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白《北上行》，即古之《苦寒行》也?！犊嗪小肥拙湓啤氨鄙咸猩綅?，艱哉何巍巍”，因以名之也。太白詞有云：“磴道盤且峻，?叢凌穹蒼。馬足蹶側(cè)石，車輪摧高岡。又：“殺氣毒劍戟，嚴(yán)風(fēng)裂衣裳?！贝苏旁~“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樹木何蕭瑟，北風(fēng)聲正悲?！碧子钟小氨荐L夾黃河，鑿齒屯洛陽。猛虎又掉尾聲，磨牙皓秋霜”，亦古詞“熊罷對我蹲，虎豹夾路啼?！庇郑骸凹乘疂竟茸瑁尚诫]坂長。草木不可餐，饑飲零露漿?！笔且喙旁~“行行日已遠(yuǎn)，人馬同時饑。擔(dān)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特詞語小異耳。陸士衡謝靈運(yùn)諸作，亦不出此轍。若老杜則不然，曰：“漢時長安一丈雪，牛馬毛寒縮如猬?！庇郑骸皟雎耱札埬掀挚s，寒刮肌虜北風(fēng)利?！币豢展柿?xí)矣。

　　老杜詩：“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無。”前輩謂此聯(lián)能窮物理之變，探造化之微。又有句云：“久露晴初濕，高云薄未還?！庇郑骸巴碚招背鯊?，浮云薄未歸?！彪m不迨前作，然含悠揚(yáng)不迫之意，他人未易及也。若“塞云多斷續(xù)，連日少光輝?！庇帧笆裥顷幰娚伲暌孤劧唷?。則又於前所稱者不同也。

　　老杜多欲以顏色字置第一字，卻引實字來，如“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是也。不如此，則語既弱而氣亦餒。他如“青惜峰巒過，黃知橘柚來”，“碧知湖外草，紅見海東云”，“綠垂風(fēng)折筍，紅綻雨肥梅”，“紅浸珊瑚短，青懸薜荔長”，“翠深開斷壁，紅遠(yuǎn)結(jié)飛樓”，“翠乾危棧竹，紅膩小湖蓮”，“紫收岷嶺芋，白種陸池蓮”，皆如前體。若“白摧朽骨龍虎死，黑人太陰雷雨垂”，益壯而險矣。

　　老杜詩：“冬溫蚊蚋在，人遠(yuǎn)鳧鴨亂?！痹娨庵^因冬之溫，故尚有蚊蚋，因人之遠(yuǎn)，故鳧鴨得恣其亂，默有所寓也。韓子蒼乃謂人遠(yuǎn)如鳧鴨之亂，恐非公意。況此十字正是五言句法。

　　“牽牛出河西，織女處其東。萬古永相望，七夕誰見同。神光竟難候，此事終朦朧?！庇^此則老杜不敢世俗說也。然又有詩云：“牛女年年渡，何曾風(fēng)浪生。”

　　“無貴賤不悲，無富貧亦足。萬古一骸骨，鄰家遞歌哭?！庇郑骸暗?zhǔn)嘴萑耸?，厲階董狐筆。君看燈燭張，轉(zhuǎn)使飛蛾密?！边_(dá)道之言也，詩云乎哉？

　　《自京赴奉先》有云：“入門聞號?兆，幼子饑已卒。吾寧舍一哀，里巷猶嗚咽。所愧為人父，無霑盤餐?！薄陡巴跏鍟吩疲骸安∩硖摽∥叮涡绎剝和??！?br />
　　“寄書問三川，不知家在否。比聞同罹禍，殺戮到雞狗。幾人全性命，盡室豈相偶。自寄一封書，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亂離之后，殺戮殆盡，其能全家生免者幾希矣，故反畏其消息之回?！稇浳簟吩疲骸奥尻枌m殿燒焚盡，宗廟新除狐兔穴。傷心不忍問耆舊，復(fù)恐初從亂離說?！币鄳]其動懷舊之悲也。

　　“干戈猶在眼，儒術(shù)豈謀身?！薄版?不餓死，儒冠多誤身。”感憤之作也，曾何傷。若“儒術(shù)於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保呈ト酥?，而使之與盜賊同列，嘻！得罪於名教亦甚焉?；蛑^孟子曰舜跖之徒，舜與跖豈可徒耶，然為利為善之別，亦昭然矣。

　　《寄岑參》云：“沉吟坐秋軒，飯食錯昏晝。”謂懷人之深，至忘昏晝也?！顿绺亼选吩疲骸芭秃沃Y，恩榮錯與權(quán)。”謂小人之僭不可假借也?！吨寥铡吩疲骸昂稳隋e憶窮愁日，愁日隨一線長。”《堂成》云：“旁人錯比揚(yáng)雄宅，懶惰無心作《解嘲》。”《呀鶻》云：“清秋落日已側(cè)身，過雁歸鴉錯回首?！彼纭吧绣e雄鳴管”，“錯揮鐵如意”及“舉目貪看鳥，回頭錯應(yīng)人”，“江邊老翁錯料事，眼暗不見風(fēng)塵清”，雖出一手，而用之工拙，亦甚易辨。

　　《漢書》：“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最能行》云：“小兒學(xué)問止《論語》，大兒結(jié)束隨商旅?！薄缎烨涠痈琛罚骸按髢壕琵g色清澈，秋水為神玉為骨。小兒五歲氣食牛，滿堂賓客皆回頭?！薄秳⑸俑嬌剿琛罚骸按髢郝斆鞯?，能添老樹巔崖里。小兒心孔開，貌得山僧及童子。”本漢語也。

　　子厚：“西岑極遠(yuǎn)目，毫末皆可了?！崩隙庞小褒R魯青未了”。劉禹錫“一方明月可中庭”，老杜有“清池可方舟”。退之“綠凈不可唾”，老杜“自為青城客，不咋青城地”，乃知老杜無所不有。

　　高?《九日》詩云：“縱使登高?斷腸，不如獨(dú)坐空搔首?！崩隙庞小靶邔⒍贪l(fā)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整冠”，亦反其事也。結(jié)句云：“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xì)看?！迸c劉希夷“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fù)誰在”之意同。氣長句雅，俱不及杜。戴叔倫《對月》云：“明年此夕游何處，縱有清光知對誰?！庇撈涮ザ豢?，蓋才力不逮也。東坡用其意，作《中秋月》詩云：“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彼斐山^句。

　　高?詩云：“林稀落日行人少，醉後無心怯路歧?！崩隙庞小扒按迳铰冯U，歸醉每無愁”，詞簡意工，孰臻其妙，學(xué)造語者宜知之。又如楊衡詩云：“正是憶山時，復(fù)送歸山客?！睆埣疲骸伴L因送人處，憶得別家時?！北R象《還家》詩云：“小弟更孩幼，歸來不相識?！辟R知章云：“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闭Z益換而益佳，善脫胎者宜參之。近時嚴(yán)坦叔《還家》詩，亦有“舊時巷陌渾忘記，卻問新移來住人”，頗得知章之遺意。

　　老杜《得弟信》詩云：“浪傳烏鵲喜，深負(fù)??詩。”《喜觀即到》詩云：“待爾嗔烏鵲，拋書示???！笔墙杂谩??”寓兄弟事。其憶之則云：“百戰(zhàn)今誰在，三年望汝歸?！眲e之則云：“數(shù)杯巫峽酒，百丈內(nèi)江船?！庇种轨侗M憶別之意，未嘗用事也，亦何害其不為憶弟別弟之詩。其他與子侄之詩亦然。近因舉許渾《示弟》詩，有云：“家貧為客早，路遠(yuǎn)得書稀?！被蛑^不見示弟之意，不足為佳，似未嘗讀杜詩也。

　　好句易得，好聯(lián)難得，如“池塘生春草”之類是也。唐人：“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薄靶嚓P(guān)生濕菌，傾屋照斜陽?！薄帮L(fēng)兼殘雪起，河滯斷冰流?！薄芭d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客尋朝磬至，僧背夕陽歸?！薄皬U巢侵燒色，荒冢人入鋤聲?！薄笆萦隄櫍尘畮С眽A?！薄氨殴S侵窗長，驚蟬出樹飛?！毕戮浣詣凫渡?。老杜固不當(dāng)以此論其工拙，然亦時有此作。如“地卑荒野大，天遠(yuǎn)暮江遲”，“亂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風(fēng)”，“深山催短景，喬木易高風(fēng)”，“岸風(fēng)翻夕浪，舟雪灑寒燈”，“風(fēng)箏吹玉柱，露井凍銀床”，“薄云巖際宿，孤月浪中翻”，“遠(yuǎn)鷗浮水靜，輕燕受風(fēng)斜”等句，皆不免此病。

　　“十日君家把酒杯，六年波浪與塵埃不知烏石岡邊路，到老相尋得幾回?！比酥^此詩本顧況“一別二十年，人堪幾回別”之句。予讀老杜《別唐十五》詩云：“九載一相逢，百年能幾何。”顧之意或原於此。張籍有絕句云：“山東二十馀年別，今日相逢在上都。說盡向來無限事，相看摩捋白髭須?！本洳煌鈽O長。使後人能於其中易以一字，則不足以為絕句。賈島亦有“舊國別多日，故人無少年”，與張意同。

　　韓?《落花》詩：“總得苔遮猶慰意，便教泥污更傷心?！比跎酢＠隙庞小翱v教醉里風(fēng)吹盡，可待醒時雨打稀”，去?輩遠(yuǎn)矣。王建亦有“且愿風(fēng)留著，唯愁日炙銷”，正堪與?詩上下。

　　詩用古人名，前輩謂之點(diǎn)鬼簿，蓋惡其為事所使也。如老杜“但見文翁能化俗，焉知李廣不封侯”，“今日朝廷須汲黯，中原將帥憶廉頗”等作，皆借古以明今，何患乎多？李商隱集中半是古人名，不過因事造對，何益於詩？至有一篇而疊用者，如《茂陵》云：“玉桃偷得憐方朔，金屋修成貯阿嬌。誰料蘇卿老歸國，茂陵松柏雨蕭蕭?！贝霜q有微意?！赌档ぁ吩娫疲骸板\幃初見衛(wèi)夫人，繡被猶堆越鄂君。石崇蠟燭何曾翦，荀令香爐可待熏?！辈磺猩跻印?br />
　　詩人形容新臺之事，不過曰：“新臺有Г，河水彌彌。燕婉之求，??不鮮?！毙稳莨宇B之事，不過曰：“墻有茨，不可掃也。中?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也?！比缡嵌?。李商隱詠真妃之事，則曰：“平明每幸長生殿，不從金輿唯壽王。”彰君之惡也。圣人答陳司敗知禮之問，恐不爾也。又：“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暫蒙塵。”又：“君王若道能傾國，玉輦何由過馬嵬?！庇郑骸叭绾嗡募o(jì)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皆有重色輕天下之心，大抵商隱之詩類如此。如《東阿王》云：“君王不得為天子，半為當(dāng)年賦洛神?！甭辉~云：“如何漢殿穿針夜，又向窗中覷阿環(huán)。”至有“趙后樓中赤鳳來”之句，發(fā)乎情止乎禮義之意安在？

　　人知許渾七言，不知許五言亦自成一家。知劉長卿五言，不知劉七言亦高。許五言如：“樹色隨山迥，河聲入海遙。”“月高花有露，煙合水無風(fēng)?！薄皠e馬嘶營柳，驚烏散井桐?！薄昂ｏL(fēng)聞鶴遠(yuǎn)，潭日見魚深。”全篇如《示弟》云：“自爾出門去，淚痕常滿衣。家貧為客早，路遠(yuǎn)得書稀。文字誰人識，煙波幾日歸？秋風(fēng)正搖落，孤雁又南飛?！遍L卿七言，《登馀干古城》云：“孤城上與白云齊，萬元古蕭條楚水西。官舍已空秋草綠，女墻猶在夜烏啼。平沙涉涉來人遠(yuǎn)，落日亭亭向客低。沙鳥不知陵谷變，朝來暮去弋陽溪?！逼渌⒕淙纾骸瘽h口夕陽斜渡鳥，洞庭秋水遠(yuǎn)連天。“江上月明胡雁過，淮南木落楚山多?！薄凹?xì)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贝胨枷髟~皆可法。馀則珠聯(lián)玉映，尤未易遍述也。

　　許渾絕句亦佳，但句法與律詩相似，是其所短耳?！秾W(xué)仙》云：“聞有三山不知處，茂陵松柏滿西風(fēng)?！薄毒椣蓮R》云：“曲終飛去不知處，山下碧桃春自開。”《秋思》云：“高歌一曲掩明鏡，昨日少年今白頭?！苯詿o衰靡之氣。若《旌儒廟》云：“廟前亦有商山路，不學(xué)老翁歌《紫芝》。”《四皓廟》云：“山酒一卮歌一曲，漢家天子忌功臣?！眲t雄拔藻麗之中，有一段議論在，又與前作不侔矣。其《始皇墓》云：“一種青山秋草里，路人惟拜漢文陵。”曹鄴亦有“行人上陵過，卻拜扶蘇墓”，扶蘇非有德於人者，意亦不如許。

　　“風(fēng)定花猶落，鳥鳴山更幽。”前輩謂上句置靜意於動中，下句置動意於靜中，是猶作意為之也。劉長卿“片云生斷壁，萬壑遍疏鐘”，其體與前同，然初無所覺，咀嚼既久，乃得其意。

　　《有所思》，古樂府云：“有所思，思昔人，曾閔二子善養(yǎng)親。和顏色，奉昏晨，至誠??通神明。”傳者一失於正，遂致庾肩吾有“拂匣看離扇，開箱見別有衣。”吳均有“春風(fēng)驚我心，秋露傷君發(fā)?！敝帘R仝則云：“當(dāng)時我醉美人家，美人顏色嬌如花。今日美人棄我去，青樓珠箔天之涯?！必M亦傳習(xí)之誤耶？或謂仝此詩自有所寓云。

　　崔豹《古今注》曰：《札梁妻》者，札殖妻妹朝日所作也。殖戰(zhàn)死，妻曰：“上無父，中無夫，下無子，人生之苦至矣?！蹦丝孤曢L哭，札都城感之而頹，遂投水死。其妹悲姊之貞，乃作歌，名曰《札梁妻》焉。梁，殖之字也?！读信畟鳌吩唬骸褒R莊公襲莒，殖戰(zhàn)而死?！鄙炐菽嗽疲骸扒刂疅o道兮四?？?，筑長城兮遮北胡。筑人筑土一萬里，札梁貞婦啼嗚嗚。上無父兮中無夫，下無子兮孤復(fù)孤。一號城崩塞色苦，再號札梁骨出土。?；牮嚻窍嘀饸w，陌上少年毋相非?！蔽镀湓~，則札梁乃秦之筑城卒，其妻亦未嘗死也。（殖戰(zhàn)而死下，似有脫文。）

　　吳融“見多鄰犬遙相認(rèn)，來慣幽禽近不驚”，與雍陶“初歸山犬翻驚主，久別江鷗卻避人”之句同。白樂天“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yīng)說著遠(yuǎn)行人”，語頗直，不如王建“家中見月望我歸，正是道上思家時”有曲折之意。劉商《柳》詩“幾回離別折欲盡，一夜春風(fēng)吹又長”，不如樂天《草》詩“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語簡而思暢?；蛴种^樂天此聯(lián)，不如“春入燒痕青”之句。

　　吳融《秋樹》詩云：“曉煙散去陰全薄，明月臨來影半空?！币悾骸皝y聲千葉下，寒影一巢孤。”或許其有摹寫之工。劉方平有“萬影皆因月，千聲各為秋”，亦佳，但不題樹。然起句云“林塘夜泛舟，蟲響荻颼颼”，引帶而下，頓覺精彩。盧綸《山中古木》云：“墜葉鳴荒竹，斜根擁斷蓬。半侵山影里，長在水聲中。”思致亦不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