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予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此四句詩是唐人所作流傳到今的。你說這中國內(nèi)，那一處不是天覆地載，怎的說得個別有天地？就是海外四夷，那一處不是天覆地載，也說不得個別有天地。這等說來，這四句詩便是誑語了。為何卻又這樣流傳？正不知眼前自有個別有天地處，人自不省得耳。你說那別有天地處，是甚么所在？也不在九天之上，也不在九地之下，就在極近極便的去處，卻有三個境界。你說是那三個境界？一個喚做醉鄉(xiāng)，一個喚做夢鄉(xiāng)，一個喚做睡鄉(xiāng)。那醉鄉(xiāng)地面廣闊，貴賤雜處，乜乜斜斜，無非東倒西歪。畢畢栗栗，一任高呼低叫。陶然自得者，君子之徒與。罵坐無厭者，小人之輩也。不及于亂，其惟大圣乎？沉溺廢事，統(tǒng)稱狎邪矣！正是： 上下高低渾不辨，只憑雙眼漸迷離。 那夢鄉(xiāng)一隅僻境，中間頗有徑路可通。鬼窟神區(qū)，六時盡多。人民突至，或時把自己去受一番榮辱得失；或時替他人來驗幾件休咎吉兇；或時平平淡淡一片糊涂；或時驚恐異常，終朝抱歉。正是： 大抵人生皆似夢，又來零碎受奔波。 只因醉鄉(xiāng)近于顛狂，夢鄉(xiāng)近于鬼幻，惟有睡鄉(xiāng)是個絕妙的去處。那睡鄉(xiāng)畢竟在何地方？果有甚么好處？那宋時蘇東坡學士曾有一篇《睡鄉(xiāng)記》，單說那睡鄉(xiāng)的風土來歷。記云： 睡鄉(xiāng)之境，與齊州接，而齊之民無知者。其政甚淳，其俗甚均，其土平夷廣大，無東西南北。其人安恬舒適，無疾痛死癘；昏然不生七情，茫然不交萬事，蕩然不知天地日月，不絲不谷，佚臥而自足；不舟不車，極意而遠游；冬而絺，夏而纊，不知有寒暑；得而悲，失而喜，不知有利害。昔黃帝聞而樂之，閑居齋心，服形三月，蓋至其鄉(xiāng)，凡二十有八年而天下大治。降及堯舜，猶沿其俗。禹湯股無股，脛無毛，不暇與睡鄉(xiāng)往來。武王、周公伐鼓扣鐘，雞人號于右，則睡鄉(xiāng)之邊檄屢警矣。其孫穆王慕黃帝之事，因西方化人而神游焉。騰虛空，乘云霧，卒莫睹所謂睡鄉(xiāng)也。 這睡鄉(xiāng)是個總名，睡鄉(xiāng)之中又分為九鄉(xiāng)：一曰黑甜鄉(xiāng)；二曰逆癡鄉(xiāng)；三曰搏碌鄉(xiāng)；四曰浮覺鄉(xiāng)；五曰勞勞鄉(xiāng)；六曰昏湎鄉(xiāng)；七曰伏陷鄉(xiāng)；八曰彈刺鄉(xiāng)；九曰淡莽鄉(xiāng)。只有到得黑甜鄉(xiāng)的才是正果。當初黃帝堯舜到的正是此處，后來山人處士之慕道者猶往往而至，至則囂然樂而忘歸。那穆王所到的便是逆癡鄉(xiāng)了。只因不曾到得黑甜鄉(xiāng)，故此說他卒莫睹所謂睡鄉(xiāng)也。世上一應自稱謹慎中多驚懼的，只好到得搏碌鄉(xiāng)；獨清獨醒的只好到得浮覺鄉(xiāng)；那些疲弊于世故的，他只在勞勞鄉(xiāng)；稟性愚濁的，他只在昏湎鄉(xiāng)；凡有疾病的，他便在伏陷鄉(xiāng)；凡受魔魘的，他卻在彈刺鄉(xiāng)；那些亂紛紛終日混帳的，這便只在淡莽鄉(xiāng)。那淡莽鄉(xiāng)是與黑甜鄉(xiāng)極遠的去處了，這便叫做睡州九鄉(xiāng)。有詩為證： 逍遙宛在世中央，畫界分區(qū)任酌量。要把心窩為國度，還將眉睫作邊方。 仔細看來，這醉鄉(xiāng)夢鄉(xiāng)睡鄉(xiāng)之道，俱可以治身，俱可以治國家治天下，所以世人有每每從其教的。如劉伶、阮籍這一班人，他便是醉鄉(xiāng)的學者。如莊周這一班人，他便是夢鄉(xiāng)的學者。如宰予，他便是睡鄉(xiāng)的學者。正是： 我用我法，彼用彼法。守先王道，以待后學。 如今單表一個睡鄉(xiāng)的人物。卻說春秋時，魯國人，姓宰名予，字子我。人材英偉，一表非凡，兼以齒牙伶俐，辯說騰驤，真?zhèn)€是胸藏二酉，口挾長淮。他曾為孔子弟子。那孔門最上的弟子分為四科，子我在言語科中竟算做第一個了。那第二個才數(shù)得著子貢。薄海內(nèi)外，那一處不聞宰予的名，曉得他能言善辯？有詩贊他道： 妙義中藏原似璞，微言破處倍凝神。慈悲吐卻廣長舌，撩動紛紛聾聵人。 那子我在孔門中，只他高談闊論，比短較長，并沒一個與他配享得的，只有端木賜字子貢是他敵手。一日私下閑談，彼此問難，互相評駁，漸漸議論鋒生，竟成詬厲。那子貢指著子我道：“誓必殺汝。”子我全然不怒，徐徐答道：“爾何躁也，爾我相抗，想爾終不能勝我，徒致兩傷，不如彼此協(xié)力同心，交相推許，天下即有巧語雄辭者，斷無能出吾二人右矣。吾二人持此以橫行天下，復何難哉？而區(qū)區(qū)自相攻擊，非正義也”子貢心里原自服子我的，如今這一段話又說得他動心，遂翻然向著子我道：“吾過矣，吾過矣。子發(fā)吾蒙矣?！弊游矣值溃骸拔叶耸臒o相負?！弊迂暤溃骸吧跎?。”二人就交拜畢，乃對天設誓道：“終其身，茍相負者，有如此日?！辈灰粫r，把一個敵手竟收做幫手了。正是： 殷勤欲覓知心友，仔細先尋刎頸交。 卻說孔子見子我談論間，言言中道，語語合經(jīng)，好生歡喜他。就是子我也自覺吐詞如意，出言有章，又因與子貢相好，彼唱此和，不覺一發(fā)多言了。只在言語上做工夫，未免有不當其實的去處。孔子見了這段光景，又不覺慨然嘆息道：“以言取人，失之宰予。”只因這兩句話，后人有詩一首道： 嘵嘵口舌競英華，寄語英華莫浪夸。認取本來真實地，須將根蒂問君家。 那孔子便有這句話，又不是當面說的，子我那里就曉得？門弟子中多有妒忌子我的，偏把這句話學與他聽，也算做奚落他一場；又有一等愛惜子我的，也來學與他聽，只當箴規(guī)他一番；其余那些無怨無德的，不過因夫子有了這句話，也自大家傳說一通。自此一傳兩、兩傳三，這些三千弟子、七十二賢，那一個不說夫子以言取人，失之宰予？子我自聞得這話，猛然吃了一驚，就如那鐵針刺腹、冷水澆背的一般，不覺十分懊悔，置身無地。自起一念道：“士君子生于世間，進修德業(yè)，檢束身心，皆用實地功夫，不假虛浮。如今，我的言語既然有些過當處，幸得夫子這樣教誨。若不知改，必至日流汗下了。我向慕那黃帝穆王之道，不如趁此機會放出主意，死心塌地竟自去從睡鄉(xiāng)之學罷?！蹦撬l(xiāng)之學，有分晝分夜的節(jié)次，有睡心睡目的功用，其中細微不可殫述。從此之后，子我絕不開言，竟像啞子一般，在圣門中又喚做第一個不會言語的了，終日只是睡了醒，醒了又睡，不分日夜。故此人人都說宰予晝寢。但見他： 口口悶悶，單剩下落寞形骸。默默沉沉，再不起飛揚心緒。行庭不見聞爾，無人強出頭，披帷斯在鼾然，閉口深藏舌。真?zhèn)€是北窗直到羲皇上，一枕翻疑渾沌仙。 說那子我從了睡鄉(xiāng)之教，頗覺自有得手處。孔子猶恐他不能直證黑甜鄉(xiāng)，故把朽木糞土的譬喻提省他。子我自得了夫子喚省一番，于此道愈加精進。有詩為證： 欲知山下路，須問過來翁。堂上尼山老，周公入夢中。 那時，齊簡公之臣田常，意欲作亂，所怕的是高國、鮑晏。你說高國、鮑晏，為何田常怕他？只因他們乃齊國的巨室世卿，一時不易服的。用計請兵，前來伐魯?？鬃勇勚畤@道：“魯乃墳墓所處，父母之國。國危如此，安得吾二三子出行游說，庶幾可以釋患解紛?！庇旨毤毜牟哒撘环骸八銇碇挥性子杩僧敶巳巍Ｈ缃袼龑W也，伐齊大利也。撫泗上諸侯，誅暴齊，服強晉，利莫大焉。名存亡魯，實困強齊，智者不疑也?！眳峭醯溃骸按蠓蛑吖躺?，孤常與越戰(zhàn)，棲之會稽。越王有報復心，待孤伐越而聽子?！弊迂暤溃骸霸街畡挪贿^魯，吳之強不過齊，大王若致齊伐越，則齊已平魯矣。大王方以存亡繼絕為名，乃伐小越而畏強齊，非勇也。今日存越，示諸侯以仁。救魯伐齊，威加晉國，諸侯必相率來朝，伯業(yè)成矣。王如惡越，臣請東見越王，令出兵以從。此實空越名，從諸侯以伐也。”吳王大悅，乃使子貢之越。越王除道郊迎，身御至舍，問道：“蠻夷之國，大夫何以嚴然辱臨之？”子貢道：“今者臣說吳王救魯伐齊，其志欲之而畏越，又道待孤伐越乃可。如此則破越必矣。且夫無報人之志，而令人疑之，拙也；有報人之意，使人知之，殆也；事未發(fā)而先聞，危也。三者舉事之大患?！痹酵躅D首再拜道：“孤嘗不料力，乃與吳戰(zhàn)，困于會稽，痛入于骨髓。欲與吳王接踵而死，孤之愿也?！彼靻栕迂?，子貢道：“吳王為人猛暴，百姓含怨，大臣內(nèi)變，子胥以諫死，太宰嚭用事，順君之過，以安其私。是殆國之治也。今王試發(fā)士卒佐之，以徼其志，重實以悅其心，卑體以尊其禮，其伐齊必矣。彼戰(zhàn)不勝，王之福也，戰(zhàn)勝必以兵臨晉。臣請北見晉君，令其攻之，弱吳必矣。其銳兵盡于齊，重車困于晉，而王制其弊，此滅吳必矣。”越王大悅，館之別宮，以上賓之禮事之。大夫范蠡私與子貢道：“蠡籌越二十年，君不免困辱，臣不免囚虜。今子一言而馳吳淬越，若瞭諸掌。子胡言之辯也！”子貢答道：“賜何敢言天下事，吾黨有宰予氏者，其言隱而有鋒，其詞不驅(qū)而疾，其理不繢而華，聞之者附心，辯之者足志，是亦天下之上善矣。如賜者竊其緒余，警言枝論，塞世之口，子尚未見夫宰予氏也。”范蠡辭退，仰天嘆道：“身為越策士首，而出謀發(fā)慮，硎自他人，智者竊羞之。子貢在，蠡無死所矣。”乃購計然門客，喚索公行刺子貢，不中而返。范蠡道：“天乎！何日得滌吾攘籌之瘢？”爰作歌曰： 渺渺東鄰兮錫吾謀，恣游列邦兮僉從謀。吁嗟下士兮苦無謀，何年噬毒兮遂陰謀。 明日子貢辭越王，王送黃金百鎰，寶劍一，良矛二。子貢不受，遂行。報吳王道：“臣敬以大王之言告越王，越王大恐道：‘孤不幸抵罪于吳，國為虛莽。賴大王之賜使得奉俎豆，死不敢忘，何謀之敢慮？’”后五日，越使大夫文種至吳，見吳王道：“東海役臣孤勾踐使者種，敢修下吏，竊聞大王將興大義誅強救弱，困暴齊而撫周室，請悉起境內(nèi)士卒三千人，孤請自披堅執(zhí)銳，以先受矢石。先人藏甲二十領，屈盧之矛，步光之劍，遣臣貢上，以賀軍吏?！眳峭醮髳?，乃對子貢道：“越王欲以身從寡人伐齊，可乎？”子貢道：“不可。夫空人之國，悉人之眾，又從其君，不義。大王但受其幣，許其師而辭其君可也?！眳峭踉S諾，乃謝越王。吳王遂發(fā)九郡兵伐齊。子貢辭吳至晉，見晉君道：“臣聞之：‘慮不先定，不可以應卒；兵不先辨，不可以勝敵?！颀R與吳將戰(zhàn)，彼戰(zhàn)而不勝，越亂之必矣；如勝，必以兵臨晉?！睍x君大恐道：“為之奈何？”子貢道：“修兵休卒以待之。”晉君許諾。子貢去而之魯。吳王與齊戰(zhàn)于艾陵，大破齊師，獲七將軍之兵而不歸，果以兵臨晉，與晉人相遇于黃池之上。晉人擊之，大敗吳師。越王聞之，涉江襲吳，去城七里而軍。吳王聞之，去晉而歸，與越戰(zhàn)于五湖，三戰(zhàn)不勝，城門不守，越遂圍王宮，殺夫差而戮其相嚭。越王沼吳，大賞將吏。范蠡退念道：“吾聞之：‘智者不盜功以自文，勇者不飾人以貪利?！耋恢\越而越敗，卒之弊吳于奔走，而伯越者子貢之說也。蠡借其成算而受上賞，獨不內(nèi)憤于心乎？越人縱不我責，我亦何顏立于越國乎？子貢掩襲吾功，吾其無忘吾仇也。”去而之齊，變姓名為鴟夷子皮云。正是： 隱居東海非逃世，自識終南捷徑多。 鴟夷子皮居齊，名猶處士，而人爭崇信之，自王公以及卿大夫，奉教者日接踵于庭。鴟夷子皮陰與國政而村居野服自若也。正所謂： 山人貌，王者師，爵祿俱長謝。聲名獨暗施，一蓑一笠閑游少，九地九天經(jīng)緯侈。 卻說子貢歸魯，復命于孔子?？鬃訃@道：“嗟乎！一舉而四國亂焉，向使宰予出行，當不至是，而予適在夢寐之天也。夫亂齊存魯，吾之初愿。若強晉以敝吳，使吳亡而越霸者，賜之說也。美言傷信，慎言哉?！焙笕丝吹酱颂?，有律詩一首，單道子我的好處： 向授詞華第一流，一朝守嘿學清幽。唇槍舌劍俱忘卻，意陣心兵總暗休。 多語應留軍國患，繁言故惹子民愁。羨他榻上鼾眠者，風度行云日影悠。 說那子我從子睡鄉(xiāng)之學，他的治身之道自不必說，就要把這睡學來治家國天下。若是這個道理，治不得世，便是一覺睡著的了，要他做甚？子我只因魯君不足與為大事，故此不把伎倆施將出來。真?zhèn)€教道是： 聞見全無天地穩(wěn)，卻留聰睿待時清。 其時適然齊簡公在魯。那簡公志氣崢嶸，肝腸快爽，從容討論，絕無濡滯之色?？犊笆?，時多憤厲之懷。不知怎的見了子我，不覺喜形于色，自此頻頻往來。子我也只是這等睡昏昏的，竟不曉得簡公為甚么恁般當意，就是旁人也都解說不出他們的契合。但見亂紛紛道：“宰予有寵于齊簡公?！辈欢鄷r，簡公歸國，喜他這些恬適之趣，愈加敬重。一日，簡公被那些政事纏擾不過，不得已方才敢來請教子我。只見子我正在午睡未醒，簡公不去驚動他。等了許多時候，子我轉(zhuǎn)一個身道：“異哉！異哉！我有兩句言語請大眾試猜一猜。”遂朗吟道：“黑風入夢，青天當災。”簡公聽了這兩句話，不知主何意思，正待請問，子我起身對著簡公道：“這些人民政事有何難處？所難處者獨有田常耳?！焙喒蛋邓尖獾溃骸霸醯谋阒业男氖拢克舱媸莻€異人。”況且獨有田常這句話，正是簡公極切心處，不覺長跽而請道：“田常之視寡人猶綴之也，田常之在朝，寡人猶芒刺之在背也。先生何以教寡人？”子我道：“君請示之以德。君惟修身，臣惟潔己，如此則不令而行矣。何田常之能為？”簡公道：“敬諾。寡人雖愚，何敢忘先生之教？”詩云： 颯颯清風渺渺煙，主臣促膝話當年。一言得當君王意，從此恩威通國傳。 卻說簡公自聽宰予之言，克意修身。不數(shù)月，果然朝野肅清，庶事具舉。田常聞之大恐，乃集門客問道：“今朝政異于往時，而政柄有歸，威權(quán)有屬，行將不利于吾。爾諸士各策所長，以拯吾危?！笨徒院偃徊粦Ｌ锍４故琢季玫溃骸拔嵬揭缘撁孜匾??！彼焐⒖?，趨駕往見鴟夷子皮。田常車出郭門，乃伏軾而思道：“鴟夷子皮越之高士，茍惡吾之行，而不以一言相遺，為之奈何？”既而又思道：“彼雖高士，實謀士也。惟謀是利，安計順逆為?！闭谲P躕間，已將次到鴟夷子皮的寓所了。但見那： 桑麻遍野，畦間夾雜桃李殷繁。魚鱉盈池，岸上又兼牛羊呼叫。濟濟楚楚，分明利析秋毫。歲歲年年，逐漸累成巨萬。果然治家多善計，真真致富有奇書。 田常入門，與鴟夷子皮相見畢，道：“常聞先生高義，敬因從者，敢遺贄于先生，不揣欲有所言，請闔門而后敢受教?！兵|夷子皮遂屏從者于外，令童子閉門，田常再拜而言道：“常之僥幸得志于齊，先生所知也。今君與諸臣合志圖常，先生其何以教之？”鴟夷子皮道：“子將為篡于齊國，君不即加顯戮，而反修德以勵子，君之厚也。子不能改行悔過，而思以圖君，是亂臣之行也。仆雖村野，斷不登亂臣之黨?！碧锍驮侔莸溃骸跋壬载煶Ｕ?，常非不知也。然世之所以貴先生者，以其能釋患解紛也。常雖身首異處，亦何足惜？徒以先生故，而不能建一策以續(xù)懸絲之命，吾恐慕先生之義者，皆裹足于先生之門矣。”鴟夷子皮道：“甚矣！田成子之請也。吾終不言，是示子以無謀也。雖然，吾姑為子言之。子畏君，君亦畏子，盍使一人往說之。如從則子之福也。不從然后再計，猶未晚也?！碧锍＞粗Z，乃促駕歸。正是： 可行可止誰為主，時醒時迷君自參。 田常歸，閉門謝事，靜以俟罪。思得行說之客，而門下者皆無足與謀，乃選諸族子名鞅者而授意焉。一日，簡公出，田鞅為御，因說簡公道：“田宰不可并也，君其擇焉。況田氏能得民心，不可棄也。”公不應，退以斯言告子我。子我道：“常實畏君，故以鞅為說客邪。今為政有其機矣。君益修德，則田氏之黨必敗。”簡公道：“善。”正是： 話不投機半句多，人逢知己千言少。 田常因簡公不聽田鞅之說，乃復往見鴟夷子皮道：“常之使人說君者，非不婉且善也，而君卒不見采，奈何？”鴟夷子皮道：“齊自喪師于吳，而高國、鮑晏之徒皆咋舌退矣。誰則為子敵者？”田常道：“魯中宰子我，實鼾睡于常臥榻之側(cè)，常是以不敢即安?！兵|夷子皮因俯而思，復仰而嘆道：“宰予魯之聞人，子非其敵，盍往從之。”田常道：“常非不欲從，勢不可也?！兵|夷子皮道：“姑緩，吾為子圖之。”遂暗自思道：“昔吾在越時，子貢實蓋吾功，吾腐心切齒不能忘。況子貢每稱宰予，今吾得殺宰予勝于殺子貢多矣。殺宰予則魯國之士，皆不敢正目而覷吾?！碧锍Ｔ偎拇俚溃骸霸嘎劽钣嫛！兵|夷子皮道：“姑且緩，吾終為子圖之。”田常不得已抑郁而歸。有詩為證： 當時舊恨未能除，假手朋儕綽有余。今日殺機先已動，預知一似釜中魚。 簡公謀于子我道：“田常雖謝政事，志終不悛，外托待罪之名而中懷機械，為之奈何？子可為寡人率兵攻之否？”子我道：“田常詭詐百出，且當緩圖。”簡公道：“彼既稱待罪，士卒懈體，不疾誅之更待何日？”隨令子我當夜以甲士千人，伏于朝門外，俟其來朝擒之。子我再三力諫，簡公決意要行。子我只得勉奉令旨，集兵千人伏在朝外，以俟田常進朝。分明是： 安排陷阱尋兇豹，整頓絲鉤覓巨鯨。 說那鴟夷子皮懷恨子貢，因此遷怒在子我身上。自從聽了田常那句話，也不待田常去請教，他自口著門客日日在子我前后左右，探聽消息?？诳谧游抑皇撬谀抢?，毫無動靜，就有些商量，又是密密與簡公說的。這是簡公合該數(shù)盡，鴟夷子皮寓所門首，湊巧有一軍家居住，未免有警覺。鴟夷子皮疑惑，頓然省悟，乘夜進城，到田常門首，那兩扇大門早已緊閉了。鴟夷子皮想道：“他想也知些風聲，或者關了門在里面做些手腳，不然世上那有這等昏暗的人？”遂去喚醒了門上人，叫他稟道：“鴟夷子皮為機密事，特來求見?！惫荛T人進去稟時，那田常正在睡夢之中，聽得說了鴟夷子皮四字，又聽得說了機密二字，驚得魂不附體，癡呆了半晌，方才叫“開門快請?！碧锍Ｓ峪|夷子皮進去，見禮坐定，鴟夷子皮問道：“成子知今夜之利害乎？”田常道：“其實不知。”鴟夷子皮道：“子與宰予勢不兩立也，子不謀人，人必謀子。今聞宰予伏甲士于朝門之外，必為殺子。尚不思所以御之，喪無日矣?！碧锍Ｔ侔莸溃骸俺Ｖ偕?，先生之賜也。敢問計將安出？”鴟夷子皮道：“彼雖設伏，但朝臣頗多，難以辨別。齊國惟子獨貴，入朝旌節(jié)在前，彼必見節(jié)以起伏兵。子可弗往，須先使一健士持節(jié)前去，以起其卒，然后率家丁往攻之，則破之必矣。”田常忙集家徒及衛(wèi)從者，得五百人，先令族人田逆持節(jié)以起子我之卒。果然簡公之令竟被鴟夷子皮猜破，眾士一見節(jié)至，紛然而起，又寂無一人，眾皆驚愕，莫知所措。不一時，田常之兵沖突而來，便混戰(zhàn)于朝門之外。但見： 燈火齊明，劍戟森列，亂紛紛馬驟人馳，都成汗血之跡。鬧嚷嚷槍來刀往，無非金鐵之聲。頭顱已落，口口口口口口手足半連，反自暈昏不醒。個個是焦頭爛額之客，人人受天羅地網(wǎng)之災。 子我之卒大敗，田逆率眾圍子我于庭，殘其左臂，田常遂弒簡公于徐州。此齊君自取，非子我無謀。子我聞之大慟道：“吾聞‘德不充者，不可以經(jīng)世；學不至者，不可以濟人?！裼枭砝в隰?，謀屈于齊，是亦道義之辱也。吾務修吾德而已矣?！彼焯託w魯，臥隱于東山之下。后世習子我之學者，獨宋陳希夷得其嫡派云。 叛逆黨義士寒心，言語科桃園結(jié)義。宰予氏李代桃僵，鴟夷子張公掇李。 總評：太史公云：“宰我為臨淄大夫，與田常作亂，以夷其族，孔子恥之?！倍秴问洗呵铩芳啊墩f苑》俱云宰予攻田常。不韋在馬遷之前，其時較近，劉向出馬遷之后，而亦不從其說?？梢姡游抑?，當以攻田常者為正。 又評：子貢惹出禍來，卻教子我去承當，豈不冤哉！可見今世之受好友推許者，皆種禍根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