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黎詩有斗勝之意，東坡詩有游戲之意，皆非古音，而昌黎古於東坡者，昌黎讀書精于東坡故也。第斗勝之意迫，游戲之意，故詩人覺昌黎詩不如東坡之妙。 漢、魏詩似賦，晉詩似《道德論》，宋、齊以下似四六駢體，唐詩則詞賦駢體兼之，宋詩似策論，南宋人詩似語錄，元詩似詞，明詩似八股時(shí)文。風(fēng)氣所趨，雖天地亦因乎人，而況於文章之士哉！ 陶公曰：“黃唐莫逮，慨獨(dú)在予?！倍殴唬骸霸S身一何愚，自比稷與契。”有此等襟抱，詩乃為千古之冠，然又非好作褒衣大裙語者所能仿佛也。文章之道，傳真不傳偽，亦觀其平日胸次行止為何如耳。 詩之妙全以先天神運(yùn)，不在後天跡象。如王龍標(biāo)“烽火城西百尺樓，黃昏獨(dú)坐海風(fēng)秋。更吹羌笛《關(guān)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此詩前二句便全是笛聲之神，不至“更吹羌笛”句矣。王摩詰“隔牖風(fēng)驚竹，開門雪滿山”，詠雪之妙，全在上句“隔牖”五字，不言雪而全是雪聲之神，不至“開門”句矣。太白“風(fēng)吹柳花滿店香”，起句便全是勸酒之神，不至“吳姬勸酒”句矣。盧綸“林暗草驚風(fēng)”，起句便全是黑夜射虎之神，不至“將軍夜引弓”句矣。大抵能詩者無不知此妙，低手遇題，乃寫實(shí)跡，故極求清脫，而終欠渾成。 明人周致堯詩“臥聽海潮吹地轉(zhuǎn)，起看江月向人低”。曩極愛之，不知乃出孟襄陽“臥聽海潮轉(zhuǎn)，起視江月斜”，直剝?nèi)洌娫局喍钜病?趙渭南以“殘星幾點(diǎn)”一聯(lián)得名，愚按不知“楊柳風(fēng)多潮未落，蒹葭霜冷雁初飛”，清思雅音，尋諷不竭。杜荀鶴以“風(fēng)暖鳥聲碎”一聯(lián)得名，愚按不知“暮天新雁起汀洲，紅蓼花疏水國秋”，清艷入骨也?！帮L(fēng)暖”二句，尤在“殘星”二句下。 吾於六朝人，極服膺陶之古詩，鮑之樂府，蓋接漢、魏之統(tǒng)，開有唐之派者止此。其馀非無能者，皆出二公下。 唐人除李青蓮之外，五絕第一，其王右丞乎？七絕第一，其王龍標(biāo)乎？右丞以淡淡而至濃，龍標(biāo)以濃濃而至淡，皆圣手也。 龍標(biāo)“大漠風(fēng)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前軍夜戰(zhàn)洮河北，已報(bào)生禽吐谷渾。”曩只愛其雄健，不知其用意深至，殊不易測。蓋譏主將於日昏之時(shí)，始出轅門，而前鋒已夜戰(zhàn)而禽大敵也。較中唐人“死是征人死，功是將軍功”二語，渾成多矣。粗中人閱之，直以為雄快之凱歌而已者，未嘗於“日昏”、“夜戰(zhàn)”、“半卷”、“生禽”等字，痛下兩眼看也。 龍標(biāo)《青樓曲》：“白馬金鞍從武皇，旌旗十萬宿長楊。樓頭小婦鳴箏坐，遙見飛塵入建章。”“馳道楊花滿御溝，新妝漫綰上青樓。金章紫綬千馀騎，夫婿朝回初拜侯”。予初不甚愜意，讀之?dāng)?shù)周，撫幾嘆曰：“此《國風(fēng)》之遺也?！似渲?，三百赤芾’，其此之謂歟？”客曰：“何以知之？”曰：“此詩二首，極寫富貴景色，絕無貶詞，而均從樓頭小婦眼中看出，則一種佻達(dá)之狀，躍躍紙上，而彼時(shí)奢淫之失，武事之輕，田獵之荒，爵賞之濫，無不一一從言外會(huì)得，直絕調(diào)也?！钡诙灼鹁湓啤榜Y道楊花滿御溝”，此即“南山薈蔚”景象，寫來恰極天然無跡。昌黎詩云“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便嚼破無全味矣。 龍標(biāo)“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與晚唐人“自恨身輕不如燕，春來猶繞御簾飛”，似一副言語，而厚薄遠(yuǎn)近，大有殊觀。惟深於古詩者，乃然吾言耳。 門人陸夢月欲學(xué)詩，請法於予。予手書少陵“細(xì)草微風(fēng)岸”、“江上日多雨”二律示之曰：“此二篇近人以為佳詩耳，深觀之，乃知少陵詩外有事在也?！薄懊M文章著”，此語道不得不知詩本；“官應(yīng)老病休”，此語道不得不知詩教。至“勛業(yè)頻看鏡”二語，命意高渾，一唱三嘆，言外有神，既非詞人描頭畫角者所能窺其奧秘，亦非胸?zé)o實(shí)蘊(yùn)者抑郁感慨之粗詞也。詩有何法？胸襟大一分，詩進(jìn)一分耳。於詩求之，豈有入門之理哉！予故書此二詩，以昭作詩而求諸詩者之過。 子建不知愛君戀闕，報(bào)國奮身，詩必不能出七子之上。淵明不知潔身植行，安命樂天，詩必不能出六代之上。子美之於五倫，皆極肫摯動(dòng)鬼神，不獨(dú)一飯不忘君已也?！度倨芬赃€，得此三家，人乃不敢以詩為小技。三家之中，人愛子建者希，蓋古音之亡久矣。 子建人品甚正，志向甚遠(yuǎn)，觀其《答楊德祖書》，不以翰墨為勛績，詞賦為君子；《求通親親表》、《求自試表》，仁心勁氣，都可想見。即《洛神》一賦，亦純是愛君戀闕之詞。其賦以朝京師還濟(jì)洛川入手，以“潛處於太陰，寄心於君王”收場，情詞亦至易矣。蓋魏文性殘刻而薄宗支，子建遭殘謗而多哀懼，故形於詩者非一，而此亦其類也。首陳容色以表其才，次言信修以表其德，繼以狐疑為憂，終以交結(jié)為愿，豈非詩人諷之常言哉！不解注此賦者何以闌入甄后一事，致使忠愛之苦心，誣為禽獸之惡行。千古奇冤，莫大於此。予久持此論，後見近人張君若需《題陳思王墓》詩云：“《白馬》詩篇悲逐客，驚鴻詞賦比湘君”，卓識(shí)鴻議，瞽論一空，極快事也。 子桓日夜欲殺其弟，而子建乃敢為《感甄賦》乎？甄死，子桓乃又以枕賜其弟乎？揆之情事，斷無此理。義山則云：“宓妃留枕魏王才?！庇衷唬骸皝頃r(shí)西館阻佳期，去後漳河隔夢思?！庇衷唬骸板靛Y(jié)無窮恨，不為君王殺灌均?！庇衷唬骸板靛钭ヌ镳^，用盡陳王八斗才?！庇衷唬骸熬醪坏脼樘熳?，半為當(dāng)時(shí)賦洛神。”文人輕薄，不顧事之有無，作此讕訓(xùn)，而又喋喋不已，真可痛恨；作詩者所當(dāng)力戒也。 白傅詩“三千宮女胭脂面，幾個(gè)春來無淚痕”，又曰“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如此作宮怨詩，真數(shù)十百言不得盡矣。然猶愈於“含情欲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蓋白詩止是一“淺”字，“含情”二語，求深而得纖，幾於不成言語。學(xué)詩者循此為詩，心源中無一條正路矣。 龍標(biāo)《朝來曲》云：“日昃鳴珂動(dòng)，花連繡戶春。盤龍玉臺(tái)鏡，唯待畫眉人。”看似細(xì)寫嬌麗之景，不知用意全在“日昃”二字，此所謂“俾晝作夜”者也。玩渠運(yùn)意，何其渾然，豈中晚人所能窺見？ 龍標(biāo)《題僧房》云：“彼此名言絕，空中聞異香?！毕鄠饕詾楦呓^。不知此二語業(yè)已說破，且“異香”等字，究屬子虛，未關(guān)清境。余只愛其上二句云：“棕櫚花滿院，苔蘚入房?！敝^可與“清晨入古寺”數(shù)語把臂入林耳。 謝客詩蕪累寡情處甚多，“池塘生春草”句，自謂有神助，非吾語，良然。蓋其一生，作得此等自在之句，殊甚稀耳。湯惠休云“謝詩如芙蓉出水”，彼安能盡然！“池塘生春草”句，則庶幾矣。 “池塘生春草”句，葉石林以為“世多不解此語為工，蓋欲以奇求之。此語之工，正在無所用意，猝然與景相遇，借以成章，故非常情所能到?！贬尷潺S以為“古人意有所至，則見於情，詩句蓋寓也。謝公平生喜見惠連，而夢中得之，此當(dāng)論意，不當(dāng)泥句”。張九成以為“靈運(yùn)平日好雕鐫，此句得之自然，故以為奇”。田承君以為“病起忽然見此為可喜，而能道之，所以為貴”。金源王若虛則謂“天生好語，不待主張，茍為不然，雖百說何益！李元膺以為‘反覆求之，終不見此句之佳’，與鄙意暗同”。然則謝公此句，論之者凡六家，王、李之見相似。愚舊論與張尚書暗合，王、李終不免以奇求之耳。若權(quán)文公謂‘池塘’二句，諷深重，以池塘潴溉之地而生春草，是王澤竭也。豳詩所配，一鳴則一候，今曰‘變鳴禽’者，時(shí)候變也。穿鑿太甚，亦不足辯矣。 又黃陶云：“‘池塘生春草’，單拈此句，亦何淡妙之有！此句之根在四句之前，‘臥疴對(duì)空林，衾枕昧節(jié)候’，乃其根也。‘褰開暫窺臨’下，歷言所見之景，至於池塘草生，則臥疴前所未見者，其時(shí)節(jié)流換可知矣。此等處皆淺淺易曉，然其妙在章而不在句，不識(shí)讀書者何以必就句中求之也”。陶此解，與田氏承君之意近似而不同，蓋專賞其章法也。然此等章法，真淺淺易曉，無足為貴，謝客自矜神到，斷不在此。 老杜《北征》詩：“見耶背面啼?！蓖跞籼撝^“‘耶’當(dāng)為‘即’字之誤。蓋以前人詩中亦或用‘耶娘’字，而此詩之體不應(yīng)爾也?！贝苏f亦太滯矣?！耙惫谭窖?，然《北征》中間敘述家庭瑣屑，如“嘔泄臥數(shù)日”，“瘦妻面復(fù)光”，“問事競挽鬢”等句，何嘗援據(jù)經(jīng)典，而獨(dú)疑“耶”字之破體也！且“見耶背面啼”，正小兒久別情景，換一“即”字，情事全然繆戾，不止於晦悶而已。甚矣古人之作不可妄易一字也！如《哀江頭》詩：“一笑正墜雙飛翼?！被蚋淖鳌凹弊?。不如“箭”字已括入上句“仰射”二字中，此句“一笑”二字，別含情緒也。深淺曲直，奚啻天淵，可妄動(dòng)筆耶！ 陸生仲雪喜為詩，弱冠得四五卷，皆清光滿紙。予走筆為詩話十則以遺之，曰：詩有三境，學(xué)詩亦有三境。先取清通，次宜警煉，終尚自然，詩之三境也。先愛敏捷，次必艱苦，終歸大，學(xué)詩之三境也。夫煉意、煉氣、煉格、煉詞，皆煉也。近人專以煉字為詩，既求小巧，必入魔障。而一味高言者，未講磨煉，遽希自然，彼詡神來，吾嫌手滑耳?！鹪姷谝环ǎ黄堊鞫?。名家集中，無題、遣興諸作，不可枚舉。然明玉佩，實(shí)喻夫君臣；燕雀桑麻，仍自抒其蘊(yùn)蓄。蓋脂粉褻，究非正始之音；鄉(xiāng)里瑣言，何與風(fēng)人之詣？此而不辨，觸處迷涂。○詩理，性情者也。理尚清真，詞須本色。若金閨之彥，結(jié)念山林；蓬戶之儒，侈言經(jīng)濟(jì)，情詞偽妄，夫何取焉？然循分無譏，而擇言貴雅。使身拖紫綬，但夸閥閱高華；影對(duì)青燈，頻訴饑寒憔悴，志不廣大，君子亦笑之矣。況無屈壯盛之歲，誦圣賢之書，以悲涼則非時(shí)，以怨尤則非理，而乃郁伊善感，傺無聊，揆之進(jìn)德養(yǎng)福之方，殆均無當(dāng)歟？斯義也，在讀書則為變化氣質(zhì)之良箴，在譚詩亦為陶冶性靈之妙法，非參俗諦，非惑衤幾祥。仆即恨人，業(yè)已悔其少作；士果有志，均宜宏此遠(yuǎn)謨?！鹕行郧檎邿o實(shí)腹，崇學(xué)問者乏靈心，論甘忌辛，詩教彌以不振；必當(dāng)和為一味，乃非離之兩傷?！痍惞瓷较壬疲骸皩W(xué)詩宜先學(xué)七古?！逼驮疲骸捌吖胖?，即當(dāng)繼學(xué)五律。”蓋七古詞瀾筆陣，排宕縱橫，枵腹短才，萬難施手，故宜從事於此，以覘學(xué)力。五律章法變化，對(duì)仗精工，結(jié)構(gòu)之嚴(yán)，一字不茍，復(fù)宜從事於此，以定準(zhǔn)繩。此即“可與道”、“可與立”之義例也。二體既工，詩思過半。至七律尤健于五律，五古尤高於七古，非具真氣大力者，往往難之。精義行權(quán)，深造之士，勉焉可也?！鹌哐越^句，易作難精，盛唐之興象，中唐之情致，晚唐之議論，涂有遠(yuǎn)近，皆可循行。然必有弦外之言，乃得環(huán)中之妙。利其短篇，輕遽命筆，名手亦將顛蹶，初學(xué)愈騰笑聲。五言絕句，古雋尤難；搦管半生，望之生畏。○長篇波瀾，貴層疊尤貴陡變，貴陡變尤貴自在，總須能見其大，不得瑣屑鋪陳。短篇卻要有千巖萬壑之勢。此古風(fēng)之大略也。樂府字面節(jié)拍，全異古風(fēng)，須俟諷誦既多，沛然心口，始可偶一為之。不然神韻音節(jié)，齟齬安排，初則短長任我，必來鳧脛鶴頸之嫌；繼則面目摹人，亦有優(yōu)孟衣冠之誚?！鸲旁啤罢Z不驚人死不休”，陸云“詩到無人愛處工”，執(zhí)彼非此，皆成膠柱之瑟。蓋少陵自言往境，故其下接云“老去詩篇渾漫與”；放翁自敘成家，故他處復(fù)云“翦裁妙處非刀尺”。匯而觀之，壯年都宜刻煉，老成乃得渾然。蓋兵貴拙速，不貴巧遲，作詩一道，正與相反?！鸸胖畟髡?，五字播其芳聲；今之作者，千篇儕於廢紙?？嗑巢贿^，甘處不來，即苦即甘，乃屬懸解。此中妙境，難為人言。但取多多以為觀美，一寸靈臺(tái)，究何樂哉！○詩不可為人強(qiáng)作，必勃勃不可以已也而後為之。滄浪云：“和韻最害人詩?！贝穗m元、白、皮、陸諸公為之，然皆為人強(qiáng)作之一端也。而意興既到，惟所樂為者，卻又宜全力與俱。初定意格，終研詞句，如良醫(yī)診脈，精神入微；如法吏斷獄，反覆勘問。凡易悅而自足，皆文章之大病也。 劉夢得自稱其《平淮西》詩云：“城中喔喔晨雞鳴，城頭鼓角聲和平”，為盡李之美。魏泰云：“吾不知此為何等語?！辟Z島詩“獨(dú)行潭底影，數(shù)息樹邊身”，自注云：“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泰云：“不知此二句有何難道！”香山賞夢得“雪里高山頭白早，海中仙果子生遲”，“沈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數(shù)句，泰云：“皆常語也。”泰之獨(dú)得懸解，不依傍前輩如此。然介甫詩“含風(fēng)鴨綠鱗鱗起，弄日鵝黃裊裊垂”，此與俗子謎何異，而泰以為佳句何哉？中有私好，見地遂卑。故無論作詩說詩，皆以打掃心地為本。 “含風(fēng)”二語，葉石林亦稱之，謂與“細(xì)數(shù)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同妙。不知“細(xì)數(shù)落花”二語，稍近自然，非“鴨綠”、“鵝黃”幫貼字面生活也。荊公又有“一水護(hù)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人以為善使事，實(shí)并不成字句?！扒嗌綊惺?，黃鳥挾書眠”，“扶輿度陽焰，窈窕一川花”，人皆以為名語，吾老死不能解也。 楊大年詩“峭帆橫渡官橋柳，疊鼓驚飛海岸鷗”，歐陽文忠賞之。愚謂此亦玉溪生“殺風(fēng)景”之一也。 李華《吊古戰(zhàn)場文》云：“其存其歿，家莫聞知。人或有言，將信將疑。ぉぉ心目，寤寐見之?！绷Z委曲深痛，文家真境，萬不可移減一字者。魏泰則云：“陳陶詩‘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愈工於前?！贝艘苑焙啚楣ぷ菊咭?。陳詩誠緊悚，然豈能謂李文之不逮哉！文章各有境界，宜繁而繁，宜簡而簡，乃各得之。推簡者為工，則減字法成不刊典，而文章之妙晦而不出矣。王右丞“黃斷春色”，郎士元“春色臨關(guān)盡，黃出塞多”，一語化作兩語，何害為佳！必謂王系盛唐，能以簡勝，此矮人之觀也。然李西涯猶謂“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不如“千崖秋氣高”，“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不如“春入燒痕青”，則為簡字訣所誤者亦多矣。 魏泰云：“楊察謫信州，送者十二人，察於餞筵作詩以謝，用十二故事。如‘位如星占野，人似月分卿。極醉巫峰倒，聯(lián)吟ㄍ管清’。用事皆恰好。”此泰游戲之筆耶？抑真以之論詩耶？游戲則不足書，論詩則止可以糊村中酒店壁耳。人往往喜此等為新切，又察與泰之唾馀也。 魏泰云：“《六一詩話》稱謝伯初之‘園林換葉梅初熟’，不如‘庭草無人隨意綠’也；‘池館無人燕學(xué)飛’，不如‘空梁落燕泥’也?！庇枋獠恢^然。王胄、薛道衡詩句，誠天然風(fēng)韻矣。然宋人詩深秀如“園林”二語者，又何少也！必取佳詩而排擠之，則王、薛二佳句，又能如“春日遲遲，卉木萋萋”，“燕燕于飛，差池其羽”否耶！此皆於無議論中尋議論之弊也。魏泰遂謂“伯初句意凡近，不如王、薛之峻潔可喜”。阿佞之談，識(shí)者笑之。 張文昌《沒蕃故人》詩云：“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時(shí)?！闭Z平澹而意沈痛，可與李華“其存其沒”數(shù)語并駕。陳陶“無定河邊”二語，緊於李、張而味似少減。此等處難于言說，悟得自悟。魏泰謂“韋左司古詩勝律詩”，此語殊妄。韋五律之清妙，都不讓五古。七律如“寒樹依微遠(yuǎn)天外，夕陽明滅亂流中”，“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假使陶元亮執(zhí)筆為七律，又何以過此！ 老杜詩法，得其全者無一人，若得其一節(jié)以名世者，亦有之矣。唐之義山，宋之山谷皆是也。王若虛曰：“魯直雄豪奇險(xiǎn)，善為新樣，固有過人者；然於少陵初無關(guān)涉?！狈蛑^魯直學(xué)杜未熟可，謂其與杜了無關(guān)涉不可。若虛深詆山谷，歷數(shù)其“東海得無冤死婦，南陽應(yīng)有臥龍”，“能令漢家重九鼎，桐江波上一絲風(fēng)”，“臥聽疏疏還密密，起看整整復(fù)斜斜”等句，是皆深中其病。然其佳詩亦多，何不一表章之也？甚至謂“荊公‘兩山排闥送青來’，讀之不覺其詭異；山谷‘青州從事斬關(guān)來’，便令人駭愕?！钡纫还肿H字句，而山谷獨(dú)遭唾斥矣。蓋山谷在北宋自成一家，褒貶皆所不免。至江西君子尊為詩派初祖，則將獨(dú)據(jù)壇坫，為一代之主詩，宜乎人滋不服，而其詩遂為集矢之地也。 王若虛：“以巧為巧，其巧不足；巧拙相濟(jì)，則使人不厭。惟甚巧者，乃能就拙為巧?！贝苏婧V論。又曰：“首二句論事，次二句猶須論事；首二句狀景，次二句猶須狀景。不能遽止，自然之勢。頸聯(lián)、頷聯(lián)，初無此說，特後人私立名字而已?！逼祁i聯(lián)、頷聯(lián)之說可也，謂論事狀景必四句，亦平衍無筆力之作也。持論最難。 退之《雪》詩：“隨車翻縞帶，逐馬散銀杯?！闭\不佳。然歐陽永叔、江鄰幾以“坳中初蓋底，垤處遂成堆”為勝，亦瑣細(xì)而無味也。王若虛謂“二公之評(píng)實(shí)當(dāng)”。李西涯又謂其“穿細(xì)時(shí)雙透，乘危忽半摧”，為意象超脫，到人不到處。此亦如菖蒲菹之各有嗜好歟！ 門人蘇養(yǎng)吾問：“雪詩何語為佳？”予曰：“王右丞‘隔牖風(fēng)驚竹，開門雪滿山’，語最渾然；老杜‘暗度南樓月，寒生北渚’次之；他如‘獨(dú)釣寒江雪’，‘門封寒流雪滿山’，‘童子開門雪滿松’，亦善於語言者。”蘇生笑曰：“獨(dú)遺陶詩‘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何也？”予曰：“此二語亦六朝人吐屬耳，非陶公造極之言，故不喜稱說。然六朝人‘山明望松雪’，‘山寒微有雪’二語，高秀不群，唐人倉卒未易到也?！碧K生曰：“‘亂飄僧舍’，‘密灑歌樓’，誠俗格，若歐公、坡公、荊公禁體尖叉詩，亦善出奇者乎？”予笑而不答。 荊公云：“李白歌詩，豪放飄逸，人固莫及，然其格止於此而已。至於杜甫，則發(fā)斂抑揚(yáng)，疾徐縱橫，無施不可，斯其所以光掩前人，後來無繼”。歐公云：“甫之於白，得其一節(jié)，而精強(qiáng)過之?！蓖跞籼撛唬骸皻W公、荊公之言相反。荊公之言，天下之言也。”愚按前賢抑揚(yáng)李、杜，議論不同，累幅難盡，歐公、荊公特其一端耳。要之論李、杜不當(dāng)論優(yōu)劣也。尊杜抑李，已非解人；尊李抑杜，尤乖風(fēng)教。自昌黎不能不并尊李、杜，而永叔、介甫欲作翻案，殆亦不自量邪？後此紛紛，益無足計(jì)。 山谷詩如“不可一日無此君”，“我醉欲眠君且去”，特偶及之，魏泰遂謂其作詩好用南朝人語。其詩靜細(xì)雄深皆有之，如“小雨藏山客坐久，長江接天帆到遲”，“萬里書來兒女瘦，十月山行冰雪深”，“寒藤老木被光景，深山大澤皆龍蛇”，此豈局促一隅者所能道？泰題其集云：“方其得璣羽，往往失鵬鯨。”何其苛而不察也！ 山谷不喜集句，笑為百家衣。然於壽圣院快軒則集句詠之，何也？大抵文人多自蹈其所譏者，不獨(dú)詩為然矣。 陳履常謂“東坡以詩為詞”，趙閑閑、王從之輩均以為不然，稱其詞“起衰振靡，當(dāng)為古今第一”。愚謂王、趙之徒，推奉太過也。何則？以詩為詞，猶之以文為詩也。韓昌黎、蘇眉山皆以文為詩，故詩筆健崛駿爽，而終非本色；以詩為詞，則其功過亦若是已矣。雖然，天下猶有以詩為文、以詞為詩者：以詩為文，六朝儷偶之文是也；以詞為詩，晚唐、元人之詩是也。知以詩為文、以詞為詩之失，則知矯之者之為健筆矣，而所失究在於不如其分也。夫太白以古為律，律不工而超出等倫；溫、李以律為古，古即工而半無真氣。持此為例，則東坡之詩詞，未能獨(dú)占古今，而亦埽除凡近者歟！ “辭達(dá)而已矣”，千古文章之大法也。東坡嘗拈此示人，然以東坡詩文觀之，其所謂達(dá)，第取氣之滔滔流行，能暢其意而已。孔子之所謂達(dá)，不止如是也。蓋達(dá)者，理義心術(shù)，人事物狀，深微難見，而辭能闡之，斯謂之達(dá)，達(dá)則天地萬物之性情可見矣。此豈易易事，而徒以滔滔流行之氣當(dāng)之乎？以其細(xì)者論之，“楊柳依依”，能達(dá)楊柳之性情者也；“蒹葭蒼蒼”能達(dá)蒹葭之性情者也。任舉一境一物，皆能曲肖神理，托出豪素，百世之下，如在目前，此達(dá)之妙也?！度倨芬葬嶂?，到此境者，陶乎？杜乎？坡未盡逮也。 “微雨從東來，好風(fēng)與之俱”，古詩也，上也。“珠簾暮卷西山雨”，律之古也，次也。“桃花亂落如紅雨”，“梨花一枝春帶雨”，詞之詩也，下也。 韋左司“寒雨暗深更，流螢度高閣”，范德機(jī)“雨止修竹間，流螢夜深至”，王貽上“螢火出深碧，池荷聞暗香”，巧樸之分也，而時(shí)代之遠(yuǎn)近寓焉矣。 王若虛謂“樂天詩情致曲盡，入人肝脾，隨物賦形，所在充滿，殆與元?dú)庀噘?。至長韻大篇，動(dòng)數(shù)百千言，而順愜當(dāng)，句句如一，無爭張牽強(qiáng)之態(tài)。此豈斷吟須，悲鳴口吻者所能至”。甚矣若虛之識(shí)理易盈也！樂天惟樂府曲中人心，歷劫不朽。謂其他詩皆隨物賦形，侔於元?dú)?，是老杜所不能篇篇盡然者，樂天能之乎？至長韻大篇，句句順愜，此惟村學(xué)小生，初摹詩法，乃不能之耳，豈絕技哉！夫樂天長篇之病，正坐語語順愜，無一筆作逆勢，以致平衍寡情，豈可轉(zhuǎn)目為擅長之地也！且世人作詩，將盡拈斷吟須，悲鳴口吻者耶？何其見一充滿順者，遂驚喜不遺馀地至此！ 若虛雅服鄭厚評(píng)詩，荊公、蘇、黃，曾不比數(shù)，獨(dú)云：“樂天如柳陰春鶯，東野如草根秋，為造化中一妙”。此亦誤也。荊公詩本不足與蘇、黃匹，蘇、黃與樂天、東野互有得失，何必以白、孟抹蘇、黃也。至謂白如“春鶯”，孟如“秋”，又不免低視二家而不能盡其美。蓋白如平湖春漲，孟如峭石秋晴，庶幾近之耳。且若虛嘗推東坡為“文中之龍”，謂其“理妙萬物，氣吞九州”，今又取“春鶯”、“秋”而極贊之，轉(zhuǎn)以“龍”為不足比數(shù)，何哉？ 王若虛謂“古之詩人，詞達(dá)理順，未有以句法繩人者。魯直開口論句法，便是不及古人處”。然老杜不嘗云“為人興僻耽佳句”，“佳句法如何”乎？“未有以句法繩人者”，亦矯枉過正之論也。大抵句法非詩之全體，亦不可廢，即若虛所謂“詞達(dá)理順”者，不研句法，又何以能之！ 王直方云：“東坡言魯直詩品高出古人數(shù)等，獨(dú)步天下?！蓖跞籼撛疲骸捌鹿珱Q無是論。”允矣。然若虛所引坡評(píng)谷詩“如蝤蛑、江瑤柱，格韻高絕，盤餐盡廢，多食亦動(dòng)風(fēng)發(fā)氣”者，予亦未之敢信也。予嘗謂魯直詩，如塞馬未馴，高蹄峻耳，迥立生風(fēng)，而乘之不能曲折隨意，與蝤蛑、江瑤柱何涉哉！魯直詩如其字，自以氣骨勝，非以格韻勝者。坡兩評(píng)皆不的，烏可疑其一、信其一也？又按東坡嘗論魯直詩“如見魯仲連、李太白，不敢復(fù)論鄙事，雖若不用，然不為無補(bǔ)於世”。“不用”而“不為無補(bǔ)”，此論最的，若虛何不引之？若虛又謂“老杜詩如典謨，東坡詩如《孟子》，魯直詩如《法言》”，亦非的語。老杜雖渾厚，與典謨終不似。其仁心為質(zhì)，反覆痛快，謂其或似《孟子》可也。東坡詩或似《莊子》；魯直詩或似《韓非子》，《法言》何足道！若虛謂其似《法言》，鄙其無一句真詩耳，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