力,大公祖投袂一呼,荷戈奔集的,定有十多萬,還怕什么!”
徐督院道:“難得眾位同仇敵愾,兄弟很是欽佩。將來如果開仗,少不得總要借重。但是目下時候,還沒有到呢?!?
忽報洋船泊在虎門口外,定要跟制臺會議。徐督院道:“什么事,待本部堂親到洋船上會他是了?!?
隨發(fā)了一紙照會去,約定日子。到期,督院親詣洋船,會晤英使。英使申請二年入城的事,督院道:“此事本署沒有檔案,礙難遵命?!?
辭別回城,遂邀撫院商議戰(zhàn)守事情。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