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謾道車為態(tài)，休言肉作床?！ 】v然來好夢，也不及黃梁粱。
又云： 世已歸新主，君猶認(rèn)舊臣?！ 〔豁毴龂@息，天道善人親。
話說煬帝正調(diào)戲羅羅，忽被蕭后撞來問道：“陛下，在此何干？”煬帝笑道：“朕因御妻睡熟無事，偶閑步至此。忽遇羅羅，朕無心戲她兩句。她遂認(rèn)以為真。千推萬阻，慌得顏面俱紅，殊可笑也！”蕭后道：“陛下自幼愛她，難道無心；她既得逢君，為何推阻？”煬帝道：“不瞞御妻，實是如此?！笔捄髮⒘_羅一看，只見臉上紅一會，白一會，甚是羞慚，心下愈覺不信。便嗔說道：“妾又不管，便實說何妨？”煬帝笑道：“御妻若不信，幸有詩為證?！彼鞂懪c羅羅的詩句遞與蕭后。蕭后接了一看，見后有“不留儂住意如何”之句，心下方才釋然歡喜?；貙α_羅說道：“不意你倒這等有規(guī)矩?！绷_羅道：“賤婢下人，焉敢亂娘娘宮闈雅化？”蕭后道：“非此詩，則爾之心跡何由得明？”煬帝笑道：“羅羅心跡既明，則朕之心跡亦明矣?！笔捄笮Φ溃骸氨菹碌男嫩E明倒明了，只是有些不尊重?！睙鄣溃骸半奕糇鹬兀悴伙@羅羅的好處了?！贝蠹艺f笑間，忽一個太監(jiān)慌忙報道：“西京代王差一近侍，有緊急表文奏上?！睙垭S展開一看，只見上寫著： 留守西京代王臣侄侑，稽首頓首奉表于皇帝陛下：自圣駕南遷，忽有景城人劉武周殺馬邑太守王仁恭，得眾萬余，襲破樓煩郡，進(jìn)據(jù)汾陽宮，十分強盛。前又擄略宮女，賂結(jié)突厥；突厥得利，遂立武周為定楊可汗，兵威益震。近又攻陷定襄等郡，自稱皇帝，改元天興。又與上谷賊宋金剛、歷山賊魏刁兒連和一處，甚是強橫。目今又?jǐn)匮汩T郡丞陳孝意，竊據(jù)離宮，大有雄吞天下之心。侄侑懦弱，又無精兵良將，西京萬不能守，屢疏求救，未蒙天鑒。今亡在旦夕，特遣宦臣面叩天顏。伏望皇上念先皇社稷之重，早遣能臣，督兵援救，猶可支大廈之傾；倘再延時日，則關(guān)右一十三郡，非國家有矣。侄侑倉惶無措，謹(jǐn)具表上聞。不勝時刻待命之至！
煬帝看了大驚道：“朕只道是一班鼠賊，為何結(jié)連胡奴，這等猖獗起來？”遂駕臨便殿，宣虞世基眾文武來商議道：“西京危亡至此，爾等何不在意！”虞世基奏道：“劉武周原系小賊，皆因邊將無才，不用心剿捕，故養(yǎng)成其勢。今必須嚴(yán)責(zé)邊將，再遣在朝親信大臣，保守西河重地，則長安自無虞也?！睙鄣溃骸斑厡⑹钦l？”宇文達(dá)道：“關(guān)右一十三郡兵馬，皆衛(wèi)尉少卿唐公李淵提調(diào)?！睙鄞笈溃骸袄顪Y乃獨孤太后從子，與國有親，朕故付以邊疆重權(quán)，何得喪地折兵，養(yǎng)成賊勢？其罪不容誅矣！”遂傳旨著使臣赍詔至太原，囚執(zhí)李淵來江都問罪；又傳旨差朝散大夫高德儒為西河郡丞，多調(diào)兵馬，內(nèi)保西京，外討群賊。眾臣各各領(lǐng)旨而去不題。
卻說煬帝退入后宮，蕭后忙接住問道：“西京事體如何區(qū)處了？”煬帝道：“朕已遣高德儒領(lǐng)兵前去救援，料不日可恢復(fù)矣?！笔捄蟮溃骸皠⑽渲芙Y(jié)連突厥，其勢浩大；高德儒庸愚之輩，怎生救援得來？”煬帝笑道：‘御妻不須憂慮，天下大矣，朕有東京以為根本，江都以為游覽，盡夠朕與御妻行樂。便失了西京，亦不過只少得長安一片土，也不傷十分大事，何必惱亂心曲！且取酒來飲，以盡眼前樂事。”蕭后不敢再言，真?zhèn)€叫左右看上酒來。二人相對而飲。正是：
江山社稷原無用，土地人民值幾何？
只有樽前一杯酒，時時刻刻要消磨。
煬帝與蕭后正笑談飲酒，忽又一個內(nèi)相來奏道：“東京越王遣近侍有表文奏上。”煬帝忙展開一看，只見上寫著：
留守東京越王臣侄侗，稽首頓首奉表于皇帝陛下：
去歲楊玄感兵反黎陽，蒙遣將宇文述、屈突通以彰天討，幸已敗亡。但玄感雖死，而謀主李密統(tǒng)有其眾，愈加猖狂。先奪回洛倉，后據(jù)洛口倉，所聚糧米盡遭其擄。近又遍張檄文，毀辱天子，攻打東京，十分緊急。伏乞早發(fā)天兵，以保洛陽根本；如若遲延，恐一旦有失，則圣駕何歸？臣侗不勝急切待命之至！外檄文一道，附呈御覽。
煬帝再將李密檄文展開一看，上寫道：
大將軍李密，謹(jǐn)以大義布告天下：隋帝以詐謀坐承大統(tǒng)，罪惡盈天，不可勝數(shù)。紊亂天倫，謀奪天子，罪之一也；弒父自立，罪之二也；偽詔殺兄，罪之三也；迫奸父妃陳氏，罪之四也；誅戮先朝大臣，罪之五也；聽信奸佞，罪之六也；開市騷民，征遼黷武，罪之七也；大興宮室，開掘河道，土木之工遍天下，虐民無已，罪之八也；荒淫無度，巡游忘返，不理政事，罪之九也；政煩賦重，民不聊生，毫不知恤，罪之十也。有此十罪，何以君臨天下？可謂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密今不敢自專，愿擇有德，以為天下之君；仗義討賊，望興仁義之師；共安天下，拯救生靈之苦。檄文到日，速速奉行！
煬帝看了大驚道：“李密何人也？來窺伺東京。又出此狂言，罪不容于死矣?！庇{(diào)兵救援，卻又沒有良將。思量了一歇，遂將表文放下，沉吟不語。蕭后道：“東西兩京受困，天下事亦自寒心?！睙酆鲩L嘆一聲道：“天意若在朕，鼠賊安能為也，兩京自然無憂！且將酒來飲，莫要負(fù)此好景?！北妼m人忙斟巨觴獻(xiàn)上。煬帝因心下不暢，勉強連飲數(shù)杯，要解愁悶。怎奈酒不解真愁，吃來吃去，情景終覺索然。正是：
天下已如冰與雪，君王猶把酒杯澆。
誰知玉液都傾盡，一種真愁不得消。
自此以后，兩京告急文書，就如雪片一般亂紛紛都打到江都來。煬帝無可奈何，只是將酒與蕭后眾美人強自支撐?？诶镫m說些大話，然寸心中甚不能自安。每日里也不冠裳，但頭戴幅巾，身穿短衣，在宮中百般淫縱，以為消遣，一日與蕭后同寢后宮，忽思量往事，睡不能安。在床上左一翻，右一覆，畢竟不能合眼。半夜里復(fù)穿了衣服，走起來同眾美人到各處閑行。步了一會，殊覺無聊。眾美人要解圣懷，只得又將酒獻(xiàn)上，煬帝強飲幾杯，帶些酒意，又擁了眾美人去睡。先同杳娘睡一歇，睡不安，又換了朱貴兒；同朱貴兒睡一歇，睡不安，又換了月賓；換來換去，總睡不安。才蒙朧一霎，又忽然驚覺。煬帝十分焦躁，又要換韓俊娥來睡，韓俊娥道：“萬歲要得安寢，必依妾一計方可?！睙鄣溃骸澳阌泻斡?？”韓俊娥道：“須叫眾美人奏樂于外，不許停聲，萬歲枕妾寢于帳中，包管成夢?！睙鄣溃骸斑@個容易?！彼旖斜娒廊梭虾嵪夜?，先奏起樂來，然后同韓俊娥同入帳中而寢。韓俊娥到得帳中，但見流蘇亂戰(zhàn)，蘭筍頻搖，枕席之間，嘎嘎有聲，就如云雨一般。哪消一刻工夫，煬帝早已甜甜睡去。正是： 癡魄全仗笙歌慰，蕩魂多虧佳麗怡。
不是玉人車作態(tài)，宮中哪有夢來時。
煬帝沉沉一覺，直睡到次早紅日三竿，方才醒來，眾美人奏樂猶不曾住。煬帝大喜，對韓俊娥道：“朕得一夜安寢，皆美人之功也?！表n俊娥道：“得慰圣心，妾之幸也。安敢言功！”煬帝披衣而起，方叫眾美人住樂。自此以后，遂做成個定例，夜夜皆要如此，方得睡著。若換了一人，便徹夜不寐。雖與蕭后恣行淫蕩，睡到半夜之后，必要韓俊娥抱持而寢，方得沉沉睡熟。煬帝由此甚愛俊娥，時刻不離。因說道：“朕虧俊娥方得成夢?！彼炝碣n一名叫“來夢兒”以為寵榮。只有蕭后心下不快，暗暗叫人窺看韓俊娥用何法得能安寢。眾宮人打聽回道：“韓俊娥臨睡放下帳幔，不知用何妙法，只見床帳搖動，就如交會一般。不多時萬歲爺便鼾呼而睡。”
蕭后再三思量，不得其意。一日乘煬帝不在面前，遂私喚韓俊娥問道：“萬歲爺苦不能睡，美人能曲意安之，心有善媚之術(shù)?？擅鲗ξ艺f。”韓俊娥答道：“賤妾蒙娘娘寬恩，得侍御床，衾稠之內(nèi)，淫褻之事，焉敢瀆奏！”蕭后道：“是我問你，非你之罪也，便說何妨！”韓俊娥欲待不言，恐蕭后見怪。只得說道：“萬歲爺圣心好動不好靜，前次妾從游江都時，萬歲在何安御女車中行幸宮女，見車行高下，女態(tài)自搖，便十分暢快。近又在迷樓御童女車中晝夜縱欲，皆是車搖女動，享天然之樂，習(xí)以為常。今安眠寢榻，支體不搖，又加戎事驚心，故不能寢。妾非有善寢之術(shù)，不過竊效車中態(tài)度，使萬歲四體搖動，所以安然而寢也?！笔捄蟮溃骸澳汶m非善媚，迎合上意，用心亦太過矣！”韓俊娥道：“妾非迎合，皆善體娘娘之意也！”蕭后笑道：“我之意非汝所能體也！且去且去！” 韓俊娥自知失言，不敢再語，隨默默而退。蕭后心下暗想道：“皇上愛悅車態(tài)，從未說出。韓俊娥便能細(xì)細(xì)揣摩，令其寵幸，不在袁寶兒、吳絳仙之下，若不早早譖去，明日說破車態(tài)由我而止，皇上重想迷樓，其害不小。遂屢屢在煬帝面前，談?wù)擁n俊娥的過失。一日，打聽得煬帝將進(jìn)宮來，便假作悲傷之狀，背倚著雕欄凄凄惶惶墮淚。見煬帝走來，只推不知。煬帝看見忙問道：“御妻有何事縈心，這般煩惱？”蕭后隨轉(zhuǎn)過身來拭淚，答道：“妾遭蒙圣恩，待罪中宮，有何煩惱？”煬帝道：“御妻明明墮淚，如何掩飾得過？”蕭后道：“說來陛下未免要疑心妾妒，不如忍些氣惱罷，說他怎么？”煬帝道：“朕與御妻，何等恩愛！還說這等客話，有什緣故，何不明對朕言？”蕭后道：“韓俊娥欺妾太甚，妾忿恨不勝，又不敢明言，故在此傷心墮淚?！睙鄞篌@道：“韓俊娥最得御妻之愛，朕故一向留在宮中，陪伴御妻，就是今日寵幸她，又因看御妻面上，不知為何反欺御妻？”蕭后道：“韓俊娥平素極小心謹(jǐn)慎，妾故愛她；不期近日得了枕席之功，蒙陛下欽賜嘉名，寵冠一時，日夜不離，她便放肆起來，在妾面前，十分無禮。又笑陛下好靜不好動，又怪陛下恩寵不隆，又夸口道：‘陛下非她斷不能合眼而睡?！终f陛下許她奪妾之位，妾故忿恨凄涼。只望陛下念夫婦之情，與妾作主。”煬帝大怒道：“這賤人怎敢如此無禮？”又沉吟半晌道：“韓俊娥朕見她也還老實，此言莫非有誤？”蕭后道：“疏不間妾，妾就知陛下寵眷正濃，此言說了必定生疑，故隱忍不言，今果不出妾所料，可嘆可嘆！”說罷，又墮下淚來。煬帝忙止住道：“御妻不必悲傷，朕哪里是寵幸她？只因圖一覺好睡，故離她不得。既是這等狂妄無知，朕定當(dāng)去她，必不令御妻受氣?！笔捄蟮溃骸叭舻萌绱耍瑒t妾幸甚?！边^了數(shù)日，蕭后見煬帝與韓俊娥夜夜安眠，十分相得，并無貶去之意，又乘間對煬帝說道：“前日之言，陛下想忘之矣?！睙鄣溃骸坝拗?，如何得忘？但恐去之不能安寢耳?！笔捄蟮溃骸氨菹驴先タ《?，妾包管陛下有安寢之術(shù)?！睙鄣溃骸疤炔恍魏?？”蕭后道：“若不效，再詔俊娥，有何難哉？”煬帝道：“御妻之言有理，即當(dāng)去之?！边^了兩日，煬帝猶豫不決。蕭后又來催促道：“俊娥日出謗言，陛下若舍她不得，倒不如去了妾罷?！睙勖髦鞘捄蠖始?，不關(guān)俊娥之事，當(dāng)不得蕭后再三催逼，沒奈何，只得將俊娥貶入迷樓，不許隨侍。正是： 謾道君恩似水流，須知妒忌苦為仇。
可憐抱里溫和暖，一夜涼風(fēng)便似秋。
蕭后既去了韓俊娥，滿心快暢，便邀煬帝同寢。煬帝睡半晌，醒半晌，終有幾分思想俊娥；但礙著蕭后，總不敢提起。一日閑坐無聊，忽對蕭后說道：“朕許久不到迷樓，偶思一游，不知御妻允否？”蕭后答道：“陛下要游，有何不可？妾當(dāng)奉陪?！彼焱瑹鄄⑤?，望迷樓中來。煬帝初意原要離了蕭后，去尋袁寶兒、韓俊娥行樂，不期蕭后同來，又不好推辭。到了迷樓中，不得十分暢意。游了半日，愈覺思念俊娥、寶兒，一時忍耐不住，詩興發(fā)作，遂取筆硯在迷樓東南柱上題詩二首，以表相思之懷。
其一云：
黯黯愁侵骨，綿綿病欲成。
須知潘岳鬢，強半為多情。
又云：
不信長相憶，絲長鬢里生?！ ￠e來倚樓立，相望幾含情。
煬帝題完，蕭后看了微哂道：“陛下有所思邪，有所怨邪？將置妾于何地？”煬帝道：“朕無所思，亦無所怨，只因連日國事不寧，故信筆寫懷，卻與御妻無涉。”蕭后道：“西京近日不知如何？”煬帝道：“朕前日差人囚執(zhí)李淵來江都問罪，為何還不見到？”蕭后道：“李淵與國有親，為何要囚執(zhí)問罪？”煬帝道：“朕因有親，升他為太原留守，督領(lǐng)關(guān)右一十三郡兵馬，專兵討賊。今被劉武周雄據(jù)離宮，進(jìn)不能征，退不能守，若不拿來問罪，何以警誡邊士？”蕭后道：“原來為此！”正說未了，旁邊忽轉(zhuǎn)過王義來奏道：“李淵如何拿得？一拿李淵，社稷危矣！”煬帝道：“李淵不能討賊，自然要拿，怎么就危社稷？”王義道：“李淵固有大罪，但兵權(quán)在手，萬歲優(yōu)詔督其后效，或者尚思圖報；若差官囚來問罪，李淵未必純忠。彼度勢不能免，倘據(jù)太原也叛逆起來，是又添一劉武周也，豈保全社稷之計？臣愚憨不識忌諱，伏望天恩加察?！睙巯胍幌氲溃骸叭暄允庥欣恚魣?zhí)李淵之詔，前已差人去了奈何？”王義道：“這不難，萬歲只消再發(fā)一道詔書，赦其舊罪，責(zé)其新功便了?！睙圻B連點首，遂傳旨馳驛赦李淵之罪，仍著其火速進(jìn)兵討賊，以贖前愆。各官領(lǐng)旨不題。
卻說李淵自領(lǐng)弘化郡提調(diào)關(guān)右兵馬，便日以討賊為事，選兵練將。后因差他開河，他不忍虐民，托病辭了。又因民謠圖讖，皆言李氏當(dāng)王天下，煬帝無故殺了李金才一族，恐疑忌到他，便深自晦藏。曾有相士史世良相李淵道：“公骨法非常，異日必為人主。愿自保重，勿忘鄙言?！崩顪Y聞之甚喜，次子世民，生得龍鳳之姿，天日之表，乃命世奇才。因見隋家天下敗壞，盜賊蜂起，遂結(jié)納豪杰，陰有圖天下之心?？掷顪Y不從，遂與素所善晉陽宮監(jiān)裴寂商量道：“隋政乖亂，天下愁苦，我欲起義兵，乘時東下，以救斯民倒懸，但恐吾父不從，乞賢公善言勸勉；若能挽回父意，后日富貴當(dāng)共之?！迸峒诺溃骸爱?dāng)今國亂民疲，正湯武受命之時，公子之言，允合天心人意。尊公固執(zhí)，吾當(dāng)設(shè)計勸之，公子可勿慮也。”世民道：“賢公有何妙計？”裴寂向世民附耳道：“只消如此而行，不患其不從矣?！笔烂翊笙捕?。
裴寂次日設(shè)席晉陽宮，差人來請李淵。李淵素與裴寂交好，聞?wù)埣磥怼６讼嘁?，裴寂并不提起世民之事，只以酒相勸。李淵吃到沉酣之際，裴寂道：“悶酒難飲，有二美人，不識可乎？”李淵笑道：“知己相對，正少此耳，有何不可！”裴寂遂叫左右去喚。不多時，內(nèi)中環(huán)佩叮當(dāng)，麝蘭香靄，走出兩個美人來，生得十分佳麗。李淵定睛一看，果然是：
花嫣柳媚玉生香，鏤月裁云淺淡妝。
自是塵埃識天子，非干云雨惱襄王。
二美人到了筵前，隨參見李淵，李淵慌忙答禮。裴寂就叫取兩個坐兒，坐在李淵側(cè)首。李淵酒后糊涂，竟不問來歷，因見二美人佳麗，便放量快飲。二美人曲意奉承，裴寂再三酬勸，李淵不覺頓時大醉。裴寂不放李淵回去，就留在宮，暗暗叫二美人陪伴去睡。李淵醉后把持不定，竟同二美人任情云雨，在宮中宿了。正是：
倡義興師自有名，何須私侍亂宮庭。
謾言濟(jì)變權(quán)宜計，一代淫訐化灰成。
又云：
花能索笑酒能親，更有蛾眉解誤人。
莫笑隋家浪天子，乘時豪杰亦迷津。
李淵一覺醒來，見被中擁了兩個美人，忽想起昨夜之事，心下驚疑道：“此晉陽宮中，安有美人？”連忙問道：“汝二人是誰？”二美人笑道：“大人休慌，妾二人非他，乃宮人張妃、尹妃也。”李淵大驚道：“宮闈貴人，何以得同枕席？”張、尹二妃道：“圣駕南幸不回，群雄并起，裴公屬意大人，故令妾等私侍，以為異日計?！崩顪Y大驚，慌忙披衣而起，說道：“裴玄真誤我?！彼煲γ叧?，才走到殿前，裴寂早迎將入來，說道：“深宮無人，明公何故這等驚慌？”李淵道：“雖則無人，心實不安。”裴寂道：“英雄為天下，哪里顧得許多小節(jié)?！彪S叫左右取水梳洗。李淵梳洗畢，裴寂又看上酒來同飲?！ ★嫷綌?shù)杯之后，裴寂因說道：“今主上無道，百姓困窮，豪杰并起，晉陽城外，皆為戰(zhàn)場。明公手握重權(quán)，二郎已陰蓄士馬，何不舉義兵，伐暴救民，建萬世不朽之業(yè)？”李淵大驚道：“公何出此言？欲以滅族之禍加我耶？我李淵素享國恩，豈可變志？”裴寂道：“當(dāng)今上有嚴(yán)刑，下有盜賊，明公若守小節(jié)，危亡無日矣。不若順民心，興義兵，猶可轉(zhuǎn)禍為福。此天授公時，幸勿失也?！崩顪Y道：“此事難料，公慎勿再言。吾奏知皇上，恐取罪未便?！迸峒判Φ溃骸白蛞挂詫m人私侍明公者，正恐明公不從，為此急計耳！若事發(fā)，當(dāng)并誅也。此皆與二郎斟酌已定，故敢如此，非孟浪之舉也。明公宜聽從之?！崩顪Y道：“吾兒必不為此，公何陷人于不義也？”正說未了，只見旁邊閃過一人，頭戴束發(fā)金冠，身穿團(tuán)花繡襖，慌忙說道：“裴公之言，深識時務(wù)，大人宜從之。”李淵仔細(xì)一看，乃第二子世民也。因大驚道：“逆子，汝亦出此狂言，吾當(dāng)執(zhí)汝以告官?！笔烂竦溃骸皟憾锰鞎r人事，天下已非隋有，故為此言。大人若肯聽從，外攬豪杰，內(nèi)撫百姓，北招戎狄，右收燕趙，濟(jì)河而南，以據(jù)秦雍，此湯武之業(yè)也。大人若不肯從，必欲執(zhí)兒告官，兒亦不敢辭死。”李淵道：“吾豈忍告汝，但我堂堂臣子，必不為背君之事?！笔烂竦溃骸按笕瞬钜?，古書云‘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dāng)今皇上，日造宮室，荒淫酒色，天下受其虐害不已。大人若起義兵，拯蒼生于倒懸涂炭之中，正英雄救民之事，非背君也?！崩顪Y道：“天下大事，豈可輕議？慎勿狂言，以取大禍。”世民不敢再言。裴寂道：“公子之言，誠當(dāng)今急務(wù)。明公宜思之，不可忽略?！彪S又奉上酒來。李淵被二人說得恍恍惚惚，心下不安，吃了幾杯，便辭別回府。不期事有湊巧，才到得府中，還不曾坐穩(wěn)，早有探事軍人來報道：“老爺，不好了，朝廷怪老爺不能討賊，遣使臣赍詔來單取老爺?shù)浇既栕?。天使旦夕就到，乞老爺上裁?zhǔn)備?！崩顪Y聽了，嚇得魂不附體，忙喚眾將官商議。
只見旁邊轉(zhuǎn)過世民說道：“大人不必驚慌，兒有一計，可保無虞?！敝灰蜻@一計，有分教：南北江山，一朝換主。正是：
亡國多由荒主，開基必有賢君?！ ∫坏教煨母淖儯匀蝗耸录娂?。
不知世民畢竟有何妙計，且聽下回分解。
又云： 世已歸新主，君猶認(rèn)舊臣?！ 〔豁毴龂@息，天道善人親。
話說煬帝正調(diào)戲羅羅，忽被蕭后撞來問道：“陛下，在此何干？”煬帝笑道：“朕因御妻睡熟無事，偶閑步至此。忽遇羅羅，朕無心戲她兩句。她遂認(rèn)以為真。千推萬阻，慌得顏面俱紅，殊可笑也！”蕭后道：“陛下自幼愛她，難道無心；她既得逢君，為何推阻？”煬帝道：“不瞞御妻，實是如此?！笔捄髮⒘_羅一看，只見臉上紅一會，白一會，甚是羞慚，心下愈覺不信。便嗔說道：“妾又不管，便實說何妨？”煬帝笑道：“御妻若不信，幸有詩為證?！彼鞂懪c羅羅的詩句遞與蕭后。蕭后接了一看，見后有“不留儂住意如何”之句，心下方才釋然歡喜?；貙α_羅說道：“不意你倒這等有規(guī)矩?！绷_羅道：“賤婢下人，焉敢亂娘娘宮闈雅化？”蕭后道：“非此詩，則爾之心跡何由得明？”煬帝笑道：“羅羅心跡既明，則朕之心跡亦明矣?！笔捄笮Φ溃骸氨菹碌男嫩E明倒明了，只是有些不尊重?！睙鄣溃骸半奕糇鹬兀悴伙@羅羅的好處了?！贝蠹艺f笑間，忽一個太監(jiān)慌忙報道：“西京代王差一近侍，有緊急表文奏上?！睙垭S展開一看，只見上寫著： 留守西京代王臣侄侑，稽首頓首奉表于皇帝陛下：自圣駕南遷，忽有景城人劉武周殺馬邑太守王仁恭，得眾萬余，襲破樓煩郡，進(jìn)據(jù)汾陽宮，十分強盛。前又擄略宮女，賂結(jié)突厥；突厥得利，遂立武周為定楊可汗，兵威益震。近又攻陷定襄等郡，自稱皇帝，改元天興。又與上谷賊宋金剛、歷山賊魏刁兒連和一處，甚是強橫。目今又?jǐn)匮汩T郡丞陳孝意，竊據(jù)離宮，大有雄吞天下之心。侄侑懦弱，又無精兵良將，西京萬不能守，屢疏求救，未蒙天鑒。今亡在旦夕，特遣宦臣面叩天顏。伏望皇上念先皇社稷之重，早遣能臣，督兵援救，猶可支大廈之傾；倘再延時日，則關(guān)右一十三郡，非國家有矣。侄侑倉惶無措，謹(jǐn)具表上聞。不勝時刻待命之至！
煬帝看了大驚道：“朕只道是一班鼠賊，為何結(jié)連胡奴，這等猖獗起來？”遂駕臨便殿，宣虞世基眾文武來商議道：“西京危亡至此，爾等何不在意！”虞世基奏道：“劉武周原系小賊，皆因邊將無才，不用心剿捕，故養(yǎng)成其勢。今必須嚴(yán)責(zé)邊將，再遣在朝親信大臣，保守西河重地，則長安自無虞也?！睙鄣溃骸斑厡⑹钦l？”宇文達(dá)道：“關(guān)右一十三郡兵馬，皆衛(wèi)尉少卿唐公李淵提調(diào)?！睙鄞笈溃骸袄顪Y乃獨孤太后從子，與國有親，朕故付以邊疆重權(quán)，何得喪地折兵，養(yǎng)成賊勢？其罪不容誅矣！”遂傳旨著使臣赍詔至太原，囚執(zhí)李淵來江都問罪；又傳旨差朝散大夫高德儒為西河郡丞，多調(diào)兵馬，內(nèi)保西京，外討群賊。眾臣各各領(lǐng)旨而去不題。
卻說煬帝退入后宮，蕭后忙接住問道：“西京事體如何區(qū)處了？”煬帝道：“朕已遣高德儒領(lǐng)兵前去救援，料不日可恢復(fù)矣?！笔捄蟮溃骸皠⑽渲芙Y(jié)連突厥，其勢浩大；高德儒庸愚之輩，怎生救援得來？”煬帝笑道：‘御妻不須憂慮，天下大矣，朕有東京以為根本，江都以為游覽，盡夠朕與御妻行樂。便失了西京，亦不過只少得長安一片土，也不傷十分大事，何必惱亂心曲！且取酒來飲，以盡眼前樂事。”蕭后不敢再言，真?zhèn)€叫左右看上酒來。二人相對而飲。正是：
江山社稷原無用，土地人民值幾何？
只有樽前一杯酒，時時刻刻要消磨。
煬帝與蕭后正笑談飲酒，忽又一個內(nèi)相來奏道：“東京越王遣近侍有表文奏上。”煬帝忙展開一看，只見上寫著：
留守東京越王臣侄侗，稽首頓首奉表于皇帝陛下：
去歲楊玄感兵反黎陽，蒙遣將宇文述、屈突通以彰天討，幸已敗亡。但玄感雖死，而謀主李密統(tǒng)有其眾，愈加猖狂。先奪回洛倉，后據(jù)洛口倉，所聚糧米盡遭其擄。近又遍張檄文，毀辱天子，攻打東京，十分緊急。伏乞早發(fā)天兵，以保洛陽根本；如若遲延，恐一旦有失，則圣駕何歸？臣侗不勝急切待命之至！外檄文一道，附呈御覽。
煬帝再將李密檄文展開一看，上寫道：
大將軍李密，謹(jǐn)以大義布告天下：隋帝以詐謀坐承大統(tǒng)，罪惡盈天，不可勝數(shù)。紊亂天倫，謀奪天子，罪之一也；弒父自立，罪之二也；偽詔殺兄，罪之三也；迫奸父妃陳氏，罪之四也；誅戮先朝大臣，罪之五也；聽信奸佞，罪之六也；開市騷民，征遼黷武，罪之七也；大興宮室，開掘河道，土木之工遍天下，虐民無已，罪之八也；荒淫無度，巡游忘返，不理政事，罪之九也；政煩賦重，民不聊生，毫不知恤，罪之十也。有此十罪，何以君臨天下？可謂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密今不敢自專，愿擇有德，以為天下之君；仗義討賊，望興仁義之師；共安天下，拯救生靈之苦。檄文到日，速速奉行！
煬帝看了大驚道：“李密何人也？來窺伺東京。又出此狂言，罪不容于死矣?！庇{(diào)兵救援，卻又沒有良將。思量了一歇，遂將表文放下，沉吟不語。蕭后道：“東西兩京受困，天下事亦自寒心?！睙酆鲩L嘆一聲道：“天意若在朕，鼠賊安能為也，兩京自然無憂！且將酒來飲，莫要負(fù)此好景?！北妼m人忙斟巨觴獻(xiàn)上。煬帝因心下不暢，勉強連飲數(shù)杯，要解愁悶。怎奈酒不解真愁，吃來吃去，情景終覺索然。正是：
天下已如冰與雪，君王猶把酒杯澆。
誰知玉液都傾盡，一種真愁不得消。
自此以后，兩京告急文書，就如雪片一般亂紛紛都打到江都來。煬帝無可奈何，只是將酒與蕭后眾美人強自支撐?？诶镫m說些大話，然寸心中甚不能自安。每日里也不冠裳，但頭戴幅巾，身穿短衣，在宮中百般淫縱，以為消遣，一日與蕭后同寢后宮，忽思量往事，睡不能安。在床上左一翻，右一覆，畢竟不能合眼。半夜里復(fù)穿了衣服，走起來同眾美人到各處閑行。步了一會，殊覺無聊。眾美人要解圣懷，只得又將酒獻(xiàn)上，煬帝強飲幾杯，帶些酒意，又擁了眾美人去睡。先同杳娘睡一歇，睡不安，又換了朱貴兒；同朱貴兒睡一歇，睡不安，又換了月賓；換來換去，總睡不安。才蒙朧一霎，又忽然驚覺。煬帝十分焦躁，又要換韓俊娥來睡，韓俊娥道：“萬歲要得安寢，必依妾一計方可?！睙鄣溃骸澳阌泻斡?？”韓俊娥道：“須叫眾美人奏樂于外，不許停聲，萬歲枕妾寢于帳中，包管成夢?！睙鄣溃骸斑@個容易?！彼旖斜娒廊梭虾嵪夜?，先奏起樂來，然后同韓俊娥同入帳中而寢。韓俊娥到得帳中，但見流蘇亂戰(zhàn)，蘭筍頻搖，枕席之間，嘎嘎有聲，就如云雨一般。哪消一刻工夫，煬帝早已甜甜睡去。正是： 癡魄全仗笙歌慰，蕩魂多虧佳麗怡。
不是玉人車作態(tài)，宮中哪有夢來時。
煬帝沉沉一覺，直睡到次早紅日三竿，方才醒來，眾美人奏樂猶不曾住。煬帝大喜，對韓俊娥道：“朕得一夜安寢，皆美人之功也?！表n俊娥道：“得慰圣心，妾之幸也。安敢言功！”煬帝披衣而起，方叫眾美人住樂。自此以后，遂做成個定例，夜夜皆要如此，方得睡著。若換了一人，便徹夜不寐。雖與蕭后恣行淫蕩，睡到半夜之后，必要韓俊娥抱持而寢，方得沉沉睡熟。煬帝由此甚愛俊娥，時刻不離。因說道：“朕虧俊娥方得成夢?！彼炝碣n一名叫“來夢兒”以為寵榮。只有蕭后心下不快，暗暗叫人窺看韓俊娥用何法得能安寢。眾宮人打聽回道：“韓俊娥臨睡放下帳幔，不知用何妙法，只見床帳搖動，就如交會一般。不多時萬歲爺便鼾呼而睡。”
蕭后再三思量，不得其意。一日乘煬帝不在面前，遂私喚韓俊娥問道：“萬歲爺苦不能睡，美人能曲意安之，心有善媚之術(shù)?？擅鲗ξ艺f。”韓俊娥答道：“賤妾蒙娘娘寬恩，得侍御床，衾稠之內(nèi)，淫褻之事，焉敢瀆奏！”蕭后道：“是我問你，非你之罪也，便說何妨！”韓俊娥欲待不言，恐蕭后見怪。只得說道：“萬歲爺圣心好動不好靜，前次妾從游江都時，萬歲在何安御女車中行幸宮女，見車行高下，女態(tài)自搖，便十分暢快。近又在迷樓御童女車中晝夜縱欲，皆是車搖女動，享天然之樂，習(xí)以為常。今安眠寢榻，支體不搖，又加戎事驚心，故不能寢。妾非有善寢之術(shù)，不過竊效車中態(tài)度，使萬歲四體搖動，所以安然而寢也?！笔捄蟮溃骸澳汶m非善媚，迎合上意，用心亦太過矣！”韓俊娥道：“妾非迎合，皆善體娘娘之意也！”蕭后笑道：“我之意非汝所能體也！且去且去！” 韓俊娥自知失言，不敢再語，隨默默而退。蕭后心下暗想道：“皇上愛悅車態(tài)，從未說出。韓俊娥便能細(xì)細(xì)揣摩，令其寵幸，不在袁寶兒、吳絳仙之下，若不早早譖去，明日說破車態(tài)由我而止，皇上重想迷樓，其害不小。遂屢屢在煬帝面前，談?wù)擁n俊娥的過失。一日，打聽得煬帝將進(jìn)宮來，便假作悲傷之狀，背倚著雕欄凄凄惶惶墮淚。見煬帝走來，只推不知。煬帝看見忙問道：“御妻有何事縈心，這般煩惱？”蕭后隨轉(zhuǎn)過身來拭淚，答道：“妾遭蒙圣恩，待罪中宮，有何煩惱？”煬帝道：“御妻明明墮淚，如何掩飾得過？”蕭后道：“說來陛下未免要疑心妾妒，不如忍些氣惱罷，說他怎么？”煬帝道：“朕與御妻，何等恩愛！還說這等客話，有什緣故，何不明對朕言？”蕭后道：“韓俊娥欺妾太甚，妾忿恨不勝，又不敢明言，故在此傷心墮淚?！睙鄞篌@道：“韓俊娥最得御妻之愛，朕故一向留在宮中，陪伴御妻，就是今日寵幸她，又因看御妻面上，不知為何反欺御妻？”蕭后道：“韓俊娥平素極小心謹(jǐn)慎，妾故愛她；不期近日得了枕席之功，蒙陛下欽賜嘉名，寵冠一時，日夜不離，她便放肆起來，在妾面前，十分無禮。又笑陛下好靜不好動，又怪陛下恩寵不隆，又夸口道：‘陛下非她斷不能合眼而睡?！终f陛下許她奪妾之位，妾故忿恨凄涼。只望陛下念夫婦之情，與妾作主。”煬帝大怒道：“這賤人怎敢如此無禮？”又沉吟半晌道：“韓俊娥朕見她也還老實，此言莫非有誤？”蕭后道：“疏不間妾，妾就知陛下寵眷正濃，此言說了必定生疑，故隱忍不言，今果不出妾所料，可嘆可嘆！”說罷，又墮下淚來。煬帝忙止住道：“御妻不必悲傷，朕哪里是寵幸她？只因圖一覺好睡，故離她不得。既是這等狂妄無知，朕定當(dāng)去她，必不令御妻受氣?！笔捄蟮溃骸叭舻萌绱耍瑒t妾幸甚?！边^了數(shù)日，蕭后見煬帝與韓俊娥夜夜安眠，十分相得，并無貶去之意，又乘間對煬帝說道：“前日之言，陛下想忘之矣?！睙鄣溃骸坝拗?，如何得忘？但恐去之不能安寢耳?！笔捄蟮溃骸氨菹驴先タ《?，妾包管陛下有安寢之術(shù)?！睙鄣溃骸疤炔恍魏?？”蕭后道：“若不效，再詔俊娥，有何難哉？”煬帝道：“御妻之言有理，即當(dāng)去之?！边^了兩日，煬帝猶豫不決。蕭后又來催促道：“俊娥日出謗言，陛下若舍她不得，倒不如去了妾罷?！睙勖髦鞘捄蠖始?，不關(guān)俊娥之事，當(dāng)不得蕭后再三催逼，沒奈何，只得將俊娥貶入迷樓，不許隨侍。正是： 謾道君恩似水流，須知妒忌苦為仇。
可憐抱里溫和暖，一夜涼風(fēng)便似秋。
蕭后既去了韓俊娥，滿心快暢，便邀煬帝同寢。煬帝睡半晌，醒半晌，終有幾分思想俊娥；但礙著蕭后，總不敢提起。一日閑坐無聊，忽對蕭后說道：“朕許久不到迷樓，偶思一游，不知御妻允否？”蕭后答道：“陛下要游，有何不可？妾當(dāng)奉陪?！彼焱瑹鄄⑤?，望迷樓中來。煬帝初意原要離了蕭后，去尋袁寶兒、韓俊娥行樂，不期蕭后同來，又不好推辭。到了迷樓中，不得十分暢意。游了半日，愈覺思念俊娥、寶兒，一時忍耐不住，詩興發(fā)作，遂取筆硯在迷樓東南柱上題詩二首，以表相思之懷。
其一云：
黯黯愁侵骨，綿綿病欲成。
須知潘岳鬢，強半為多情。
又云：
不信長相憶，絲長鬢里生?！ ￠e來倚樓立，相望幾含情。
煬帝題完，蕭后看了微哂道：“陛下有所思邪，有所怨邪？將置妾于何地？”煬帝道：“朕無所思，亦無所怨，只因連日國事不寧，故信筆寫懷，卻與御妻無涉。”蕭后道：“西京近日不知如何？”煬帝道：“朕前日差人囚執(zhí)李淵來江都問罪，為何還不見到？”蕭后道：“李淵與國有親，為何要囚執(zhí)問罪？”煬帝道：“朕因有親，升他為太原留守，督領(lǐng)關(guān)右一十三郡兵馬，專兵討賊。今被劉武周雄據(jù)離宮，進(jìn)不能征，退不能守，若不拿來問罪，何以警誡邊士？”蕭后道：“原來為此！”正說未了，旁邊忽轉(zhuǎn)過王義來奏道：“李淵如何拿得？一拿李淵，社稷危矣！”煬帝道：“李淵不能討賊，自然要拿，怎么就危社稷？”王義道：“李淵固有大罪，但兵權(quán)在手，萬歲優(yōu)詔督其后效，或者尚思圖報；若差官囚來問罪，李淵未必純忠。彼度勢不能免，倘據(jù)太原也叛逆起來，是又添一劉武周也，豈保全社稷之計？臣愚憨不識忌諱，伏望天恩加察?！睙巯胍幌氲溃骸叭暄允庥欣恚魣?zhí)李淵之詔，前已差人去了奈何？”王義道：“這不難，萬歲只消再發(fā)一道詔書，赦其舊罪，責(zé)其新功便了?！睙圻B連點首，遂傳旨馳驛赦李淵之罪，仍著其火速進(jìn)兵討賊，以贖前愆。各官領(lǐng)旨不題。
卻說李淵自領(lǐng)弘化郡提調(diào)關(guān)右兵馬，便日以討賊為事，選兵練將。后因差他開河，他不忍虐民，托病辭了。又因民謠圖讖，皆言李氏當(dāng)王天下，煬帝無故殺了李金才一族，恐疑忌到他，便深自晦藏。曾有相士史世良相李淵道：“公骨法非常，異日必為人主。愿自保重，勿忘鄙言?！崩顪Y聞之甚喜，次子世民，生得龍鳳之姿，天日之表，乃命世奇才。因見隋家天下敗壞，盜賊蜂起，遂結(jié)納豪杰，陰有圖天下之心?？掷顪Y不從，遂與素所善晉陽宮監(jiān)裴寂商量道：“隋政乖亂，天下愁苦，我欲起義兵，乘時東下，以救斯民倒懸，但恐吾父不從，乞賢公善言勸勉；若能挽回父意，后日富貴當(dāng)共之?！迸峒诺溃骸爱?dāng)今國亂民疲，正湯武受命之時，公子之言，允合天心人意。尊公固執(zhí)，吾當(dāng)設(shè)計勸之，公子可勿慮也。”世民道：“賢公有何妙計？”裴寂向世民附耳道：“只消如此而行，不患其不從矣?！笔烂翊笙捕?。
裴寂次日設(shè)席晉陽宮，差人來請李淵。李淵素與裴寂交好，聞?wù)埣磥怼６讼嘁?，裴寂并不提起世民之事，只以酒相勸。李淵吃到沉酣之際，裴寂道：“悶酒難飲，有二美人，不識可乎？”李淵笑道：“知己相對，正少此耳，有何不可！”裴寂遂叫左右去喚。不多時，內(nèi)中環(huán)佩叮當(dāng)，麝蘭香靄，走出兩個美人來，生得十分佳麗。李淵定睛一看，果然是：
花嫣柳媚玉生香，鏤月裁云淺淡妝。
自是塵埃識天子，非干云雨惱襄王。
二美人到了筵前，隨參見李淵，李淵慌忙答禮。裴寂就叫取兩個坐兒，坐在李淵側(cè)首。李淵酒后糊涂，竟不問來歷，因見二美人佳麗，便放量快飲。二美人曲意奉承，裴寂再三酬勸，李淵不覺頓時大醉。裴寂不放李淵回去，就留在宮，暗暗叫二美人陪伴去睡。李淵醉后把持不定，竟同二美人任情云雨，在宮中宿了。正是：
倡義興師自有名，何須私侍亂宮庭。
謾言濟(jì)變權(quán)宜計，一代淫訐化灰成。
又云：
花能索笑酒能親，更有蛾眉解誤人。
莫笑隋家浪天子，乘時豪杰亦迷津。
李淵一覺醒來，見被中擁了兩個美人，忽想起昨夜之事，心下驚疑道：“此晉陽宮中，安有美人？”連忙問道：“汝二人是誰？”二美人笑道：“大人休慌，妾二人非他，乃宮人張妃、尹妃也。”李淵大驚道：“宮闈貴人，何以得同枕席？”張、尹二妃道：“圣駕南幸不回，群雄并起，裴公屬意大人，故令妾等私侍，以為異日計?！崩顪Y大驚，慌忙披衣而起，說道：“裴玄真誤我?！彼煲γ叧?，才走到殿前，裴寂早迎將入來，說道：“深宮無人，明公何故這等驚慌？”李淵道：“雖則無人，心實不安。”裴寂道：“英雄為天下，哪里顧得許多小節(jié)?！彪S叫左右取水梳洗。李淵梳洗畢，裴寂又看上酒來同飲?！ ★嫷綌?shù)杯之后，裴寂因說道：“今主上無道，百姓困窮，豪杰并起，晉陽城外，皆為戰(zhàn)場。明公手握重權(quán)，二郎已陰蓄士馬，何不舉義兵，伐暴救民，建萬世不朽之業(yè)？”李淵大驚道：“公何出此言？欲以滅族之禍加我耶？我李淵素享國恩，豈可變志？”裴寂道：“當(dāng)今上有嚴(yán)刑，下有盜賊，明公若守小節(jié)，危亡無日矣。不若順民心，興義兵，猶可轉(zhuǎn)禍為福。此天授公時，幸勿失也?！崩顪Y道：“此事難料，公慎勿再言。吾奏知皇上，恐取罪未便?！迸峒判Φ溃骸白蛞挂詫m人私侍明公者，正恐明公不從，為此急計耳！若事發(fā)，當(dāng)并誅也。此皆與二郎斟酌已定，故敢如此，非孟浪之舉也。明公宜聽從之?！崩顪Y道：“吾兒必不為此，公何陷人于不義也？”正說未了，只見旁邊閃過一人，頭戴束發(fā)金冠，身穿團(tuán)花繡襖，慌忙說道：“裴公之言，深識時務(wù)，大人宜從之。”李淵仔細(xì)一看，乃第二子世民也。因大驚道：“逆子，汝亦出此狂言，吾當(dāng)執(zhí)汝以告官?！笔烂竦溃骸皟憾锰鞎r人事，天下已非隋有，故為此言。大人若肯聽從，外攬豪杰，內(nèi)撫百姓，北招戎狄，右收燕趙，濟(jì)河而南，以據(jù)秦雍，此湯武之業(yè)也。大人若不肯從，必欲執(zhí)兒告官，兒亦不敢辭死。”李淵道：“吾豈忍告汝，但我堂堂臣子，必不為背君之事?！笔烂竦溃骸按笕瞬钜?，古書云‘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dāng)今皇上，日造宮室，荒淫酒色，天下受其虐害不已。大人若起義兵，拯蒼生于倒懸涂炭之中，正英雄救民之事，非背君也?！崩顪Y道：“天下大事，豈可輕議？慎勿狂言，以取大禍。”世民不敢再言。裴寂道：“公子之言，誠當(dāng)今急務(wù)。明公宜思之，不可忽略?！彪S又奉上酒來。李淵被二人說得恍恍惚惚，心下不安，吃了幾杯，便辭別回府。不期事有湊巧，才到得府中，還不曾坐穩(wěn)，早有探事軍人來報道：“老爺，不好了，朝廷怪老爺不能討賊，遣使臣赍詔來單取老爺?shù)浇既栕?。天使旦夕就到，乞老爺上裁?zhǔn)備?！崩顪Y聽了，嚇得魂不附體，忙喚眾將官商議。
只見旁邊轉(zhuǎn)過世民說道：“大人不必驚慌，兒有一計，可保無虞?！敝灰蜻@一計，有分教：南北江山，一朝換主。正是：
亡國多由荒主，開基必有賢君?！ ∫坏教煨母淖儯匀蝗耸录娂?。
不知世民畢竟有何妙計，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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