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欒城集卷二十一

欒城集 作者:宋·蘇轍


  ◆書一首【上皇帝書】

  熙寧二年三月日,具位臣蘇轍謹冒萬死再拜上書皇帝陛下:臣官至疏賤,朝廷之事非所得言。然竊自惟,雖其勢不當(dāng)進言,至于報國之義,猶有可得言者。昔仁宗親策直言之士,臣以不識忌諱得罪于有司,仁宗哀其狂愚,力排群議,使臣得不遂棄于世。臣之感激,思有以報,為日久矣。今者,陛下以圣德臨御天下,將大有為以濟斯世,而臣材力駑下,無以自效,竊聽之道路,得其一二,思致之左右。茍懲創(chuàng)前事,不復(fù)以聞,則其思報之誠,沒世而不能自達,是以輒發(fā)其狂言而不知止。臣聞善為國者,必有先后之次,自其所當(dāng)先者為之,則其后必舉。自其所當(dāng)后者為之,則先后并廢。《書》曰:“欲登高,必自下。欲陟遐,必自邇?!笔牢从胁蛔韵露芨撸蛔越苓h者。然世之人常鄙其下而厭其近,務(wù)先従事于高遠,不知其不可得也?!对姟吩唬骸盁o田甫田,維莠驕驕。無思遠人,勞心忉忉?!币詾樘锔μ锒Σ唤o,則田茀而不治,不若不田也。思遠人而德不足,則心勞而無獲,不若不思也。欲田甫田,則必自其小者始。小者之有余,而甫田可啟矣。欲來遠人,則必自其近者始,近者之既服,而遠人自至矣。茍由其道,其勢可以自得。茍不由其道,雖強求而不獲也。臣愚不肖,蓋嘗試妄論今世先后之宜,而竊觀陛下設(shè)施之萬一。以為所當(dāng)先者,失在于不為。而所當(dāng)后者,失在于太早。然臣非敢以信然也,特其所見有近于是者,是以因其近似而為陛下深言之。伏惟陛下即位以來,躬親庶政,聰明睿智,博達宏辯,文足以經(jīng)治,武足以制斷,重之以勤勞,加之以恭儉,凡古之帝王,曠世而不能有一焉者,陛下一旦兼而有之矣。夫以天縱之姿,濟之以求治之心,施之于事,宜無為而不成,無欲而不遂。今也為國歷年于茲,則治不加進,天下之弊日益于前世。天下之人未知所以適治之路,災(zāi)變橫生,川原震裂,江河涌沸,人民流離,災(zāi)火繼作,歷月移時,而其變不止。此臣所以日夜思念而不曉,疑其先后之次,有所未得者也。夫今世之患,莫急于無財而已。財者為國之命,而萬事之本。國之所以存亡,事之所以成敗,常必由之。昔趙充國論備邊之計,以為湟中谷斛八錢。余三百萬斛,羌人不敢動矣。諸葛亮用兵如神,而以糧道不繼,屢出無功。由是觀之,茍無其財,雖有圣賢,不能自致于跬步。茍有其財,雖庸人可以一日而千里。陛下頃以西夏不臣,赫然發(fā)憤,建用兵之策,招來橫山之民,將奪其險阻,破壞其國而后已。方是之時,夏人殘虐失眾,橫山之民厭苦思漢,而又乘其薦饑,茍加之以兵,此非計之失者也。然而沿邊無數(shù)月之糧,關(guān)中無終歲之儲,而所興之役,有莫大之費。陛下方且泰然,不以為憂,以為萬舉而有萬全之功。既而邊臣失律,先事輕發(fā),亦既入踐其國,系虜其民矣。然而陛下得其地而不敢收,獲其人而不敢臣,雖有成功,而不敢繼也,其終卒致于廢黜謀臣而講和好。夫陛下謀之于期年之前而罷之于既發(fā)之后,豈以為是失當(dāng)而悔之哉!誠無財以善其后爾。且夫財之不足,是為國之先務(wù)也。至于鞭笞四夷,臣服異類,是極治之余功,而太平之粉飾也。然今且先之,此臣所以知其先后之次有所未得者也。今者陛下懲前事之失,出秘府之財,徙內(nèi)郡之租賦,督轉(zhuǎn)漕之吏使,備沿邊三歲之畜。臣以此疑陛下之有意乎財矣,然猶以為未也,何者?秘府之財,不可多取,而內(nèi)郡之民,不可重困??梢约偰壳爸迹纯梢詾殚L久之計。此臣所以求效其區(qū)區(qū)而不能自己也。蓋善為國者不然,知財之最急而萬物賴焉。故常使財勝其事而事不勝財,然后財不可盡而事無不濟。財者車馬也,事者其所載物也。載物者常使馬輕其車,車輕其物,馬有余力,車有余量,然后可以涉涂泥而車不僨,登坂險而馬不躓。今也四方之財,莫不盡取,民力屈矣,而上用不足,平居惴惴,僅能以自完,而事變之生,復(fù)不可料。譬如敝車羸馬,而引丘山之載,幸而無虞,猶恐不能勝,不幸而有陰雨之變,陵谷之險,其患必有不可知者。故臣深思極慮,以為方今之計,莫如豐財。然臣所謂豐財者,非求財而益之也,去事之所以害財者而已矣。夫使事之害財者未去,雖求財而益之,財愈不足。使事之害財者盡去,雖不求豐財,然而求財之不豐,亦不得也。故臣謹為陛下言事之害財者三:一曰冗吏,二曰冗兵,三曰冗費。冗吏之說曰:請原古之所以置吏之意,有是民也,而后有是官,有是官也,而后有是吏,量民而置官,量官而求吏,其本凡以為民而已,是以古者即其官以取人,郡縣之職缺而取之于民,府寺之屬缺而取之于郡縣,出以為守令,久以為卿相,出入相受,中外相貫,一人去之,一人補之,其勢不容有冗食之吏。近世以來,取人不由其官,士之來者無窮,而官有限極。于是兼守判知之法生,而官法始壞,浸淫分散,不復(fù)其舊。是以吏多于上,而士多于下,上下相窒。譬如決水于不流之澤,前者未盡,來者已至填咽充滿,一陷于其中而不能出。故布衣之士多方以求官,已仕之吏多方以求進,下慕其上,后慕其前,不愧詐偽,不恥爭奮,禮義消亡,風(fēng)俗敗壞,勢之窮極,遂至于此。于人情紓則樂易,樂易則有所不為;窘則懣亂,懣亂則無所不至。今使眾人相與皆出于隘,足履相躡,肩肘相逮,傍徨而不得進,又將禁其奔走而爭先者。茍將禁之,則莫如止來者而辟其隘。今也驅(qū)市人而納之,不勝其多也,設(shè)險于中涂而艱難之,是以法愈設(shè),而爭愈甚。惟陛下以時救之,下哀痛之書,明告天下,以吏多之故,與之更立三法。其一,使進士諸科增年而后舉,其額不增,累舉多者無推恩。其說曰:凡今之所以至于不可勝數(shù)者,以其取之之多也。古之人其擇吏也甚精,人知吏之不可以妄求,故不敢輕為士,為士者皆其修潔之人也。今世之取人,誦文書,習(xí)程課,未有不可為吏者也。其求之不難而得之甚樂,是以群起而趨之。凡今農(nóng)工商賈之家,未有不舍其舊而為士者也。為士者日多,然而天下益以不治。舉今世所謂居家不事生產(chǎn),仰不養(yǎng)父母,俯不恤妻子,浮游四方,侵擾州縣,造作誹謗者,農(nóng)工商賈不與也。祖宗之世,士之多少,其比于今不能一二也。然其削平僭亂,創(chuàng)制立法,功業(yè)卓然見于后世,今世之士,不敢望其萬一也。士之多不及于今世,而功則過之,無足怪者,取之至少,則人不敢輕為士。其所取者,皆州郡之選人也。故為是法,使人知上意之所向,十年之后,無實之士將不黜而自滅。且夫設(shè)科以待天下之士,蓋將使其才者得之,不才者不可得也,吾則取之而彼則不能得,猶曰雖不能得而累舉多者,必取無棄,則是以官徇人也。且累舉之士,類非少年矣,耳目昏塞,筋力疲倦,而后得之,數(shù)日而計之,知其不能有所及也,則其為政無所賴矣。今有人畜牛羊而求牧,既取其壯者,又取其老者。取其壯者曰:“吾取其力也?!比∑淅险咴唬骸拔釕z其老也?!比鐟z其老而已,則曷為以累牛羊哉!茍誠以為有遺才焉,則今所謂遺逸之書,有以收之矣。其二,使官至于任子者,任其子之為后者,世世祿仕于朝,襲簪綬而守祭祀,可以無憾矣。然而為是法也,則必始于二府。法行于賤而屈于貴,天下將不服。天下不服,而求法之行,不可得也。蓋矯失以救患者,必有所過而后濟。臣非不知二府之不可以齒庶官也。其三,使百司各損其職掌,而多其出職之歲月。其說曰:百司,臣不得而盡詳也,請言其尤甚者,莫如三司。三司之吏,世以為多而不可損,何也?國計重而簿書眾也。臣以為不然。主大計者,必執(zhí)簡以御繁,以簡自處,而以繁寄人。以簡自處,則心不可亂;心不可亂,則利至而必知,害至而必察。以繁寄人,則事有所分;事有所分,則毫末不遺,而情偽必見。今則不然,舉四海之大,而一毫之用必會于三司,故三司者案牘之委也。案牘既積,則吏不得不多。案牘積而吏多,則欺之者眾,雖有大利害,不能察也。夫天下之財,下自郡縣而至于轉(zhuǎn)運,轉(zhuǎn)相鉤較,足以為不失矣。然世常以轉(zhuǎn)運使為不可獨信,故必至于三司而后已。夫茍轉(zhuǎn)運使之不可獨信而必三司之可任,則三司未有不責(zé)成于吏者,豈三司之吏則重于轉(zhuǎn)運使歟?故臣以為天下之財,其詳可分于轉(zhuǎn)運使,而使三司歲攬其綱目,既使之得優(yōu)游以治財貨之源,又可頗損其吏,以絕亂法之弊。茍三司猶可損也,而百司可見矣。然而此三法者,皆世之所謂拂世戾俗,召怨而速謗者也。今且將行之,臣非敢犯眾人之怒而行此危事也,以為有可行之道焉。何者?自臺省六品、諸司五品,一郊而任一人,自兩制以上,一歲而任一人,此祖宗百年之法,相承而不變者也,而仁宗之世則損之;三載而考績無罪者遷其官,自唐以來,亦未始有變者也,而英宗之世則增之。此二者,夫豈便于世俗哉,然而莫敢怨者,以為吏多而欲損者,天下之公義,其不欲者,天下之私計也。以私計而怨公義,其為怨也不直矣。是以善為國者,循理而不恤怨。非不恤怨,知其無能為也。且今此三法者,固未嘗行也,然而天下亦不免于怨,何者?士之出身為吏者,損其生業(yè),棄其田里,以盡力于王事,而今也以吏多之故,積勞者久而不得遷,去官者久而不得調(diào),又多為條約以沮格之,滅罷其舉官,破壞其考第,使之窮窘無聊,求進而不遂,此其為怨豈滅,于布衣之士哉!均之二怨皆將不免,然使新進之士日益多,國力匱竭而不能支,十年之后,其患必有不可勝言者。故臣愿陛下親斷而力行之。茍日增之吏漸于衰少,則臣又將有以治其舊吏,使諸道職司,每歲終任其所部郡守監(jiān)郡,各任其屬,曰:自今以前,未有以私罪至某,贓罪正入已至若干者,二者皆自上,鈞其輕重而裁之,已而以他事發(fā),則與之同罪,雖去官與赦不降也。夫以私罪至某,贓罪正入已至若干,其為惡也著矣,而上不察,則上之不明亦可知矣,故雖與之同罪而不過。今世之法,任人者任其終身,茍其有罪,終身鈞坐之。夫任人之終身,任其未然之不可知者也,任人之歲終而無過,任其已然之可知者也。臣請得以較之:任其未然之不可知,雖圣人有所不能。任其已然之可知,雖眾人能之。今也任之以圣人之所不能既不敢辭矣,而況任之以眾人之所能,顧不可哉!且按察之吏,則亦不患其不知也,患其知而未必皆按,曰:“是無損于我,而徒以為怨云爾?!苯袷蛊渥锛爸?,其勢將無所不問。陛下誠能擇奉公疾惡之臣而使行之,陛下厲精而察之,去民之患如除腹心之疾,則其以私罪至某,贓罪正入已至若干者,非復(fù)過誤,適陷于深文者也。茍遂放歸,終身不齒,使奸吏有所懲,則冗吏之弊可去矣。冗兵之說曰:臣聞國朝創(chuàng)業(yè)之初,四方割據(jù),中國地狹,兵革至少。其后蕩滅諸國,拓地既廣,兵亦隨眾。雍熙之間,天下之兵僅三十萬。方此之時,屯戍征討,百役并作,而兵力不屈,未嘗有兵少之患也。自咸平、景德以來,契丹內(nèi)侵,繼遷叛逆,每有警急,將帥不問得失,輒請益兵。于是召募日增,而兵額之多,遂倍前世。其后寶元、慶歷之間,元昊竊發(fā),復(fù)使諸道點民為兵,而沿邊所屯至七八十萬,自是天下遂以百萬為額。雖復(fù)近歲無事,而關(guān)中之兵,至于二十八萬。舉雍熙天下之眾,適以備方今關(guān)中一隅之用,兵多之甚,于此見矣。然臣聞方今宿遷之兵,分隸堡障,戰(zhàn)后統(tǒng)于將帥者其實無幾。每一見賊,賊兵常多,我兵常少,眾寡不敵,每戰(zhàn)輒敗。往者將帥失利,未有不以此自解者也。夫祖宗之兵至少,而常若有余,今世之兵至多,而常患于不足。此二者不可不察也。兵法有之曰:興師十萬,出征千里。百姓之費,公家之奉,日費千金,內(nèi)外騷動,怠于道路者,七十萬家。而愛爵祿百金,不能知敵之情者,不仁之至也。故三軍之事,莫親于間,賞莫重于間。間者,三軍之司命也。臣竊惟祖宗用兵,至于以少為多,而今世用兵至于以多為少,得失之原,皆出于此。何以言之?臣聞太祖用李漢超、馬仁瑀、韓令坤、賀惟忠、何繼筠等五人使備契丹,用郭進、武守琪、李謙溥、李繼勛等四人使備河?xùn)|,用趙贊、姚內(nèi)斌、董遵誨、王彥升、馮繼業(yè)等五人使備西羌,皆厚之以關(guān)市之征,饒之以金帛之賜,其家屬之在京師者,仰給于縣官,貿(mào)易之在道路者,不問其商稅。故此十四人者皆富厚有余,其視棄財如棄糞土,赒人之急如恐不及。是以死力之士,貪其金錢,捐軀命,冒患難,深入敵國,刺其陰計而效之。至于飲食動靜無不畢見,每有入寇輒先知之。故其所備者寡而兵力不分,敵之至者舉皆無得而有喪。是以當(dāng)此之時,備邊之兵多者不過萬人,少者五六千人。以天下之大,而三十萬兵足為之用。今則不然,一錢以上,皆籍于三司,有敢擅用,謂之自盜。而所謂公使錢,多者不過數(shù)千緡。百須在焉,而監(jiān)司又伺其出入而繩之以法。至于用間,則曰“官給茶彩?!狈虬亠炛?,數(shù)束之彩,其不足以易人之死也明矣。是以今之為間者,皆不足恃,聽傳聞之言,采疑似之事,其行不過于出境,而所問不過于熟戶,茍有藉口以欺其將帥則止矣,非有能知敵之至情者也。敵之至情,既不可得而知,故常多屯兵以備不意之患,以百萬之眾而?;加诓蛔悖纱斯室?。陛下何不權(quán)其輕重而計其利害,夫關(guān)市之征比于茶彩則多,而三十萬人之奉,比于百萬則約。眾人知目前之害,而不知歲月之病。平居不忍棄關(guān)市之征以與人,至于百萬則恬而不知怪。昔太祖起于布衣,百戰(zhàn)以定天下,軍旅之事其思之也詳,其計之也熟矣。故臣愿陛下復(fù)修其成法,擇任將帥,而厚之以財,使多養(yǎng)間諜之士,以為耳目。耳目既明,雖有強敵而不敢輒近,則雖雍熙之兵,可以足用于今世。陛下誠重難之,臣請陳其可滅之實。何者?今世之強兵,莫如沿邊之土人。而今世之惰兵,莫如內(nèi)郡之禁旅。其名愈高,其廩愈厚。其廩愈厚,其材愈薄。往者,西邊用兵,禁軍不堪其役,死者不可勝計。羌人每出,聞多禁軍,輒舉手相賀;聞多土兵,輒相戒不敢輕犯。以實較之,土兵一人,其材力足以當(dāng)禁軍三人。禁軍一人,其廩給足以贍土兵三人。使禁軍萬人在邊,其用不能當(dāng)三千人,而常耗三萬人之畜。邊郡之儲比于內(nèi)郡,其價不啻數(shù)倍。以此權(quán)之,則土兵可益,而禁軍可捐,雖三尺童子知其無疑也。陛下誠聽臣之謀,臣請使禁軍之在內(nèi)郡者,勿復(fù)以戍邊。因其老死與亡,而勿復(fù)補,使足以為內(nèi)郡之備而止。去之以漸,而行之以十年,而冗兵之弊可去矣。冗費之說曰:世之冗費,不可勝計也。請言其大與臣之所知者,而陛下以類推之。臣聞事有所必至,恩有所必窮。事至而后謀,則害于事。恩窮而后遷,則傷于恩。昔者太祖、太宗,敦睦九族,以先天下。方此之時,宗室之眾無幾也,是以合族于京師,久而不別。世歷五圣,而太平百年矣,宗室之盛未有過于此時者也。祿廩之費多于百官,而子孫之眾宮室不能受。無親疏之差,無貴賤之等,自生齒以上皆養(yǎng)于縣官,長而爵之,嫁娶喪葬無不仰給于上,日引月長,未有知其所止者。此亦事之所必至,而恩之所必窮者也。然而未聞所以謀而遷之。古者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太祖而七。以人子之愛其親,推而上之,至于其祖,由祖而上,至于百世,宜無所不愛。無所不愛,則宜無所不廟。茍推其無窮之心,則百世之祖,皆廟而后為稱也。圣人知其不可,故為之制,七世之外,非有功德則迭毀,春秋之祭不與。莫貴于天子,莫尊于天子之祖,而廟不加于七,何者?恩之所不能及也。何獨至于宗室而不然。臣聞三代之間,公族有以親未絕而列于庶人者,兩漢之法,帝之子為王,王之庶子猶有為侯者,自侯以降,則庶子無復(fù)爵土。蓋有去而為民者,有自為民而復(fù)仕于朝者,至唐亦然。故臣以為,凡今宗室,宜以親疏貴賤為差,以次出之,使得従仕比于異姓,擇其可用而試之以漸。凡其祿秩之?dāng)?shù)、遷敘之等、黜陟之制、任子之令與異姓均。臨之以按察,持之以寮吏,威之以刑禁,以時察之,使其不才者不至于害民,其賢者有以自效。而其不任為吏者則出之于近郡,官為廬舍而廩給之,使得占田治生,與士庶比。今聚而養(yǎng)之,厚之以不訾之祿,尊之以莫貴之爵,使其賢者老死郁郁而無所施,不賢者居處隘陋,戚而無以為樂,甚非計之得也。昔唐武德之初,封従昆弟子,自勝衣以上皆爵郡王。太宗即位,疑其不便,以問大臣,封德彝曰:“爵命崇則力役多,以天下為私奉,非至公之法也?!庇谑鞘鑼偻跽呓禐楣?。夫自王而為公,非人情之所樂也,而猶且行之。今使之爵祿如故而獲治民,雖有內(nèi)外之異,宜無有怨者。然臣觀朝廷之議,未嘗敢有及此,何者?以宗室之親,而布之于四方,懼其啟奸人之心、而生意外之變也。臣竊以為不然,古之帝王,好疑而多防,雖父子兄弟不得尺寸之柄,幽囚禁錮,齒于匹夫者,莫如秦、魏。然秦、魏皆數(shù)世而亡。其所以亡者,劉氏、項氏與司馬氏,而非其宗室也。故為國者,茍失其道,雖胡越之人皆得謀之。茍無其釁,雖宗室誰敢覬者?惟陛下蕩然與之無疑,使得以次居外,如漢、唐之故。此亦去冗費之一端也。臣聞漢、唐以來,重兵分于四方,雖有末大之憂,而饋運之勞不至于太甚。祖宗受命,懲其大患而略其細,故斂重兵而聚之京師。根本既強,天下承受而服。然而轉(zhuǎn)漕之費遂倍于古。凡今東南之米,每歲溯汴而上,以石計者,至五六百萬。山林之木盡于舟楫,州郡之卒敝于道路,月廩歲給之奉不可勝計。往返數(shù)千里,饑寒困迫,每每侵盜,雜以他物,米之至京師者率非完物矣。由此觀之,今世之法,直以其力致之而不計其患,非法之良者也。臣愿更為之法,舉今每歲所運之?dāng)?shù)而四分之。其二即用舊法,官出船與兵而漕之,凡皆如舊。其一募六道之富人,使以其船及人漕之,而所過免其商稅,能以若干至京師,而無所欺盜敗失者,以今三司軍大將之賞與之。方今濱江之民以其船為官運者,不求官直,蓋取官之所入,而不復(fù)較者得其贏以自潤,而富民之欲仕者,往往求為軍大將,以此推之,宜有應(yīng)募者。其一官自置場,而買之京師,京師之兵,當(dāng)?shù)妹锥辉刚?,計其直以錢償之。夫物有常數(shù),取之于南,則不足于北,舍之于東,則有余于西,此數(shù)之必然而不可逃者也。今官欲買之,其始不免于貴。貴甚,則東南之民傾而赴之,赴之者眾,則將反于賤。致賤必以貴,致貴必以賤,此亦必然之?dāng)?shù)也。故臣愿為此二者與舊法皆立,試其利害而較其可否,必將有可用者,然后舉而従之。此又去冗費之一端也。臣聞富國有道,無所不恤者,富之端也。不足恤者,貧之源也。従其可恤而收之,無所不收,則其所存者廣矣。従其無足恤而棄之,無所不棄,則其所亡者多矣。然而世人之議者則不然,以為天下之富,而顧區(qū)區(qū)之用,此有司之職,而非帝王之事也。此說之行于天下,數(shù)百年于茲矣,故天下之費,其可已者常多于舊。臣不敢遠引前世,請言近歲之事。自嘉祐以來,圣人迭興,而天下之吏,京秩以上,再遷其官,天下郡守職司,再補其親戚。自治平京師之大水,與去歲河朔之大震,百役并作,國有至急之費,而郊祀之賞不廢于百官。自橫山用兵,供億之未定,與京西流民勞徠之未息,官私之困,日不暇給,而宗室之喪不俟歲月而葬。臣以此觀之,知朝廷有無足恤之義。臣誠知事之既往無可為者,然茍自今従其可恤而收之,則無益之費猶可漸減。此又去冗費之一端也。臣不勝拳拳私憂過計,為是三冗之說以獻。伏惟陛下思深謀遠,聽斷詳盡,于天下之事無所不矚,臣之所陳,何足言者。然臣愚以為,茍三冗未去,要之十年之后,天下將益衰耗,難以復(fù)治。陛下何不講求其原而定其方略,擇任賢俊而授之以成法,使皆久于其官而后責(zé)其成績。方今天下之官,泛泛乎皆有欲去不久之心,侍従之臣逾年而不得代,則皇皇而不樂。今雖不能使之盡久,然至于諸道之職司,三司之官吏,沿邊之將佐,此皆與天子共成事者也。天下之事,將責(zé)成之而不久其任,開其源者不見其流,發(fā)其謀者不見其成功,此事之所以不得成也。陛下誠擇人而用之,使與二府皆久于其官。人知不得茍免而思長久之計,君臣同心,上下協(xié)力,磨之以歲月,如此而三冗之弊乃可去也。然而為此猶有所患,何者?今世之士大夫,好同而惡異,疾成而喜敗,事茍不出于己,小有齟齬不合,則群起而噪之。借如今使按察之官,任其屬吏,歲終而無過,此其勢必將無所不按,得罪者必將多于其舊。然則天下之口,紛然非之矣。不幸而有一不當(dāng),眾將群指以罪,法一不當(dāng),不能動,不幸而至于再三,雖上之人亦將不免于惑。眾人非之于下,而朝廷疑之于上,攻之者眾,而持之者不堅,則法従此敗矣。蓋世有耕田而以其耜殺人者,或者因以耕田為可廢。夫殺人之可誅與耕田之不可廢,此二事也。安得以彼而害此哉!故夫按人而不以其實者,罪之可也,而法之是非,則不在此。茍陛下誠以為可行,必先能破天下之浮議,使良法不廢于中道。如此而后,三冗之弊可去也。三冗既去,天下之財?shù)靡匀丈鵁o害,百姓充足,府庫盈溢,陛下所為而無不成,所欲而無不如意。舉天下之従,惟所用之,以攻則取,以守則固,雖有西戎北狄不臣之國,宥之則為漢文帝,不宥則為唐太宗,伸縮進退,無不在我。今陛下不事其本,而先舉其末,此臣所以大惑也。臣不勝憤懣,越次言事,雷霆之譴,無所逃避。臣轍誠惶誠恐頓首頓首謹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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