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田畹聽歌妓圓圓說話，于吳三桂到京后，即請三桂到府內(nèi)飲宴。吳三桂自忖與田畹并無往來，何以一旦如此殷勤？但他是當(dāng)時國戚，聲勢尊崇，也不好見卻，當(dāng)即允諾，仍復(fù)左思右想，以為田畹必然有求于己。又猛想起：“玉峰歌伎沅姬已被田畹以千金聘進(jìn)府中，我此時若到田府，或僥幸可能一見。且聞田氏藩府中女樂甚盛，沅姬必在其列，不患不能相見也。”想到此層，更欣然而往。巴不得等到夜分，即帶了隨從，裝束得人才出眾，乘了一匹駿馬，親過藩府而來。 田畹早已俟候。迎接到廳子上，已有女樂陳列。田、吳二人即分賓主而坐。吳三桂一面與田畹周旋寒暄，一面又偷視女樂中，看有無沅姬在內(nèi)。惟視并不見沅姬，心中甚是不樂，以為田畹知道自己向來傾慕沅姬，故此隱匿不令出見，故談話間，仍覺神情恍惚。田畹先問一回遼東形勢，又說一回國家方危，吳三桂也隨意答過。田畹即令人準(zhǔn)備酒菜上來，請吳三桂入席。一面又令女樂歌舞，一時笙簫互作，弦管齊鳴。吳三桂因見沅姬不在，也無心傾聽。雖女樂中除了沅姬未嘗無一二可人，但心中注意沅姬，因此一切皆視如糞土也。田畹不知其意，只是殷勤勸酒。吳三桂又不好過強(qiáng)，且因心中有點不快，正要借以澆愁，故甫過三巡，彼此皆有些酒意。田畹卻道：“方今國家多故，人才難得，像將軍武勇超群，功名蓋世，朝廷方倚為柱石之臣。從此國家幸得保全，多出將軍之力。即老夫亦受蔭不淺?！眳侨鸫鸬溃骸安粍趪蛇^獎。大丈夫生于亂世，當(dāng)求建功立業(yè)。某若得朝廷始終信任，當(dāng)不使敵人敢正視中原?！碧镱荡鸬溃骸皩④姶搜裕阋姽８?。老夫老矣，不能執(zhí)鞭左右，愿將軍勉勵國家，將軍更愿借余威覷看老夫，老夫當(dāng)世世銜感?！?吳三桂道：“為國宣勞乃人臣之責(zé)，不勞國丈多囑。惜三桂以一介武夫，頻年關(guān)外籌防，不遑暇日，安得如國丈優(yōu)游府內(nèi)，看那燕瘦環(huán)肥，左擁右抱，俺三桂那有這一天的艷福？”田畹道：“將軍休要見笑。老夫已垂暮年華，亦聊借此消遣。適聞將軍之言，已增慚感?！眳侨鸬溃骸澳巢贿^慕國丈艷福，酒后偶發(fā)狂言，安敢取笑？愿國丈不必多疑?！碧镱档溃骸皩④娪⒛?，且又負(fù)國家重任，或不暇及此。倘不嫌鄙陋，敝府金粉三千，將軍若下青盼時，盡可拱聽尊命?！眳侨鹇牭竭@里，心中豁然，便乘著酒意問道：“昔日有玉峰歌妓陳沅姬者，聞已歸府上，不知他近狀何如？”田畹道：“將軍何由知之？”吳三桂道：“某聞其名久矣，久欲一見顏色，只惜緣分淺薄，因此知武夫的艷福不及國丈也?！碧镱档溃骸般浼КF(xiàn)仍在敝府里，已易名圓圓矣?！眳侨鸫藭r，神情搖奪，復(fù)失口吟道：“佳人已屬沙叱利，義士今無古押衙?！闭f了這兩句，田畹知三桂心中欲得沅姬，不覺大怒。轉(zhuǎn)念千方百計以求納交于他，何忍因此小事遂生意見，因改口道：“將軍醉矣?！眳侨鸬溃骸澳澄磭L醉。某吃酒實無量。若能使圓圓為我度一曲，某當(dāng)與國丈共醉三觴?！碧镱颠@時欲出圓圓，只恐三桂無禮；意欲不出，又恐失三桂之意；實費躊躇。計不如與圓圓商酌，然后計較，便故作笑道：“將軍欲得圓圓度曲，顧非難事。只怕將軍已醉，即有霓裳羽衣之曲，亦不能入耳。請待明宵再醉，當(dāng)使圓圓獻(xiàn)技，以娛將軍。將軍意為何如？”三桂大喜道：“如此足見國丈厚情，令某銘感。某明晚當(dāng)再擾貴府，國丈不要失信?！碧镱档溃骸皡^(qū)區(qū)小事，但得將軍枉顧敝府已是萬幸，那有失信的道理？”吳三桂不勝之喜，即興辭而去。 田畹回進(jìn)后宅，見了圓圓，力述吳三桂氣概。惟說話間總帶些不豫之色。 圓圓細(xì)問其故。田畹道：“正為愛卿耳。不知卿到我府內(nèi)，吳將軍何由得知？席間竟問及愛卿的近狀，因此煩惱?！眻A圓道：“妾昔為歌妓，頗有薄名，且多欲以重金相聘。惟妾僥幸，得進(jìn)藩府。是吳將軍所問，未足為奇。不知國丈何故煩惱？”田畹道：“他醉后自稱欲一見愛卿顏色，并欲愛卿為他度曲。某意本不舍，故略為推延，謂將軍已醉，即有霓裳羽衣之曲亦不入耳，待明宵再請進(jìn)來飲酒，然后再陳女樂，使愛卿為之度曲。只道他勢必推辭，不意他直行允諾，并囑老夫不要失信。似此實難處置。”圓圓聽了，故作皺眉，說道：“似此亦屬狂妄。但國丈上為國家，下為藩府，欲得個千秋萬歲永遠(yuǎn)保全，何靳此一曲清歌？且既已應(yīng)允，更不宜反悔。若是不然，非國丈之福?！碧镱档溃骸袄戏蚰怯胁恢?？只怕他一見芳容，即要索以愛卿相讓，又將奈何？”圓圓道：“他未必如此，果爾，亦到時另行計較便了?！碧镱狄嘁源苏f為然。因既允了明宵再請他到府，決不可失信，只令家人安排明宵酒席。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晚上，吳三桂復(fù)換一副裝束，煥然一新，象一個錦少年一般，復(fù)乘馬過田府來。田畹亦已預(yù)備迎接。到了廳上，依然女樂陳列。甫分賓主坐后，田畹先說道：“昨夜已致意圓圓，以將軍欲一聽清歌，著他出堂度曲，圓圓并無推卻，想不久也出來了?！眳侨鸫笙驳溃骸白蛲聿贿^酒后偶言相戲，不想國丈認(rèn)真起來，教俺何以克當(dāng)？”田畹令各女樂唱一會曲，隨即入席，把酒相勸。吳三桂滿意只盼圓圓出來，田畹已會其意，即令家人喚圓圓出來歌舞。三桂聽得，已是色舞眉飛，恨不得圓圓即到眼前。圓圓已裝束停當(dāng)，本待出堂歌舞，卻故意延滯，先在簾子張望?？茨菂侨痤^戴紫金冠，身穿紅錦戰(zhàn)袍，腰間隨佩一口長劍，一條雙股繡鸞帶直襯戰(zhàn)靴。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硃，眼似流星，面如滿月。一來裝束非常，二來人才出眾，圓圓看在眼內(nèi)，心中早已贊道：“看他威風(fēng)凜凜，端的名不虛傳?！笨戳擞挚?，目不轉(zhuǎn)睛，又見吳三桂象有點愁思，似有所待。忽聞田畹傳喚自己，吳三桂已氣象不同，圓圓便細(xì)移蓮步，輕款而出，向吳三桂深深一揖。吳三桂一面舉手相讓，卻移過身來看那圓圓。但見她生得：眼如秋水一泓，眉似春山八字。面不脂而桃花飛，腰不彎而楊柳舞。盤龍髻好，襯來兩鬢花香；落雁容嬌，擲下半天風(fēng)韻。衣衫飄曳，香風(fēng)則習(xí)習(xí)怡人；裙帶輕拖，響鈴則叮叮入韻。低垂粉頸，羞態(tài)翩翩；乍啟朱唇，嬌聲滴滴。若非洛水仙姬下降，定疑巫山神女歸來。 吳三桂看罷，覺得她的艷名真是聞名不如見面，便向田畹面前極力夸獎一番。 田畹便令圓圓坐在一旁唱曲。早有侍傭拿過琵琶來。圓圓接著，便舒玉腕，展珠喉，把琵琶一拔，即唱道： 自悔當(dāng)初辜情愿，輕年別，兩成幽怨。雖夢入遼西，奈關(guān)山隔越難逢面。 我獨自慵抬眼，悵望暮云似天遠(yuǎn)。感離愁倍加腸斷，今咫尺天涯，莫言心曲空回看，恨今日徒相見。 吳三桂聽了，覺似鶯聲婉轉(zhuǎn)，燕語呢喃，沁人心脾。且句似挑逗自己，心中一發(fā)耐不住，便向田畹道：“果然是唱得好。便是霓裳羽衣，恐不能過。使俺得聆雅奏，實出天幸。若蒙國丈原情，令陳美人更度一曲，俺更感激不盡?！碧镱档溃骸叭羰菍④娤矚g，老夫何敢吝惜？”說畢便令圓圓再唱。時圓圓已注視吳三桂，還不愿速回后堂，聽得再唱之命，反為得法。便又輕撥琵琶，唱道： 一縷癡情偏了解，訴來又恐旁人怪。辜負(fù)冤家情似海，徒相會，相冷眼誰瞅睬。鎮(zhèn)日鎖眉兼蹙黛，愁詞譜出無聊賴。但愿慈云常自在，替儂輩，還了鴛鴦債。 圓圓唱罷，吳三桂此時更情不自禁，即乘酒意說道：“惜乎相見晚矣?！?說罷自悔失言，徐向田畹道：“不敢再勞。陳美人就此請回繡閣。”田畹此時見三桂如此狂妄，大不滿意，但不敢發(fā)作，只命圓圓與吳將軍把盞。后陳圓圓已如春風(fēng)搖曳，回轉(zhuǎn)去了，三桂即目送至入簾而止。田畹道：“不圖一個歌伎，何將軍敬禮如此？”吳三桂道：“慕她顏色，未曾得見。惟國丈有此艷福，武夫何曾夢想及此？但聞國丈曾以陳美人貢諸皇上，不知國丈擁此美人，何以遽能割愛？”田畹道：“老夫一飲一啄皆朝廷所賜，惟見皇上憂勞，故獻(xiàn)一佳人為皇上略解愁思。只是皇上日勞萬機(jī)，不及聲色，故不見納?！?三桂道：“國丈貴為懿戚，當(dāng)與皇上同甘苦。今皇上且不敢收納一美人，唯國丈府中美妓歌姬下陳充斥，恐田妃千秋后，非國丈之福也。”原來田畹以老耄之年，富貴已極，只欲保泰持盈，凡后來禍福之說最為注念，故一聞三桂說話，已情感于中，默不能答。吳三桂又道：“皇上雖見一美人而不納，俺三桂渴慕一美人而不得，何相去之遠(yuǎn)耶？今欲有一言，不知國丈愿聞否？” 田畹道：“將軍若有賜教，不妨直說?！眳侨鸬溃骸皣筛信糠笔ⅲ?dāng)不爭此一個圓圓，且國丈老矣，風(fēng)燭年華，亦負(fù)此佳人歲月。若能以圓圓相贈，是俺頂踵發(fā)膚皆國丈所賜，今生誓為國丈效死?！碧镱抵链耍徊淮?。吳三桂復(fù)道：“國丈聞某言否？”田畹道：“哪有不聞？老夫豈為一個歌伎失卻將軍之意？顧圓圓允從將軍與否，今猶未知，老夫唯未商妥圓圓，故不敢決答?！眳侨鸬溃骸皣扇裟芨類郏瑘A圓未必不從。只不知國丈真肯商諸圓圓否耳?！碧镱档溃骸袄戏蚝胃覒?qū)④姡繉④娢隳硕嘁??！眳侨鸬溃骸叭绱俗阋妵烧媲?，某?dāng)造退，明日拱候佳音。想圓圓必不拒我也?！?說罷便去。 田畹回至里面，見了圓圓，余怒未息，即道：“早料那狂夫必有今日。倘必欲奪我愛姬，我怎肯干休？”圓圓已知其故，卻詐為不知，轉(zhuǎn)向田畹細(xì)問。田畹道：“也不必細(xì)問。就是三桂那廝，硬向老夫面前索以愛卿相讓也。” 圓圓聽得，偽為驚哭道：“妾天幸得進(jìn)藩府，只道安享繁華，可以終身無慮。何物莽夫，乃令妾與國丈中道拆離耶！”田畹道：“愛卿何出此言？任彼要求，唯從與不從在吾，肯與不肯在卿耳，何必悲痛？”圓圓道：“難言矣。國家依吳將軍為柱石，藩府亦賴吳將軍為安危。故國丈雖不欲棄妾，奈勢不得已也?！碧镱德犃T，蹙然，覺圓圓說得甚是。徐道：“卿言誠是。但老夫當(dāng)設(shè)法為卿保全，必不令如花似月的佳人為一武夫奪去也?！眻A圓道：“國丈不要如此。昔漢帝以公主與匈奴和親，為國家計，即貴為公主且不能愛惜，況妾以一個歌伎，何足掛齒？今國家人才既少，國勢復(fù)危，且惟吳將軍是賴。國丈上為國家，下為藩府，存亡禍福，休戚相關(guān)，休為賤妾一身致誤大計?！?田畹道：“卿既能知大義，老夫亦何必多言？叵耐莽夫可惡，必欲賺吾愛姬。吾昔之欲進(jìn)詣皇上者，只欲以此結(jié)皇上之心，誠不得已。今三桂何人，吾豈以愛卿相讓？”圓圓道：“妾亦豈忍遽離國丈？只怕勢時如此，國丈為妾一人貽禍家門，妾亦何忍目見？那時妾惟有一死而已?！闭f畢，故作大哭。田畹力為安慰。圓圓復(fù)道：“妾今更決絕一言。國丈愛妾，妾已銘感，但留此薄命之人，亦將不久于人世，于國丈亦復(fù)何益？不如以妾送贈諸吳將軍，想?yún)菍④姳貫閲尚?。是舍妾一人，而國丈實受其益。國丈還要細(xì)思?！碧镱档溃骸敖裼^三桂，只是個好色之徒。他只欲強(qiáng)奪愛卿，既得愛卿之后將反面炎涼，安能望其相報耶？”圓圓道：“昔晉國魏氏從治命為嫁一庶妾，卒得老人結(jié)草抗敵，以報魏氏。以九泉朽骨猶知感恩，況吳三桂尚為人類乎！總之，留妾則藩府不安，棄妾則家門永保，國丈不宜錯過?！碧镱德牭竭@里，原不知圓圓之計，只道圓圓是真心戀己，不過禍福之故，為此反抗之言耳。 唯心中憤恨吳三桂，仍不少息，故聽了圓圓之言，只滿面怒氣，默然不答一語。圓圓又道：“國丈還有疑否？古人說得好：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國丈不必為妾一身致誤大事?！碧镱档酱藭r，怒不可遏，厲聲道：“卿言如此，得毋欲隨吳三桂以去耶？若是不然，老夫既不欲舍卿，卿又何忍舍我？”圓圓聽了田畹之語，惟掩面放聲大哭。田畹看見圓圓情景，也不象愛慕吳三桂，只不過為自己藩府起見，寧割愛以贈吳三桂而已。自己風(fēng)燭殘年，行將就木，便是擁著什么佳人，究竟能享得幾時？而況看那圓圓情景，好象以死自誓，留之亦復(fù)無益，計不如真?zhèn)€送與吳三桂還好。便說道：“你不要悲哭，今我還問你，我若肯把你送與吳三桂，你便怎么樣？我若不肯把你送與吳三桂，你又怎么樣？”圓圓道：“妾身在一日，便令三桂一日仇怨藩屬，妾斷斷不忍。若國丈不能割舍，惟有一死以絕三桂之心。國丈若能割愛，妾則身在吳家，心在藩府，為國丈周旋。若國丈天年之后，妾當(dāng)割發(fā)入山，不復(fù)再戀塵世?！碧镱德牭竭@里，以為圓圓本有點真情，但不得已，故亦不容愛惜，至此已有允肯割愛之意。但面對圓圓，終有些留戀。原來圓圓不特顏色嬌麗，雅擅詞曲，而且兼工書畫，尤通文翰，鎮(zhèn)日只與田畹檢理書吏。凡談?wù)摻?jīng)典，滾滾不休，藩府里皆呼為校書美人。后人以其向為歌伎，故校書之名，亦自此始。當(dāng)時田畹以如此佳人，實古來所稱百美圖中所未有，如何舍得？故聽了圓圓之言，不覺長嘆一聲，別了圓圓而去。時圓圓實慕吳三桂少年英雄，恨不得三桂再來求索。 到了次日，吳三桂果然復(fù)又到藩府中來，田畹亦即接見。甫坐下，三桂即問及圓圓之事能否踐約。猶幸圓圓不在眼前，田畹不似昨夜的留戀。又知吳三桂之意不得不休，便慨然道：“將軍既如此眷愛，老夫也不敢吝惜。此女能侍將軍，當(dāng)勝在老夫處，惟望將軍善視之?！眳侨鹆⒓捶Q謝。田畹便令圓圓出來，隨三桂回去。圓圓心中大喜，惟故作愁容，緩步而去。田畹看了，又有些不舍之意。圓圓只向田畹一揖作辭，便行出門。吳三桂亦相繼而出。田畹只太息一聲，便回后堂去了。 那時吳三桂自到京后，已召見過一次。及得了圓圓，頗少酬應(yīng)。又見圓圓向在藩府居高堂，衣文繡，恐他到自己宅中不能如愿，便使大營宮室，為安置圓圓，以娛其心志。自是京中皆知有田畹獻(xiàn)圓圓于吳三桂之事。早被大宗伯董其昌聽得，吃了一大驚。先為書切責(zé)田畹，以三桂地位與國丈不同，不應(yīng)以美色易其心志。田畹回復(fù)董其昌，以并無有意獻(xiàn)圓圓于三桂，不過三桂苦來強(qiáng)索，實不由自己作主。董其昌因此反憾吳三桂，便為書責(zé)三桂。那書云： 聞將軍新得美姬，本該為將軍祝，然將軍誤矣。當(dāng)將軍聯(lián)魁之日，國家慶為得人，故付以兵權(quán)，委以重鎮(zhèn)。朝廷視將軍者重，故其任將軍也專。將軍自鎮(zhèn)遼以來，威敵人而保畿輔，馴此以往，或能挽既倒之狂瀾，奠永安之磐石，未可知也。何將軍一旦不知自愛，要索田畹以爭一美妓。將軍自思，今日實臣子嗜聲歌戀美色之時耶？自厲王以褒姒而召烽火于驪山，項羽以虞姬而殞身命于垓下，蓋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是不得不為將軍慮也。夫圓圓一玉峰歌伎耳，以路柳墻花置諸麾下，適足為將軍辱。故田畹獻(xiàn)諸皇上，皇上猶以國家多事無暇及此聲歌，拒而弗受。況將軍受國家之重寄，伏愿體朝廷宵衣旰食之心，籌保國安邦之略，載在史冊，流芳萬年。如其不然，將于堂堂須眉，漸消磨銳氣于情天色海之中，項羽前車，可為殷鑒。此固將軍之不幸，亦國家之隱憂也。請速舍圓圓，歸諸藩府，覺岸迷途，盡在今日。惟將軍熟思而審處之。 吳三桂本來最信服董其昌的，故得書頗有悔意。惟欲舍不舍，仍不免躊躇。遂轉(zhuǎn)進(jìn)里面，對圓圓說道：“某愛卿固甚，積數(shù)年夢想才有今日，方死生共之。惟有良友，以兒女情長恐英雄氣短，多為某慮者。某欲將卿送回藩府，卿意若何？”圓圓大驚道：“此必恨將軍之得妾者，故作此言也?！眳侨鸬溃骸扒溲圆钜印４舜笞诓洳秊槟尺^慮，故馳書相諫，非恨某之得卿也?！眻A圓道：“人莫不須內(nèi)助。妾縱愚昧，豈便足以累將軍？妾以為得事將軍，實出天幸。今初進(jìn)門，坐席未暖，并無失德，何便相棄？果不得已，妾亦何顏復(fù)進(jìn)藩府之門？妾惟有一死而已?！闭f罷大哭。吳三桂即慰之道：“卿不必如此，某亦相戲耳，安忍棄卿？但董宗伯本愛我者，不知何以復(fù)他，須費躊躇耳。”圓圓道：“將軍深情已銘肺腑，倘獲見憐，妾代為作書便是。” 吳三桂大喜道：“卿可謂秀外慧中，能補(bǔ)武夫所不及?！北懔顖A圓作書。圓圓即提筆寫道： 來書勤勤懇懇，過為某慮，皆大君子始終愛人以德也。感激之下，竊有所言。蓋丈夫貴立志耳，以恒情律人，則坦途皆陷阱，將防不勝防也。自古建大功成大業(yè)者，多藉內(nèi)助之賢。故太王好色，遂啟周基；齊桓有內(nèi)嬖如夫人者六人，卒興齊國。晉文在外而叔隗齊姜從，無損于后來霸業(yè)。此何故耶？ 或以圓圓只一歌妓，未足與古來賢后妃夫人相倫比，然而梁氏紅玉，昔隸青樓，顧追隨韓王麾下，每為擊桴以助成戰(zhàn)績?？v圓圓仍或不足與紅玉比，然晝談書史，夜司文翰，其有功于鄙人者亦多矣。好色乃武夫小節(jié)，多情為英雄本色，本無足異。且聲色不能惑人，惟人自惑。重閨房而輕國家，某不敢為。是以鎮(zhèn)遼數(shù)年，皆國而忘家。誠以某本愚昧，猶蒙大君子以國士相許，所不敢不勉耳。敬誦來書，慚悚無狀，知懷廑念，謹(jǐn)作答言，以抒錦注。伏惟珍諒，并問起居。 董其昌得書，知三桂無割舍圓圓之意，乃慨然長嘆，向左右道：“函中語氣，全為圓圓庇護(hù)，必非吳三桂手筆，此或圓圓為之耳。蓋三桂對于老夫，常有敬畏之心，必不敢自稱好色為武夫小節(jié)也。言雖如此，久后必為其所誤也?！北銥闀嬷獏窍澹ρ匀鸩粦?yīng)索取圓圓，并言：“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使吳襄誡飭三桂，使以國事為重。吳襄得書，即召吳三桂責(zé)道：“兒負(fù)國家重寄。當(dāng)此國家多難之時，非臣子戀愛聲色之日。今人言嘖嘖，重?zé)┐笞诓畱n，不可不誡?！眳侨鸬溃骸皟簩嵎撬魅A圓，不過田國丈以此相贈，兒卻之不得耳。兒亦曾遣圓圓回去，惟圓圓不從。她且謂：此身得事英雄，斷不放過，愿勉為奇女，以助兒功成名立。故不忍棄之。”吳襄聽得，疑信參半，便答道：“彼區(qū)區(qū)一個歌伎，吾不信有此奇志。今圓圓在何處？可使來見我，待為父以大義責(zé)之。如能允離吾兒，固是萬幸。如其不能，亦可以正言相勸，使真?zhèn)€勉為奇女，亦為不可?！眳侨鸩桓铱?，即與圓圓細(xì)商，使往見父親吳襄。當(dāng)圓圓至?xí)r，方向吳襄行禮，吳襄一看，心中忖道：“怪不得楚莊王有言，世間尤物不宜在眼前。今窈窕若此，難怪吾兒之不忍棄之也?！北阋哉郧胸?zé)圓圓。大意以三桂任大責(zé)重，當(dāng)助他成立，使流芳千古，便是家門之幸。那圓圓本善于詞令，答話間大有條理，尤有志氣，吳襄反為大喜。但終慮三桂迷戀女色，致誤國事，乃留圓圓使與自己妻妾及子媳同居，不欲三桂攜帶至鎮(zhèn)。三桂無可如何，故雖至出京之日，猶徘徊不愿赴鎮(zhèn)。正是：古聞重色能傾國，今為癡情愿棄官。 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