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寶玉舉目見北靜王水溶頭上戴著爭白簪纓銀翅王帽,穿著江牙海水五爪龍白蟒袍,系著碧玉紅鞓帶,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寶玉忙搶上來參見。世榮從轎內(nèi)伸手攙住,見寶玉戴著束發(fā)銀冠,勒著雙龍出海抹額,穿著白蟒箭袖,圍著攢珠銀帶,面若春花,目如點漆。北靜王笑道:“名不虛傳,果然如寶似玉!”問:“銜的那寶貝在那里?”寶玉見問,連忙從衣內(nèi)取出遞與。北靜王細細看了,又念了那上頭的字,因問:“果靈驗否?”賈政忙道:“雖如此說,只是未曾試過?!?br />
北靜王一面極口稱奇,一面理順彩絳,親自與寶玉帶上,又攜手問寶玉幾歲,現(xiàn)讀何書。寶玉一一答應(yīng)。北靜王見他語言清朗,談吐有致,一面又向賈政笑道:“令郎真乃龍駒鳳雛!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將來“雛鳳清于老鳳聲”,未可量也?!辟Z政陪笑道:“犬子豈敢謬承金獎。賴藩郡余恩,果如所言,亦蔭生輩之幸矣。”北靜王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此資質(zhì),想老太夫人自然鐘愛;但吾輩后生甚不宜溺愛,溺愛則未免荒失了學(xué)業(yè)。昔小王曾蹈此轍,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難以用功,不妨常到寒邸。小王雖不才,卻多蒙海內(nèi)眾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垂青目的,是以寒邸高人頗聚。令郎常去談?wù)剷?,則學(xué)問可以日進矣?!辟Z政忙躬身答道:“是。”
北靜王又將腕上一串念珠卸下來,遞與寶玉,道:“今日初會,倉卒無敬賀之物,此系圣上所賜蕶苓香念珠一串,權(quán)為賀敬之禮?!睂氂襁B忙接了,回身奉與賈政。賈政帶著寶玉謝過了。于是賈赦賈珍等一齊上來叩請回輿。北靜王道:“逝者已登仙界,非你我碌碌塵寰中人。小王雖上叨天恩,虛邀郡襲,豈可越仙輀而進呢?”賈赦等見執(zhí)意不從,只得謝恩回來,命手下人掩樂停音,將殯過完,方讓北靜王過去。不在話下。
且說寧府送殯,一路熱鬧非常,剛至城門,又有賈赦、賈政、賈珍諸同寅屬下各家祭棚接祭,一一的謝過,然后出城,竟奔鐵檻寺大路而來。彼時賈珍帶著賈蓉來到諸長輩前讓坐轎上馬,因而賈赦一輩的,各自上了車轎;賈珍一輩的,也將要上馬。鳳姐因惦記著寶玉,怕他在郊外縱性,不服家人的話,賈政管不著,惟恐有閃失,因此,命小廝來喚他。寶玉只得到他車前。鳳姐笑道:“好兄弟,你是個尊貴人,和女孩兒似的人品,別學(xué)他們猴在馬上。下來,咱們姐兒兩個同坐車,好不好?”寶玉聽說,便下了馬,爬上鳳姐車內(nèi)。二人說笑前進。
不一時,只見那邊兩騎馬直奔鳳姐車來下馬,扶車回道:“這里有下處,奶奶請歇歇更衣。”鳳姐命請邢王二夫人示下。那二人回說:“太太們說不歇了,叫奶奶自便?!兵P姐便命歇歇再走。小廝帶著轎馬,岔出人群,往北而來。寶玉忙命人去請秦鍾。那時秦鍾正騎著馬,隨他父親的轎,忽見寶玉的小廝跑來請他去打尖。秦鍾遠看著寶玉所騎的馬,搭著鞍籠,隨著鳳姐的車往北而去,便知寶玉同鳳姐一車,自己也帶馬趕上來,同入一莊門內(nèi)。那莊農(nóng)人家無多房舍,婦女無處回避。那些村姑野婦見了鳳姐、寶玉、秦鍾的人品衣服,幾疑天人下降。
鳳姐進入茅屋,先命寶玉等出去玩玩。寶玉會意,因同秦鍾帶了小廝們各處游玩。凡莊家動用之物,俱不曾見過的,寶玉見了,都以為奇,不知何名何用。小廝中有知道的,一一告訴了名色并其用處。寶玉聽了,因點頭道:“怪道古人詩上說:“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正為此也?!币幻嬲f,一面又到一間房內(nèi),見炕上有個紡車兒,越發(fā)以為稀奇。小廝們又說:“是紡線織布的。”寶玉便上炕搖轉(zhuǎn)。只見一個村妝丫頭,約有十七八歲,走來說道:“別弄壞了!”眾小廝忙上來吆喝。寶玉也住了手,說道:“我因沒有見過,所以試一試玩兒?!蹦茄绢^道:“你不會轉(zhuǎn),等我轉(zhuǎn)給你瞧。”秦鍾暗拉寶玉道:“此卿大有意趣。”寶玉推他道:“再胡說,我就打了!”說著,只見那丫頭紡起線來,果然好看。忽聽那邊老婆子叫道:“二丫頭,快過來!”那丫頭丟了紡車,一徑去了。
寶玉悵然無趣。只見鳳姐打發(fā)人來叫他兩個進去。鳳姐洗了手,換了衣服,問他換不換。寶玉道:“不換?!币簿土T了。仆婦們端上茶食果品來,又倒上香茶來。鳳姐等吃了茶,待他們收拾完備,便起身上車。外面旺兒預(yù)備賞封,賞了那莊戶人家。那婦人等忙來謝賞。寶玉留心看時,并不見紡線之女;走不多遠,卻見這二丫頭懷里抱著個小孩子,同著兩個小女孩子在村頭站著瞅他。寶玉情不自禁,然身在車上,只得眼角留情而已。一時電卷風馳,回頭已無蹤跡了。
說笑間,已趕上大殯。早又前面法鼓金鐃,幢幡寶蓋,鐵檻寺中僧眾,擺列路旁。少時,到了寺中,另演佛事,重設(shè)香壇,安靈于內(nèi)殿偏室之中.寶珠安理寢室為伴。外面賈珍款待。一應(yīng)親友,也有坐住的,也有告辭的,一一謝了乏,從公、侯、伯、子、男,一起一起的,散至未末方散盡了。里面的堂客,皆是鳳姐接待。先從誥命散起,也到未正上下方散完了。只有幾個近親本族,等做過三日道場方去的。那時邢王二夫人知鳳姐必不能回家,便要帶了寶玉同進城去。那寶玉乍到郊外,那里肯回去?只要跟著鳳姐住著。王夫人只得交與鳳姐而去。
原來這鐵檻寺是寧榮二公當日修造的,現(xiàn)今還有香火、地畝,以備京中老了人口,在此停靈。其中陰陽兩宅俱是預(yù)備妥貼的,好為送靈人口寄居。不想如今后人繁盛,其中貧富不一,或性情“參商”:有那家道艱難的,便住在這里了;有那有錢有勢尚排場的,只說這里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莊,或尼庵──尋個下處,為事畢宴退之所。
即今秦氏之喪,族中諸人,也有在鐵檻寺的,也有別尋下處的。鳳姐也嫌不方便,因遣人來和饅頭庵的姑子靜虛說了,騰出幾間房來預(yù)備。原來這饅頭庵和水月庵一勢,因他庵里做的饅頭好,就起了這個渾號,離鐵檻寺不遠。
當下和尚工課已完,奠過晚茶,賈珍便命賈蓉請鳳姐歇息。鳳姐見還有幾個妯娌們陪著女親,自己便辭了眾人,帶著寶玉秦鍾往饅頭庵來。只因秦邦業(yè)年邁多病,不能在此,只命秦鍾等待安靈罷,所以秦鍾只跟著鳳姐寶玉。一時,到了庵中,靜虛帶領(lǐng)智善智能兩個徒弟出來迎接。大家見過。鳳姐等至凈室更衣凈手畢,因見智能兒越發(fā)長高了,模樣兒越發(fā)出息的水靈了,因說道:“你們師徒怎么這些日子也不往我們那里去?”靜虛道:“可是這幾日因胡老爺府里產(chǎn)了公子,太太送了十兩銀子來這里,叫請幾位師父念三日“血盆經(jīng)”,忙的就沒得來請奶奶的安?!?br />
不言老尼陪著鳳姐。且說那秦鍾寶玉二人正在殿上玩耍,因見智能兒過來,寶玉笑道:“能兒來了!”秦鍾說:“理他作什么?”寶玉笑道:“你別弄鬼兒!那一日在老太太屋里,一個人沒有,你摟著他作什么呢?這會子還哄我!”秦鍾笑道:“這可是沒有的話!”寶玉道:“有沒有也不管你,你只叫他倒碗茶來我喝,就撂過手?!鼻劓R笑道:“這又奇了!你叫他倒去,還怕他不倒?何用我說呢?”寶玉道:“我叫他倒的是無情意的,不及你叫他倒的是有情意的?!鼻劓R沒法,只得說道:“能兒,倒碗茶來。” 那能兒自幼在榮府走動,無人不識,常和寶玉秦鍾玩笑。如今長大了,漸知風月,便看上了秦鍾人物風流。那秦鍾也愛他妍媚,二人雖未上手,卻已情投意合了。智能走去倒了茶來。秦鍾笑說:“給我?!睂氂裼纸校骸敖o我?!敝悄軆好蛑靸盒Φ溃骸耙煌氩枰矤?,難道我手上有蜜?”寶玉先搶著了,喝著,方要問話,只見智善來叫智能去擺果碟子。一時,來請他兩個去吃果茶。他兩個那里吃這些東西,略坐坐仍出來玩耍。
鳳姐也便回至凈室歇息,老尼相伴。此時眾婆子媳婦,見無事,都陸續(xù)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過幾個心腹小丫頭。老尼便趁機說道:“我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請奶奶的示下?!兵P姐問道:“什么事?”老尼道:“阿彌陀佛!只因當日我先在長安縣善才庵里出家的時候兒,有個施主姓張,是大財主。他的女孩兒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廟里來進香,不想遇見長安府太爺?shù)男【俗永钌贍敗D抢钌贍斠谎劭匆娊鸶?,就愛上了,立刻打發(fā)人來求親。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長安守備公子的聘定,張家欲待退親,又怕守備不依,因此說已有了人家了。誰知李少爺一定要娶。張家正在沒法,兩處為難。不料守備家聽見此信,也不問青紅皂白,就來吵鬧,說:“一個女孩兒,你許幾家子人家兒?”偏不許退定禮,就打起官司來。女家急了,只得著人上京找門路,賭氣偏要退定禮。我想如今長安節(jié)度云老爺和府上相好,怎么求太太和老爺說說,寫一封書子,求云老爺和那守備說一聲,不怕他不依。要是肯行,張家那怕傾家孝順,也是情愿的?!兵P姐聽了,笑道:“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這些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可以主張了?!兵P姐笑道:“我也不等銀子使,也不做這樣的事?!膘o虛聽了,打去妄想,半晌,嘆道:“雖這么說,只是張家已經(jīng)知道求了府里。如今不管,張家不說沒工夫,不希圖他的謝禮,倒像府里連這點子手段也沒有似的?!薄 ▲P姐聽了這話,便發(fā)了興頭,說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么陰司地獄報應(yīng)的。憑是什么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兩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崩夏崧犝f,喜之不勝,忙說:“有,有。這個不難?!兵P姐又道:“我比不得他們扯篷拉纖的圖銀子。這三千兩銀子,不過是給打發(fā)說去的小廝們作盤纏,使他賺幾個辛苦錢兒,我一個錢也不要。就是三萬兩,我此刻還拿的出來?!崩夏崦Υ饝?yīng)道:“既如此,奶奶明日就開恩罷了?!兵P姐道:“你瞧瞧我忙的,那一處少的了我?我既應(yīng)了你,自然給你了結(jié)啊?!崩夏岬溃骸斑@點子事,要在別人,自然忙的不知怎么樣;要是奶奶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夠奶奶一辦的!俗語說的:“能者多勞”。太太見奶奶這樣才情,越發(fā)都推給奶奶了,只是奶奶也要保重貴體些才是。”一路奉承,鳳姐越受用了,也不顧勞乏,更攀談起來。
誰想秦鍾趁黑晚無人,來尋智能兒。剛到后頭房里,只見智能兒獨在那里洗茶碗,秦鍾便摟著親嘴。智能兒急的跺腳,說:“這是做什么!”就要叫喚。秦鍾道:“好妹妹,我要急死了!你今兒再不依我,我就死在這里!”智能兒道:“你要怎么樣,除非我出了這牢坑,離了這些人,才好呢?!鼻劓R道:“這也容易,只是遠水解不得近渴!”說著,一口吹了燈,滿屋里漆黑,將智能兒抱到炕上。那智能兒百般的掙扎不起來,又不好嚷,不知怎么樣就把中衣兒解下來了。這里才剛?cè)敫?,說時遲,那時快,猛然間,一個人從身后冒冒失失的按住,也不出聲,二人唬的魂飛魄散。只聽嗤的一笑,這才知是寶玉。秦鍾連忙起來抱怨道:“這算什么!”寶玉道:“你倒不依?咱們就嚷出來?!毙叩闹悄軆撼冒抵信芰?。寶玉拉著秦鍾出來,道:“你可還強嘴不強?”秦鍾笑道:“好哥哥,你只別嚷,你要怎么著都使的?!睂氂裥Φ溃骸斑@會子也不用說,等一會兒睡下,咱們再慢慢兒的算賬。”
一時,寬衣安歇的時節(jié),鳳姐在里間,寶玉秦鍾在外間,滿地下皆是婆子們打鋪坐更。鳳姐因怕“通靈玉”失落,等寶玉睡下,令人拿來,塞在自己枕邊。卻不知寶玉和秦鍾如何算賬,未見真切,此系疑案,不敢創(chuàng)纂。 且說次日一早,便有賈母王夫人打發(fā)了人來看寶玉,命多穿兩件衣服,無事寧可回去。寶玉那里肯?又兼秦鍾戀著智能兒,挑唆寶玉求鳳姐再住一天。鳳姐想了一想,喪儀大事雖妥,還有些小事,也可以再住一日。一則賈珍跟前送了滿情;二則又可以完了靜虛的事;三則順了寶玉的心;因此便向?qū)氂竦溃骸拔业氖露纪炅?,你要在這里逛,少不得索性辛苦了。明兒是一定要走的了?!睂氂衤犝f,千姐姐萬姐姐的央求:“只住一日,明兒必回去的。”于是又住了一夜。
鳳姐便命悄悄將昨日老尼之事說與來旺兒。旺兒心中俱已明白,急忙進城,找著主文的相公,假托賈璉所囑,修書一封,連夜往長安縣來。不過百里之遙,兩日工夫,俱已妥協(xié)。那節(jié)度使名喚云光,久懸賈府之情,這些小事,豈有不允之理?給了回書,旺兒回來。不在話下。
且說鳳姐等又過了一日,次日方別了老尼,著他三日后往府里去討信。那秦鍾和智能兒兩個百般的不忍分離,背地里設(shè)了多少幽期密約,只得含恨而別,俱不用細述。鳳姐又到鐵檻寺中照望一番。寶珠執(zhí)意不肯回家,賈珍只得另派婦女相伴。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北靜王一面極口稱奇,一面理順彩絳,親自與寶玉帶上,又攜手問寶玉幾歲,現(xiàn)讀何書。寶玉一一答應(yīng)。北靜王見他語言清朗,談吐有致,一面又向賈政笑道:“令郎真乃龍駒鳳雛!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將來“雛鳳清于老鳳聲”,未可量也?!辟Z政陪笑道:“犬子豈敢謬承金獎。賴藩郡余恩,果如所言,亦蔭生輩之幸矣。”北靜王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此資質(zhì),想老太夫人自然鐘愛;但吾輩后生甚不宜溺愛,溺愛則未免荒失了學(xué)業(yè)。昔小王曾蹈此轍,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難以用功,不妨常到寒邸。小王雖不才,卻多蒙海內(nèi)眾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垂青目的,是以寒邸高人頗聚。令郎常去談?wù)剷?,則學(xué)問可以日進矣?!辟Z政忙躬身答道:“是。”
北靜王又將腕上一串念珠卸下來,遞與寶玉,道:“今日初會,倉卒無敬賀之物,此系圣上所賜蕶苓香念珠一串,權(quán)為賀敬之禮?!睂氂襁B忙接了,回身奉與賈政。賈政帶著寶玉謝過了。于是賈赦賈珍等一齊上來叩請回輿。北靜王道:“逝者已登仙界,非你我碌碌塵寰中人。小王雖上叨天恩,虛邀郡襲,豈可越仙輀而進呢?”賈赦等見執(zhí)意不從,只得謝恩回來,命手下人掩樂停音,將殯過完,方讓北靜王過去。不在話下。
且說寧府送殯,一路熱鬧非常,剛至城門,又有賈赦、賈政、賈珍諸同寅屬下各家祭棚接祭,一一的謝過,然后出城,竟奔鐵檻寺大路而來。彼時賈珍帶著賈蓉來到諸長輩前讓坐轎上馬,因而賈赦一輩的,各自上了車轎;賈珍一輩的,也將要上馬。鳳姐因惦記著寶玉,怕他在郊外縱性,不服家人的話,賈政管不著,惟恐有閃失,因此,命小廝來喚他。寶玉只得到他車前。鳳姐笑道:“好兄弟,你是個尊貴人,和女孩兒似的人品,別學(xué)他們猴在馬上。下來,咱們姐兒兩個同坐車,好不好?”寶玉聽說,便下了馬,爬上鳳姐車內(nèi)。二人說笑前進。
不一時,只見那邊兩騎馬直奔鳳姐車來下馬,扶車回道:“這里有下處,奶奶請歇歇更衣。”鳳姐命請邢王二夫人示下。那二人回說:“太太們說不歇了,叫奶奶自便?!兵P姐便命歇歇再走。小廝帶著轎馬,岔出人群,往北而來。寶玉忙命人去請秦鍾。那時秦鍾正騎著馬,隨他父親的轎,忽見寶玉的小廝跑來請他去打尖。秦鍾遠看著寶玉所騎的馬,搭著鞍籠,隨著鳳姐的車往北而去,便知寶玉同鳳姐一車,自己也帶馬趕上來,同入一莊門內(nèi)。那莊農(nóng)人家無多房舍,婦女無處回避。那些村姑野婦見了鳳姐、寶玉、秦鍾的人品衣服,幾疑天人下降。
鳳姐進入茅屋,先命寶玉等出去玩玩。寶玉會意,因同秦鍾帶了小廝們各處游玩。凡莊家動用之物,俱不曾見過的,寶玉見了,都以為奇,不知何名何用。小廝中有知道的,一一告訴了名色并其用處。寶玉聽了,因點頭道:“怪道古人詩上說:“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正為此也?!币幻嬲f,一面又到一間房內(nèi),見炕上有個紡車兒,越發(fā)以為稀奇。小廝們又說:“是紡線織布的。”寶玉便上炕搖轉(zhuǎn)。只見一個村妝丫頭,約有十七八歲,走來說道:“別弄壞了!”眾小廝忙上來吆喝。寶玉也住了手,說道:“我因沒有見過,所以試一試玩兒?!蹦茄绢^道:“你不會轉(zhuǎn),等我轉(zhuǎn)給你瞧。”秦鍾暗拉寶玉道:“此卿大有意趣。”寶玉推他道:“再胡說,我就打了!”說著,只見那丫頭紡起線來,果然好看。忽聽那邊老婆子叫道:“二丫頭,快過來!”那丫頭丟了紡車,一徑去了。
寶玉悵然無趣。只見鳳姐打發(fā)人來叫他兩個進去。鳳姐洗了手,換了衣服,問他換不換。寶玉道:“不換?!币簿土T了。仆婦們端上茶食果品來,又倒上香茶來。鳳姐等吃了茶,待他們收拾完備,便起身上車。外面旺兒預(yù)備賞封,賞了那莊戶人家。那婦人等忙來謝賞。寶玉留心看時,并不見紡線之女;走不多遠,卻見這二丫頭懷里抱著個小孩子,同著兩個小女孩子在村頭站著瞅他。寶玉情不自禁,然身在車上,只得眼角留情而已。一時電卷風馳,回頭已無蹤跡了。
說笑間,已趕上大殯。早又前面法鼓金鐃,幢幡寶蓋,鐵檻寺中僧眾,擺列路旁。少時,到了寺中,另演佛事,重設(shè)香壇,安靈于內(nèi)殿偏室之中.寶珠安理寢室為伴。外面賈珍款待。一應(yīng)親友,也有坐住的,也有告辭的,一一謝了乏,從公、侯、伯、子、男,一起一起的,散至未末方散盡了。里面的堂客,皆是鳳姐接待。先從誥命散起,也到未正上下方散完了。只有幾個近親本族,等做過三日道場方去的。那時邢王二夫人知鳳姐必不能回家,便要帶了寶玉同進城去。那寶玉乍到郊外,那里肯回去?只要跟著鳳姐住著。王夫人只得交與鳳姐而去。
原來這鐵檻寺是寧榮二公當日修造的,現(xiàn)今還有香火、地畝,以備京中老了人口,在此停靈。其中陰陽兩宅俱是預(yù)備妥貼的,好為送靈人口寄居。不想如今后人繁盛,其中貧富不一,或性情“參商”:有那家道艱難的,便住在這里了;有那有錢有勢尚排場的,只說這里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莊,或尼庵──尋個下處,為事畢宴退之所。
即今秦氏之喪,族中諸人,也有在鐵檻寺的,也有別尋下處的。鳳姐也嫌不方便,因遣人來和饅頭庵的姑子靜虛說了,騰出幾間房來預(yù)備。原來這饅頭庵和水月庵一勢,因他庵里做的饅頭好,就起了這個渾號,離鐵檻寺不遠。
當下和尚工課已完,奠過晚茶,賈珍便命賈蓉請鳳姐歇息。鳳姐見還有幾個妯娌們陪著女親,自己便辭了眾人,帶著寶玉秦鍾往饅頭庵來。只因秦邦業(yè)年邁多病,不能在此,只命秦鍾等待安靈罷,所以秦鍾只跟著鳳姐寶玉。一時,到了庵中,靜虛帶領(lǐng)智善智能兩個徒弟出來迎接。大家見過。鳳姐等至凈室更衣凈手畢,因見智能兒越發(fā)長高了,模樣兒越發(fā)出息的水靈了,因說道:“你們師徒怎么這些日子也不往我們那里去?”靜虛道:“可是這幾日因胡老爺府里產(chǎn)了公子,太太送了十兩銀子來這里,叫請幾位師父念三日“血盆經(jīng)”,忙的就沒得來請奶奶的安?!?br />
不言老尼陪著鳳姐。且說那秦鍾寶玉二人正在殿上玩耍,因見智能兒過來,寶玉笑道:“能兒來了!”秦鍾說:“理他作什么?”寶玉笑道:“你別弄鬼兒!那一日在老太太屋里,一個人沒有,你摟著他作什么呢?這會子還哄我!”秦鍾笑道:“這可是沒有的話!”寶玉道:“有沒有也不管你,你只叫他倒碗茶來我喝,就撂過手?!鼻劓R笑道:“這又奇了!你叫他倒去,還怕他不倒?何用我說呢?”寶玉道:“我叫他倒的是無情意的,不及你叫他倒的是有情意的?!鼻劓R沒法,只得說道:“能兒,倒碗茶來。” 那能兒自幼在榮府走動,無人不識,常和寶玉秦鍾玩笑。如今長大了,漸知風月,便看上了秦鍾人物風流。那秦鍾也愛他妍媚,二人雖未上手,卻已情投意合了。智能走去倒了茶來。秦鍾笑說:“給我?!睂氂裼纸校骸敖o我?!敝悄軆好蛑靸盒Φ溃骸耙煌氩枰矤?,難道我手上有蜜?”寶玉先搶著了,喝著,方要問話,只見智善來叫智能去擺果碟子。一時,來請他兩個去吃果茶。他兩個那里吃這些東西,略坐坐仍出來玩耍。
鳳姐也便回至凈室歇息,老尼相伴。此時眾婆子媳婦,見無事,都陸續(xù)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過幾個心腹小丫頭。老尼便趁機說道:“我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請奶奶的示下?!兵P姐問道:“什么事?”老尼道:“阿彌陀佛!只因當日我先在長安縣善才庵里出家的時候兒,有個施主姓張,是大財主。他的女孩兒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廟里來進香,不想遇見長安府太爺?shù)男【俗永钌贍敗D抢钌贍斠谎劭匆娊鸶?,就愛上了,立刻打發(fā)人來求親。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長安守備公子的聘定,張家欲待退親,又怕守備不依,因此說已有了人家了。誰知李少爺一定要娶。張家正在沒法,兩處為難。不料守備家聽見此信,也不問青紅皂白,就來吵鬧,說:“一個女孩兒,你許幾家子人家兒?”偏不許退定禮,就打起官司來。女家急了,只得著人上京找門路,賭氣偏要退定禮。我想如今長安節(jié)度云老爺和府上相好,怎么求太太和老爺說說,寫一封書子,求云老爺和那守備說一聲,不怕他不依。要是肯行,張家那怕傾家孝順,也是情愿的?!兵P姐聽了,笑道:“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這些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可以主張了?!兵P姐笑道:“我也不等銀子使,也不做這樣的事?!膘o虛聽了,打去妄想,半晌,嘆道:“雖這么說,只是張家已經(jīng)知道求了府里。如今不管,張家不說沒工夫,不希圖他的謝禮,倒像府里連這點子手段也沒有似的?!薄 ▲P姐聽了這話,便發(fā)了興頭,說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么陰司地獄報應(yīng)的。憑是什么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兩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崩夏崧犝f,喜之不勝,忙說:“有,有。這個不難?!兵P姐又道:“我比不得他們扯篷拉纖的圖銀子。這三千兩銀子,不過是給打發(fā)說去的小廝們作盤纏,使他賺幾個辛苦錢兒,我一個錢也不要。就是三萬兩,我此刻還拿的出來?!崩夏崦Υ饝?yīng)道:“既如此,奶奶明日就開恩罷了?!兵P姐道:“你瞧瞧我忙的,那一處少的了我?我既應(yīng)了你,自然給你了結(jié)啊?!崩夏岬溃骸斑@點子事,要在別人,自然忙的不知怎么樣;要是奶奶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夠奶奶一辦的!俗語說的:“能者多勞”。太太見奶奶這樣才情,越發(fā)都推給奶奶了,只是奶奶也要保重貴體些才是。”一路奉承,鳳姐越受用了,也不顧勞乏,更攀談起來。
誰想秦鍾趁黑晚無人,來尋智能兒。剛到后頭房里,只見智能兒獨在那里洗茶碗,秦鍾便摟著親嘴。智能兒急的跺腳,說:“這是做什么!”就要叫喚。秦鍾道:“好妹妹,我要急死了!你今兒再不依我,我就死在這里!”智能兒道:“你要怎么樣,除非我出了這牢坑,離了這些人,才好呢?!鼻劓R道:“這也容易,只是遠水解不得近渴!”說著,一口吹了燈,滿屋里漆黑,將智能兒抱到炕上。那智能兒百般的掙扎不起來,又不好嚷,不知怎么樣就把中衣兒解下來了。這里才剛?cè)敫?,說時遲,那時快,猛然間,一個人從身后冒冒失失的按住,也不出聲,二人唬的魂飛魄散。只聽嗤的一笑,這才知是寶玉。秦鍾連忙起來抱怨道:“這算什么!”寶玉道:“你倒不依?咱們就嚷出來?!毙叩闹悄軆撼冒抵信芰?。寶玉拉著秦鍾出來,道:“你可還強嘴不強?”秦鍾笑道:“好哥哥,你只別嚷,你要怎么著都使的?!睂氂裥Φ溃骸斑@會子也不用說,等一會兒睡下,咱們再慢慢兒的算賬。”
一時,寬衣安歇的時節(jié),鳳姐在里間,寶玉秦鍾在外間,滿地下皆是婆子們打鋪坐更。鳳姐因怕“通靈玉”失落,等寶玉睡下,令人拿來,塞在自己枕邊。卻不知寶玉和秦鍾如何算賬,未見真切,此系疑案,不敢創(chuàng)纂。 且說次日一早,便有賈母王夫人打發(fā)了人來看寶玉,命多穿兩件衣服,無事寧可回去。寶玉那里肯?又兼秦鍾戀著智能兒,挑唆寶玉求鳳姐再住一天。鳳姐想了一想,喪儀大事雖妥,還有些小事,也可以再住一日。一則賈珍跟前送了滿情;二則又可以完了靜虛的事;三則順了寶玉的心;因此便向?qū)氂竦溃骸拔业氖露纪炅?,你要在這里逛,少不得索性辛苦了。明兒是一定要走的了?!睂氂衤犝f,千姐姐萬姐姐的央求:“只住一日,明兒必回去的。”于是又住了一夜。
鳳姐便命悄悄將昨日老尼之事說與來旺兒。旺兒心中俱已明白,急忙進城,找著主文的相公,假托賈璉所囑,修書一封,連夜往長安縣來。不過百里之遙,兩日工夫,俱已妥協(xié)。那節(jié)度使名喚云光,久懸賈府之情,這些小事,豈有不允之理?給了回書,旺兒回來。不在話下。
且說鳳姐等又過了一日,次日方別了老尼,著他三日后往府里去討信。那秦鍾和智能兒兩個百般的不忍分離,背地里設(shè)了多少幽期密約,只得含恨而別,俱不用細述。鳳姐又到鐵檻寺中照望一番。寶珠執(zhí)意不肯回家,賈珍只得另派婦女相伴。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