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鶴山人詞話
鄭文焯撰 龍沐勛輯
高密鄭叔問先生（文焯），畢生專力於詞，為近代一大家數(shù)。復(fù)精聲律，善批評。凡前人詞集，經(jīng)先生批校者，散在海內(nèi)藏家，不可指數(shù)。以予所見，有東坡樂府、清真集、白石道人歌曲、夢窗甲乙丙丁稿、花間集等，各家或一本，或?qū)医?jīng)批校至三四本，莫不朱黃滿紙，具有精意。友人唐圭璋君，方議匯刊詞話，屬為搜輯遺佚，因擬匯錄先生批校各集，兼及遺札中之有關(guān)於詞學(xué)者，為大鶴山人詞話若干卷，以報唐君，并先揭載本刊，為海內(nèi)治詞學(xué)者之助云。倘海內(nèi)藏家，有得先生論詞遺著，為沐勛所未采及者，尚冀錄副見惠，俾得匯成全書，發(fā)潛闡疑，又不特沐勛一人之私幸而已。癸本秋沐勛附記。
○東坡樂府（南陵徐積馀先生藏彊村叢書本）
江城子，湖上與張先同賦云：“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fēng)清。晚霞明。一朵鞭蕖，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忽聞江上弄哀箏?？嗪?。遺誰聽。煙斂云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shù)峰青?！彼卧漠Y牖閑評記此詞為劉貢父兄弟作；換頭處作“忽聞筵上起哀箏”，此誤作“江上”，蓋後人因“江上數(shù)峰青”句而以意改之。不知此詞本事實，於湖上遇小舟，載佳人，自云：“慕公十馀年，善箏，愿當(dāng)筵獻(xiàn)一曲，并賜以詞為榮。”詞中所詠，皆當(dāng)時事也。
菩薩蠻，杭妓往蘇迓新守楊元素，寄蘇守王規(guī)甫云：“玉童西迓浮丘伯。洞天冷落秋蕭瑟。不用許飛瓊?，幣_空月明。清香凝夜宴。借與韋郎看。莫便向姑蘇。扁舟下五湖?！崩顤|川有送人攜妓赴任詩，此詞又記杭妓往蘇迓新守，是知唐宋時赴任迎任，皆有官妓為導(dǎo)之例。此風(fēng)蓋自元明已來，微論廢絕，國朝且懸為厲禁，著之律條，并飲酒挾妓，亦有罪已。古今風(fēng)氣之碩異如是。南鄉(xiāng)子題云：“沈強(qiáng)輔雯上出（文）犀麗玉作胡琴送元素還朝，同子野各賦一首?！敝煨㈥鞍福骸岸~，一賦胡琴，一送元素，所為各賦一首也?！蔽撵贪福捍嗽~題當(dāng)分為二，以胡琴送元素還朝為第二題。集中采桑子慢題敘“有胡琴者，姿色尤好，三公皆一時英秀，景之秀，妓之妙，真為希遇”云云，是胡琴為妓女可證。次闋過片所謂“粉淚怨離居”，即胡琴送元素之意。定風(fēng)波送元素作，亦有“紅粉尊前添懊惱”之句，可知胡琴為元素所眷已。文焯案：朱云“一賦胡琴，一送元素”，誤甚。至犀麗玉亦妓名，詞中用典切，正可證讬喻其人。本集中詠姬人名字，并如是例。此“作”字即結(jié)束前題，斷無詠作胡琴之理。況以玉作胡琴，更與送元素?zé)o關(guān)。詞中“良工”“琢刻”云云，皆喻言麗玉之天真，故下有“愿作龍香雙鳳撥”之語，益足徵命題之義。且集中謂“某出妓”，或“侍姬某”，亦詞人恒例，豈可泥於琢刻等字，即謂其切作字，不亦死於句下呼。
集中雙荷葉，本耘老侍兒小名，公即以為曲名，且詞中以荷葉貼切，尤盡清妙之致，此犀麗玉并姓字亦曲曲寫出，獨何疑乎？
滿江紅，正月十三日，雪中送文安國還朝云：“天豈無情，天也解多情留客。春向暖、朝來底事，尚飄輕雪。君遇時來紆組綬，我應(yīng)老去尋泉石?？之悤r、杯酒復(fù)相思，云山隔。浮世事。俱難必。人縱健，頭應(yīng)白。何辭更一醉，此歡難覓。不用向、佳人訴離恨，淚珠先已凝雙睫。但莫遣、新燕卻來時，音書絕。”如此詞用韻，豈得以詩韻中通轉(zhuǎn)部例之。若使戈順卿輩審定，又將橫馳臆斷，如改白石摸魚兒詞韻之謬解，不亦滋後學(xué)大惑乎。
水調(diào)歌頭，丙辰中秋，歡飲達(dá)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云：“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fēng)歸去，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卑l(fā)耑從太白仙心脫化，頓成奇逸之筆。湘綺誦此詞，以為此“全”字韻，可當(dāng)“三語掾”，自來未經(jīng)人道。
陽關(guān)曲答李公擇云：“濟(jì)南春好雪初晴。才到龍山馬足輕。使君莫忘霅溪女，還作陽關(guān)腸斷聲?！笔情牭谌涞谖遄郑匀肼暈閰f(xié)律，蓋虻於“勸君更盡一杯酒”也。
陽關(guān)曲，中秋作云：“暮云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zhuǎn)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不”字律妙句天成。
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此作詞云：“明月如霜，好風(fēng)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云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毖嘧訕俏幢乜伤?，盼盼更何必入夢，東坡居士斷不作此癡人說夢之題亟宜改正。公以“燕子樓空”三句語秦淮海，殆以示詠古之超宕，貴神情不貴跡象也。余嘗深味是言，若發(fā)奧司。昨賦吳小城觀梅水龍吟，有句云：“對此茫茫，何曾西子，能傾一顧。又水漂花出，無人見也，回闌繞，空懷古?！弊孕诺们蹇罩?，即從此詞悟得法門，以視舊詠吳小城詞，竟有仙凡之判。
臨江仙，龍丘了自洛之蜀，載二侍女，戎裝駿馬，至溪山佳處，輒留數(shù)日，見者以為異人。其後十年筑室黃岡之北，號曰靜安居士，作此詞贈之，云：“細(xì)馬遠(yuǎn)馱雙侍女，青巾玉帶紅靴。溪山好處便為家。誰知巴峽路，卻見洛陽花。面旋落英飛玉蕊，人間春日初斜。十年不見紫云車。龍丘新洞府，鉛鼎養(yǎng)丹砂。”詞句亦飄飄欲仙。
水龍吟，閭丘大夫孝終公顯嘗守黃州，作棲霞樓，為郡中絕勝。元豐五年，余謫居黃，正月十七日夢扁舟渡江，中流回望樓中，歌樂雜作，舟中人言：“公顯方會客也?！庇X而異之，乃作此曲，蓋越調(diào)鼓笛慢。公顯時已致仕，在蘇州。云：“小舟橫截春江，臥看翠壁紅樓起。云間笑語，使君高會，佳人半醉。危柱哀弦，艷歌馀響，繞云縈水。念故人老大，風(fēng)流未減，空回首，煙波里。推枕惘然不見，但空江月明千里。五湖聞道，扁舟歸去，仍攜西子。云夢南州，武昌東岸，昔游應(yīng)記，料多情夢里，端來見我，也參差是?！蓖回６?，仙乎仙乎?！按浔凇本淦鎹洌宦兜褡梁?。上闋全寫夢境，空靈中雜以凄麗，過片始言情，有滄波浩渺之致，真高格也?！霸茐簟倍?，妙能寫閑中情景，煞拍不說夢，偏說夢來見我，正是詞筆高渾，不猶人處。
江城子，陶淵明以正月五日游斜川，臨流班坐，顧瞻南阜，愛曾城之獨秀，乃作斜川詩，至今使人想見其處。元豐壬戌之春，余躬耕於東坡，筑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後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嘆，此亦斜川之游也。乃作長短句，以江城子歌之云：“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雪堂西畔暗泉鳴。北山傾。小溪橫。南望亭丘、孤秀聳曾城。都是斜川當(dāng)日境，吾老矣，寄馀齡。”讀東坡先生詞，於氣韻格律，并有悟到空靈妙境，匪可以詞家目之，亦不得不目為詞家，世每謂其以詩入詞，豈知言哉。董文敏論畫曰：“同能不如獨詣。”吾於坡仙詞亦云。
定風(fēng)波，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云：“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帯w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此足徵是翁坦蕩之懷，任天而動，琢句亦瘦逸，能道眼前景，以曲筆直寫胸臆，倚聲能事盡之矣。
洞仙歌，余七歲時，見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歲，自言嘗隨其師入蜀，主孟昶宮中。一日大熱，蜀主與花蕊夫人夜納涼摩訶池上，作一詞，朱具能記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無知此詞者。但記其首兩句，暇日尋味，豈洞仙歌令乎，乃為足之云：“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fēng)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zhuǎn)。但屈指、西風(fēng)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逼吕细奶泶嗽~數(shù)字，誠覺氣象萬千，其聲亦如空山鳴泉，琴筑競奏。
念奴嬌，赤壁懷古云：“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崩云，驚濤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遙想公瑾當(dāng)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強(qiáng)虜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人間如構(gòu)，一尊還酹江月?！比蔟S續(xù)筆“詩詞改字”一條，謂向巨源云：“元不伐家有魚直所書東坡念奴嬌，與今人歌不同者數(shù)處。如‘浪淘盡’為‘浪聲沉’，‘周郎赤壁’為‘孫順赤壁’，‘穿空’為‘崩云’，‘拍岸’為‘掠岸’，‘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為‘多情應(yīng)是，笑我生華發(fā)’，‘人生如夢’為‘如寄’，不知此本今何在也？”案：此從元祐云間本，唯“崩云”二字與山谷所錄無異。汲古刻固作“穿空”“拍岸”，此又作“裂岸”，亦奇。愚謂他無足異，只“多情應(yīng)是”句，當(dāng)從魯直寫本校正。曩見陳伯韜齋頭有王壬老讀是詞校字，改“了”字為“與”，伯韜極傾倒，余笑謂此正是湘綺不解詞格之證，即以音調(diào)言，亦啞鳳也。
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云：“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贝艘嘤兴杏|，不必附會溫都監(jiān)女故事，自成馨逸。
滿庭芳，有王長官者，棄官黃州，三十三年，黃人謂之王先生，因送陳慥來過余，因為賦此云：“三十三年，今誰存者，算只君與長江。凜然蒼檜，霜榦苦難雙。聞道司州古縣，云溪、上竹烏松窗。江南岸、不因送子，寧肯過吾邦。挫挫。疏雨過，風(fēng)林舞破，煙蓋云幢。愿持此邀君，一飲空缸。居士先生老矣，真夢里、相對殘釭。歌聲斷、行人未起，船鼓已逄逄?！苯【淙朐~，更奇峰郁起，此境匪稼軒所能夢到。不事雕鑿，字字蒼寒，如空巖霜榦，天風(fēng)吹墮頗黎地上，鏗然作碎玉聲。
水調(diào)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云：“落日繡簾卷，亭下水連空。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渺渺沒孤鴻。認(rèn)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一千頃，都鏡凈，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靶μm臺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fēng)?！贝说染浞?，使作者稍稍矜才使氣，便入粗豪一派，妙能寫景中人，用生出無限情思。
醉蓬萊，余謫居黃州，三見重九。每歲與太守徐君猷會於棲霞樓。今年公將去，乞郡湖南，念此惘然，故作是詞云：“笑勞生一夢，羈旅三年，又還重九。華發(fā)蕭蕭，對荒園搔首。賴有多情，好飲無事，似古人賢守。歲歲登高，年年落帽，物華依舊。此會應(yīng)須爛醉，仍把紫菊紅萸，細(xì)看重嗅。搖落霜風(fēng)，有手栽雙柳。來歲今朝，為我西顧，酹羽觴江口。會與州人，飲公遺愛，一江醇酎?！笔酚涥愝F謂犀首：“公何好飲?！痹疲骸盁o事也?！睎|坡詩中，恒用“無事酒”本此。結(jié)處掉入倉茫，便有無限離景。
鷓鴣天云：“林?jǐn)嗌矫髦耠[墻。亂蟬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鳥時時見，照水紅蕖細(xì)細(xì)看。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轉(zhuǎn)斜陽。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睖Y明詩：“嘯傲東軒下，聊復(fù)得此生。”此詞從陶詩中得來，逾覺清異，較“浮生半日間”句，自是詩詞異調(diào)。論者每謂坡公以詩筆入詞，豈審音知言者。行香子，與泗守過南山晚歸作云：“北望平川。野水荒灣。共尋春、飛步孱顏。和風(fēng)弄袖，香霧縈鬟。正酒酣時，人語笑，白云間。飛鴻落照，相將歸去，澹娟娟、玉宇清閑。何人無事，宴坐空山。望長橋上，燈火亂，使君還?！比送庵?，澹然仙趣。
滿庭芳，余謫居黃州五年，將赴臨汝，作滿庭芳一篇別黃人。既至南都，蒙恩放歸陽羨，復(fù)作一篇。云：“歸去來兮，清溪無底，上有千仞嵯峨。畫樓東畔，天遠(yuǎn)夕陽多。老去君恩未報，空回首、彈鋏悲歌。船頭轉(zhuǎn)、長風(fēng)萬里，歸馬駐平坡。無何。何處有，銀潢盡處，天女停梭。問何事人間，久戲風(fēng)波。顧謂同來稚子，應(yīng)爛汝、腰下長柯。青衫破、君仙笑我，千縷掛煙穰。”桃溪客語載陽羨邵氏，因東坡此詞，遂名所居曰“天遠(yuǎn)堂”。余曾於吳市，見一古砂壺，底有篆文，即此堂名，乃知為宋制邵家故物，惜未購致為憾耳。
水龍吟，次韻章質(zhì)天楊花詞云：“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M損柔腸，因困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fēng)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艱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xì)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鄙放漠孆堻c睛，此亦詞中一格。
八聲甘州寄參寥子云：“有情風(fēng)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jī)。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約他年、東還海道，愿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yīng)回首，為我沾衣?！蓖回Ｑ┥?，卷地而來，真似錢塘江上看潮時，添得此老胸中數(shù)萬甲兵，是何氣象雄且桀。妙在無一字豪宕，無一語險怪，又出以閑逸感喟之情，所謂骨重神寒，不食人間煙火氣者，詞境至此觀止矣。云錦成章，天衣無縫，是作從至情流出，不假熨貼之工。
歸朝歡和蘇堅伯固云：“我夢扁舟浮震澤。雪浪搖空千頃曰。覺來滿眼是廬山，倚天無數(shù)開青壁。此生長接淅。與君同是江南客。夢中游、覺來清賞，同作飛梭擲。明日西風(fēng)還掛席。唱我新詞淚沾臆。靈均去後楚山空，灃陽蘭芷無顏色。君才如夢得。武陵更在西南極。竹枝詞、莫徭新唱，誰謂古今隔。”此與柳詞同一體，其平側(cè)微異處，正其音律之清濁相和，匪若萬紅友所注可平可仄之例也。
水龍吟云：“小溝東接長江，柳隄葦岸連云際。煙村瀟灑，人間一哄，漁樵早市。永晝端居，寸陰虛度，了成何事。但絲莼玉藕，珠粳錦鯉，相留戀，又經(jīng)歲。因念浮丘舊侶。慣瑤池羽觴沉醉。青鸞歌舞，銖衣?lián)u曳，壺中天地。飄墮人間，步虛聲斷，露寒風(fēng)細(xì)。抱素琴獨向，銀蟾影里，此懷難寄?！庇新暜嫞瑹o聲詩，胥在其中。
永遇樂云：“天末山橫，半空簫鼓，樓觀高起。指點裁成，東風(fēng)滿院，總是新桃李。綸巾羽扇，一尊飲罷，目送斷鴻千里。攬清歌、馀音不斷，縹緲尚縈流水。年來自笑，無情何事，猶有多情遺思。綠鬢朱顏，怱怱拚了，卻記花前醉。明年春到，重尋幽夢，應(yīng)在亂鶯聲里。拍闌干斜陽轉(zhuǎn)處，有誰共倚?！卑复嗽~又見石林詞，元刻既無之，毛本又以意題作“眺望”，當(dāng)據(jù)元刻及葉夢得詞，刪去此闋。
◎附錄鄭大鶴先生論詞手簡 番禺葉恭綽遐庵輯錄
○一
余齠齔時，好讀唐詩，日課十?dāng)?shù)首，輒能背誦。年十一，侍先中丞公游雒陽，一日，出城西，觀櫻桃溝，率成絕句云：“櫻桃紅漲雨纖纖，京洛風(fēng)光舊未諳。絕似熟梅好天氣，衣篝香里夢江南。”其時未識江南梅黃天氣如何光景，率爾操觚，意若有會。迨廿五歲，南游客吳，匆匆?guī)自?，每值滿城梅雨，襟袖酥凝。美成詞所云：“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鄙w紀(jì)梅天以熏篝除濕，而少作轉(zhuǎn)成落南之詩讖，亦足徵漂泊生涯，匪偶然也。沈伯時論詞云：“讀唐詩多，故語多雅淡?！彼稳擞须[括唐詩之例。玉田謂：“取字當(dāng)從溫、李詩中來?！苯裼^美成、白石諸家，嘉藻紛縟，靡不取材於飛卿、玉溪，而於長爪郎奇雋語，尤多裁制。嘗究心於此，覺玉田言不我欺。因暇熟讀長吉詩，刺其文字之驚采絕艷，一一匯錄，擇之務(wù)精?；驗殄鷥D獲巧對。溫八叉本工倚聲，其詩中典要，與玉溪“獺祭”稍別，亦自可綷以藻詠，助我詞華。必不可臆造纖靡之辭，自落輕俗之習(xí)，務(wù)使運用無一字無來歷。熟讀諸家名制，思過半已。夫文者，情之華也，意者、魄之宰也，故意高則以文顯之，艱深者多澀，文榮則以意貫之，涂附者多庸。又筆欲其曲，雖放不粗，語欲其新，實費而隱，前輩謂無理之理，無體之體，猶隔一塵。唐五代及兩宋詞人，皆文章爾雅，碩宿耆英，雖理學(xué)大儒，亦工為之，可徵詞體固尊，非近世所鄙為淫曲弄者可同日而語也。自君相以逮學(xué)士大夫，畸人才流，遷客怨女，寒隱瀹，靡不歌思泣懷，興來情往。甚至名伎高僧，頑仙艷鬼，讬寄深遠(yuǎn)，屬引湛冥，其造耑甚微，而極命風(fēng)謠，感音一致，蔚為君雅之材，煥乎一朝之粹。至美成提舉大晟，演為曼聲，三犯四犯，變調(diào)綦繁，美且備已。白石以沉憂善歌之士，意在復(fù)古，進(jìn)大樂議，率為伶?zhèn)愃?，其志可悲，其學(xué)自足千古。叔夏論其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百世興感，如見其人。自乙酉丙戌之年，余舉詞杜於吳，即專以連句和姜詞為程課，繼以宋六十一家，擇其菁英，咸為嗣響。今同社諸子，零落殆盡，半莢秋詞，但有馀泣，此近十年所為傷心之極致，雖長歌不能造哀已。惜曩和姜全詞，及鄙人補白石傳，并未付鍥，且遺一葉，莢稿零疊，不省措久已。玉田崇四家詞，黜柳以進(jìn)史，蓋以梅溪聲韻鏗訇，幽約可諷，獨於律未精細(xì)。屯田則宋專家，其高渾處不減清真，長調(diào)尤能以沉雄之魄，清勁之氣，寫奇麗之情，作揮綽之聲，猶唐之詩家，有盛晚之別。今學(xué)者驟語以此境，誠未易諳其細(xì)趣，不若細(xì)繹白石歌曲，得其雅淡疏宕之致，一洗金釵鈿合之塵，取其全詞，日和一章，以驗孤進(jìn)。其它如絕妙好詞，亦可選其雅句，日夕玩索，以草窗所錄，皆南宋元初詞人也。
○二
聲調(diào)從律呂而生，依永和聲，聲文諧會，乃為佳制。然詞原於燕樂，非專於樂府中求生活者。自古音譜失圖，所可見只詞源一書耳。故凌仲子著燕樂考原，苦無圖說，以闡發(fā)秘奧，至晚歲，始得玉田書，研究之，頗有創(chuàng)獲。雖仲子書不為詞旨昌明，而其所造，終不出燕樂章本，會心正不在遠(yuǎn)。曩嘗博徵唐宋樂紀(jì)，及管色八十四調(diào)，求之三年，方稍司樂祖微眇，悉取詞原之言律者，銳意箋釋，若畫一，豈旦夕能畢其說耶？今蘇布政陳公，曾于甲午之夏，持拙編律二卷，見訪於沽上客樓，殷殷下問，意在盡得其指要，卒之未竟其緒，但辨以宮位所在，能知戈氏自詡知律之謬誕而已。朱文公嘗云：“不知宮位究在那里？”其全書中有紀(jì)俗譜管色，益錯亂已。此老不為考據(jù)訓(xùn)故之學(xué)，固未為知樂也。
○三
近世詞家，謹(jǐn)於上去，便自命甚高。入聲字例，發(fā)自鄙人，徵諸柳、周、吳、姜四家，冥若符合。乃知詞學(xué)之微，等之詩亡，元曲盛行，彌以傖靡，失其舊體。國朝諸家，鮮所折衷。良以攻樸學(xué)者薄詞為小道，治古文者又放為鄭聲。自宋迄今將千年，正聲絕，古節(jié)陵，變風(fēng)小雅之遺，騷人比興之旨，無復(fù)起其衰而提倡之者，宜夫朱厲雕琢為工，後進(jìn)馳逐，幾欲奴仆命騷矣。獨皋文能張詞之幽隱，所謂“不敢以詩賦之流，同類而風(fēng)誦之”，其道日昌，其體日尊。近卅年作者輩出，罔敢乖刺，自蹈下流。然求其述造淵微，洞明音呂，以契夫意內(nèi)言外之精義，殆十無二三焉。此詞律之難工，但勿為“轉(zhuǎn)摺怪異不祥之音”，斯得之已。姑舍是，詞之難工，以屬事遣詞，純以清空出之，務(wù)為典博，則傷質(zhì)實，多著才語，又近昌狂。至一切隱僻怪誕、禪縛窮苦、放浪通脫之言，皆不得著一字，類詩之有禁體。然屏除諸弊，又易失之空疏，動輒?；蜢堵曊{(diào)未有吟安，則拌舍好句，或於語句自知落韻，則俯就庸音，此詞之所為難工也。而律呂之幾微出入，猶為別墨焉，所貴清空者，曰骨氣而已。其實經(jīng)史百家，悉在煉中，而出以高澹，故能騷雅，淵淵乎文有其質(zhì)。如石帚之用“三星”，則取之詩“彼織女”之疏，夢窗之用“棠笏”，則取之舊唐書李之傳，馀類不可勝數(shù)。若子集中之所取裁者益夥，讀者貴博觀其通耳。
○四
余少日最不喜為帖括，為文專擬六朝，詩則學(xué)東川，取逕雖高，才力苦弱。迨南游獲交高君碧湄、張君嘯山、強(qiáng)君賡廷、李君眉生，始稍稍務(wù)博，而所造不克精進(jìn)，略別文章原流，間得奇可，雖契古人，輒驚呼狂喜。然每有所作，未嘗不嘆學(xué)之遠(yuǎn)道也。及晤王壬老，聞其馀緒，而文一變。世士嘗謂訓(xùn)故考據(jù)之舉，有妨詞章。余治經(jīng)小學(xué)，及墨家言二十馀年，攻許學(xué)則著有說文引群說故二十七卷，［今刻有揚雄說詁。］有書轉(zhuǎn)注舊執(zhí)四卷，自謂發(fā)前人所未發(fā)。研經(jīng)馀日，未嘗廢文，獨於詞學(xué)，深鄙夷之。故本朝諸名家，悉未到眼一字。為詞實自丙戌歲始，入手即愛白石騷雅，勤學(xué)十年，乃悟清真之高妙，進(jìn)求花間，據(jù)宋刻制令曲，往往似張舍人，其哀艷不數(shù)小晏風(fēng)流也。若夫?qū)W文英之，患在無氣，學(xué)龍洲之放，又患在無筆，二者洵後學(xué)所厚誡，未可率似也。復(fù)堂謂余“善學(xué)清真”，吾斯未信。詞無學(xué)以輔文，則失之<黑>淺，無文以達(dá)意，則失之隱怪，并不足與言詞，而猥曰不屑小道，吾不知其所為遠(yuǎn)大者又何如耶。
○五
凡為文章，無論詞賦詩文，不可立宗派，卻不可亻面體裁。蓋無體則，所謂“安蔽乖方，迷不知門戶”者也。不知所以裁之，則冗濫敷庸，放者為之，或矜才使氣，靡靡無所底止，又所謂“雜亂無章”者也。作詞尤誡此二弊，一由“蔽所希見”，一由“予智自雄”。比嘗見并世詞人，陳陳相因，得門實寡。即有志師古者，亦往往為律所縛，頓思破析舊格，以為腔可自度，黠者或趨於簡便，藉口古人先我為之，此“畏難茍安”之錮習(xí)使然，甚無謂也。然則今之妄讬蘇、辛，鄙夷秦、柳者，皆巨怪大謬，豈值一哂耶？宣尼論學(xué)，“以約失之者鮮”，請進(jìn)此忄旨以言詞，貴能精擇以自鏡得失耳。拉雜書之，不復(fù)詮第。冀宏達(dá)廣吾勢焉。鶴道人記。
右鄭大鶴先生論詞手簡五通，為當(dāng)年寫寄張孟劬先生者。孟劬先生自謂少好倚聲，實師大鶴，且以通家子，過從尤勤。函札往還，論詞之作特多且精。自大鶴歸道山，孟劬先生悉取遺札，裝成一冊，高約二寸許。以旅滬日，為人假觀，久乃轉(zhuǎn)歸葉遐庵先生，孟劬先生亦慶物得其主。遐庵先生既擇其尤精者，錄載本刊，因附紀(jì)其始末如此云。編者附識。
◎大鶴山人詞集跋尾 北海鄭文焯叔問撰 萬載龍沐勛娛生輯
○溫飛卿詞集考
陸文圭謂花間以前無集譜，余謂詞有專集，於後唐和凝之紅葉稿，而馮正中陽春集，李瑤集，皆其嗣響焉。若唐人以長短句原於樂府，類皆附詩集以傳，故謂之詩馀，初未聞別為一集而名之也。新唐書藝文志載：庭筠有握蘭集三卷，金筌集十卷，詩集五卷，漢南真稿十卷，宋志從同，明焦據(jù)以入經(jīng)籍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僅記飛卿集七卷。國初長洲顧嗣立自敘溫詩箋注，亦云：“依宋本分為詩集七卷，別集一卷?！弊阒w卿集至宋已多散軼。顧敘又云：“所見宋刻有金筌詞一卷，卻以其楊柳枝八首，見於花間集者，闌入集外詩。”其詞名金筌，始見於此。特惜顧氏未據(jù)以?？绦惺?，亦付之不足無徵已耳。吳子律蓮子居詞話謂：“宋本飛卿集，末一卷為金筌詞。”亦不可見。蓋唐宋舊志所稱金筌集者，固合詩詞而言，詞即附於詩末，後人別出之以名其詞，非舊編也。證以歐陽炯敘花間集，亦止稱“飛卿復(fù)有金筌集”。其所收六十六首，極深美宏約之致，方之諸家所作，亦云觀止。誠以衛(wèi)弘基去晚唐未遠(yuǎn)，詞客清芬，猶承光誦，宜其甄采高制，於飛卿所得獨多，或即出于原集之末卷，學(xué)者得此，無俟他求已?？硷w卿本傳，但記其“能逐弦吹之音，為側(cè)艷之詞”。唐詩紀(jì)事亦述其為令狐代撰菩薩蠻詞，并未載有詞集。當(dāng)時詞無專家，豈其為詩賦盛名所掩耶。至古今詞話云：“庭筠玉樓春一曲，‘家臨長信往來道’起句是也，今多訛為春曉曲，而花間亦未選及?！卑赣駱谴号f調(diào)上下闋并側(cè)起，花間集中如顧、牛嶠、魏承班諸作可證與飛卿春曉曲異體，詞話殆未之深考耳。又全唐詩所附錄者，既以楊柳枝入詩，而菩薩蠻又增“玉纖彈處真珠落”一闋，尊前集亦載之，注：“一作袁國傳?！敝B審之，確非溫作，未足多也。自顧氏有金筌詞之目之後，近今倚聲家，乃以未窺全豹為憾，爰稽撰舊聞，取其要實，俾後之纟番了焉。
按周公謹(jǐn)齊東野語云：“毛熙震集止二十馀調(diào)，中多新警而不為儇薄。”又十國春秋稱：“歐陽炯有小詞十七章，人亦時時稱道之。”今據(jù)以徵之花間所錄此二家詞闋，其數(shù)并合。由是類推，飛卿詞既它無所見，雖謂此六十六首，美盡於斯可也。
○四印齋本花間集跋
詞者意內(nèi)而言外，理隱而文貴，其原出於變風(fēng)小雅，而流濫于漢魏樂府歌謠，皋文所謂“不敢同詩賦而并誦之”者，亦以風(fēng)雅之馨遺，文章之流別，其體微，其道尊也。詞選以花間為最古且精。是本為王半塘前輩景宋淳熙鄂州舊槧，間有讠為奪，任筆校正。諷誦之馀，時復(fù)點注，不忍去口。嗟嗟！自實父、蕓閣、子復(fù)諸賢去後，此事頓廢。憶十年前連情發(fā)藻，出言哀斷，今更世變，其為衰世之音，不其然乎。叔問記。
汲古閣秘本書目，有北宋本花間集四本，世無傳者。又南宋板精抄二本，未審與此有無異同，惜無他本校讎也。孫氏祠堂書目有花間集十卷，注：“蜀趙崇祚編，仿宋晁謙之刊本。又四卷，明湯顯祖評本。”今并無傳。
○夢窗詞跋一
凡鐵網(wǎng)珊瑚載夢窗詞，皆其手寫，信有佳證，不可妄易一字。觀於江南春“芳銘?yīng)q在棠笏”句，諸本并疑“棠”字有訛誤，不知覺翁所手錄，實用唐書魏徵傳，此“笏”即今之甘棠故事?？舍绮蛔x遍天下書，不得妄下雌黃，反貽古人以<黑>陋之誚已。校者可弗慎諸。
汲古毛氏，始刻夢窗甲乙丙丁稿，隨得隨入，不復(fù)詮第，忠厚錯復(fù)。至戈順卿選宋七家詞，乃稍稍訂正，苦無善本，足資佳證，戈氏又<黑>淺寡ウ，繆讬聲家，動以意竄易，於毛刻之訛高可訂者，漫無關(guān)究。秀水杜氏，墨守一先生言，粗為勘正，附會實多。驗其擬改擬補，疏妄等誚，專輒之敝，厥失惟鈞，耳為心師，徒自棄于高聽爾。夫君特為詞，用雋上之才，別構(gòu)一格，拈均習(xí)取古諧，舉典務(wù)出奇麗，如唐賢詩家之李賀，文流之孫樵、劉蛻，錘幽鑿險，開逕自行，學(xué)者匪造次所能陳其細(xì)趣也。今加搜校，黜戈砭杜，略復(fù)舊觀，其所蓋闕，以俟宏達(dá)。叔問記。
○夢窗詞跋二
詞意固宜清空，而舉典尤忌冷僻。夢窗詞高雋處固足矯一時放浪通脫之弊，而晦澀終不免焉。至其隸事，雖亦淵雅可觀，然鍛煉之工，驟難索解，淺人或以意改竄，轉(zhuǎn)不能通，此近世刻本訛變之甚於諸家，當(dāng)時流傳所為不廣也。茲略舉一二以證之：如掃花游換頭“天夢”句，用秦穆上天事。塞垣春起句“漏瑟”用溫飛卿詩。聲聲慢“宏宴席”一闋，起句“寒筲驚墜”用陸天隨“黃精滿綠筲”句意，筲，竹器也，今本誤作簫，則不可解，惟明抄本作“筲”可證。木蘭花慢“壽秋壑”“漢節(jié)葆仍紅”句，用漢禮儀志赤葆故事，今訛“葆”作“棗”。宴清都“送馬林屋赴南宮”上闋末句“唯潮”，用中吳紀(jì)聞夷亭潮訊，引諺“潮到夷亭出狀元”，按“夷”吳郡志亦作“唯”，圖經(jīng)只作“唯”，構(gòu)窗正用此吳諺，以頌馬南宮之捷，馬號林屋，蓋洞庭山人，今毛本則訛作“淮潮”，失考，并失作意已。此類尚不止此，誠務(wù)博之過，亦字意用晦之所致也。
○蛾術(shù)詞選跋一
元人詞亡慮數(shù)十家，見之李西涯南詞錄目，以樂府名家者，惟虞集鳴鶴遺音、張翥蛻巖詞最稱雅正。其王氏四印齋所刻藏春樂府至五峰詞七家，率多放浪通脫之言，長沙張百基所謂：“金元以降，格去古而日卑，理趨今而日隱，求如兩宋詞家，深美閎約，聲文具諧，殆十不獲其一二焉。”茲編擬古諸作，或猶凝滯於物，未盡切情。然其好學(xué)深思，匪茍為嗣音而已。若夫流連光景，感舊傷時，“黍離”一歌，讬寄遙遠(yuǎn)。後錄益臻所造精微，足張一幟於風(fēng)靡波頹之際，獨與古人精神往來，歌哭出地，繁變得中，詎可以去古愈遠(yuǎn)，懲于鄙俚之音而少之哉。
○蛾術(shù)詞選跋二
蛾術(shù)詞清麗宛約，學(xué)白石而乏騷雅之致，聲律亦未盡妍美。舊選本曾載其沁園春賦眉目二闋，取徑頗嫌纖巧。今葵生同年，從元鈔校補付梓，多至百馀首，視昔所見，清典可風(fēng)尚是元詞之遺脈，然較弁陽則遠(yuǎn)遜矣?？鷦e予旬日，此篇寄自滬上，西園風(fēng)雨，春事飄零，讀集中六州歌頭遺春諸詞，又不任離索之感焉。叔問。壬辰二月十四日。
○六一詞跋
汲古本與宋槧無甚出入，獨題號與分卷，以意更易。又前有樂語，及采桑子曲西湖念語一則，卷末羅泌校錄後數(shù)行，并續(xù)添水調(diào)歌頭和蘇子美滄浪亭詞一闋，悉刪去，不知所謂。近得吳伯宛景宋刻本，乃睹舊制，爰取以訂毛本一過。
此記似又見舊本。按宋槧附文集，有羅泌敘云：“今定為三卷，且載樂語”句，及泌校正後數(shù)行，豈所見非宋本，抑徑情去取，以自行其是耶。所謂先輩云“以疑傳疑”者，即在泌後跋中有是語，是知子晉固見泌之兩敘，特節(jié)錄之耳。
○東坡詞跋
東坡樂府汲古本多舛，王半塘老人據(jù)元延祐舊本，重刊行世，最為近古。近朱漚尹侍郎復(fù)為審定，以編年體，■為三卷。多依據(jù)傅{艸深}紀(jì)年錄、王緝年譜，精嚴(yán)詳慎，去取不茍。它日墨版流傳，足當(dāng)善本，視此有淄澠之別矣。
○小山詞跋
比於文獻(xiàn)通考得黃山谷所制小山集序，論叔原癡絕，有之，稱其樂府“寓以詩人句法，精壯頓挫，能動搖人心，士大夫傳之，以為有臨淄之風(fēng)爾，罕能味其言也”。又謂“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其下者豎減桃葉團(tuán)扇”。誠足當(dāng)小山知音雅舊。已別錄一卷，即以茲敘弁首，更為訂詞中舛，以小字密行，精刊墨版，名曰小山樂府補亡，從其自序義例也。
○放翁詞跋
放翁題花間集云：“此皆唐末五代時人作。方斯時，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如此，可嘆也哉。或者出於無聊故耶?！庇种^：“唐自大中以後，詩衰而倚聲作，使諸人以其所長格力施于所短，則後世孰得而議。華墨馳騁則一，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今讀放翁詩集，既滋多口，議其淺薄，頗有復(fù)沓之譏，而詞則能擺落故態(tài)，斐娓可觀，其高淡處出入稼軒、于湖之間，將其所謂“詩格愈卑，而倚聲者耶簡古可愛”，請事斯語，還諸笠澤翁，當(dāng)不以評泊矯枉，為予督過也。
○片玉詞跋
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載清真詞二卷，後集一卷。所云後集，不詳所謂，豈補遺耶。又載曹構(gòu)注清真詞二卷，別集類有清真集二十四卷，注：“嘉泰中，四明樓鑰為敘，太守陳杞刊之，蓋其子孫居於明故也?！笨济莱蓚?，卒於處州，則其家於四明可信。案宋史藝文志，清真居士集十一卷，與解題不合，而樂志未著其詞集。解題所稱二十四卷，又注“皆他文”，其富有著作可證。又載其雜著三卷，云：“好事者取其在溧水諸所作文記詩刻而并刻之?！笔怯衷趶?qiáng)刻詞集之外，為清真官溧水時一集。綜核清真集宋刻之最先者，為淳熙庚子［孝宗七年］晉陽強(qiáng)煥敘刻之詞集二卷，百八十二章，其後為清真雜著三卷，并先後刊于溧水者。次則嘉泰中四明太守陳杞刊其文集二十四卷。又單行本清真詞二卷，後集一卷，曹杓注清真詞二卷，并未詳年代及刻者姓氏，見之直齋書錄，其為宋槧無疑。後又有元巾箱分類本清真集上下，為明鈔詞集，近臨桂王蘭塘撫刻本，又元陳元龍刻片玉詞注本，［孫稼航藏］此元版之二種。又明季汲古閣毛氏刻片玉詞二卷，補遺一卷，跋云：“合三本校訂?！比黄耦}號，始于元人劉必欽，見之片玉詞陳注後敘，毛氏謂宋刻者繆甚。顧所云：“百八十有奇，強(qiáng)煥為敘?！庇炙扑未疚踔袖嗨?，惜為毛所羼亂而失考耳。
長沙方叔章先生，曩年於廠肆得大鶴手校宋六十家詞，丹黃殆遍。承錄示跋語數(shù)則，亟為刊布於此，并向方君致謝。沐勛附記。
◎大鶴山人論詞遺札 萬載龍沐勛輯
○與夏書二十四則
執(zhí)誨感甚。拙制金陵懷古，耑取桓宣武登平□樓北眺數(shù)語，據(jù)寫近事。老子婆娑，亦陶侃諷時之辭。正謂玄談諸君，以清言品騭過江名士，遂致神州陸湛耳。比歲社會清流，痛哭高談，頗類晉客，吁可悲已。大箸江南春，只結(jié)韻微澀，擬易疊字，何如，并乞裁定。又女墻似與上堞均嫌復(fù)，妄似以繚字，不審當(dāng)否。馀俱雋逸，無懈可擊。此承劍承先生使君起者。文焯頓白。初八日。
昨?qū)懮闲≡~，闕然教益。意將有金玉嗣音。以藻詠邪，愿一傾耳，砭我弄，遲之遲之。前夜忽聞南雁，秋思蒼茫，頓增懷舊之感。枕上又得木蘭花曼，既無好懷，彌乏新意。未敢享帚，錄請一笑。至湘春夜月，略改竄數(shù)字，并乞郢斤削之。匆匆上。承劍丞詞長使君起居。文焯再拜。十九日。
昨載誦高制，并見和聞雁之作，骨氣清雄，深入六一翁三昧，非尋常詞客所證聲聞果也。佩之無攵。頃再寫上近制小令二解，就正有道。吾黨同志日希，宜以風(fēng)義相切靡，幸無為過情之譽。至祝至祝。比以舍侄輩來自九江，未免清事一撓耳。文焯故白。七月廿二日。
前誦嘉藻，極耐玩味。近得漚公和夢窗江南春一解，苦為韻縛，未盡能事。比來頗覺其作意略入晦澀，好為人所難能。終盧以次公面諛，誤以追駿處末耳。鄙制乃力求疏澹，欲舉似相規(guī)，竊未敢遽發(fā)。如何如何。茲寫上二令就正，幸教之。此上。承劍承先生道履。文焯頓白。七月廿九日。
附上虞美人一曲，并乞誨拍，幸甚。
新居尚未獲一詣，此心闕然。旦夕家事粗了，當(dāng)向晚走謁一談。諒不至相失也。又及。
前得誦嘉制竹馬子詞，極疏快之致，一洗雕琢之塵。匪得唐人詩竟三昧，不能發(fā)此奧悟也。但下走竊有貢疑。嘗以北宋詞之深美，其高健在骨，空靈在神。而意內(nèi)言外，仍出以幽窈詠嘆之情。故耆卿、美成，并以蒼渾造耑，莫究其讬諭之旨。卒令人讀之歌哭出地，如怨如，可興可觀。有觸之當(dāng)前即是者，正以委曲形容所得感人深也。毛先舒云：不可以氣取，不可以聲求。洵先得我心矣。蓋學(xué)之者寫景易驚露，切情難深折。稍一縱，便放筆為直，恐失詞之本色爾。昔齊袁嘏語徐太保尉云：我詩有生氣，須人捉著，不爾便飛去。敢以舉似高制，幸無以怪侶見屏焉。諸作終當(dāng)以采桑子新定稿為超絕，佩之畏之。秋夕南濠水燕，群公到者幾人。幸豫示及，必偕漚公同踐也。附上改定前詞一解，惟誨拍為感。此復(fù)上■先生道案。文焯頓首。八月十二日。
昨晤老友王少谷，述及重九前一日，與公同飛車回蘇，節(jié)物凄涼，又是一年風(fēng)雨。想清致所逮，定有高唱也。前夕填得木蘭花曼一解，即守柳體短協(xié)下四字句法。因細(xì)繹樂章集中，多存北宋故譜，故繁音促拍，視他家作者有別。南渡後樂部放失，古曲墜佚，太半虛譜無辭。白石補亡，僅數(shù)闋爾。賴柳集傳舊京遺音，亦倚聲家所宜研討者也。漚公索折閱，不得遂游白下。聞公布陔云，尚擬作平原十日飲耳。拙詞寫上，就正有道，幸實誨之。尊處近有無佳便如滬，走有書籍?dāng)?shù)部，欲存之秋枚書樓也。此上。敬承先生道履。文焯頓首。
昨晨方寫拙制二解，就有道正。適奉來章，凄異感人。如誦九辨。彌欽懷舊之蓄念，不同無病之呻吟，纟由繹嘉藻。近箸中當(dāng)以此為孤進(jìn)之絕詣。且茲調(diào)拗折，極不易協(xié)律。清真嗣響，誠足當(dāng)之。顧下闋紅顏句，竊於義未安。擬易以念珠玉波況，何如。即美成念珠玉臨水猶悲感之意。讠雩見所逮，幸無見尤。此上劍丞先生道案。文焯頓白。十月十日。
高制溫麗古澹，美成，三復(fù)心折。竊有微義只字未安，敢以奉質(zhì)。采云歸第三句思字，仍未若逕用看字葉平。又窗似與錦幄嫌復(fù)，蓉裳擬僭易云裳，以蓉字不合於此見也。結(jié)處亦微覺疏宕過情，不審伯韜推敲如何，愿示其旨。秋思一解，酷似漱玉，得風(fēng)人哀而不傷之義，使人心神俱服。特井梧句以漸二字音欠響，茲妄擬又漸疏，何如。拙作夜半樂已寫請伯韜審訂，容即奉教。此上先生道案。文焯頓首。
伯韜頃復(fù)書，酌定兩去聲字律，特寫上，幸裁正之。又及。
損書，兼誦新制蘭陵王，勁氣直達(dá)，卻能於疏宕中別具幽宛之致，與前作異曲同工。昨夕與漚公賞擊不置。微覺煞拍六字稍稍虛薄，能回應(yīng)第一段最妙。切草而推入蒼茫，亦是一格。此處工之至難。去上字律固宜墨守，而字面益不易著也。承教益下問，敢以請質(zhì)，何如。拙詞辱示兩字宜用上去聲，誠於細(xì)律有關(guān)鍵。近悟宋人詞中著去上字例，如尊議前結(jié)二句第二字。若先用去，則下句第二字即宜以上聲為協(xié)。反是亦合。試驗柳詞是解前後結(jié)皆然，足徵上去字須參差葉律。柳作後煞即先上後去，不沾沾一節(jié)也。先生於意云何。文焯頓首。十三日。
提學(xué)何日相印，幸示及，當(dāng)一醉三□酒也。前垂示夜飛鵲新制回字韻以上，并深得清真渾茂之旨，非敢貢諛。商葉二字，見何出典，極新異。再四句自仍從重起為工。姿字韻似亦以輝為佳，天西擬易作平西，何如。讠雩見惟鑒諒。不宣。此公布劍丞提學(xué)使君洪熹，文焯再拜。甘四日。
昨以小兒女生朝，偶為傀儡之戲，致枉過闕然展待，罪過罪過。誦來告，裴回小城，煙月空寒，與夢窗隔墻聞簫鼓聲之作，當(dāng)同一清致也。承示大箸二解，容細(xì)意纟由繹之，再當(dāng)獻(xiàn)替，何如。今夕清興有無閑暇一談，幸示及，極有磊隗欲銷也。此塵庵先生道案。文焯頓首。十一日。
曉起繞闌獨步，雨馀苔凈，夫容亂發(fā)，煙醉露啼，有寂寞秋江之感。芳時易失，賞心難并。盍於日未暮時，泛綠依紅之暇，過我連情一詠。使此花不向東風(fēng)怨後開也。小令附上就正。又及。
昨歸臥空園，夜雨。枕上率爾得小令一解，都無雕潤，綠似賞音，定為悄然同一凄異也。即以報謝。如從者今夕無近局，當(dāng)走詣一談。何如。此公布劍丞先生道履。文焯頓首。十六日。
雪意沉沉，瞑陰暴Ё，一寒至此。天時人事，正復(fù)相同，忄良忄良如何。走少壯漂零南Т，以筆札自給，蕭然三十馀年。自信於公私取舍之間，未嘗有斯須之茍。即從事節(jié)耑，迭更府主，亦絕無豪末半牘之請。坐是落寞，垂老無依。先公自關(guān)中罷撫，歸橐唯法書名畫數(shù)篋，已得典質(zhì)殆盡。故山荒落，無寸田尺宅以自存。離亂中更，無家歸得。生平簡澹，久孤於世，不欲危身以治生。所依恃者，惟良師益友，助以義。四海知舊，情逾骨肉。韓子所謂若肌膚性命之不可易者，此固由文章風(fēng)義之感發(fā)，亦吾黨後天之悲也。微公同志知愛之篤，曷可語此。三復(fù)來告，代籌深切。高義美成，感且不朽。頃澹先生亦有書相招，至酒樓密語。雖未顯陳近意，殆亦為強(qiáng)移一枝棲息耳。惟近自滬歸，冗迫無狀，復(fù)為寒疾所攖，徹曉失眠。畏風(fēng)如虎，衰景頹侵，恐無復(fù)久戀人世。漚公知我，屢索拙著零疊諸稿，懷袖以去。意在宏護(hù)矜全故人身後名，吁可感也。前承示清真雙頭蓮校義至精，昨與漚公翻檢柳詞，得曲玉管一解，直是同譜異曲。起調(diào)兩段，乃與清真冥合。き是則詞之過片三字，高為屬上無疑。雖平側(cè)之調(diào)稍異，而句律則同一格，當(dāng)據(jù)以引申補入校錄。實佩審音，亟函以達(dá)。至芳草渡新制，容細(xì)意誦之，再奉布讠雩見，不敢率爾諛也。晚來清宴，能過敝廬一話不。月當(dāng)頭夕，擬作歲寒小集，何如。此上。承先生先生道履。文焯敬白。十一月十日。
昨夕苦無選具娛賓，唯清談可以飽耳。清真集得公以雄成，俾世士獲睹完帙，下走附驥而致青云，誠天幸也。漚公寫本遺強(qiáng)煥一序，又四庫提要一則，并乞暇為補錄，列於首葉。但西泠詞萃刻強(qiáng)序，前云片玉詞，此乃巨繆。蓋未考片玉之題號，於元人，有巾箱本劉必欽序文可證。今宜止刻強(qiáng)序，不須書集名，以免專輒之誚。又曰內(nèi)下走當(dāng)擬一小序，記?？笔寄⑻卣脙少t宏贊之功不可沒也。比見公於周、柳、吳諸名詞，精數(shù)條，皆能抉擇要，洞見癥結(jié)，匪衰朽所逮，極為心折。樂章集有灼見處，即乞標(biāo)識簡耑，以資佳證，亮無隱也。至幸甚幸。茲附上拙刻舊篡醫(yī)詁上下篇一部，又冷紅、比竹二詞稿，并望轉(zhuǎn)致貞翁為企。渠豪於詩，聞聲相慕舊已。亟思誦其篇什，如幾有其近作，幸賜一讀，何如。匆匆手奏，敬承先生道履。文焯頓首。正月五日。
日來峭寒中人。園梅南枝猶靳。忽承故人折贈紅萼，著手成春，真所謂東風(fēng)第一枝也。擬賦江南春報謝，苦聞西北警息，夜不能寐，危自中起。頃口占數(shù)語云：“插青冥好山無數(shù)。斜陽空送今古。無端西北憂天缺，片石更教誰補。危睇處。掛一發(fā)中原，煙際微茫樹。”吟至此，才？？涔涔，不能長語，如何如何。植園嘉宴，亦得詩四首，暇當(dāng)錄進(jìn)斧削。旦夕走詣，藉斗酒澆壘塊已耳。前晤府主，談及竹珊為疫阻於瀋陽兼旬，大約春初甫到吉林，歸期恐無準(zhǔn)也。此承先生道履。文焯頓首。廿四日。
昨夜聞雨，平曉益增怊悵。乃就枕改詞，得讬字韻，自覺愜心。并上闋全易語義，直據(jù)胸肌，似較前清異。感君之緒馀，益我匪淺。更悟詞人當(dāng)沉吟煅煉之際，不可有古人一字到眼，方能行氣。養(yǎng)空而游，開徑自行，平時又不可無古人字字在眼，使其歌笑出地，盡如吾胸所欲言。此境即項平齋所謂杜詩柳詞皆無表德也。諒知音當(dāng)弗河漢斯言，敢以請益先生。高制如修飾竟，幸即垂示。文焯白箋。二月四日。
西北風(fēng)云甚惡，近郡草澤間，又時聞呼嘯聲。吾儕猶日夕云倡雪和，笠澤翁所謂流宕如此，可嘆也夫。恪公果到來無。昨遣問至再，猶未問跫跫耳。小詞近又得一瑞鶴仙詠落梅，又浣溪沙二解，茲錄其一上紫霞翁定拍，馀俱稿上漚公，旦晚必可就正。又新校出清真水龍吟詠梨花一韻，高可訂元本汲古刻本之誤，亦在聽楓處也。此承先生道履。文焯頓首。八月二日。
昨?qū)懮辖?，諒達(dá)吟席。頃再錄二解，迄未定稿，并乞誨示，至幸至幸。園中新豢華亭鶴，每晨夕聞西南飛車之聲，輒引凄唳，悲動林谷。昨與漚公言及，乃大悟風(fēng)聲鶴唳，悲動林谷。昨與漚公言及，乃大悟風(fēng)聲鶴唳之解釋，豈戰(zhàn)伐惡聲耶。因於結(jié)拍寓此微義，幸有以裁之。再聞高齋後圃，杏花盛發(fā)，愿擷得一枝，聊分鄰墻春色耳。此上先生道案。文焯頓首。三月六日。
頃布荒函，諒徹醇聽。東坡南柯子用仙村，見參同契。云得長生居仙村，證以下句義正合。且此二字亦習(xí)見之，蘇詩有那知竹里是仙村之句。又嘉與吾友尋仙村，是髯翁所用常語可信。而別本作材之訛，不攻自破已。即以奉白，聊佐訂之雅，亦疑義與晰之一欣也。尋詣?wù)劜淮巍４松宵佾自~長幾。文焯敬白。十七日。
累日感寒，觸河魚腹疾，甚憊。今日甫起，纟由繹新制，真足愈我頭風(fēng)。改句深美宏約，只神京意稍驚露，下闋醒字韻宜對，且嫌率爾操觚。周柳詞高健處惟在寫景，而景中人自有無限凄異之致，令人歌笑出地。正如黃祖嘆禰生，悉如吾胸中所欲言，誠非深於比興，不能到此境也。尊箸元夕聞雨一解，前闋即有清真渾妙，至為心折。走近神衰，頗難造遣新意，奈何奈何。陽臺曲迄未定稿，俟從者三日歸來，當(dāng)寫上奉教。貞壯赴鄂期想尚未定。念念。此復(fù)。敬承先生道履，文焯頓首。
前撮題近意，聞從者又有滬行。昨夕復(fù)言旋已，方嘆王官不治，生生之道日窮。以公天誕英逸，坐使驕才雄力，半銷磨於輪鐵聲中，為之惋抑。今夕擬訪漚公一談，諒清興攸同，幸諧是聚。再昨閱報耑，有楞華隨筆。載劉龍洲祠壟在昆山馬鞍山下，近為一議員創(chuàng)建公園，發(fā)掘靡遺，夷為平地，令人悲詫?？几闹疄閺]陵人，以詩詞豪於江表，客稼軒幕，倡酬極相得。宋人說部但述其放浪吳楚，一生羈旅。未言其晚寓昆山，沒葬山下。因思其人於公有西江同原之雅，當(dāng)能考見其生平，用以附及。此上先生詞長。文焯敬白，廿三日。
昨午後漚公過談半日，屢遺問高蹤，跫然未逮，怊悵良深。清真校本，想已專屬貞壯先生，幸勿遺忘。何日偕往金陵，甚念甚念。柳詞閱竟，望檢還，因有一解須勘證也。陽臺曲過片，高有可疑。諦審揚補之此句卻連上，決無脫誤。而梅溪之多一字，唯見汲古本，未可援據(jù)。按紅友所引，即無是結(jié)字。半塘刻史詞，亦僅據(jù)毛本，注云別本脫結(jié)字。蓋所見諸選本并無此字可信，似不當(dāng)專依汲古之孤證，遂信為舊體。考揚為高宗時人，史則與張同時，或稍後耳。鄙意宜從三字句連上為是，想卓見定亦謂然。匆匆奉布，承先生道履。文焯頓首。廿八日。
漚公有新制二闋，想已見之。
昔夢華謂柳詞曲處能直，疏處能密，處能平，語似近之。今更下一轉(zhuǎn)語，逆推之，便盡其妙致。詞壇以為何如。昨夕以改詞不及詣?wù)?，孤?fù)酲桐秋月矣。有勞虛佇，皇歉萬端。茲再寫上昨制陽臺路一曲，較臨江仙引略易繼聲，然幽拗處同一難學(xué)也。近制兩解，覺結(jié)處微得周、柳掉入蒼茫之概。急起直追，或能得其仿佛邪。向夕走謁不次，先生垂目。文焯頓首。十三日。
再臨江仙柳詞，宋本有引字，是也。諦審此調(diào)宜下平聲之清揚，方得哀艷之致。紫霞翁審音寸刂律，以為何如。旦夕擬一嗣音，但恐邯鄲學(xué)步，不能工耳。又及。
◎大鶴先生手札匯鈔
○致彊村
彊村先生侍者：天際輕陰，園梅零亂，又是去年聞雨傷春時也。才因老退，疾與年并，顧此忄良々，危自中起，如何可言。一昨展瞻園報書，愴然增遠(yuǎn)別之恨。人言愁我始欲愁，爰復(fù)寄聲送之。及其未行，惟旦晚附致，幸甚。前夕談際。復(fù)承高義，許以海鶴見遺。憶自西園仙蛻，載瘞銘，思聞華亭清唳久已。茲得支公近玩，代為養(yǎng)翮，恨不復(fù)假其羽毛，一作凌霄逸勢耳。愿以逋山仙客視之。脫惠嗣音，庶慰翹想，聊陳近意。敬問起居。文焯白疏。
○又
昨夕得手告，及歸鶴圖卷。貞翁詩自得逸致，但謂出自朱方，殆本瘞鶴銘化於朱方語，而未諦審其地之要實耳。走曩嘗辨焦山石銘，又再手撫其跡而摩挲之。既歷微徵皮龔美之悼鶴詩敘，證以咸通十三年日休方為軍事判官，從北固至姑蘇，正與銘中壬辰甲午歲合。其集內(nèi)有南陽博士華陽潤卿，亦皆不書姓字。陸魯望亦有寄華陽山人詩，并足為此銘佳證。更無論其書體文體，純?yōu)樘迫怂鳠o疑。自黃伯思誤以為陶貞白手跡，世士好奇，聚訟千古。惟張力臣辟易群言，獨具只眼，至為精審高核，亦據(jù)松陵集考定，誠足寐疑辨惑矣。獨於朱方地未詳。竊考漢地理志，丹徒在春秋時謂之朱方。又六朝事跡編類丹楊門引志，建業(yè)自溧陽九縣皆隸丹陽郡，屬揚州所統(tǒng)。注云：丹楊山多赤柳，在郡西，故曰丹楊。丹徒古名朱方，是可證今鶴銘正在丹徒焦山下，所謂化於朱方是也。梁簡文與劉孝儀令，有及參朱方一語，亦足徵其地。此可補前人考辨所未逮者。按銘云，得于華亭化于朱方。是明謂華亭之產(chǎn)，不得云出自朱方也。走每於經(jīng)籍及原先版之勝義，輒不惜攻苦為之辨晰，必泠然而后適。徒自敝其精神才力，垂老而信好彌堅。窮年，至於衰疾而不悔。將史遷所云抱咫尺之義，久孤於世。豈若卑論儕俗，與世湛浮而取榮名哉。以同志之雅，聊復(fù)敘懷。庶驗之昔賢作者，無一字無來歷。生平於此，深用惴惴耳。春融少健，當(dāng)鈔樵風(fēng)詞，并為伯宛題鏡冊，以報其高義，不食言也。（又甘Т圖念茲在茲，苦力不足耳。）率復(fù)敬承韁村先生起居。文焯頓白。［正月十日。］
再前繪聽楓園圖一幅，盍亦付裝。俾走題舊作瑞龍吟，亦勝以前之畫扇。尊旨以為何如。
○又
文人相輕，自昔而然，走居恒引為厚誡。落南三十馀年，深獲知舊切磋之益。竊未敢以得之己者妄施諸人，正恐蹈相輕之習(xí)，而文字之禍滋深。茍非降德忘年，沖抑如吾賢，鮮不屏為怪侶已。茲三復(fù)來告，宏獎過情，但有慚悚。新制情喻淵放，不失雅宗。期字均下闋復(fù)出，疑是筆誤。發(fā)耑微覺質(zhì)實，與通體未洽。攜字短協(xié)亦嫌重。走久未造遣，近思極澀。不審擬議有無一當(dāng)。頃從見示貞翁人日游詩，其觴字均用淵明斜川題意甚佳。但上句云，遂各疏年紀(jì)鄉(xiāng)里，似於陶句未之精審。按斜川題敘所謂各疏年紀(jì)鄉(xiāng)里以記其時日者，承上文悼吾年之不留而作。蓋謂茲游賓侶各條疏其行年里貫，以示勝集之難再。故詩中有“未知從今去，當(dāng)復(fù)如此否”之語。意甚分明，今貞翁誤為斷句，以為疏年是紀(jì)年之謂。斯下文記其時日為贅旒矣，敢以請益，幸無以之語諸人也。劉禹錫謂詩用僻字，須要有來去處。近人往往不求甚解，但務(wù)冷俊，觸目皆<疒只>，奈何。此答。敬承彊村先生起居。文焯白。［十一日。］
○又
昨歸三復(fù)嘉制，有巢父掉頭之高致，令人感喟。如誦少陵秋興及詠懷古跡諸什，但有江山搖落之悲耳，那不退避三舍。恃知愛之雅，匪敢貢諛，僭評樗見，兼以獻(xiàn)替。妄注奉商，伏惟大賢采納。幸甚。此間消息至微，不盡於一二聲調(diào)，規(guī)規(guī)於平側(cè)已也。樹字均酷似坡老蒼莽之態(tài)，易一足字，頗自謂心安理得。不審群賢以為何如。
伏讀十一日上諭，直追咎各督撫要求。而以高有體驗四字欲幸其也，政府誠何心耶，可嘆可泣。彊村詞掌書。文焯頓首。［十四日。］
○
來告宏飾過情，彌用愧奮。承示柳詞舍字非協(xié)。至云起三句句句用韻，易致轉(zhuǎn)折怪異之音。按清真解連環(huán)起調(diào)，高直連三句為韻。夢窗賦此解，猶墨守惟謹(jǐn)。蓋兩宋大家，如柳周姜史詞，往往句中夾協(xié)，似韻非韻。於句投尤多見之。屯田是句似亦偶合，不須深究譜例。但取其音折鏗訇，諷入吟口，無復(fù)凝滯。即依永和聲，已得空積勿微之旨。下走當(dāng)詠搖嗟嘆時，初無容心也。昨亦據(jù)是義例下問，想會心當(dāng)不在遠(yuǎn)。紅友固未足徵據(jù)耳。牖題款字大佳，已付工撫勒。敬謝敬謝。尋晤述不一。此上彊村先生道案。文焯白疏。［三月十二日］
○又
昨夜談藝甚洽。湘春夜月一曲，寫上定拍，幸一和之?？蓞R寄蟄老，以見幽憂同病也。近作擬專意學(xué)柳之疏，周之高健。雖神韻骨氣，不能遽得其妙處。尚不失白石之清空騷雅，取法固宜語上也。愿舉似以證同志之造詣，而詞家流別，亦於是定。大賢以為何如。此上敬承漚尹先生動定。文焯頓首。［十八日］
○又
前夕酒樓草草，咄嗟便辦?？酂o兼味，良負(fù)彥會，此心闕然。小園蠶豆已實，待半肥時，擷鮮供客，差可下飯。少遲當(dāng)更作夜談近局也。茲采得新金華菜一筐，尚其挑嫩食之，誠野人一芹之獻(xiàn)耳。大著安公子詞，前已涂抹泰半。不自知其疏妄，唯以元作發(fā)耑奇逸，誦不去口，聊以淺ウ演贊未備之義。乃辱矜許，重以諉讠垂，載挹虛襟，敢辭潤色。至上闋那字韻有待商略者，考那在今韻歌哿部為一義，玉篇訓(xùn)何，集韻訓(xùn)安，即唐宋詩詞中所恒用無那是也。又屬個韻者為語助，漢韓康傳所云公是韓伯休那。俗言那人義出此，其本音并不入馬礻馬二部。古韻固與哿個通用，第詞中聲轉(zhuǎn)，竊有未安，擬為僭易之。何如。走近又得送春水龍吟一解，亦類茹華閔時之作。改定當(dāng)寫上就正。馀不一一。歸鶴圖亦即并陸扇落墨，不久稽也。彊村詞掌先生垂鑿。文焯敬白。［四月六日。］
○又
昨辱惠存，適服藥再眠，乍覺汗出。聞跫然至，頓狂躍起，亟思晤言，一傾積愫。乃臧獲姑息，以病謝客。展待闕然，罪過罪過，度知深弗我尤也。昨竟日擁裘，猶肌粟凜凜。今已愈，渴於言，侍兒舉來告，奉答一二。并題簽一紙附上。案驚翁原刻，舊有景宋鄂州本云云，刊於封葉。此既付石印，何以缺佚重題。豈渠所得者固遺其舊橥，抑別有用意邪。下走十年前有?？庇洠嘁罁?jù)明萬歷間歸安茅一楨刻本訂正。又近考金荃詞及毛熙震、歐陽炯三家詞，見於花間集者并完帙，非選家節(jié)取例也，似發(fā)人所未發(fā)。倘滬友意在闡明斯集大旨，有取於拙議，得附篇末以傳，亦云幸已。擬請公暇日致書為之揄揚，從臾附鍥，庶預(yù)是有益乎。載繹大箸西河，未卒讀，不禁老淚涔涔，如聞鄰笛。題敘意極哀宛，而辭未達(dá)。向夕當(dāng)更校定就商，何如?！霰桃延泻瘉碓?，并親存之，亦未及晤。所事在滬已聞劍丞言之鑿鑿。特未可操券耳。此上彊村詞長先生道案。鄭文焯頓白。［十一月四日。］
伯宛舍人索樵風(fēng)集甚殷，即當(dāng)寫上，必不久稽，負(fù)我良友也。再此行得從王山觀盛氏圖書，中有唐人小集百家，明校精完，諦審即江建霞所謂影宋本。據(jù)山云：實發(fā)耑於小山舊藏，以其殘卷五十家，重值歸江氏，因影刻以傳。卻非陳道人書棚本也。又及。
○又
前夕清談，可云彥會，惜未及以吟尊雅奉閑逸耳。伯宛舍人遠(yuǎn)寄書籍，兼鄉(xiāng)味種種。際此米珠薪桂，長安居大不易，猶復(fù)念及江皋一二知舊，有故人祿米之風(fēng)，良可感嘆。方之正輔之遺坡老全面岑茶，其高義誠有過之。乞先為寄聲報謝，幸甚幸甚。至其近印勞氏碎金一冊，昨一纟番，所校詞集，多出傳鈔。展轉(zhuǎn)叢殘，■豢滿目。蓋當(dāng)避寇流離之際，行■編削，得一舊本，已嘆大難，固未遑寤疑辨惑也。茲偶舉一耑，以質(zhì)宏達(dá)。篇中校金奩集，為金荃之訛固已。而放翁一跋，亦有舛?？硷w卿詞唯見於花間集之六十有六首。雖顧氏秀野草堂所稱宋槧一卷，未見刊行。而弘基在五代之初，去晚唐未遠(yuǎn)，宜其甄錄所得為多。自後古今詞話之誤以春曉曲為玉樓春，全唐詩附載，又羼入袁國傳之菩薩曼。下走曩作金荃詞考略，已深切著明。是氵錄飲所云溫詞只八十三首，未足徵信。此必明初坊寫俗本，見四朝名賢詞。飛卿首列，遂以此一卷全為金荃。又論荃作奩。姑舍是勿論。獨放翁兩跋花間集，汲古僅載其一。此跋所云，謂其專屬金荃，殊亦無據(jù)。案飛卿無南鄉(xiāng)子詞?；ㄩg載有南歌子七首，類宮怨之作，不得比之竹枝。惟歐陽舍人南鄉(xiāng)子八首，實皆紀(jì)嶺海風(fēng)土，語義與竹枝為近。然則放翁所稱追配禹錫者，當(dāng)不謂飛卿可證。漢趙分卿孟子題辭所謂宜在條理之科。篇中是類甚夥，此條擬亦附之。拙纂考略，亦足多也。究之■訂之學(xué)，後起者洵易為功。顧士夫生丁世難，窮困吝中，而不遺鉛槧。往哲流風(fēng)，正非衰免取及。宜伯宛系志鄉(xiāng)獻(xiàn)，汲汲墨版以傳也。其天下同文一卷，節(jié)縮泰甚。所見不逮所聞。且元人詞率於音呂失考。［如此編大、霓裳中序、疏影按律并宜側(cè)調(diào)其它出入益多］明秀、蛾術(shù)二集外，等諸既灌而已，敢以瘦聞。妄逞一得，幸匆為過。此上敬承彊村先生動定。文焯白疏。［三月十四日。］
○又
昨栓敗簏中，得昔年寫詞家大意殘紙三葉，亦間有道著處，特奉上請益。知此旨之微妙，惟公可與語，吁可慨也。夜來纟由繹大箸馀闋，怨深文綺。其高健處不亞中仙，殘膏勝馥，沾丐後人不少。忝附雅舊知愛之深，重以諄諄讠垂諉，曷敢效薄俗庚。不揆愚，妄有獻(xiàn)替。輒注簡眉牘尾，以竭微誠，冀塵高聽。倘不以寡ウ見嗤而恕其狂瞽歟，伏惟作者裁之。幸甚幸甚。拙制閏集，都為傖歌，歸來尚未料簡，少間必寫續(xù)稿納上，以副盛義。春寒不減舊，孱軀畏風(fēng)如虎，卻其望從者枉過，作竟日話，誠非忠恕之道。然昌黎渴思大顛師一披接，固謂勞於一來，安於所適，道故如是。其語甚辯，或亦大蹇朋來之占應(yīng)也。人日良辰，甚盼頓駕，以慰佇詹。至祝至祝。滬上子純消息何如，念念。此上彊村詞掌左右。樵風(fēng)白。
○又
昨辱答，兼題亡兄遺札，感不去懷，誦之泫然。命書詞簽，旦夕節(jié)奉報，不更稽滯也。伏讀新制寫扇，題目既佳，詞復(fù)絕妙。匪吾賢高節(jié)貞行，烏能據(jù)此衷曲。尤喜疏放似張于湖，忠憤所發(fā)，必傳之作也。若夫寄讬凄涼，則蘭成枯樹賦，差堪比擬。百復(fù)不厭，即當(dāng)寫撫桐圖小幀持贈。下走感愴由中，竟破三年戒，率爾屬和。惟久未綴思，不免荒ウ。梁簡文所謂雖是庸魯，不能閣筆。幸知音有以裁之。向晚閑步，擬走訪，或不至於左邪。此上敬承彊村詞掌道履。樵風(fēng)言。
○又
連檐過雨，新綠填門，頓催春老，乃嘆此萋萋之蕪人國，一碧無名，有可為凄漣者已。吳俗立夏，二三鄰曲，飯以朱櫻梅子酒母新麥海螺鰣魚之屬，為佳辰筐實，亦江南節(jié)物之舊遺也。自今改歷，餼羊?qū)U，慨愴如何。清興所逮，盍一見過，聊以嘗新。魚麥?zhǔn)亲蛉沼H串所貽，今慮已色惡，其它頗可式食庶幾耳。開逕以望，幸毋珊珊。昨得來告，已上燈後，不及走談矣。彊村先生書。樵風(fēng)逸民白。［壬子立夏日。］
○又
秦寒未減，又過燒燈。人事蹉跎，日月驚邁。淵明句有云：“今我不為樂，知有來歲否。”吾儕從何處行樂，誠莫知其方也。枕上偶成解嘲詩，就有道正，聊博一拊掌。東坡所謂不以無奸而養(yǎng)不吠之犬，鄙意正同康衢事?？滇槭乱娨淖?。康衢長者名犬曰善噬，賓客三年不敢至其門，既覺而改名，客復(fù)往，殆喻言耳。從者何日之滬，倘更見過，能飲一杯無。此間略得清趣，至海上則拉雜徵逐，甚無謂也。子美尚未來，亦數(shù)年契闊矣。匆匆上孝臧先生左右。焯頓首。［十七日。］
近年凡百都厭倦，惟老友清談，無日忘之。
○又
昨夕雨後微涼，甫得一親幾案，而畫債坌集，老眼又以燈下落墨為苦。但祝天作之緣，再雨三日，便了卻無數(shù)尺二冤家矣。頃栓敝篋，得亡兄嚼梅手鈔頻伽詞品附香方二紙，蓋光緒己丑歲，自山左見寄者。不知何處得此本，擬為裝一小冊，以存其手跡。欲求大賢題跋數(shù)行以張之。吾兄器雄恢，一生兀聿不宜官。工書，行草體勢，得魯公爭坐位帖神妙。所作簡札，輒為好事藏┑。瘦碧詞敘，是其筆也。惜有子不能象賢，保護(hù)遺跡，故極意為守此僅僅者耳。再晚見掃葉山房廣告中，有古今名人詞選，近人詞錄，想亦同調(diào)所選輯。閶門街有掃葉分坊，吾賢盍暇日一取觀之，不知有無異讠巽。匆匆手奏，敬承彊村詞長道履。文焯頓首。［六月四日。］
近日有無京書，伯宛至可念，總之文人固分漂零也。
○又
樵風(fēng)罷酒，解構(gòu)劇場。遙一點頭，闕然言議。旬馀牽帥人事，恃在密邇，轉(zhuǎn)相闊疏，所懷如何。一昨匆匆白箋，逕著奴子投扌覃高從。則司閽以滬上之駕未旋，度遷喬之期又展。意方猶豫，頗訝珊珊來遲。乃小疏既見擲還，愿言彌切中曲。忽得伯韜書報，欣審美眷新移，當(dāng)春安吉。從茲紅梅一曲，不得獨擅芳聲。而縮地飛仙，一院雙成儔侶。神捷乃爾，益令人歆羨不置。七寶樓臺，本無事修月手矣。先此公布慶，尋走詣不次。敬承漚尹詞掌侍郎起居，并賀大熹。文焯再拜。
○附小詞一解奉賀
點絳唇
仙侶云移，夜笙飛下雙成步。占春佳處。花亞新簾戶。家續(xù)樵歌，不羨紅梅譜。聊吟趣。柳煙分縷。招引鶯鄰語。
樵風(fēng)園客稿上，時戊申中春之昔。
○又
天公玉戲，大好亭林，安得故人款然良對，以斗酒賞之。記舊春賦雪憶秦娥一解有云：“故山已變青蕪國。為誰染出傷心白。傷心白。人間天上，恨春無色。”洵哀思垂絕之音也，君其謂之何。馀具往牘，不復(fù)詞費。邇來南北亂機(jī)四伏，正大蹇朋來之際，憂生奚為。樵風(fēng)逸民附白。［十一月癸丑朔有二日。］
○又
昨口述近作小城尋梅一解，深荷賞擊。不惜歌苦，乃獲知音，能無感慰。茲錄上就正，倘辱嗤點而和之，不翅乞酒得漿也，幸甚幸甚。枕上又得花犯，欲次韻美成，而喜字韻誠難，恐強(qiáng)步轉(zhuǎn)令全章皆躓。公能首唱俾繼聲，何如。又清真第七句倚字為葉，而夢窗初闋不押韻，殆異撰爾。敝鈔壺連唱二本，久置高齋。記與子復(fù)和此曲，亟思覆視。即乞栓還付去手，至企至企。此上彊村詞長左右。樵風(fēng)佚白。
○又
一昨得伯宛為茗理主人徵圖詠一事，頓觸三十年前舊業(yè)之感。因嘆近世自國學(xué)廢六書之教，乃以訓(xùn)故考據(jù)列為小學(xué)專家，馴至三代兩漢之書不可讀。而專攻詞章者，益昧夫古言古義，動多謬悠悠專輒之文。重為有識所詬病，吁可慨也已。憶走南游，在固始吳公節(jié)耑校閱正誼課卷。其時管［禮耕］袁［寶璜］輩并以高材生常為稱首。一日以茗柯命題，即據(jù)黃扶孟義府所徵音訓(xùn)，思得諸生之博證。而應(yīng)者僅一二卷，引鈕說卻未得其左讠僉。古解之日替可知。無惑乎茍柯自號［不敢以其為詞家而阿所好所謂當(dāng)仁不讓也［後，又有以茗理名其居者。是殆文人驚新奇而莫究微忄旨之過。許君所謂蔽所希聞，未睹字例之條。吾恐迷誤不諭者，不寧唯是。皋文以陽湖古文名家，今傳世有茍柯文集。近見其墨子經(jīng)考稿本，亦鮮精義。其間以六書詮釋音訓(xùn)，并多疏遺。走嘗究心於墨經(jīng)，故審之熟已。昨吾賢疑其兼通經(jīng)義，其即謂此編歟。結(jié)習(xí)未忘，敢以請益。此上彊村詞掌道案。樵風(fēng)逸民白。
鄭文焯撰 龍沐勛輯
高密鄭叔問先生（文焯），畢生專力於詞，為近代一大家數(shù)。復(fù)精聲律，善批評。凡前人詞集，經(jīng)先生批校者，散在海內(nèi)藏家，不可指數(shù)。以予所見，有東坡樂府、清真集、白石道人歌曲、夢窗甲乙丙丁稿、花間集等，各家或一本，或?qū)医?jīng)批校至三四本，莫不朱黃滿紙，具有精意。友人唐圭璋君，方議匯刊詞話，屬為搜輯遺佚，因擬匯錄先生批校各集，兼及遺札中之有關(guān)於詞學(xué)者，為大鶴山人詞話若干卷，以報唐君，并先揭載本刊，為海內(nèi)治詞學(xué)者之助云。倘海內(nèi)藏家，有得先生論詞遺著，為沐勛所未采及者，尚冀錄副見惠，俾得匯成全書，發(fā)潛闡疑，又不特沐勛一人之私幸而已。癸本秋沐勛附記。
○東坡樂府（南陵徐積馀先生藏彊村叢書本）
江城子，湖上與張先同賦云：“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fēng)清。晚霞明。一朵鞭蕖，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忽聞江上弄哀箏?？嗪?。遺誰聽。煙斂云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shù)峰青?！彼卧漠Y牖閑評記此詞為劉貢父兄弟作；換頭處作“忽聞筵上起哀箏”，此誤作“江上”，蓋後人因“江上數(shù)峰青”句而以意改之。不知此詞本事實，於湖上遇小舟，載佳人，自云：“慕公十馀年，善箏，愿當(dāng)筵獻(xiàn)一曲，并賜以詞為榮。”詞中所詠，皆當(dāng)時事也。
菩薩蠻，杭妓往蘇迓新守楊元素，寄蘇守王規(guī)甫云：“玉童西迓浮丘伯。洞天冷落秋蕭瑟。不用許飛瓊?，幣_空月明。清香凝夜宴。借與韋郎看。莫便向姑蘇。扁舟下五湖?！崩顤|川有送人攜妓赴任詩，此詞又記杭妓往蘇迓新守，是知唐宋時赴任迎任，皆有官妓為導(dǎo)之例。此風(fēng)蓋自元明已來，微論廢絕，國朝且懸為厲禁，著之律條，并飲酒挾妓，亦有罪已。古今風(fēng)氣之碩異如是。南鄉(xiāng)子題云：“沈強(qiáng)輔雯上出（文）犀麗玉作胡琴送元素還朝，同子野各賦一首?！敝煨㈥鞍福骸岸~，一賦胡琴，一送元素，所為各賦一首也?！蔽撵贪福捍嗽~題當(dāng)分為二，以胡琴送元素還朝為第二題。集中采桑子慢題敘“有胡琴者，姿色尤好，三公皆一時英秀，景之秀，妓之妙，真為希遇”云云，是胡琴為妓女可證。次闋過片所謂“粉淚怨離居”，即胡琴送元素之意。定風(fēng)波送元素作，亦有“紅粉尊前添懊惱”之句，可知胡琴為元素所眷已。文焯案：朱云“一賦胡琴，一送元素”，誤甚。至犀麗玉亦妓名，詞中用典切，正可證讬喻其人。本集中詠姬人名字，并如是例。此“作”字即結(jié)束前題，斷無詠作胡琴之理。況以玉作胡琴，更與送元素?zé)o關(guān)。詞中“良工”“琢刻”云云，皆喻言麗玉之天真，故下有“愿作龍香雙鳳撥”之語，益足徵命題之義。且集中謂“某出妓”，或“侍姬某”，亦詞人恒例，豈可泥於琢刻等字，即謂其切作字，不亦死於句下呼。
集中雙荷葉，本耘老侍兒小名，公即以為曲名，且詞中以荷葉貼切，尤盡清妙之致，此犀麗玉并姓字亦曲曲寫出，獨何疑乎？
滿江紅，正月十三日，雪中送文安國還朝云：“天豈無情，天也解多情留客。春向暖、朝來底事，尚飄輕雪。君遇時來紆組綬，我應(yīng)老去尋泉石?？之悤r、杯酒復(fù)相思，云山隔。浮世事。俱難必。人縱健，頭應(yīng)白。何辭更一醉，此歡難覓。不用向、佳人訴離恨，淚珠先已凝雙睫。但莫遣、新燕卻來時，音書絕。”如此詞用韻，豈得以詩韻中通轉(zhuǎn)部例之。若使戈順卿輩審定，又將橫馳臆斷，如改白石摸魚兒詞韻之謬解，不亦滋後學(xué)大惑乎。
水調(diào)歌頭，丙辰中秋，歡飲達(dá)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云：“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fēng)歸去，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卑l(fā)耑從太白仙心脫化，頓成奇逸之筆。湘綺誦此詞，以為此“全”字韻，可當(dāng)“三語掾”，自來未經(jīng)人道。
陽關(guān)曲答李公擇云：“濟(jì)南春好雪初晴。才到龍山馬足輕。使君莫忘霅溪女，還作陽關(guān)腸斷聲?！笔情牭谌涞谖遄郑匀肼暈閰f(xié)律，蓋虻於“勸君更盡一杯酒”也。
陽關(guān)曲，中秋作云：“暮云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zhuǎn)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不”字律妙句天成。
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此作詞云：“明月如霜，好風(fēng)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云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毖嘧訕俏幢乜伤?，盼盼更何必入夢，東坡居士斷不作此癡人說夢之題亟宜改正。公以“燕子樓空”三句語秦淮海，殆以示詠古之超宕，貴神情不貴跡象也。余嘗深味是言，若發(fā)奧司。昨賦吳小城觀梅水龍吟，有句云：“對此茫茫，何曾西子，能傾一顧。又水漂花出，無人見也，回闌繞，空懷古?！弊孕诺们蹇罩?，即從此詞悟得法門，以視舊詠吳小城詞，竟有仙凡之判。
臨江仙，龍丘了自洛之蜀，載二侍女，戎裝駿馬，至溪山佳處，輒留數(shù)日，見者以為異人。其後十年筑室黃岡之北，號曰靜安居士，作此詞贈之，云：“細(xì)馬遠(yuǎn)馱雙侍女，青巾玉帶紅靴。溪山好處便為家。誰知巴峽路，卻見洛陽花。面旋落英飛玉蕊，人間春日初斜。十年不見紫云車。龍丘新洞府，鉛鼎養(yǎng)丹砂。”詞句亦飄飄欲仙。
水龍吟，閭丘大夫孝終公顯嘗守黃州，作棲霞樓，為郡中絕勝。元豐五年，余謫居黃，正月十七日夢扁舟渡江，中流回望樓中，歌樂雜作，舟中人言：“公顯方會客也?！庇X而異之，乃作此曲，蓋越調(diào)鼓笛慢。公顯時已致仕，在蘇州。云：“小舟橫截春江，臥看翠壁紅樓起。云間笑語，使君高會，佳人半醉。危柱哀弦，艷歌馀響，繞云縈水。念故人老大，風(fēng)流未減，空回首，煙波里。推枕惘然不見，但空江月明千里。五湖聞道，扁舟歸去，仍攜西子。云夢南州，武昌東岸，昔游應(yīng)記，料多情夢里，端來見我，也參差是?！蓖回６?，仙乎仙乎?！按浔凇本淦鎹洌宦兜褡梁?。上闋全寫夢境，空靈中雜以凄麗，過片始言情，有滄波浩渺之致，真高格也?！霸茐簟倍?，妙能寫閑中情景，煞拍不說夢，偏說夢來見我，正是詞筆高渾，不猶人處。
江城子，陶淵明以正月五日游斜川，臨流班坐，顧瞻南阜，愛曾城之獨秀，乃作斜川詩，至今使人想見其處。元豐壬戌之春，余躬耕於東坡，筑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後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嘆，此亦斜川之游也。乃作長短句，以江城子歌之云：“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雪堂西畔暗泉鳴。北山傾。小溪橫。南望亭丘、孤秀聳曾城。都是斜川當(dāng)日境，吾老矣，寄馀齡。”讀東坡先生詞，於氣韻格律，并有悟到空靈妙境，匪可以詞家目之，亦不得不目為詞家，世每謂其以詩入詞，豈知言哉。董文敏論畫曰：“同能不如獨詣。”吾於坡仙詞亦云。
定風(fēng)波，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云：“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帯w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此足徵是翁坦蕩之懷，任天而動，琢句亦瘦逸，能道眼前景，以曲筆直寫胸臆，倚聲能事盡之矣。
洞仙歌，余七歲時，見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歲，自言嘗隨其師入蜀，主孟昶宮中。一日大熱，蜀主與花蕊夫人夜納涼摩訶池上，作一詞，朱具能記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無知此詞者。但記其首兩句，暇日尋味，豈洞仙歌令乎，乃為足之云：“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fēng)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zhuǎn)。但屈指、西風(fēng)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逼吕细奶泶嗽~數(shù)字，誠覺氣象萬千，其聲亦如空山鳴泉，琴筑競奏。
念奴嬌，赤壁懷古云：“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崩云，驚濤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遙想公瑾當(dāng)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強(qiáng)虜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人間如構(gòu)，一尊還酹江月?！比蔟S續(xù)筆“詩詞改字”一條，謂向巨源云：“元不伐家有魚直所書東坡念奴嬌，與今人歌不同者數(shù)處。如‘浪淘盡’為‘浪聲沉’，‘周郎赤壁’為‘孫順赤壁’，‘穿空’為‘崩云’，‘拍岸’為‘掠岸’，‘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為‘多情應(yīng)是，笑我生華發(fā)’，‘人生如夢’為‘如寄’，不知此本今何在也？”案：此從元祐云間本，唯“崩云”二字與山谷所錄無異。汲古刻固作“穿空”“拍岸”，此又作“裂岸”，亦奇。愚謂他無足異，只“多情應(yīng)是”句，當(dāng)從魯直寫本校正。曩見陳伯韜齋頭有王壬老讀是詞校字，改“了”字為“與”，伯韜極傾倒，余笑謂此正是湘綺不解詞格之證，即以音調(diào)言，亦啞鳳也。
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云：“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贝艘嘤兴杏|，不必附會溫都監(jiān)女故事，自成馨逸。
滿庭芳，有王長官者，棄官黃州，三十三年，黃人謂之王先生，因送陳慥來過余，因為賦此云：“三十三年，今誰存者，算只君與長江。凜然蒼檜，霜榦苦難雙。聞道司州古縣，云溪、上竹烏松窗。江南岸、不因送子，寧肯過吾邦。挫挫。疏雨過，風(fēng)林舞破，煙蓋云幢。愿持此邀君，一飲空缸。居士先生老矣，真夢里、相對殘釭。歌聲斷、行人未起，船鼓已逄逄?！苯【淙朐~，更奇峰郁起，此境匪稼軒所能夢到。不事雕鑿，字字蒼寒，如空巖霜榦，天風(fēng)吹墮頗黎地上，鏗然作碎玉聲。
水調(diào)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云：“落日繡簾卷，亭下水連空。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渺渺沒孤鴻。認(rèn)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一千頃，都鏡凈，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靶μm臺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fēng)?！贝说染浞?，使作者稍稍矜才使氣，便入粗豪一派，妙能寫景中人，用生出無限情思。
醉蓬萊，余謫居黃州，三見重九。每歲與太守徐君猷會於棲霞樓。今年公將去，乞郡湖南，念此惘然，故作是詞云：“笑勞生一夢，羈旅三年，又還重九。華發(fā)蕭蕭，對荒園搔首。賴有多情，好飲無事，似古人賢守。歲歲登高，年年落帽，物華依舊。此會應(yīng)須爛醉，仍把紫菊紅萸，細(xì)看重嗅。搖落霜風(fēng)，有手栽雙柳。來歲今朝，為我西顧，酹羽觴江口。會與州人，飲公遺愛，一江醇酎?！笔酚涥愝F謂犀首：“公何好飲?！痹疲骸盁o事也?！睎|坡詩中，恒用“無事酒”本此。結(jié)處掉入倉茫，便有無限離景。
鷓鴣天云：“林?jǐn)嗌矫髦耠[墻。亂蟬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鳥時時見，照水紅蕖細(xì)細(xì)看。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轉(zhuǎn)斜陽。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睖Y明詩：“嘯傲東軒下，聊復(fù)得此生。”此詞從陶詩中得來，逾覺清異，較“浮生半日間”句，自是詩詞異調(diào)。論者每謂坡公以詩筆入詞，豈審音知言者。行香子，與泗守過南山晚歸作云：“北望平川。野水荒灣。共尋春、飛步孱顏。和風(fēng)弄袖，香霧縈鬟。正酒酣時，人語笑，白云間。飛鴻落照，相將歸去，澹娟娟、玉宇清閑。何人無事，宴坐空山。望長橋上，燈火亂，使君還?！比送庵?，澹然仙趣。
滿庭芳，余謫居黃州五年，將赴臨汝，作滿庭芳一篇別黃人。既至南都，蒙恩放歸陽羨，復(fù)作一篇。云：“歸去來兮，清溪無底，上有千仞嵯峨。畫樓東畔，天遠(yuǎn)夕陽多。老去君恩未報，空回首、彈鋏悲歌。船頭轉(zhuǎn)、長風(fēng)萬里，歸馬駐平坡。無何。何處有，銀潢盡處，天女停梭。問何事人間，久戲風(fēng)波。顧謂同來稚子，應(yīng)爛汝、腰下長柯。青衫破、君仙笑我，千縷掛煙穰。”桃溪客語載陽羨邵氏，因東坡此詞，遂名所居曰“天遠(yuǎn)堂”。余曾於吳市，見一古砂壺，底有篆文，即此堂名，乃知為宋制邵家故物，惜未購致為憾耳。
水龍吟，次韻章質(zhì)天楊花詞云：“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M損柔腸，因困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fēng)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艱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xì)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鄙放漠孆堻c睛，此亦詞中一格。
八聲甘州寄參寥子云：“有情風(fēng)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jī)。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約他年、東還海道，愿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yīng)回首，為我沾衣?！蓖回Ｑ┥?，卷地而來，真似錢塘江上看潮時，添得此老胸中數(shù)萬甲兵，是何氣象雄且桀。妙在無一字豪宕，無一語險怪，又出以閑逸感喟之情，所謂骨重神寒，不食人間煙火氣者，詞境至此觀止矣。云錦成章，天衣無縫，是作從至情流出，不假熨貼之工。
歸朝歡和蘇堅伯固云：“我夢扁舟浮震澤。雪浪搖空千頃曰。覺來滿眼是廬山，倚天無數(shù)開青壁。此生長接淅。與君同是江南客。夢中游、覺來清賞，同作飛梭擲。明日西風(fēng)還掛席。唱我新詞淚沾臆。靈均去後楚山空，灃陽蘭芷無顏色。君才如夢得。武陵更在西南極。竹枝詞、莫徭新唱，誰謂古今隔。”此與柳詞同一體，其平側(cè)微異處，正其音律之清濁相和，匪若萬紅友所注可平可仄之例也。
水龍吟云：“小溝東接長江，柳隄葦岸連云際。煙村瀟灑，人間一哄，漁樵早市。永晝端居，寸陰虛度，了成何事。但絲莼玉藕，珠粳錦鯉，相留戀，又經(jīng)歲。因念浮丘舊侶。慣瑤池羽觴沉醉。青鸞歌舞，銖衣?lián)u曳，壺中天地。飄墮人間，步虛聲斷，露寒風(fēng)細(xì)。抱素琴獨向，銀蟾影里，此懷難寄?！庇新暜嫞瑹o聲詩，胥在其中。
永遇樂云：“天末山橫，半空簫鼓，樓觀高起。指點裁成，東風(fēng)滿院，總是新桃李。綸巾羽扇，一尊飲罷，目送斷鴻千里。攬清歌、馀音不斷，縹緲尚縈流水。年來自笑，無情何事，猶有多情遺思。綠鬢朱顏，怱怱拚了，卻記花前醉。明年春到，重尋幽夢，應(yīng)在亂鶯聲里。拍闌干斜陽轉(zhuǎn)處，有誰共倚?！卑复嗽~又見石林詞，元刻既無之，毛本又以意題作“眺望”，當(dāng)據(jù)元刻及葉夢得詞，刪去此闋。
◎附錄鄭大鶴先生論詞手簡 番禺葉恭綽遐庵輯錄
○一
余齠齔時，好讀唐詩，日課十?dāng)?shù)首，輒能背誦。年十一，侍先中丞公游雒陽，一日，出城西，觀櫻桃溝，率成絕句云：“櫻桃紅漲雨纖纖，京洛風(fēng)光舊未諳。絕似熟梅好天氣，衣篝香里夢江南。”其時未識江南梅黃天氣如何光景，率爾操觚，意若有會。迨廿五歲，南游客吳，匆匆?guī)自?，每值滿城梅雨，襟袖酥凝。美成詞所云：“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鄙w紀(jì)梅天以熏篝除濕，而少作轉(zhuǎn)成落南之詩讖，亦足徵漂泊生涯，匪偶然也。沈伯時論詞云：“讀唐詩多，故語多雅淡?！彼稳擞须[括唐詩之例。玉田謂：“取字當(dāng)從溫、李詩中來?！苯裼^美成、白石諸家，嘉藻紛縟，靡不取材於飛卿、玉溪，而於長爪郎奇雋語，尤多裁制。嘗究心於此，覺玉田言不我欺。因暇熟讀長吉詩，刺其文字之驚采絕艷，一一匯錄，擇之務(wù)精?；驗殄鷥D獲巧對。溫八叉本工倚聲，其詩中典要，與玉溪“獺祭”稍別，亦自可綷以藻詠，助我詞華。必不可臆造纖靡之辭，自落輕俗之習(xí)，務(wù)使運用無一字無來歷。熟讀諸家名制，思過半已。夫文者，情之華也，意者、魄之宰也，故意高則以文顯之，艱深者多澀，文榮則以意貫之，涂附者多庸。又筆欲其曲，雖放不粗，語欲其新，實費而隱，前輩謂無理之理，無體之體，猶隔一塵。唐五代及兩宋詞人，皆文章爾雅，碩宿耆英，雖理學(xué)大儒，亦工為之，可徵詞體固尊，非近世所鄙為淫曲弄者可同日而語也。自君相以逮學(xué)士大夫，畸人才流，遷客怨女，寒隱瀹，靡不歌思泣懷，興來情往。甚至名伎高僧，頑仙艷鬼，讬寄深遠(yuǎn)，屬引湛冥，其造耑甚微，而極命風(fēng)謠，感音一致，蔚為君雅之材，煥乎一朝之粹。至美成提舉大晟，演為曼聲，三犯四犯，變調(diào)綦繁，美且備已。白石以沉憂善歌之士，意在復(fù)古，進(jìn)大樂議，率為伶?zhèn)愃?，其志可悲，其學(xué)自足千古。叔夏論其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百世興感，如見其人。自乙酉丙戌之年，余舉詞杜於吳，即專以連句和姜詞為程課，繼以宋六十一家，擇其菁英，咸為嗣響。今同社諸子，零落殆盡，半莢秋詞，但有馀泣，此近十年所為傷心之極致，雖長歌不能造哀已。惜曩和姜全詞，及鄙人補白石傳，并未付鍥，且遺一葉，莢稿零疊，不省措久已。玉田崇四家詞，黜柳以進(jìn)史，蓋以梅溪聲韻鏗訇，幽約可諷，獨於律未精細(xì)。屯田則宋專家，其高渾處不減清真，長調(diào)尤能以沉雄之魄，清勁之氣，寫奇麗之情，作揮綽之聲，猶唐之詩家，有盛晚之別。今學(xué)者驟語以此境，誠未易諳其細(xì)趣，不若細(xì)繹白石歌曲，得其雅淡疏宕之致，一洗金釵鈿合之塵，取其全詞，日和一章，以驗孤進(jìn)。其它如絕妙好詞，亦可選其雅句，日夕玩索，以草窗所錄，皆南宋元初詞人也。
○二
聲調(diào)從律呂而生，依永和聲，聲文諧會，乃為佳制。然詞原於燕樂，非專於樂府中求生活者。自古音譜失圖，所可見只詞源一書耳。故凌仲子著燕樂考原，苦無圖說，以闡發(fā)秘奧，至晚歲，始得玉田書，研究之，頗有創(chuàng)獲。雖仲子書不為詞旨昌明，而其所造，終不出燕樂章本，會心正不在遠(yuǎn)。曩嘗博徵唐宋樂紀(jì)，及管色八十四調(diào)，求之三年，方稍司樂祖微眇，悉取詞原之言律者，銳意箋釋，若畫一，豈旦夕能畢其說耶？今蘇布政陳公，曾于甲午之夏，持拙編律二卷，見訪於沽上客樓，殷殷下問，意在盡得其指要，卒之未竟其緒，但辨以宮位所在，能知戈氏自詡知律之謬誕而已。朱文公嘗云：“不知宮位究在那里？”其全書中有紀(jì)俗譜管色，益錯亂已。此老不為考據(jù)訓(xùn)故之學(xué)，固未為知樂也。
○三
近世詞家，謹(jǐn)於上去，便自命甚高。入聲字例，發(fā)自鄙人，徵諸柳、周、吳、姜四家，冥若符合。乃知詞學(xué)之微，等之詩亡，元曲盛行，彌以傖靡，失其舊體。國朝諸家，鮮所折衷。良以攻樸學(xué)者薄詞為小道，治古文者又放為鄭聲。自宋迄今將千年，正聲絕，古節(jié)陵，變風(fēng)小雅之遺，騷人比興之旨，無復(fù)起其衰而提倡之者，宜夫朱厲雕琢為工，後進(jìn)馳逐，幾欲奴仆命騷矣。獨皋文能張詞之幽隱，所謂“不敢以詩賦之流，同類而風(fēng)誦之”，其道日昌，其體日尊。近卅年作者輩出，罔敢乖刺，自蹈下流。然求其述造淵微，洞明音呂，以契夫意內(nèi)言外之精義，殆十無二三焉。此詞律之難工，但勿為“轉(zhuǎn)摺怪異不祥之音”，斯得之已。姑舍是，詞之難工，以屬事遣詞，純以清空出之，務(wù)為典博，則傷質(zhì)實，多著才語，又近昌狂。至一切隱僻怪誕、禪縛窮苦、放浪通脫之言，皆不得著一字，類詩之有禁體。然屏除諸弊，又易失之空疏，動輒?；蜢堵曊{(diào)未有吟安，則拌舍好句，或於語句自知落韻，則俯就庸音，此詞之所為難工也。而律呂之幾微出入，猶為別墨焉，所貴清空者，曰骨氣而已。其實經(jīng)史百家，悉在煉中，而出以高澹，故能騷雅，淵淵乎文有其質(zhì)。如石帚之用“三星”，則取之詩“彼織女”之疏，夢窗之用“棠笏”，則取之舊唐書李之傳，馀類不可勝數(shù)。若子集中之所取裁者益夥，讀者貴博觀其通耳。
○四
余少日最不喜為帖括，為文專擬六朝，詩則學(xué)東川，取逕雖高，才力苦弱。迨南游獲交高君碧湄、張君嘯山、強(qiáng)君賡廷、李君眉生，始稍稍務(wù)博，而所造不克精進(jìn)，略別文章原流，間得奇可，雖契古人，輒驚呼狂喜。然每有所作，未嘗不嘆學(xué)之遠(yuǎn)道也。及晤王壬老，聞其馀緒，而文一變。世士嘗謂訓(xùn)故考據(jù)之舉，有妨詞章。余治經(jīng)小學(xué)，及墨家言二十馀年，攻許學(xué)則著有說文引群說故二十七卷，［今刻有揚雄說詁。］有書轉(zhuǎn)注舊執(zhí)四卷，自謂發(fā)前人所未發(fā)。研經(jīng)馀日，未嘗廢文，獨於詞學(xué)，深鄙夷之。故本朝諸名家，悉未到眼一字。為詞實自丙戌歲始，入手即愛白石騷雅，勤學(xué)十年，乃悟清真之高妙，進(jìn)求花間，據(jù)宋刻制令曲，往往似張舍人，其哀艷不數(shù)小晏風(fēng)流也。若夫?qū)W文英之，患在無氣，學(xué)龍洲之放，又患在無筆，二者洵後學(xué)所厚誡，未可率似也。復(fù)堂謂余“善學(xué)清真”，吾斯未信。詞無學(xué)以輔文，則失之<黑>淺，無文以達(dá)意，則失之隱怪，并不足與言詞，而猥曰不屑小道，吾不知其所為遠(yuǎn)大者又何如耶。
○五
凡為文章，無論詞賦詩文，不可立宗派，卻不可亻面體裁。蓋無體則，所謂“安蔽乖方，迷不知門戶”者也。不知所以裁之，則冗濫敷庸，放者為之，或矜才使氣，靡靡無所底止，又所謂“雜亂無章”者也。作詞尤誡此二弊，一由“蔽所希見”，一由“予智自雄”。比嘗見并世詞人，陳陳相因，得門實寡。即有志師古者，亦往往為律所縛，頓思破析舊格，以為腔可自度，黠者或趨於簡便，藉口古人先我為之，此“畏難茍安”之錮習(xí)使然，甚無謂也。然則今之妄讬蘇、辛，鄙夷秦、柳者，皆巨怪大謬，豈值一哂耶？宣尼論學(xué)，“以約失之者鮮”，請進(jìn)此忄旨以言詞，貴能精擇以自鏡得失耳。拉雜書之，不復(fù)詮第。冀宏達(dá)廣吾勢焉。鶴道人記。
右鄭大鶴先生論詞手簡五通，為當(dāng)年寫寄張孟劬先生者。孟劬先生自謂少好倚聲，實師大鶴，且以通家子，過從尤勤。函札往還，論詞之作特多且精。自大鶴歸道山，孟劬先生悉取遺札，裝成一冊，高約二寸許。以旅滬日，為人假觀，久乃轉(zhuǎn)歸葉遐庵先生，孟劬先生亦慶物得其主。遐庵先生既擇其尤精者，錄載本刊，因附紀(jì)其始末如此云。編者附識。
◎大鶴山人詞集跋尾 北海鄭文焯叔問撰 萬載龍沐勛娛生輯
○溫飛卿詞集考
陸文圭謂花間以前無集譜，余謂詞有專集，於後唐和凝之紅葉稿，而馮正中陽春集，李瑤集，皆其嗣響焉。若唐人以長短句原於樂府，類皆附詩集以傳，故謂之詩馀，初未聞別為一集而名之也。新唐書藝文志載：庭筠有握蘭集三卷，金筌集十卷，詩集五卷，漢南真稿十卷，宋志從同，明焦據(jù)以入經(jīng)籍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僅記飛卿集七卷。國初長洲顧嗣立自敘溫詩箋注，亦云：“依宋本分為詩集七卷，別集一卷?！弊阒w卿集至宋已多散軼。顧敘又云：“所見宋刻有金筌詞一卷，卻以其楊柳枝八首，見於花間集者，闌入集外詩。”其詞名金筌，始見於此。特惜顧氏未據(jù)以?？绦惺?，亦付之不足無徵已耳。吳子律蓮子居詞話謂：“宋本飛卿集，末一卷為金筌詞。”亦不可見。蓋唐宋舊志所稱金筌集者，固合詩詞而言，詞即附於詩末，後人別出之以名其詞，非舊編也。證以歐陽炯敘花間集，亦止稱“飛卿復(fù)有金筌集”。其所收六十六首，極深美宏約之致，方之諸家所作，亦云觀止。誠以衛(wèi)弘基去晚唐未遠(yuǎn)，詞客清芬，猶承光誦，宜其甄采高制，於飛卿所得獨多，或即出于原集之末卷，學(xué)者得此，無俟他求已?？硷w卿本傳，但記其“能逐弦吹之音，為側(cè)艷之詞”。唐詩紀(jì)事亦述其為令狐代撰菩薩蠻詞，并未載有詞集。當(dāng)時詞無專家，豈其為詩賦盛名所掩耶。至古今詞話云：“庭筠玉樓春一曲，‘家臨長信往來道’起句是也，今多訛為春曉曲，而花間亦未選及?！卑赣駱谴号f調(diào)上下闋并側(cè)起，花間集中如顧、牛嶠、魏承班諸作可證與飛卿春曉曲異體，詞話殆未之深考耳。又全唐詩所附錄者，既以楊柳枝入詩，而菩薩蠻又增“玉纖彈處真珠落”一闋，尊前集亦載之，注：“一作袁國傳?！敝B審之，確非溫作，未足多也。自顧氏有金筌詞之目之後，近今倚聲家，乃以未窺全豹為憾，爰稽撰舊聞，取其要實，俾後之纟番了焉。
按周公謹(jǐn)齊東野語云：“毛熙震集止二十馀調(diào)，中多新警而不為儇薄。”又十國春秋稱：“歐陽炯有小詞十七章，人亦時時稱道之。”今據(jù)以徵之花間所錄此二家詞闋，其數(shù)并合。由是類推，飛卿詞既它無所見，雖謂此六十六首，美盡於斯可也。
○四印齋本花間集跋
詞者意內(nèi)而言外，理隱而文貴，其原出於變風(fēng)小雅，而流濫于漢魏樂府歌謠，皋文所謂“不敢同詩賦而并誦之”者，亦以風(fēng)雅之馨遺，文章之流別，其體微，其道尊也。詞選以花間為最古且精。是本為王半塘前輩景宋淳熙鄂州舊槧，間有讠為奪，任筆校正。諷誦之馀，時復(fù)點注，不忍去口。嗟嗟！自實父、蕓閣、子復(fù)諸賢去後，此事頓廢。憶十年前連情發(fā)藻，出言哀斷，今更世變，其為衰世之音，不其然乎。叔問記。
汲古閣秘本書目，有北宋本花間集四本，世無傳者。又南宋板精抄二本，未審與此有無異同，惜無他本校讎也。孫氏祠堂書目有花間集十卷，注：“蜀趙崇祚編，仿宋晁謙之刊本。又四卷，明湯顯祖評本。”今并無傳。
○夢窗詞跋一
凡鐵網(wǎng)珊瑚載夢窗詞，皆其手寫，信有佳證，不可妄易一字。觀於江南春“芳銘?yīng)q在棠笏”句，諸本并疑“棠”字有訛誤，不知覺翁所手錄，實用唐書魏徵傳，此“笏”即今之甘棠故事?？舍绮蛔x遍天下書，不得妄下雌黃，反貽古人以<黑>陋之誚已。校者可弗慎諸。
汲古毛氏，始刻夢窗甲乙丙丁稿，隨得隨入，不復(fù)詮第，忠厚錯復(fù)。至戈順卿選宋七家詞，乃稍稍訂正，苦無善本，足資佳證，戈氏又<黑>淺寡ウ，繆讬聲家，動以意竄易，於毛刻之訛高可訂者，漫無關(guān)究。秀水杜氏，墨守一先生言，粗為勘正，附會實多。驗其擬改擬補，疏妄等誚，專輒之敝，厥失惟鈞，耳為心師，徒自棄于高聽爾。夫君特為詞，用雋上之才，別構(gòu)一格，拈均習(xí)取古諧，舉典務(wù)出奇麗，如唐賢詩家之李賀，文流之孫樵、劉蛻，錘幽鑿險，開逕自行，學(xué)者匪造次所能陳其細(xì)趣也。今加搜校，黜戈砭杜，略復(fù)舊觀，其所蓋闕，以俟宏達(dá)。叔問記。
○夢窗詞跋二
詞意固宜清空，而舉典尤忌冷僻。夢窗詞高雋處固足矯一時放浪通脫之弊，而晦澀終不免焉。至其隸事，雖亦淵雅可觀，然鍛煉之工，驟難索解，淺人或以意改竄，轉(zhuǎn)不能通，此近世刻本訛變之甚於諸家，當(dāng)時流傳所為不廣也。茲略舉一二以證之：如掃花游換頭“天夢”句，用秦穆上天事。塞垣春起句“漏瑟”用溫飛卿詩。聲聲慢“宏宴席”一闋，起句“寒筲驚墜”用陸天隨“黃精滿綠筲”句意，筲，竹器也，今本誤作簫，則不可解，惟明抄本作“筲”可證。木蘭花慢“壽秋壑”“漢節(jié)葆仍紅”句，用漢禮儀志赤葆故事，今訛“葆”作“棗”。宴清都“送馬林屋赴南宮”上闋末句“唯潮”，用中吳紀(jì)聞夷亭潮訊，引諺“潮到夷亭出狀元”，按“夷”吳郡志亦作“唯”，圖經(jīng)只作“唯”，構(gòu)窗正用此吳諺，以頌馬南宮之捷，馬號林屋，蓋洞庭山人，今毛本則訛作“淮潮”，失考，并失作意已。此類尚不止此，誠務(wù)博之過，亦字意用晦之所致也。
○蛾術(shù)詞選跋一
元人詞亡慮數(shù)十家，見之李西涯南詞錄目，以樂府名家者，惟虞集鳴鶴遺音、張翥蛻巖詞最稱雅正。其王氏四印齋所刻藏春樂府至五峰詞七家，率多放浪通脫之言，長沙張百基所謂：“金元以降，格去古而日卑，理趨今而日隱，求如兩宋詞家，深美閎約，聲文具諧，殆十不獲其一二焉。”茲編擬古諸作，或猶凝滯於物，未盡切情。然其好學(xué)深思，匪茍為嗣音而已。若夫流連光景，感舊傷時，“黍離”一歌，讬寄遙遠(yuǎn)。後錄益臻所造精微，足張一幟於風(fēng)靡波頹之際，獨與古人精神往來，歌哭出地，繁變得中，詎可以去古愈遠(yuǎn)，懲于鄙俚之音而少之哉。
○蛾術(shù)詞選跋二
蛾術(shù)詞清麗宛約，學(xué)白石而乏騷雅之致，聲律亦未盡妍美。舊選本曾載其沁園春賦眉目二闋，取徑頗嫌纖巧。今葵生同年，從元鈔校補付梓，多至百馀首，視昔所見，清典可風(fēng)尚是元詞之遺脈，然較弁陽則遠(yuǎn)遜矣?？鷦e予旬日，此篇寄自滬上，西園風(fēng)雨，春事飄零，讀集中六州歌頭遺春諸詞，又不任離索之感焉。叔問。壬辰二月十四日。
○六一詞跋
汲古本與宋槧無甚出入，獨題號與分卷，以意更易。又前有樂語，及采桑子曲西湖念語一則，卷末羅泌校錄後數(shù)行，并續(xù)添水調(diào)歌頭和蘇子美滄浪亭詞一闋，悉刪去，不知所謂。近得吳伯宛景宋刻本，乃睹舊制，爰取以訂毛本一過。
此記似又見舊本。按宋槧附文集，有羅泌敘云：“今定為三卷，且載樂語”句，及泌校正後數(shù)行，豈所見非宋本，抑徑情去取，以自行其是耶。所謂先輩云“以疑傳疑”者，即在泌後跋中有是語，是知子晉固見泌之兩敘，特節(jié)錄之耳。
○東坡詞跋
東坡樂府汲古本多舛，王半塘老人據(jù)元延祐舊本，重刊行世，最為近古。近朱漚尹侍郎復(fù)為審定，以編年體，■為三卷。多依據(jù)傅{艸深}紀(jì)年錄、王緝年譜，精嚴(yán)詳慎，去取不茍。它日墨版流傳，足當(dāng)善本，視此有淄澠之別矣。
○小山詞跋
比於文獻(xiàn)通考得黃山谷所制小山集序，論叔原癡絕，有之，稱其樂府“寓以詩人句法，精壯頓挫，能動搖人心，士大夫傳之，以為有臨淄之風(fēng)爾，罕能味其言也”。又謂“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其下者豎減桃葉團(tuán)扇”。誠足當(dāng)小山知音雅舊。已別錄一卷，即以茲敘弁首，更為訂詞中舛，以小字密行，精刊墨版，名曰小山樂府補亡，從其自序義例也。
○放翁詞跋
放翁題花間集云：“此皆唐末五代時人作。方斯時，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如此，可嘆也哉。或者出於無聊故耶?！庇种^：“唐自大中以後，詩衰而倚聲作，使諸人以其所長格力施于所短，則後世孰得而議。華墨馳騁則一，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今讀放翁詩集，既滋多口，議其淺薄，頗有復(fù)沓之譏，而詞則能擺落故態(tài)，斐娓可觀，其高淡處出入稼軒、于湖之間，將其所謂“詩格愈卑，而倚聲者耶簡古可愛”，請事斯語，還諸笠澤翁，當(dāng)不以評泊矯枉，為予督過也。
○片玉詞跋
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載清真詞二卷，後集一卷。所云後集，不詳所謂，豈補遺耶。又載曹構(gòu)注清真詞二卷，別集類有清真集二十四卷，注：“嘉泰中，四明樓鑰為敘，太守陳杞刊之，蓋其子孫居於明故也?！笨济莱蓚?，卒於處州，則其家於四明可信。案宋史藝文志，清真居士集十一卷，與解題不合，而樂志未著其詞集。解題所稱二十四卷，又注“皆他文”，其富有著作可證。又載其雜著三卷，云：“好事者取其在溧水諸所作文記詩刻而并刻之?！笔怯衷趶?qiáng)刻詞集之外，為清真官溧水時一集。綜核清真集宋刻之最先者，為淳熙庚子［孝宗七年］晉陽強(qiáng)煥敘刻之詞集二卷，百八十二章，其後為清真雜著三卷，并先後刊于溧水者。次則嘉泰中四明太守陳杞刊其文集二十四卷。又單行本清真詞二卷，後集一卷，曹杓注清真詞二卷，并未詳年代及刻者姓氏，見之直齋書錄，其為宋槧無疑。後又有元巾箱分類本清真集上下，為明鈔詞集，近臨桂王蘭塘撫刻本，又元陳元龍刻片玉詞注本，［孫稼航藏］此元版之二種。又明季汲古閣毛氏刻片玉詞二卷，補遺一卷，跋云：“合三本校訂?！比黄耦}號，始于元人劉必欽，見之片玉詞陳注後敘，毛氏謂宋刻者繆甚。顧所云：“百八十有奇，強(qiáng)煥為敘?！庇炙扑未疚踔袖嗨?，惜為毛所羼亂而失考耳。
長沙方叔章先生，曩年於廠肆得大鶴手校宋六十家詞，丹黃殆遍。承錄示跋語數(shù)則，亟為刊布於此，并向方君致謝。沐勛附記。
◎大鶴山人論詞遺札 萬載龍沐勛輯
○與夏書二十四則
執(zhí)誨感甚。拙制金陵懷古，耑取桓宣武登平□樓北眺數(shù)語，據(jù)寫近事。老子婆娑，亦陶侃諷時之辭。正謂玄談諸君，以清言品騭過江名士，遂致神州陸湛耳。比歲社會清流，痛哭高談，頗類晉客，吁可悲已。大箸江南春，只結(jié)韻微澀，擬易疊字，何如，并乞裁定。又女墻似與上堞均嫌復(fù)，妄似以繚字，不審當(dāng)否。馀俱雋逸，無懈可擊。此承劍承先生使君起者。文焯頓白。初八日。
昨?qū)懮闲≡~，闕然教益。意將有金玉嗣音。以藻詠邪，愿一傾耳，砭我弄，遲之遲之。前夜忽聞南雁，秋思蒼茫，頓增懷舊之感。枕上又得木蘭花曼，既無好懷，彌乏新意。未敢享帚，錄請一笑。至湘春夜月，略改竄數(shù)字，并乞郢斤削之。匆匆上。承劍丞詞長使君起居。文焯再拜。十九日。
昨載誦高制，并見和聞雁之作，骨氣清雄，深入六一翁三昧，非尋常詞客所證聲聞果也。佩之無攵。頃再寫上近制小令二解，就正有道。吾黨同志日希，宜以風(fēng)義相切靡，幸無為過情之譽。至祝至祝。比以舍侄輩來自九江，未免清事一撓耳。文焯故白。七月廿二日。
前誦嘉藻，極耐玩味。近得漚公和夢窗江南春一解，苦為韻縛，未盡能事。比來頗覺其作意略入晦澀，好為人所難能。終盧以次公面諛，誤以追駿處末耳。鄙制乃力求疏澹，欲舉似相規(guī)，竊未敢遽發(fā)。如何如何。茲寫上二令就正，幸教之。此上。承劍承先生道履。文焯頓白。七月廿九日。
附上虞美人一曲，并乞誨拍，幸甚。
新居尚未獲一詣，此心闕然。旦夕家事粗了，當(dāng)向晚走謁一談。諒不至相失也。又及。
前得誦嘉制竹馬子詞，極疏快之致，一洗雕琢之塵。匪得唐人詩竟三昧，不能發(fā)此奧悟也。但下走竊有貢疑。嘗以北宋詞之深美，其高健在骨，空靈在神。而意內(nèi)言外，仍出以幽窈詠嘆之情。故耆卿、美成，并以蒼渾造耑，莫究其讬諭之旨。卒令人讀之歌哭出地，如怨如，可興可觀。有觸之當(dāng)前即是者，正以委曲形容所得感人深也。毛先舒云：不可以氣取，不可以聲求。洵先得我心矣。蓋學(xué)之者寫景易驚露，切情難深折。稍一縱，便放筆為直，恐失詞之本色爾。昔齊袁嘏語徐太保尉云：我詩有生氣，須人捉著，不爾便飛去。敢以舉似高制，幸無以怪侶見屏焉。諸作終當(dāng)以采桑子新定稿為超絕，佩之畏之。秋夕南濠水燕，群公到者幾人。幸豫示及，必偕漚公同踐也。附上改定前詞一解，惟誨拍為感。此復(fù)上■先生道案。文焯頓首。八月十二日。
昨晤老友王少谷，述及重九前一日，與公同飛車回蘇，節(jié)物凄涼，又是一年風(fēng)雨。想清致所逮，定有高唱也。前夕填得木蘭花曼一解，即守柳體短協(xié)下四字句法。因細(xì)繹樂章集中，多存北宋故譜，故繁音促拍，視他家作者有別。南渡後樂部放失，古曲墜佚，太半虛譜無辭。白石補亡，僅數(shù)闋爾。賴柳集傳舊京遺音，亦倚聲家所宜研討者也。漚公索折閱，不得遂游白下。聞公布陔云，尚擬作平原十日飲耳。拙詞寫上，就正有道，幸實誨之。尊處近有無佳便如滬，走有書籍?dāng)?shù)部，欲存之秋枚書樓也。此上。敬承先生道履。文焯頓首。
昨晨方寫拙制二解，就有道正。適奉來章，凄異感人。如誦九辨。彌欽懷舊之蓄念，不同無病之呻吟，纟由繹嘉藻。近箸中當(dāng)以此為孤進(jìn)之絕詣。且茲調(diào)拗折，極不易協(xié)律。清真嗣響，誠足當(dāng)之。顧下闋紅顏句，竊於義未安。擬易以念珠玉波況，何如。即美成念珠玉臨水猶悲感之意。讠雩見所逮，幸無見尤。此上劍丞先生道案。文焯頓白。十月十日。
高制溫麗古澹，美成，三復(fù)心折。竊有微義只字未安，敢以奉質(zhì)。采云歸第三句思字，仍未若逕用看字葉平。又窗似與錦幄嫌復(fù)，蓉裳擬僭易云裳，以蓉字不合於此見也。結(jié)處亦微覺疏宕過情，不審伯韜推敲如何，愿示其旨。秋思一解，酷似漱玉，得風(fēng)人哀而不傷之義，使人心神俱服。特井梧句以漸二字音欠響，茲妄擬又漸疏，何如。拙作夜半樂已寫請伯韜審訂，容即奉教。此上先生道案。文焯頓首。
伯韜頃復(fù)書，酌定兩去聲字律，特寫上，幸裁正之。又及。
損書，兼誦新制蘭陵王，勁氣直達(dá)，卻能於疏宕中別具幽宛之致，與前作異曲同工。昨夕與漚公賞擊不置。微覺煞拍六字稍稍虛薄，能回應(yīng)第一段最妙。切草而推入蒼茫，亦是一格。此處工之至難。去上字律固宜墨守，而字面益不易著也。承教益下問，敢以請質(zhì)，何如。拙詞辱示兩字宜用上去聲，誠於細(xì)律有關(guān)鍵。近悟宋人詞中著去上字例，如尊議前結(jié)二句第二字。若先用去，則下句第二字即宜以上聲為協(xié)。反是亦合。試驗柳詞是解前後結(jié)皆然，足徵上去字須參差葉律。柳作後煞即先上後去，不沾沾一節(jié)也。先生於意云何。文焯頓首。十三日。
提學(xué)何日相印，幸示及，當(dāng)一醉三□酒也。前垂示夜飛鵲新制回字韻以上，并深得清真渾茂之旨，非敢貢諛。商葉二字，見何出典，極新異。再四句自仍從重起為工。姿字韻似亦以輝為佳，天西擬易作平西，何如。讠雩見惟鑒諒。不宣。此公布劍丞提學(xué)使君洪熹，文焯再拜。甘四日。
昨以小兒女生朝，偶為傀儡之戲，致枉過闕然展待，罪過罪過。誦來告，裴回小城，煙月空寒，與夢窗隔墻聞簫鼓聲之作，當(dāng)同一清致也。承示大箸二解，容細(xì)意纟由繹之，再當(dāng)獻(xiàn)替，何如。今夕清興有無閑暇一談，幸示及，極有磊隗欲銷也。此塵庵先生道案。文焯頓首。十一日。
曉起繞闌獨步，雨馀苔凈，夫容亂發(fā)，煙醉露啼，有寂寞秋江之感。芳時易失，賞心難并。盍於日未暮時，泛綠依紅之暇，過我連情一詠。使此花不向東風(fēng)怨後開也。小令附上就正。又及。
昨歸臥空園，夜雨。枕上率爾得小令一解，都無雕潤，綠似賞音，定為悄然同一凄異也。即以報謝。如從者今夕無近局，當(dāng)走詣一談。何如。此公布劍丞先生道履。文焯頓首。十六日。
雪意沉沉，瞑陰暴Ё，一寒至此。天時人事，正復(fù)相同，忄良忄良如何。走少壯漂零南Т，以筆札自給，蕭然三十馀年。自信於公私取舍之間，未嘗有斯須之茍。即從事節(jié)耑，迭更府主，亦絕無豪末半牘之請。坐是落寞，垂老無依。先公自關(guān)中罷撫，歸橐唯法書名畫數(shù)篋，已得典質(zhì)殆盡。故山荒落，無寸田尺宅以自存。離亂中更，無家歸得。生平簡澹，久孤於世，不欲危身以治生。所依恃者，惟良師益友，助以義。四海知舊，情逾骨肉。韓子所謂若肌膚性命之不可易者，此固由文章風(fēng)義之感發(fā)，亦吾黨後天之悲也。微公同志知愛之篤，曷可語此。三復(fù)來告，代籌深切。高義美成，感且不朽。頃澹先生亦有書相招，至酒樓密語。雖未顯陳近意，殆亦為強(qiáng)移一枝棲息耳。惟近自滬歸，冗迫無狀，復(fù)為寒疾所攖，徹曉失眠。畏風(fēng)如虎，衰景頹侵，恐無復(fù)久戀人世。漚公知我，屢索拙著零疊諸稿，懷袖以去。意在宏護(hù)矜全故人身後名，吁可感也。前承示清真雙頭蓮校義至精，昨與漚公翻檢柳詞，得曲玉管一解，直是同譜異曲。起調(diào)兩段，乃與清真冥合。き是則詞之過片三字，高為屬上無疑。雖平側(cè)之調(diào)稍異，而句律則同一格，當(dāng)據(jù)以引申補入校錄。實佩審音，亟函以達(dá)。至芳草渡新制，容細(xì)意誦之，再奉布讠雩見，不敢率爾諛也。晚來清宴，能過敝廬一話不。月當(dāng)頭夕，擬作歲寒小集，何如。此上。承先生先生道履。文焯敬白。十一月十日。
昨夕苦無選具娛賓，唯清談可以飽耳。清真集得公以雄成，俾世士獲睹完帙，下走附驥而致青云，誠天幸也。漚公寫本遺強(qiáng)煥一序，又四庫提要一則，并乞暇為補錄，列於首葉。但西泠詞萃刻強(qiáng)序，前云片玉詞，此乃巨繆。蓋未考片玉之題號，於元人，有巾箱本劉必欽序文可證。今宜止刻強(qiáng)序，不須書集名，以免專輒之誚。又曰內(nèi)下走當(dāng)擬一小序，記?？笔寄⑻卣脙少t宏贊之功不可沒也。比見公於周、柳、吳諸名詞，精數(shù)條，皆能抉擇要，洞見癥結(jié)，匪衰朽所逮，極為心折。樂章集有灼見處，即乞標(biāo)識簡耑，以資佳證，亮無隱也。至幸甚幸。茲附上拙刻舊篡醫(yī)詁上下篇一部，又冷紅、比竹二詞稿，并望轉(zhuǎn)致貞翁為企。渠豪於詩，聞聲相慕舊已。亟思誦其篇什，如幾有其近作，幸賜一讀，何如。匆匆手奏，敬承先生道履。文焯頓首。正月五日。
日來峭寒中人。園梅南枝猶靳。忽承故人折贈紅萼，著手成春，真所謂東風(fēng)第一枝也。擬賦江南春報謝，苦聞西北警息，夜不能寐，危自中起。頃口占數(shù)語云：“插青冥好山無數(shù)。斜陽空送今古。無端西北憂天缺，片石更教誰補。危睇處。掛一發(fā)中原，煙際微茫樹。”吟至此，才？？涔涔，不能長語，如何如何。植園嘉宴，亦得詩四首，暇當(dāng)錄進(jìn)斧削。旦夕走詣，藉斗酒澆壘塊已耳。前晤府主，談及竹珊為疫阻於瀋陽兼旬，大約春初甫到吉林，歸期恐無準(zhǔn)也。此承先生道履。文焯頓首。廿四日。
昨夜聞雨，平曉益增怊悵。乃就枕改詞，得讬字韻，自覺愜心。并上闋全易語義，直據(jù)胸肌，似較前清異。感君之緒馀，益我匪淺。更悟詞人當(dāng)沉吟煅煉之際，不可有古人一字到眼，方能行氣。養(yǎng)空而游，開徑自行，平時又不可無古人字字在眼，使其歌笑出地，盡如吾胸所欲言。此境即項平齋所謂杜詩柳詞皆無表德也。諒知音當(dāng)弗河漢斯言，敢以請益先生。高制如修飾竟，幸即垂示。文焯白箋。二月四日。
西北風(fēng)云甚惡，近郡草澤間，又時聞呼嘯聲。吾儕猶日夕云倡雪和，笠澤翁所謂流宕如此，可嘆也夫。恪公果到來無。昨遣問至再，猶未問跫跫耳。小詞近又得一瑞鶴仙詠落梅，又浣溪沙二解，茲錄其一上紫霞翁定拍，馀俱稿上漚公，旦晚必可就正。又新校出清真水龍吟詠梨花一韻，高可訂元本汲古刻本之誤，亦在聽楓處也。此承先生道履。文焯頓首。八月二日。
昨?qū)懮辖?，諒達(dá)吟席。頃再錄二解，迄未定稿，并乞誨示，至幸至幸。園中新豢華亭鶴，每晨夕聞西南飛車之聲，輒引凄唳，悲動林谷。昨與漚公言及，乃大悟風(fēng)聲鶴唳，悲動林谷。昨與漚公言及，乃大悟風(fēng)聲鶴唳之解釋，豈戰(zhàn)伐惡聲耶。因於結(jié)拍寓此微義，幸有以裁之。再聞高齋後圃，杏花盛發(fā)，愿擷得一枝，聊分鄰墻春色耳。此上先生道案。文焯頓首。三月六日。
頃布荒函，諒徹醇聽。東坡南柯子用仙村，見參同契。云得長生居仙村，證以下句義正合。且此二字亦習(xí)見之，蘇詩有那知竹里是仙村之句。又嘉與吾友尋仙村，是髯翁所用常語可信。而別本作材之訛，不攻自破已。即以奉白，聊佐訂之雅，亦疑義與晰之一欣也。尋詣?wù)劜淮巍４松宵佾自~長幾。文焯敬白。十七日。
累日感寒，觸河魚腹疾，甚憊。今日甫起，纟由繹新制，真足愈我頭風(fēng)。改句深美宏約，只神京意稍驚露，下闋醒字韻宜對，且嫌率爾操觚。周柳詞高健處惟在寫景，而景中人自有無限凄異之致，令人歌笑出地。正如黃祖嘆禰生，悉如吾胸中所欲言，誠非深於比興，不能到此境也。尊箸元夕聞雨一解，前闋即有清真渾妙，至為心折。走近神衰，頗難造遣新意，奈何奈何。陽臺曲迄未定稿，俟從者三日歸來，當(dāng)寫上奉教。貞壯赴鄂期想尚未定。念念。此復(fù)。敬承先生道履，文焯頓首。
前撮題近意，聞從者又有滬行。昨夕復(fù)言旋已，方嘆王官不治，生生之道日窮。以公天誕英逸，坐使驕才雄力，半銷磨於輪鐵聲中，為之惋抑。今夕擬訪漚公一談，諒清興攸同，幸諧是聚。再昨閱報耑，有楞華隨筆。載劉龍洲祠壟在昆山馬鞍山下，近為一議員創(chuàng)建公園，發(fā)掘靡遺，夷為平地，令人悲詫?？几闹疄閺]陵人，以詩詞豪於江表，客稼軒幕，倡酬極相得。宋人說部但述其放浪吳楚，一生羈旅。未言其晚寓昆山，沒葬山下。因思其人於公有西江同原之雅，當(dāng)能考見其生平，用以附及。此上先生詞長。文焯敬白，廿三日。
昨午後漚公過談半日，屢遺問高蹤，跫然未逮，怊悵良深。清真校本，想已專屬貞壯先生，幸勿遺忘。何日偕往金陵，甚念甚念。柳詞閱竟，望檢還，因有一解須勘證也。陽臺曲過片，高有可疑。諦審揚補之此句卻連上，決無脫誤。而梅溪之多一字，唯見汲古本，未可援據(jù)。按紅友所引，即無是結(jié)字。半塘刻史詞，亦僅據(jù)毛本，注云別本脫結(jié)字。蓋所見諸選本并無此字可信，似不當(dāng)專依汲古之孤證，遂信為舊體。考揚為高宗時人，史則與張同時，或稍後耳。鄙意宜從三字句連上為是，想卓見定亦謂然。匆匆奉布，承先生道履。文焯頓首。廿八日。
漚公有新制二闋，想已見之。
昔夢華謂柳詞曲處能直，疏處能密，處能平，語似近之。今更下一轉(zhuǎn)語，逆推之，便盡其妙致。詞壇以為何如。昨夕以改詞不及詣?wù)?，孤?fù)酲桐秋月矣。有勞虛佇，皇歉萬端。茲再寫上昨制陽臺路一曲，較臨江仙引略易繼聲，然幽拗處同一難學(xué)也。近制兩解，覺結(jié)處微得周、柳掉入蒼茫之概。急起直追，或能得其仿佛邪。向夕走謁不次，先生垂目。文焯頓首。十三日。
再臨江仙柳詞，宋本有引字，是也。諦審此調(diào)宜下平聲之清揚，方得哀艷之致。紫霞翁審音寸刂律，以為何如。旦夕擬一嗣音，但恐邯鄲學(xué)步，不能工耳。又及。
◎大鶴先生手札匯鈔
○致彊村
彊村先生侍者：天際輕陰，園梅零亂，又是去年聞雨傷春時也。才因老退，疾與年并，顧此忄良々，危自中起，如何可言。一昨展瞻園報書，愴然增遠(yuǎn)別之恨。人言愁我始欲愁，爰復(fù)寄聲送之。及其未行，惟旦晚附致，幸甚。前夕談際。復(fù)承高義，許以海鶴見遺。憶自西園仙蛻，載瘞銘，思聞華亭清唳久已。茲得支公近玩，代為養(yǎng)翮，恨不復(fù)假其羽毛，一作凌霄逸勢耳。愿以逋山仙客視之。脫惠嗣音，庶慰翹想，聊陳近意。敬問起居。文焯白疏。
○又
昨夕得手告，及歸鶴圖卷。貞翁詩自得逸致，但謂出自朱方，殆本瘞鶴銘化於朱方語，而未諦審其地之要實耳。走曩嘗辨焦山石銘，又再手撫其跡而摩挲之。既歷微徵皮龔美之悼鶴詩敘，證以咸通十三年日休方為軍事判官，從北固至姑蘇，正與銘中壬辰甲午歲合。其集內(nèi)有南陽博士華陽潤卿，亦皆不書姓字。陸魯望亦有寄華陽山人詩，并足為此銘佳證。更無論其書體文體，純?yōu)樘迫怂鳠o疑。自黃伯思誤以為陶貞白手跡，世士好奇，聚訟千古。惟張力臣辟易群言，獨具只眼，至為精審高核，亦據(jù)松陵集考定，誠足寐疑辨惑矣。獨於朱方地未詳。竊考漢地理志，丹徒在春秋時謂之朱方。又六朝事跡編類丹楊門引志，建業(yè)自溧陽九縣皆隸丹陽郡，屬揚州所統(tǒng)。注云：丹楊山多赤柳，在郡西，故曰丹楊。丹徒古名朱方，是可證今鶴銘正在丹徒焦山下，所謂化於朱方是也。梁簡文與劉孝儀令，有及參朱方一語，亦足徵其地。此可補前人考辨所未逮者。按銘云，得于華亭化于朱方。是明謂華亭之產(chǎn)，不得云出自朱方也。走每於經(jīng)籍及原先版之勝義，輒不惜攻苦為之辨晰，必泠然而后適。徒自敝其精神才力，垂老而信好彌堅。窮年，至於衰疾而不悔。將史遷所云抱咫尺之義，久孤於世。豈若卑論儕俗，與世湛浮而取榮名哉。以同志之雅，聊復(fù)敘懷。庶驗之昔賢作者，無一字無來歷。生平於此，深用惴惴耳。春融少健，當(dāng)鈔樵風(fēng)詞，并為伯宛題鏡冊，以報其高義，不食言也。（又甘Т圖念茲在茲，苦力不足耳。）率復(fù)敬承韁村先生起居。文焯頓白。［正月十日。］
再前繪聽楓園圖一幅，盍亦付裝。俾走題舊作瑞龍吟，亦勝以前之畫扇。尊旨以為何如。
○又
文人相輕，自昔而然，走居恒引為厚誡。落南三十馀年，深獲知舊切磋之益。竊未敢以得之己者妄施諸人，正恐蹈相輕之習(xí)，而文字之禍滋深。茍非降德忘年，沖抑如吾賢，鮮不屏為怪侶已。茲三復(fù)來告，宏獎過情，但有慚悚。新制情喻淵放，不失雅宗。期字均下闋復(fù)出，疑是筆誤。發(fā)耑微覺質(zhì)實，與通體未洽。攜字短協(xié)亦嫌重。走久未造遣，近思極澀。不審擬議有無一當(dāng)。頃從見示貞翁人日游詩，其觴字均用淵明斜川題意甚佳。但上句云，遂各疏年紀(jì)鄉(xiāng)里，似於陶句未之精審。按斜川題敘所謂各疏年紀(jì)鄉(xiāng)里以記其時日者，承上文悼吾年之不留而作。蓋謂茲游賓侶各條疏其行年里貫，以示勝集之難再。故詩中有“未知從今去，當(dāng)復(fù)如此否”之語。意甚分明，今貞翁誤為斷句，以為疏年是紀(jì)年之謂。斯下文記其時日為贅旒矣，敢以請益，幸無以之語諸人也。劉禹錫謂詩用僻字，須要有來去處。近人往往不求甚解，但務(wù)冷俊，觸目皆<疒只>，奈何。此答。敬承彊村先生起居。文焯白。［十一日。］
○又
昨歸三復(fù)嘉制，有巢父掉頭之高致，令人感喟。如誦少陵秋興及詠懷古跡諸什，但有江山搖落之悲耳，那不退避三舍。恃知愛之雅，匪敢貢諛，僭評樗見，兼以獻(xiàn)替。妄注奉商，伏惟大賢采納。幸甚。此間消息至微，不盡於一二聲調(diào)，規(guī)規(guī)於平側(cè)已也。樹字均酷似坡老蒼莽之態(tài)，易一足字，頗自謂心安理得。不審群賢以為何如。
伏讀十一日上諭，直追咎各督撫要求。而以高有體驗四字欲幸其也，政府誠何心耶，可嘆可泣。彊村詞掌書。文焯頓首。［十四日。］
○
來告宏飾過情，彌用愧奮。承示柳詞舍字非協(xié)。至云起三句句句用韻，易致轉(zhuǎn)折怪異之音。按清真解連環(huán)起調(diào)，高直連三句為韻。夢窗賦此解，猶墨守惟謹(jǐn)。蓋兩宋大家，如柳周姜史詞，往往句中夾協(xié)，似韻非韻。於句投尤多見之。屯田是句似亦偶合，不須深究譜例。但取其音折鏗訇，諷入吟口，無復(fù)凝滯。即依永和聲，已得空積勿微之旨。下走當(dāng)詠搖嗟嘆時，初無容心也。昨亦據(jù)是義例下問，想會心當(dāng)不在遠(yuǎn)。紅友固未足徵據(jù)耳。牖題款字大佳，已付工撫勒。敬謝敬謝。尋晤述不一。此上彊村先生道案。文焯白疏。［三月十二日］
○又
昨夜談藝甚洽。湘春夜月一曲，寫上定拍，幸一和之?？蓞R寄蟄老，以見幽憂同病也。近作擬專意學(xué)柳之疏，周之高健。雖神韻骨氣，不能遽得其妙處。尚不失白石之清空騷雅，取法固宜語上也。愿舉似以證同志之造詣，而詞家流別，亦於是定。大賢以為何如。此上敬承漚尹先生動定。文焯頓首。［十八日］
○又
前夕酒樓草草，咄嗟便辦?？酂o兼味，良負(fù)彥會，此心闕然。小園蠶豆已實，待半肥時，擷鮮供客，差可下飯。少遲當(dāng)更作夜談近局也。茲采得新金華菜一筐，尚其挑嫩食之，誠野人一芹之獻(xiàn)耳。大著安公子詞，前已涂抹泰半。不自知其疏妄，唯以元作發(fā)耑奇逸，誦不去口，聊以淺ウ演贊未備之義。乃辱矜許，重以諉讠垂，載挹虛襟，敢辭潤色。至上闋那字韻有待商略者，考那在今韻歌哿部為一義，玉篇訓(xùn)何，集韻訓(xùn)安，即唐宋詩詞中所恒用無那是也。又屬個韻者為語助，漢韓康傳所云公是韓伯休那。俗言那人義出此，其本音并不入馬礻馬二部。古韻固與哿個通用，第詞中聲轉(zhuǎn)，竊有未安，擬為僭易之。何如。走近又得送春水龍吟一解，亦類茹華閔時之作。改定當(dāng)寫上就正。馀不一一。歸鶴圖亦即并陸扇落墨，不久稽也。彊村詞掌先生垂鑿。文焯敬白。［四月六日。］
○又
昨辱惠存，適服藥再眠，乍覺汗出。聞跫然至，頓狂躍起，亟思晤言，一傾積愫。乃臧獲姑息，以病謝客。展待闕然，罪過罪過，度知深弗我尤也。昨竟日擁裘，猶肌粟凜凜。今已愈，渴於言，侍兒舉來告，奉答一二。并題簽一紙附上。案驚翁原刻，舊有景宋鄂州本云云，刊於封葉。此既付石印，何以缺佚重題。豈渠所得者固遺其舊橥，抑別有用意邪。下走十年前有?？庇洠嘁罁?jù)明萬歷間歸安茅一楨刻本訂正。又近考金荃詞及毛熙震、歐陽炯三家詞，見於花間集者并完帙，非選家節(jié)取例也，似發(fā)人所未發(fā)。倘滬友意在闡明斯集大旨，有取於拙議，得附篇末以傳，亦云幸已。擬請公暇日致書為之揄揚，從臾附鍥，庶預(yù)是有益乎。載繹大箸西河，未卒讀，不禁老淚涔涔，如聞鄰笛。題敘意極哀宛，而辭未達(dá)。向夕當(dāng)更校定就商，何如?！霰桃延泻瘉碓?，并親存之，亦未及晤。所事在滬已聞劍丞言之鑿鑿。特未可操券耳。此上彊村詞長先生道案。鄭文焯頓白。［十一月四日。］
伯宛舍人索樵風(fēng)集甚殷，即當(dāng)寫上，必不久稽，負(fù)我良友也。再此行得從王山觀盛氏圖書，中有唐人小集百家，明校精完，諦審即江建霞所謂影宋本。據(jù)山云：實發(fā)耑於小山舊藏，以其殘卷五十家，重值歸江氏，因影刻以傳。卻非陳道人書棚本也。又及。
○又
前夕清談，可云彥會，惜未及以吟尊雅奉閑逸耳。伯宛舍人遠(yuǎn)寄書籍，兼鄉(xiāng)味種種。際此米珠薪桂，長安居大不易，猶復(fù)念及江皋一二知舊，有故人祿米之風(fēng)，良可感嘆。方之正輔之遺坡老全面岑茶，其高義誠有過之。乞先為寄聲報謝，幸甚幸甚。至其近印勞氏碎金一冊，昨一纟番，所校詞集，多出傳鈔。展轉(zhuǎn)叢殘，■豢滿目。蓋當(dāng)避寇流離之際，行■編削，得一舊本，已嘆大難，固未遑寤疑辨惑也。茲偶舉一耑，以質(zhì)宏達(dá)。篇中校金奩集，為金荃之訛固已。而放翁一跋，亦有舛?？硷w卿詞唯見於花間集之六十有六首。雖顧氏秀野草堂所稱宋槧一卷，未見刊行。而弘基在五代之初，去晚唐未遠(yuǎn)，宜其甄錄所得為多。自後古今詞話之誤以春曉曲為玉樓春，全唐詩附載，又羼入袁國傳之菩薩曼。下走曩作金荃詞考略，已深切著明。是氵錄飲所云溫詞只八十三首，未足徵信。此必明初坊寫俗本，見四朝名賢詞。飛卿首列，遂以此一卷全為金荃。又論荃作奩。姑舍是勿論。獨放翁兩跋花間集，汲古僅載其一。此跋所云，謂其專屬金荃，殊亦無據(jù)。案飛卿無南鄉(xiāng)子詞?；ㄩg載有南歌子七首，類宮怨之作，不得比之竹枝。惟歐陽舍人南鄉(xiāng)子八首，實皆紀(jì)嶺海風(fēng)土，語義與竹枝為近。然則放翁所稱追配禹錫者，當(dāng)不謂飛卿可證。漢趙分卿孟子題辭所謂宜在條理之科。篇中是類甚夥，此條擬亦附之。拙纂考略，亦足多也。究之■訂之學(xué)，後起者洵易為功。顧士夫生丁世難，窮困吝中，而不遺鉛槧。往哲流風(fēng)，正非衰免取及。宜伯宛系志鄉(xiāng)獻(xiàn)，汲汲墨版以傳也。其天下同文一卷，節(jié)縮泰甚。所見不逮所聞。且元人詞率於音呂失考。［如此編大、霓裳中序、疏影按律并宜側(cè)調(diào)其它出入益多］明秀、蛾術(shù)二集外，等諸既灌而已，敢以瘦聞。妄逞一得，幸匆為過。此上敬承彊村先生動定。文焯白疏。［三月十四日。］
○又
昨栓敗簏中，得昔年寫詞家大意殘紙三葉，亦間有道著處，特奉上請益。知此旨之微妙，惟公可與語，吁可慨也。夜來纟由繹大箸馀闋，怨深文綺。其高健處不亞中仙，殘膏勝馥，沾丐後人不少。忝附雅舊知愛之深，重以諄諄讠垂諉，曷敢效薄俗庚。不揆愚，妄有獻(xiàn)替。輒注簡眉牘尾，以竭微誠，冀塵高聽。倘不以寡ウ見嗤而恕其狂瞽歟，伏惟作者裁之。幸甚幸甚。拙制閏集，都為傖歌，歸來尚未料簡，少間必寫續(xù)稿納上，以副盛義。春寒不減舊，孱軀畏風(fēng)如虎，卻其望從者枉過，作竟日話，誠非忠恕之道。然昌黎渴思大顛師一披接，固謂勞於一來，安於所適，道故如是。其語甚辯，或亦大蹇朋來之占應(yīng)也。人日良辰，甚盼頓駕，以慰佇詹。至祝至祝。滬上子純消息何如，念念。此上彊村詞掌左右。樵風(fēng)白。
○又
昨辱答，兼題亡兄遺札，感不去懷，誦之泫然。命書詞簽，旦夕節(jié)奉報，不更稽滯也。伏讀新制寫扇，題目既佳，詞復(fù)絕妙。匪吾賢高節(jié)貞行，烏能據(jù)此衷曲。尤喜疏放似張于湖，忠憤所發(fā)，必傳之作也。若夫寄讬凄涼，則蘭成枯樹賦，差堪比擬。百復(fù)不厭，即當(dāng)寫撫桐圖小幀持贈。下走感愴由中，竟破三年戒，率爾屬和。惟久未綴思，不免荒ウ。梁簡文所謂雖是庸魯，不能閣筆。幸知音有以裁之。向晚閑步，擬走訪，或不至於左邪。此上敬承彊村詞掌道履。樵風(fēng)言。
○又
連檐過雨，新綠填門，頓催春老，乃嘆此萋萋之蕪人國，一碧無名，有可為凄漣者已。吳俗立夏，二三鄰曲，飯以朱櫻梅子酒母新麥海螺鰣魚之屬，為佳辰筐實，亦江南節(jié)物之舊遺也。自今改歷，餼羊?qū)U，慨愴如何。清興所逮，盍一見過，聊以嘗新。魚麥?zhǔn)亲蛉沼H串所貽，今慮已色惡，其它頗可式食庶幾耳。開逕以望，幸毋珊珊。昨得來告，已上燈後，不及走談矣。彊村先生書。樵風(fēng)逸民白。［壬子立夏日。］
○又
秦寒未減，又過燒燈。人事蹉跎，日月驚邁。淵明句有云：“今我不為樂，知有來歲否。”吾儕從何處行樂，誠莫知其方也。枕上偶成解嘲詩，就有道正，聊博一拊掌。東坡所謂不以無奸而養(yǎng)不吠之犬，鄙意正同康衢事?？滇槭乱娨淖?。康衢長者名犬曰善噬，賓客三年不敢至其門，既覺而改名，客復(fù)往，殆喻言耳。從者何日之滬，倘更見過，能飲一杯無。此間略得清趣，至海上則拉雜徵逐，甚無謂也。子美尚未來，亦數(shù)年契闊矣。匆匆上孝臧先生左右。焯頓首。［十七日。］
近年凡百都厭倦，惟老友清談，無日忘之。
○又
昨夕雨後微涼，甫得一親幾案，而畫債坌集，老眼又以燈下落墨為苦。但祝天作之緣，再雨三日，便了卻無數(shù)尺二冤家矣。頃栓敝篋，得亡兄嚼梅手鈔頻伽詞品附香方二紙，蓋光緒己丑歲，自山左見寄者。不知何處得此本，擬為裝一小冊，以存其手跡。欲求大賢題跋數(shù)行以張之。吾兄器雄恢，一生兀聿不宜官。工書，行草體勢，得魯公爭坐位帖神妙。所作簡札，輒為好事藏┑。瘦碧詞敘，是其筆也。惜有子不能象賢，保護(hù)遺跡，故極意為守此僅僅者耳。再晚見掃葉山房廣告中，有古今名人詞選，近人詞錄，想亦同調(diào)所選輯。閶門街有掃葉分坊，吾賢盍暇日一取觀之，不知有無異讠巽。匆匆手奏，敬承彊村詞長道履。文焯頓首。［六月四日。］
近日有無京書，伯宛至可念，總之文人固分漂零也。
○又
樵風(fēng)罷酒，解構(gòu)劇場。遙一點頭，闕然言議。旬馀牽帥人事，恃在密邇，轉(zhuǎn)相闊疏，所懷如何。一昨匆匆白箋，逕著奴子投扌覃高從。則司閽以滬上之駕未旋，度遷喬之期又展。意方猶豫，頗訝珊珊來遲。乃小疏既見擲還，愿言彌切中曲。忽得伯韜書報，欣審美眷新移，當(dāng)春安吉。從茲紅梅一曲，不得獨擅芳聲。而縮地飛仙，一院雙成儔侶。神捷乃爾，益令人歆羨不置。七寶樓臺，本無事修月手矣。先此公布慶，尋走詣不次。敬承漚尹詞掌侍郎起居，并賀大熹。文焯再拜。
○附小詞一解奉賀
點絳唇
仙侶云移，夜笙飛下雙成步。占春佳處。花亞新簾戶。家續(xù)樵歌，不羨紅梅譜。聊吟趣。柳煙分縷。招引鶯鄰語。
樵風(fēng)園客稿上，時戊申中春之昔。
○又
天公玉戲，大好亭林，安得故人款然良對，以斗酒賞之。記舊春賦雪憶秦娥一解有云：“故山已變青蕪國。為誰染出傷心白。傷心白。人間天上，恨春無色。”洵哀思垂絕之音也，君其謂之何。馀具往牘，不復(fù)詞費。邇來南北亂機(jī)四伏，正大蹇朋來之際，憂生奚為。樵風(fēng)逸民附白。［十一月癸丑朔有二日。］
○又
昨口述近作小城尋梅一解，深荷賞擊。不惜歌苦，乃獲知音，能無感慰。茲錄上就正，倘辱嗤點而和之，不翅乞酒得漿也，幸甚幸甚。枕上又得花犯，欲次韻美成，而喜字韻誠難，恐強(qiáng)步轉(zhuǎn)令全章皆躓。公能首唱俾繼聲，何如。又清真第七句倚字為葉，而夢窗初闋不押韻，殆異撰爾。敝鈔壺連唱二本，久置高齋。記與子復(fù)和此曲，亟思覆視。即乞栓還付去手，至企至企。此上彊村詞長左右。樵風(fēng)佚白。
○又
一昨得伯宛為茗理主人徵圖詠一事，頓觸三十年前舊業(yè)之感。因嘆近世自國學(xué)廢六書之教，乃以訓(xùn)故考據(jù)列為小學(xué)專家，馴至三代兩漢之書不可讀。而專攻詞章者，益昧夫古言古義，動多謬悠悠專輒之文。重為有識所詬病，吁可慨也已。憶走南游，在固始吳公節(jié)耑校閱正誼課卷。其時管［禮耕］袁［寶璜］輩并以高材生常為稱首。一日以茗柯命題，即據(jù)黃扶孟義府所徵音訓(xùn)，思得諸生之博證。而應(yīng)者僅一二卷，引鈕說卻未得其左讠僉。古解之日替可知。無惑乎茍柯自號［不敢以其為詞家而阿所好所謂當(dāng)仁不讓也［後，又有以茗理名其居者。是殆文人驚新奇而莫究微忄旨之過。許君所謂蔽所希聞，未睹字例之條。吾恐迷誤不諭者，不寧唯是。皋文以陽湖古文名家，今傳世有茍柯文集。近見其墨子經(jīng)考稿本，亦鮮精義。其間以六書詮釋音訓(xùn)，并多疏遺。走嘗究心於墨經(jīng)，故審之熟已。昨吾賢疑其兼通經(jīng)義，其即謂此編歟。結(jié)習(xí)未忘，敢以請益。此上彊村詞掌道案。樵風(fēng)逸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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