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紛世事總成灰，但看垂楊日又西，拚將酒醉醉如泥。說到前朝新主換，令人回首悄魂迷，非關扯淡漫評題?！朵较啞?點破虛空山影留，閑評往事總沉浮。 赤霞朝合諸天曉，白月宵分半地秋。 骨瘦不妨風水撼，心寬自耐鶴猿愁。 且將誅殛奸雄案，贏得人間醒醉眸。 且說內(nèi)閣施鳳來、黃立極，英國公張惟賢，九卿科道等官，俱各具箋往信王府勸進。一面斟酌遺詔，傳布天下；一面禮部呈進自藩邸承正統(tǒng)、以弟承兄的儀注，令欽天監(jiān)揀吉日登皇帝大位。不在話下。 魏忠賢見事勢劣了，和李永貞、劉若愚商議道：“信王即了位，咱便要退步了。怎么好！怎么好！”李永貞道：“爺且莫忙，還有事做出來里。如崔呈秀現(xiàn)管兵部，吳淳夫現(xiàn)管工部，田吉現(xiàn)管刑部，李夔龍現(xiàn)協(xié)理都察院，九卿周慶秋等都是聽爺指撥的，其余各鎮(zhèn)守又都仍舊。新爺從龍的一人是徐應元，爺可下氣與他，結交好了，料不敢與爺作對；奉承起新爺來，料不致于失勢?！蔽褐屹t道：“結交徐官兒，這是第一件事了。崔呈秀等不必說起。只是其余這些書呆，多是不附我的，這事也費斟酌?！?正三人團聚議事，適值客巴巴也來問消息。魏忠賢對她道：“已定信王做皇帝了?！笨桶桶吐犚娺@話，焦躁起來道：“原說魏老爺居攝，咱娘兒們才有依靠。如今換了皇帝，須不用咱們了，連這宮里料也不是我安身去處。難道直待新皇帝趕咱出去然后抽身？那時自家積攢的，也帶去不成。不如趁這忙亂，把宮里寶貝先運了些出去，才好終身受用。”眾人商議已定，便差小內(nèi)官，叫他侯國興進宮搬運。 侯國興與心腹商議，有人教導他說：“天啟爺駕崩，都知道娘兒們沒靠山了。進去搬運，被人拿住了，卻怎么好？不如勾引了魏良卿一同做事，若弄出來，有他伯伯支撐?！本腿ヒ娏宋毫记湔f了備細。自古道貪得者無厭，魏良卿便欣然同去。一遭二遭逐漸搬運，把里邊寶貝足足盜了大半出去。那時管宮、管庫的，還有些怕那魏忠賢，誰敢攔阻。正是： 朝中逆賊奸如鬼，路上行人口似碑。 且說內(nèi)閣黃、施二閣老，先期把即位與哭臨儀注送入里面。又著管理禁軍及那圍子里的官，督領所管兵丁，自皇城里直擺到皇城外，以備不虞。又各具了即位恭賀表章。 次日，文武大小官員一齊俱到。閣老同禮部尚書先到信王府中，躬引法駕至柩前受了遺詔，遵兄終弟及的舊制，纘承正統(tǒng)。天下官民，并行以日易月之制，不禁民間音樂嫁娶。藩府，撫、按等官，只差人進香，不許擅離職守。讀完遺詔，簇擁了信王拜了天地、祖宗，方即了皇帝位。但見： 管弦嘹亮，樂聲與漏聲俱來；篆縷氤氳，爐煙與曉煙并起。雙垂紫袖，幾多紅粉繞金輿；高卷珠簾，一片祥光凝寶座。龍兗新一時氣象，虎伏罄百職歡欣。共祝有道之長，齊瞻圣人之表。嵩呼已畢，鶴舞何窮！ 各官拜賀已畢，皇帝入喪行哭臨禮。百官俱隨班入哭。一面差官，赍詔各王府告表，各省直頒赦。年號定了崇禎，以次年正月為崇禎元年。真?zhèn)€文官濟濟，武將赳赳。人人想望太平，正謂君子道長，小人道消。 魏忠賢偌大威權，客氏異常寵幸，到那時一些也用不著了。他又癡心妄想，果然聽了李永貞的計較，要去結交那徐應元。當時眼里哪里有他，如今便把來班輩相似，也便稱他做徐爺。常常設席請他，又把奇巧金珠寶玩、新樣緞匹綾羅送他。偶然會面，便做出小心懇度奉承他。常對他道：“咱老邁了，做不得事了。不久也要將司禮監(jiān)印與那廠印，都讓與爺。爺是上位從龍的舊臣，若上位問起咱時，道咱這幾年來赤心報國，做了好些事，費了好些力。如今老了，沒悵了。若有人說咱不是處，須是爺遮蓋一遮蓋，終是咱們好弟兄相處一場。”徐應元是太監(jiān)性子，被魏忠賢奉承好了，便道：“阿呀呀，我的魏老爺，咱不過是上位爺舊臣，上位爺念咱平日的小心，看咱一眼兒，還是個沒名目的人。全仗爺抬舉，全仗爺指教，怎敢欺心！” 兩個說得投機，便已拴做一路了。從此往往來來，反把徐應元兩個侄兒，一個蔭了錦衣衛(wèi)指揮，一個蔭了錦衣衛(wèi)千戶；掠美市恩，要他感激。過了幾日，自己上了個老病不堪的本，辭那廠印。他還道，崇禎必不準辭；就準辭，畢竟與咱應元掌。他又好說，“是我讓與你的。”豈不又感激他，還好于中取事？果然崇禎不準辭，只批：“著徐應元協(xié)理廠事?！背绲澵M不知他的惡，只道就他辭本便可分了他的權，哪知二個端則是一個呢。從此魏忠賢只道又安如磐石，依舊鴟張起來。 崔呈秀既做了兵部尚書，知道魏忠賢又有徐應元做靠山，洋洋得意。又來進言道：“前日，咱被這些官員不容我進宮，涂搭得了不成。嘲笑孩兒的，就是不附殿爺?shù)?，咱也都訪得在心。還該區(qū)處他，后來才不敢出頭說話。只是‘門戶’兩字，人都厭聽了，新天子也未必怪他。幸喜明春大計近了，這些科、道、部屬，有外任轉來的，他前任還要考察。這權柄全在吏部考功司，都察院掌院，河南道御史，只要停妥這幾個人，驅除那不附殿爺?shù)模筒浑y了?！蔽褐屹t聽了這話，笑道：“二哥見識，果然是出人一頭地?！?崔呈秀從此依舊放肆起來。兵部事體極多，攢求他的不計其數(shù)。鎮(zhèn)日與人講價錢，總兵多少，參將多少。大天平鎮(zhèn)日兌銀子，好不熱鬧。一日正與寵妾蕭靈犀在房里打雙陸，喝那幺幺幺六六六，有詩為證： 烽火迢迢照帝京，單于夜寇白狼城。 樞臣握算真奇絕，日在閨中課女兵。 正打得高興，外邊傳報蕭舅爺來見，呈秀便叫請進來。那蕭惟中踱將進去，見了崔呈秀與姐姐的禮，下面坐了。呈秀便停了雙陸問道：“外面有甚事么？”惟中道：“外面有一副總兵，要求升廣東總兵，肯出銀一萬兩。若老爺允了，總承我趁千金中物?！背市愕溃骸皬V東好缺，少也得二萬，才與他升去?！蔽┲械溃骸霸墼f兩，他說一時沒處借，情愿到了任，再送五千。”呈秀道：“誰和他討賒賬?！蔽┲械溃骸八强偙?，爺是兵部大堂。誰有這膽子，敢少你老人家的？”呈秀道：“既如此，便賒一萬兩，現(xiàn)一萬。再送你到那邊做個欽依守備，就與咱討賬。你是替他求升做事的人，又仗他總兵照顧你，豈不兩得其便？”惟中道：“做了他屬官，反不好替老爺討賬。況且少不入廣，賒上一身廣貨怎么好。若老爺有心抬舉咱，把咱去密云做個中軍守備，感恩不淺了?！背市愕溃骸懊茉片F(xiàn)有官在。好缺盡多，何必定要密云？”靈犀笑道：“想是兄弟為受了徐指揮、劉指揮的氣，思量做了撫院中軍，好去報仇？”惟中道：“向來在那邊落簿，如今去潤一潤，搖擺一搖擺，也算做衣錦榮歸。若論徐指揮、劉指揮，這看姐姐分上，怎敢報仇?！背市愎男⑵饋?，羞得個蕭靈犀滿面通紅。崔呈秀怕靈犀有些沒趣，便道：“這事不打緊。待我吩咐武選司，把現(xiàn)任密云中軍，升他別個地方去。出缺與你兄弟便了?！痹捳f未完，只見丫環(huán)們捧過一把玉壺三個金杯，擺上許多肴饌。呈秀，惟中，靈犀，一同坐了。酒過三巡，惟中告辭去了。過了幾日，升廣東總兵的升了，生察察把密云中軍楊如梗轉在江西去，出了密云缺，選蕭惟中去補任。這才叫做李代桃僵，烏龜官兒的伎倆。后來詐財生事，直到吊死的田地。正是： 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 且說魏忠賢為因大計事體將近，崔呈秀雖升了兵部尚書，還是他帶管都察院。要升個心腹，做河南道御史。直待倪文煥差滿，越十余人轉了他，竟做河南道御史。希圖總攬大計。 呈秀又管兵部，又管都察院。只是要錢念急，不管體面，一單推了十三個武官，擅權無忌。有些看他不得了，吏科都給事中楊所修，上一本道：“呈秀三綱已絕。背君上，向閹奴，不守母喪，惟貪祿位。前稱邊外，借口大工。工完不去，又借言軍旅。合令之回家守制，亦天理人情之至。”呈秀見崇禎留中不發(fā)，便須勉強修職。又有御史楊維垣，雖曾做魏牙爪，卻是個見景生情的人，曉得崔呈秀綱常絕了，魏忠賢罪惡盈了，新天子圣明，此二人諒必不容久據(jù)要路，便出來也上一本，參呈秀：“立志卑污，居官穢濁。頌言大臣德政，律有明條。況在內(nèi)臣，呈秀首逢之，而輦金攢之者，不止一丘志充。而嫁禍于李思誠，冤矣。河南掌道，舊規(guī)以品望素著，資俸具深者補之。呈秀必欲越十余人，用其心腹倪文煥，直俟文煥在役報滿，然后具題。又未幾，推其弟凝秀浙江總兵。曾有兄柄兵于內(nèi)，而弟握兵于外者乎？蓋廠臣信呈秀，呈秀即借廠臣以行私。朝廷之官爵，徒為呈秀囊私植黨之具；皇上之臣子，皆為呈秀所寵幸威制之人。天下事，真有不可言者！乞亟正兩觀之誅，或薄示三褫之典。即不然，聽其回里守制，庶不失桑榆之收?！?此本一上，呈秀慌了，密密求救于魏忠賢，忠賢道：“咱也不知怎的哩！”教崔官兒還須小心。誰知崇禎是個明君，心里曉得魏、崔是個大奸大逆，卻因初政，權示優(yōu)容。竟批道：“奏內(nèi)諸臣俱經(jīng)先帝簡擢，維垣敢妄自輕抵，姑不究?！彪S有工部主事陸澄原，又上一本參他：“已晉司馬，仍兼左都。既竊兵柄，復涉紀綱。奪情為安，忍于無親?！庇钟杏焚Z繼春，也上一本參他：“狐媚為生，狼貪成性。已升司馬，復兼總憲，晉階宮保，以說事賣官，家累百萬，蓄多娼而宣淫穢。但知有官，不知有母。三綱廢弛，人禽不如。”崇禎才批道：“準令回籍守制?！逼鋾r又為呈秀的兒子崔鐸，私將五篇文字，關節(jié)中了。禮科參對卷子，奉旨復試。此時顫驚不寧，心慌意亂。無計可施，忙忙收拾回薊州去。先把細軟、寶貝、金銀載回。又見人言藉藉，攻擊得緊，怕留住京師，查勘便不好了，又忙忙要走。把未搬的銀子，一半埋在內(nèi)第地里，一半隨身帶回。金銀酒器、緞匹、衣服四五十箱，也只揀要緊的帶了幾箱，其余都鎖好了，僉上封皮，托給十來個辦事的管家，替他看守，自己同了夫人，并帶這一班侍妾，打從平子門出城去了。有詩為證： 一朝失勢要路迷，滿載愁腸且自歸。 鎖定雙眸凝淺黛，唯將兩淚濕深衣。 依依送別無儕侶，隱隱追陪有落暉。 此日奸雄若喪魄，花開淡淡鳥飛飛。 崔呈秀帶了家眷管家，收拾行李，曉行晚住，一路慢慢而行。只道出了城門便沒事了，誰知被一班強人打聽得崔呈秀贓官回去，金銀寶貝無數(shù)，才到半路的時節(jié)，只聽樹林里邊呼啦一聲，鉆出二三十個人來，把一向欺心來的東西，盡被劫去。又侍妾數(shù)人，亦被強人擄去受用了。只存管家?guī)兹?。幸而蕭靈犀未曾搶去，然亦嚇得半死半活，一路悶悶到家。 此時離家還有三十里地，忽報復試崔鐸，篇數(shù)不完，文理欠通，已革退舉人。主考、房師都處了。外簾的官，也罰了俸。呈秀心里又羞又悶，只管嘆氣。 才到家里，又有人來報，魏忠賢已奪了司禮監(jiān)印并廠印，發(fā)在白虎殿守靈。漸漸聲息不好了，崔呈秀對蕭靈犀道：“咱出京時，魏老爺差心腹內(nèi)相李永貞送我。他說，你兄弟蕭惟中，被密云兵備道參了。本里又連累著我。還虧你兄弟慌了，自縊身亡。這本正在通政司掛號，兵備道見本犯身死，隨后差人到京收回本去了?！膘`犀聽見說兄弟死了，不免嗚嗚的哭。崔呈秀道：“不消哭了。咱如今吉兇未卜，若留得咱在，也還可終身受享。不要不吉利，哭出些什么事來。”正唧唧噥噥說著，外面又報呈秀已削籍了。正是： 屋漏更遭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 未知魏忠賢、崔呈秀雖經(jīng)皇帝斥逐，畢竟死在何日，如何結果，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