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亭詞論　[清]蔡嵩云撰

　　○守四聲并無牽強之病
　　詞講四聲，宋始有之，然多為音律家之詞。文學(xué)家之詞，分平仄而已。音律家之詞，原可歌唱，四聲調(diào)葉，為可歌之一種要素。仇山村曰：“詞有四聲、五音、均拍、輕重、清濁之別，即指可歌之詞而言。北宋如屯田、方回、清真、雅言諸家，南宋如白石、梅溪、夢窗、草窗、玉田諸家，大都妙解音律，所為詞，聲文并茂。吾人學(xué)其詞，多有應(yīng)守四聲者。且所謂音律家之詞，亦惟獨創(chuàng)之調(diào)，自度之腔，如清真蘭陵王、白石暗香疏影之類，須嚴(yán)守四聲。至于通行之調(diào)，如金縷曲、沁園春、水龍吟之類，則無四聲可守。摸魚子、齊天樂、木蘭花慢之類，一調(diào)中只有數(shù)處仄聲須分上去，不必全守四聲也。四聲調(diào)葉之詞，今雖以音譜失傳而不可歌，然較之僅分平仄者，讀時尚覺鏗鏘可聽。故詞家之守律者，必辨四聲分上去，以為不如是，不合乎宋賢軌范。淺學(xué)者流，每謂守四聲，如受桎梏，不能暢所欲言，認(rèn)為汩沒性靈。其實能手為之，依然行所無事，并無牽強不自然之病。觀清末況蕙風(fēng)、朱韁村諸家守四聲之詞，足證此語不誣。
　　○守四聲濫觴於南宋
　　詞守四聲，濫觴南宋。在北宋并無守四聲之說。南宋發(fā)生此種詞派，亦非無因。四聲之不同，全在高低輕重。去高而上低，平輕而入重，其大較也。歌辭之抗墜抑揚，全在四聲之配合恰當(dāng)。非然者，必至生硬不能上口，又何能美聽乎。在深通音律之詩人詞人，隨意發(fā)為詩詞，無不可歌，無不葉律。非然者，其用字必待樂工之校正，方能入調(diào)。史稱溫飛卿能逐弦管之音，為側(cè)艷之辭，其詩詞自可入樂。李太白、王摩詰不聞知音，而清平調(diào)、渭城曲唱遍一時，未始不由于前說。唐人歌絕句，五代歌小令，其歌法均其簡單。北宋初，仍循五代遺法歌小令。中葉以後，慢詞漸盛，詞樂始突飛猛進，內(nèi)容遂日趨于繁復(fù)矣。當(dāng)時創(chuàng)調(diào)制譜最有名者，首推柳耆卿。所制新聲獨多，飲水處都歌柳詞，是其一證。繼之者為周美成，曾充大晟府樂官。文人而通音律，故其詞和協(xié)流美，都可入樂，一時稱為絕唱。南渡後，大晟樂譜散失，不獨柳譜全亡，周譜亦所存無幾。坊曲優(yōu)伎，有能歌清真詞一二調(diào)者，人莫不視同珠璧”參看拙著樂府指迷箋釋可歌之詞條下小注第四段按語）惟其審音用字之法既不傳，如是群視周詞四聲為金科律。方千里、楊澤民、陳西麓諸家和清真調(diào)，謹(jǐn)守四聲，少有逾越，即其一例。厥後詞家，因守周詞之四聲，遂推而守其他音律家詞之四聲，此南宋守四聲詞派所由成立也。無論何事物，在原始時代，均純?nèi)巫匀?，本無所謂法。漸進則法立，更進則法密。音樂進展，亦復(fù)如是。始何嘗有五音六律與四聲，其後覺天然歌唱，過于簡單凌亂，于是始有音律之發(fā)明。其實此音律，仍含于自然法則中，特後人加以發(fā)明。雖出人為，謂仍屬自然法則，亦無不可。慢引近詞之成為宋代詞樂，實由進步使然。其內(nèi)容之繁復(fù)，迥非唐人絕句、五代小令可比。欲明其故，非將宋代燕樂所以承前啟後者，加以徹底之研討不可。總之守四聲詞派，實有其甚深之根據(jù)。篇幅所限，茲僅發(fā)其凡而已。
　　○初學(xué)不必守四聲
　　詞守四聲，乃進一步作法，亦最後一步作法。填時須不感拘束之苦，方能得心應(yīng)手。故初學(xué)填詞，實無守四聲之必要。否則辭意不能暢達(dá)，律雖葉而文不工，似此填詞，又何足貴。惟世無難事，習(xí)之既久，熟能生巧，自無所謂拘束，一以自然出之。雖守四聲，而讀者若不知其為守四聲矣。北宋尚無守四聲之說。通音律之詞家，大都能按宮制譜，審音用字。（參看拙著樂府指迷箋釋去聲字條下小注第一後按語）南渡後，此法漸失傳。于是始有守四聲詞派出，以求于律不迕。至所謂守四聲，在一調(diào)中，有全守者，有半守半不守者。方楊諸家之和清真，每有此現(xiàn)象。全守者不必論。半守者，即詞中此一部分四聲，有絲毫不容假借處。故諸家于此等處，均不肯違背。半不守者，即詞中此一部分四聲，有可通融處。故諸家可各隨其意。又同一人所創(chuàng)之調(diào)亦然。如夢窗鶯啼序三首中四聲雖大致相同，亦間有不同處。總之皆隨各宮調(diào)音譜之性質(zhì)，而填詞用字各如其量。惟四聲在調(diào)之何部即可通融，宋賢亦無定則傳後。故今日填詞，不講律則已，講律則惟有遵守宋賢軌范，亦步亦趨矣。入可代平，去不代上，本案賢成說，不妨按調(diào)之情形采用。王半塘、鄭叔問、況蕙風(fēng)、朱︹屯阝為清末四大詞家，守律之嚴(yán)，王、鄭似不如朱、況。而朱、況之嚴(yán)于守律，前期之作，似不如其後期。總之宋詞之音譜拍眼既亡，即守四聲，亦不能入歌。守律派之守四聲，無非求其近于宋賢葉律之作耳。近年社集，恒見守律派詞人，與反對守律者互相非難，其實皆為多事。詞在宋代，早分為音律家之詞與文學(xué)家之詞。音律家聲文并茂之作，固可傳世。文學(xué)家專重辭章之作，又何嘗不可傳世。各從其是可也。
　　○自然與人工各占地位
　　詞尚自然固矣，但亦不可一概論。無論何種文藝，其在初期，莫不出乎自然，本無所謂法。漸進則法立，更進則法密。文學(xué)技術(shù)日進，人工遂多于自然矣。詞之進展，亦不外此軌轍。唐五代小令，為詞之初期，故花間、後主、正中之詞均自然多于人工。宋初小令，如歐秦二晏之流，所作以精到勝，與唐五代稍異，蓋人工甚于自然矣。宋初慢詞，猶接近自然時代，往往有佳句而乏佳章。自屯田出而詞法立，清真出而詞法密，詞風(fēng)為之丕變。如東坡之純?nèi)巫匀徽?，殆不多見矣。南宋以降，慢詞作法，窮極工巧。稼軒雖接武東坡，而詞之組織結(jié)構(gòu)，有極精者，則非純?nèi)巫匀灰?。梅溪、夢窗，遠(yuǎn)紹清真，碧山、玉田，近宗白石，詞法之密，均臻絕頂。宋詞自此，殆純乎人工矣?？傊凶匀?，為初期之詞。講人工，為進步之詞。詞壇上各占地位，學(xué)者不妨各就性之所近而習(xí)之。必是丹非素，非通論也。
　　○填詞須講字法句法章法
　　填詞即舍律而論文，亦正難言。意境神韻無論矣，字法句法章法，一毫松懈不得。字法須講侔色揣稱，句法須講層深渾成，章法須講離合順逆貫串映帶。如何起，如何結(jié)，如何過變，均須致力。否則不成佳構(gòu)。
　　○作詞須立新意
　　作詞之法，造意為上，遣辭次之。欲去陳言，必立新意。若換調(diào)不換意，縱有佳句，難免千篇一律之嫌。
　　○意貴清新境貴曲折
　　詞以意境為上。但意貴清新，境貴曲折。若換調(diào)不換意，或境表面一層，則一覽無馀，一二讀便同嚼蠟。
　　○陳言務(wù)去
　　陳言務(wù)去，乃詞成章後所有事，非所論于初學(xué)。初學(xué)縛于格調(diào)，囿于聲韻，成章已不易，遑論及此。楊守齋言，詞忌三重四同，去陳言自是其中一事。但好語都被古人說盡，欲其不陳甚難。惟有立新意、造新境，庶可推陳出新耳。昌黎標(biāo)此義以論文，其集中未見陳言盡去，亦可見茲事之不易矣。
　　○小令首重造意
　　小令猶詩中絕句，首重造意，故易為而不易為。若只圖以敷辭成篇，日得數(shù)十首何難。作小令，須具納須彌于芥子手段，于短幅中藏有許多境界，勿令閑字閑句占據(jù)篇幅，方為絕唱。如太白憶秦娥，即其一例。此詞一字一句，都有著落，包念氣象萬千。若但從字面求之，毫千里矣。善學(xué)之，方有入處。
　　○治小令途徑
　　自來治小令者，多崇尚花間?；ㄩg以溫韋二派為主，馀各家為從。溫派稼艷，韋派清麗，不妨各就所嗜而學(xué)之。若性不喜花間，尚有二途可循?；蛉∏妍愜肪d家數(shù)，由漱玉以上規(guī)後主，參以後唐之韋莊，輔以清初之納蘭，此一途也?；蛉∩羁⊥窦s家數(shù)，由宋初珠玉、六一、淮海諸家，上溯正中，更以近代王靜庵之人間詞擴大其詞境，此亦一途也。
　　○慢詞與小令作法不同
　　慢詞與小令，不獨體制迥殊，即文心內(nèi)容，亦一繁一簡。文心何物，換言之，即意匠也。詞境之構(gòu)成如何，全視意匠之工拙。設(shè)喻以明之。小令如布置庭園一角，無多結(jié)構(gòu)，奇花異石，些少點綴，便生佳致。慢詞則不同，如建大廈然，其中曲折層次甚多，入手必先慘淡經(jīng)營，方能從事土木。若枝枝節(jié)節(jié)為之，外觀縱極堂皇，內(nèi)容必破碎不成格局。小令只要些新意，便易得古人句。作慢詞，全篇有全篇之意，前遍有前遍之意，後遍有後遍之意。故運意時，須先分別主從，庶詞成後聯(lián)貫統(tǒng)一，脈絡(luò)井然。慢詞與小令之文心既繁簡迥殊，構(gòu)成之辭章即因之異色，而作法亦因之截然不同矣。
　　○詞賦少而比興多
　　詞尚空靈，妙在不離不即，若離若即，故賦少而比興多。令引近然，慢詞亦然。曰比曰興，多從反面?zhèn)让嬷P。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便是從正面說。至何者宜賦，何者宜比興，則須相題而用之，不可一概論。慢詞作法，須講義法，與古文辭同。古文用筆，有正反側(cè)。然有時何嘗不用正筆，亦在相題用之。宜用反側(cè)，即用反側(cè)，宜用正筆，即用正筆。此例詩詞古文中甚多，故曰不可一概論。
　　○小令慢詞各有天地
　　小令以輕、清、靈為當(dāng)行。不做到此地步，即失其宛轉(zhuǎn)抑揚之致，必至味同嚼蠟。慢詞以重、大、拙為絕詣，不做到此境界，落于纖巧輕滑一路，亦不成大方家數(shù)。小令、慢詞，其中各有天地，作法截然不同。何謂輕、清、靈，人尚易知。何謂重、大、拙，則人難曉。如略示其端，此三字須分別看，重謂力量，大謂氣概，拙謂古致。工夫火候到時，方有此境。以書喻之最易明，如漢魏六朝碑版，即重大拙三者俱備。輕清靈不過簪花美格而已。然各有所詣，亦是一種工夫，特未可相提并論耳。如以作小令之法作慢詞，以作慢詞之法作小令，亦猶以習(xí)簪花格之法習(xí)碑版，以寫碑版之法寫簪花格。反其道而用之，必兩無是處。
　　○詞學(xué)通於書道
　　詞中有澀之一境。但澀與滯異，亦猶重大拙之拙，不與笨同。昔侍臨川李梅■夫子幾席，聞其論書法，發(fā)揮拙、澀二字之妙，以為聞所未聞。後治慢詞，乃悟詞中亦有此妙境，但非深入感覺不到。由此見詞學(xué)亦通于書道。
　　○填詞貴能以輕御重
　　填詞貴能以輕御重。此則關(guān)乎工力，不外熟能生巧。難題澀調(diào)，守四聲，辨陰陽，以及限韻步韻等，在能手為之，何嘗不舉重若輕。非然，未有不手忙腳亂者。
　　○填詞三步
　　初學(xué)填詞，第一步求穩(wěn)妥，第二步求精警，第三步求超脫。先言第一步，穩(wěn)有字穩(wěn)、句穩(wěn)、韻穩(wěn)、章穩(wěn)數(shù)種。入手求穩(wěn)，當(dāng)先字句韻三者。至于章法求穩(wěn)，則功夫已到七八成矣。填詞練章法，尤難于練字、練句。時下詞流，講章法者，十中難得二三人，可既也。入手填詞，字句有不穩(wěn)處，不足為病。最忌者，穩(wěn)而平庸，則難期精進耳。
　　○詞須熟誦
　　詞本可歌，音節(jié)鏗鏘，理所應(yīng)有。填詞能入調(diào)，自無生硬之病，故覺鏗鏘可聽。欲求入調(diào)，惟有熟誦古名家詞，久之自然純熟。周介存詞辨，乃選本中最精者，首首可誦。
　　○疊字句法創(chuàng)自易安
　　疊字句法，創(chuàng)自易安。以聲聲慢系疊字調(diào)名，故當(dāng)時涉筆成趣。一起連疊十四字，後人以為絕唱。究之非填詞正軌，易流于纖巧一路，只可讓弄才女子偶一為之。王湘綺云：諸家賞其七疊，亦以初見故新，效之則可嘔。誠然。否則兩宋不少名家，後竟無繼聲者，豈才均不若易安乎，其故可思矣。
　　○詠物詞貴有寓意
　　詠物詞，貴有寓意，方合比興之義。寄最宜含蓄，運典尤忌呆詮，須具手揮五弦目送飛鴻之妙，方合。如東坡水龍吟，詠楊花而寫離情。夢窗瑣窗寒，詠玉蘭而懷去姬。白石詠梅，暗香感舊，疏影吊北狩扈從諸妃嬪。大都雙管齊下，手寫此而目注彼，信為當(dāng)行名作。此雖意別有在，然莫不抱定題目立言。用慢詞詠物，起句便須擒題。過變更不可脫離題意，方不空泛，方能警切。
　　○學(xué)詞勿先看近人詞
　　學(xué)詞切勿先看近人詞。近人詞多重敷浮字面，不尚意境，不講章法，不守格律。從此入手，以後即不能到宋名賢境界。清詞亦只末季，王、朱、鄭、況等數(shù)家可以取法，馀不足觀也。
　　○清詞三期
　　清詞派別，可分三期。浙西派與陽羨派同時。浙西派倡自朱竹，曹升六、徐電發(fā)等繼之，崇尚姜張，以雅正為歸。陽羨派倡自陳迦陵，吳■次、萬紅友等繼之，效法蘇、辛，惟才氣是尚，此第一期也。常州派倡自張皋文，董晉卿、周介存等繼之，振北宋名家之緒，以立意為本，以葉律為末，此第二期也。第三期詞派，創(chuàng)自王半塘，葉遐戲呼為桂派，予亦姑以桂派名之。和之者有鄭叔問、況蕙風(fēng)、朱︹村等，本張皋文意內(nèi)言外之旨，參以凌次仲、戈順卿審音持律之說，而益發(fā)揮光大之。此派最晚出，以立意為體，故詞格頗高。以守律為用，故詞法頗嚴(yán)。今世詞學(xué)正宗，惟有此派。馀皆少所樹立，不能成派。其下者，野狐禪耳。故王、朱、鄭、況諸家，詞之家數(shù)雖不同，而詞派則同。
　　○作慢詞分二派
　　慢詞行文，現(xiàn)分二派，一從里面做出，一從外面做入。從里面做，便是以意遣辭。此派作法，以布局為先務(wù)。下手時，先須立定主意，通篇即抱定此意做去。敷藻下字，均有分寸。如何起、如何結(jié)、如何過變、如何鋪敘，均須意在筆先。故詞成後，語無泛設(shè)，脈絡(luò)分明，一氣卷舒。宋賢矩，本應(yīng)如是。此即以意遣辭，所謂從里面做出者也。從外面做入，便是因辭造意。此派作法，以琢句為先務(wù)，字面務(wù)取華美，隨其組織以造意。貼切與否，在所不顧。全詞無中心，湊合成篇。承接貫串，起伏照應(yīng)，更所不講。故詞成後，其佳者，亦只有好句可看，無章法脈絡(luò)可言。其劣者，堆砌粉飾，支離破碎，一加分析，疵百出。此即因辭造意，所謂從外面做入者也。從里面做出之詞，譬如內(nèi)家拳，外表不必如何動人，真實工夫，全在里面。詞之鏈意、鏈章、行氣、運筆者似之。惟工力深者，一見能知其佳處。此類詞，若僅從字面求之，毫千里矣。從外面做入之詞，譬如外家拳，其至者，亦有身法手法步法可看，工夫全在表面。如僅以句法見長之詞，其未至者，花拳繡腿而已。獺祭之詞流似之。可以駭俗目，未能逃法眼也。今世詞流如鯽，以句法見長者，尚車載斗量。講究章法者，二三老輩外，幾如鳳毛麟角，洵可既已。
　　○看詞宜細(xì)分析
　　作詞固難，看詞亦不易?？辞叭嗽~，最宜仔細(xì)分析，能洞見前人工拙，方能發(fā)見自己短長，而加以改進。大鶴、蕙風(fēng)，最善論詞。︹屯阝則心知其故而不多言。方今論詞具法眼者，當(dāng)推嘉興張孟劬、南海陳述叔。孟劬深受大鶴陶，述叔則傳︹屯阝衣缽者。二人一病一老，此後恐成廣陵散矣。
　　○看詞偏見與陋見
　　看人詞極難，看作家之詞尤難。非有真賞之眼光，不易發(fā)見其真意。有原意本淺，而視之過深者。如飛卿菩薩蠻，本無甚深意，張皋文以為感干不遇，為後人所譏是也。有原意本深，而視之過淺者，如稼軒詞多有寓意，後人但看其表面，以為豪語易學(xué)是也。自來評詞，尤鮮定論。派別不同，則難免入主出奴之見。往往同一人之詞，有揚之則九天，抑之則九淵者。如近世推崇屯田、夢窗，而宋末張玉田詞源，則非難備至，即其一例。至于學(xué)識敷淺，則看詞見解失真，信口雌黃，何異扣捫燭，目武夫為寶玉，認(rèn)騏驥作駑驥作駑駘，更不值識者一哂矣。偏見多蔽，陋見多謬，時人論詞，多有犯此病者。
　　○正中詞別具一種風(fēng)格
　　正中詞，纏綿悱惻，在五代，別具一種風(fēng)格。艷如飛卿，清麗如端己，超脫如後主，均與之不同家數(shù)。其詞最難學(xué)，出之太易，則近率滑，過于鍛煉，又傷自然，總難恰到好處。
　　○正中鵲踏枝十四章
　　正中鵲踏枝十四章，郁伊惝，究莫測其意忄旨。劉融齋謂其詞流連光景，惆悵自憐。馮夢華則以為有家國之感寓乎其中，然歟否歟。
　　○正中詞難學(xué)在不用力處
　　正中詞難學(xué)，在其輕描淡寫不用力處。一著濃縟字面，即失卻陽春本色。近代王靜庵人間詞，接武歐、晏，其實歐、晏仍自陽春出。人間詞中，蝶戀花調(diào)最多，亦最佳，即鵲踏枝也。
　　○東坡詞筆無點塵
　　東坡詞，胸有萬卷，筆無點塵。其闊大處，不在能作豪放語，而在其襟懷有涵蓋一切氣象。若徒襲其外貌，何異東施效顰。東坡小令，清麗紆徐，雅人深致，另辟一境。設(shè)非胸襟高曠，焉能有此吐屬。
　　○少游小令出自六一
　　少游詞，雖間有花間遺韻，其小令深婉處，實出自六一，仍是陽春一脈。慢詞清新淡雅，風(fēng)骨高騫，更非花間所能范圍矣。
　　○屯田詞得失參半
　　屯田為北宋創(chuàng)調(diào)名家，所為詞，得失參半。其倡樓信筆之作，每以俳體為世詬病，萬不可學(xué)。至其佳詞，則章法精嚴(yán)，極離合順逆貫串映帶之妙，下開清真、夢窗詞法。而描寫景物，亦極工麗。雨霖鈴調(diào)，在樂章集中，尚非絕詣。特以“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句得名耳。
　　○柳詞勝處在氣骨
　　柳詞勝處，在氣骨，不在字面。其寫景處，遠(yuǎn)勝其抒情處。而章法大開大闔，為後起清真、夢窗諸家所取法，信為創(chuàng)調(diào)名家。如玉蝴蝶“望處雨收云斷”、夜半樂“凍云黯淡天氣”、安公子“遠(yuǎn)岸收殘雨”、傾杯樂“木落霜洲”、卜算子慢“江楓漸老”、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諸闋，寫羈旅行役中秋景，均窮極工巧。
　　○周詞全自柳出
　　周詞淵源，全自柳出。其寫情用賦筆，純是屯田家法。特清真有時意較含蓄，辭較精工耳。細(xì)繹片玉集，慢詞學(xué)柳而脫去痕跡自成家數(shù)者，十居七八。字面雖殊格調(diào)未變者，十居二三。陳■碧有言：能見耆卿之骨，始能通清真之神。目光如炬，突過王晦叔、張玉田諸賢遠(yuǎn)甚。夢窗深得清真之妙，其慢詞開闔變化，實間接自柳出。惟面貌全變，另具神理，不惟不似屯田，并不似清真?？丛~者若僅于字句表面求之，更不易得其端倪矣。
　　○周吳小令及慢詞
　　清真令曲，閑婉似叔原，而沉著亦近之。慢詞疏宕類耆卿，而精湛則過之。于以見其作法非同一機杼矣。夢窗亦然，慢詞極凝煉，令曲卻極流利。故玉田于其慢詞，譏為凝澀晦昧，謂如七寶樓臺，碎拆下來，不成片段。而獨賞其唐多令之疏快，以為不質(zhì)實。集中尚有。又以其令曲妙處與賀方回并稱。令曲慢詞，截然兩途，觀此益信。
　　○周吳慢詞最難學(xué)處
　　清真慢詞，沉郁頓挫處最難學(xué)，須有雄健之筆以舉之。若無此筆，慎勿學(xué)清真，否則必流于軟媚。夢窗慢詞，高華麗密處最難學(xué)，須有靈變之筆以御之。若無此筆，慎勿學(xué)夢窗，否則必流于晦澀。
　　○稼軒詞不盡豪放
　　稼軒詞，豪放師東坡，然不盡豪放也。其集中，有沉郁頓挫之作，有纏綿悱惻之作，殆皆有為而發(fā)。其修辭亦種種不同，焉得概以“豪放”二字目之。
　　○白石詞騷雅絕倫
　　白石詞在南宋，為清空一派開山祖，碧山、玉田皆其法嗣。其詞騷雅絕倫，無一點浮煙浪墨繞其筆端，故當(dāng)時有詞仙之目。野云孤飛，去留無跡，有定評矣。
　　○碧山玉田各具面貌
　　碧山、玉田生當(dāng)宋末元初，黍離麥秀之感，往往溢于言外。二家雖同出白石，而各具面貌。碧山沉郁處最難學(xué)，近代王半塘，即瓣香碧山者。玉田輕圓甜熟，最易入手。不善學(xué)之，則流于滑易而不自覺，蓋無其懷抱與工力也。清初學(xué)玉田者，我蹈此弊。
　　○納蘭慢詞不如小令
　　納蘭小令，豐神迥絕，學(xué)後主未能至，清麗芊綿似易安而已。悼亡諸作，膾炙人口。尤工寫塞外荒寒之景，殆扈從時所身歷，故言之親切如此。其慢詞則凡近拖沓，遠(yuǎn)不如其小令，豈詞才所限歟。
　　○大鶴詞吐屬騷雅
　　大鶴詞，吐屬騷雅，深入白石之室。令引近尤佳。學(xué)清真，升堂而已。辛亥以後諸慢詞，長歌當(dāng)哭，不知是聲是淚是血，殆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xì)e。此則變徵之聲，不可以家數(shù)論者。
　　○︹村詞融合蘇吳之長
　　︹村慢詞，融合東坡、夢窗之長，而運以精思果力。學(xué)東坡，取其雄而去其放。學(xué)夢窗，取其密而去其晦。遂面目一變，自成一種風(fēng)格，真善學(xué)古人者。集中各詞，皆經(jīng)千錘百煉而出，正如韓文杜律，無一字無來歷。其詞多性情語，辛亥以後，尤多故國之思。然較大鶴稍含蓄，殆如其為人。︹村小令亦極工，然鮮當(dāng)行者。微覺用力太多，故未能如初寫黃庭，蓋過猶不及也。
　　○蕙風(fēng)詞及其詞話
　　蕙風(fēng)詞，才情藻麗，思致淵深。小令得淮海、小山之神，慢詞出入片玉、梅溪、白石、玉田間。吐屬雋妙，為晚清諸家所僅有。然以好作聰明語，有時不免微傷氣格。少作以側(cè)艷勝。中年以後，漸變?yōu)樯畲?。論慢詞，標(biāo)出重大拙三字境界，可謂目光如炬。其蕙風(fēng)詞話五卷，論詞多具卓識，發(fā)前人所未發(fā)。
　　○水龍吟句法
　　填詞，一調(diào)有一調(diào)之體制，一調(diào)有一調(diào)之氣象，即一調(diào)有一調(diào)之作法。水龍吟本非難調(diào)，亦無難句，惟前後遍中四字組成之六排句，太整太板，不易討好。詞中遇此等句法，須于整中寓散，板中求活。換言之，即各句下字時，須將實字虛字動字靜字，分別錯綜組織以盡其變。前言字法須講侔色揣稱，此其一端也。細(xì)玩東坡“似花還似非花”一首，稼軒“楚天千里清秋”一首，于此前後六排句，手法何等靈變。又此調(diào)二二組成之四字句太多，故講究作法者，末尾四字句，多用一三句法，亦無非取其變化之意。詞之句法，故不嫌變化多方也。如東坡之“是離人淚”，稼軒之“是離人淚”，稼軒之“英雄淚”，即其一例。
　　○木蘭花慢有句中韻
　　木蘭花慢，有句中韻三處，如屯田作清明一首，前遍中間之“傾城”，後遍換頭之“盈盈”，及中間之“歡情”，均作一頓，極有姿致。兩字押韻，一稱短韻，因在句中，又稱暗韻，最能發(fā)調(diào)。稼軒作四首，則此三處均不押韻，不足為訓(xùn)。故古今詞話謂木蘭花慢惟屯田得音調(diào)之正也。又前後遍中間暗韻下，若接以去平去上四字，二結(jié)六字句兩句，若上句配以去上平平去上，音節(jié)流美，更為動聽。填此調(diào)如致力此數(shù)者，所作必極沉郁頓挫、蕩氣回腸之能事。
　　○河傳創(chuàng)自飛卿
　　河傳調(diào)，創(chuàng)自飛卿。其後變體甚繁花間集所載數(shù)家，圓轉(zhuǎn)宛折，均遜溫體。此調(diào)句法長短參差相間，溫體配合最為適宜。又換葉極難自然，溫體平仄互葉，凡四轉(zhuǎn)韻，無一毫牽強之病，非深通音律者，未易臻此。又溫體韻密多短句，填時須一韻一境，一句一境。換葉必須換意，轉(zhuǎn)一韻，即增一境。勿令閑字閑句占據(jù)篇幅，方合。
　　○小梅花系東山創(chuàng)調(diào)
　　小梅花，系東山創(chuàng)調(diào)，一名梅花引，體近古樂府，宜逕用古樂府作法。軟句弱韻，均所最忌。賀作筆力陡健。詞律收向子作，不逮賀作遠(yuǎn)甚，而反謂勝之，真賞識于牝牡驪黃之外矣。
　　○戚氏為屯田創(chuàng)調(diào)
　　戚氏為屯田創(chuàng)調(diào)，晚秋天一首，寫客館秋懷，本無甚出奇，然用筆極有層次。初學(xué)慢詞，細(xì)玩此章，可悟謀篇布局之法。第一遍，就庭軒所見，寫到征夫前路。第二遍，就流連夜景，寫到追懷昔游。第三遍，接寫昔游經(jīng)歷，仍落到天涯孤客，竟夜無眠情況，章法一絲不亂。惟第二遍自“夜永對景”至“往往經(jīng)歲遷延”，第三遍自“別來迅景如梭”至“追往事空慘愁顏”，均是數(shù)句一氣貫注。屯田詞，最長于行氣，此等處其難學(xué)。後人遇此等處，多用死句填實，縱令琢句工穩(wěn)，其如懨懨無生氣何。
　　○夢窗鶯啼序
　　鶯啼序為序子之一體，全章二百四十字，乃詞調(diào)中最長者。填此調(diào)，意須層出不窮，否則滿紙敷辭，細(xì)按終鮮是處。又全章多至四遍，若不講脈絡(luò)貫串，必病散漫，則結(jié)構(gòu)尚矣。此外更須致力于用筆行氣，非然者，不失之拖沓，即失之板重。此調(diào)自夢窗後，佳構(gòu)絕鮮。夢窗作三首，以“殘寒正欺病酒”一首尤佳。此詞第一遍，寫湖上羈人又當(dāng)春暮。第二遍，寫昔日湖游遇艷情景。第三遍，寫重來湖上，物是人非，追尋昔游，都成陳跡。第四遍，傷高嘆老，撫時悲逝，總寫感懷。竟體固章法井然，而三四兩遍用大開闔之筆，純自屯田、清真二家脫化而出。大力包舉，一氣舒卷，尤為僅見。
　　己卯辛巳間，同學(xué)江都臧祜佛根、丹徒柳肇嘉貢禾、靖江謝承硯馨，同避兵海上，海上猶桃源也。端居多暇，月課數(shù)詞以自遣。時予則遁跡竹西江村，亦以讀詞遣日。諸友以予治詞有年，或寄篇章以相酬和，或舉疑義以相商兌。緘札月必數(shù)至，每次作答，累千百言不能盡，所論者莫非詞也。長女宜隨侍在側(cè)，為錄而存之。滬局變後，佛根物化，柳、謝亦非復(fù)以前興致矣。暇日檢點函稿，爰摘其論詞之言，略加詮次，構(gòu)成是編以貽來學(xué)。初非有意于著述也，題曰柯亭詞論，亦不過曰此一人之言而已。甲申春仲，柯亭詞人自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