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弦山杪才過,風雨枕邊半歇??吹椒庹鹿锹柸?,盡是忠臣血。忠心信友還疑,極慮消冤反結??蓱z調燮葉章含,忍遭磨滅?!跺\堂春》
一紙封章釀禍深,豈知萬古未消沉。
假饒得展回天力,才是當年報國心。
滿目紛紛盡著緋,忠臣骨瘦佞臣肥。
朝廷體統(tǒng)歸何處?元老無顏早拂衣。
且莫說崔呈秀、阮大鋮、楊維垣、倪文煥這一班兒結拜的結拜,歃血的歃血,只圖富貴終身,且做權鷹犬。一時正人君子,束手無策。雖是這般說,小人有小人之黨,君子有君子之朋。掌堂都察院楊漣是湖廣一個大豪杰,真圣賢。初任在蘇州府常熟縣做知縣,就有許多異政。日里問事,夜里常和城隍說話。百姓敬他愛他,竟如神明一般。他做掌院,與一班好人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李應升、顧大章,都是文章道義的朋友。平日只以忠君愛國為心。見魏忠賢、客氏如此欺君罔上,敗壞朝綱,個個想動本。先劾去了腹心大逆魏忠賢,那客氏終是女流,自必不敢放肆了。楊漣奮身獨出,上了一本,數(shù)那魏忠賢二十四大罪。這本好不厲害,本上道:
票擬托重閣臣,責無他卸。自忠賢擅權,旨意多出傳奉,徑自內批。壞祖宗之政,大罪一也。周嘉謨、劉一顧命大臣。一親捧御手定大計,嘉謨義斥鄭養(yǎng)性,清宮禁,皇上豈忘之?忠賢使孫杰論去。改先帝舊臣,大罪二也。孫慎行執(zhí)《春秋》討賊之義,鄒元標明萬古綱常之重,忠賢逼之使去。而于黨護選侍者,加蟒玉以贈行。親亂賊而仇忠義,大罪三也。王紀、鐘羽正,功在國本。紀執(zhí)法如山,羽正清修如鶴,忠賢與沈交構陷之。不容立朝之直臣,大罪四也。最重莫如枚卜。妄預金甌之覆字,圖為貂座之私情,大罪五也。廷推皆不正點,顛倒有常之銓政。掉弄不測之機權,大罪六也。滿朝薦、文震孟、熊德陽、徐大相、鄭,抗言稍忤,忠賢盡令降斥,竟阻賜環(huán),大罪七也。傳聞宮中一貴人,荷上寵注。托言急病,立刻掩殺?;噬喜槐F潆魦裕笞锇艘?。裕妃以有喜得封,中外聞之矣。忠賢矯旨勒令自盡。皇上不保其妃嬪,大罪九也。中宮有慶,已經成男,乃繞電流虬之祥,化為飛星墜月之慘。皇上不保其子,大罪十也。先帝青宮,操心慮患,護持僅王安一人?;噬蟼}卒受命,擁衛(wèi)防護,安有微忠。忠賢矯旨掩殺,肉飽狗彘。擅殺忠義,大罪十一也。討賞,討祠額,王言屢褻。建坊,筑塋,規(guī)制僭擬,大罪十二也。今日蔭中書,明日蔭錦衣,不知有何軍功、相業(yè)。褻朝廷之名器,大罪十三也。用立枷之法以示威。扳陷皇親,欲動搖三宮,大罪十四也。生員章士魁,以爭煤窯傷其墳脈,托言開礦,而致之死,大罪十五也。王胡二生,以牧地細事徑拿黑獄。草菅士命,大罪十六也。且明懸監(jiān)謗之令于臺省??瞥贾苁繕?,執(zhí)糾織監(jiān),竟停其升遷,大罪十七也。且開羅織之毒于縉紳。北鎮(zhèn)撫劉僑,不肯殺人媚人,竟令削籍,大罪十八也。且示移天障日之手于絲綸。魏大中奉旨,忽傳詰責,煌煌天語,信手任心,大罪十九也。傅應星等,造謀告密,日夜未已。不至興同文之獄,刊黨錮之碑不已,大罪二十也。創(chuàng)肅寧新城,作塢深計,大罪二十一也。同奸輔沈,創(chuàng)立內操,親戚羽黨,交互盤踞。安知無大盜刺客攙入?忠賢兼有劉瑾、曹吉祥事,意欲何為?大罪二十二也。進香涿州,鐵騎如云,警蹕傳呼。其歸也,駟馬羽幢青蓋,儼然乘輿,大罪二十三也。聞今春走馬御前,皇上射殺其馬。忠賢進有傲色,退有怨言,大罪二十四也。宮中府中,大事小事,悉皆忠賢專擅。奏奉之旨,反覺皇上為名,忠賢為實。涿州之行,星馳票擬,待賢批發(fā)。天顏咫尺之間,漫不請決,馳候于百里之外,以為有天日耶?羽翼已成,騎虎難下。及今不治,不知宗社何所托也!
這本一上,內里傳聞得天啟也有些疑惑。叫魏忠賢,面與他看。魏忠賢巧語花言,一件件說得天花亂墜,天啟又不惱他了。他反上一本,乞賜罷斥。天啟把楊漣本留中不發(fā),魏忠賢本付閣票擬。此時葉向高是頭一個閣老,況又不是魏忠賢的心腹。若是有見識的,就該在忠賢本上,好言語令歸私第,慢慢再處?;蛱靻市辛?,也未可知。即要賣弄自己好處,請并發(fā)楊漣疏,以便臣等參詳。把這事耽擱了兩日,客氏同幾個內里心腹,在天啟面前甜言美語,說魏忠賢許多好處。天啟又傳內旨慰留,魏忠賢依舊管事。才在楊漣本上批道:“一切政事,皆朕親裁。宮闈事情嚴密,外廷何以透知?毒害等語是欲屏逐左右,使朕孤立。楊漣尋端沽直,姑置不問?!边@旨意一發(fā)了抄,朝里大小官員,不論君子、小人,個個驚駭。小人見皇帝偏護魏太監(jiān),都一心一意奉承他,不消說起。這些君子,三三兩兩,都商量道:“魏賊這般罪惡,楊大洪老先生發(fā)覺出來,皇上全然不惱,反道他忠勤干事。眼見得邦家傾覆,社稷丘墟,怎么了!怎么了!”內中竟有掉下淚來的。有詩為證:
委質為臣已獻身,忠心日愿達樞宸。
奸雄百計要君久,正直千言疏草新。
枉有□謨裨廟算,空留殘牘勒貞珉。
可憐一點憂時淚,灑向千秋論世人。
且說吏科魏大中,是第一個肯上本的。他拉了六科的同心朋友,共十余人,上一公疏,只就楊漣與魏忠賢兩個本都不發(fā)票的話,痛說一番。本上道:
漣疏未蒙發(fā)票,而忠賢疏先下,念其勤勞,錄其小心矣。又明日而漣疏下,沒其忠愛,罪其沽直矣。忠賢罪案代其任咎,忠賢逆德代為分剖,自疏自票,盡出忠賢之意??譂i疏未及省覽也。懷沖太子何以不育?裕妃何以革封?皇上南郊之日,胡貴人何以暴亡?未有有其事而不傳之外音。忠賢不戮,客氏煽處,恐左右盡忠賢、客氏之人,皇上真孤立耳!
這本一上,立刻下魏大中詔獄。葉閣老具疏申救,又向魏忠賢再三解說,才得免拿。
一時哄動了朝臣。太仆寺少卿朱欽相,科里許譽卿,道里李應升、袁化中等,各特疏請斥魏忠賢。三四日內,又有詹事翁正春,各科熊奮渭、朱大典、陳奇瑜、吳弘業(yè)、霍守典、孫紹統(tǒng)、楊維新,各道房可壯、劉璞、劉芳、洪如鐘、李喬侖,郎中鄒維璉,各有本,直說魏忠賢罪惡,當肆諸市朝。天啟批本,大概都以“沽名釣譽”,反責其不忠,姑免降斥。真正一片丹心,付之東洋大海。
又過了幾日,尚書趙彥等六部,只除了三四個忠賢心腹,合上了一本,請退忠賢,以消群疑,以固國本。天啟批道:“朕自有主張,卿等不必過計?!彼煤笕缣G浜蕾p,道里胡士奇,你一本,我一本,連連的參劾。忠賢恰像慣偷漢的婦人,慣偷摸的賊盜,憑人說的說,罵的罵,就如沒有耳朵的,只當不聽得罷了。本竟留中,概不批發(fā)。正是:
由他風浪起,只是不開船。
且說魏忠賢,偶爾一日,與閣老葉向高遇于五鳳樓。各敘禮畢,忠賢道:“外邊這些官兒,就如邪狗一般,只管亂咬。咱那里有好口去吆喝他。老閣臺也該吩咐他聲,留了性命也好。倘然圣怒不測,連老閣臺也救他不及了?!比~閣老道:“上本的,大臣小臣不同,都是赤心為國的人。老公奈何以邪狗呼之?為今之計,老公不如暫時謝事。所謂‘救寒莫如重裘,去謗莫如自修’。”魏忠賢呵呵大笑,拱拱手竟自去了。
葉閣老見他如此,只得自己上一本,請令魏忠賢自罷,并罷內操。本日即傳內旨道:“楊漣非無因而發(fā),卿等或見其肺腑。追惟往事,朕何忍忘忠賢之勞,聽其陳請乎?”葉閣老沒奈何,只得罷了。次日反傳旨,賞魏忠賢捉獲偽錢的功,加侄魏良佐服俸二級。惱了郎中萬,上一本劾魏忠賢盜權擅利,奸甚于曹操、董卓,乞按律將忠賢種種不法事,懸示國門,立斬之以謝天下。內批道:“萬違旨瀆奏,好生無狀。著廷仗一百?!比~閣老特疏申救,只是不允。次日提來杖訖,萬郎中已是半死不生。那些太監(jiān)們在午門外把他亂踢亂打,登時身死。正是:
君王未悟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此時葉閣老,只為也上了魏賊一本,恨他入骨,故此申救萬,不比前番看他面上,姑容一分了。就是他自己,也思量趕他回去,何況替別人出力?從此那些內官,越放肆到二十分了。就是次日,有一內侍胡進,公然騎馬沖入禁門,巡視科里杜三策,上一本劾他犯禁該斬。竟付不問。也是合當有事,六月初頭那一夜,巡城察院林汝翥夜間出來巡更,有火者太監(jiān)曹進、傅國興挾人命搶財相斗。林御史拿住了,欲行參奏。曹、傅二人稟道:“愿受責罰,但求免參?!绷秩牯闶莻€老實書生,每人打了十板,各散去訖。數(shù)日后,有了萬一件事,太監(jiān)們動也動他不得了。曹、傅二人哭稟了魏忠賢,忽傳內旨,林汝翥廷杖一百。汝翥慌了手腳,原沒有家眷在京的,帶了家人連夜逃走了。
那些眾內官道:“他是葉閣老鄉(xiāng)里,疑他躲在葉閣老家?!庇謺缘梦褐屹t近日怪了葉向高,不和他往來了。竟拉了百余個內官,直入閣老私衙,搜要林御史。口里亂罵,辱及婦女。不顧內外,各處搜尋。尋不出個林御史,方才一聲喊,大家散了。葉閣老次日上了一本,說:“大臣受辱,即所以辱至尊。懇乞重懲,以存國體?!焙竺娌⑵蚝」?。本上了半月,還不批發(fā)。林汝翥自到遵化縣投到,巡撫鄧替他上本求寬,內批“仍杖一百供職”。葉閣老又上一本道:“汝翥既投遵化獄,不在臣寓,昭然明白。何故打入內室,辱大臣以辱國”等因。內批道:“葉向高輔朕勤勞,既再三陳訖,準馳驛回籍?!边@明明不治眾內官,羞他的意思了。葉向高雖不曾犯顏苦諫,做個以道事君的大臣,卻也虧他調停救解。這一去了,魏忠賢越加放肆,一不做,二不休,要害那正人君子了。有詩為證:
君子紛紛失所據(jù),斥者斥兮去者去。
天意若然果佑明,奈何一旦空朝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