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部分

古文辭類纂 作者:清·姚鼐


  ○韓退之為人求薦書
  某聞木在山,馬在肆,遇之而不顧者,雖日累千萬人,未為不材與下乘也;及至匠石過之而不睨,伯樂遇之而不顧,然后知其非棟梁之材,超逸之足也。以某在公之宇下非一日,而又辱居姻婭之后,是生于匠石之園、長于伯樂之廄者也,于是而不得知,假有見知者千萬人,亦何足云!今幸賴天子每歲詔公卿大夫貢士,若某等比咸得以薦聞,是以冒進其說以累于執(zhí)事,亦不自量已。
  然執(zhí)事其知某如何哉?昔人有鬻馬不售于市者,知伯樂之善相也,從而求之。伯樂一顧,價增三倍。某與其事頗相類,是故終始言之耳。愈再拜。
  ○韓退之與陳給事書
  愈再拜:愈之獲見于閣下有年矣,始者亦嘗辱一言之譽。貧賤也,衣食于奔走,不得朝夕繼見。其后閣下位益尊,伺候于門墻者日益進。夫位益尊,則賤者日隔;伺候于門墻者日益進,則愛博而情不專。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則賢者不與;文日益有名,則同進者忌。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專之望,以不與者之心,聽忌者之說,由是閣下之庭無愈之跡矣。
  去年春,亦嘗一進謁于左右矣。溫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屬乎其言,若閔其窮也。退而喜也,以告于人。其后如東京取妻子,又不得朝夕繼見。及其還也,亦嘗一進謁于左右矣。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退而懼也,不敢復進。今則釋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來之不繼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誅,無所逃避,不敢遂進,輒自疏其所以,并獻近所為《復志賦》已下十首為一卷,卷有標軸;《送孟郊序》一首,生紙寫,不加裝飾,皆有揩字注字處,急于自解而謝,不能俟更寫。閣下取其意而略其禮可也。愈恐懼再拜。
  ○韓退之上宰相書
  正月二十七日,前鄉(xiāng)貢進士韓愈謹伏光范門下,再拜獻書相公:
  《詩》之序曰:“《菁菁者莪》,樂育材也。君子能長育人材,則天下喜樂之矣?!逼湓娫唬骸拜驾颊咻诒酥邪?;既見君子,樂且有儀?!闭f者曰:菁菁者,盛也;莪,微草也;阿,大陵也。言君子之長育人材,若大陵之長育微草,能使之菁菁然盛也?!凹纫娋?,樂且有儀”云者,天下美之之辭也。其三章曰:“既見君子,錫我百朋?!闭f者曰:百朋,多之之辭也,言君子既長育人材,又當爵命之,賜之厚祿以寵貴之云爾。其卒章曰:“泛泛揚舟,載沈載浮,既見君子,我心則休?!闭f者曰:載,載也;沈浮者,物也;言君子之于人才,無所不取,若舟之于物,浮沈皆載之云爾?!凹纫娋?,我心則休”云者,言若此則天下之心美之也。君子之于人也,既長育之,又當爵命寵貴之,而于其才無所遺焉。孟子曰:君子有三樂,王天下不與存焉。其一日樂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此皆圣人賢士之所極言至論,古今之所宜法者也。然則孰能長育天下之人材,將非吾君與吾相乎?孰能教育天下之英才,將非吾君與吾相乎?幸今天下無事,小大之官,各守其職,錢谷甲兵之問,不至于廟堂。論道經邦之暇,舍此宜無大者焉。
  今有人生二十八年矣,名不著于農工商賈之版。其業(yè)則讀書著文,歌頌堯、舜之道。雞鳴而起,孜孜焉亦不為利,其所讀皆圣人之書,楊、墨、釋、老之學,無所人于其心。其所著皆約六經之旨而成文,抑邪與正辨時俗之所惑。居窮守約,亦時有感激怨懟奇怪之辭,以求知于天下。亦不悖于教化,妖淫諛佞诪張之說,無所出于其中。四舉于禮部乃一得,三選于吏部卒無成,九晶之位其可望,一畝之宮其可懷。遑遑乎四海無所歸,恤恤乎饑不得食,寒不得衣。濱于死而益固,得其所者爭笑之。忽將棄其舊而新是圖,求老農老圃而為師。悼本志之變化,中夜涕泗交頤。雖不足當詩人孟子之謂,抑長育之使成材,其亦可矣;教育之使成才,其亦可矣!抑又聞古之君子相其君也,一夫不獲其所,若己推而內之溝中。今有人生七年而學圣人之道以修其身,積二十年,不得已一朝而毀之,是亦不獲其所矣。伏念今有仁人在上位,若不往告之而遂行,是果于自棄,而不以古之君子之道待吾相也,其可乎?寧往告焉。若不得志,則命也,其亦行矣。
  《洪范》曰:凡厥庶民,有猷、有為、有守,汝則念之,不協(xié)于極,不罹于咎,皇則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則錫之福。是皆與善之辭也。抑又聞古之人有自進者,而君子不逆之矣,曰“予攸好德,汝則錫之福”之謂也。抑又聞上之設官制祿,必求其人而授之者,非茍慕其才而富貴其身也,蓋將用其能理不能,用其明理不明者耳。下之修己立誠,必求其位而居之者,非茍沒于利而榮于名也,蓋將推己之所馀以濟其不足者耳。然則上之于求人,下之于求位,交相求而一其致焉耳。茍以是而為心,則上之道不必難其下,下之道不必難其上:可舉而舉焉,不必讓其自舉也;可進而進焉,不必廉于自進也。
  抑又聞上之化下得其道,則勸賞不必遍加乎天下,而天下從焉,因人之所欲為而遂推之之謂也。今天下不由吏部而仕進者幾希矣。主上感傷山林之士有逸遺者,屢詔內外之臣旁求于四海,而其至者蓋闕焉。豈其無人乎哉?亦見國家不以非常之道禮之而不來耳。彼之處隱就閑者亦人耳,其耳目鼻口之所欲,其心之所樂,其體之所安,豈有異于人乎哉?今所以惡衣食,窮體膚,麋鹿之與處,猿猶之與居,固自以其身不能與時從順俯仰,故甘心自絕而不悔焉。而方聞國家之仕進者,必舉于州縣,然后升于禮部吏部,試之以繡繪雕琢之文,考之以聲勢之逆順、章句之短長,中其程式者,然后得從下士之列。雖有化俗之方、安邊之策,不由是而稍進,萬不有一得焉,彼惟恐入山之不深,人林之不密,其影響昧昧,惟恐聞于人也。今若聞有以書進宰相而求仕者,而宰相不辱焉,而薦之天子而爵命之,而布其書于四方,枯槁沈溺魁閎寬通之士,必且洋洋焉動其心,峨峨焉纓其冠,于于焉而來矣。此所謂勸賞不必遍加乎天下而天下從焉者也,因人之所欲為而遂推之之謂者也。
  伏惟覽《詩》、《書》、《孟子》之所指,念育才錫福之所以;考古之君子相其君之道,而忘自進自舉之罪;思設官制祿之故,以誘致山林逸遺之士:庶天下之行道者知所歸焉。
  小子不敢自幸,其嘗所著文,輒采其可者若干首,錄在異卷,冀辱賜觀焉。干瀆尊嚴,伏地待罪。愈再拜。
  ○韓退之后十九日復上書
  二月十六日,前鄉(xiāng)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閣下:
  向上書及所著文后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謶植桓姨佣荩恢鶠?。乃復敢。自納于不測之誅,以求畢其說而請命于左右。
  愈聞之: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后呼而望之也;將有介于其側者,雖其所憎怨,茍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大其聲疾呼而望其仁之也。彼介于其側者,聞其聲而見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后往而全之也;雖有所憎怨,茍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狂奔盡氣、濡手足、焦毛發(fā),救之而不辭也。若是者何哉?其勢誠急,而其情誠可悲也。愈之強學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險夷,行且不息以蹈于窮餓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聲而疾呼矣,閣下其亦聞而見之矣,其將往而全之歟,抑將安而不救歟?有來言于閣下者曰:“有觀溺于水而爇于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終莫之救也,閣下且以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動心者也。
  或謂愈:“子言則然矣。宰相則知子矣,如時不可何?”愈竊謂之不知言者。誠其材能不足當吾賢相之舉耳,若所謂時者,固在上位者之為耳,非天之所為也。前五六年時,宰相薦聞,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與今豈異時哉?且今節(jié)度觀察使及防御營田諸小使等,尚得自舉判官,無間于已仕未仕者,況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古之進人者,或取于盜,或舉于管庫。今布衣雖賤,猶足以方于此。
  情隘辭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憐焉。愈再拜。
  ○韓退之與汝州盧郎中論薦侯喜狀
  右其人,為文甚古,立志甚堅,行止取舍,有士君子之操。家貧親老,無援于朝,在舉場十馀年,竟無知遇。愈常慕其才而恨其屈,與之還往,歲月已多,嘗欲薦之于主司,言之于上位。名卑官賤,其路無由,觀其所為文,未嘗不掩卷長嘆。去年愈從調選,本欲攜持同行,適遇其人自有家事,邅坎坷,又廢一年。及春末,自京還,怪其久絕消息。五月初至此,自言為閣下所知,辭氣激揚,面有矜色,曰:“侯喜死不恨矣!喜辭親人關,羈旅道路,見王公數(shù)百,未嘗有如盧公之知我也。比者分將委棄泥涂,老死草野;今胸中之氣勃勃然,復有仕進之路矣?!?br />  愈感其言,賀之以酒,謂之曰:“盧公,天下之賢刺史也。未聞有所推引,蓋難其人而重其事。今子郁為選首,其言‘死不恨’固宜也。古所謂知己者正如此耳。身在貧賤,為天下所不知,獨見遇于大賢,乃可貴耳。若自有名聲,又托形勢,此乃市道之事,又何足貴乎?子之遇知于盧公,真所謂知己者也。士之修身立節(jié),而竟不遇知己,前古以來,不可勝數(shù)。或日接膝而不相知,或異世而相慕,以其遭逢之難,故日‘士為知己者死’,不其然乎?不其然乎?”
  閣下既已知侯生,而愈復以侯生言于閣下者,非為侯生謀也,感知己之難遇,大閣下之德,而憐侯生之心。故因其行而獻于左右焉。謹狀。

 卷三十
  ○柳子厚寄京兆許孟容書
  宗元再拜五丈座前:伏蒙賜書誨諭,微悉重厚,欣踴恍惚,疑若夢寐。捧書叩頭,悸不自定。伏念得罪來五年,未嘗有故舊大臣肯以書見及者。何則?罪謗交積,群疑當?shù)?,誠可怪而畏也。是以兀兀忘行,尤負重憂,殘骸馀魂,百病所集,痞結伏積,不食自飽。或時寒熱,水火互至,內消肌骨,非獨瘴癘為也。忽奉教命,乃知幸為大君子所宥,欲使膏肓沈沒,復起為人。夫何素望,敢以及此?
  宗元早歲,與負罪者親善,始奇其能,謂可以共立仁義,裨教化。過不自料,勤勤勉勵,惟以中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不知愚陋不可力強,其素意如此也。末路阨塞臲兀,事既壅隔,很忤貴近,狂疏繆戾,蹈不測之辜,群言沸騰,鬼神交怒。加以素卑賤,暴起領事,人所不信。射利求進者,填門排戶,百不一得。一旦快意,更造怨讟。以此大罪之外,詆訶萬端,旁午構扇,使盡為敵仇,協(xié)心同攻,外連強暴失職者以致其事。此皆丈人所聞見,不敢為他人道說。懷不能已,復載簡牘。此人雖萬被誅戮,不足塞責,而豈有賞哉?今其黨與,幸獲寬貸,各得善地,無公事,坐食俸祿,明德至渥也,尚何敢更俟除棄廢痼,以希望外之澤哉?年少氣銳,不識幾微,不知當不,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所求取得之,又何怪也?
  宗元于眾黨人中,罪狀最甚。神理降罰,又不能即死。猶對人言語,求食自活,迷不知恥,日復一日。然亦有大故。自以得姓來二干五百年,代為冢嗣。今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鄉(xiāng),卑濕昏露,恐一日填委溝壑,曠墜先緒,以是怛然痛恨,,心骨沸熱。煢煢孤立,未有子息。荒陬中少士人女子,無與為婚,世亦不肯與罪人親昵,以是嗣續(xù)之重,不絕如縷。每常春秋時饗,孑立捧奠,顧眄無后繼者,懔懔然欷歔惴惕,恐此事便已,摧心傷骨,若受鋒刃。此誠丈人所共憫惜也。先墓在城南,無異子弟為主,獨托村鄰。自譴逐來,消息存亡,不一至鄉(xiāng)間,主守者固以益怠。晝夜哀憤,懼便毀傷松柏,芻牧不禁,以成大戾。近世禮重拜掃,今已闕者四年矣。每遇寒食,則北向長號,以首頓地。想田野道路,士女遍滿,皂隸庸丐,皆得上父母丘墓,馬醫(yī)夏畦之鬼,無不受子孫追養(yǎng)者。然此已息望,又何以云哉?城西有數(shù)頃田,樹果數(shù)百株,多先人手自封植,今已荒穢,恐便斬伐,無復愛惜。家有賜書三千卷,尚在善和里舊宅,宅今已三易主,書存亡不可知。皆付受所重,常系心腑,然無可為者。立身一敗,萬事瓦裂,身殘家破,為世大僇,復何敢更望大君子撫慰收恤,尚置人數(shù)中邪?是以當食,不知辛咸節(jié)適。洗沐盥漱,動逾歲時。一搔皮膚,塵垢滿爪。誠憂恐悲傷,無所告訴,以至此也。
  自古賢人才士,秉志遵分,被謗議不能自明者,僅以百數(shù)。故有無兄盜嫂,娶孤女云撾婦翁者。然賴當世豪杰,分明辨別,卒光史籍。管仲遇盜,升為功臣;匡章被不孝之名,孟子禮之。今已無古人之實,為而有詬,欲望世人之明己,不可得也。直不疑買金,以償同舍,劉寬下車,歸牛鄉(xiāng)人。此誠知疑似之不可辯,非口舌所能勝也。鄭詹束縛于晉,終以無死,鍾儀南音,卒獲返國;叔向囚虜,自期必免;范痤騎危,以生易死;蒯通據(jù)鼎耳,為齊上客;張蒼、韓信伏斧頓,終取將相;鄒陽獄中,以書自活;賈生斥逐,復召宣室;倪寬擯死,后至御史大夫;董仲舒、劉向下獄當誅,為漢儒宗。此皆瑰偉博辯奇壯之士,能自解脫。今以框怯洪澀,下才末伎,又嬰恐懼痼病,雖欲慷慨攘臂,自同昔人,愈疏闊矣!
  賢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貴于后,古之著書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務此,然力薄才劣,無異能解,雖欲秉筆覼縷,神志荒耗,前后遺忘,終不能成章。往時讀書,自以不至抵滯,今皆頑然無復省錄。每讀古人一傳,數(shù)紙已后,則再三伸卷,復觀姓氏,旋又廢失。假令萬一除刑部囚籍,復為士列,亦不堪當世用矣!
  伏惟興哀于無用之地,垂德于不報之所,但以通家宗祀為念,有可動心者,操之勿失。不敢望歸掃塋域,退托先人之廬,以盡馀齒,姑遂少北,益輕瘴癘,就婚娶,求胤嗣,有可付托,即冥然長辭,如得甘寢,無復恨矣。
  書辭繁委,無以自道。然即文以求其志,君子固得其肺肝焉。無任懇戀之至。不宣。宗元再拜。
  ○柳子厚與蕭翰林俛書
  思謙兄足下:昨祁縣王師范過永州,為仆言得張左司書,道思謙蹇然有當官之心,乃誠助太平者也。仆聞之喜甚,然微王生之說,仆豈不素知邪?所喜者耳與心葉,果于不謬焉爾。
  仆不幸,向者進當臲?不安之勢,平居閉門,口舌無數(shù),況又有久與游者,乃岌岌而操其間。其求進而退者,皆聚為仇怨,造作粉飾,蔓延益肆。非的然昭晰,自斷于內,則孰能了仆于冥冥之間哉?然仆當時年三十三,甚少,自御史里行得禮部員外郎,超取顯美,欲免世之求進者怪怒冒嫉,其可得乎?凡人皆欲自達,仆先得顯處,才不能逾同列,名木能壓當世,世之怒仆,宜也。與罪人交十年,官又以是進,辱在附會。圣朝弘大,貶黜甚薄,不能塞眾人之怒,謗語轉侈,囂囂嗷嗷,漸成怪民。飾智求仕者,更言仆以悅仇人之心,日為新奇,務相喜可,自以速援引之路。而仆輩坐益困辱,萬罪橫生,不知其端。伏自思念,過大恩甚,乃以致此。悲夫!人生少得六七十者,今已三十七矣。長來覺日月益促,歲歲更甚,大都不過數(shù)十寒暑,則無此身矣。是非榮辱,又何足道,云云不已,只益為罪。兄知之,勿為他人言也。居蠻夷中久,慣習炎毒,昏毛重膇,意以為常。忽遇北風晨起,薄寒中體,則肌革慘懔,毛發(fā)蕭條,瞿然注視,怵惕以為異候,意緒殆非中國人。楚、越間聲音特異,鴂舌啅噪,今聽之怡然不怪,已與為類矣。家生小童,皆自然嘵嘵,晝夜?jié)M耳,聞北人言,則啼呼走匿,雖病夫亦怛然駭之。出門見適州閭市井者,其十有八九,杖而后興。自料居此,尚復幾何,豈可更不知止,言說長短,重為一世非笑哉?讀《周易困卦》至“有言不信,尚口乃窮”也,往復益喜,曰:“嗟乎!余雖家置一喙以自稱道,詬益甚耳。”用是更樂喑默,思與木石為徒,不復致意。今天子興教化,定邪正,海內皆欣欣怡愉,而仆與四五子者獨淪陷如此,豈非命與?命乃天也,非云云者所制,余又何恨?
  獨喜思謙之徒,遭時言道。道之行,物得其利。仆誠有罪,然豈不在一物之數(shù)邪?身被之,目睹之,足矣。何必攘袂用力,而矜自我出邪?果矜之,又非道也。事誠如此。然居理平之世,終身為頑人之類,猶有少恥,未能盡忘。儻因賊平慶賞之際,得以見白,使受天澤馀潤,雖朽擠敗腐,不能生植,猶足蒸出芝菌,以為瑞物。一釋廢錮,移數(shù)縣之地,則世必曰罪稍解矣。然后收召魂魄,買土一鄽為耕,朝夕歌謠,使成文章,庶木鐸者采取,獻之法官,增圣唐大雅之什,雖不得位,亦不虛為太平之人矣。此在望外,然終欲為兄一言焉。宗元再拜。
  ○柳子厚與李翰林建書
  杓直足下:州傳遽至,得足下書,又于夢得處得足下前次一書,意皆勤厚。莊周言,逃蓬藋者,聞人足音,則跫然喜。仆在蠻夷中,比得足下二書,及致藥餌,喜復何言?仆自去年八月來,痞疾稍已,往時間一二日作,今一月乃二三作。用南人檳榔馀甘,破決壅隔太過,陰邪雖敗,已傷正氣。行則膝顫,坐則髀痹。所欲者補氣豐血,強筋骨,輔心力。有與此宜者,更致數(shù)物,得良方偕至,益善。
  永州于楚為最南,狀與越相類。仆悶即出游,游復多恐。涉野則有蝮虺大蜂,仰空視地,寸步勞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竊發(fā),中人形影,動成瘡痏。時到幽樹好石,暫得一笑,已復不樂。何者?譬如囚拘圜土,一遇和景,負墻搔摩,伸展支體,當此之時,亦以為適,然顧地窺天,不過尋丈,終不得出,豈復能久為舒暢哉?明時百姓,皆獲歡樂。仆士人,頗識古今理道,獨愴愴如此,誠不足為理世下執(zhí)事,至比愚夫愚婦,又不可得。竊自悼也。
  仆曩時所犯,足下適在禁中,備觀本末,不復一一言之。今仆癃殘頑鄙,不死幸甚。茍為堯人,不必立事程功,唯欲為量移官,差輕罪累,即便耕田藝麻,取老農女為妻,生男育孫:以供力役,時時作文,以詠太平。摧傷之馀,氣力可想。假令病盡已,身復壯,悠悠人世,越不過為三十年客耳。前過三十七年,與瞬息無異。復所得者,其不足把玩,亦已審矣。杓直以為誠然乎?
  “近求得經史諸子數(shù)百卷,嘗候戰(zhàn)悸稍定,時即伏讀,頗見圣人用心、賢士君子立志之分。著書亦數(shù)十篇,心病言少次第,不足遠寄,但用自釋。貧者士之常。今仆雖羸餒,亦甘如飴矣。
  足下言已白常州煦仆,仆豈敢眾人待常州邪?若眾人即不復煦仆矣。然常州未嘗有書遺仆,仆安敢先焉?裴應叔、蕭思謙,仆各有書,足下求取觀之,相戒勿示人。敦詩在近地,簡人事,今不能致書,足下默以此書見之。勉盡志慮,輔成一王之法,以宥罪戾。
  ○柳子厚答吳秀才謝示新文書
  某白:向得秀才書及文章,類前時所辱遠甚,多賀多賀。秀才志為文章,又在族父處蚤夜孜孜,何畏不日日新又日新也?雖間不奉對,茍文益日新,則若亟見矣。夫觀文章,宜若懸衡然,增之銖兩則俯,反是則仰,無可私者。秀才誠欲令吾俯乎,則莫若增重其文。今觀秀才所增益者,不啻銖兩,吾固伏膺而俯矣。愈重,則吾俯茲甚。秀才其懋焉!茍增而不已,則吾首懼至地耳,又何間疏之患乎?還答不悉。宗元白。

 卷三十一
  ○歐陽永叔與尹師魯書
  某頓首師魯十二兄書記:前在京師相別時,約使人如河上。既受命,便遣白頭奴出城,而還言不見舟矣。其夕又得師魯手簡,乃知留船以待,怪不如約,方悟此奴懶去而見紿。臨行臺吏催苛百端,不比催師魯人長者有禮,使人惶迫不知所為,是以又不留下書在京師,但深托君貺因書道修意以西。始謀陸赴夷陵,以大暑又無馬,乃作此行。沿汴絕淮,泛大江,凡五千里,用一百一十程,才至荊南。在路無附書處,不知君貺曾作書道修意否?及來此,問荊人,云去郢止兩程,方喜得作書以奉問。又見家兄,言有人見師魯過襄州,計今在郢久矣。師魯欣戚,不問可知。所渴欲問者,別來安否?及家人處之如何?莫苦相尤否?六郎舊疾平否?
  修行雖久,然江湖皆昔所游,往往有親舊留連,又不遇惡風水,老母用術者言,果以此行為幸。又聞夷陵有米面魚如京洛,又有梨栗橘柚大筍茶荈,皆可飲食,益相喜賀。昨日因參轉運作庭趨,始覺身是縣令矣。其馀皆如昔時。師魯簡中,言疑修有自疑之意者,非他,蓋懼責人太深以取直耳。今而思之,自決不復疑也。然師魯又云,暗于朋友,此似未知修心。當與高書時,蓋已知其非君子,發(fā)于極憤而切責之,非以朋友待之也。其所為何足驚駭?洛中來,頗有人以罪出不測見吊者,此皆不知修心也。師魯又云非忘親,此又非也。得罪雖死,不為忘親。此事須相見,可盡其說也。五六十年來,天生此輩,沈默畏慎,布在世間,相師成風。忽見吾輩作此事,下至灶門老婢,亦相驚怪,交口議之。不知此事古人日日有也,但問所言當否而已。又有深相賞嘆者,此亦是不慣見事人也??舌凳廊耍灰娙缤鶗r事久矣。往時砧斧鼎鑊,皆是烹斬人之物,然士有死不失義,則趨而就之,與幾席枕藉之無異。有義君子在旁,見其就死,知其當然,亦不甚嘆賞也。史冊所以書之者,蓋特欲警后世愚懦者,使知事有當然,而不得避爾,非以為奇事而詫人也。幸今世用刑至仁慈,無此物,使有而一人就之,不知作何等怪駭也。然吾輩亦自當絕口,不可及前事也。居間僻處,日知進道而已,此事不須言。然師魯以修有自疑之言,要知修處之如何,故略道也。安道與余在楚州,談禍福事甚詳,安道亦以為然。俟到夷陵寫去,然后得知修所以處之之心也。
  又常與安道言,每見前世有名人,當論事時,感激不避誅死,真若知義者。及到貶所,則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窮愁,形于文字,其心歡戚,無異庸人。雖韓文公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戚戚之文。師魯察修此語,則處之之心又可知矣。近世人因言事,亦有被貶者,然或傲逸狂醉,自言我為大不為小。故師魯相別,自言益慎職無飲酒。此事修今亦遵此語。咽喉自出京愈矣,至今不曾飲酒,到縣后勤官,以懲洛中時懶慢矣。夷陵有一路,只數(shù)日可至郢,白頭奴足以往來。秋寒矣,千萬保重。不宣。
  ○曾子固寄歐陽舍人書
  鞏頓首載拜舍人先生:去秋人還,蒙賜書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銘,反覆觀誦,感與慚并。
  夫銘志之著于世,義近于史,而亦有與史異者。蓋史之于善惡無所不書,而銘者,蓋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義之美者,懼后世之不知,則必銘而見之?;蚣{于廟,或存于墓,一也。茍其人之惡,則于銘乎何有?此其所以與史異也。其辭之作,所以使死者無有所憾,生者得致其嚴。而善人喜于見傳,則勇于自立;惡人無有所紀,則以愧而懼。至于通材達識,義烈節(jié)士,嘉言善狀,皆見于篇,則足為后法警勸之道。非近乎史,其將安近?
  及世之衰,人之子孫者,一欲褒揚其親,而不本乎理。故雖惡人,皆務勒銘,以夸后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為,又以其子孫之所請也,書其惡焉,則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銘始不實。后之作銘者,常觀其人:茍托之非人,則書之非公與是,則不足以行世而傳后。故千百年來,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莫不有銘,而傳者蓋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書之非公與是故也。
  然則孰為其人,而能盡公與是與?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蓋有道德者之于惡人,則不受而銘之,于眾人則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跡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惡相懸而不可以實指,有實大于名,有名侈于實。猶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惡能辨之不惑,議之不徇?不惑不徇,則公且是矣。而其辭之不工,則世猶不傳,于是又在其文章兼勝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豈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雖或并世而有,亦或數(shù)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傳之難如此,其遇之難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謂數(shù)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銘其公與是,其傳世行后無疑也。而世之學者,每觀傳記所書古人之事,至其所可感,則往往衋然不知涕之流落也,況其子孫也哉?況鞏也哉?其追晞祖德而思所以傳之之由,則知先生推一賜于鞏而及其三世,其感與報,宜若何而圖之?
  抑又思若鞏之淺薄滯拙,而先生進之;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而先生顯之。則世之魁閎豪杰不世出之土,其誰不愿進于門?潛遁幽抑之士,其誰不有望于世?善誰不為?而惡誰不愧以懼?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孫?為人之子孫者,孰不欲寵榮其父祖?此數(shù)美者,一歸于先生。
  既拜賜之辱,且敢進其所以然。所諭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詳焉。愧甚。不宣。
  ○曾子固謝杜相公書
  伏念昔者,方鞏之得禍罰于河濱,去其家四千里之遠。南向而望,迅河大淮,埭堰湖江,天下之險,為其阻阨。而以孤獨之身,抱不測之疾,煢煢路隅,無攀緣之親、一見之舊,以為之托。又無至行上之可以感人,利勢下之可以動俗。惟先人之醫(yī)藥,與凡喪之所急,不知所以為賴,而旅櫬之重,大懼無以歸者。明公獨于此時,閔閔勤勤,營救護視,親屈車騎,臨于河上,使其方先人之病,得一意于左右,而醫(yī)藥之有與謀。至其既孤,無外事之奪其哀。而毫發(fā)之私,無有不如其欲。莫大之喪,得以卒致而南。其為存全之恩、過越之義如此。
  竊惟明公相天下之道,吟頌推說者窮萬世,非如曲士汲汲一節(jié)之善。而位之極,年之高,天子不敢煩以政,豈鄉(xiāng)閭新學,??嘀?,藂細之事,宜以徹于視聽而蒙省察?然明公存先人之故,而所以盡于鞏之德如此。蓋明公雖不可起而寄天下之政,而愛育天下之人材,不忍一夫失其所之道,出于自然,推而行之,不以進退。而鞏獨幸遇明公于此時也。在喪之日,不敢以世俗淺意,越禮進謝;喪除,又惟大恩之不可名,空言之不足陳。徘徊迄今,一書之未進,顧其慚生于心,無須臾廢也。伏惟明公終賜亮察。夫明公存天下之義而無有所私,則鞏之所以報于明公者,亦惟天下之義而已。誓心則然,未敢謂能也。
  ○蘇明允上韓樞密書
  太尉執(zhí)事;洵著書夫他長,及言兵事,論古今形勢,至自比賈誼。所獻《權書》,雖古人已往成敗之跡,茍深曉其義,施之于今,無所不可。昨因請見,求進末議,太尉許諾,謹撰其說。言語樸直,非有驚世絕俗之談,甚高難行之論,太尉取其大綱,而無責其纖悉。蓋古者非用兵決勝之為難,而養(yǎng)兵不用之可畏。今夫水,激之山,放之海,決之為溝塍,壅之為沼址,是天下之人能之;委江、河,注淮、泗,匯為洪波,潴為太湖,萬世而不溢者,自禹之后未之見也。夫兵者,聚天下不義之徒,授之以不仁之器,而教之以殺人之事。夫惟天下之未安,盜賊之未殄,然后有以施其不義之心,用其不仁之器,而試其殺人之事。當是之時,勇者無馀力,智者無馀謀,巧者無馀技。故其不義之心,變而為忠;不仁之器,加之于不仁;而殺人之事,施之于當殺。及夫天下既平,盜賊既殄,不義之徒,聚而不散;勇者有馀力,則思以為亂;智者有馀謀,則思以為奸;巧者有馀技,則思以為詐。于是天下之患雜然出矣。蓋虎豹終日而不殺,則跳踉大叫,以發(fā)其怒;蝮蝎終日而不螫,則噬嚙草木,以致其毒。其理固然,無足怪者。昔者劉、項奮臂于草莽之間,秦、楚無賴子弟,千百為輩,爭起而應者,不可勝數(shù)。轉斗五六年,天下厭兵,項籍死,而高祖亦已老矣。方是時,分王諸將,改定律令,與天下休息。而韓信、黥布之徒,相繼而起者七國,高祖死于介胄之間而莫能止也,連延及于呂氏之禍,訖孝文而后定。是何起之易而收之難也?劉、項之勢,初若決河順流而下,誠有可喜;及其崩潰四出,放乎數(shù)百里之間,拱手而莫能救也。嗚呼!不有圣人,何以善其后?
  太祖、太宗,躬擐甲胄,跋涉險阻,以斬刈四方之蓬蒿,用兵數(shù)十年,謀臣猛將滿天下,一旦卷甲而休之,傳四世,而天下無變。此何術也?荊楚、九江之地,不分于諸將,而韓信、黥布之徒,無以啟其心也。雖然,天下無變而兵久不用,則其不義之心,蓄而無所發(fā),飽食優(yōu)游,求逞于良民。觀其平居無事,出怨言以邀其上。一日有急,是非人得千金,不可使也。往年詔天下繕完城池,西川之事,洵實親見。凡郡縣之富民,舉而籍其名,得錢數(shù)百萬,以為酒食饋餉之費。杵聲未絕,城輒隨壞,如此者數(shù)年而后定。卒事,官吏相賀,卒徒相矜,若戰(zhàn)勝凱旋而待賞者。比來京師,游阡陌間,其曹往往偶語,無所諱忌。聞之土人,方春時尤不忍聞。蓋時五六月矣,會京師憂大水,鋤耰畚筑,列于兩河之壖,縣官日費千萬,傳呼勞問之聲不絕者數(shù)十里,猶且肙々狼顧,莫肯效用。且夫內之如京師之所聞,外之如西川之所親見,天下之勢今何如也?
  御將者,天子之事也;御兵者,將之職也。天子者,養(yǎng)尊而處優(yōu),樹恩而收名,與天下為喜樂者也。故其道不可以御兵,人臣執(zhí)法而不求情,盡心而不求名,出死力以捍社稷,使天下之心系于一人,而己不與焉。故御兵者,人臣之事,不可以累天子也。今之所患,大臣好名而懼謗。好名則多樹私恩,懼謗則執(zhí)法不堅,是以天下之兵豪縱至此,而莫之或制也。
  頃者狄公在樞府,號為寬厚愛人,狎昵士卒,得其歡心。而太尉適承其后。彼狄公者,知御外之術,而不知治內之道。此邊將材也。古者兵在外,愛將軍而忘天子;在內,愛天子而忘將軍。愛將軍所以戰(zhàn),愛天子所以守。狄公以其御外之心而施諸其內,太尉不反其道,而何以為治?或者以為兵久驕不治,一旦繩以法,恐因以生亂。昔者郭子儀去河南,李光弼實代之,將至之日,張用濟斬于轅門,三軍股栗。夫以臨淮之悍,而代汾陽之長者,三軍之士,竦然如赤子之脫慈母之懷,而立乎嚴師之側,何亂之敢生?且夫天子者,天下之父母也;將相者,天下之師也。師雖嚴,赤子不敢以怨其父母;將相雖厲,天下不敢以咎其君:其勢然也。天子者,可以生人,可以殺人。故天下望其生。及其殺之也,天下曰:“是天子殺之?!惫侍熳硬豢梢远鄽?。人臣奉天子之法,雖多殺,天下無所歸怨。此先王所以威懷天下之術也。
  伏惟太尉思天下所以長久之道,而無幸一時之名;盡至公之心,而無恤三軍之多言。夫天子推深仁以結其心,太尉厲威武以振其惰。彼其思天子之深仁,則畏而不至于怨;思太尉之威武,則愛而不至于驕。君臣之體順,而畏愛之道立,非太尉吾誰望邪?
  ○蘇明允上歐陽內翰書
  洵布衣窮居,常竊自嘆,以為天下之人,不能皆賢,不能皆不肖。故賢人君子之處于世,合必離,離必合。往者天子方有意于治,而范公在相府,富公為樞密副使,執(zhí)事與余公、蔡公為諫官,尹公馳騁上下,用力于兵革之地。方是之時,天下之人,毛發(fā)絲粟之才,紛紛然而起,合而為一。而洵也,自度其愚魯無用之身,不足以自奮于其間,退而養(yǎng)其心,幸其道之將成,而可以復見于當世之賢人君子。不幸道未成,而范公西,富公北,執(zhí)事與余公、蔡公分散四出,而尹公亦失勢,奔走于小官。洵時在京師,親見其事,忽忽仰天嘆息,以為斯人之去,而道雖成,不復足以為榮也。既復自思念;往者眾君子之進于朝,其始也,必有善犬焉推之;今也,亦必有小人焉間之。今之世無復有善人也,則已矣。如其不然也,吾何憂焉?姑養(yǎng)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傷?退而處十年,雖未敢自謂其道有成矣,然浩浩乎其胸中若與曩者異,而余公適亦有成功于南方,執(zhí)事與蔡公復相繼登于朝,富公復自外人為宰相,其勢將復合為一。喜且自賀,以為道既已粗成,而果將有以發(fā)之也。既又反而思其向之所慕望愛悅之而不得見之者,蓋有六人焉。今將往見之矣,而六人者,已有范公、尹公二人亡焉,則又為之潸然出涕以悲。嗚呼!二人者不可復見矣,而所恃以慰此心者,猶有四人也,則又以自解。思其止于四人也,則又汲汲欲一識其面,以發(fā)其心之所欲言。而富公又為天子之宰相,遠方寒士未可遽以言通于其前。而余公、蔡公,遠者又在萬里外。獨執(zhí)事在朝廷間,而其位差不甚貴,可以叫呼扳援而聞之以言,而饑寒衰老之病,又痼而留之,使不克自至于執(zhí)事之庭。夫以慕望愛悅其人之心,十年而不得見,而其人已死,如范公、尹公二人者,則四人者之中,非其勢不可遽以言通者,何可以不能自往而遽已也?
  執(zhí)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竊自以為洵之知之特深,愈于天下之人。何者?孟子之文,語約而意盡,不為巉刻斬絕之言,而其鋒不可犯;韓子之文,如長江大河,渾浩流轉,魚黿蛟龍,萬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見其淵然之光,蒼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視;執(zhí)事之文,紆馀委備,往復百折,而條達疏暢,無所間斷,氣盡語極,急言竭論,而容與閑易,無艱難勞苦之態(tài)。此三者,皆斷然自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之文,其味黯然而長,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讓,有執(zhí)事之態(tài),陸贄之文,遣言措意,切近的當,有執(zhí)事之實。而執(zhí)事之才,又自有過人者。蓋執(zhí)事之文,非孟子、韓子之文,而歐陽子之文也。夫樂道人之善而不諂者,以其人誠足以當之也。彼不知者,則以為譽人以求其悅己也。夫譽人以求其悅己,洵亦不為也。而其所以道執(zhí)事光明盛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亦欲執(zhí)事之知其知我也。雖然,執(zhí)事之名滿于天下,雖不見其文,而固已知有歐陽子矣。而洵也不幸墮在草野泥涂之中,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欲徒手奉咫尺之書,自托于執(zhí)事,將使執(zhí)事何從而知之,何從而信之哉?
  洵少年不學,生二十五歲,始知讀書,從士君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厲行,以古人自期,而視與己同列者皆不勝己,則遂以為可矣。其后困益甚,然后取古人之文而讀之,始覺其出言用意,與己大異。時復內顧,自思其才,則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由是盡燒其曩時所為文數(shù)百篇,取《論語》、《孟子》、韓子及其他圣人賢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終日以讀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人其中而惶然,博觀于其外而駭然以驚;及其久也,讀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當然者,然猶未敢自出其言也。時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試出而書之,已而再三讀之,渾渾乎覺其來之易矣,然猶未敢以為是也。近所為《洪范論》、《史論》凡七篇,執(zhí)事觀其如何?噫嘻,區(qū)區(qū)而自言,不知者又將以為自譽,以求人之知己也。惟執(zhí)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
  ○蘇子瞻上王兵部書
  荊州,南北之交,而士大夫往來之沖也。執(zhí)事以高才盛名,作牧于此,蓋亦嘗有以相馬之說告于左右者乎?聞之曰:騏驥之馬,一日行千里而不殆,其脊如不動,其足如無所著,升高而不輊,走下而不軒。其技藝卓絕而效見明著至于如此,而天下莫有識者,何也?不知其相而責其技也。夫馬者,有昂首而豐臆,方蹄而密睫,捷乎若深山之虎,曠乎若秋后之兔,遠望目若視日而志不存乎芻粟,若是者飄忽騰踔,去而不知所止。是故古之善相者立于五達之衢,一目而眄之,聞其一鳴,顧而循其色,馬之技盡矣。何者?其相溢于外而不可蔽也。士之賢不肖,見于面顏而發(fā)泄于辭氣,卓然其有以存乎耳目之間,而必曰久居而后察,則亦名相士者之過矣。
  夫軾,西川之鄙人,而荊之過客也。其足跡偶然而至于執(zhí)事之門,其平生之所治以求聞于后世者,又無所挾持以至于左右,蓋亦易疏而難合也。然自蜀至于楚,舟行六十日,過郡十一,縣二十有六,取所見郡縣之吏數(shù)十百人,莫不孜孜論執(zhí)事之賢,而教之以求通于下吏。且執(zhí)事何修而得此稱也?軾非敢以求知而望其所以先后于仕進之門者,亦徒以為執(zhí)事立于五達之衢,而庶幾乎一目之眄,或有以信其平生爾。
  夫今之世,豈惟王公擇士,士亦有所擇。軾將自楚游魏,自魏無所不游,恐他日以不見執(zhí)事為恨也,是以不敢不進。不宣。
  ○蘇子瞻答李端叔書
  軾頓首再拜。聞足下名久矣,又于相識處往往見所作詩文,雖不多,亦足以仿佛其為人矣。尋常不通書問,怠慢之罪,猶可闊略,及足下斬然在疚,亦不能以一字奉慰,舍弟子由至,先蒙惠書,又復懶不即答,頑鈍廢禮,一至于此,而足下終不棄絕,遞中再辱手書,待遇益隆,覽之面熱汗下也。
  足下才高識明,不應輕許與人,得非用黃魯直、秦太虛輩語,真以為然邪?不肖為人所憎,而二子獨喜見譽,如人嗜昌歜、羊棗,未易詰其所以然者。以二子為妄則不可,遂欲以移之眾口,又大不可也。軾少年時,讀書作文,專為應舉而已。既及進士第,貪得不已,又舉制策,其實何所有。而其科號為直言極諫,故每紛然誦說古今,考論是非,以應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為實能之,故澆澆至今,坐此得罪幾死,所謂齊虜以口舌得官,真可笑也。然世人遂以軾為欲立異同,則過矣。妄論利害,攙說得失,此正制科人習氣,譬之候蟲時鳥,自鳴自己,何足為損益?軾每怪時人待軾過重,而足下又復稱說如此,愈非其實。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足下又復創(chuàng)相推與,甚非所望。木有癭,石有暈,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謫居無事,默自觀省,回視三十年以來所為,多其病者。足下所見皆故我,非今我也,無乃聞其聲不考其情,取其華而遺其實乎?抑將又有取于此也?此事非相見不能盡。
  自得罪后,不敢作文字。此書雖非文,然信筆書意,不覺累幅,亦不須示人。必喻此意。歲行盡,寒苦,惟萬萬節(jié)哀強食。不次。
  ○蘇子由上樞密韓太尉書
  太尉執(zhí)事:轍生好為文,思之至深,以為文者氣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學而能,氣可以養(yǎng)而致。孟子曰: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今觀其文章,寬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間,稱其氣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氣。此二子者,豈嘗執(zhí)筆學為如此之文哉?其氣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動乎其言而見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轍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與游者,不過其鄰里鄉(xiāng)黨之人,所見不過數(shù)百里之間,無高山大野可登覽以自廣。百氏之書,雖無所不讀,然皆古人之陳跡,不足以激發(fā)其志氣??炙煦闆],故決然舍去,求天下奇聞壯觀,以知天地之廣大。過秦、漢之故都,恣觀終南、嵩、華之高,北顧黃河之奔流,慨然想見古之豪杰。至京師,仰觀天子宮闕之壯,與倉廩府庫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巨麗。見翰林歐陽公,聽其議論之宏辯,觀其容貌之秀偉,與其門人賢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
  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無憂,四夷之所憚以不敢發(fā),人則周公、召公,出則方叔、召虎,而轍也未之見焉。且夫人之學也,不志其大,雖多而何為?轍之來也,于山見終南、嵩、華之高,于水見黃河之大且深,于人見歐陽公,而猶以為未見太尉也。故愿得觀賢人之光耀,聞一言以自壯,然后可以盡天下之大觀而無憾矣。
  轍年少,未能通習吏事。向之來,非有取于斗升之祿,偶然得之,非其所樂。然幸得賜歸待選,使得優(yōu)游數(shù)年之間,將歸益治其文,且學為政。太尉茍以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王介甫答韶州張殿丞書
  某啟:伏蒙再賜書,示及先君韶州之政,為吏民稱頌,至今不絕,傷今之士大夫不盡知,又恐史官不能記載,以次前世良吏之后。此皆不肖之孤,言行不足信于天下,不能推揚先人之功緒馀烈,使人人得聞知之,所以夙夜愁痛、疚心疾首而不敢息者,以此也。先人之存,某尚少,不得備聞為政之跡。然嘗侍左右,尚能記誦教誨之馀。蓋先君所存,嘗欲大潤澤于天下,一物枯槁,以為身羞。大者既不得試,已試乃其小者耳。小者又將泯沒而無傳,則不肖之孤,罪大釁厚矣,尚何以自立于天地之間邪?閣下勤勤惻惻,以不傳為念,非夫仁人君子樂道人之善,安能以及此?
  自三代之時,國各有史。而當時之史,多世其家,往往以身死職,不負其意。蓋其所傳,皆可考據(jù)。后既無諸侯之史,而近世非尊爵盛位,雖雄奇俊烈,道德滿衍,不幸不為朝廷所稱,輒不得見于史。而執(zhí)筆者又雜出一時之貴人,觀其在廷論議之時,人人得講其然不,尚或以忠為邪,以異為同,誅當前而不栗,訕在后而不羞,茍以饜其忿好之心而止耳。而況陰挾翰墨以裁前人之善惡,疑可以貸褒,似可以附毀,往者不能訟當否,生者不得論曲直,賞罰謗譽,又不施其間,以彼其私,獨安能無欺于冥昧之間邪?善既不盡傳,而傳者又不可盡信如此。唯能言之君子,有大公至正之道,名實足以信后世者,耳目所遇,一以言載之,則遂以不朽于無窮耳。
  伏惟閣下于先人非有一日之雅,馀論所及,無黨私之嫌,茍以發(fā)潛德為己事,務推所聞,告世之能言而足信者,使得論次以傳焉。則先君之不得列于史官,豈有恨哉?王介甫上凌屯田書
  俞跗,疾醫(yī)之良者也。其足之所經,耳目之所接,有人于此,狼疾焉而不治,則必焰然以為己病也。雖人也,不以病俞跗焉則少矣。隱而虞俞跗之心,其族姻舊故有狼疾焉,則何如也?末如之何其已,未有可以治焉而忽者也。
  今有人于此,弱而孤,壯而屯蹶困塞,先大父棄館舍于前,而先人從之,兩世之柩,窶而不能葬也。嘗觀傳記,至《春秋》過時而不葬,與子思所論未葬不變服,則戚然不知涕之流落也。竊悲夫古之孝子慈孫,嚴親之終,如此其甚也。今也乃獨以窶故,犯《春秋》之義,拂子思之說,郁其為子孫之心而不得伸,猶人之狼疾也,奚有間哉?
  伏惟執(zhí)事性仁而躬義,憫艱而悼阢,窮人之俞跗也,而又有先人一日之雅焉,某之疾,庶幾可以治焉者也。是故不謀于龜,不介于人,跋千里之途,犯不測之川,而造執(zhí)事之門,自以為得所歸也。執(zhí)事其忽之歟?
  ○王介甫答司馬諫議書
  某啟:昨日蒙教,竊以為與君實游處相好之日久,而議事每不合,所操之術多異故也。雖欲強聒,終必不蒙見察,故略上報,不復一一自辨。重念蒙君實視遇厚,于反覆不宜鹵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實或見恕也。
  蓋儒者所爭,尤在于名實。名實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實所以見教者,以為侵官、生事征利、拒諫,以致天下怨謗也。某則以謂受命于人主,議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為侵官;舉先王之政,以興利除弊,不為生事;為天下理財,不為征利;辟邪說,難任人,不為拒諫。至于怨誹之多,則固前知其如此也。人習于茍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國事、同俗自媚于眾為善。上乃欲變此,而某不量敵之眾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則眾何為而不洶洶然?盤庚之遷,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盤庚不為怨者故改其度,度義而后動,是而不見可悔故也。如君實責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為,以膏澤斯民,則某知罪矣;如曰今日當一切不事事,守前所為而已,則非某之所敢知。
  無由會晤,不任區(qū)區(qū)向往之至。

 卷三十二
  ○韓退之送董邵南序
  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舉進士,連不得志于有司,懷抱利器,郁郁適茲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時,茍慕義強仁者皆愛惜焉。矧燕、趙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嘗聞風俗與化移易,吾惡知其今不異于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吾因子有所感矣。為我吊望諸君之墓,而觀于其市,復有昔時屠狗者乎?為我謝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韓退之送王秀才序
  吾少時讀《醉鄉(xiāng)記》,私怪隱居者無所累于世,而猶有是言,豈誠旨于味邪?及讀阮籍、陶潛詩,乃知彼雖偃蹇不欲與世接,然猶未能平其心,或為事物是非相感發(fā),于是有托而逃焉者也。若顏氏子操瓢與簞,曾參歌聲若出金石,彼得圣人而師之,汲汲每若不可及,其于外也固不暇,尚何麹糵之托而昏冥之逃邪?吾又以為悲醉鄉(xiāng)之徒不遇也。
  建中初,天子嗣位,有意貞觀、開元之丕績,在廷之臣爭言事,當此時,醉鄉(xiāng)之后世又以直廢,吾既悲醉鄉(xiāng)之文辭,而又嘉良臣之烈,思識其子孫。今子之來見我也,無所挾,吾猶將張之,況文與行不失其世守,渾然端且厚,惜乎吾力不能振之,而其言不見信于世也。于其行,姑與之飲酒。
  ○韓退之送孟東野序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蕩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樂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鳴者也。維天之于時也亦然,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是故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四時之相推敚,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于人也亦然。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其在唐、虞,皋陶、禹,其善鳴者也,而假以鳴。夔弗能以文辭鳴,又自假于《韶》以鳴。夏之時,五子以其歌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凡載于《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而遠?!秱鳌吩唬骸疤鞂⒁苑蜃訛槟捐I?!逼涓バ乓雍酰科淠┮?,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臧孫辰、孟軻、荀卿,以道鳴者也。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韓非、昚到、田駢、鄒衍、尸佼、孫武、張儀、蘇秦之屬,皆以其術鳴。秦之興,李斯鳴之。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揚雄,最其善鳴者也。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嘗絕也。就其善者,其聲清以浮,其節(jié)數(shù)以急,其辭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為言也,亂雜而無章。將天丑其德,莫之顧邪?何為乎不鳴其善鳴者也?
  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以其所能鳴。其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從吾游者,李翱、張籍其尤也。三子十者之鳴信善矣。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邪?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則懸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東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釋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
  ○韓退之送高閑上人序
  茍可以寓其巧智,使機應于心,不挫于氣,則神完而守固,雖外物至,不膠于心。堯、舜、禹、湯治天下,養(yǎng)叔治射,庖丁治牛,師曠治音聲,扁鵲治病,僚之于丸,秋之于弈,伯倫之于酒,樂之終身不厭,奚暇外慕?夫外慕徙業(yè)者,皆不造其堂,不嚌其胾者也。
  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技。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fā)之。觀于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zhàn)斗,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于書。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后世。
  今閑之于草書,有旭之心哉!不得其心而逐其跡,未見其能旭也。為旭有道,利害必明,無遺錙銖,情炎于中,利欲斗進,有得有喪,勃然不釋,然后一決于書,而后旭可幾也。今閑師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膠。是其為心,必泊然無所起,其于世,必淡然無所嗜。泊與淡相遭,頹墮委靡,潰敗不可收拾,則其于書,得無象之然乎吾聞浮屠人善幻,多技能,閑如通其術,則吾不能知矣。
  ○韓退之送廖道士序
  五岳于中州,衡山最遠;南方之山,巍然高而大者以百數(shù),獨衡為宗。最遠而獨為宗,其神必靈。
  衡之南,八九百里,地益高,山益峻,水清而益駛;其最高而橫絕南北者嶺。郴之為州,在嶺之上,測其高下,得三之二焉,中州清淑之氣,于是焉窮。氣之所窮,盛而不過,必蜿嬗扶輿,磅礴而郁積。衡山之神既靈,而郴之為州,又當中州清淑之氣,蜿嬗扶輿,磅礴而郁積,其水土之所生,神氣之所感,白金、水銀、丹砂、石英、鐘乳,橘柚之包,竹箭之美,千尋之名材,不能獨當也,意必有魁奇忠信材德之民生其間,而吾又未見也,其無乃迷惑溺沒于老佛之學而不出邪?
  廖師郴民,而學于衡山,氣專而容寂,多藝而善游,豈吾所謂魁奇而迷溺者邪?廖師善知人,若不在其身,必在其所與游;訪之而不吾告,何也?于其別,申以問之。
  ○韓退之送竇從事序
  逾甌閩而南,皆百越之地,于天文,其次星紀,其星牽牛。連山隔其陰,巨海其陽,是維島居卉服之民,風氣之殊,著自古昔。唐之有天下,號令之所加,無異于遠近。民俗既遷,風氣亦隨,雪霜時降,癘疫不興,瀕海之饒,固加于初。是以人之之南海者,若東西州焉。
  皇帝臨天下二十有二年,詔工部侍郎趙植為廣州刺史,盡牧南海之民。署從事扶風竇平。平以文辭進。于其行也,其族人殿中侍御史牟合東都交游之能文者二十有八人,賦詩以贈之。于是昌黎韓愈嘉趙南海之能得人,壯從事之答于知我,不憚行之遠也;女樂貽周之愛其族叔父,能合文辭以寵榮之,作《送竇從事少府平序》。
  ○韓退之送楊少尹序
  昔疏廣、受二子,以年老一朝辭位而去,于時公卿設供張,祖道都門外,車數(shù)百兩,道旁觀者多嘆息泣下,共言其賢。漢史既傳其事,而后世工畫者又圖其跡,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國子司業(yè)楊君巨源,方以其能詩訓后進,一旦以年滿七十,亦白丞相去歸其鄉(xiāng)。世常說古今人不相及,今楊與二疏,其意豈異也?
  予忝在公卿后,遇病不能出,不知楊侯去時,城門外送者幾人?車幾兩?馬幾匹?道旁觀者亦有嘆息知其為賢以否?而太史氏又能張大其事為傳,繼二疏蹤跡否?不落莫否?見今世無工畫者,而畫與不畫固不論也。然吾聞楊侯之去,丞相有愛而惜之者,白以為其都少尹,不絕其祿,又為歌詩以勸之,京師之長于詩者亦屬而和之;又不知當時二疏之去,有是事否?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
  中世士大夫以官為家,罷則無所于歸。楊侯始冠,舉于其鄉(xiāng),歌《鹿鳴》而來也。今之歸,指其樹曰:“某樹,吾先人之所種也;某水,某丘,吾童子時所釣游也。”鄉(xiāng)人莫不加敬,誡子孫以楊侯不去其鄉(xiāng)為法。古之所謂鄉(xiāng)先生沒而可祭于社者,其在斯人與!其在斯人與!
  ○韓退之送李愿歸盤谷序
  太行之陽有盤谷。盤谷之間,泉甘而土肥,草木藂茂,居民鮮少?;蛟唬骸爸^其環(huán)兩山之間,故曰盤?!被蛟唬骸笆枪纫玻亩鴦葑?,隱者之所盤旋。”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稱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澤施于人,名聲昭于時。坐于廟朝,進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則樹旗旄,羅弓矢,武夫前呵,從者塞途,供給之人,各執(zhí)其物,夾道而疾馳。喜有賞,怒有刑。才畯滿前,道古今而譽盛德,入耳而不煩。曲眉豐頰,清聲而便體,秀外而惠中,飄輕裾,翳長袖,粉白黛綠者,列屋而閑居,妒寵而負恃,爭妍而取憐。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當世者之所為也。吾非惡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采于山,美可茹;釣于水,鮮可食。起居無時,惟適之安。與其有譽于前,孰若無毀于其后;與其有樂于身,孰若無憂于其心。車服不維,刀鋸不加,理亂不知,黜陟不聞。大丈夫不遇于時者之所為也,我則行之。
  “伺候于公卿之門,奔走于形勢之途,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處穢污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僥幸于萬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為人賢不肖何如也?”
  昌黎韓愈,聞其言而壯之,與之酒而為之歌曰:
  盤之中,維子之宮;盤之土,可以稼;盤之泉,可濯可沿;盤之阻,誰爭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繚而曲,如往而復。嗟盤之樂兮,樂且無殃。虎豹遠跡兮,蛟龍遁藏;鬼神守護兮,呵禁不祥;飲則食兮壽而康,無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車兮秣吾馬,從子于盤兮,終吾生以徜徉。
  ○韓退之送區(qū)冊序
  陽山,天下之窮處也。陸有丘陵之險,虎豹之虞;江流悍急,橫波之石,廉利侔劍戟,舟上下失勢,破碎淪溺者往往有之??h郭無居民,官無丞、尉,夾江荒茅篁竹之間,小吏十馀家,皆鳥言夷面。始至,言語不通,畫地為字,然后可告以出租賦,奉期約。是以賓客游從之士,無所為而至。
  愈待罪于斯,且半歲矣。有區(qū)生者,誓言相好,自南海挐舟而來。升自賓階,儀觀甚偉,坐與之語,文義卓然。莊周云:“逃空虛者,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況如斯人者,豈易得哉?人吾室,聞《詩》、《書》仁義之說,欣然喜,若有志于其間也。與之翳嘉林,坐石磯,投竿而漁,陶然以樂,若能遺外聲利而不厭乎貧賤也。
  歲之初吉,歸拜其親,酒壺既傾,序以識別。
  ○韓退之送鄭尚書序
  嶺之南,其州七十。其二十二隸嶺南節(jié)度府,其四十馀分四府,府各置帥,然獨嶺南節(jié)度為大府。大府始至,四府必使其佐啟問起居,謝守地不得即賀以為禮。歲時必遣賀問,致水土物。大府帥或道過其府,府帥必戎服,左握刀,右屬弓矢,帕首挎靴,迎郊。及既至,大府帥先人據(jù)館,帥守屏,若將趨人拜庭之為者。大府與之為讓,至一再,乃敢改服,以賓主見。適位執(zhí)爵,皆興拜,不許乃止,虔若小侯之事大國。有大事,諮而后行。
  隸府之州,離府遠者至三千里,懸隔山海,使必數(shù)月而后能至。蠻夷悍輕,易怨以變。其南州皆岸大海,多洲島,帆風一日踔數(shù)千里,漫瀾不見蹤跡。控御失所,依險阻,結黨仇,機毒矢以待將吏,撞搪呼號以相和應,蜂屯蟻雜不可爬梳,好則人,怒則獸;故常薄其征人,簡節(jié)而疏目,時有所遺漏,不究切之,長養(yǎng)以兒子;至紛不可治,乃草而禽彌之,盡根株痛斷乃止。其海外雜國,若耽浮羅、流求、毛人、夷亶之州,林邑、扶南、真臘、干陀利之屬,東南際天地以萬數(shù),或時候風潮朝貢,蠻胡賈人,舶交海中。若嶺南帥得其人,則一邊盡治,不相寇盜賊殺,無風魚之災,水旱厲毒之患。外國之貨日至,珠香象犀玳瑁奇物溢于中國,不可勝用。故選帥常重于他鎮(zhèn),非有文武威風、知大體、可畏信者,則不幸往往有事。
  長慶三年四月,以工部尚書鄭公為刑部尚書兼御史大夫,往踐其任。鄭公嘗以節(jié)鎮(zhèn)襄陽,又帥滄、景、德、棣,歷河南尹、華州刺史,皆有功德可稱道。入朝為金吾將軍、散騎常侍、工部侍郎、尚書。家屬百人,無數(shù)畝之宅,僦屋以居,可謂貴而能貧,為仁者不富之效也。及是命,朝廷莫不悅。將行,公卿大夫士茍能詩者,咸相率為詩,以美朝政,以慰公南行之思。韻必以“來”字者,所以祝公成政而來歸疾也。
  ○韓退之送殷員外序
  唐受天命為天子,凡四方萬國,不問海內外,無小大,咸臣順于朝。時節(jié)貢水土百物,大者特來,小者附集。
  元和睿圣文武皇帝既嗣位,悉治方內就法度。十二年,詔曰:“四方萬國,惟回鶻于唐最親,奉職尤謹。丞相其選宗室四品一人,持節(jié)往賜君長,告之朕意。又選學有經法、通知時事者一人,與之為貳?!庇墒且蠛钯ё蕴2┦窟w尚書虞部員外郎兼侍御史,朱衣象笏,承命以行,朝之大夫莫不出餞。
  酒半,右庶子韓愈執(zhí)盞言曰:“殷大夫:今人適數(shù)百里,出門惘惘有離別可憐之色。持被人直三省,丁寧顧婢子,語刺刺不能休。今子使萬里外國,獨無幾微出于言面,豈不真知輕重大丈夫哉!丞相以子應詔,真誠知人。士不通經,果不足用。”于是相屬為詩以道其行云。
  ○韓退之送幽州李端公序
  元年,今相國李公為吏部員外郎,愈嘗與偕朝,道語幽州司徒公之賢,曰:“某前年被詔,告禮幽州,人其地,迓勞之使里至,每進益恭。及郊,司徒公紅末首靴褲,握刀在左,右雜佩,弓韔服,矢插房,俯立迎道左。某禮辭日:‘公天子之宰,禮不可如是。’及府,又以其服即事。某又曰:‘公,三公,不可以將服承命?!洳坏棉o。上堂即客階,坐必東向?!?br />  愈曰:“國家失太平于今六十年。夫十日、十二子相配,數(shù)窮六十,其將復平,平必自幽州始,亂之所出也。今天子大圣,司徒公勤于禮,庶幾帥先河南北之將來覲奉職,如開元時乎?”李公曰:“然?!苯窭罟瘸ψ笥?,必數(shù)數(shù)為上言,元年之言殆合矣。
  端公歲時來壽其親東都,東都之大夫士莫不拜于門。其為人佐甚忠,意欲司徒公功名流千萬歲,請以愈言為使歸之獻。
  ○韓退之送王秀才塤序
  吾嘗以為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門弟子不能遍觀而盡識也,故學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其后離散分處諸侯之國,又各以所能授弟子,原遠而末益分。蓋子夏之學,其后有田子方。子方之后,流而為莊周,故周之書,喜稱子方之為人。荀卿之書,語圣人必曰孔子、子弓。子弓之事業(yè)不傳,惟太史公書《弟子傳》有姓名字,曰馯臂子弓,子弓受《易》于商瞿。孟軻師子思,子思之學蓋出曾子,自孔子歿,群弟子莫不有書,獨孟軻氏之傳得其宗,故吾少而樂觀焉。
  太原王塤,示予所為文,好舉孟子之所道者。與之言,信悅孟子而屢贊其文辭。夫沿河而下,茍不止,雖有遲疾,必至于海;如不得其道也,雖疾不止,終莫幸而至焉。故學者必慎其所道。道于楊、墨、老、莊、佛之學,而欲之圣人之道,猶航斷港絕潢以望至于海也。故求觀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今塤之所由,既幾于知道,如又得其船與楫,知沿而不止,嗚呼,其可量也哉!
  ○韓退之贈張童子序
  天下之以明二經舉于禮部者,歲至三千人。始自縣考試,定其可舉者,然后升于州若府,其不能中科者,不與是數(shù)焉。州若府總其屬之所升,又考試之如縣,加察詳焉,定其可舉者,然后貢于天子而升之有司,其不能中科者,不與是數(shù)焉,謂之鄉(xiāng)貢。有司者總州府之所升而考試之,加察詳焉,第其可進者,以名上于天子而藏之,屬之吏部,歲不及二百人,謂之出身。能在是選者,厥惟艱哉!二經章句僅數(shù)十萬言,其傳注在外,皆誦之,又約知其大說。繇是舉者,或遠至十馀年,然后與乎三千之數(shù),而升于禮部矣;又或遠至十馀年,然后與乎二百之數(shù),而進于吏部矣。斑白之老半焉,昏塞不能及者,皆不在是限,有終身不得與者焉。
  張童子生九年,自州縣達禮部,一舉而進立于二百之列;又二年,益通二經,有司復上其事,繇是拜衛(wèi)兵曹之命。人皆謂童子耳目明達,神氣以靈,余亦偉童子之獨出于等夷也。童子請于其官之長,隨父而寧母。歲八月,自京師道陜南,至虢,東及洛師,北過大河之陽,九月始來及鄭。自朝之聞人以及五都之伯長群吏,皆厚其餼賂,或作歌詩以嘉童子,童子亦榮矣。
  雖然,愈將進童子于道,使人謂童子求益者,非欲速成者。夫少之與長也異觀:少之時,人惟童子之異;及其長也,將責成人之禮焉。成人之禮,非盡于童子所能而已也。然則童子宜暫息乎其已學者,而勤乎其未學者可也。
  愈與童子俱陸公之門人也。慕回、路二子之相請贈與處也,故有以贈童子。
  ○韓退之與浮屠文暢師序
  人固有儒名而墨行者,問其名則是,校其行則非,可以與之游乎?如有墨名而儒行者,問其名則非,校其行則是,可以與之游乎?揚子云稱:“在門墻則揮之,在夷狄則進之?!蔽崛∫詾榉ㄑ?。
  浮屠師文暢,喜文章。其周游天下,凡有行,必請于縉紳先生以求詠歌其所志。貞元十九年春,將行東南,柳君宗元為之請。解其裝,得所得序、詩累百馀篇;非至篤好,其何能致多如是邪?惜其無以圣人之道告之者,而徒舉浮屠之說贈焉。夫文暢,浮屠也。如欲聞浮屠之說,當自就其師而問之,何故謁吾徒而來請也?彼見吾君臣父子之懿,文物事為之盛,其心有慕焉;拘其法而未能人,故樂聞其說而請之。如吾徒者,宜當告之以二帝、三王之道,日月星辰之行,天地之所以著,鬼神之所以幽,人物之所以蕃,江河之所以流而語之,不當又為浮屠之說而瀆告之也。
  民之初生,固若禽獸夷狄然。圣人者立,然后知宮居而粒食,親親而尊尊,生者養(yǎng)而死者藏。是故道莫大乎仁義,教莫正乎禮樂刑政。施之于天下,萬物得其宜;措之于其躬,體安而氣平。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文、武以是傳之周公、孔子;書之于冊,中國之人世守之。今浮屠者,孰為而孰傳之邪?夫鳥,俯而啄,仰而四顧;夫獸,深居而簡出,懼物之為己害也:猶且不脫焉,弱之肉,強之食。今吾與文暢,安居而暇食,優(yōu)游以生死,與禽獸異者,寧可不知其所自邪?
  夫不知者,非其人之罪也;知而不為者,惑也;悅乎故,不能即乎新者,弱也;知而不以告人者,不仁也;告而不以實者,不信也。余既重柳請,又嘉浮屠能喜文辭,于是乎言。
  ○韓退之送石處士序
  河陽軍節(jié)度、御史大夫烏公為節(jié)度之三月,求士于從事之賢者。有薦石先生者,公曰:“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邙、、穀之間,冬一裘,夏一葛,食朝夕飯一盂、蔬一盤。人與之錢則辭,請與出游,未嘗以事辭,勸之仕,不應。坐一室,左右圖書。與之語道理,辯古今事當否,論人高下,事后當成敗,若河決下流而東注,若駟馬駕輕車就熟路,而王良、造父為之先后也,若燭照、數(shù)計而龜卜也?!贝蠓蛟唬骸跋壬幸宰岳?,無求于人,其肯為某來邪?”從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為國,不私于家。方今寇聚于恒,師環(huán)其疆,農不耕收,財粟殫亡。吾所處地,歸輸之途,治法征謀,宜有所出。先生仁且勇,若以義請而強委重焉,其何說之辭!”于是撰書詞,具馬幣,卜日以授使者,求先生之廬而請焉。先生不告于妻子,不謀于朋友,冠帶出見客,拜受書禮于門內,宵則沐浴,戒行事,載書冊,問道所由,告行于常所來往;晨則畢至,張上東門外。
  酒三行,且起,有執(zhí)爵而言者曰:“大夫真能以義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決去就。為先生別?!庇肿枚T唬骸胺踩ゾ统鎏幒纬?,惟義之歸。遂以為先生壽?!庇肿枚T唬骸笆勾蠓蚝銦o變其初,無務富其家而饑其師,無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無味于諂言,惟先生是聽,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寵命?!庇肿T唬骸笆瓜壬鸁o圖利于大夫而私便其身。”先生起拜祝辭曰:“敢不敬蚤夜以求從祝規(guī)。”于是東都之人士,咸知大夫與先生果能相與以有成也,遂各為歌詩六韻,遣愈為之序云。
  ○韓退之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
  伯樂一過冀北之野,而馬群遂空。夫冀北馬多天下,伯樂雖善知馬,安能空其群邪?解之者曰:“吾所謂空,非無馬也;無良馬也。伯樂知馬,遇其良,輒取之,群無留良焉。茍無良,雖謂無馬,不為虛語矣?!?br />  東都,固士大夫之冀北也。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溫生。大夫烏公,以鈇鉞鎮(zhèn)河陽之三月,以石生為才,以禮為羅,羅而致之幕下。未數(shù)月也,以溫生為才,于是以石生為媒,以禮為羅,又羅而致之幕下。東都雖信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暮取一人焉拔其尤。自居守、河南尹以及百司之執(zhí)事,與吾輩二縣之大夫,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諮而處焉?士大夫之去位而巷處者,誰與嬉游?小子后生,于何考德而問業(yè)焉?縉紳之東西行過是都者,無所禮于其廬。若是而稱曰:大夫烏公一鎮(zhèn)河陽,而東都處土之廬無人焉,豈不可也?
  夫南面而聽天下,其所托重而恃力者,惟相與將耳。相為天子得人于朝廷,將為天子得文武士于幕下,求內外無治,不可得也。愈縻于茲,不能自引去,資二生以待老;今皆為有力者奪之,其何能無介然于懷邪?生既至,拜公于軍門,其為吾以前所稱為天下賀,以后所稱為吾致私怨于盡取也。留守相公首為四韻詩歌其事,愈因推其意而序之。
  ○韓退之贈崔復州序
  有地數(shù)百里,趨走之吏,自長史、司馬已下數(shù)十人;其祿足以仁其三族及其朋友故舊;樂乎心,則一境之人喜;不樂乎心,則一境之人懼。丈夫官至刺史,亦榮矣。
  雖然,幽遠之小民,其足跡未嘗至城邑,茍有不得其所,能自直于鄉(xiāng)里之吏者鮮矣,況能自辨于縣吏乎?能自辨于縣吏者鮮矣,況能自辨于刺史之庭乎?由是刺史有所不聞,小民有所不宣。賦有常而民產無恒,水旱癘疫之不期,民之豐約懸于州,縣令不以言,連帥不以信,民就窮而斂愈急,吾見刺史之難為也。
  崔君為復州,其連帥則于公。崔君之仁,足以蘇復人;于公之賢,足以庸崔君。有刺史之榮,而無其難為者,將在于此乎?愈嘗辱于公之知,而舊游于崔君,慶復人之將蒙其休澤也,于是乎言。
  ○韓退之送水陸運使韓侍御歸所治序
  六年冬,振武軍吏走驛馬詣闕告饑,公卿廷議以轉運使不得其人,宜選才干之士往換之,吾族子重華適當其任。
  至則出贓罪吏九百馀人,脫其桎梏,給耒耜與牛,使耕其傍便近地,以償所負;釋其粟之在吏者四十萬斛不征。吏得去罪死,假種糧,齒平人有以自效,莫不涕泣感奮,相率盡力以奉其令。而又為之奔走經營,相原隰之宜,指授方法,故連二歲大熟,吏得盡償其所亡失四十萬斛者而私其贏馀,得以蘇息,軍不復饑。君曰:“此未足為天子言。請益募人為十五屯,屯置百三十人而種百頃。令各就高為堡,東起振武,轉而西過云州界,極于中受降城,出人河山之際,六百馀里,屯堡相望,寇來不能為暴,人得肆耕其中,少可以罷漕挽之費?!背钠渥h,秋果倍收,歲省度支錢千三百萬。
  八年,詔拜殿中侍御史,錫服朱銀。其冬來朝,奏曰:“得益開田四千頃,則盡可以給塞下五城矣。田五千頃,法當用人七千。臣令吏于無事時督習弓矢,為戰(zhàn)守備,因可以制虜,庶幾所謂兵農兼事,務一而兩得者也?!贝蟪挤匠制渥h。吾以為邊軍皆不知耕作,開口望哺,有司常僦人以車船自他郡往輸,乘沙逆河,遠者數(shù)千里,人畜死,蹄踵交道,費不可勝計,中國坐耗,而邊吏恒苦食不繼。今君所請?zhí)铮怨是?、漢時郡縣地,其課績又已驗白;若從其言,其利未司遽以一二數(shù)也。今天子方舉群策,以收太平之功,寧使士有不盡用之嘆,懷奇見而不得施設也,君又何憂?而中臺士大夫亦同言:侍御韓君前領三縣,紀綱二州,奏課常為天下第一;行其計于邊,其功烈又赫赫如此;使盡用其策,西北邊故所沒地,可指期而有也。聞其歸,皆相勉為詩以推大之,而屬余為序。
  ○韓退之送湖南李正字序
  貞元中,愈從太傅隴西公平汴州,李生之尊府以侍御史管汴之鹽鐵,日為酒殺羊享賓客,李生則尚與其弟學,讀書習文辭,以舉進士為業(yè)。愈于太傅府年最少,故得交李生父子間。公薨軍亂,軍司馬、從事皆死,侍御亦被讒為民日南。其后五年,愈又貶陽山令。今愈以都官郎守東都省,侍御自衡州刺史為親王長史,亦留此掌其府事。李生自湖南從事,請告來覲。于時,太傅府之士惟愈與河南司錄周君獨存,其外則李氏父子,相與為四人。離十三年,幸而集處,得燕而舉一觴相屬,此天也,非人力也!
  侍御與周君于今為先輩成德,李生溫然為君子,有詩八百篇,傳詠于時。惟愈也業(yè)不益進,行不加修,顧惟未死耳。往拜侍御,謁周君,抵李生,退未嘗不發(fā)愧也。
  往時侍御有無盡費于朋友,及今則又不忍其三族之寒饑,聚而館之,疏遠畢至,祿不足以養(yǎng),李生雖欲不從事于外,其勢不可得已也。重李生之還者,皆為詩,愈最故,故又為序云。
  ○韓退之愛直贈李君房別
  左右前后皆正人也,欲其身之不正,烏可得邪?吾觀李生,在南陽公之側,有所不知,知之未嘗不為之思;有所不疑,疑之未嘗不為之言;勇不動于氣,義不陳乎色。南陽公舉措施為,不失其宜,天下之所窺觀稱道洋洋者,抑亦左右前后有其人乎!
  凡在此趨公之庭,議公之事者,吾既從而游矣。言而公信之者,謀而公從之者,四方之人則既聞而知之矣。李生,南陽公之甥也。人不知者將曰:“李生之托婚于貴富之家,將以充其所求而止耳?!惫饰針窞樘煜碌榔錇槿搜?。今之從事于彼也,吾為南陽公愛之;又未知人之舉李生于彼者何辭,彼之所以待李生者何道。舉不失辭,待不失道,雖失之此足愛惜,而得之彼為歡忻,于李生道猶若也;舉之不以吾所稱,待之不以吾所期,李生之言不可出諸其口矣,吾重為天下惜之。
  ○韓退之送鄭十校理序
  秘書,御府也。天子猶以為外且遠,不得朝夕視,始更聚書集賢殿,別置校讎官,曰“學士”,曰“校理”,常以寵丞相為大學士。其他學士,皆達官也,校理則用天下之名能文學者;茍在選,不計其秩次,惟所用之。由是集賢之書盛積,盡秘書所有不能處其半;書日益多,官日益重。四年,鄭生涵始以長安尉選為校理,人皆曰:是宰相子,能恭儉守教訓,好古義施于文辭者;如是而在選,公卿大夫家之子弟,其勸耳矣!
  愈為博士也,始事相公于祭酒;分教東都生也,事相公于東太學;今為郎于都官也,又事相公于居守。三為屬吏,經時五年,觀道于前后,聽教誨于左右,可謂親薰而炙之矣。其高大遠密者,不敢隱度論也;其勤己而務博施,以己之有,欲人之能,不知古君子何如耳。今生始進仕,獲重語于天下,而慊慊若不足,真能守其家法矣,其在門者可進賀也。
  求告來寧,朝夕侍側,東都士大夫不得見其面,于其行日,分司吏與留守之從事,竊載酒肴,席定鼎門外,盛賓客以餞之。既醉,各為詩五韻,且屬愈為序。
  ○韓退之送浮屠令縱西游序
  其行異,其情同,君子與其進可也。令縱,釋氏之秀者,又善為文,浮游徜徉,跡接于天下。藩維大臣,文武豪士,令縱未始不褰衣而負業(yè),往造其門下。其有尊行美德,建功樹業(yè),令縱從而為之歌頌,典而不諛,麗而不淫,其有中古之遺風與!乘閑致密,促席接膝,譏評文章,商較人士,浩浩乎不窮,情情乎深而有歸,于是乎吾忘令縱之為釋氏之子也。其來也云凝,其去也風休,方歡而已辭,雖義而不求。吾于今縱不知其不可也,盍賦詩以道其行乎?

 卷三十三
  ○歐陽永叔送楊寘序
  予嘗有幽憂之疾,退而閑居,不能治也。既而學琴于友人孫道滋,受宮聲數(shù)引,久而樂之,不知疾之在其體也。
  夫琴之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為宮,細者為羽,操弦驟作,忽然變之:急者凄然以促,緩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風雨夜至也;如怨夫、寡婦之嘆息,雌雄雍雍之相鳴也。其憂深思遠,則舜與文王、孔子之遺音也;悲愁感憤,則伯奇孤子、屈原忠臣之所嘆也。喜怒哀樂,動人必深,而純古淡泊,與夫堯舜三代之言語、孔子之文章、《易》之憂患、《詩》之怨刺無以異。其能聽之以耳,應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湮郁,寫其幽思,則感人之際,亦有至者焉。
  予友楊君,好學有文,累以進士舉,不得志,及從蔭調,為尉于劍浦。區(qū)區(qū)在東南數(shù)千里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醫(yī)藥,風俗、飲食異宜。以多疾之體,有不平之心,居異宜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然欲平其心以養(yǎng)其疾,于琴亦將有得焉。故余作《琴說》以贈其行,且邀道滋酌酒進琴以為別。
  ○歐陽永叔送田畫秀才寧親萬州序
  五代之初,天下分為十三四,及建隆之際,或滅或微,其在者猶七國,而蜀與江南地最大。以周世宗之雄,三至淮上,不能舉李氏。而蜀亦恃險為阻,秦隴、山南,皆被侵奪,而荊人縮手歸、峽,不敢西窺以爭故地。及太祖受天命,用兵不過萬人,舉兩國如一郡縣吏,何其偉歟!
  當此時,文初之祖從諸將西平成都,及南攻金陵,功最多,于時語名將者,稱田氏。田氏功書史官,錄世于家,至于今而不絕。及天下已定,將卒無所用其武,士君子爭以文儒進。故文初將家子,反衣白衣,從鄉(xiāng)進士舉于有司。彼此一時,亦各遭其勢而然也。
  文初辭業(yè)通敏,為人敦潔可喜。歲之仲春,自荊南西拜其親于萬州,維舟夷陵。予與之登高以望遠,遂游東山,窺綠蘿溪,坐磐石,文初愛之,數(shù)日乃去。
  夷陵者,其地志云:“北有夷山以為名。”或曰:“巴峽之險,至此地始平夷?!鄙w今文初所見,尚未為山川之勝者。由此而上,溯江湍,入三峽,險怪奇絕,乃可愛也。當王師伐蜀時,兵出兩道,一自鳳州以入,一自歸州以取忠、萬以西。今之所經,皆王師向所用武處,覽其山川,可以慨然而賦矣。
  ○歐陽永叔送徐無黨南歸序
  草木鳥獸之為物,眾人之為人,其為生雖異,而為死則同,一歸于腐壞澌盡泯滅而已。而眾人之中,有圣賢者,固亦生且死于其間,而獨異于草木鳥獸眾人者,雖死而不朽,逾遠而彌存也。其所以為圣賢者,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見之于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修于身者,無所不獲;施于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見于言者,則又有能有不能也。施于事矣,不見于言可也。自《詩》、《書》、《史記》所傳,其人豈必皆能言之士哉!修于身矣,而不施于事,不見于言,亦可也??鬃拥茏佑心苷抡咭樱心苎哉Z者矣,若顏回者,在陋巷,曲肱饑臥而已,其群居,則默然終日如愚人。然自當時群弟子皆推尊之,以為不敢望而及,而后世更百千歲,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于事,況于言乎!
  予讀班固《藝文志》、唐《四庫書目》,見其所列,自三代、秦、漢以來,著書之士,多者至百馀篇,少者猶三四十篇,其人不可勝數(shù),而散亡磨滅,百不一二存焉。予竊悲其人,文章麗矣,言語工矣,無異草木榮華之飄風,鳥獸好音之過耳也。方其用心與力之勞,亦何異眾人之汲汲營營?而忽焉以死者,雖有遲有速,而卒與三者同歸于泯滅,夫言之不可恃也蓋如此!今之學者,莫不慕古圣賢之不朽,而勤一世以盡心于文字間者,皆可悲也。
  東陽徐生,少從予學,為文章,稍稍見稱于人。既去,而與群士試于禮部,得高第,由是知名。其文辭日進,如水涌而山出。予欲摧其盛氣而勉其思也,故于其歸,告以是言。然予固亦喜為文辭者,亦因以自警焉。
  ○歐陽永叔鄭荀改名序
  三代之衰,學廢而道不明,然后諸子出。自老子厭周之亂,用其小見,以為圣人之術止于此,始非仁義而詆圣智,諸子因之,益得肆其異說。至于戰(zhàn)國,蕩而不反,然后山淵、齊秦、堅白異同之論興,圣人之學,幾乎其息。最后荀卿子獨用《詩》、《書》之言,貶異扶正,著書以非諸子,尤以勸學為急。荀卿,楚人,嘗以學干諸侯不用,退老蘭陵,楚人尊之。及戰(zhàn)國平,三代《詩》、《書》未盡出,漢諸大儒賈生、司馬遷之徒,莫不盡用荀卿子。蓋其為說最近于圣人而然也。
  滎陽鄭昊,少為詩賦,舉進士,已中第,遂棄之,曰:“此不足學也。”始從先生長者學問,慨然有好古不及之意。鄭君年尚少,而性淳明,輔以強力之志,得其是者而師焉,無不至也。將更其名,數(shù)以請,予使之自擇,遂改曰“荀”,于是又見其志之果也。夫荀卿者,未嘗親見圣人,徒讀其書而得之,然自子思、孟子已下,意皆輕之。使其與游、夏并進于孔子之門,吾不知其先后也。世之學者,茍如荀卿,可謂學矣,而又進焉,則孰能御哉?余既嘉君善自擇而慕焉,因為之字曰“叔?!保乙咱闷涑裳伞?br />  ○曾子固送周屯田序
  士大夫登朝廷,年七十,上書去其位,天子宮其一子而聽之,亦可謂榮矣。然而有若不釋然者。
  余為之言曰:古之士大夫倦而歸者,安居幾杖,膳羞被服、百物之珍好自若,天子養(yǎng)以燕饗飲食鄉(xiāng)射之禮。自比子弟,袒韝鞠?巹,以薦其物。咨其辭說,不于庠序于朝廷。時節(jié)之賜,與縉紳之禮于其家者,不以朝,則以夕。上之聽其休,為不敢勤以事;下之自老,為無為而尊榮也。今一日辭事返其廬,徒御散矣,賓客去矣,百物之順其欲者不足,人之群嬉屬好之交不與,約居而獨游,散棄乎山墟林莽僻巷窮閭之間。如此,其于長者薄也,亦曷能使其不欿然于心邪?雖然,不及乎尊事,可以委蛇其身而益閑;不享乎珍好,可以窒煩除薄而益安;不去乎深山長谷,豈不足以易其庠序之位;不居其榮,豈有患乎其辱哉!然則古之所以殷勤奉老者,皆世之任事者所自為,于士之倦而歸者,顧為煩且勞也。今之置古事者,顧有司為少耳。士之老于其家者,獨得其自肆也。然則何為動其意邪?
  余為之言者,尚書屯田員外郎周君中復。周君與先人俱天圣二年進士,與余舊且好也。既為之辨其不釋然者,又欲其有以處而樂也。讀余言者,可無異周君,而病今之失矣。南豐曾鞏序。
  ○曾子固贈黎安二生序
  趙郡蘇軾,余之同年友也,自蜀以書至京師遺余,稱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既而黎生攜其文數(shù)十萬言,安生攜其文亦數(shù)千言,辱以顧余。讀其文,誠閎壯雋偉,善反覆馳騁,窮盡事理,而其材力之放縱,若不可極者也。二生固可謂魁奇特起之士,而蘇君固可謂善知人者也。
  頃之,黎生補江陵府司法參軍,將行,請余言以為贈。余曰:“余之知生,既得之于心矣,乃將以言相求于外邪?”黎生曰:“生與安生之學于斯文,里之人皆笑以為迂闊。今求子之言,蓋將解惑于里人?!庇嗦勚灶櫠?。夫世之迂闊,孰有甚于余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余所以困于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闊,孰有甚于余乎?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為笑于里之人。若余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歸,且重得罪,庸詎止于笑乎?然則若余之于生,將何言哉?謂余之迂為善,則其患若此;謂為不善,則有以合乎世,必違乎古,有以同乎俗,必離乎道矣。生其無急于解里人之惑,則于是焉,必能擇而取之。遂書以贈二生,并示蘇君以為何如也。
  ○曾子固送江任序
  均之為吏,或中州之人,用于荒邊側境、山區(qū)海聚之間,蠻夷異域之處;或燕荊越蜀、海外萬里之人,用于中州,以至四遐之鄉(xiāng),相易而往。其山行水涉沙莽之馳,往往則風霜冰雪瘴霧之毒之所侵加,蛇龍虺蜴虎豹之群之所抵觸,沖波急洑、障崖落石之所覆壓。其進也,莫不籯糧裹藥,選舟易馬,刀兵曹伍而后動,戒朝奔夜,變更寒暑而后至。至則宮廬器械被服飲食之具,土風氣候之宜,與夫人民謠俗語言習尚之務,其變難遵而其情難得也,則多愁居惕處,嘆息而思歸。及其久也,所習已安,所蔽已解,則歲月有期,可引而去矣。故不得專一精思,修治具,以宣布天子及下之仁,而為后世可守之法也?;蚓胖葜耍饔糜谄渫?,不在西封在東境,士不必勤,舟車輿馬不必力,而已傅其邑都,坐其堂奧。道途所次,升降之倦,凌冒之虞,無有接于其形,動于其慮。至則耳目口鼻百體之所養(yǎng),如不出乎其家;父兄六親故舊之人,朝夕相見,如不出乎其里。山川之形,土田市井,風謠習俗,辭說之變,利害得失,善惡之條貫,非其童子之所聞,則其少長之所游覽;非其自得,則其鄉(xiāng)之先生老者之所告也。所居已安,所有事之宜,皆已習熟如此,故能專慮致勤,營職事,以宣上恩,而修百姓之急。其施為先后,不待旁咨久察,而與奪損益之幾,已斷于胸中矣。豈累夫孤客遠寓之憂,而以茍且決事哉!
  臨川江君任,為洪之豐城。此兩縣者,牛羊之牧相交,樹木果蔬五谷之壟相人也。所謂九州之人各用于其土者,孰近于此?既已得其所處之樂,而厭聞飫聽其人民之事,而江君又有聰明敏慧之才、廉潔之行以行其政,吾知其不去圖書講論之適,賓客之好,而所為有馀矣。蓋縣之治,則民自得于大山深谷之中,而州以無為于±。吾將見江西之幕府,無南向而慮者矣。于其行,遂書以送之。
  ○曾子固送傅向老令瑞安序
  向老傅氏,山陰人。與其兄元老讀書知道理,其所為文辭可喜。太夫人春秋高,而其家故貧。然向老昆弟尤自守,不茍取而妄交,太夫人亦忘其貧。余得之山陰,愛其自處之重,而見其進而未止也,特心與之。
  向老用舉者,令溫之瑞安,將奉其太夫人以往。予謂向老學古,其為令當知所先后。然古之道,蓋無所用于今,則向老之所守,亦難合矣。故為之言,庶夫有知予為不妄者,能以此而易彼也。
  ○蘇明允送石昌言為北使引
  昌言舉進士時,吾始數(shù)歲,未學也。憶與群兒戲先府君側,昌言從旁取棗栗啖我;家居相近,又以親戚故甚狎。昌言舉進士日有名。吾后漸長,亦稍知讀書,學句讀,屬對聲律,未成而廢。昌言聞吾廢學,雖不言,察其意甚恨。后十馀年,昌言及第第四人,守官四方,不相聞。吾日以壯大,乃能感悟,摧折復學。又數(shù)年,游京師,見昌言長安,相與勞問,如平生歡。出文十數(shù)首,昌言甚喜稱善。吾晚學無師,雖日為文,中心自慚;及聞昌言說,乃頗自喜。
  今十馀年,又來京師。而昌言官兩制,乃為天子出使萬里之外強悍不屈之虜廷,建大旆,從騎數(shù)百,送車千乘,出都門,意氣慨然。自思為兒時,見昌言先府君旁,安知其至此?富貴不足怪,吾于昌言獨自有感也:大丈夫生不為將,得為使,折沖口舌之間,足矣。
  往年彭任從富公使還,為我言曰:“既出境,宿驛亭,聞介馬數(shù)萬騎馳過,劍槊相摩,終夜有聲,從者怛然失色。及明,視道上馬跡,尚心掉不自禁?!狈蔡斔钥湟袊?,多此類也。中國之人不測也,故或至于震懼而失辭,以為夷狄笑。嗚呼!何其不思之甚也!昔者奉春君使冒頓,壯士健馬,皆匿不見,是以有平城之役。今之匈奴,吾知其無能為也。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睕r于夷狄!請以為贈。
  ○蘇明允仲兄文甫說
  洵讀《易》至《渙》之六四,曰:“渙其群,元吉。”曰:嗟夫!群者,圣人之所欲渙以混一天下者也。蓋余仲兄名渙,而字公群,則是以圣人之所欲解散滌蕩者以自命也,而可乎?他日以告,兄曰:“子可無為我易之。”
  洵曰:“唯?!奔榷唬骸罢堃浴母Α字绾??”
  且兄嘗見夫水之與風乎?油然而行,淵然而留,淳洄汪洋,滿而上浮者,是水也,而風實起之;蓬蓬然而發(fā)乎太空,不終日而行乎四方,蕩乎其無形,飄乎其遠來,既往而不知其跡之所存者,是風也,而水實形之。今夫風水之相遭乎大澤之陂也,紆馀委蛇,蜿蜒淪漣,安而相推,怒而相凌,舒而如云,蹙而如鱗,疾而如馳,徐而如緬,揖讓旋辟,相顧而不前。其繁如縠,其亂如霧,紛紜郁擾,百里若一。汩乎順流,至乎滄海之濱,磅礴洶涌,號怒相軋,交橫綢繆,放乎空虛,掉乎無垠,橫流逆折,漬旋傾側,宛轉膠戾,回者如輪,縈者如帶,直者如燧,奔者如焰,跳者如鷺,躍者如鯉,殊狀異態(tài),而風水之極觀備矣。故曰“風行水上渙?!贝艘嗵煜轮廖囊?。
  然而此二物者,豈有求乎文哉?無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而文生焉。是其為文也,非水之文也,非風之文也,二物者,非能為文,而不能不為文也。物之相使,而文出于其間也。故曰“此天下之至文也”。今夫玉,非不溫然美矣,而不得以為文;刻鏤組繡,非小文矣,而不可以論乎自然。故夫天下之無營而文生之者,唯水與風而已。昔者君子之處于世,不求有功,不得已而功成,則天下以為賢;不求有言,不得已而言出,則天下以為口實。嗚呼!此不可與他人道之,唯吾兄可也。
  ○蘇明允名二子說
  輪、輻、蓋、軫,皆有職乎車,而軾獨若無所為者。雖然,去軾,則吾未見其為完車也。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
  天下之車,莫不由轍,而言車之功,轍不與焉。雖然,車仆馬斃,而患不及轍,是轍者,禍福之間。轍乎!吾知免矣!
  ○蘇子瞻太息(送秦少章)
  孔北海《與曹公論盛孝章》云:“孝章,實丈夫之雄者也,游談之士,依以成聲。今之少年,喜謗前輩,或譏評孝章。孝章要為有天下重名,九牧之人所共稱嘆?!蔽嶙x至此,未嘗不廢書太息也。曰:“嗟乎!英偉奇逸之士,不容于世俗也久矣。雖然,自今觀之,孔北海、盛孝章猶在世,而向之譏評者,與草木同腐久矣?!?br />  昔吾舉進士,試于禮部,歐陽文忠公見吾文曰:“此我輩人也,吾當避之?!狈绞菚r,士以剽裂為文,聚而見訕,且訕公者,所在成市。曾未數(shù)年,忽焉若潦水之歸壑,無復見一人者。此豈復待后世哉!今吾衰老廢學,自視缺然,而天下士不吾棄,以為可以與于斯文者,猶以文忠公之故也。
  張文潛、秦少游,此兩人者,士之超逸絕塵者也;非獨吾云爾,二三子亦自以為莫及也。士駭于所未聞,不能無異同,故紛紛之言,常及吾與二子。吾策之審矣,士如良金美玉,市有定價,豈可以愛憎口舌貴賤之歟?
  少游之弟少章,復從吾游,不及期年,而論議日新,若將施于用者,欲歸省其親,且不忍去。嗚呼!子行矣,歸而求諸兄,吾何加焉!作《太息》一篇,以餞其行,使藏于家,三年然后出之。
  ○蘇子瞻日喻(贈吳彥律)
  生而眇者不識日,問之有目者?;蚋嬷唬骸叭罩疇钊玢~槃。”扣槃而得其聲,他日聞鐘,以為日也?;蚋嬷唬骸叭罩馊鐮T?!睊袪T而得其形,他日揣籥,以為日也。
  日之與鐘、籥亦遠矣,而眇者不知其異,以其未嘗見而求之人也。道之難見也甚于日,而人之未達也,無以異于眇。達者告之,雖有巧譬善導,亦無以過于槃與燭也。自槃而之鐘,自燭而之籥,轉而相之,豈有既乎?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見而名之,或莫之見而意之,皆求道之過也。然則道卒不可求與?蘇子曰:道可致而不可求。何謂致?孫武曰:“善戰(zhàn)者致人,不致于人?!笨鬃釉唬骸鞍俟ぞ铀?,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莫之求而自至,斯以為致也與!
  南方多沒人,日與水居也,七歲而能涉,十歲而能浮,十五而能沒矣。夫沒者豈茍然哉?必將有得于水之道者。日與水居,則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識水,則雖壯,見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問于沒人,而求所以沒,以其言試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故凡不學而務求道,皆北方之學沒者也。
  昔者以聲律取士,士雜學而不志于道;今也以經術取士,士知求道而不務學。渤海吳君彥律,有志于學者也,方求舉于禮部,作《日喻》以告之。
  ○蘇子瞻稼說(送張琥)
  曷嘗觀于富人之稼乎?其田美而多,其食足而有馀。其田美而多,則可以更休,而地力得完;其食足而有馀,則種之常不后時,而斂之常及其熟。故富人之稼常美,少秕而多實,久藏而不腐。今吾十口之家,而共百畝之田,寸寸而取之,日夜以望之,鋤耰铚艾相尋于其上者如魚鱗,而地力竭矣。種之常不及時,而斂之常不待其熟,此豈能復有美稼哉?
  古之人,其才非有以大過今之人也。其平居所以自養(yǎng),而不敢輕用,以待其成者,閔閔焉,如嬰兒之望長也;弱者養(yǎng)之以至于剛,虛者養(yǎng)之以至于充,三十而后仕,五十而后爵。信于久屈之中,而用于至足之后;流于既溢之馀,而發(fā)于持滿之末。此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而今之君子所以不及也。
  吾少也,有志于學,不幸而早得與吾子同年,吾子之得亦不可謂不早也。吾今雖欲自以為不足,而眾且妄推之矣。嗚呼!吾子其去此而務學也哉?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fā),吾告子止于此矣。子歸過京師而問焉,有曰轍子由者,吾弟也,其亦以是語之。
  ○王介甫送孫正之序
  時然而然,眾人也;己然而然,君子也。己然而然,非私己也,全人之道在焉爾。
  夫君子有窮苦顛跌,不肯一失詘己以從時者,不以時勝道也。故其得志于君,則變時而之道,若反手然,彼其術素修而志素定也。時乎楊、墨,己不然者,孟軻氏而已;時乎釋、老,己不然者,韓愈氏而已。如孟、韓者,可謂術素修而志素定也,不以時勝道也。惜也不得志于君,使真儒之效不白于當世,然其于眾人也卓矣。嗚呼!予觀今之世,圓冠峨如,大裙襜如,坐而堯言,起而舜趨,不以孟、韓之心為心者,果異眾人乎?
  予官于揚,得友曰孫正之。正之行古之道,又善為古文,予知其能以孟、韓之心為心而不已者也。夫越人之望燕為絕域也,北轅而首之,茍不已,無不至。孟、韓之道去吾黨,豈若越人之望燕哉?以正之之不已,而不至焉,予未之信也。一日得志于吾君,而真儒之效不白于當世,予亦未之信也。
  正之之兄官于溫,奉其親以行,將從之,先為言以處予。予欲默,安得而默也?

 卷三十四
  ○歸熙甫周弦齋壽序
  弦齋先生,居昆山之千墩浦上,與吾母家周氏居相近也。異時,周氏諸老人皆有厚德,饒于積聚;為子弟延師,曲有禮意。而先生嘗為之師,諸老人無不敬愛。久之,吾諸舅兄弟,無非先生弟子者。
  余少時,見吾外祖與先生游處,及吾諸舅兄弟之從先生游。今聞先生老而強壯如昔,往來千墩浦上,猶能步行十馀里。每余見外氏從江南來,言及先生,未嘗不思少時之母家之室屋井里森森如也,周氏諸老人之厚德渾渾如也,吾外祖之與先生游處恂恂如也,吾舅若兄弟之從先生游龂龂如也。今室屋井里非復昔時矣;吾外祖諸老人無存者矣;舅氏惟長舅存耳,亦先生之弟子也,年七十馀矣。兄弟中,河南行省參知政事子和最貴顯,亦已解組而歸,方日從先生于桑梓之間。俯仰今昔,覽時事之變化,人生之難久長如是。是不可不舉觴而為之賀也!
  嘉靖丁巳某月日,先生八十之誕辰。子和既有文以發(fā)其潛德,余雖不見先生久,而少時所識其淳樸之貌,如在目前。吾弟子靜復來言于予,亦以予之知先生也。先生名果,字世高,姓周氏,別號弦齋云。
  ○歸熙甫戴素庵七十壽序
  戴素庵先生,與吾父同入學宮為弟子員,同為增廣生,年相次也。皆以明經工于進士之業(yè),數(shù)試京闈,不得第。予之為弟子員也,于班行中見先生輩數(shù)人,凝然古貌,行坐不敢與之列,有問則拱以對;先生輩亦偃然自處,無不敢當之色。會予以貢人太學,而先生猶為弟子員。又數(shù)年,乃與吾父同謁告而歸也。
  先生家在某所,渡婁江而北,有陂湖之勝,裕州太守龔西野之居在焉。裕州與先生為內外昆弟,然友愛無異親昆弟;一日無先生,食不甘,寢不安也。先生嘗遘危疾,西野行坐視先生而哭之,疾竟以愈,日相從飲酒為歡。蓋龔氏之居,枕傀儡蕩,溯蕩而北,重湖相襲,汗漫沉浸,云樹圍映,乍合乍開,不可窮際,武陵桃源無以過之。西野既解纓組之累,先生亦釋弦誦之負,相得于江湖之外,真可謂肥遁者矣。其后西野既逝,先生落然無所向,然其子上舍君,猶嚴子弟之禮,事先生如父在時。故先生雖家塘南,而常游湖上為多。
  今年,先生七十。吾族祖某,先生之子婿也,命予以文。為言先生平生甚詳,然皆予之素所知者也。因念往時在鄉(xiāng)校中,先生與家君已追道前輩事,今又數(shù)年,不能復如先生之時矣。俗日益薄,其間有能如龔裕州之與先生乎?而后知先生潛深伏隩,怡然湖水之濱,年壽烏得而不永也?先生長子某,今為學生。而馀子皆向學,不墜其教云。
  ○歸熙甫王母顧孺人六十壽序
  王子敬欲壽其母,而乞言于予。予方有腹心之疾,辭不能為;而諸友為之請者數(shù)四。則問子敬之所欲言者,而子敬之言曰:“吾先人生長太平。吾祖為云南布政使,吾外祖為翰林,為御史,以文章政事,并馳騁于一時。先人在綺紈之間,讀書之暇,飲酒博弈甚樂也。已而吾母病痿,蓐處者十有八年。先人就選,待次天官,卒于京邸。是時執(zhí)禮生十年,諸姊妹四人皆少,而吾弟執(zhí)法方在娠。比先人返葬,執(zhí)法始生,而吾母之疾亦瘳。自是撫抱諸孤,煢煢在疚。今二十年,少者以長,長者以壯,以嫁以娶。向之在娠者,今亦頎然成大矣。蓋執(zhí)禮兄弟知讀書,不敢墮先世之訓。而執(zhí)法以歲之正月,冠而受室,吾母適當六十之誕辰。回思二十年前,如夢如寐,如痛之方定,如涉大海,茫洋浩蕩,顛頓于洪波巨浪之中,篙櫓俱失,舟人束手,相向號呼,及夫風恬浪息,放舟徐行,遵乎洲渚,舉酒相酬。此吾母今日得以少安,而執(zhí)禮兄弟所以自幸者也。”
  噫!子敬之言如是,諸友之所以賀,與予之所以言,亦無出于此矣?!岸魉骨谒梗髯又h斯?!弊泳葱值埽淠钪?!
  ○歸熙甫顧夫人八十壽序
  太保顧文康公,以進士第一人,歷事孝、武二朝。今天子由南服人繼大統(tǒng),恭上天地祖考徽號,定郊丘之位,肇九廟,饗明堂,秩百神,稽古禮文,粲然具舉。一時議禮之臣,往往拔自庶僚,驟登樞要;而公以宿學元老,侍經幄,備顧問,從容法從,三十馀年,晚乃進拜內閣,參與密勿。會天子南巡湖湘,恭視顯陵,付以留鑰之重。蓋上雖不遽用公,而眷注隆矣。至于居守大事,天下安危所系,非公莫寄也。夫人主之恩如風雨,而怒如雷霆,有莫測其所以然者。土大夫遭際,承藉貴勢,恩寵狎至,天下之士,誰不扼腕跂踵而慕艷之?及夫時移事變,有不能自必者,而后知公為天下之全福也。
  公薨之后九年,夫人朱氏,年八十,冢孫尚寶君稱慶于家,請于其舅上舍梁君,乞一言以紀其盛。蓋夫人自笄而從公,與之偕老,壽考則又過之。公之德順而厚,其“坤”之所以承“乾”乎?夫人之德靜而久,其“恒”之所以繼“咸”乎?故曰“天下之全福”也。常以陰陽之數(shù),論女子之致福尤難。自古婦人,不得所偶,有乖人道之常者多矣,況非常之寵渥,重之以康寧壽考乎?
  初,公為諭德,有安人之誥。為侍讀,有宜人之誥。進宮保,有一品夫人之誥。上崇孝養(yǎng),冊上昭圣皇太后、章圣皇太后徽號,夫人于是朝三宮。親蠶之禮,曠千載不見矣。上考古事,憲周制,舉三繅之禮,夫人陪侍翟車?;突秃跞洌M不盛哉!
  有光辱與公家世通姻好,自念初生之年,高大父作高玄嘉慶堂,公時在史館,實為之記,所以勖我后人者深矣。其后公予告家居,率鄉(xiāng)人子弟釋菜于學宮,有光亦與其間。丙申之歲,以計偕上春官,公時以大宗伯領太子詹事,拜公于第,留與飲酒,問鄉(xiāng)里故舊甚歡。天暑,露坐庭中,酒酣樂作,夜分乃散,可以見太平風流宰相。自惟不佞,荏苒歲年,德業(yè)無聞,多所自愧。獨于文字,少知好之,執(zhí)筆以紀公之家慶,所不辭云。
  ○歸熙甫守耕說
  嘉定唐虔伯,與予一再晤,然心獨慕愛其為人。吾友潘子實、李浩卿,皆虔伯之友也。二君數(shù)為予言虔伯,予因二君蓋知虔伯也。虔伯之舅曰沈翁,以誠長者見稱鄉(xiāng)里,力耕六十年矣,未有子,得虔伯為其女夫。予因虔伯蓋知翁也。翁名其居之室曰“守耕”,虔伯因二君使予為說。
  予曰:耕稼之事,古之大圣大賢當其未遇,不憚躬為之。至孔子,乃不復以此教人。蓋嘗拒樊遲之請,而又曰:“耕也,餒在其中矣?!敝^孔子不耕乎?而釣而弋而獵較,則孔子未嘗不耕也??鬃右詾槿邕m其時,不憚躬為之矣。然可以為君子之時,而不可以為君子之學。君子之學,不耕將以治其耕者。故耕者得常事于耕,而不耕者亦無害于不耕。夫其不耕,非晏然逸己而已也。今天下之事,舉歸于名,獨耕者其實存耳。其馀皆晏然逸己而已也。志乎古者,為耕者之實耶?為不耕者之名耶?作《守耕說》。歸熙甫二石說
  樂者,仁之聲,而生氣之發(fā)也??鬃臃Q“《韶》盡美矣,又盡善也”。在齊聞《韶》,則學之,三月不知肉味??贾渡袝?,自堯“克明峻德”,至舜“重華協(xié)于帝”,四岳、九官、十二牧,各率其職。至于蠻夷率服,若予上下草木鳥獸,至仁之澤,洋洋乎被動植矣。故曰:“虞賓在位,群后德讓?!庇衷唬骸笆手C”,“鳥獸蹌蹌”,“鳳凰來儀?!庇衷唬骸鞍佾F率舞?!贝颂啤⒂萏椭跋?,在于宇宙之間,而特形于樂耳?!秱鳌吩唬骸百缡贾茦?,以賞諸侯?!薄秴问洗呵铩吩唬骸皥蛎鐡羰韵笊系塾耥嘀?,以舞百獸?!睋羰允缰芤病0佾F率舞,非夔之所能也。此唐、虞之際仁治之極也。
  顏子學于孔子,“三月不違仁”,而未至于化。孔子告之以為邦,而曰“樂則《韶舞》”,豈驟語以唐、虞之極哉?亦教之禮樂之事,使其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而歌有虞氏之風。淫聲、亂色,無以奸其間。是所謂非禮勿視、聽、言、動,而為仁之用達矣。雖然,由其道而舞百獸,儀鳳凰,豈遠也哉!冉求欲富國足民,而以禮樂俟君子??鬃铀愿骖佔樱慈角笏再咕右?。欲富國足民而無俟于禮樂,其敝必至于聚斂。子游能以弦歌試于區(qū)區(qū)之武城,可謂圣人之徒矣。
  自秦以來,長人者無意于教化之事,非一世也。江夏呂侯為青浦令,政成而民頌之。侯名調音,字宗夔,又自號二石。請予為二石之說,予故推本《尚書》、《論語》之義,以達侯之志焉。
  ○歸熙甫張雄字說
  張雄既冠,請字于余。余辱為賓,不可以辭,則字之曰“子溪”。
  聞之《老子》云:“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贝搜匀擞袆偃酥拢僦圆桓覄偃酥?。德處天下之上,而禮居天下之下,若溪之能受而水歸之也。不失其常德而復歸于嬰兒,人己之勝心不生,則致柔之極矣。
  人居天地之間,其才智稍異于人,常有加于愚不肖之心;其才智彌大,其加彌甚,故愚不肖常至于不勝而求返之。天下之爭,始于愚不肖之不勝,是以古之君子,有高天下之才智,而退然不敢以有所加,而天下卒莫之勝,則其致柔之極也。然則雄必能守其雌,是謂天下之溪;不能守雌,不能為天下溪,不足以稱雄于天下。
  ○歸熙甫二子字說
  予昔游吳郡之西山。西山并太湖,其山曰光福,而仲子生于家,故以福孫名之。其后三年,季子生于安亭,而予在昆山之宣化里,故名曰安孫。
  于是福孫且冠娶,予因《爾雅》之義,字福孫以子祜,字安孫以子寧。念昔與其母共處顛危困厄之中,室家歡聚之日蓋少,非有昔人之勤勞天下,而弗能子其子也。以是志之,蓋出于其母之意云。今母亡久矣,二子能不自傷,而思所以立身行道,求無愧于所生哉?
  抑此偶與古之羊叔子、管幼安之名同。二公生于晉、魏之世,高風大節(jié),邈不可及,使孔子稱之,亦必以為夷、惠之儔。夫士期以自修其身,至于富貴,非所能必?!装仓[,叔子之仕,予難以擬其后。若其淵雅高尚,以道素自居,則士誠不可一日而無此。不然,要為流俗之人;茍得爵祿,功名顯于世,亦鄙夫也。
  ○方靈皋送王篛林南歸序
  余與箬林交益篤,在辛卯、壬辰間。前此篛林家金壇,余居江寧,率歷歲始得一會合。至是余以《南山集》牽連系刑部獄,而箬林赴公車,間一二日必人視余。每朝餐罷,負手步階除,則箬林推戶而人矣。至則解衣盤薄,咨經諏史,旁若無人。同系者或厭苦,諷余曰:“君縱忘此地為圜土,身負死刑,奈旁觀者姍笑何?”然箬林至,則不能遽歸,余亦不能畏訾謷而閉所欲言也。
  余出獄編旗籍,寓居海淀。箬林官翰林,每以事人城,則館其家。海淀距城往返近六十里,而使問朝夕通。事無細大,必以關,憂喜相聞。每閱月逾時,檢箬林手書必寸馀。
  戊戌春,忽告余歸有日矣。余乍聞,心忡惕,若瞑行駐乎虛空之徑,四望而無所歸也。箬林曰:“子毋然。吾非不知吾歸子無所向,而今不能復顧子。且子為吾計,亦豈宜阻吾行哉?”篛林之歸也,秋以為期,而余仲夏出塞門,數(shù)附書問息耗,而未得也。今茲其果歸乎?吾知箬林抵舊鄉(xiāng),春秋佳日,與親懿游好徜徉山水間,酣嘻自適,忽念平生故人,有衰疾遠隔幽燕者,必為北鄉(xiāng)惆然而不樂也。
  ○方靈皋送劉函三序
  道之不明久矣,士欲言中庸之言,行中庸之行,而不牽于俗,亦難矣哉!蘇子瞻曰:“古之所謂中庸者,盡萬物之理而不過;今之所謂中庸者,循循焉為眾人之所為。”夫能為眾人之所為,雖謂之中庸可也。自吾有知識,見世之茍賤不廉、奸欺而病于物者,皆自謂中庸,世亦以中庸目之。其不然者,果自桎焉,而眾皆持中庸之論以議其后。
  燕人劉君函三令池陽,困長官誅求,棄而授徒江、淮間。嘗語余曰:“吾始不知吏之不可一日以居也。吾百有四十日而去官,食知甘而寢成寐,若昏夜涉江浮海而見其涯,若沉疴之霍然去吾體也?!狈蚬胖?,不以道徇人,不使不仁加乎其身。劉君所行,豈非甚庸無奇之道哉?而其鄉(xiāng)人往往謂君迂怪不合于中庸。與親昵者,則太息深賓,若哀其行之迷惑不可振救者。
  雖然,吾愿君之力行而不惑也。無耳無目之人,貿貿然適于郁棲坑阱之中,有耳目者,當其前援之不克而從以俱人焉,則其可駭詫也加甚矣。凡務為撓君之言者,自以為智,天下之極愚也。奈何乎不畏古之圣人賢人,而畏今之愚人哉!劉君幸藏吾言于心,而勿以不鄉(xiāng)之人,彼且以為诪張頗僻,背于中庸之言也。
  ○方靈皋送左未生南歸序
  左君未生,與余未相見,而其精神志趨、形貌辭氣,早熟悉于劉北固古塘及宋潛虛。既定交,潛虛、北固各分散,余在京師。及歸故鄉(xiāng),惟與未生游處為久長。北固客死江夏,余每戒潛虛當棄聲利,與未生歸老浮山,而潛虛不能用,余甚恨之。
  辛卯之秋,未生自燕南附漕船東下,至淮陰,始知《南山集》禍作,而余已北發(fā)。居常自懟曰:“亡者則已矣,其存者遂相望而永隔乎?”己亥四月,余將赴塞上,而未生至自桐。沈陽范恒庵高其義,為言于駙馬孫公,俾偕行以就余。既至上營八日,而孫死,祁君學圃館焉。每薄暮,公事畢,輒與未生執(zhí)手溪梁間。因念此地出塞門二百里,自今上北巡,建行宮,始二十年前,此蓋人跡所罕至也。余生長東南,及暮齒,而每歲至此涉三時,其山川物色,久與吾精神相憑依,異矣!而未生復與余數(shù)晨夕于此,尤異矣!蓋天假之緣,使余與未生為數(shù)月之聚;而孫之死,又所以警未生而速其歸也。
  夫古未有生而不死者,亦未有聚而不散者。然常觀子美之詩及退之、永叔之文,一時所與游好,其人之精神志趨、形貌辭氣,若近在耳目間,是其人未嘗亡而其交亦未嘗散也。余衰病多事,不可自敦率。未生歸,與古塘各修行著書,以自見于后世,則余所以死而不亡者有賴矣,又何必以別離為戚戚哉?
  ○方靈皋送李雨蒼序
  永城李雨蒼,力學治古文,自諸經而外,遍觀周、秦以來之作者而慎取焉。凡無益于世教人心政法者,文雖工弗列也;言當矣,猶必其人之可。故雖揚雄氏無所錄,而過以余之文次焉。
  余故與雨蒼之弟畏蒼交。雨蒼私論并世之文,舍余無所可,而守選逾年,不因其弟以通也。雍正六年,以建寧守承事來京師,又逾年,終不相聞。余因是意其為人必篤自信而不茍以悅人者,乃不介而過之,一見如故舊。得余《周官》之說,時輟其所事而手錄焉。以行之速,繼見之難,固乞余言。
  余惟古之為交也,將以求益也。雨蒼欲余之有以益也,其何以益余乎?古之治道術者,所學異,則相為蔽而不見其是;所學同,則相為蔽而不見其非。吾愿雨蒼好余文而毋匿其非也。
  古之人得行其志,則無所為書。雨蒼服官,雖歷歷著聲績,然為天子守大邦,疆域千里,昧爽盥沐,質明而蒞事臨民,一動一言,皆世教、人心、政法所由興壞也。一念之不周,一物之不應,則所學為之虧矣。君其并心于所事,而于文則暫輟可也。
  ○劉才甫送張閑中序
  河流自昔為中國患。禹疏九河,過家門不入,而東南巨野無潰冒淹沒之害者,七百七十馀年。周定王時,河徙礫溪,九河故道,浸以湮滅。自是之后,秦穿漕渠,而漢時河決酸棗、瓠子、館陶,泛溢淮、泗、兗、豫、梁、楚諸郡,歷魏、晉、唐、宋、元、明,數(shù)千百載,迄無寧歲。
  皇帝御極之元年,命山東按察使齊蘇勒總督河務。吾友張君若矩,以通判河上事,效奔走淮水之南。乃畚乃筑,共職維勤,險阻艱虞,罔敢或避。河督稱其能,以薦于天子,使署理兗之泇河。四年冬,題補人覲。而是時,河水自河南陜州至江南之宿遷,千有馀里,清可照燭須眉者,凡月馀日不變??梢砸娞接械溃坠呻?,聯(lián)為一體,至治翔洽,感格幽冥,天心協(xié)而符瑞見,至于此也。
  張君既人覲,卒判洳河,將歸其官廨。于是吾徒夙與張君有兄弟之好者,各為歌詩以送之。
  ○劉才甫送沈椒園序
  去父母、別兄弟妻子而游,既久而猶不欲歸。氵修氵隨闕、定省違,父母有子如未嘗有子焉者,有兄弟如未嘗有兄弟焉者,有夫而其妻獨處,有父而其子無怙,此鰥寡孤獨窮民之無告者類也。雖幸而取萬乘之公相,亦奚以云?
  余在京師五年矣。父母年皆逾六十,兄弟四人,在家者尚一兄、一弟,幼子三人皆已死,寡妻在室,是亦可以歸矣而不歸。嗟乎!余獨安能無愧于沈君哉!
  沈君,杭州人,其在京師亦數(shù)年。一日,其家人遺之書曰:“盍歸乎來!”沈君不謀于朋友,秣馬束裝載道。嗟乎!余獨安能無愧于沈君哉!沈君行矣,余于沈君復何言!
  ○劉才甫送姚姬傳南歸序
  古之賢人,其所以得之于天者獨全。故生而向學,不待壯而其道已成;既老而后從事,則雖其極日夜之勤劬,亦將徒勞而鮮獲。
  姚君姬傳甫弱冠,而學已無所不窺,余甚畏之。姬傳,余友季和之子,其世父則南青也。憶少時與南青游,南青年才二十;姬傳之尊府方垂髫未娶。太夫人仁恭有禮。余至其家,則太夫人必命酒,飲至夜分乃罷。其后余漂流在外,倏忽三十年,歸與姬傳相見,則姬傳之齒,已過其尊府與余游之歲矣。明年,余以經學應舉,復至京師。無何,則聞姬傳已舉于鄉(xiāng)而來,猶未娶也。讀其所為詩、賦、古文,殆欲壓余輩而上之。姬傳之顯名當世,固可前知。獨余之窮如曩時,而學殖將落,對姬傳不能不慨然而嘆也。
  昔王文成公童子時,其父攜至京師。諸貴人見之,謂宜以第一流自待。文成問何為第一流,諸貴人皆曰:“射策甲科為顯官?!蔽某奢笭柖Γ骸翱值谝涣鳟敒槭ベt?!敝T貴人乃皆大慚。今天既賦姬傳以不世之才,而姬傳又深有志于古人之不朽。其射策甲科為顯官不足為姬傳道;即其區(qū)區(qū)以文章名于后世,亦非余之所望于姬傳。
  孟子曰:“人皆可以為堯、舜。”以堯、舜為不足為,謂之悖天;有能為堯、舜之資,而自謂不能,謂之慢天。若夫擁旄仗鉞,立功青海萬里之外,此英雄豪杰之所為,而余以為抑其次也。姬傳試于禮部,不售而歸,遂書之以為姬傳贈。

 卷三十五
  ○秦始皇初并天下議帝號令
  秦初并天下,令丞相、御史曰:“異日韓王納地效璽,請為藩臣,已而倍約,與趙、魏合從畔秦,故興兵誅之,虜其王,寡人以為善,庶幾息兵革。趙王使其相李牧來約盟,故歸其質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興兵誅之,得其王。趙公子嘉乃自立為代王,故舉兵擊滅之。魏王始約服人秦,已而與韓、趙謀襲秦,秦兵吏誅,遂破之。荊王獻青陽以西,已而畔約,擊我南郡,故發(fā)兵誅,得其王,遂定其荊地。燕王昏亂,其太子丹乃陰令荊軻為賊,兵吏誅滅其國。齊王用后勝計,絕秦使,欲為亂,兵吏誅虜其王,平齊地。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號不更,無以稱成功,傳后世。其議帝號!”
  ○漢高帝入關告諭
  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誹謗者族,耦語者棄市。吾與諸侯約:先人關者王之。吾當王關中,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馀悉除去秦法,吏民皆按堵如故。凡吾所以來,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毋恐!且吾所以軍霸上,待諸侯至而定要束耳。
  ○漢高帝二年發(fā)使者告諸侯伐楚
  天下共立義帝,北面事之。今項羽放殺義帝于江南,大逆無道。寡人親為發(fā)喪,諸侯皆縞素,悉發(fā)關中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漢以下,愿從諸侯王擊楚之殺義帝者!
  ○漢高帝五年赦天下令
  兵不得休八年,萬民與苦甚。今天下事畢,其赦天下殊死以下
  ○漢高帝令吏善遇高爵詔
  七大夫、公乘以上,皆高爵也。諸侯子及從軍歸者,甚多高爵。吾數(shù)詔吏先與田宅,及所當求于吏者,亟與。爵或人君,上所尊禮,久立吏前,曾不為決,甚亡謂也。異日秦民爵公大夫以上,令、丞與亢禮,今吾于爵非輕也,吏獨安取此?且法以有功勞,行田宅,今小吏未嘗從軍者多滿,而有功者顧不得,背公立私?守、尉、長吏教訓甚不善。其令諸吏善遇高爵,稱吾意。且廉問有不如吾詔者’,以重論之。
  ○漢高帝六年上太公尊號詔
  人之至親,莫親于父子。故父有天下,傳歸于子;子有天下,尊歸于父。此人道之極也。前日天下大亂,兵革并起,萬民苦殃。朕親被堅執(zhí)銳,自帥土卒,犯危難,平暴亂,立諸侯,偃兵息民,天下大安。此皆太公之教訓也。諸王、通侯、將軍、群卿大夫,已尊朕為皇帝,而太公未有號,今上尊太公曰“太上皇”。
  ○漢高帝十一年求賢詔
  蓋聞王者莫高于周文,伯者莫高于齊桓,皆待賢人而成名。今天下賢者智能,豈特古之人乎?患在人主不交故也,士奚由進?今吾以天之靈、賢士大夫,定有天下,以為一家。欲其長久世世奉宗廟亡絕也,賢人已與我共平之矣,而不與吾共安利之,可乎?賢士大夫有肯從我游者,吾能尊顯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御史大夫昌下相國,相國酂侯下諸侯王,御史中執(zhí)法下郡守。其有意稱明德者,必身勸,為之駕,遣詣相國府,署行義年。有而弗言,覺,免。年老癃病,勿遣。
  ○漢文帝元年議犯法相坐詔
  法者,治之正,所以禁暴而衛(wèi)善人也。今犯法者已論,而使無罪之父母妻子同產坐之,及收,朕甚弗取,其議!
  朕聞之:法正則民愨,罪當則民從。且夫牧民而道之以善者吏也,既不能道,又以不正之法罪之,是法反害于民,為暴者也。朕未見其便,宜孰計之。
  ○漢文帝議振貸詔
  方春和時,草木群生之物,皆有以自樂,而吾百姓鰥寡孤獨窮困之人,或阽于死亡,而莫之省憂。為民父母,將何如?其議所以振貸之。
  ○漢文帝賜南粵王趙佗書
  皇帝謹問南粵王,甚苦心勞思。朕,高皇帝側室之子,棄外,奉北藩于代。道里遼遠,壅蔽樸愚,未嘗致書。高皇帝棄群臣,孝惠皇帝即世,高后自臨事,不幸有疾,日進不衰,以故悖暴乎治。諸呂為變故亂法,不能獨制,乃取他姓子為孝惠皇帝嗣。賴宗廟之靈,功臣之力,誅之已畢。朕以王、侯、吏不釋之故,不得不立,今即位。
  乃者聞王遺將軍隆慮侯書,求親昆弟,請罷長沙兩將軍。朕以王書,罷將軍博陽侯,親昆弟在真定者,已遣人存問;‘修治先人冢。
  前日聞王發(fā)兵于邊,為寇災不止。當其時,長沙苦之,南郡尤甚,雖王之國,庸獨利乎?必多殺士卒,傷良將吏,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獨人父母,得一亡十,朕不忍為也。朕欲定地犬牙相人者,以問吏,吏曰:“高皇帝所以介長沙土也?!彪薏坏蒙米冄?。吏曰:“得王之地,不足以為大;得王之財,不足以為富?!狈I以南,王自治之。雖然,王之號為帝,兩帝并立,亡一乘之使以通其道,是爭也;爭而不讓,仁者不為也。愿與王分棄前患,終今以來,通使如故。故使賈馳諭告王朕意,王亦受之,毋為寇災矣。
  上褚五十衣,中褚三十衣,下褚二十衣,遺王,愿王聽樂娛憂,存問鄰國。
  ○漢文帝二年除誹謗法詔
  古之治天下,朝有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所以通治道而來諫者也。今法有誹謗訞言之罪,是使眾臣不敢盡情,而上無由聞過失也,將何以來遠方之賢良?其除之!
  民或祝詛上,以相約而后相謾,吏以為大逆;其有他言,吏又以為誹謗。此細民之愚,無知抵死,朕甚不取。自今以來,有犯此者,勿聽治。
  ○漢文帝日食詔
  朕聞之:天生民,為之置君以養(yǎng)治之。入主不德,布政不均,則天示之災,以戒不治。乃十一月晦,日有食之,適見于天,災孰大焉!朕獲保宗廟,以微眇之身,托于士民君王之上,天下治亂,在予一人。唯二三執(zhí)政,猶吾股肱也。朕下不能治育群生,上以累三光之明,其不德大矣。令至,其悉思朕之過失,及知見之所不及,丐以啟告朕。及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者,以匡朕之不逮。因各敕以職任,務省徭費以便民,朕既不能遠德,故恫然念外人之有非,是以設備未息。今縱不能罷邊屯戍,又飭兵厚衛(wèi),其罷衛(wèi)將軍軍。太仆見馬遺財足,馀皆以給傳置。
  ○漢文帝十三年除肉刑詔
  蓋聞有虞氏之時,畫衣冠、異章服以為戮,而民弗犯,何治之至也!今法有肉刑三,而奸不止,其咎安在?毋乃朕德之薄,而教不明與?吾甚自愧。故夫訓道不純,而愚民陷焉?!对姟吩唬骸皭鸬芫樱裰改??!苯袢擞羞^,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改行為善,而道亡由至。朕甚憐之!夫刑至斷支體,刻肌膚,終身不息,何其刑之痛而不德也!豈稱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有以易之。
  ○漢文帝十四年增祀無祈詔
  朕獲執(zhí)犧牲珪幣,以事上帝宗廟,十四年于今。歷日彌長,以不敏不明,而久撫臨天下,朕甚自愧。其廣增諸祀壇場珪幣。昔先王遠施不求其報,望祀不祈其福,右賢左戚,先民后己,至明之極也。今吾聞祠官祝釐,皆歸福于朕躬,不為百姓,朕甚愧之。夫以朕之不德,而專鄉(xiāng)獨美其福,百姓不與焉,是重吾不德也。其令祠官致敬,無有所祈。
  ○漢文帝后元年求言詔
  間者數(shù)年比不登,又有水旱疾疫之災,朕甚憂之。愚而不明,未達其咎,意者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過與?乃天道有不順,地利或不得,人事多失和,鬼神廢不享與?何以致此?將百官之奉養(yǎng)或費,無用之事或多與?何其民食之寡乏也?夫度田非益寡,而計民未加益,以口量地,其于古猶有馀,而食之甚不足者,其咎安在?無乃百姓之從事于末以害農者蕃,為酒醪以靡谷者多,六畜之食焉者眾與?細大之義,吾未能得其中。其與丞相、列侯、吏二千石、博士議之,有可以佐百姓者,率意遠思,無有所隱。
  ○漢文帝前六年遺匈奴書
  皇帝敬問匈奴大單于無恙。使系乎淺遺朕書云:“愿寢兵休士,除前事,復故約,以安邊民,世世平樂。”朕甚嘉之。此古圣王之志也。漢與匈奴約為兄弟,所以遺單于甚厚。背約離兄弟之親者,常在匈奴。然右賢王事,已在赦前,勿深誅。單于若稱書意,明告諸吏,使無負約有信,敬如單于書。使者言單于自將并國有功,甚苦兵事。服繡袷綺衣,長襦、錦袍各一,比疏一,黃金飾具帶一,黃金犀毗一,繡十匹,錦二十匹,赤綈、綠繒各四十匹,使中大夫意、謁者令肩遺單于。
  ○漢文帝后二年遺匈奴書
  皇帝敬問匈奴大單于無恙。使當戶、且渠雕渠難,郎中韓遼,遺朕馬二匹,已至,敬受。先帝制,長城以北,引弓之國,受令單于。長城以內,冠帶之室,朕亦制之。使萬民耕織射獵衣食,父子毋離,臣主相安,居無暴虐。今聞渫惡民,貪降其趨,背義絕約,忘萬民之命,離兩主之歡,然其事已在前矣。書云:“二國已和親,兩主歡說,寢兵休卒養(yǎng)馬,世世昌樂,翕然更始。”朕甚嘉之!
  圣者日新,改作更始,使老者得息,幼者得長,各保其首領,而終其天年。朕與單于,俱由此道,順天恤民,世世相傳,施之無窮,天下莫不咸嘉使。漢與匈奴鄰敵之國,匈奴處北地寒,殺氣早降,故詔吏遺單于秫糵、金帛、綿絮它物,歲有數(shù)。今天下大安,萬民熙熙,獨朕與單于為之父母,朕追念前事,薄物細故,謀臣計失,皆不足以離昆弟之歡。朕聞天不頗覆,地不偏載,朕與單于皆捐細故,俱蹈大道也。墜壞前惡,以圖長久,使兩國之民,若一家子。兀兀萬民,下及魚鱉,上及飛鳥,跂行、喙息、蠕動之類,莫不就安利,避危殆。故來者不止。天之道也。俱去前事,朕釋逃虜民,單于毋言章尼等。朕聞古之帝王,約分明而不食言。單于留志,天下大安。和親之后,漢過不先。單于其察之!
  ○漢景帝后二年令二千石修職詔
  雕文刻鏤,傷農事者也。錦繡纂組,害女紅者也。農事傷,則饑之本也。女紅害,則寒之原也。夫饑寒并至,而能亡為非者,寡矣。朕親耕,后親桑,以奉宗廟粢盛祭服,為天下先。不受獻,減太官,省徭賦,欲天下務農蠶,素有畜積,以備災害。強毋攘弱,眾毋暴寡,老耆以壽終,幼孤得遂長。
  今歲或不登,民食頗寡,其咎安在?或詐偽為吏,吏以貨賂為市,漁奪百姓,侵牟萬民??h丞,長吏也,奸法與盜盜,甚無謂也。其令二千石各修其職,不事官職耗亂者,丞相以聞,請其罪。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卷三十六
  ○漢武帝元朔元年議不舉孝廉者罪詔
  公卿大夫,所使總方略,壹統(tǒng)類,廣教化,美風俗也。夫本仁祖義,褒德錄賢,勸善刑暴,五帝、三王所由昌也。朕夙興夜寐,嘉與宇內之士,臻于斯路。故旅耆老,復孝敬,選豪俊,講文學,稽參政事,祈進民心,深詔執(zhí)事,興廉舉孝,庶幾成風,紹休圣緒。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并行,厥有我?guī)?。今或至闔郡而不薦一人,是化不下究,而積行之君子,壅于上聞也。二千石官長,紀綱人倫,將何以佐朕燭幽隱,勸元元,厲蒸庶,崇鄉(xiāng)黨之訓哉!且進賢受上賞,蔽賢蒙顯戮,古之道也。其與中二千石、禮官博士,議不舉者罪。
  ○漢武帝元狩二年報李廣詔
  將軍者,國之爪牙也?!端抉R法》曰:“登車不式,遭喪不服,振旅撫師,以征不服。”率三軍之心,同戰(zhàn)士之力,故怒形則千里竦,威振則萬物伏。是以名聲暴于夷貉,威棱儋乎鄰國。夫報忿除害,捐殘去殺,朕之所圖于將軍也。若乃免冠徒跣,稽顙請罪,豈朕之指哉?將軍其率師東轅,彌節(jié)白檀,以臨右北平。盛秋。
  ○漢武帝元狩六年封齊王策
  惟元狩六年,四月乙巳,皇帝使御史大夫湯,廟立子閎為齊王。曰:嗚呼!小子閎,受茲青社。朕承天序,惟稽古建爾國家,封于東土,世為漢藩輔。嗚呼念哉!共朕之詔,惟命不于常。人之好德,克明顯光,義之不圖,俾君子怠。悉爾心,允執(zhí)其中,天祿永終。厥有愆不臧,乃兇于乃國,而害于爾躬。嗚呼!保國義民,可不敬與?王其戒之!
  ○漢武帝封燕王策
  嗚呼!小子旦,受茲玄社,建爾國家,封于北土,世為漢藩輔。嗚呼!熏鬻氏虐老獸心,以奸巧邊甿,朕命將率,徂征厥罪。萬夫長,千夫長,三十有二帥,降旗奔師,熏鬻徙域,北州以綏。悉爾心,毋作怨,毋作棐德,毋廢乃備,非教土不得從征。王其戒之!
  ○漢武帝封廣陵王策
  嗚呼!小子胥,受茲赤社,建爾國家,封于南土,世世為漢藩輔。古人有言曰:“大江之南,五湖之間,其人輕心?!睋P州保疆,三代要服,不及以正。嗚呼!悉爾心,祗祗兢兢,乃惠乃順;毋桐好逸,毋邇宵人,惟法惟則?!稌吩疲骸俺疾蛔鞲#蛔魍?,靡有后羞?!蓖跗浣渲?!
  ○漢武帝元鼎六年敕責楊仆書
  將軍之功,獨有先破石門、尋陋,非有斬將騫旗之實也,烏足以驕人哉!前破番禺,捕降者以為虜,掘死人以為獲,是一過也。建德呂嘉,逆罪不容于天下,將軍擁精兵不窮追,超然以東越為援,是二過也。士卒暴露連歲,為朝會不置酒,將軍不念其勤勞,而造佞巧;請乘傳行塞,因用歸家,懷銀、黃,垂三組,夸鄉(xiāng)里,是三過也。失期內顧,以道惡為解,失尊尊之序,是四過也。欲請蜀刀,問君賈幾何?對日率數(shù)百;武庫日出兵而陽不知,挾偽干君,是五過也。受詔不至蘭池宮,明日又不對。假令將軍之吏,問之不對,令之不從,其罪何如?推此心以在外,江海之間,可得信乎?今東越深入,將軍能率眾以掩過不?
  ○漢武帝賜嚴助書
  制詔會稽太守。君厭承明之廬,勞侍從之事,懷故土,出為郡吏。會稽東接于海,南近諸越,北枕大江,間者闊焉。久不聞問,具以《春秋》對,毋以蘇秦縱橫。
  ○漢武帝元封五年求賢良詔
  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馬或奔跟而致千里,士或有負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駕之馬,坼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其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材異等,可為將、相及使絕國者。
  ○漢廂帝賜燕刺王旦璽書
  昔高皇帝王天下,建立子弟以藩屏社稷。先日諸呂陰謀大逆,劉氏不絕若發(fā),賴絳侯等誅討賊亂,尊立孝文,以安宗廟,非以中外有人,表里相應故耶?樊、酈、曹、灌,攜劍推鋒,從高皇帝墾菑除害,耘鋤海內,當此之時,頭如蓬葆,勤苦至矣,然其賞不過封侯。今宗室子孫,曾亡暴衣露冠之勞,裂地而王之,分財而賜之,父死子繼,兄終弟及。今王骨肉至親,敵吾一體,乃與他姓異族謀害社稷,親其所疏,疏其所親,有逆悖之心,無忠愛之義。如使古人有知,當何面目復奉齊酎見高祖之廟乎?
  ○漢宣帝地節(jié)四年子首匿父母等勿坐詔
  父子之親,夫婦之道,天性也。雖有患禍,猶蒙死而存之,誠愛結于心,仁厚之至也,豈能違之哉!自今子首匿父母,妻匿夫,孫匿大父母,皆勿坐。其父母匿子,夫匿妻,大父母匿孫,罪殊死,皆上請廷尉以聞。
  ○漢宣帝元康二年令二千石察官屬詔
  獄者,萬民之命,所以禁暴止邪,養(yǎng)育群生也。能使生者不怨,死者不恨,則可謂文吏矣。今則不然。用法或持巧心,析律貳端,深淺不平,增辭飾非,以成其罪,奏不如實,上亦亡由知。此朕之不明,吏之不稱,四方黎民,將何仰哉?二千石各察官屬,勿用此人,吏務平法?;蛏门d徭役,飾廚傳,稱過使客,越職逾法,以取名譽,譬猶踐薄冰以待白日,豈不殆哉!今天下頗被疾疫之災,朕甚愍之。其令郡國被災甚者,毋出今年租賦。
  ○漢宣帝神爵三年益小吏祿詔
  吏不廉平,則治道衰。今小吏皆勤事,而奉祿薄,欲其毋侵漁百姓,難矣。其益吏百石以下奉十五。
  ○漢元帝議律令詔
  夫法令者,所以抑暴扶弱,欲其難犯而易避也。今律令煩多而不約,自典文者不能分明,而欲羅元元之不逮,斯豈刑中之意哉!其議律令可蠲除輕減者條奏,惟在便安萬姓而已。
  ○漢元帝建昭四年議封甘延壽陳湯詔
  匈奴郅支單于,背畔禮義,留殺漢使者吏士,甚逆道理,朕豈忘之哉!所以優(yōu)游而不征者,重動師眾,勞將卒,故隱忍而未有云也。今延壽、湯睹便宜,乘時利,結城郭諸國,擅興師矯制而征之,賴天地宗廟之靈,誅討郅支單于,斬獲其首,及閼氏、貴人、名王以下千數(shù)。雖逾義干法,內不煩一夫之役,不開府庫之藏,因敵之糧,以贍軍用,立功萬里之外,威震百蠻,名顯四海,為國除殘。兵革之原息,邊竟得以安,然猶不免死亡之患,罪當在于奉憲。朕甚閔之,其赦延壽、湯罪勿治,詔公卿議封焉。
  ○漢光武帝賜竇融璽書
  制詔行河西五郡大將軍事屬國都尉:勞鎮(zhèn)守邊五郡,兵馬精強,倉庫有蓄,民庶殷富,外則折挫羌、胡,內則百姓蒙福。威德流聞,虛心相望,道路隔塞,邑邑何已!長史所奉書獻馬悉至,深知厚意。
  今益州有公孫子陽,天水有隗將軍,方蜀漢相攻,權在將軍,舉足左右,便有輕重。以此言之,欲相厚豈有量哉?諸事具長史所見,將軍所知。王者迭興,千載一會,欲遂立桓、文,輔微國,當勉卒功業(yè);欲三分鼎足,連衡合從,亦宜以時定。天下未并,吾與爾絕域,非相吞之國。今之議者,必有任囂效尉佗制七郡之計,王者有分土,無分民,自適己事而已。今以黃金二百斤賜將軍,便宜輒言。
  ○漢光武帝建武二十七年報臧宮詔
  《黃石公記》曰:“柔能制剛,弱能制強?!比嵴撸乱?;剛者,賊也。弱者,仁之助也;強者,怨之歸也。故曰:“有德之君,以所樂樂人;無德之君,以所樂樂身?!睒啡苏咂錁烽L,樂身者不久而亡。舍近謀遠者,勞而無功;舍遠謀近者,逸而有終。逸政多忠臣,勞政多亂人。故曰:“務廣地者荒,務廣德者強。有其有者安,貪人有者殘?!睔垳缰?,雖成必敗。今國無善政,災變不息,百姓驚惶,人不自保,而復欲遠事邊外乎?孔子曰:“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鼻冶钡疑袕?,而屯田警備,傳聞之事,恒多失實。誠能舉天下之半,以滅大寇,豈非至愿?茍非其時,不如息人。

 卷三十七
  ○司馬長卿諭巴蜀檄
  告巴蜀太守:蠻夷自擅,不討之日久矣。時侵犯邊境,勞士大夫。陛下即位,存撫天下,集安中國,然后興師出兵,北征匈奴,單于怖駭,交臂受事,屈膝請和??稻游饔颍刈g納貢,稽首來享。移師東指,閩越相誅;右吊番禺,太子人朝。南夷之君,西僰之長,常效貢職,不敢惰怠,延頸舉踵,喁喁然,皆鄉(xiāng)風慕義,欲為臣妾,道里遼遠,山川阻深,不能自致。夫不順者已誅,而為善者未賞,故遣中郎將往賓之,發(fā)巴、蜀之士各五百人以奉幣,衛(wèi)使者不然,靡有兵革之事,戰(zhàn)斗之患。今聞其乃發(fā)軍興制,驚懼子弟,憂患長老,郡又擅為轉粟運輸,皆非陛下之意也。當行者或亡逃自賊殺,亦非人臣之節(jié)也。
  夫邊郡之士,聞烽舉燧燔,皆攝弓而馳,荷兵而走,流汗相屬,惟恐居后,觸白刃,冒流矢,議不反顧,計不旋踵,人懷怒心,如報私仇。彼豈樂死惡生,非編列之民而與巴、蜀異主哉?計深慮遠,急國家之難,而樂盡人臣之道也。故有剖符之封,析圭而爵,位為通侯,居列東第。終則遺顯號于后世,傳土地于子孫,事行甚忠敬,居位甚安佚,名聲施于無窮,功烈著而不滅。是以賢人君子,肝腦涂中原、膏液潤野草而不辭也。今奉幣役至南夷,即自賊殺,或亡逃抵誅,身死無名,謚為至愚,恥及父母,為天下笑。人之度量相越,豈不遠哉!然此非獨行者之罪也,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謹,寡廉鮮恥,而俗不長厚也。其被刑戮,不亦宜乎!
  陛下患使者有司之若彼,悼不肖愚民之如此,故遣信使,曉諭百姓以發(fā)卒之事,因數(shù)之以不忠死亡之罪,讓三老、孝弟以不教誨之過。方今田時,重煩百姓,已親見近縣,恐遠所溪谷山澤之民不遍聞,檄到,亟下縣道,咸諭陛下意。毋忽!
  ○韓退之鱷魚文
  維年月日,潮州刺史韓愈,使軍事衙推秦濟,以羊一、豬一,投惡溪之潭水,以與鱷魚食,而告之曰:
  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澤,罔繩擉刃,以除蟲蛇惡物為民害者,驅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后王德薄,不能遠有,則江、漢之間,尚皆棄之以與蠻、夷、楚、越;況潮,嶺、海之間,去京師萬里哉!鱷魚之涵淹卵育于此,亦固其所。
  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內,皆撫而有之;況禹跡所拚,揚州之近地,刺史、縣令之所治,出貢賦以供天地、宗廟、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鱷魚其不可與刺史雜處此土也。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鱷魚旱然不安溪潭,據(jù)處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種其子孫,與刺史亢拒,爭為長雄。刺史雖駑弱,亦安肯為鱷魚低首下心,伈々見々,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邪!且承天子命以來為吏,固其勢不得不與鱷魚辨。
  鱷魚有知,其聽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鯨、鵬之大,蝦、蟹之細,無不容歸,以生以食,鱷魚朝發(fā)而夕至也。今與鱷魚約:盡三日,其率丑類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終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聽從其言也。不然,則是鱷魚冥頑不靈,刺史雖有言,不聞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聽其言,不徙以避之,與冥頑不靈而為民物害者,皆可殺。刺史則選材技吏民,操強弓毒矢,以與鱷魚從事,必盡殺乃止。其無悔!

 卷三十八
  ○韓退之故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尚書左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汴州刺史充宣武軍節(jié)度副大使知節(jié)度事管內支度營田汴宋亳潁等州觀察處置等使上柱國隴西郡開國公贈太傅董公行狀
  曾祖仁琬,皇任梁州博士。祖大禮,皇贈右散騎常侍。父伯良,皇贈尚書左仆射。
  公諱晉,字混成,河中虞鄉(xiāng)萬歲里人。少以明經上第。宣皇帝居原州,公在原州,宰相以公善為文,任翰林之選聞,召見,拜秘書省校書郎,人翰林為學士,三年,出入左右,天子以為謹愿,賜緋魚袋,累升為衛(wèi)尉寺丞。出翰林,以疾辭,拜汾州司馬。崔圓為揚州,詔以公為圓節(jié)度判官,攝殿中侍御史。以軍事如京師朝。天子識之,拜殿中侍御史內供奉。由殿中為侍御史,人尚書省為主客員外郎,由主客為祠部郎中。
  先皇帝時,兵部侍郎李涵如回紇立可敦,詔公兼侍御史,賜紫金魚袋,為涵判官?;丶v之人來日:“唐之復土疆,取回紇力焉。約我為市,馬既人,而歸我賄不足,我于使人乎取之。”涵懼不敢對,視公。公與之言曰:“我之復土疆,爾信有力焉。吾非無馬,而與爾為市,為賜不既多乎?爾之馬歲至,吾數(shù)皮而歸貲。邊吏請致詰也,天子念爾有勞,故下詔禁侵犯,諸戎畏我大國之爾與也,莫敢校焉。爾之父子寧而畜馬蕃者,非我誰使之?”于是其眾皆環(huán)公拜。既又相率南面序拜,皆兩舉手曰:“不敢復有意大國?!弊曰丶v歸,拜司勛郎中,未嘗言回紇之事。遷秘書少監(jiān),歷太府、太常二寺亞卿,為左金吾衛(wèi)將軍。今上即位,以大行皇帝山陵出財賦,拜太府卿。由太府為左散騎常侍,兼御史中丞,知臺事三司使,選擢才俊,有威風。始公為金吾,未盡一月,拜太府,九日,又為中丞,朝夕入議事。于是宰相請以公為華州刺史,拜華州刺史、潼關防御鎮(zhèn)國軍使。朱泚之亂,加御史大夫,詔至于上所,又拜國子祭酒,兼御史大夫,宣慰恒州。于是朱滔自范陽以回紇之師助亂,人大恐。公既至恒州,恒州即日奉詔出兵與滔戰(zhàn),大破走之,還至河中。
  李懷光反,上如梁州。懷光所率皆朔方兵,公知其謀與朱眥合也,患之,造懷光言曰:“公之功,天下無與敵;公之過,未有聞于人。某至上所,言公之情,上寬明,將無不赦宥焉,乃能為朱泚臣乎?彼為臣而背其君,茍得志,于公何有?且公既為太尉矣,彼雖寵公,何以加此?彼不能事君,能以臣事公乎?公能事彼,而有不能事君乎?彼知天下之怒,朝夕戮死者也,故求其同罪而與之比,公何所利焉?公之敵彼有馀力,不如明告之絕,而起兵襲取之,清官而迎天子,庶人服而請罪有司,雖有大過,猶將揜焉,如公則誰敢議?”語已,懷光拜曰:“天賜公活懷光之命。”喜且泣,公亦泣。則又語其將卒,如語懷光者,將卒呼曰:“天賜公活吾三軍之命?!卑萸移嗥?。故懷光卒不與朱溉。當是時,懷光幾不反。公氣仁,語若不能出口;及當事,乃更疏亮捷給。其詞忠,其容貌溫然,故有言于人,無不信。
  明年,上復京師,拜左金吾衛(wèi)大將軍;由大金吾為尚書左丞,又為太常卿;由太常拜門下侍郎平章事。在宰相位凡五年,所奏于上前者,皆二帝三王之道,由秦、漢以降,未嘗言。退歸,未嘗言所言于上者于人。子弟有私問者,公曰:“宰相所職系天下,天下安危,宰相之能與否可見。欲知宰相之能與否,如此視之其可。凡所謀議于上前者,不足道也。”故其事卒不聞。以疾病辭于上前者不記,退以表辭者八,方許之,拜禮部尚書。制曰:“事上盡大臣之節(jié)?!庇衷唬骸耙恍姆罟?。”于是天下知公之有言于上也。初,公為宰相時,五月朔,會朝,天子在位,公卿百執(zhí)事在廷,侍中贊,百僚賀,中書侍郎平章事竇參攝中書令,當傳詔,疾作,不能事。凡將大朝會,當事者既受命,皆先日習儀。于時未有詔,公卿相顧。公逡巡進,北面言曰:“攝中書令臣某,病不能事,臣請代某事?!庇谑悄厦嫘略t詞。事已,復位,進退甚詳。
  為禮部四年,拜兵部尚書,人謝,上語問日晏。復有入謝者,上喜曰:“董某疾且損矣?!背稣Z人曰:“董公且復相?!奔榷?,拜東都留守,判東都尚書省事,充東都畿汝州都防御使,兼御史大夫,仍為兵部尚書。由留守未盡五月,拜檢校尚書左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汴州刺史、宣武軍節(jié)度副大使知節(jié)度事,管內支度、營田、汴、宋、亳、潁等州觀察處置等使。
  汴州自大歷來多兵事。劉玄佐益其師至十萬,玄佐死,子士寧代之,畋游無度,其將李萬榮,乘其畋也逐之。萬榮為節(jié)度一年,其將韓惟清、張彥林作亂,求殺萬榮不克。三年,萬榮病風,昏不知事,其子乃復欲為士寧之故,監(jiān)軍使俱文珍與其將鄧惟恭執(zhí)之,歸京師,而萬榮死。詔未至,惟恭權軍事。公既受命,遂行,劉宗經、韋弘景、韓愈實從,不以兵衛(wèi)。及鄭州,逆者不至,鄭州人為公懼,或勸公止以待。有自汴州出者,言于公曰:“不可人?!惫粚?,遂行,宿圃田。明日,食中牟,逆者至,宿八角。明日,惟恭及諸將至,遂逆以入。及郛,三軍緣道歡聲,庶人壯者呼,老者泣,婦人啼,遂入以居。初,玄佐死,吳湊代之,及鞏聞亂歸,土寧、萬榮皆自為而后命,軍士將以為常,故惟恭亦有志。以公之速也,不及謀,遂出逆。既而私其人,觀公之所為以告,曰:“公無為?!蔽┕玻疅o害己也,委心焉。進見公者,退皆曰“公仁人也”,聞公言者,皆曰“公仁人也”,環(huán)以相告,故大和。初,玄佐遇軍士厚,士寧懼,復加厚焉。至萬榮,如士寧志;及韓、張亂,又加厚以懷之;至于惟恭,海加厚焉。故士卒驕不能御,則置腹心之士,幕于公庭廡下,挾弓執(zhí)劍以須,日出而人,前者去,日人而出后者至。寒暑時至,則加勞賜酒肉。公至之明日,皆罷之。貞元十二年七月也。
  八月,上命汝州刺史陸長源為御史大夫、行軍司馬,楊凝自左司郎中為檢校吏部郎中、觀察判官,杜倫自前殿中侍御史為檢校工部員外郎、節(jié)度判官,孟叔度自殿中侍御史為檢校金部員外郎、專度營田判官。職事修,人俗化,嘉禾生,白鵲集,蒼烏來巢,嘉瓜同蒂聯(lián)實。四方至者,歸以告其帥,小大威懷。有所疑,輒使來問;右交惡者,公與平之。累請朝,不許;及有疾,又請之,且曰:“人心易動,軍旅多虞,及臣之生,計不先定,至于他日,事或難期?!豹q不許。十五年二月三日,薨于位。上三日罷朝,贈太傅,使吏部員外郎楊於陵來祭,吊其子,贈布帛米有加。公之將薨也,命其子三日斂既斂而行,于行之四日,汴州亂。故君子以公為知人。公之薨也汴州人歌之曰:“濁流洋洋,有辟其郛;闐道歡呼,公來之初;今公夕歸,公在喪車?!庇指柙唬骸肮葋碇?,東人以完;今公歿矣,人誰與安!”
  始公為華州,亦有惠愛,人思之。公居處恭,無妾媵,不飲酒不諂笑,好惡無所偏,與友人交,泊如也。未嘗言兵,有問者,曰:“吾志于教化?!毕砟昶呤?。階累升為金紫光祿大夫,勛累升為上柱國,爵累升為隴西郡開國公。娶南陽張氏夫人,后娶京兆韋氏夫人,皆先公終。四子:全道、溪、全素、澥。全道、全素,皆上所賜名。全道為秘書省著作郎,溪為秘書省秘書郎,全素為大理評事,澥為太常寺太祝,皆善士,有學行。謹具歷官行事狀,伏請牒考功,并牒太常,議所謚;牒史館,請垂編錄。謹狀。
  ○韓退之圬者王承福傳
  圬之為技,賤且勞者也,有業(yè)之,其色若自得者。聽其言,約而盡。問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為京兆長安農夫。天寶之亂,發(fā)人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勛。棄之來歸,喪其土田,手鏝衣食,馀三十年,舍于市之主人,而歸其屋食之當焉。視時屋食之貴賤,而上下其圬之傭以償之,有馀,則以與道路之廢疾餓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與帛,必蠶績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養(yǎng)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賴之。然人不可遍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鏝以嬉。夫鏝,易能可力焉,又誠有功,取其直,雖勞無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強而有功也;心,難強而有智也;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擇其易為而無愧者取焉。嘻!吾操鏝以人貴富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過之,則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過之,則為墟矣。問之其鄰,或曰:‘噫!刑戮也?!蛟唬骸砑人蓝渥訉O不能有也?!蛟唬骸蓝鴼w之官也?!嵋允怯^之,非所謂食焉而怠其事,而得天殃者耶?非強心以智而不足,不擇其才之稱否而冒之者耶?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強為之者耶?將富貴難守,薄功而厚饗之者耶?抑豐悴有時,一去一來而不可常者耶?吾之心憫焉,是故擇其力之可能者行焉。樂富貴而悲貧賤,我豈異于人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與子,皆養(yǎng)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謂勞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則心又勞也。一身而二任焉,雖圣者不可能也。”
  愈始聞而惑之,又從而思之,蓋賢者也,蓋所謂獨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譏焉,謂其自為也過多,其為人也過少,其學楊、朱之道者耶?楊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為勞心,不肯一動其心以畜其妻子,其肯勞其心以為人乎哉?雖然,其賢于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以濟其生之欲、貪邪而亡道以喪其身者,其亦遠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為之傳而自鑒焉。
  ○柳子厚種樹郭橐駝傳
  郭橐駝,不知始何名。病僂,隆然伏行,有類橐駝者,故鄉(xiāng)人號之“駝”。駝聞之曰:“甚善,名我固當?!币蛏崞涿嘧灾^“橐駝”石。
  其鄉(xiāng)曰豐樂鄉(xiāng),在長安西。駝業(yè)種樹,凡長安豪富人為觀游及賣果者,皆爭迎取養(yǎng)。視駝所種樹,或移徙,無不活;且碩茂蚤實以蕃。他植者雖窺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問之,對曰:“橐駝非能使木壽且孳也,能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焉耳。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動勿慮,去不復顧。其蒔也若子,其置也若棄,則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長而已,非有能碩茂之也;不抑耗其實而已,非有能蚤而蕃之也。他植者則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過焉,則不及焉。有能反是者,則又愛之太恩,憂之太勤,旦視而暮撫,已去而復顧;甚者爪其膚以驗其生枯,搖其本以觀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離矣。雖曰愛之,其實害之;雖曰憂之,其實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為哉?”
  問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駝曰:“我知種樹而已。理,非吾業(yè)也。然吾居鄉(xiāng),見長人者好煩其令,若甚憐焉,而卒以禍。旦暮吏來而呼曰:‘官命促爾耕,勖爾植,督爾獲,蚤繰爾緒,蚤織爾縷,字而幼孩,遂而雞豚?!Q鼓而聚之,擊木而召之。吾小人輟飧饔以勞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若是,則與吾業(yè)者,其亦有類乎?”
  問者嘻曰:“不亦善夫!吾問養(yǎng)樹,得養(yǎng)人術?!眰髌涫拢詾楣俳湟?。
  ○蘇子瞻方山子傳
  方山子,光、黃間隱人也。少時慕朱家、郭解為人,閭里之俠皆宗之。稍壯,折節(jié)讀書,欲以此馳騁當世,然終不遇。晚乃遁于光、黃間,曰岐亭。庵居蔬食,不與世相聞。棄車馬,毀冠服,徒步往來山中,人莫識也。見其所著帽,方聳而高,曰:“此豈古方山冠之遺像乎!”因謂之方山子。
  余謫居于黃,過岐亭,適見焉。曰:“烏呼!此吾故人陳慥季常也,何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問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環(huán)堵蕭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余既聳然異之,獨念方山子少時,使酒好劍,用財如糞土。前十有九年,余在岐山,見方山子從兩騎,挾二矢,游西山,鵲起于前,使騎逐而射之,不獲,方山子怒馬獨出,一發(fā)得之。因與余馬上論用兵及古今成敗,自謂一世豪士。今幾日耳,精悍之色,猶見于眉間,而豈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勛閥,當?shù)霉?,使從事于其間,今已顯聞。而其家在洛陽,園宅壯麗,與公侯等。河北有田,歲得帛千匹,亦足以富樂。皆棄不取,獨來窮山中,此豈無得而然哉?
  余聞光、黃間多異人,往往佯狂垢污,不可得而見,方山子儻見之與!
  ○王介甫兵部知制誥謝公行狀
  公諱絳,字希深,其先陳郡陽夏人。以試秘書省校書郎起家,中進士甲科,守太常寺奉禮郎,七遷至尚書兵部員外郎以卒。嘗知汝之潁陰縣,檢理秘書,直集賢院,通判常州、河南府,為開封府三司度支判官,與修真宗史,知制誥,判吏部流內銓,最后以請知鄧州,遂葬于鄧,年四十六,其卒以寶元二年。
  公以文章貴朝廷,藏于家凡八十卷。其制誥,世所謂常、楊、元、白,不足多也。而又有政事材,遇事尤劇,尤若簡而有馀。所至,輒大興學舍。莊懿、明肅太后起二陵于河南,不取一物于民而足,皆公力也。后河南聞公喪,有出涕者,諸生至今祠公像于學。鄧州有僧某,誘民男女數(shù)百人,以昏夜聚為妖,積六七年不發(fā)。公至,立殺其首,弛其馀不問。又欲破美陽堰,廢職田,復召信臣故渠,以水與民而罷其歲役。以卒故,不就。于吏部所施置,為后法。
  其在朝,大事或諫,小事或以其職言。郭皇后失位,稱《詩·白華》以諷,爭者貶,公又救之。嘗上書論四民失業(yè);獻《大寶箴》;議昭武皇帝不宜配上帝;請罷內作諸奇巧;因災異,推天所以譴告之意;言時政,又論方士不宜人宮,請追所賜詔;又以為詔令不宜偏出數(shù)易,請由中書、密院然后下。其所嘗言甚眾,不可悉數(shù)。及知制誥,自以其近臣,上一有所不聞,其責今豫我,愈慷慨,欲以論諫為己事。故其葬也,廬陵歐陽公銘其墓,尤嘆其不壽,用不極其材云。卒之日,歐陽公人哭其室,椸無新衣;出視其家,庫無馀財。蓋食者數(shù)十人,三從孤弟侄皆在,而治衣櫛才二婢。平居寬然,貌不自持,至其敢言自守,矯然壯者也。
  謝氏,本姓任,自受氏至漢、魏,無顯者,而盛于晉、宋之間。至公再世有名爵于朝,而四人皆以材稱于世。先人與公,皆祥符八年進士,而公子景初等,以歷官行事來日:“愿有述也,將獻之太史?!敝斪稳缬?。謹狀。

 卷三十九
  ○歸熙甫通議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公行狀
  曾祖茂。祖聰,贈通議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父玉,贈承德郎、吏部驗封司主事,再贈奉政大夫、吏部驗封司郎中,三贈通議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
  公諱憲卿,字廉甫。世居蘇州昆山之羅巷村,以耕農為業(yè),通議始人居縣城。獨生公一子,令從博士學。山陰蕭御史鳴鳳奇其姿貌,曰:“是子他日必貴,吾無事閱其卷矣?!毕容厖侵杏⒂兄髓b,每稱之以為瑚璉之器。公雅自修飭,好交名俊,視庸輩不屑也。
  舉應天鄉(xiāng)試,試禮部,不第。丁通議憂。服闋,再試中式,賜進士出身。明年,選南京吏部驗封司主事,歷遷郎中。吏在司者,莫不懷其恩。居九年,冢宰鄞聞公、奉新宋公,皆當世名卿,咸賞識之。升江西布政司左參議。江右田土不相懸,而稅人多寡殊絕。如南昌、新建二縣,僅百里,多山湖,稅糧十六萬。廣信縣六,贛州縣十,糧皆六萬。南安四縣,糧二萬。三郡二十縣之糧,不及兩縣。巡撫傅都御史議均之。公在糧儲道為法均派折衷,最為簡易。蓋國初以次削平僭偽,田賦往往因其舊貫。論者謂蘇州田不及淮安半,而吳賦十倍淮陰;松江二縣,糧與畿內八府百十七縣埒,其不均如此。吳郡異時嘗均田,而均止于一郡,且破壞兩稅,陰有增羨,民病之。不若江右之善,而惜不及行也。
  升山東按察司副使,兵備臨清。先是,虜薄京城,又數(shù)聲言從井陘口人掠臨清。臨清綰漕道,商賈所湊,人情框懼,公處之宴然。或為公地,欲移任。公曰:“詎至于此?”境上屯兵數(shù)萬,調度有方,虜亦竟不至。師尚詔反河南,至五河,兵敗散,獨與數(shù)騎走莘縣,擒獲之。在鎮(zhèn)三年,商民稱其簡靜。甌寧李尚書自吏部罷還,所過頗懈慢。公勞送,禮有加。李公甚喜,嘆曰:“李君非世人情,吾因以是識其人?!睍龠€,即日薦升湖廣布政司右參政。景王封在漢東,未之國,詔命德安造王府,公董其役。又以承天修棱恩殿,升河南按察司按察使。受命四月,尋擢巡撫湖廣、右僉都御史。奏水災,乞蠲貸,親行鄂渚、云夢間拊循之。東南用兵御日本,軍府檄至,調保靖、容美、桑植、麻寮、鎮(zhèn)溪、大剌土兵三萬二千,所過牢廩無缺。公因奏,土司各有分守,兵不可多調,且無益,徒縻糧廩。其后土兵還,輒掠內地人口,公檄所至搜閱,悉送歸鄉(xiāng)里。顯陵大水,沖壞二紅門黃河便橋,而故邸龍飛、慶云宮殿多隳撓,奏加修理,建立元祐宮碑亭。是時奉天殿災,敕命大臣開府江陵,總督湖廣、川貴,采辦大木。工部劉侍郎方受命,以憂去。上特旨升公左副都御史,代其任。
  先是,天子稽古制,建九廟,而西苑穆清之居,歲有興造,頗寫蜀、荊之材。公至,則近水無復峻干,乃行巴、庸、僰道,轉荊、岳,至東南川,往來督責,鉤之荒裔中,于是萬山之木稍出。然帝室紫宮,舊制瑰瑰,于永樂金柱,圍長終不能合。公奏言:“臣督率郎中張國珍、李佑,副使張正和、盧孝達,各該守巡。參政游震得、副使周鎬、僉事于錦,先后深人永順、卯峒、梭梭江;參政徐霈、僉事崔都人容美;副使黃宗器人施州、金峒;參政靳學顏人永寧、迤東、蘭州、儒溪;副使劉斯?jié)嵢死柚?、天全、建昌;董策人烏蒙;參政繆文龍人播州、真州、酉陽;僉事吳仲禮入永寧、迤西、落洪、班鳩井、鎮(zhèn)雄;程嗣功人龍州;參政張定人銅仁、省溪;參議王重光人赤水、猴峒;僉事顧炳人思南、潮底;汪集人永寧、順崖;而湖廣巡撫、右僉都御史趙炳然、巡按御史吳百朋,各先后親歷荊、岳、辰、常;四川巡撫、右副都御史黃光昇,歷敘、馬、重、夔;巡按御史郭民敬歷邛、雅;貴州巡撫、右副都御史高翀,歷思、石、鎮(zhèn)、黎;巡按御史朱賢,歷永寧、赤水;臣自趨涪州,六月,上瀘、敘。而巨材所生,必于深林窮壑、崇岡絕箐、人跡不到之地,經數(shù)百年而后至合抱,又鮮不空灌。昔尚書宋禮及近時尚書樊繼祖、侍郎潘鑒,采得逾尋丈者數(shù)株而已。今三省見采丈圍以上楠衫二千馀,丈四五以上亦一百一十七,視前亦已超絕矣。第所派長巨非常,故圍圓難合。臣奉命初,恐搜索未遍,今則深入窮搜,知不可得,而先年營建,亦必別有所處。伏望皇上敕下該部計議,量材取用,庶臣等專心采辦,而大工早集矣。”上允其奏,命求其次者。其后木亦益出,自江、淮至于京師,箔筏相接。而天子猶以皇祖時殿災,后十年始成,今未六七載,欲待得巨材。故建殿未有期,而西工驟興,漕下之木,多取以為用。三省吏民,暴露三年,無有休息期。大臣以為言,天子亦自憐之,將作大匠又能規(guī)削膠附,極般、爾之巧,而見材度已足用。公懇乞興工罷采,以休荊、蜀民,使者相望于道,詞旨甚哀。而工部大臣力任其事,天子從之,考卜、興工有日矣。其后漕數(shù)比先所下多有奇羨,凡得木一萬一千二百八十九章。公上最,推功于三巡撫,下至小官,莫不錄其勞。今不載,獨載其所奏兩司涉歷采取之地。曰:“四川守、巡,督儒溪之木,播州之木,建昌、天全之木,鎮(zhèn)雄、烏蒙之木,龍州、藺州之木;湖廣督容美之木,施州之木,永順、卯峒之木,靖州之木,及督行湖南購木于九嶷,荊南購木于陜西階州,武昌、漢陽、黃州購木于施州、永順;貴州則于赤水、猴峒、思南、潮底、永寧、順崖,其南出云南金沙江云?!贝蟮智G、楚雖廣,山木少,采伐險遠,必俟雨水而出。而施州石坡亂灘,迂回千里。貴陽窮險,山嶺深峭,由川辰大河以達城陵磯。蜀山懸隔千里,排巖批谷,灘急漩險,經時歷月,始達會河。而吏民冒犯瘴毒,林木蒙籠,與虺蛇虎豹錯行。萬人邪許,摧軋崩崒,鳥獸哀鳴,震天岌地。蓋出人百蠻之中,窮南紀之地,其艱如此,故附著之,俾后有考焉。昔稱雍州南山檀柘,而天水隴西多材木,故叢臺、阿房、建章、朝陽之作,皆因其所有。金源氏營汴新宮,采青峰山巨木,猶以為漢、唐之所不能致。公乃獲之山童木遁之時,發(fā)天地之藏,助成國家億萬年之丕圖,其勤至矣。
  是歲冬,征還內臺。明年,考察天下官。已而病作,請告。病益侵,乞還鄉(xiāng)。天子許之。行至東平安山驛而薨,嘉靖四十一年四月乙亥也,年五十有七。
  公仕宦二十馀年,未嘗一日居家。山東獲賊,湖廣營建,東南平倭,累有白金文綺之賜。而提督采運之擢,旨從中下,蓋上所自簡也。祖、考、妣,皆受誥贈。母杜氏,封太淑人。所之官,必迎養(yǎng),世以為榮。公事太淑人孝謹,每巡行,日遣人問安;還,輒拜堂下。太淑人茹素,公跽以請者數(shù),太淑人不得已,為之進羞膳。平生未嘗言人過,其所敬愛,與之甚親;至其所不屑,然亦無所假借。在江陵,有所使吏遲至,公問其故。言方食市肆中,又無馬騎。故事:臺所使吏,廩食與馬,為荊州奪之。公曰:“彼少年欲立名耳?!本共粡蛦?。周太仆還自滇南,公不出候,蓋不知也。周,公鄉(xiāng)里前輩,以禮相責誚,公置酒仲宣樓,深自遜謝而已。為人美姿容,自少衣服鮮好,及貴,益稱其志。至京師,大學士嚴公迎謂之曰:“公不獨才望逾人,豐采亦足羽儀朝廷矣。”所居官,廉潔不苛。采辦銀無慮數(shù)百萬,先時堆積堂中,公絕不使人臺門,第貯荊州府。募召商胡,嘗購過當,人皆懷之。故總督三年,地窮邊裔,而民、虜不驚,以是為難。是歲,奉天殿文武樓告成,上制名曰皇極殿,門曰皇極門;而西宮亦不日而就。天子方加恩臣下,敘任事者之勞績,而公不逮矣。
  娶顧氏,封淑人。子男五:延植,國子生;延節(jié)、延芳、延英、延實,縣學生。女四:適孟紹顏、管夢周、王世訓;其一尚幼。孫男七:世彥,官生;世良、世顯、世達;馀未名。孫女六。
  余與公少相知,諸子來請撰述,因就其家,得所遺文字,參以所見聞,稍加論次,上之史館。謹狀。
  ○歸熙甫歸氏二孝子傳
  歸氏二孝子,予既列之家乘矣,以其行之卓而身微賤,獨其宗親鄰里知之,于是思以廣其傳焉。
  孝子諱鉞,字汝威。早喪母,父更娶后妻,生子,孝子由是失愛。父提孝子,輒索大杖與之,曰:“毋徒手,傷乃力也?!奔邑殻巢蛔阋再牎4秾⑹?,即諓々罪過孝子。父大怒,逐之,于是母子得以飽食。孝子數(shù)困,匍匐道中。比歸,父母相與言曰:“有子不居家,在外作賊耳?!庇謴驼戎?,屢瀕于死。方孝子依依戶外,欲人不敢,俯首竊淚下,鄰里莫不憐也。父卒,母獨與其子居,孝子擯不見。因販鹽市中,時私其弟,問母飲食,致甘鮮焉。正德庚午,大饑,母不能自活。孝子往,涕泣奉迎。母內自慚,終感孝子誠懇,從之。孝子得食,先母、弟而已有饑色。弟尋死,終身怡然。孝子少饑餓,面黃而體瘠小,族人呼為菜大人。嘉靖壬辰,孝子鉞無疾而卒。孝子既老且死,終不言其后母事也。
  繡,字華伯,孝子之族子,亦販鹽以養(yǎng)母。已又坐市舍中賣麻,與弟紋、緯友愛無間。緯以事坐系,華伯力為營救。緯又不自檢,犯者數(shù)四。華伯所轉賣者,計常終歲無他故,才給蔬食,一經吏卒過門輒耗,終始無慍容。華伯妻朱氏,每制衣,必三襲,令兄弟均平。曰:“二叔無室,豈可使君獨被完潔耶?”叔某亡,妻有遺子,撫愛之如己出。然華伯,人見之以為市人也。
  贊曰:二孝子出沒市販之間,生平不識《詩》、《書》,而能以純懿之行,自飭于無人之地,遭罹屯變,無恒產以自潤而不困折,斯亦難矣!華伯夫婦如鼓瑟,汝威卒變頑嚚,考其終,皆有以自達。由是言之,士之獨行而憂寡和者,視此可愧也!
  ○歸熙甫筠溪翁傳
  余居安亭,一日有來告云:“北五六里溪上,草舍三四楹,有筠溪翁居其間。日吟哦,數(shù)童子侍側,足未嘗出戶外?!庇嗤≈?。見翁頎然皙白,延余坐,瀹茗以進。舉架上書,悉以相贈,殆數(shù)百卷。余謝而還,久之遂不相聞。然余逢人輒問筠溪翁所在。有見之者,皆云:“翁無恙?!泵空顾钑?,未嘗不思翁也。今年春,張西卿從江上來,言翁居南懈浦,年已七十,神氣益清,編摩殆不去手。侍婢生子,方呱呱。西卿狀翁貌,如余十年前所見加少,亦異矣哉!
  噫!余見翁時歲暮,天風僚栗,野草枯黃。日時晡,余循去徑還,家嫗、兒子以遠客至,具酒,見余挾書還,則皆喜。一二年,妻、兒皆亡。而翁與余別,每勞人問死生。余雖不見翁,而獨念翁常在宇宙間,視吾家之溘然而盡者,翁殆如千歲人。昔東坡先生為《方山子傳》,其事多奇。余以為古之得道者,常游行人間,不必有異,而人自不之見。若筠溪翁,固在吳淞煙水間,豈方山子之謂哉!或曰:“筠溪翁非神仙家者流。”抑巖處之高士也與?
  ○歸熙甫陶節(jié)婦傳
  陶節(jié)婦方氏,昆山人陶子舸之妻。歸陶氏期年,而子舸死。婦悲哀欲自經?;蜇熞怨迷?,因俯默久之,遂不復言死,而事姑日謹。姑亦寡居,同處一室,夜則同衾而寢,姑、婦相憐甚,然欲死其夫,不能一日忘也。為子舸卜葬地,名清水灣,術者言其不利。婦曰:“清水名美,何為不可以葬?”時夫弟之西山買石,議獨為子舸穴。婦即自買磚穴其旁。
  已而姑病,痢六十馀日,晝夜不去側。時尚秋暑,穢不可,聞,常取中裙、廁窬自浣灑之,家人有顧而吐。婦曰:“果臭耶?吾日在側,誠不自覺?!比宦劜∪四绯艨傻蒙?,因自喜。及姑病日殆,度不可起,先悲哭不食者五日。姑死,含殮畢。先是,子舸兄弟三人,仲弟子舫亦前死,尚有少弟。于是諸婦在喪次,子舫妻言:“姑亡,不知所以為身計?!眿D曰:“吾與若,易處耳。獨小嬸共叔主祭,持陶氏門戶,歲月遙遙不可知,此可念也?!币蛳嘞虮?,頃之入室,屑金和水服之,不死。欲投井,井口隘,不能下。夜二鼓,呼小婢隨行,至舍西,紿婢還,自投水。水淺,乍沉乍浮,月明中,婢從草間望見之。既死,家人得其尸,以面沒水,色如生,兩手持茭根,牢甚不可解。
  婦年十八嫁子舸,十九喪夫。事姑九年,而與其姑同日死。卒葬之清水灣,在縣南千墩浦上。
  贊曰:婦以從夫為義,假令節(jié)婦遂從子舸死,而世猶將賢之。獨濡忍以俟其母之終,其誠孝概之于古人,何愧哉!初,婦父玉崗為蘄水令,將之官,時子舸已病,卜嫁之大吉,遂歸焉。人特以婦為不幸,卒其所成,為門戶之光,豈非所謂吉祥者耶?
  ○歸熙甫王烈婦傳
  王烈婦陸氏,其夫王土,家昆山之西盆瀆村。昆故有薛烈婦、彭節(jié)婦,嘗居其地。舍旁今有薛冢焉。百六十年間,三烈婦相望也。自烈婦人王土門,其墓園枯竹更青,三年三生芝,皆雙莖。比四年,芝已不生,而烈婦死。世謂芝為瑞草,芝之應恒于貴富、壽考、康寧,而于烈婦以死,是可以觀天道也已。
  時王土病且死,自憐貧無子,難為其婦計。烈婦指心以誓。土目瞑,為絕水漿,家人作糜強進之。烈婦不得已一舉,輒顰蹙曰:“視吾如此,能食否?”俯視地,喀喀吐出。每涕泣呼天,欲與俱去。家人頗目屬私語,然謂新死悲甚,不深疑。更八日,其舅他出,家無人。諸婦女在灶下,烈婦焚楮作禮,俯首竊淚下,暗然向夫語。見漆工涂棺,曰:“善為之?!毙觳饺朔浚勱H戶聲,縊死矣。麻葛重襲,面土尸也。
  歸子曰:王土之祖父,舊為吾家比鄰,世通游好。予髫年從師,土亦來,長與案等耳。不謂其后乃有賢婦,異哉!一女子感慨自決,精通于鬼神。其舅云:“新婦,故淑婉仁孝人也?!编岛酰∈枪倘粺o疑。然予不暇論,論其大者。
  ○歸熙甫韋節(jié)婦傳
  韋節(jié)婦,九江德化人。姓許氏,為同縣韋起妻。節(jié)婦歸韋氏八年,夫死。生子甫八月,父母憐之,意欲令改適。然見其悲哀,終不敢言也。夫亡后,有所遺資,復失之。貧甚,幾無以自存,而節(jié)操愈厲。尤善哭其夫,哭必極哀。蓋二十馀年,其哭如初喪之日。以故年四十而衰,發(fā)盡白,口中無齒,如七十馀歲人。
  初,所生八月兒,多病,死者數(shù)矣。節(jié)婦謂其姑曰:“兒病如此,奈何?吾所以不死,乃以此兒。今如是,悔不從死。”因仰天呼曰:“天乎!不能為韋氏延此一息乎?”兒不食,即節(jié)婦亦不食,歲歲如是。至六七歲猶病,后乃得無恙。既長,教之學,名曰必榮。已而為郡學弟子員,始有廩米之養(yǎng)。自未人郡學,無廩米之養(yǎng),非紡績不給食也。議者以謂節(jié)婦之所處,視他婦人守節(jié)者,艱難蓋百倍之。至于終身而毀,其誠蓋出于天性,尤所難者。節(jié)婦既沒,必榮以貢廷試,選為蘇州嘉定學官。
  贊曰:予嘗從韋先生游,問洞庭、彭蠡江水所匯處,及廬山白鹿洞,想見昔賢之遺跡。而后乃聞韋夫人之節(jié)。然先生恂恂儒者,其夫人之教耶?
  ○歸熙甫先妣事略
  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十一日生。年十六,來歸。逾年,生女淑靜。淑靜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殤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逾年,生有尚,妊十二月。逾年,生淑順。一歲,又生有功。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數(shù)顰蹙顧諸婢曰:“吾為多子苦。”老嫗以杯水盛二螺進,曰:“飲此,后妊不數(shù)矣?!比嫒伺e之盡,喑不能言。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諸兒見家人泣,則隨之泣,然猶以為母寢也。傷哉!于是家人延畫工畫,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畫有光,鼻以下畫大姊?!币远有つ敢病?br />  孺人諱桂。外曾祖諱明,外祖諱行,太學生。母何氏。世居吳家橋,去縣城東南三十里。由千墩浦而南,直橋并小港以東,居人環(huán)聚,盡周氏也。外祖與其三兄皆以資雄,敦尚簡實,與人句々說村中語,見子弟甥侄,無不愛。孺人之吳家橋,則治木綿;人城,則緝纑燈火熒熒,每至夜分。外祖不二日使人問遺。孺人不憂米鹽,乃勞苦若不謀夕。冬月爐火炭屑,使婢子為團,累累暴階下。室靡棄物,家無閑人。兒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紉綴不輟,戶內灑然。遇僮奴有恩,雖至棰楚,皆不忍有后言。吳家橋歲致魚蟹餅餌,率人人得食。家中人聞吳家橋人至,皆喜。
  有光七歲,與從兄有嘉入學。每陰風細雨,從兄輒留;有光意戀戀,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覺寢,促有光暗誦《孝經》;即熟讀,無一字齟齬,乃喜。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疴,舅母卒,四姨歸顧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惟外祖與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歸王三接,孺人所許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補學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婦,孺人所聘者也。期而抱女,撫愛之,益念孺人。中夜與其婦泣,追惟一二,仿佛如昨,馀則茫然矣。世乃有無母之人!天乎,痛哉!
  ○方靈皋白云先生傳
  張怡,字瑤星,初名鹿徵。上元人也。父可大,明季總兵登、萊。會毛文龍將卒反,誘執(zhí)巡撫孫元化,可大死之。事聞,怡以諸生授錦衣衛(wèi)千戶。甲申,流賊陷京師。遇賊將,不屈,械系將肆掠,其黨或義而逸之。久之,始歸故里。其妻已前死,獨身寄攝山僧舍,不入城市,鄉(xiāng)人稱白云先生。
  當是時,三楚、吳、越耆舊,多立名義,以文術相高。惟吳中徐昭發(fā)、宣城沈眉生,躬耕窮鄉(xiāng),雖賢士大夫不得一見其面,然尚有楮墨流傳人間。先生則躬樵汲,口不言詩書,學士詞人,無所求取。四方冠蓋往來,日至茲山,而不知山中有是人也。先君子與余處士公佩,歲時問起居,人其室,架上書數(shù)十百卷,皆所著經說及論述史事。請貳之,弗許,曰:“吾以盡吾年耳。已市二甕,下棺則并藏焉?!?br />  卒年八十有八。平生親故,夙市良材,為具棺槨。疾將革,聞而泣曰:“昔先將軍致命危城,無親屬視含殮。雖改葬,親身之椑弗能易也。吾忍乎廠顧視從孫某,趣易棺。定附身衾衣,乃卒。時先君子適歸皖桐,反則已渴葬矣。
  或曰:“書已人壙?!被蛟唬骸敖浾f有貳,尚存其家。”乾隆三年,詔修三禮,求遺書。其從孫某,以書詣郡。太守命學官集諸生繕寫,久之未就。先生之書,余心向之,而懼其無傳也久矣。幸其家人自出之,而終不得一寓目焉。故并著于篇,俾鄉(xiāng)之后進有所感發(fā),守藏而傳布之;毋使遂沉沒也。
  ○方靈皋二貞婦傳
  康熙乙亥,余客涿州。館于滕氏,見僮某,獨自異于群奴,怪之。主人曰:“其母方氏,歙人也。美姿容,自入吾家,即涕泣請于主婦;曰:‘某良家子,不幸夫無藉,凡役之賤且勞者,不敢避也。但使與男子雜居同役,則不能一日以生?!瘯孀蛹玻乖谝?,兼旬睫不交。所養(yǎng)孺子凡六人。忠勤如始至。自其夫自鬻,即誓不與同寢處;而夫死,疏食終其身。家人重其義,故于其子亦體貌焉?!?br />  戊戌秋;天津朱乾御言:“里中節(jié)婦任氏,年十七,歸符鍾奇。逾歲,而鍾奇死。姑楊氏,故孀也;閱六月,又死。時任氏僅遺腹一女子,而鍾奇弟妹四人皆孩提。任氏保抱攜持,為之母,為之師,又以其間修業(yè)而息之。凡二十年,各授室有家,而節(jié)婦死。族姻皆曰:‘亡者而有知也,楊氏可無懟于其死,鍾奇可無憾于其親矣?!薄?br />  夫嫠之苦身以勤家,多為其子也。自有任氏,而承夫之義始備焉。婦人委身于夫,而方氏非生絕其夫,不能守其身以庇其子。是皆遭事之變,而曲得其時義,雖圣賢處此,其道亦無以加焉者也。凡士之安常履順,而自檢其身,與所以施于家者,其事未若二婦人之艱難也。而乃茍于自恕,非所謂失其本心者與?
  ○劉才甫樵髯傳
  樵髯翁,姓程氏,名駿,世居桐城縣之西鄙。性疏放,無文飾,而多髭須,因自號曰樵髯云。
  少讀書,聰穎拔出凡輩。于藝術匠巧嬉游之事,靡不涉獵,然皆不肯窮竟其學,曰:“吾以自娛而已?!庇仁绒钠澹Ec里人弈。翁不任苦思,里人或注局凝神,翁輒顰蹙曰:“我等豈真知弈者,聊用為戲耳?!蹦藦托狠厪姙榻馐隆r時為人治病,亦不用以為意。諸富家嘗與往來者病作,欲得翁診視,使僮奴候之,翁方據(jù)棋局,嘵嘵然,竟不往也。
  翁季父官建寧,翁隨至建寧官廨,得以恣情山水,其言武夷九曲幽絕可愛,令人遺棄世事,欲往游焉。
  劉子曰:余寓居張氏勺園中,翁亦以醫(yī)至。余久與翁處,識其性情。翁見余為文,亟求余書其名氏,以傳于無窮。余悲之,而作《樵髯傳》。
  ○劉才甫胡孝子傳
  孝子胡其愛者,桐城人也。生不識《詩》、《書》,時時為人力傭,而以其傭之直奉母。母中歲遘罷癃之疾,長臥床褥,而孝子常左右之無違。自臥起以至飲食溲便,皆孝子躬自扶抱,一身而百役,靡不為也。
  孝子家無升斗之儲,每晨起,為母盥沐,烹飪進朝饌,乃敢出傭。其傭地稍遠,不及炊,則出勺米付鄰媼,而叩首以祈其代爨。媼辭叩,則行數(shù)里外,遙致其拜焉。至夜必歸,歸則取母中裙穢污自浣滌之。孝子衣履皆敝垢,而時致鮮肥供母。其在與傭者之家,遇肉食,即不食,而請歸以遺其母。同列見其然,而分以餉之,輒不受。平生無所取于人,有與之者必報。母又喜出觀游,村鄰有伶優(yōu)之劇,孝子每負母以趨,為藉草安坐,候至夜分人散,乃復負而還。時其和霽,母欲往宗親里黨之家,亦如之。孝子以生業(yè)之微,遂不娶,惟單獨一人,竭力以養(yǎng)終其身。
  母陳氏,以雍正八年病,至乾隆二十七年,乃以天年終。蓋前后三十馀年,而孝子奉之如一日也。母既沒,負土成墳,即墳傍,掛片席而居,凄傷成疾,逾年癸未,孝子胡其愛卒。
  贊曰:今之士大夫,游宦數(shù)千里外,父母沒于家,而不知其時日。豈意鄉(xiāng)里傭雇之間,懷篤行深愛之德,有不忍一夕離其親宿于外如胡君者哉!胡君,字汝彩,父曰志賢。
  又同里有潘元生者,人自外,而其家方火,其母閉在火中。元生奮身入火,取其母以出,頭面皆灼爛。此亦人之至情無足異。然愚夫或怯懦不進,則抱終身之痛無及矣。勇如元生,蓋亦有足多者,余故為附著之。
  ○劉才甫章大家行略
  先大父側室,姓章氏,明崇禎丙子十一月二十七日生。年十八來歸。逾年,生女子一人,不育。又十馀年,而大父卒。先大母錢氏,大母早歲無子,大父因娶章大家。三年,大母生吾父,而章大家卒無出。大家生寒族,年少,又無出。及大父卒,家人趣之使行,大家則慷慨號慟不食。時吾父才八歲,童然在側。大家挽吾父跪大母前,泣曰:“妾即去,如此小弱何!”大母曰:“若能志夫子之志,亦吾所荷也?!庇谑桥c大母同處四十馀年,年八十一而卒。大家事大母盡禮,大母亦善遇之,終身無間言。
  櫆幼時,猶及事大母。值清夜,大母倚簾帷坐,櫆侍在側,大母念往事,忽淚落。櫆見大母垂淚,問何故,大母嘆曰:“予不幸,汝祖中道棄予。汝祖沒時,汝父才八歲?!被厥滓娬麓蠹以谑遥蛑钢^櫆曰:“汝父幼孤,以養(yǎng)以誨,俾至成人,以得有今日,章大家之力為多。汝年及長,則必無忘章大家?!睓湑r雖稚昧,見言之哀,亦知從旁泣。
  大家自大父卒,遂喪明,目雖無見,而操作不輟。櫆七歲,與伯兄、仲兄從塾師在外庭讀書。每隆冬,陰風積雪,或夜分始歸。僮奴皆睡去,獨大家煨爐火以待。聞叩門,即應聲策杖扶壁行,啟門,且執(zhí)手問曰:“若書熟否?先生曾撲責否?”即應以書熟,未曾撲責,乃喜。
  大家垂白,吾家益貧,衣食不足以養(yǎng),而大家之晚節(jié)更苦。嗚呼!其可痛也夫!
  ○韓退之毛穎傳(附)
  毛穎者,中山人也。其先明際,佐禹治東方土,養(yǎng)萬物有功,因封于卯地,死為十二神。嘗曰:“吾子孫神明之后,不可與物同,當吐而生?!币讯?。明際八世孫兔,世傳當殷時,居中山,得神仙之術,能匿光使物,竊姮娥,騎蟾蜍入月,其后代遂隱不仕云。居東郭者曰魏,狡而善走,與韓盧爭能,盧不及。盧怒,與宋鵲謀而殺之,醢其家。
  秦始皇時,蒙將軍恬南伐楚,次中山,將大獵以懼楚。召左右庶長與軍尉,以《連山》筮之,得天與人文之兆。筮者賀曰:“今日之獲,不角不牙,衣褐之徒,缺口而長鬒,八竅而趺居;獨取其髦,簡牘是資,天下其同書,秦其遂兼諸侯乎!”遂獵,圍毛氏之族,拔其豪,載穎而歸,獻俘于章臺宮,聚其族而加束縛焉。秦皇帝使恬賜之湯沐,而封諸管城,號曰管城子,日見親寵任事。
  穎為人,強記而便敏,自結繩之代以及秦事,無不纂錄。陰陽、卜筮、占相、醫(yī)方、族氏、山經、地志、字書、圖畫、九流、百家、天人之書,及至浮圖、老子、外國之說,皆所詳悉。又通于當代之務,官府簿書、市井貨錢注記,惟上所使。自秦皇帝及太子扶蘇、胡亥、丞相斯、中車府令高,下及國人,無不愛重。又善隨人意,正直、邪曲、巧拙,一隨其人。雖見廢棄,終默不泄。惟不喜武士,然見請,亦時往。
  累拜中書令,與上益狎,上嘗呼為“中書君”。上親決事,以衡石自程,雖宮人不得立左右,獨穎與執(zhí)燭者常侍,上休乃罷。穎與絳人陳玄、弘農陶泓及會稽褚先生友善,相推致,其出處必偕。上召穎,三人者不待詔輒俱往,上未嘗怪焉。
  后因進見,上將有任使,拂拭之,因免冠謝。上見其發(fā)禿,又所摹畫不能稱上意,上嘻笑日:“中書君老而禿,不任吾用。吾嘗謂君中書,君今不中書耶?;’對曰:“臣所謂盡心者?!币虿粡驼伲瑲w封邑,終于管城。其子孫甚多,散處中國、夷狄,皆冒管城,惟居中山者能繼父祖業(yè)。
  太史公曰:毛氏有兩族,其一姬姓,文王之子,封于毛,所謂魯、衛(wèi)、毛、聃者也。戰(zhàn)國時,有毛公、毛遂。獨中山之族,不知其本所出,子孫最為蕃昌?!洞呵铩分?,見絕于孔子,而非其罪。及蒙將軍拔中山之豪,始皇封諸管城,世遂有名,而姬姓之毛無聞。穎始以俘見,卒見任使;秦之滅諸侯,穎與有功。賞不酬勞,以老見疏,秦真少恩哉!

 卷四十
  ○秦始皇二十八年泰山刻石文
  皇帝臨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飭。二十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賓服。親巡遠方黎民,登茲泰山,周覽東極。從臣思跡,本原事業(yè),祗誦功德。治道運行,諸產得宜,皆有法式。大義休明,垂于后世,順承勿革?;实酃?,既平天下,不懈于治。夙興夜寐,建設長利,專隆教誨。訓經宣達,遠近畢理,咸承圣志。貴賤分明,男女禮順,慎遵職事。昭隔內外,靡不清凈,施于后嗣?;盁o窮,遵奉遺詔,永承重戒。
  ○秦始皇瑯邪臺立石刻文
  維二十六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萬物之紀。以明人事,合同父子,圣智仁義,顯白道理。東撫東土,以省卒士,事已大畢,乃臨于海?;实壑Γ趧诒臼?,上農除末,黔首是富。普天之下,摶心揖志,器械一量,同書文字。日月所照,舟輿所載,皆終其命,莫不得意。應時動事,是維皇帝,匡飭異俗,陵水經地。憂恤黔首,朝夕不懈,除疑定法,咸知所辟。方伯分職,諸治經易,舉錯必當,莫不如畫?;实壑?,臨察四方,尊卑貴賤,不逾次行。奸邪不容,皆務貞良,細大盡力,莫敢怠荒。遠邇辟隱,專務肅莊,端直敦忠,事業(yè)有常?;实壑拢娑ㄋ臉O,誅亂除害,興利致福。節(jié)事以時,諸產繁殖,黔首安寧,不用兵革。六親相保,終無寇賊,歡欣奉教,盡知法式。六合之內,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跡所至,無不臣者。功蓋五帝,澤及牛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維秦王兼有天下,立名為皇帝,乃撫東土,至于瑯邪。列侯武城侯王離、列侯通武侯王賁、倫侯建成侯趙亥、倫侯昌武侯成、倫侯武信侯馮毋擇、丞相隗林、丞相王綰、卿李斯、卿王戊、五大夫趙嬰、五大夫楊樛從,與議于海上。曰:古之帝者,地不過千里,諸侯各守其封域,或朝或否,相侵暴亂,殘伐不止,猶刻金石,以自為紀。古之五帝、三王,知教不同,法度不明,假威鬼神,以欺遠方。實不稱名,故不久長,其身未歿,諸侯倍叛,法令不行。今皇帝并一海內,以為郡縣,天下和平。昭明宗廟,體道行德,尊號大成。群臣相與誦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為表經。
  ○秦始皇二十九年之罘刻石文
  維二十九年,時在中春,陽和方起。皇帝東游,巡登之罘,臨照于海。從臣嘉觀,原念休烈,追誦本始。大圣作治,建定法度,顯著綱紀。外教諸侯,光施文惠,明以義理。六國回辟,貪戾無厭,虐殺不已?;实郯П姡彀l(fā)討師,奮揚武德。義誅信行,威蟬旁達,莫不賓服。烹滅強暴,振救黔首,周定四極。普施明法,經緯天下,永為儀則。大矣哉!宇縣之中,承順圣意。群臣誦功,請刻于石,表垂于常式。
  ○秦始皇東觀刻石文
  維二十九年,皇帝春游,覽省遠方。逮于海隅,遂登之罘,昭臨朝陽。觀望廣麗,從臣咸念,原道至明。圣法初興,清理疆內,外誅暴強。武威旁暢,振動四極,禽滅六王。闡并天下,災害絕息,永偃戎兵。皇帝明德,經理宇內,視聽不怠。作立大義,昭設備器,咸有章旗。職臣遵分,各知所行,事無嫌疑。黔首改化,遠邇同度,臨古絕尤。常職既定,后嗣循業(yè),長承圣治。群臣嘉德,祗誦圣烈,請刻之罘。
  ○秦始皇三十二年刻碣石門
  遂興師旅,誅戮無道,為逆滅息。武殄暴逆,文復無罪,庶心咸服?;菡摴冢p及牛馬,恩肥土域?;实蹔^威,德并諸侯,初一泰平。墮壞城郭,決通川防,夷去險阻。地勢既定,黎庶無徭,天下咸撫。男樂其疇,女修其業(yè),事各有序?;荼恢T產,久并來田,莫不安所。群臣誦烈,請刻此石,垂著儀矩。
  ○秦始皇三十七年會稽立石刻文
  皇帝休烈,平一宇內,德惠修長。三十有七年,親巡天下,周覽遠方。遂登會稽,宣省習俗,黔首齊莊。群臣誦功,本原事跡,追道高明。秦圣臨國,始定刑名,顯陳舊章。初平法式,審別職任,以立恒常。六王專倍,貪戾傲猛,率眾自強。暴虐恣行,負力而驕,數(shù)動甲兵。陰通間使,以事合從,行為辟方。內飾詐謀,外來侵邊,遂起禍殃。義威誅之,殄熄暴悖,亂賊滅亡。圣德廣密,六合之中,被澤無疆?;实鄄⒂?,兼聽萬事,遠近畢清。運理群物,考驗事實,各載其名。貴賤并通,善否陳前,靡有隱情。飾省宣義,有子而嫁,倍死不貞。防隔內外,禁止淫泆,男女潔誠。夫為寄豭,殺之無罪,男秉義程。凄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風,蒙被休經。皆遵度軌,安和敦勉,莫不順令。黔首修潔,人樂同則,嘉保太平。后敬奉法,常治無極,輿舟不傾。從臣誦烈,請刻此石,光垂休銘。
  ○班孟堅封燕然山銘
  惟永元元年秋七月,有漢元舅曰車騎將軍竇憲,寅亮圣皇,登翼王室,納于大麓,惟清緝熙。乃與執(zhí)金吾耿秉,述職巡御,治兵于朔方。鷹揚之校,螭虎之士,爰該六師,暨南單于、東胡烏桓、西戎氐羌、侯王君長之群,驍騎十萬,元戎輕武,長轂四分,雷輜蔽路,萬有三千馀乘,勒以八陣,蒞以威神。玄甲耀日,朱旗絳天,遂凌高闕,下雞鹿,經磧鹵,絕大漠,斬溫禺以釁鼓,血尸逐以染鍔。然后四校橫徂,星流彗掃,蕭條萬里,野無遺寇,于是域滅區(qū)殫,反旆而旋??紓黩瀳D,窮覽其山川,遂逾涿邪,跨安侯,乘燕然,躡冒頓之區(qū)落,焚老上之龍庭,將上以攄高、文之宿憤,光祖宗之玄靈,下以安固后嗣,恢拓境宇,振大漢之天聲。茲可謂一勞而久逸,暫費而永寧也。乃遂封山刊石,昭銘盛德,其辭曰:
  鑠王師兮征荒裔,剿兇虐兮截海外。敻其邈兮互地界,封神丘兮建隆蝎,熙帝載兮振萬世。
  ○元次山大唐中興頌(有序)
  天寶十四載,安祿山陷洛陽。明年,陷長安。天子幸蜀,太子即位于靈武。明年,皇帝移軍鳳翔。其年復兩京,上皇還京師。於戲!前代帝王,有盛德大業(yè)者,必見于歌頌。若今歌頌大業(yè),刻之金石,非老于文學,其誰宜為!頌日:
  噫嘻前朝,孽臣奸驕,為惛為妖。邊將騁兵,毒亂國經,群生失寧。大駕南巡,百寮竄身,奉賊稱臣。天將昌唐,繁睨我皇,匹馬北方。獨立一呼,千麾萬旖,戎卒前驅。我?guī)熎鋿|,儲皇撫戎,蕩攘群兇。復服指期,曾不逾時,有國無之。事有至難,宗廟再安,二圣重歡。地辟天開,蠲除襖災,瑞慶大來。兇徒逆儔,涵濡天休,死生堪羞。功勞位尊,忠烈名存,澤流子孫。盛德之興,山高日升,萬福是膺。能令大君,聲容沄沄,不在斯文。湘江東西,中直浯溪,石崖天齊??赡タ设劊隧炑?,何千萬年!

 卷四十一
  ○韓退之平淮西碑
  天以唐克肖其德。圣子神孫,繼繼承承,于千萬年,敬戒不?。蝗端?,四海九州,罔有內外,悉主悉臣。高祖、太宗,既除既治;高宗、中、睿,休養(yǎng)生息。至于玄宗,受報收功,極熾而豐,物眾地大,孽牙其間。肅宗、代宗,德祖、順考,以勤以容;大慝適去,稂莠不媾,相臣將臣,文恬武嬉,習熟見聞,以為當然。
  睿圣文武皇帝,既受群臣朝,乃考圖數(shù)貢曰:“嗚呼!天既全付予有家,今傳次在予,予不能事事,其何以見于郊廟?”群臣震懾,奔走率職。明年,平夏;又明年,平蜀;又明年,平江東;又明年,平澤、潞;遂定易、定,致魏、博、貝、衛(wèi)、澶、相,無不從志?;实墼唬骸安豢删课洌杵渖傧??!?br />  九年,蔡將死;蔡人立其子元濟以請,不許。遂燒舞陽,犯葉、襄城,以動東都,放兵四劫?;实蹥v問于朝,一二臣外皆曰:“蔡帥之不廷授,于今五十年,傳三姓四將,其樹本堅,兵利卒頑,不與他等。因撫而有,順且無事?!贝蠊僖軟Q唱聲,萬口和附,并為一談,牢不可破。
  皇帝曰:“惟天惟祖宗所以付任予者,庶其在此,予何敢不力!況一二臣同,不為無助?!痹唬骸肮忸?!汝為陳、許帥,維是河東、魏博、邰陽三軍之在行者,汝皆將之!”曰:“重胤!汝故有河陽、懷,今益以汝,維是朔方、義成、陜、益、鳳翔、延、慶七軍之在行者,汝皆將之!”曰:“弘!汝以卒萬二千屬而子公武往討之!”曰:“文通!汝守壽,維是宣武、淮南、宣歙、浙西四軍之行于壽者,汝皆將之!”曰:“道古!汝其觀察鄂、岳!”曰:“!汝帥唐、鄧、隨,各以其兵進戰(zhàn)!”曰:“度!汝長御史,其往視師!”曰:“度!惟汝予同,汝遂相予,以賞罰用命不用命!”曰:“弘!汝以其節(jié)都統(tǒng)諸軍!”曰:“守謙!汝出入左右,汝惟近臣,其往撫師!”曰:“度!汝其往,衣服飲食予士,無寒無饑。以既厥事,遂生蔡人,賜汝節(jié)斧,通天御帶,衛(wèi)卒三百。凡茲廷臣,汝擇自從,惟其賢能,無憚大吏。庚申,予其臨門送汝!”曰:“御史!予閔士大夫戰(zhàn)甚苦,自今以往,非郊廟祠祀,其無用樂!”
  顏、胤、武合攻其北,大戰(zhàn)十六,得柵城縣二十三,降人卒四萬。道古攻其東南,八戰(zhàn),降萬三千,再人申,破其外城。文通戰(zhàn)其東,十馀遇,降萬二千。恕人其西,得賊將,輒釋不殺,用其策,戰(zhàn)比有功。十二年八月,丞相度至師,都統(tǒng)弘責戰(zhàn)益急,顏、胤,武合戰(zhàn)益用命。元濟盡并其眾洄曲以備。十月壬申,恕用所得賊將,自文城因天大雪疾馳百二十里,用夜半到蔡,破其門,取元濟以獻,盡得其屬人卒。辛巳,丞相度人蔡,以皇帝命,赦其人?;次髌?,大饗賚功;師還之日,因以其食賜蔡人。凡蔡卒三萬五千,其不樂為兵愿歸為農者十九,悉縱之。斬元濟京師。
  冊功:弘加侍中;恕為左仆射,帥山南東道;顏、胤皆加司空;公武以散騎常侍帥挪、坊、丹、延;道古進大夫;文通加散騎常侍。丞相度朝京師,道封晉國公,進階金紫光祿大夫,以舊官相,而以其副總為工部尚書,領蔡任。
  既還奏,群臣請紀圣功,被之金石。皇帝以命臣愈。臣愈再拜稽首而獻文曰:
  唐承天命,遂臣萬邦;孰居近土,襲盜以狂。往在玄宗,崇極而圮,河北悍驕,河南附起。四圣不宥,屢興師征;有不能克,益戍以兵。夫耕不食,婦織不裳;輸之以車,為卒賜糧。外多失朝,曠不岳狩;百隸怠官,事亡其舊。
  帝時繼位,顧瞻咨嗟;惟汝文武,孰恤予家?既斬吳、蜀,旋取山東;魏將首義,六州降從?;?、蔡不順,自以為強;提兵叫歡,欲事故常。始命討之,遂連奸鄰;陰遣刺客,來賊相臣。方戰(zhàn)未利,內驚京師;群公上言,莫若惠來。帝為不聞,與神為謀;乃相同德,以訖天誅。
  乃敕顏、胤、、武、古、通,咸統(tǒng)于弘,各奏汝功。三方分攻,五萬其師;大軍北乘,厥數(shù)倍之。常兵時曲,軍士蠢蠢;既翦陵云,蔡卒大窘。勝之邵陵,郾城來降;自夏人秋,復屯相望。兵頓不勵,告功不時;帝哀征夫,命相往厘。士飽而歌,馬騰于槽;試之新城,賊遇敗逃。盡抽其有,聚以防我;西師躍人,道無留者。
  額額蔡城,其疆千里;既人而有,莫不順俟。帝有恩言,相度來宣:“誅止其魁,釋其下人?!辈讨浞?,投甲呼舞;蔡之婦女,迎門笑語。蔡人告饑,船粟往哺;蔡人告寒,賜以繒布。始時蔡人,禁不往來;今相從戲,里門夜開。始時蔡人,進戰(zhàn)退戮;今旰而起,左飧右粥。為之擇人,以收馀憊;選吏賜牛,教而不稅。蔡人有言:始迷不知,今乃大覺,羞前之為。蔡人有言:天子明圣,不順族誅,順保性命。汝不吾信,視此蔡方;孰為不順,往斧其吭。凡叛有數(shù),聲勢相倚;吾強不支,汝弱奚恃?其告而長,而父而兄,奔走偕來,同我太平?;?、蔡為亂,天子伐之;既伐而饑,天子活之。
  始議伐蔡,卿士莫隨;既伐四年,小大并疑,不赦不疑,由天子明;凡此蔡功,惟斷乃成。既定淮、蔡,四夷畢來;遂開明堂,坐以治之。
  ○韓退之處州孔子廟碑
  自天子至郡邑守長通得祀而遍天下者,惟社稷與孔子為然。而社祭土,稷祭谷,句龍與棄,乃其佐享,非其專主。又其位所,不屋而壇,豈如孔子用王者事,巍然當座,以門人為配,白天子而下,北面跪祭,進退誠敬,禮如親弟子者!句龍、棄以功,孔子以德,固自有次第哉!自古多有以功德得其位者,不得常祀;句龍、棄、孔子,皆不得位而得常祀,然其祀事皆不如孔子之盛,所謂生人以來未有如孔子者,其賢過于堯、舜遠矣,此其效歟?
  郡邑皆有孔子廟,或不能修事;雖設博士弟子,或役于有司,名存實亡,失其所業(yè)。獨處州刺史鄴侯李繁至官,能以為先。既新作孔子廟,又令工改為顏子至子夏十人像;其馀六十子,及后大儒公羊高、左丘明、孟軻、荀況、伏生、毛公、韓生、董生、高堂生、揚雄、鄭玄等數(shù)十人,皆圖之壁。選博士弟子,必皆其人。又為置講堂,教之行禮,肄習其中。置本錢廩米,令可繼處以守。廟成,躬率吏及博士弟子入學行釋菜禮。耆老嘆嗟,其子弟皆興于學。鄴侯尚文,其于古記無不貫達,故其為政知所先后,可歌也已!乃作詩曰:
  惟此廟學,鄴侯所作。厥初庳下,神不以宇;生師所處,亦窘寒暑。乃新斯宮,神降其獻;講讀有常,不誡用勸。揭揭元哲,有師之尊;群圣嚴嚴,大法以存。像圖孔肖,咸在斯堂;以瞻以儀,俾不或忘。后之君子,無廢成美;琢詞碑石,以贊攸始。
  ○韓退之南海神廟碑
  海于天地間,為物最巨。自三代圣王,莫不祀事??加趥饔?,而南海神次最貴,在北東西三神、河伯之上,號為祝融。天寶中,天子以為古爵莫貴于公侯,故海岳之祝,犧幣之數(shù),放而依之,所以致崇極于大神。今王亦爵也,而禮海岳尚循公侯之事,虛王儀而不用,非致崇極之意也。由是冊尊南海神為廣利王,祝號祭式,與次俱升。因其故廟,易而新之,在今廣州治之東南,海道八十里,扶胥之口,黃木之灣。常以立夏氣至,命廣州刺史行事祠下,事訖,驛聞。
  而刺史常節(jié)度五嶺諸軍,仍觀察其郡邑,于南方事無所不統(tǒng),地大以遠,故常選用重人。既貴而富,且不習海事,又當祀時,海常多大風,將往,皆憂戚;既進,觀顧怖悸,故常以疾為解,而季事于其副,其來已久。故明宮齋廬,上雨旁風,無所蓋障;牲酒瘠酸,取具臨時;水陸之品,狼籍籩豆;薦裸興俯,不中儀式。吏滋不供,神不顧享,盲風怪雨,發(fā)作無節(jié),人蒙其害。
  元和十二年,始詔用前尚書右丞、國子祭酒魯國孔公為廣州刺史,兼御史大夫,以殿南服。公正直方嚴,中心樂易,祗慎所職;治人以明,事神以誠;內外單盡,不為表襮。至州之明年,將夏,祝冊自京師至,吏以時告。公乃齋祓視冊,誓群有司曰:“冊有皇帝名,乃上所自署,其文曰:‘嗣天子某,謹遣官某敬祭。’其恭且嚴扣是,敢有不承!明日吾將宿廟下,以供晨事?!泵魅?,吏以風雨白’,不聽。于是州府文武吏士凡百數(shù),交謁更諫,皆揖而退。
  公遂升舟,風雨少弛,棹夫奏功,云陰解駁,日光穿漏,波伏不興。省牲之夕,載暢載陰;將事之夜,天地開除,月星明概。五鼓既作,牽牛正中,公乃盛服執(zhí)笏,以人即事。文武賓屬,俯首聽位,各執(zhí)其職。牲肥酒香,樽爵靜潔,降登有數(shù),神具醉飽。海之百靈秘怪,慌惚畢出,蜿蜿蛇蛇,來享飲食。闔廟旋艫,祥飚送帆,旗纛旄麾,飛揚暗藹。鐃鼓嘲轟,高管噭噪,武夫奮棹,工師唱和。穹龜長魚,踴躍后先,乾端坤倪,軒豁呈露。祀之之歲,風災熄滅,人厭魚蟹,五谷胥熟。明年祀歸,又廣廟宮而大之,治其庭壇,改作東西兩序、齋庖之房,百用具修。明年其時,公又固往,不懈益虔,歲仍大和,耋艾歌詠。
  始公之至,盡除他名之稅,罷衣食于官之可去者,四方之使,不以資交,以身為帥。燕享有時,賞與以節(jié),公藏私蓄,上下與足。于是免屬州負逋之緡錢廿有四萬,米三萬二千斛。賦金之州,耗金一歲八百,困不能償,皆以丐之。加西南守長之俸,誅其尤無良不聽令者,由是皆自重慎法。人士之落南不能歸者與流徙之胄百廿八族,用其才良而廩其無告者。其女子可嫁,與之錢財,令無朱時。刑德并流,方地數(shù)千里不識盜賊。山行海宿,不擇處所。事神治人,其可謂備至耳矣。咸愿刻廟石以著厥美,而系以詩。乃作詩曰:
  南海陰墟,祝融之宅;即祀于旁,帝命南伯。吏惰不躬,正自今公;明用享錫,右我家邦。惟明天子,惟慎厥使;我公在官,神人致喜。海嶺之陬,既足既濡;胡不均弘,俾執(zhí)事樞。公行勿遲,公無遽歸;匪我私公,神人具依。
  ○韓退之衢州徐偃王廟碑
  徐與秦俱出柏翳,為贏姓,國于夏、殷、周世,咸有大功。秦處西偏,專用武勝,遭世衰,無明天子,遂虎吞諸國為雄。諸國既皆人秦為臣屬,秦無所取利,上下相賊害,卒僨其國而沉其宗。徐處得地中,文德為治,及偃王誕當國,益除去刑爭末事,凡所以君國、子民、待四方,一出于仁義。當此之時,周天子穆王無道,意不在天下,好道士說,得八龍,騎之西游,同王母宴于瑤池之上,歌謳忘歸。四方諸侯之爭辯者無所質正,咸賓祭于徐,贄玉帛死生之物于徐之庭者,三十六國。得朱弓赤矢之瑞。穆王聞之恐,遂稱受命,命造父御,長驅而歸,與楚連謀伐徐。徐不忍斗其民,北走彭城武原山下,百姓隨而從之萬有馀家。偃王死,民號其山為徐山,鑿石為室,以祠偃王。偃王雖走死失國,民戴其嗣為君如初。駒王、章禹,祖孫相望。自秦至今,名公巨人繼跡史書,徐氏十望,其九皆本于偃王;而秦后迄茲無聞家。天于柏翳之緒,非偏有厚薄施,仁與暴之報,自然異也。
  衢州,故會稽太末也。民多姓徐氏,支縣龍丘有偃王遺廟。或曰:“偃王之逃戰(zhàn),不之彭城,之越城之隅,棄玉幾研于會稽之水。”或曰:“徐子章禹既執(zhí)于吳,徐之公族子弟散之徐、揚二州間,即其居立先王廟云?!?br />  開元初,徐姓二人相屬為刺史,帥其部之同姓,改作廟屋,載事于碑。后九十年,當元和九年,而徐氏放復為刺史。放,字達夫,前碑所謂今戶部侍郎,其大父也。春行視農,至于龍丘,有事于廟,思惟本原,曰:“故制,粗樸下窄,不足以揭虔妥靈。而又梁桷赤白,陊剝不治,圖像之威,<黑?>昧就滅,藩拔級夷,庭木禿缺,祈日慢,祥慶弗下,州之群支,不獲蔭庥。余惟遺紹,而尸其土,不即不圖,以有資聚,罰其可辭!”乃命因故為新。眾工齊事,惟月若日,工告訖功,大祠于廟,宗卿咸序。應是歲,州無怪風劇雨,民不夭厲,谷果完實。民皆曰:“耿耿祉哉,其不可誣!”乃相與請辭京師,歸而鑱之于石。辭曰:
  秦杰以顛,徐由遜綿;秦鬼久饑,徐有廟存。婉婉偃王,惟道之耽;以國易仁,為笑于頑。自初擅命,其實幾姓。歷短詈長,有不償亡;課其利害,孰與王當?姑蔑之墟,太末之里,誰思王恩,立廟以祀?王之聞孫,世世多有;唯臨茲邦,廟土實守。堅、嶠之后,達夫廓之;王歿萬年,如始祔時。王孫多孝,世奉王廟;達夫之來,先慎詔教。盡惠廟民,不主于神。維是達夫,知孝之元。太末之里,姑蔑之城,廟事時修,仁孝振聲;宜寵其人,以及后生。嗟嗟維王,雖古誰亢?王死于仁,彼以暴喪。文追作誄,刻示茫茫。
  ○韓退之柳州羅池廟碑
  羅池廟者,故刺史柳侯廟也。柳侯為州,不鄙夷其民,動以禮法。三年,民各自矜奮:“茲土雖遠京師,吾等亦天氓,今天幸惠仁侯,若不化服,我則非人?!庇谑抢仙傧嘟陶Z,莫違侯令。凡有所為于其鄉(xiāng)間及于其家,皆曰:“吾侯聞之,得無不可于意否?”莫不忖度而后從事。凡令之期,民勸趨之,無有后先,必以其時。于是民業(yè)有經,公無負租,流逋四歸,樂生興事;宅有新屋,步有新船,池園潔修,豬牛鴨雞,肥大蕃息;子嚴父詔,婦順夫指,嫁娶葬送,各有條法,出相弟長,人相慈孝。先時,民貧以男女相質,久不得贖,盡沒為隸;我侯之至,按國之故,以傭除本,悉奪歸之。大修孔子廟,城郭巷道,皆治使端正,樹以名木。柳民既皆悅喜。
  嘗與其部將魏忠、謝寧、歐陽翼飲酒驛亭,謂曰:“吾棄于時,而寄于此,與若等好也。明年,吾將死,死而為神,后三年,為廟祀我?!奔捌诙?,三年孟秋辛卯,侯降于州之后堂,歐陽翼等見而拜之。其夕,夢翼而告曰:“館我于羅池?!逼湓戮俺綇R成,大祭,過客李儀醉酒慢侮堂上,得疾,扶出廟門即死。明年春,魏忠、歐陽翼使謝寧來京師,請書其事于石。余謂柳侯生能澤其民,死能驚動禍福之以食其土,可謂靈也已;作《迎享送神詩》遺柳民,俾歌以祀焉,而并刻之。
  柳侯,河東人,諱宗元,字子厚。賢而有文章。嘗位于朝,光顯矣,已而擯不用。其辭曰:
  荔子丹兮蕉黃,雜肴蔬兮進侯堂。侯之船兮兩旗,度中流兮風泊之,待侯不來兮不知我悲。侯乘駒兮人廟,慰我民兮不嚬以笑。鵝之山兮柳之水,桂樹團團兮白石齒齒。侯朝出游兮暮來歸,春與猿吟兮秋鶴與飛。北方之人兮為侯是非,千秋萬歲兮侯無我違。福我兮壽我,驅厲鬼兮山之左。下無苦濕兮高無干,粳棕充羨兮蛇蛟結蟠。我民報事兮無怠其始,自今兮欽于世世。
  ○韓退之袁氏先廟碑
  袁公滋既成廟,明歲二月,自荊南以旂節(jié)朝京師,留六日,得壬子春分,率宗親子屬用少牢于三室。既事,退言曰:“嗚呼遠哉!維世傳德,襲訓集余,乃今有濟。今祭既不薦金石音聲,使工歌詩,載烈象容,其奚以飭稚昧于長久?唯敬系羊豕幸有石,如具著先人名跡,因為詩系之語下,于義其可。雖然,余不敢;必屬篤古而達于詞者?!彼煲悦x非其人,不獲命;則謹條袁氏本所以出,與其世系里居,起周歷漢、魏、晉、拓拔魏、周、隋人國家以來,高曾祖考所以劬躬燾后,委祉于公;公之所以逢將承應者,有概有詳,而綴以詩。其語曰:
  周樹舜后陳,陳公子有為大夫食國之地袁鄉(xiāng)者,其子孫世守不失,因自別為袁氏。春秋世,陳常壓于楚,與中國相加尤疏,袁氏猶班班見,可譜。常居陽夏,陽夏至晉屬陳郡,故號陳郡袁氏。博士固,申儒遏黃,唱業(yè)于前;至司徒安,懷德于身,袁氏遂大顯,連世有人;終漢連魏、晉,分仕南北。始居華陰,為拓拔魏鴻臚。鴻臚諱恭,生周梁州刺史新縣孝侯諱穎。孝侯生隋左衛(wèi)大將軍諱溫,去官居華陰,武德九年,以大耋薨,始葬華州。左衛(wèi)生南州刺史諱土政‘南州生當陽令諱倫,于公為曾祖。當陽生朝散大夫石州司馬諱知玄。司馬生贈工部尚書咸寧令諱曄,是為皇考。袁氏舊族,而當陽以通經為儒,位止縣令;石州用《春秋》持身治事,為州司馬以終‘咸寧備學而貫以一,文武隨用,謀行功從,出入有立,不爵于朝。比三世宜達而窒,歸成后人,數(shù)當于公。公惟曾大父、大父、皇考比三世,存不大夫食,歿祭在子孫。惟將相能致備物。世彌遠,禮則益不及,在慎德行業(yè)治,圖功載名,以待上可。無細大,無敢不敬畏;無早夜,無敢不思。成于家,進于外,以立于朝。自侍御史歷工部員外郎、祠部郎中、諫議大夫、尚書右丞、華州刺史、金吾大將軍,由卑而巨,莫不官稱,遂為宰相,以贊辨章。仍持節(jié)將蜀、滑、襄、荊,略苞河山,秩登祿富,以有廟祀,具如其志。又垂顯刻,以教無忘,可謂大孝。詩日:
  袁自陳分,初尚蹇連。越秦造漢,博士發(fā)論。司徒任德,忍不錮人。收功厥后,五公重尊。晉氏于南,來處華下。鴻臚孝侯,用適操舍。南州勤治,取最不懈。當陽耽經,唯義之畏。石州烈烈,學?!洞呵铩贰\苍障虒?,不名一休;趨難避成,與時泛浮。是生孝子,天子之宰;出把將符,群州承楷。數(shù)以立廟,祿以備器;由曾及考,同堂異置;柏版松楹,其筵肆肆。維袁之廟,孝孫之為;順勢即宜,以諏以龜;以平其巇,屋墻持持。孝孫來享,來拜廟廷;陟堂進室,親登籩铏。肩臑胉骼,其尊玄清;降登受胙,于慶爾成。維曾維祖,維考之施;于汝孝嗣,以報以祗。凡我有今,非本曷思?刻詩牲系,維以告之。
  ○韓退之烏氏廟碑
  元和五年,天子曰:“盧從史始立議,用師于恒,乃陰與寇連,夸謾兇驕,出不遜言,其執(zhí)以來!”其四月,中貴人承璀即誘而縛之。其下皆甲以出,操兵趨嘩。牙門都將烏公重胤當軍門叱曰:“天子有命,從有賞,敢違者斬!”于是士皆斂兵還營,卒致從史京師。壬辰,詔用烏公為銀青光祿大夫、河陽軍節(jié)度使,兼御史大夫,封張掖郡開國公。居三年,河陽稱治,詔贈其父工部尚書,且曰:“其以廟享?!奔匆云淠隊I廟于京師崇化里。軍佐竊議曰:“先公既位常伯,而先夫人無加命,號名差卑,于配不宜。”語聞,詔贈先夫人劉氏沛國太夫人。八年八月,廟成,三室同宇,祀自左領府君而下,作主于第。乙巳,升于廟。
  烏氏著于《春秋》,譜于《世本》,列于《姓苑》,在莒者存,在齊有馀枝鳴,皆為大夫。秦有獲,為大官。其后世之江南者家鄱陽,處北者家張掖,或人夷狄為君長。唐初,察為左武衛(wèi)大將軍,實張掖人。其子曰令望,為左領軍衛(wèi)大將軍。孫曰蒙,為中郎將;是生贈尚書,諱承玼,字某。烏氏自莒、齊、秦大夫以來,皆以材力顯;及武德以來,始以武功為名將家。
  開元中,尚書管平盧先鋒軍,屬破奚、契丹,從戰(zhàn)捺祿,走可突干。渤海擾海上,至馬都山,吏民逃徙失業(yè),尚書領所部兵塞其道,塹原累石,綿四百里,深高皆三丈,寇不得進,民還其居,歲罷運錢三千萬馀。黑水、室韋以騎五千來屬麾下,邊威益張。其后與耿仁智謀,說史思明降。思明復叛,尚書與兄承恩謀殺之,事發(fā)族夷,尚書獨走免。李光弼以聞,詔拜冠軍將軍,守右威衛(wèi)將軍,檢校殿中監(jiān),封昌化郡王、石嶺軍使。積粟厲兵,出入耕戰(zhàn)。以疾去職。貞元十一年二月丁巳,薨于華陰告平里,年若干,即葬于其地。二子:大夫為長;季曰重元,為某官。銘曰:
  烏氏在唐,有家于初;左武左領,二祖紹居。中郎少卑,屬于尚書;不償其勞,乃相大夫;授我戎節(jié),制有疆墟。數(shù)備禮登,以有宗廟;作廟天都,以致其孝;右祖左孫,爰饗其報。云誰無子,其有無孫;克對無羞,乃惟有人。念昔平盧,為艱為瘁;大夫承之,危不棄義。四方其平,士有迨息;來覲來齋,以饋黍稷。
  ○蘇子瞻表忠觀碑
  熙寧十年十月戊子,資政殿大學士、右諫議大夫、知杭州軍州事臣抃言:“故吳越國王錢氏墳廟及其父、祖、妃、夫人、子孫之墳,在錢塘者二十有六,在臨安者十有一,皆蕪廢不治,父老過之,有流涕者。”
  “謹按故武肅王镠,始以鄉(xiāng)兵破走黃巢,名聞江淮;復以八都兵破劉漢宏,并越州以奉董昌,而自居于杭。及昌以越叛,則誅昌而并越,盡有浙東西之地。傳其子文穆王元璀,至其孫忠顯王仁佐,遂破李景兵,取福州。而仁佐之弟忠懿王傲又大出兵攻景,以迎周世宗之師,其后卒以國入覲。三世四王,與五代相終始。天下大亂,豪杰蜂起。方是時,以數(shù)州之地盜名字者不可勝數(shù),既覆其族,延及于無辜之民,罔有孑遺。而吳越地方千里,帶甲十萬,鑄山煮海,象犀珠玉之富甲于天下,然終不失臣節(jié),貢獻相望于道。是以其民至于老死不識兵革,四時嬉游,歌鼓之聲相聞,至于今不廢,其有德于斯民甚厚?!?br />  “皇宋受命,四方僭亂,以次削平。而蜀、江南,負其險遠,兵至城下,力屈勢窮,然后束手。而河東劉氏,百戰(zhàn)守死,以抗王師,積骸為城,釃血為池,竭天下之力,僅乃克之。獨吳越不待告命,封府庫,籍郡縣,請吏于朝,視去其國,如去傳舍,其有功于朝廷甚大。昔竇融以河西歸漢,光武詔右扶風修理其父祖墳塋,祠以太牢。今錢氏功德,殆過于融,而未及百年,墳廟不治,行道傷嗟,甚非所以勸獎忠臣、慰答民心之義也?!?br />  “臣愿以龍山廢佛祠曰妙因院者為觀,使錢氏之孫為道士曰自然者居之。凡墳廟之在錢塘者,以付自然;其在臨安者,以付其縣之凈土寺僧曰道微;歲各度其徒一人,使世掌之。籍其地之所人,以時修其祠宇,封殖其草木。有不治者,縣令丞察之,甚者易其人,庶幾永終不墜,以稱朝廷待錢氏之意。臣抃昧死以聞?!?br />  制曰:“可”。其妙因院,改賜名曰表忠觀。銘曰:
  天目、之山,苕水出焉,龍飛鳳舞,萃于臨安。篤生異人,絕類離群,奮梃大呼,從者如云。仰天誓江,月星晦蒙,強弩射潮,江海為東。殺宏誅昌,奄有吳越,金券玉冊,虎符龍節(jié)。大城其居,包絡山川,左江右湖,控引島蠻。歲時歸休,以燕父老,曄如神人,玉帶球馬。四十一年,寅畏小心,厥篚相望,大貝南金。五朝昏亂,罔堪托國,三王相承,以待有德。既獲所歸,弗謀弗咨,先王之志,我維行之。天胙忠孝,世有爵邑,允文允武,子孫千億。帝謂守臣,治其祠墳,毋俾樵牧,愧其后昆。龍山之陽,巋焉新宮,匪私于錢,唯以勸忠。非忠無君,非孝無親,凡百有位,視此刻文。

 卷四十二
  ○韓退之曹成王碑
  王姓李氏,諱皋,字子蘭,謚曰成。其先王明,以太宗子,國曹,絕,復封。傳五王,至成王。成王嗣封在玄宗世,蓋于時年十七八。紹爵三年,而河南北兵作,天下震擾。王奉母太妃,逃禍民伍,得間走蜀,從天子。天子念之,自都水使者拜左領軍衛(wèi)將軍,轉貳國子秘書。
  王生十年而失先王,哭泣哀悲,吊客不忍聞。喪除,痛刮磨豪習,委己于學。稍長,重知人情,急世之要,恥一不通。侍太妃,從天子于蜀,既孝既忠;持官持身,內外斬斬,由是朝廷滋欲試之于民。上元元年,除溫州長史,行刺史事。江東新刳于兵,郡旱饑,民交走死無吊。王及州,不解衣,下令揞鎖擴門,悉棄倉實與民,活數(shù)十萬人。奏報,升秩少府。與平袁賊,仍徙秘書,兼州別駕,部告無事。
  遷真于衡,法成令修,治出張施,聲生勢長。觀察使噎媚不能出氣,誣以過犯,御史助之,貶潮州刺史。楊炎起道州,相德宗,還王于衡,以直前謾。王之遭誣在理,念太妃老,將驚而戚,出則囚服就辯,入則擁笏垂魚,坦坦施施。即貶于潮,以遷入賀。及是,然后跪謝告實。
  初,觀察使虐使將國良往戍界,良以武岡叛,戍眾萬人。斂兵荊、黔、洪、桂,伐之二年,尤張。于是以王帥湖南,將五萬士,以討良為事。王至,則屏兵,投良以書,中其忌諱。良羞畏乞降,狐鼠進退。王即假為使者,從一騎,踔五百里,抵良壁,鞭其門大呼:“我曹王,來受良降,良今安在?”良不得已,錯愕迎拜,盡降其軍。
  太妃薨,王棄部,隨喪之河南葬。及荊,被詔責還。會梁崇義反,王遂不敢辭以還,升秩散騎常侍。
  明年,李希烈反,遷御史大夫,授節(jié)帥江西,以討希烈。命至,王出止外舍,禁無以家事關我。裒兵,大選江州,群能著職。王親教之摶力、勾卒、贏越之法,曹誅五畀。艦步二萬人,以與賊邏。嘬鋒蔡山,踣之,剜蘄之黃梅,大鞣長平,鈸廣濟,掀蘄春,撇蘄水,掇黃岡,莢漢陽,行跐汊川,還大膊蘄水界中,披安三縣,拔其州,斬偽刺史,標光之北山,<舌沓>隨、光化,拮其州,十抽一推,救兵州東北屬鄉(xiāng),還,開軍受降,大小之戰(zhàn),三十有二,取五州十九縣。民老幼婦女不驚,市賈不變,田之果谷下無一跡。加銀青光祿大夫、工部尚書,改戶部,再換節(jié)臨荊及襄,真食三百。王之在兵,天子西巡于梁,希烈北取汴、鄭,東略宋圍陳?西取汝,薄東都。王坐南方,北向落其角距,賊死咋不能人寸尺,亡將卒十萬,盡輸其南州。
  王始政于溫,終政于襄,恒平物估,賤斂貴出,民用有經。一吏軌民,使令家聽戶視,奸宄無所宿,府中不聞急步疾呼。治民用兵,各有條次,世傳為法。任馬彝、將慎、將鍔、將潛,偕盡其力能。薨,贈右仆射。元和初,以子道古在朝,更贈太子太師。
  道古,進士、司門郎,刺利、隨、唐、睦,征為少宗正,兼御史中丞,以節(jié)督黔中。朝京師,改命觀察鄂、岳、蘄、沔、安、黃,提其師以伐蔡。且行,泣曰:“先王討蔡,實取沔、蘄、安、黃,寄惠未亡。今余亦受命有事于蔡,而四州適在吾封,庶其有集。先王薨于今二十五年,吾昆弟在,而墓碑不刻無文,其實有待,子無用辭。”乃序而詩之。辭日:
  太支十三,曹于弟季;或亡或微,曹始就事。曹之祖王,畏塞絕遷。零王黎公,不聞僅存;子父易封,三王守名。延延百載,以有成王。成王之作,一自其躬;文被明章,武薦峻功。蘇枯弱強,齦其奸猖;以報于宗,以昭于王。王亦有子,處王之所,唯舊之視;蹶蹶陛陛,實取實似。刻詩其碑,為示無止。
  ○韓退之清邊郡王楊燕奇碑
  公諱燕奇,字燕奇,弘農華陰人也。大父知古,祁州司倉。烈考文誨,天寶中,實為平盧衙前兵馬使,位至特進、檢校太子賓客,封弘農郡開國伯。世掌諸蕃互市,恩信著明,夷人慕之。
  祿山之亂,公年幾二十,進言于其父曰:“大人守官,宜不得去,王室在難,某其行矣!”其父為之請于戎帥,遂率諸將校之子弟各一人,間道趨闕,變服詭行,日倍百里。天子嘉之,特拜左金吾衛(wèi)大將軍員外置,賜勛上柱國。
  寶應二年春,詔從仆射田公平劉展,又從下河北。大歷八年,帥師納戎帥勉于滑州。九年,從朝于京師。建中二年,城汴州,功勞居多。三年,從攻李希烈,先登。貞元二年,從司徒劉公復汴州。十二年,與諸將執(zhí)以城叛者歸之于京師;事平,授御史大夫,食實封百戶,賜繒彩有加。十四年,年六十一,五月某日終于家。自始命左金吾大將軍,凡十五遷,為御史大夫,職為節(jié)度押衙、右?guī)R使,兼馬軍先鋒兵馬使,階為特進,勛為上柱國,爵為清邊郡王,食虛邑自三百戶至三千戶,真食五百戶終焉。
  公結發(fā)從軍四十馀年,敵攻無堅,城守必完,臨危蹈難,獻欷感發(fā),乘機應會,捷出神怪。不畏義死,不榮幸生。故其事君無疑行,其事上無間言。
  初,仆射田公,其母隔于冀州,公獨請往迎之,經營賊城,出入死地,卒致其母。田公德之,約為父子,故公始姓田氏;田公終而后復其族焉。
  嗣子通王屬良禎,以其年十月庚寅,葬公于開封縣魯陵岡,隴西郡夫人李氏拊焉。夫人清夷郡太守佑之孫,漁陽郡長史獻之女,柔嘉淑明,先公而殂。有男四人,女三人。后夫人河南郡夫人雍氏,某官之孫,某官之女。有男一人,女二人,咸有至性純行。夫人同仁均養(yǎng),親族不知異焉。君子于是知楊公之德又行于家也。銘曰:
  烈烈大夫,逢時之虞。感泣辭親,從難于秦。維茲爰始,遂勤其事。四十馀年,或裨或專。攻牢保危,爵位已臍;既明且慎,終老無隳。魯陵之岡,蔡河在側;烝烝孝子,思顯勛績。斫石于此,式垂后嗣。
  ○韓退之唐故相權公墓碑
  上之元和六年,其相曰權公,諱德輿,字載之。其本出自殷帝武丁,武丁之子降封于權;權、江、漢間國也。周衰,人楚為權氏。楚滅徙秦,而居天水略陽。符秦之王中國,其臣有安丘公翼者,有大臣之言。后六世至平涼公文誕,為唐上庸太守、荊州大都督長史,焯有聲烈。平涼曾孫諱倕,贈尚書禮部郎中,以藝學與蘇源明相善,卒官羽林軍錄事參軍,于公為王父。郎中生贈太子太保諱皋,以忠孝致大名,去官,累以官征不起,追謚貞孝,是實生公。公在相位三年,其后以吏部尚書授節(jié)鎮(zhèn)山南,年六十以薨,贈尚書左仆射,謚文公。
  公生三歲,知變四聲,四歲能為詩。七歲而貞孝公卒,來吊哭者,見其顏色聲容,皆相謂權氏世有其人。及長,好學,孝敬祥順。貞元八年,以前江西府監(jiān)察御史征拜博士,朝士以得人相慶。改左補闕,章奏不絕,譏排奸幸,與陽城為助。轉起居舍人,遂知制誥,凡撰命詞九年,以類集為五十卷,天下稱其能。十八年,以中書舍人典貢士,拜尚書禮部侍郎。薦士于公者,其言可信,不以其人布衣不用;即不可信,雖大官勢人交言,一不以綴意。奏廣歲所取進士、明經,在得人,不以員拘。轉戶兵吏三曹侍郎、太子賓客,復為兵部,遷太常卿,天下愈推為巨人長德。
  時天子以為宰相宜參用道德人,因拜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公既謝辭,不許。其所設張舉措,必本于寬大;以幾教化,多所助與;維匡調娛,不失其正;中于和節(jié),不為聲章;因善與賢,不矜主己。以吏部尚書留守東都,東方諸帥有利病不能自請者,公常與疏陳,不以露布。復拜太常,轉刑部尚書,考定新舊令式為三十編,舉可長用。其在山南、河南,勤于選付,治以和簡,人以寧便。以疾求還,十三年某月甲子,道薨于洋之白草。奏至,天子恫傷,為之不御朝,郎官致贈錫。官居野處,上下吊哭,皆曰:“善人死矣!”其年某月日,葬河南北山,在貞孝東五里。
  公由陪屬升列,年除歲遷,以至公宰,人皆喜聞,若己與有,無忌嫉者。于頔坐子殺人,失位自囚,親戚莫敢過門省顧,朝莫敢言者。公將留守東都,為上言曰:“頔之罪既貰不竟,宜因賜寬詔?!鄙显唬骸叭?。公為吾行諭之?!鳖E以不憂死。前后考第進士及庭所策試士,踵相躡為宰相達官,與公相先后;其馀布處臺、閣、外府,凡百馀人。自始學至疾未病,未嘗一日去書不觀。公既以能為文辭擅聲于朝,多銘卿大夫功德;然其為家,不視簿書,未嘗問有亡,費不借馀。
  公娶清河崔氏女,其父造,嘗相德宗,號為名臣。既葬,其子監(jiān)察御史璩,累然服喪來,有請。乃作銘文曰:
  權在商、周,世無不存。滅楚徙秦,嬴、劉之間。甘泉始侯,以及安丘;詆訶浮屠,皇極之扶。貞孝之生,鳳鳥不至;爵位豈多?半途以稅;壽考豈多?四十而逝。惟其不有,以惠厥后;是生相君,為朝德首。行世祖之,文世師之;流連六官,出入屏毗。無黨無仇,舉世莫疵。人所憚為,公勇為之;其所競馳,公絕不窺。孰克知之?德將在斯??淘娔贡杂镭蚀?。
  ○韓退之贈太尉許國公神道碑銘
  韓,姬姓,以國氏。其先有自潁川徙陽夏者,其地于今為陳之太康。太康之韓,其稱蓋久,然自公始大著。公諱宏。公之父曰海,為人魁偉沉塞,以武勇游仕許、汴之間,寡言自可,不與人交,眾推以為巨人長者;官至游擊將軍,贈太師。娶鄉(xiāng)邑劉氏女,生公,是為齊國太夫人。夫人之兄曰司徒玄佐,有功建中、貞元之間,為宣武軍帥,有汴、宋;亳、潁四州之地,兵士十萬人。公少依舅氏,讀書習騎射,事親孝謹,侃侃自將,不縱為子弟華靡遨放事。出入敬恭,軍中皆目之。嘗一抵京師,就明經試。退曰:“此不足發(fā)名成業(yè)?!睆腿ィ瑥木耸蠈W,將兵數(shù)百人,悉識其材鄙怯勇,指付必堪其事。司徒嘆奇之,士卒屬心,諸老將皆自以為不及。司徒卒,去為宋南城將。比六七歲,汴軍連亂不定。貞元十五年,劉逸淮死,軍中皆曰:“此軍司徒所樹,必擇其骨肉為士卒所慕賴者付之。今見在人莫如韓甥,且其功最大,而材又俊。”即柄授之,而請命于天子。天子以為然。遂自大理評事拜工部尚書,代逸淮為宣武軍節(jié)度使,悉有其舅司徒之兵與地,眾果大悅便之。
  當此時,陳、許帥曲環(huán)死,而吳少誠反,自將圍許,求援于逸淮,啖之以陳歸汴。使數(shù)輩在館,公悉驅出斬之,選卒三千人,會諸軍擊少誠許下。少誠失勢以走,河南無事。
  公曰:“自吾舅沒,五亂于汴者,吾苗薅而發(fā)櫛之幾盡;然不一揃刈,不足令震駴?!泵鼊㈠娨云渥淙偃舜陂T,數(shù)之以數(shù)與于亂,自以為功,并斬之以徇,血流波道。自是訖公之朝京師廿有一年,莫敢有歡呶叫號于城郭者。
  李師古作言起事,屯兵于曹,以嚇滑帥,且告假道。公使謂曰:“汝能越吾界而為盜耶?有以相待,無為空言?!被瑤浉婕?,公使謂曰:“吾在此,公無恐?!被蚋嬖唬骸棒寮牡?,兵且至矣,請備之?!惫唬骸氨鴣聿怀酪??!辈粸閼?。師古詐窮變索,遷延旋軍。少誠以牛皮鞋材遺師古,師古以鹽資少誠,潛過公界,覺,皆留,輸之庫。曰:“此于法不得以私相饋。”
  田弘正之開魏博,李師道使來告曰:“我代與田氏約相保援,今弘正非其族,又首變兩河事,亦公之所惡,我將與成德合軍討之,敢告?!惫^其使曰:“我不知利害,知奉詔行事耳。若兵北過河,我即東兵以取曹?!睅煹缿郑桓覄?,弘正以濟。誅吳元濟也,命公都統(tǒng)諸軍,曰:“無自行以遏北寇?!惫埵棺庸湟员f三千人會討蔡下,歸財與糧,以濟諸軍,卒擒蔡奸。于是以公為侍中,而以公武為腆坊、丹、延節(jié)度使。
  師道之誅,公以兵東下,進圍考城,克之;遂進迫曹,曹寇乞降。鄆部既平,公曰:“吾無事于此,其朝京師?!碧熳釉唬骸按蟪疾豢梢允钚校淝镏??!惫唬骸熬秊槿?,臣為恭,可矣?!彼煨?。既至,獻馬三千匹,絹五十萬匹,他錦紈綺纈又三萬,金銀器千。而汴之庫廄,錢以貫數(shù)者尚馀百萬,絹亦合百馀萬匹,馬七千,糧三百萬斛,兵械多至不可數(shù)。初公有汴,承五亂之后,掠賞之馀,且斂且給,恒無宿儲;至是公私充塞,至于露積不垣。
  冊拜司徒兼中書令,進見上殿,拜跪給扶,贊元經體,不治細微,天子敬之。元和十五年,今天子即位,公為冢宰,又除河中節(jié)度使。在鎮(zhèn)三年,以疾乞歸,復拜司徒中書令。病不能朝,以長慶二年十二月三日,薨于永崇里第,年五十八。天子為之罷朝三日。贈太尉,賜布粟,其葬物有司官給之,京兆尹監(jiān)護。明年七月某日,葬于萬年縣少陵原京城東南三十里,楚國夫人翟氏祔。子男二人:長曰肅元,某官;次日公武,某官。肅元早死。公之將薨,公武暴病先卒,公哀傷之,月馀遂薨。無子,以公武子孫紹宗為主后。
  汴之南則蔡,北則鄆,二寇患公居間,為己不利,卑身佞辭,求與公好。薦女請昏,使日月至。既不可得,則飛謀釣謗,以間染我。公先事候情,壞其機牙,奸不得發(fā)。王誅以成,最功定次,孰與高下。
  公子公武,與公一時俱授弓鉞,處藩為將,疆土相望。公武以母憂去鎮(zhèn),公母弟充自金吾代將渭北,公以司徒中書令治蒲。于時,弟充自鄭滑節(jié)度平宣武之亂,以司空居汴,自唐以來,莫與為仁匕。
  公之為治,嚴不為煩,止除害本,不多教條。與人必信,吏得其職,賦人無所漏失,人安樂之,在所以富。公與人有畛域,不為戲狎,人得一笑語,重于金帛之賜。其罪殺人,不發(fā)聲色,問法何如,不自為輕重,故無敢犯者。其銘曰:
  在貞元世,汴兵五猘;將得其人,眾乃一偈。其人為誰?韓姓許公;磔其梟狼,養(yǎng)以雨風;桑谷奮張,厥壤大豐。貞元元孫,命正我宇;公為臣宗,處得地所。河流兩壖,盜連為群;雄唱雌和,首尾一身。公居其間,為帝督奸;察其嚬呻,與其睨旬;左顧失視,右顧而跽。蔡先鄆鉏,三年而墟;槁干四呼,終莫敢濡;常山幽都,孰陪孰扶?天施不留,其討不逋;許公預焉,其賚何如?悠悠四方,既廣既長;無有外事,朝廷之治。許公來朝,車馬干戈;相乎將乎,威儀之多。將則是已,相則三公;釋師十萬,歸居廟堂。上之宅憂,公讓太宰;養(yǎng)安蒲坂,萬邦絕等。有弟有子,提兵守藩;一時三侯,人莫敢扳。生莫與榮,歿莫與令??涛拇吮?,以鴻厥慶。
  ○韓退之清河郡公房公墓碣銘
  公諱啟,字某,河南人。其大王父融,王父琯,仍父子為宰相。融相天后,事遠不大傳。琯相玄宗、肅宗,處艱難中,與道進退,薨贈太尉,流聲于茲。父乘,仕至秘書少監(jiān),贈太子詹事。公胚胎前光,生長食息,不離典訓之內,目擩耳染,不學以能。始為鳳翔府參軍,尚少,人吏迎觀望見,咸曰:“真房太尉家子孫也!”不敢弄以事。轉同州澄城丞,益自飾理,同官憚伏。衛(wèi)晏使嶺南黜陟,求佐得公,擢摘良奸,南土大喜。還,進昭應主簿。裴胄領湖南,表公為佐,拜監(jiān)察御史,部無遺事。胄遷江西,又以節(jié)鎮(zhèn)江陵,公一隨遷佐胄,累功進至刑部員外郎,賜五品服,副胄使事為上介。上聞其名,征拜虞部員外,在省籍籍。遷萬年令,果辯憿絕。
  貞元末,王叔文用事,材公之為,舉以為容州經略使,拜御史中丞,服佩視三品,管有嶺外十三州之地。林蠻洞蜒,守條死要,不相漁劫,稅節(jié)賦時,公私有馀。削衣貶食,不立資遺,以班親舊朋友為義。在容九年,遷領桂州,封清河郡公,食邑三千戶。中人使授命書,應待失禮,客主違言,征貳太仆。未至,貶虔州長史,而坐使者。以疾卒官,年五十九。其子越,能輯父事無失,謹謹致孝。既葬,碣墓請銘。銘曰:
  房氏二相,厥家以聞;條葉被澤,況公其孫。公初為吏,亦以門庇;佐使于南,乃始已致。既辦萬年,命屏容服;功緒卓殊,氓獠循業(yè)。維不順隨,失署亡資;非公之怨,銘以著之。
  ○韓退之殿中少監(jiān)馬君墓志銘
  君諱繼祖,司徒、贈太師、北平莊武王之孫,少府監(jiān)、贈太子少傅諱暢之子。生四歲,以門功拜太子舍人。積三十四年,五轉而至殿中少監(jiān)。年三十七以卒。有男八人,女二人。
  始余初冠,應進士貢,在京師,窮不自存,以故人稚弟拜北平王于馬前。王問而憐之,因得見于安邑里第。王軫其寒饑,賜食與衣。召二子,使為之主,其季遇我特厚,少府監(jiān)、贈太子少傅者也。姆抱幼子立側,眉眼如畫,發(fā)漆黑,肌肉玉雪可念,殿中君也。當是時,見王于北亭,猶高山深林巨谷,龍虎變化不測,杰魁人也。退見少傅,翠竹碧梧,鸞鵠停峙,能守其業(yè)者也。幼子娟好靜秀,瑤環(huán)瑜珥,蘭茁其芽,稱其家兒也。
  后四五年,吾成進士,去而東游,哭北平王于客舍。后十五六年,吾為尚書都官郎,分司東都,而分府少傅卒,哭之。又十馀年至今,哭少監(jiān)焉。嗚呼!吾未耄老,自始至今,未四十年,而哭其祖子孫三世,于人世何如也!人欲久不死,而觀居此世者,何也?
  ○韓退之尚書庫部郎中鄭君墓志銘
  君諱群,字弘之,世為滎陽人。其祖于元魏時有假封襄城公者,子孫因稱以自別。曾祖匡時,晉州霍邑令。祖千尋,彭州九隴丞。父迪,鄂州唐年令,娶河南獨孤氏女,生二子,君其季也。
  以進士選吏部考功,所試判為上等,授正字,自鄠縣尉拜監(jiān)察御史,佐鄂岳使。裴均之為江陵,以殿中侍御史佐其軍;均之征也,遷虞部員外郎。均鎮(zhèn)襄陽,復以君為襄府左司馬、刑部員外郎,副其支度使事。均卒,李夷簡代之,因以故職留君。歲馀,拜復州刺史,遷祠部郎中。會衢州無刺史,方選人,君愿行,宰相即以君應詔。治衢五年,復人為庫部郎中。行及揚州,遇疾,居月馀,以長慶元年八月二十四日卒,春秋六十。即以其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從葬于鄭州廣武原先人之墓次。
  君天性和樂,居家事人,與待交游,初持一心,未嘗變節(jié),有所緩急曲直薄厚疏數(shù)也。不為翕翕熱,亦不為崖岸斬絕之行。俸祿入門,與其所過逢吹笙彈箏,飲酒舞歌,詼調醉呼,連日夜不厭。費盡,不復顧問,或分挈以去,一無所愛惜,不為后日毫發(fā)計留也。遇其空無時,客至,清坐相看,或竟日不能設食,客主各自引退,亦不為辭謝。與之游者,自少及老,未嘗見其言色有若憂嘆者,豈列御寇、莊周等所謂近于道者耶!其治官守身,又極謹慎,不掛于過差;去官而人民思之,身死而親故無所怨議,哭之皆哀,又可尚也。
  初娶吏部侍郎京兆韋肇女,生二女一男。長女嫁京兆韋詞,次嫁蘭陵蕭瓚。后娶河南少尹趙郡李則女,生一女二男。其馀男二人、女四人,皆幼。嗣子退思,韋氏生也。銘曰:
  再鳴以文進途辟,佐三府治藹厥跡。郎官郡守愈著白,洞然渾樸絕瑕謫,甲子一終反玄宅。

 卷四十三
  ○韓退之柳子厚墓志銘
  子厚,諱宗元。七世祖慶,為拓跋魏侍中,封濟陰公。曾伯祖爽,為唐宰相,與褚遂良、韓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士贾M鎮(zhèn),以事母棄太常博士,求為縣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權貴,失御史。權貴人死,乃復拜侍御史,號為剛直。所與游,皆當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逮其父時,雖少年已自成人,能取進士第,嶄然見頭角,眾謂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學宏辭授集賢殿正字??〗芰罚h論證據(jù)今古,出入經史百子,踔厲風發(fā),率常屈其座人,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
  貞元十九年,由藍田尉拜監(jiān)察御史。順宗即位,拜禮部員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為刺史;未至,又例貶永州司馬。居閑,益自刻苦,務記覽,為詞章,泛濫停蓄,為深博無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間。
  元和中,嘗例召至京師,又偕出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嘆曰:“是豈不足為政耶!”因其土俗,為設教禁,州人順賴。其俗以男女質錢,約不時贖,子本相侔,則沒為奴婢。子厚與設方計,悉令贖歸;其尤貧力不能者,令書其傭,足相當,則使歸其質。觀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歲,免而歸者且千人。衡、湘以南為進士者,皆以子厚為師;其經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
  其召至京師而復為刺史也,中山劉夢得禹錫,亦在遣中,當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請于朝,將拜疏,愿以柳易播,雖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夢得事白上者,夢得于是改刺連州。嗚呼!士窮乃見節(jié)義!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悅,酒食游戲相征逐,詡詡強笑語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發(fā)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時少年,勇于為人,不自貴重顧藉,謂功業(yè)可立就,故坐廢退。既退,又無相知有氣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窮裔,材不為世用,道不行于時也。使子厚在臺省時,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馬、刺史時,亦自不斥;斥時有人力能舉之,且必復用不窮。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于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于后如今,無疑也。雖使子厚得所愿,為將相于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歸葬萬年先人墓側。子厚有子男二人,長曰周六,始四歲;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歸葬也,費皆出觀察使河東裴君行立。行立有節(jié)概,重然諾,與子厚結交,子厚亦為之盡,竟賴其力。葬子厚于萬年之墓者,舅弟盧遵。遵,涿人,性謹順,學問不厭。自子厚之斥,遵從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將經紀其家,庶幾有始終者。銘曰:
  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韓退之河南令張君墓志銘
  君諱署,字某,河間人。大父利貞,有名玄宗世,為御史中丞,舉彈無所避,由是出為陳留守,領河南道采訪處置使,數(shù)年卒官?;士贾M郇,以儒學進,官至侍御史。君方質有氣,形貌魁碩,長于文詞,以進士舉博學宏詞,為校書郎。自京兆武功尉拜監(jiān)察御史,為幸臣所讒,與同輩韓愈、李方叔三人俱為縣令南方。二年,逢恩,俱徙掾江陵。半歲,邕管奏君為判官,改殿中侍御史,不行,拜京兆府司錄。諸曹白事,不敢平面視。共食公堂,抑首促促就哺歠。揖起趨去,無敢闌語??h令、丞、尉,畏如嚴京兆,事以辦治。京兆改鳳翔尹,以節(jié)鎮(zhèn)京西,請與君俱,改禮部員外郎,為觀察使判官。帥它遷,君不樂久去京師,謝歸,用前能拜三原令。歲馀,遷尚書刑部員外郎。守法爭議,棘棘不阿。改虔州刺史,民俗相朋黨,不訴殺牛,牛以大耗。又多捕生鳥雀魚鱉,可食與不可食相買賣,時節(jié)脫放,期為福祥。君視事,一皆禁督立絕。使通經吏與諸生之旁大郡,學鄉(xiāng)飲酒、喪婚禮,張施講說,民吏觀聽,從化大喜。度支符州,折民戶租,歲征綿六千屯。比郡承命惶怖,立期日,唯恐不及事被罪。君獨疏言,治迫嶺下,民不識蠶桑。月馀免符下,民相扶攜,守州門叫歡為賀。改澧州刺史,民稅出雜產物與錢,尚書有經數(shù),觀察使牒州,征民錢倍經。君曰:“刺史可為法,不可貪官害民?!绷羿洳豢蠌?,竟以代罷。觀察使使劇吏案簿書,十日不得毫毛罪。改河南令,而河南尹適君平生所不好者。君年且老,當日日拜走仰望階下,不得已就官;數(shù)月,大不適,即以病辭免。公卿欲其一至京師,君以再不得意于守、令,恨曰:“義不可更辱,又奚為于京師間!”竟閉門死,年六十。
  君娶河東柳氏女,二子昇奴、胡師,將以某年某月某日葬某所。
  其兄將作少監(jiān)昔,請銘于右庶子韓愈。愈前與君為御史被讒,俱為縣令南方者也,最為知君。銘曰:
  誰之不如,而不公卿?奚養(yǎng)之違,以不久生?唯其頏頏,以世厥聲。
  ○韓退之太原王公墓志銘
  公諱仲舒,字宏中。少孤,奉其母居江南,游學有名。貞元十年,以賢良方正拜左拾遺,改右補闕,禮部、考功、吏部三員外郎。貶連州司戶參軍,改夔州司馬,佐江陵使,改祠部員外郎,復除吏部員外郎,遷職方郎中、知制誥,出為峽州刺史,遷廬州,未至,丁母憂。服闋,改婺州、蘇州刺史,征拜中書舍人。既至,謂人曰:“吾老,不樂與少年治文書。得一道,有地六七郡,為之三年,貧可富,亂可治,身安功立,無愧于國家可也?!比杖照Z人。丞相聞問語驗,即除江南西道觀察使,兼御史中丞。至則奏罷榷酒錢九千萬,以其利與民。又罷軍吏官債五千萬,悉焚簿文書。又出庫錢二千萬,以丐貧民遭旱不能供稅者。禁浮屠及老子,為僧道士,不得于吾界內。因山野立浮屠、老子像,以其誑丐漁利,奪編人之產。在官四年,數(shù)其蓄積,錢馀于庫,米馀于廩。朝廷選公卿于外,將征以為左丞,吏部已用薛尚書代之矣。長慶三年十一月十七日,未命而薨,年六十二。天子為之罷朝,贈左散騎常侍,遠近相吊。以四年二月某日葬于河南某縣先塋之側。
  公之為拾遺,朝退,天子謂宰相曰:“第幾人非王某邪?”是時公方與陽城更疏論裴延齡詐妄,士大夫重之?!癁榭脊舨坷梢玻履矣衅鄯钢?。非其人,雖與同列,未嘗比數(shù)收拾,故遭讒而貶。在制誥,盡力直友人之屈,不以權臣為意,又被讒而出。元和初,婺州大旱,人餓死,戶口亡十七八。公居五年,完富如初,按劾群吏,奏其贓罪,州部清整,加賜金紫。其在蘇州,治稱第一。公所至,輒先求人利害廢置所宜,閉閣草奏。又具為科條,與人吏約,事備,一旦張下,民無不忭叫喜悅?;虺跞粜?,旬歲皆稱其便。公所為文章,無世俗氣,其所樹立,殆不可學。
  曾祖諱玄柬,比部員外郎。祖諱景肅,丹陽太守??贾M政,襄、鄧等州防御使,鄂州采訪使,贈工部尚書。公先妣渤海李氏,贈渤??ぬ9⑵渚伺?。有子男七人:初、哲、貞、弘、泰、復、洄。初,進士及第;哲,文學俱善;其馀幼也。長女婿劉仁師,高陵令;次女婿李行修,尚書刑部員外郎。銘曰:
  氣銳而堅,又剛以嚴,哲人之常。愛人盡己,不倦以止,乃吏之方。與其友處,順若婦女,何德之光!墓之有石,我最其跡,萬世之藏。
  ○韓退之尚書左仆射右龍武軍統(tǒng)軍劉公墓志銘
  公諱昌裔,字光後,本彭城人。曾大父諱承慶,朔州刺史。大父巨敖,好讀老子、莊周書,為太原晉陽令,再世宦北方,樂其土俗,遂著籍太原之陽曲,曰:“自我為此邑人可也,何必彭城?”父誦,贈右散騎常侍。
  公少好學問,始為兒時,重遲不戲,恒若有所思念計畫。及壯自試,以開吐蕃說干邊將,不售。人三蜀,從道士游。久之,蜀人苦楊琳寇掠,公單船往說,琳感欷;雖不即降,約其徒不得為虐。琳降,公常隨琳不去。琳死,脫身亡,沉浮河、朔之間。建中中,曲環(huán)招起之,為環(huán)檄李納,指摘切刻,納悔恐動心,恒、魏皆疑惑氣懈。環(huán)封奏其本,德宗稱焉。環(huán)之會下濮州,戰(zhàn)白塔,救寧陵、襄邑,擊李希烈陳州城下,公常在軍間。環(huán)領陳、許軍,公因為陳、許從事。以前后功勞,累遷檢校兵部郎中、御史中丞、營田副使。吳少誠乘環(huán)喪,引兵叩城。留后上官說咨公以城守所以,能擒誅叛將為抗拒,令敵人不得其便。圍解,拜陳州刺史。韓全義敗,引軍走陳州,求人保。公自城上揖謝全義曰:“公受命詣蔡,何為來陳?公無恐,賊必不敢至我城下?!泵魅眨I步騎十馀,抵全義營。全義驚喜,迎拜嘆息,殊不敢以不見舍望公。改授陳、許軍司馬。上官說死,拜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工部尚書,代說為節(jié)度使。命界上吏不得犯蔡州人,曰:“俱天子人,奚為相傷?”少誠吏有來犯者,捕得,縛送曰:“妄稱彼人,公宜自治之?!鄙僬\慚其軍,亦禁界上暴者。兩界耕桑交跡,吏不何問。封彭城郡開國公,就拜尚書右仆射。
  元和七年,得疾,視政不時。八年五月,涌水出他界,過其地,防穿不補,沒邑屋,流殺居人。拜疏請去職即罪。詔還京師。即其日,與使者俱西,大熱,旦暮馳不息,疾大發(fā),左右手轡止之。公不肯,曰:“吾恐不得生謝天子?!鄙弦媲彩拐邉趩?,敕無亟行。至則不得朝矣。天子以為恭,即其家拜檢校左仆射、右龍武軍統(tǒng)軍知軍事。十一月某甲子薨,年六十二。上為之一日不視朝,贈潞州大都督,命郎吊其家。明年某月某甲子,葬河南某縣某鄉(xiāng)某原。
  公不好音聲,不大為居宅,于諸帥中獨然。夫人鄰國夫人武功蘇氏。子四人:嗣子光祿主簿縱,學于樊宗師,士大夫多稱之;長子元一,樸直忠厚,便弓馬,為淮南軍衙門將;次子景陽、景長,皆舉進士。葬得日,相與遣使者哭拜階上,使來乞銘。銘曰:
  提將之符,尸我一方。配古侯公,維德不爽。我銘不亡,后人之慶。
  ○韓退之國子監(jiān)司業(yè)竇公墓志銘
  國子司業(yè)竇公,諱牟,字某。六代祖敬遠,嘗封西河公。大父同昌司馬,比四代仍襲爵名。同昌諱胤,生皇考諱叔向,官至左拾遺、溧水令,贈工部尚書。尚書于大歷初,名能為詩文。及公為文,亦最長于詩。孝謹厚重,舉進士登第,佐六府五公,八遷至檢校虞部郎中。元和五年,真拜尚書虞部郎中,轉洛陽令、都官郎中、澤州刺史,以至司業(yè)。年七十四,長慶二年二月丙寅,以疾卒。其年八月某日,葬河南偃師先公尚書之兆次。
  初,公善事繼母,家居末出,學問于江東。尚幼也,名聲詞章,行于京師,人遲其至。及公就進士且試,其輩皆曰:“莫先竇生?!庇跁r公舅袁高為給事中,方有重名,愛且賢公,然實未嘗以干有司。公一舉成名,而東遇其黨,必曰:“非我之才,維吾舅之私?!逼渥粽蚜x軍也,遇其將死,公權代領以定其危。后將盧從史,重公不遣,奏進官職。公視從史益驕不遜,偽疾經年,輿歸東都。從史卒敗死,公不以覺微避去為賢告人。
  公始佐崔大夫縱,留守東都,后佐留守司徒馀慶,歷六府、五公,文武細粗不同,自始及終,于公無所悔望,有彼此言者。六府從事,幾且百人,有愿奸、易險、賢不肖不同,公一接以和與信,卒莫與公有怨嫌者。其為郎官、令、守,慎法寬惠不刻。教誨于國學也,嚴以有禮,扶善遏過,益明上下之分,以躬先之,恂恂愷悌,得師之道。
  公一兄三弟:常、群、庠、鞏。常,進士,水部員外郎,朗、夔、江、撫四州刺史;群,以處士征,自吏部郎中拜御史中丞,出帥黔、容以卒;庠,三佐大府,自奉先令為登州刺史;鞏,亦進士,以御史佐淄、青府,皆有材名。公子三人:長曰周馀,好善學文,能謹謹致孝,述父之志,曲而不黷;次日某曰某,皆以進士貢。女子三人。
  愈少公十九歲,以童子得見,于今四十年,始以師視公,而終以兄事焉。公待我一以朋友,不以幼壯先后致異,公可謂篤厚文行君子矣!其銘曰:
  后緡竇逃閔腹子,夏以再家竇為氏,圣愕旋河犢引比,相嬰撥漢納孔軌。后去觀津,而家平陵,遙遙厥緒,夫子是承。我敬其人,我懷其德,作詩孔哀,質于幽刻。
  ○韓退之給事中清河張君墓志銘
  張君,名徹,字某,以進士累官至范陽府監(jiān)察御史。長慶元年,今牛宰相為御史中丞,奏君名跡中御史選,詔即以為御史。其府惜,不敢留,遣之,而密奏“幽州將父子繼續(xù),不廷選且久,今新收,臣又始至,孤怯,須強佐乃濟”。發(fā)半道,有詔以君還之。仍遷殿中侍御史,加賜朱衣銀魚。
  至數(shù)日,軍亂,怨其府從事,盡殺之。而囚其帥,且相約:“張御史長者,毋侮辱轢蹙我事,毋庸殺?!敝弥畮浰?。居月馀,聞有中貴人自京師至,君謂其帥:“公無負此土人,上使至,可因請見自辯?!毙业妹撁鈿w,即推門求出。守者以告其魁,魁與其徒皆駭曰:“必張御史!張御史忠義,必為其帥告此馀人,不如遷之別館?!奔磁c眾出君。君出門,罵眾曰:“汝何敢反!前日吳元濟斬東市,昨日李師道斬軍中,同惡者父母妻子皆屠死,肉喂狗、鼠、鴟、鴉。汝何敢反!汝何敢反!”行且罵。眾畏惡其言,不忍聞,且虞生變,即擊君以死。君抵死,口不絕罵。眾皆曰:“義士,義土!”或收瘞之以俟。
  事聞,天子壯之,贈給事中。其友侯云長佐鄆使,請于其帥馬仆射,為之選于軍中,得故與君相知張恭、李元實者,使以幣請之范陽。范陽人義而歸之。以聞,詔所在給船輿,傳歸其家,賜錢物以葬。長慶四年四月某日,其妻子以君之喪,葬于某州某所。
  君弟復,亦進土,佐汴、宋,得疾,變易喪心,驚惑不常。君得間即自視衣褥薄厚,節(jié)時其飲食,而匕箸進養(yǎng)之,禁其家無敢高語出聲。醫(yī)餌之藥,其物多空青、雄黃諸奇怪物,劑錢至十數(shù)萬。營治勤劇,皆自君手,不假之人。家貧,妻子常有饑色。
  祖某,某官。父某,某官。妻韓氏,禮部郎中某之孫,汴州開封尉某之女,于余為叔父孫女。君常從余學,選于諸生而嫁與之。孝順祗修,群女效其所為。男若干人,臼某。女子曰某。銘曰:
  嗚呼徹也!世慕顧以行,子揭揭也。噎喑以為生,子獨割也。為彼不清,作玉雪也。仁義以為兵,用不缺折也。知死不失名;得猛厲也。自申于暗明,莫之奪也。我銘以貞之,不肖者之呾也。
  ○韓退之試大理評事王君墓志銘
  君諱適,姓王氏。好讀書,懷奇負氣,不肯隨人后舉選。見功業(yè)有道路可指取有,名節(jié)可以戾契致,困于無資地,不能自出,乃以干諸公貴人,借助聲勢。諸公貴人既志得,皆樂熟軟媚耳目者,不喜聞生語,一見輒戒門以絕。
  上初即位,以四科募天下士。君笑日:“此非吾時邪?”即提所作書,緣道歌吟,趨直言試。既至,對語驚人,不中第,益困。久之,聞金吾李將軍,年少喜事可撼,乃踏門告曰:“天下奇男子王適,愿見將軍白事?!币灰娬Z合意,往來門下。盧從史既節(jié)度昭義軍,張甚,奴視法度士,欲聞無顧忌大語。有以君生平告者,即遣客鉤致。君曰:“狂子不足以共事?!绷⒅x客。李將軍由是待益厚,奏為其衛(wèi)胄曹參軍,充引駕仗判官,盡用其言。將軍遷帥鳳翔,君隨往。改試大理評事,攝監(jiān)察御史、觀察判官。櫛垢爬癢,民獲蘇醒。
  居歲馀,如有所不樂,一旦載妻子人鄉(xiāng)鄉(xiāng)南山不顧。中書舍人王涯、獨孤郁,吏部郎中張惟素,比部郎中韓愈,日發(fā)書問訊,顧不可強起,不即薦。明年九月疾病,輿醫(yī)京師,某月某日卒,年四十四。十一月某日,即葬京城西南長安縣界中。
  曾祖爽,洪州武寧令。祖微,右衛(wèi)騎曹參軍。父嵩,蘇州昆山丞。妻上爺侯氏,處士高女。
  高固奇士,自方阿衡太師,世莫能用吾言。再試吏,再怒去,發(fā)狂投江水。初,處士將嫁其女,懲曰:“吾以齟齬窮,一女憐之,必嫁官人,不以與凡子?!本唬骸拔崆髬D氏久矣,惟此翁可人意,且聞其女賢,不可以失?!奔粗欀^媒嫗:吾明經及第,且選即官人,侯翁女幸嫁,若能令翁許我,請進百金為嫗謝。諾許,白翁,翁曰:“誠官人耶?取文書來!”君計窮吐實,嫗曰:“無苦,翁大人不疑人欺我,得一卷書,粗若告身者,我袖以往,翁見未必取視,幸而聽我行其謀?!蔽掏娢臅曅洌挪灰?,曰:“足矣?!币耘c王氏。生三子,一男二女,男三歲夭死,長女嫁亳州永城尉姚侹,其季始十歲。銘曰:
  鼎也不可以柱車,馬也不可使守間。佩玉長裾,不利走趨。祗系其逢,不系巧愚。不諧其須,有銜不祛。鉆石埋辭,以列幽墟。
  ○韓退之孔司勛墓志銘
  昭義節(jié)度盧從史,有賢佐曰孔君,諱戡,字君勝。從史為不法,君陰爭,不從,則于會肆言以折之。從史羞,面頸發(fā)赤,抑首伏氣,不敢出一語以對。立為君更令改章辭者,前后累數(shù)十。坐則與從史說古今君臣父子,道順則受成福,逆輒危辱誅死。曰:“公當為彼,不當為此?!睆氖烦B柭牬埂>游辶鶜q,益驕,有悖語。君爭,無改悔色,則悉引從事,空一府往爭之。從史雖羞,退益甚。君泣語其徒曰:“吾所為止于是,不能以有加矣?!彼煲约厕o去,臥東都之城東,酒食伎樂之燕不與。當是時,天下以為賢。論士之宜在天子左右者,皆曰“孔君孔君”云。會宰相李公鎮(zhèn)揚州,首奏起君,君猶臥不應。從史讀詔曰:“是故舍我而從人耶?”即誣奏君前在軍有某事。上曰:“吾知之矣?!弊嗳?,乃除君衛(wèi)尉丞,分司東都。詔始下門下,給事中呂元膺封還詔書,上使謂呂君曰:“吾豈不知戡也?行用之矣?!泵髂暝臀迥暾?,將浴臨汝之湯泉,壬子,至其縣食,遂卒,年五十七。公卿大夫士相吊于朝,處士相吊于家。君卒之九十六日,詔縛從史送闕下,數(shù)以違命,流于日南。遂詔贈君尚書司勛員外郎,蓋用嘗欲以命君者信其志。其年八月甲申,從葬河南河陰之廣武原。
  君于為義若嗜欲,勇不顧前后,于利與祿,則畏避退處,如怯夫然。始舉進士第,自金吾衛(wèi)錄事為大理評事,佐昭義軍。軍帥死,從史自其軍諸將代為帥,請君曰:“從史起此軍行伍中,凡在幕府,唯公無分寸私。公茍留,唯公之所欲為。”君不得已,留。一歲再奏,自監(jiān)察御史至殿中侍御史。從史初聽用其言,得不?。缓蟛宦犘?,惡益聞,君棄去,遂敗。
  祖某,某官,贈某官。父某,某官,贈某官。君始娶弘農楊氏女,卒。又娶其舅宋州刺史京兆韋屺女。皆有婦道。凡生一男四女,皆幼。前夫人從葬舅姑兆次。卜人曰:“今茲歲未可以拊。”從人言,不拊。君母兄戴,尚書兵部員外郎;母弟戢,殿中侍御史,以文行稱朝廷。將葬,以韋夫人之弟、前進士楚材之狀授愈,曰:“請為銘?!便懺唬?br />  允義孔君,茲惟其藏。更千萬年,無敢壞傷。

 卷四十四
  ○韓退之唐故朝散大夫商州刺史除名徙封州董府君墓志銘
  公諱溪,字惟深,丞相贈太師隴西恭惠公第二子。十九歲明兩經,獲第有司。沉厚精敏,未嘗有子弟之過。賓接門下,推舉人士,侍側無虛口;退而見其人,淡若與之無情者。太師賢而愛之,父子間自為知己,諸子雖賢,莫敢望之。太師累踐大官,臻宰相,致平治,終始以禮,號稱名臣;晨昏之助,蓋有賴云。
  太師之平汴州,年考益高,挈持維綱,鋤削荒颣,納之太和而已。其囊篋細碎,無所遺漏,繁公之功。上介尚書左仆射陸公長源,齒差太師,標望絕人,聞其所為,每稱舉以戒其子。楊凝、孟叔度以材德顯名朝廷,及來佐幕府,詣門請交,屏所挾為。太師薨,始以秘書郎選參軍京兆府法曹,日伏階下,與大尹爭是非,大尹屢黜己見。歲中奏為司錄參軍,與一府政。以能,拜尚書度支員外郎,遷倉部郎中、萬年令。兵誅恒州,改度支郎中,攝御史中丞,為糧料使。兵罷,遷商州刺史。糧料吏有忿爭相牽告者,事及于公,因征下御史獄。公不與吏辨,一皆引伏受垢,除名徙封州。元和六年五月十二日死湘中,年四十九。明年,立皇太子,有赦令許歸葬。其子居中始奉喪歸,元和八年十一月甲寅,葬于河南河南縣萬安山下太師墓左,夫人鄭氏拊。
  公凡再娶,皆鄭氏女。生六子,四男二女。長曰全正,慧而早死。次日居中,好學善為詩,張籍稱之。次日從直,曰居敬,尚小。長女嫁吳郡陸暢;其季女,后夫人之子。公之母弟全素,孝慈友弟,公坐事,棄同官令歸。公歿,比葬三年,哭泣如始喪者,大臣高其行,白為太子舍人。將葬,舍人與其季弟澥問銘于太史氏韓愈,愈則為之銘。辭曰:
  物以久弊,或以轢毀;考致要歸,孰有彼此?由我者吾,不我者天;斯而以然,其誰使然?
  ○韓退之集賢院校理石君墓志銘
  君諱洪,字溶川。其先姓烏石蘭,九代祖猛始從拓跋氏人夏,居河南,遂去“烏”與“蘭”,獨姓石氏,而官號大司空。后七世至行褒,官至易州刺史,于君為曾祖。易州生婺州金華令諱懷一,卒葬洛陽北山。金華生君之考諱平,為太子家令,葬金華墓東,而尚書水部郎劉復為之銘。
  君生七年喪其母,九年而喪其父,能力學行;去黃州錄事參軍,則不仕,而退處東都洛上十馀年,行益修,學益進,交游益附,聲號聞四海。故相國鄭公馀慶留守東都,上言洪可付史筆。李建拜御史,崔周禎為補闕,皆舉以讓。宣、歙、池之使與浙東使,交牒署君從事。河陽節(jié)度烏大夫重胤,間以幣先走廬下,故為河陽得。佐河陽軍,吏治民寬,考功奏從事考,君獨于天下為第一。元和六年,詔下河南,征拜京兆昭應尉校理集賢御書。明年六月甲午,疾卒,年四十二。
  娶彭城劉氏女,故相國晏之兄孫。生男二人:八歲曰壬,四歲曰申。女子二人。顧言曰:“葬死所。”七月甲申,葬萬年白鹿原。既病,謂其游韓愈曰:“子以吾銘。”銘曰:
  生之艱,成之又艱。若有以為,而止于斯!
  ○韓退之河南少尹裴君墓志銘
  公諱復,字茂紹,河東人。曾大父元簡,大理正。大父曠,御史中丞、京畿采訪使。父叫,以有氣略,敢諫諍,為諫議大夫,引正大疑,有寵代宗朝,屢辭官不肯拜,卒贈工部尚書。公舉賢良,拜同官尉。仆射南陽公開府徐州,召公主書記,三遷至侍御史。入朝,歷殿中侍御史,累遷至刑部郎中。疾病,改河南少尹,輿至官,若干日卒,實元和三年四月二十三日,享年五十。夫人博陵崔氏,少府監(jiān)颋之女。男三人,璟、質皆既冠,其季始六歲,曰充郎。卜葬,得公卒之四月壬寅,遂以其日葬東都芒山之陰杜翟村。
  公幼有文,年十四,上《時雨詩》,代宗以為能,將召人為翰林學士。尚書公請免,日:“愿使卒學?!倍『竽竼?,上使臨吊,又詔尚書公曰:“父忠而子果孝,吾加賜以厲天下。終喪,必且以為翰林。”其在徐州府,能勤而有勞;在朝,以恭儉守其職。居喪必有聞。待諸弟友以善教,館嫠妹,畜孤甥,能別而有恩。歷十一官而無宅于都,無田于野,無遺資以為葬,斯其可銘也已。銘曰:
  裴為顯姓,人唐尤盛,支分族離,各為大家。惟公之系,德隆位細,日子曰孫,厥聲世繼。晉陽之邑,愉愉翼翼,無外無私,幼壯若一。何壽之不遐,而祿之不多?謂必有后,其又信然耶?
  ○韓退之李元賓墓銘
  李觀,字元賓,其先隴西人也。始來自江之東,年二十四舉進士,三年登上第,又舉博學宏詞,得太子校書。一年,年二十九,客死于京師。既斂之三日,友人博陵崔宏禮葬之于國東門之外七里,鄉(xiāng)曰慶義,原日嵩原。友人韓愈書石以志之。辭曰:
  已乎元賓!壽也者吾不知其所慕,夭也者吾不知其所惡。生而不淑,誰謂其壽?死而不朽,誰謂之夭?已乎元賓!才高乎當世,而行出乎古人。已乎元賓!竟何為哉,竟何為哉!
  ○韓退之施先生墓銘
  貞元十八年十月十一日,太學博士施先生士丐卒,其寮太原郭伉買石志其墓,昌黎韓愈為之辭,曰:
  先生明毛、鄧《詩》,通《春秋左氏傳》,善講說,朝之賢土大夫從而執(zhí)經考疑者繼于門,太學生習毛、鄭《詩》、《春秋左氏傳》者皆其弟子。貴游之子弟,時先生之說二經,來太學,帖帖坐諸生下,恐不卒得聞。先生死,二經生喪其師,仕于學者亡其朋,故自賢士大夫、老師宿儒、新進小生聞先生之死,哭泣相吊,歸衣服貨財。先生年六十九,在太學者十九年,由四門助教為太學助教,由助教為博士。太學秩滿當去,諸生輒拜疏乞留,或留或遷,凡十九年,不離太學。
  祖曰旭,袁州宜春尉。父曰姥,豪州定遠丞。妻曰太原王氏,先先生卒。子曰友直,明州鄮縣主簿;曰友諒,太廟齋郎。系曰:
  先生之祖,氏自施父。其后施常,事孔子以彰。讎為博士,延為太尉。太尉之孫,始為吳人。曰然曰續(xù),亦載其跡。先生之興,公車是召;纂序前聞,于光有曜。古圣人言,其旨密微;箋注紛羅,顛倒是非。聞先生講論,如客得歸。卑讓肫肫,出言孔揚;今其死矣,誰嗣為宗!縣曰萬年,原曰神禾;高四尺者,先生墓耶!
  ○韓退之南陽樊紹述墓志銘
  樊紹述既卒且葬,愈將銘之。從其家求書,得書號《魁紀公》者:十卷,曰《樊子》者又三十卷,《春秋集傳》十五卷,表箋狀策書序傳記紀志說論今文贊銘凡二百九十一篇,道路所遇及器物門里雜銘二百二十,賦十,詩七百一十九。曰:多矣哉!古未嘗有也。然而必出于己,不襲蹈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難也!必出入仁義,其富若生蓄,萬物必具,海含地負,放恣橫縱,無所統(tǒng)紀,然而不煩于繩削而自合也。嗚呼!紹述于斯術,其可謂至于斯極者矣!
  生而其家貴富,長而不有其藏一錢,妻子告不足,顧且笑曰:“我道蓋是也。”皆應曰:“然?!睙o不意滿。嘗以金部郎中告哀南方,還言某帥不治,罷之,以此出為綿州刺史。一年,征拜左司郎中,又出刺絳州。綿、絳之人,至今皆曰:“于我有德?!币詾橹G議大夫,命且下,遂病以卒,年若干。
  紹述諱宗師。父諱澤,嘗帥襄陽、江陵,官至右仆射,贈某官。祖某官,諱泳。自祖及紹述三世,皆以軍謀堪將帥、策上第以進。
  紹述無所不學,于辭于聲,天得也,在眾若無能者。嘗與觀樂,問曰:“何如?”曰:“后當然?!币讯?。銘曰:
  惟古于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賊,后皆指前公相襲,從漢迄今用一律。寥寥久哉莫覺屬,神徂圣伏道絕塞。既極乃通發(fā)紹述,文從字順各識職,有欲求之此其躅。
  ○韓退之貞曜先生墓志銘
  唐元和九年,歲在甲午。八月己亥,貞曜先生孟氏卒。無子,其配鄭氏以告,愈走位哭,且召張籍會哭。明日,使以錢如東都供葬事,諸嘗與往來者,咸來哭吊。韓氏遂以書告興元尹故相馀慶。閏月,樊宗師使來吊,告葬期,征銘。愈哭曰:“嗚呼!吾尚忍銘吾友也夫!”興元人以幣如孟氏賻,且來商家事。樊子使來速銘。曰:“不則無以掩諸幽。”乃序而銘之。
  先生諱郊,字東野。父廷玢,娶裴氏女,而選為昆山尉,生先生及二季酆、郢而卒。先生生六七年,端序則見,長而愈騫,涵而揉之,內外完好,色夷氣清,可畏而親。及其為詩,劌目鉥心,刃迎縷解,鉤章棘句,掏擢胃腎,神施鬼設,間見層出。唯其大玩于詞,而與世抹摋,人皆劫劫,我獨有馀。有以后時開先生者,曰:“吾既擠而與之矣,其猶足存耶?”
  年幾五十,始以尊夫人之命來集京師,從進士試,既得即去。間四年,又命來,選為溧陽尉,迎侍溧上。去尉二年,而故相鄭公尹河南,奏為水陸運從事,試協(xié)律郎。親拜其母于門內。母卒五年,而鄭公以節(jié)領興元軍,奏為其軍參謀,試大理評事。挈其妻行,之興元,次于閿鄉(xiāng),暴疾卒,年六十四。買棺以斂,以二人輿歸。酆、郢皆在江南。十月庚申,樊子合凡贈賻而葬之洛陽東其先人墓左,以馀財附其家而供祀。將葬,張籍曰:“先生揭德振華,于古有光,賢者故事有易名,況士哉?如曰‘貞曜先生’,則姓名字行有載,不待講說而明?!苯栽唬骸叭??!彼煊弥?。
  初,先生所與俱學同姓簡,于世次為叔父,由給事中觀察浙東,曰:“生,吾不能舉;死,吾知恤其家?!便懺唬?br />  於戲貞曜!維執(zhí)不猗,維出不訾;維卒不施,以昌其詩。
  ○韓退之唐河中府法曹張君墓碣銘
  有女奴抱嬰兒來,致其主夫人之語曰:“妾,張圓之妻劉也。妾夫常語妾云:‘吾常獲私于夫子?!以唬骸蜃犹煜轮芪霓o者,凡所言必傳世行后?!矜恍遥蚍瓯I死途中,將以日月葬。妾重哀其生志不就,恐死遂沉泯,敢以其稚子汴見,先生將賜之銘,是其死不為辱,而名永長存,所以蓋覆其遺胤子若孫。且死萬一能有知,將不悼其不幸于土中矣?!庇衷唬骸版蛟趲X南時,嘗疾病,泣語曰:‘吾志非不如古人,吾才豈不如今人,而至于是,而死于是耶!爾若吾哀,必求夫子銘,是爾與吾不朽也?!薄瓤薜蹀o,遂敘次其族世、名字、事始終而銘曰:
  君字直之。祖讙,父孝新,皆為官汴、宋間。君嘗讀書,為文辭有氣;有吏才,嘗感激欲自奮拔,樹功名以見世。初,舉進士,再不第,因去,事宣武軍節(jié)度使,得官至監(jiān)察御史。坐事貶嶺南,再遷至河中府法曹參軍。攝虞鄉(xiāng)令,有能名,進攝河東令,又有名,遂署河東從事。絳州闕刺史,攝絳州事,能聞朝廷。元和四年秋,有事適東方,既還,八月壬辰,死于汴城西雙丘,年四十有七。明年二月日,葬河南偃師。妻彭城人,世有衣冠。祖好順,泗州刺史。父泳,卒蘄州別駕。女四人,男一人,嬰兒,汴也。是為銘。
  ○韓退之扶風郡夫人墓志銘
  夫人姓盧氏,范陽人,亳州城父丞序之孫,吉州刺史徹之女。嫁扶風馬氏,為司徒侍中莊武公之冢婦,少府監(jiān)西平郡王贈工部尚書之夫人。
  初,司徒與其配陳國夫人元氏惟宗廟之尊重,繼序之不易,賢其子之才,求婦之可與齊者。內外親咸曰:“盧某舊門,承守不失其初,其子女聞教訓,有幽閑之德,為公子擇婦,宜莫如盧氏?!泵秸咴弧叭弧保氛咴弧跋椤?。夫人適年若干,入門而媼御皆喜,既饋而公姑交賀??耸艹筛?,母有多子。為婦為母,莫不法式。天資仁恕,左右媵侍常蒙假與顏色,人人莫不自在。杖婢使數(shù)未嘗過二三,雖有不懌,未嘗見聲氣。
  元和五年,尚書薨,夫人哭泣成疾。后二年,亦薨。年四十有六。九年正月癸酉,祔于其夫之封。長子殿中丞繼祖,孝友以類,葬有日,言曰:“吾父友,惟韓丈人視諸孤,其往乞銘?!币云錉顏恚x曰:“嘗聞乃公言然,吾宜銘?!便懺唬?br />  陰幽坤從,維德之恒;出為辨強,乃匪婦能。淑哉夫人,夙有多譽;來嬪大家,不介母父。有事賓祭,酒食祗飭;協(xié)于尊章,畏我侍側。及嗣內事,亦莫有施;齊其躬心,小大順之。夫先其歸,其室有丘;合葬有銘,壺彝是攸。
  ○韓退之河南府法曹參軍盧府君夫人苗氏墓志銘
  夫人姓苗氏,諱某,字某,上黨人。曾大父襲夔,贈禮部尚書。大父殆庶,贈太子太師。父如蘭,仕至太子司議郎、汝州司馬。夫人年若干,嫁河南法曹盧府君諱貽,有文章德行,其族世所謂甲乙者,先夫人卒。夫人生能配其賢,歿能守其法。男二人:于陵、渾。女三人,皆嫁為士妻。貞元十九年四月四日,卒于東都敦化里,年六十有九。其年七月某日,拊于法曹府君墓,在洛陽龍門山。其季女婿昌黎韓愈為之志。其詞曰:
  赫赫苗宗,族茂位尊;或毗于王,或貳于藩。是生夫人,載穆令聞;愛初在家,孝友惠純。乃及于行,克媲德門;肅其為禮,裕其為仁。法曹之終,諸子實幼;煢煢其哀,介介其守。循道不違,厥聲彌劭;三女有從,二男知教;閭里嘆息,母婦思效。歲時之嘉,嫁者來寧;累累外孫,有攜有嬰。扶床坐膝,嬉戲歡爭,既壽而康,既備而成。不歉于約,不矜于盈。伊昔淑哲,或圖或書;嗟咨夫人,孰與為儔!刻銘置墓,以贊碩休。
  ○韓退之女挐壙銘
  女挐,韓愈退之第四女也,慧而早死。愈之為少秋官,言佛夷鬼,其法亂治,梁武事之,卒有侯景之敗,可一掃刮絕去,不宜使爛漫。天子謂其言不祥,斥之潮州,漢南海揭揚之地。愈既行,有司以罪人家不可留京師,迫遣之。女挐年十二,病在席,既驚痛與其父訣,又輿致走道撼頓,失食飲節(jié),死于商南層峰驛,即瘞道南山下五年,愈為京兆,始令子弟與其姆易棺衾,歸女挈之骨于河南之河陽韓氏墓葬之。
  女挈死,當元和十四年二月二日。其發(fā)而歸,在長慶三年十月之四日。其葬在十一月之十一日。銘曰:
  汝宗葬于是,汝安歸之,惟永寧!
  ○柳子厚故襄陽丞趙君墓志
  貞元十八年月日,天水趙公矜,年四十二,客死于柳州,官為斂葬于城北之野。元和十三年,孤來章始壯,自襄州徒行,求其葬不得,征書而名其人,皆死,無能知者。來章日哭于野,凡十九日。惟人事之窮,則庶于卜筮。五月甲辰,卜秦誗兆之,曰:“金食其墨,而火以貴,其墓直丑,在道之右。南有貴神,冢土是守,乙巳于野,宜遇西人,深目而髯,其得實因。七日發(fā)之,乃覯其神。”明日求諸野,有叟荷杖而東者,問之,曰:“是故趙丞兒耶?吾為曹信,是邇吾墓。噫!今則夷矣,直社之北,二百舉武,吾為子蕝焉?!毙梁?,啟土,有木焉;發(fā)之,緋衣緅衾,凡自家之物皆在。州之人皆為出涕,誠來章之孝,神付是叟,以與龜偶,不然,其協(xié)焉如此哉!六月某日,就道。月日,葬于汝州龍城縣期城之原。夫人河南源氏,先歿,而祔之。
  矜之父曰漸,南鄭尉。祖曰倩之,鄆州司馬。曾祖曰弘安,金紫光祿大夫、國子祭酒。始矜由明經為舞陽主簿,蔡帥反,犯難來歸,擢授襄城主簿,賜緋魚袋,后為襄陽丞。其墓自曾祖以下,皆族以位。時宗元刺柳,用相其事,哀而旌之以銘。銘曰:
  誗也挈之,信也蕝之;有朱其紱,神具列之。懇懇來章,神實恫汝;錫之老叟,告以兆語。靈其鼓舞,從而父祖;孝斯有終,宜福是與。百越蓁蓁,羈鬼相望;有子而孝,獨歸故鄉(xiāng)。涕盈其銘,旌爾勿忘。

 卷四十五
  ○歐陽永叔資政殿學士文正范公神道碑銘
  皇祐四年五月甲子,資政殿學士、尚書戶部侍郎汝南文正公薨于徐州,以其年十有二月壬申,葬于河南尹樊里之萬安山下。
  公諱仲淹,字希文。五代之際世家蘇州,事吳越。太宗皇帝時,吳越獻其地,公之皇考從錢俶朝京師,后為武寧軍掌書記以卒。公生二歲而孤,母夫人貧無依,再適長山朱氏。既長,知其世家,感泣,去之南都,入學舍,掃一室,晝夜講誦。其起居飲食,人所不堪,而公自刻益苦。居五年,大通六經之旨,為文章論說,必本于仁義。祥符八年舉進士,禮部選第一,遂中乙科,為廣德軍司理參軍,始歸迎其母以養(yǎng)。及公既貴,天子贈公曾祖蘇州糧料判官諱夢齡為太保,祖秘書監(jiān)諱贊時為太傅,考諱墉為太師,妣謝氏為吳國夫人。
  公少有大節(jié),于富貴貧賤毀譽歡戚不一動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常自誦曰:“士當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也。”其事上遇人,一以自信,不擇利害為趨舍。其所有為,必盡其方,曰:“為之自我者當如是,其成與否有不在我者,雖圣賢不能必,吾豈茍哉!”
  天圣中,晏丞相薦公文學,以大理寺丞為秘閣校理。以言事忤章獻太后旨,通判河中府。久之,上記其忠,召拜右司諫。當太后臨朝聽政時,以至日大會前殿,上將率百官為壽,有司已具。公上疏,言天子無北面,且開后世弱人主以強母后之漸,其事遂已。又上書,請還政天子,不報。及太后崩,言事者希旨,多求太后時事,欲深治之。公獨以謂太后受托先帝,保佑圣躬,始終十年,未見過失,宜掩其小故,以全大德。初,太后有遺命,立楊太妃代為太后。公諫曰:“太后,母號也,自古無代立者?!庇墒橇T其冊命
  是歲大旱蝗,奉使安撫東南。使還,會郭皇后廢,率諫官御史伏閣爭,不能得,貶知睦州,又徙蘇州。歲馀,即拜禮部員外郎、天章閣待制,召還,益論時政闕失,而大臣權幸多忌惡之。居數(shù)月,以公知開封府。開封素號難治,公治有聲,事日益簡,暇則益取古今治亂安危為上開說。又為百官圖以獻,曰:“任人各以其材而百職修,堯舜之治,不過此也?!币蛑钙溥w進遲速次序,曰:“如此而可以為公,可以為私,亦不可以不察?!庇墒菂呜┫嗯?,至交論上前。公求對辯,語切,坐落職,知饒州。明年,呂公亦罷。公徙潤州,又徙越州。而趙元昊反河西,上復召相呂公,乃以公為陜西經略安撫副使,遷龍圖閣直學士。
  是時新失大將,延州危。公請自守鄜延捍賊,乃知延州。元昊遣人遺書以求和,公以謂無事請和難信,且書有僭號,不可以聞,乃自為書,告以逆順成敗之說,甚辯。坐擅復書,奪一官,知耀州,未逾月,徙知慶州。既而四路置帥,以公為環(huán)慶路經略安撫招討使、兵馬都部署,累遷諫議大夫、樞密直學土。
  公為將,務持重,不急近功小利。于延州筑青澗城,墾營田,復承平、永平廢寨,熟羌歸業(yè)者數(shù)萬戶。于慶州,城大順,以據(jù)要害,又城細腰胡蘆,于是明珠、滅臧等大族皆去賊為中國用。自邊制久墮,至兵與將常不相識,公始分延州兵為六將,訓練齊整,諸路皆用以為法。公之所在,賊不敢犯。人或疑公見敵應變?yōu)槿绾?,至其城大順也,一旦引兵出,諸將不知所向,軍至柔遠,始號令告其地處,使往筑城,至于版筑之用,大小畢具,而軍中初不知。賊以騎三萬來爭,公戒諸將:戰(zhàn)而賊走,追勿過河。已而賊果走,追者不渡,而河外果有伏。賊失計,乃引去。于是諸將皆服公為不可及。
  公待將吏,必使畏法而愛己。所得賜賚,皆以上意分賜諸將,使自為謝。諸蕃質子,縱其出入,無一人逃者。蕃酋來見,召之臥內,屏人撤衛(wèi),與語不疑。公居三歲,士勇邊實,恩信大洽。乃決策謀取橫山,復靈武,而元昊數(shù)遣使稱臣請和,上亦召公歸矣。
  初,西人籍為鄉(xiāng)兵者十數(shù)萬,既而黥以為軍。惟公所部,但刺其手,公去兵罷,獨得復為民。其于兩路既得熟羌為用,使以守邊,因徙屯兵就食內地,而紓西人饋挽之勞。其所設施,去而人德之、與守其法不敢變者,至今尤多。
  自公坐呂公貶,群士大夫各持二公曲直。呂公患之,凡直公者皆指為黨,或坐竄逐。及呂公復相,公亦再起被用,于是二公歡然相約,戮力平賊。天下之士,皆以此多二公。然朋黨之論,遂起而不能止。上既賢公可大用,故卒置群議而用之。
  慶歷三年春,召為樞密副使,五讓不許,乃就道。既至,數(shù)月,以為參知政事,每進見必以太平責之。公嘆曰:“上之用我者至矣,然事有先后,而革弊于久安,非朝夕可也。”既而上再賜手詔,趣使條天下事;又開天章閣召見,賜坐。授以紙筆,使疏于前。公惶恐避席,始退而條列時所宜先者十數(shù)事上之。其詔天下興學取士,先德行不專文辭;革磨勘例遷以別能否;減任子之數(shù)而除濫官;用農??颊n守宰等事。方施行,而磨勘、任子之法,僥幸之人皆不便,因相與騰口。而嫉公者亦幸外有言,喜為之佐佑。會邊奏有警,公即請行,乃以公為河東陜西宣撫使。至則上書愿復守邊,即拜資政殿學士,知邠州,兼陜西四路安撫使。其知政事才一歲而罷,有司悉奏罷公前所施行,而復其故。言者遂以危事中之,賴上察其忠,不聽。
  是時,夏人已稱臣,公因以疾請鄧州。守鄧三歲,求知杭州,又徙青州。公益病,又求知潁州,肩舁至徐,遂不起。享年六十有四。
  方公之病,上賜藥存問。既薨,輟朝一日。以其遺表無所請,使就問其家所欲,贈以兵部尚書,所以哀恤之甚厚。
  公為人外和內剛,樂善泛愛,喪其母時尚貧,終身非賓客食不重肉。臨財好施,意豁如也;及退而視其私,妻子僅給衣食。其為政,所至民多立祠畫像。其行己臨事,自山林處士、里閭田野之人,外至夷狄,莫不知其名字,而樂道其事者甚眾。及其世次、官爵,志于墓,譜于家,藏于有司者,皆不論著。著其系天下國家之大者,亦公之志也與!銘曰:
  范于吳越,世實陪臣。俶納山川,及其士民。范始來北,中間幾息。公奮自躬,與時偕逢。事有罪功,言有違從。豈公必能,天子用公。其艱其勞,一其初終。夏童跳邊,乘吏怠安。帝命公往,問彼驕頑。有不聽順,鋤其穴根。公居三年,怯勇墮完。兒憐獸擾,卒俾來臣。夏人在廷,其事方議。帝趣公來,以就予治。公拜稽首,茲惟難哉!初匪其難,在其終之。群言營營,卒壞于成。匪惡其成,惟公是傾。不傾不危,天子之明。存有顯榮,歿有贈謚。藏其子孫,寵及后世。惟百有位,可勸無怠。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