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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
夫士當(dāng)?shù)靡鈩t登高而嘯，人各有懷亦據(jù)梧而吟。所遇有殊，斯所宣各異，無二致也。仆于生平雅好翰墨。緣情綺靡，自昔而然。亦嘗沈酣花月，評量煙柳。竊謂雪泥鴻爪，良復(fù)非偶；絮果蘭因，不能強(qiáng)致也。薄游廣陵，地當(dāng)兵火劫余，滄桑變后。人民城郭，市肆街衢，頓改荊榛，尚非繁盛。二三知己經(jīng)過趙李閑作冶游，酒地花天哀絲豪竹，亦足娛佳游于客子，鳴勝概于良宵。俄而人事不齊，翻然命駕，櫂歌間作，榜唱同謳。寂寞道涂，今昔增感。雖聯(lián)再至之約，翻恐重來之嗟。雨惡漏深，酒銷香燼，挑鐙倚窗粗為詮次。庶續(xù)畫舫之游，不讓板橋之記。儻謂荒唐，端由好事云爾。戊辰冬仲泊舟灣頭夕芬利它行者。
昔余澹心（懷）作《板橋雜記》，以識秦淮故跡。凡冶游麗品軼事，分為三卷。余游廣陵，非復(fù)承平故態(tài)。畫舫舊蹤，不堪重問；小秦淮水，既嗟宿莽。吹簫橋畔，半沒荊榛。寒煙衰草，徒搖蕩于晚風(fēng)明月間。白石《揚州慢》詞，殆為鯫生詠也。第俗尚繁華，風(fēng)成逐末；陳隋花月，間有遺音。雖不過尋常桃李，門巷枇杷，迥殊竹西歌吹；而興往情來，歡游暇日，有足往來于懷者。楮墨有靈，江山亦為生色。豈玉人月夜，不足藉題品以流傳邪。因粗變其例，以冶游麗品近事錯舉互見，都為一集。不更分列標(biāo)題，庶幾展卷如經(jīng)昔游，略見一時景物。風(fēng)雅騷人，或所不廢爾。
廣陵為鹺運所在。雖富商巨賈，迥異從前。而征歌選色，習(xí)為故常；獵粉漁脂，寖成風(fēng)氣。閭閻老嫗，畜養(yǎng)女娃，教以箏琶，加之梳裹。粗解謳唱，即令倚門。說者謂人人盡玉，樹樹皆花，當(dāng)非虛妄。顧世運變遷，昔皆聚處本鄉(xiāng)，今則散居各郡。間有風(fēng)流藪澤，復(fù)以地方陋習(xí)，漸染頹風(fēng)。營市隸卒，閭左少年。往往垂涎女閭。肆其毒擾，朱蟠莫護(hù)。綠樹易調(diào)，轉(zhuǎn)徙靡常。聚散不一，冶游裙屐，慨嘆同深。余游躅所及，惟新城東南隅石牌樓為麕聚之所。數(shù)家比櫛，粉黛成群。盡日看花，如行山陰道上，應(yīng)接不暇。前后左近，亦有花叢。香草礙人，游絲橫路。偶以閑暇，試一過從，頗足怡蕩心目。略加題品，聊事表章。庶青驄玉勒，猶識音塵。天末斜陽，罔虛結(jié)想耳。
女閭極盛，號為八大家。聚散不一，而皆粉脂薈萃也。粉白黛綠，列屋閑居。盡態(tài)極妍，呈能角媚。流連杯斝，評品妍媸，信乎溫柔自有鄉(xiāng)也。舊以高二家為最，陳四、高麻子、蔣和尚次之，小高二、劉三娘、蔣桂珠又次之。更有熊姓，僑寓南河下，道迂且僻，至者頗罕。其他稅屋而居，賣花為活者，新舊城中，亦復(fù)不少。耳目所囿，未遑編搜。但志所見，已足怡人，倘續(xù)品題，請俟異日。
邢江三鳳，久馳遐邇。余于去夏同鄉(xiāng)席中見之。匆匆行色，不復(fù)記憶。迨崔護(hù)重來，大金鳳（本姓楊）已從良為逆旅主人。友人主其家，遂緣階見。鬢絲眉語，人面依然。言詞铦利，刺人心目。笑聲烈烈如梟鳥，聞之心旌輒搖。合歡樹子，不至令公怒也。琵琶妙臻絕技。瓣蓮貼地，別有婀娜之致。小妹明妍，他日尤當(dāng)拔萃。惜時無杜牧，莫訂柳枝后約爾。
小金鳳仍在高二家。因有主者，匿不見人。東山生于十二峰人座中，得一邂逅，述其大略。娟秀宜人，不負(fù)盛名。喜鳳貌娟靜，寡言語。澹妝凝坐，竟日默默。粲然啟齒，委婉可聽。翹筍纖細(xì)，竟稱少對。蓮步姍屑，情狀裊娜。惜雙耳重聽，遂為白璧微瑕。時又有大小寶玲者，并僑其家。小寶玲尤端倩。雙眸清朗，秀色撩人。工度曲，善理觴政。連舉巨碗，不致酩酊。余與東山生初見之，即屈指相許。厥后花鳥流連，眼界日擴(kuò)。而鑒賞所加，終少倫比。大寶玲豐肌膩理，素面朝天。不假粉飾，天然入畫。引喉按步，宛轉(zhuǎn)璚筵。雖非楚楚纖腰，政不覺環(huán)肥為累。樸庵生賞愛卿之倩爽。十二峰人稱明珠之工于語言。劉楨平視，原覺稍異中人，未敢竟升上第爾。
余初至解裝，香草詞人即盛稱玉紅。以京江晏花小序見視，知為京江花叢之冠，與小云齊名。聞以避人旅邗，知者爭以先睹為快。而玉洞桃花，未識仙源何處。令人如望海上神山，不可即也。會予同東山生香草詞人京兆眉史同訪喜鳳小寶玲，譚及玉紅，始知即在三徑草堂，相去不遠(yuǎn)。同人欣躍，挑燈亟訪。時秋月微陰，商飚徐扇。蓮花漏下，已將三滴。披荊履棘，越陌度阡。深巷重門，銅镮徐叩。老媼少娃，款關(guān)延客。白已他出，期以翌辰。待曉招攜，重尋莎徑。直造綺窗，玉人初起。倚簾曉裝，鬒發(fā)如云?！觫鹏D珠額，桃腮含暈。杏靨微渦，嬌逐步來。羞從面起，靡顏韶齒。星眸射人，含笑延坐。寒喧甫畢，一座盡怡。頃之春柳生踵至。女伴麕集，合坐諧譚，數(shù)刻始別。從此同人招飲，座無玉紅不樂，玉亦非坐中人不歡也。玉善觴政，拇戰(zhàn)尤工。東山生最喜與角。酒兵亦稱大戶，酒酣耳熱，逸興橫飛。媚態(tài)憨情，色飛眉舞。舉坐囅然。顧性特兀傲，脂粉生涯，偏忤權(quán)豪。桃李其色，鐵石其心，不免動遭時忌耳。
雙珠年稱十七，舊隸京江。為三徑主人假女，掛籍邗上。肥比玉環(huán)，憨如袁寶。固宜長把花枝傍輦行也。諧語媚詞，百態(tài)橫集。而雙蛾微促，若不勝清。十二峰人與有舊歡，既而唇反。東山生屢思還珠合浦，鴛字重描，竟未易再為撮合也。性慷爽，遇所不可，不少假借。背人默坐，冷語侵心，令人不能復(fù)耐。當(dāng)其得意，魂飛色授，情態(tài)嫣麗。妖語妍詞，百端交作。加以顏如紅玉，光艷瑩然。芳容相對，真?zhèn)€銷魂。倘入漢宮，合德亦當(dāng)卻步，誠禍水也。無他伎能，而艷幟獨樹。余在白門，即耳其名。到此，始知名不虛得。第其素性翾輕，乳燕傍門，不肯舊巢戀主，恐花暝柳昏，仍未免春泥狼籍耳。喜鳳姓王氏，年祗十四，舉止佻冶，而時復(fù)羞澀。娭光妙視，情態(tài)天生，宛似大家青衣。蘭香亦王姓，年已不少，貌瘦削。見客依依，移晷不去。盈盈脈脈，若不勝情。妹蘭娟倩爽，齒牙快利，間以詼諧，時作憨態(tài)，工謳北詞，年僅及瓜，當(dāng)推后來之秀。明珠舊名小如意，齒近老鳳，貌平平而雅工彈詞。東山生每見，必索其唱小詞，頗覺聽之忘倦也。
寶珠，邗上人，而新歸自崇川。余初從岑氏齋頭見之。齒類徐娘，而偏饒豐韻。天寒倚竹，翠里生憐。弱柳晚風(fēng)，珊珊蓮步。有林下風(fēng)氣，非復(fù)障袖抹肩故態(tài)也。雅工詞令，從容酬答，款曲得宜，酒酣度曲，以盞代茗，可稱大戶。觴政極嚴(yán)，不少假借。東山生嘗與角拇戰(zhàn)，鏖數(shù)十合，始不相下。既而輸服，飲乃極歡。僑高麻子家，以事杜門，客必逾垣，始得相見。同人過訪，偶效西廂，粉墻兒不至高似青天也。
瘦如飛燕，弱不勝衣。鬢影花香，別余清韻?；▍仓心繛槭輰氈?，果然人比黃花矣。小云舊為京江名下。侑觴者，招無虛夕，而色藝平平，名士殆如冠玉耳。小素為麻子假女，娟楚有致，舉止安詳。久負(fù)時名，近為一武夫以千二百金購去，水底鴛鴦，固較勝溪頭鸂鵣。第聞十二金釵，已列其六。滿園春色，恐不免有紅杏出墻之慮也。夏秀蓮，金蓮之妹，自京江還。豐碩醲粹，靡顏膩理，體似昭儀?？陀刑糁撸贼H鬑有須，始多捍格。俄此君以星相之說，屬工芟薙。夜雨池塘，不生春草：東風(fēng)簾幕，獨對名花，何樂如之。好事者輒緣此相嘲，客亦不諱言之也。姊妹并工度曲。曼聲徐引，聽之忘倦。金蓮字云仙，尤工琵琶。指音清脆，頗殊俗響。譚話娓娓，舉止嫻雅，珊珊子亟稱之?，F(xiàn)亦旋邗。酒闌茶罷，偶一清譚，覺梨花夜月，別有會心。較異芳春桃杏，差堪與南枝倩影，同秀羅浮爾。
陳四家住石牌坊后。敗瓦廢椽，榛蕪極目，曲折始達(dá)。姊妹花開六七枝，馳名者巧玲、雙玉。余從京兆眉史同訪巧玲，值以玳瑁箸供食，放箸延客，情詞款曲。軟語昵人，嫣然作態(tài)，令人心醉。眉史一見傾倒，屢欲招致，以雙珠故，未能遂意。會雙珠以事他避，始數(shù)招侑觴，悄語纏綿，備極兜搭，殆足銷魂也。雙玉年廿許，以謳名。一曲明珠，時稱罕比。惜嗜阿芙蓉，不免消瘦，雙頰略為減色。金玉年將及笄，而情態(tài)頗足，亦以善謳得名。玉蝠倩秀，楚楚可憐，伎藝亦可觀，論者謂勝于二玉。愛香少有時名，大致倩雅。素琴初見，未笄，貌具男相。未幾而云鬟霧鬢，綽約生姿，睇眄有情，別饒小兒女風(fēng)味。真后來居上爾。
十二峰人嘗以秋日招飲小高二家。從入深巷，仄經(jīng)徐步，蓬蒿滿目，蛇行紆折，棘刺牽衣。俄而深堂曲室，別有洞天。酒炙紛陳，竹肉競進(jìn)。觴飲極樂。名花六七，酬答雜沓，情意殷勤，亦一勝也。陳愛珠小字月仙，十二峰人所昵。雙眸頗明秀，善眄睞，顧盼流轉(zhuǎn)，隱含蕩意。背鐙送目，春色撩人。忽以事忤所歡，大受譏啁。同席復(fù)歌小詞嘲之。粉淚盈盈，珠零粉頰，合座力為緩頰，乃已。春林妍雅有憨態(tài)。喜林其妹，頗似高家喜鳳，而加以儇利，善譚諧，不如其凝靜也。如香、翠香亦姊妹。如香貌中資，善謳吳歙，清越有節(jié)，略能識字，情詞宛轉(zhuǎn)，舌妙粲花。國香主人曾招致之。翠香乏婀娜之態(tài)，而眉目偏具姿媚，凝重不喜言語。十二峰人曾泥余招之侑觴。一曲當(dāng)筵，珠喉宛轉(zhuǎn)，不寂寞也。聞并工蹋歌，能演小劇。引喉按步，略有可觀。惜過客匆匆，未睹氍毹舞態(tài)。蘭英為懷寗聽月人所青目，極相愛昵。齒雖鶵鳳，而言詞懁黠，齒牙清麗。其余如玉琴、素云、素娟輩，雖少挾所長，而皆魯衛(wèi)之政，秪堪為風(fēng)雅附庸耳。
劉三娘住芝麻巷。新居未久，花枝十?dāng)?shù)。文秀、小亭為翹楚。意致明媚，亦頗可取。主人假孫女喜林，年才十四，貌略似小寶珍，而眉目娟秀過之。雙眉熨貼，意度端凝。倘探以吳姁瓜字含瓤，不妨窺見秘隱也。素蘭新到，貌似娟楚，意度溫婉。僅一接譚，不能遂相題品。余子碌碌，無煩再費褚墨爾。
曲中裝束，盡效蘇臺。匆促不暇，始加鬏髻。金泥裙帶，翠袖芙蓉，摹仿未必全工，而規(guī)模竟為粗具。每一過從，差免生遷客之悲。間有工昆山曲子者，渭城楊柳，恍操南音，不致秦聲增人忉怛。三五女郎，類工調(diào)謔，儇利便捷，囀若春鶯，能令游子蕩心，老成醉魄。酒酣耳熱，促坐合尊。香髩廝磨，蘭言徐款。斯時非柳下季恐不勝坐懷矣。
古人千金買笑，而今則纏頭之贈，有賞其工于哭者。南詞中如哭小郎哭孤孀之類，向為江北擅場。二八佳麗，往往專能。十二峰人、東山生頗喜聽之。每際歡場，輒索此曲。曼聲徐曳，哀音動人。每至轉(zhuǎn)咽過情，真不止如泣如訴。后庭玉樹，未必如其悲感頑艷。一曲紅峭，亦外篇也。
九月既望，余偕東山生及諸同人為三徑之游。日色方中，微云羃■⑵。意謂少留，即可命駕。乃秋雨淋漓，自午徹夜，主人殷勤留飲，遂命壺觴。妹玉二妹，先巳他往，俄頃旋返。張筵列坐，品酒徴歌。漏下三鼓，始同還寓。街衢積水盈寸，肩輿燈火，相從道旁。極盡歡娛，正復(fù)不覺其況瘁耳。
余輩聚處宴游，春柳生柳枝庵中居多。每聚，酒炙疊進(jìn)，珠玉在前，觴政競角，行歌相和，無客不釂，靡飲不歡。香草詞人懸弧日，同人公為介壽群萃庵中。小齋明瑟，張鐙圍坐，飛觴醉月，興會飆舉，備極歡洽。固由主人好事，諸同人興亦不惡也。
春柳生四月間同月旦客游京口，邂逅小云、玉紅，遂介香草詞人、四明珊珊子同招侑觴。酒盡歌闌，俄而鼓棹。從此頗相系念。小云適來，舊雨乍逢，遂相招致?；ǔ孪?，時接清譚。遙見玉紅，翩然絕跡。朋儕宴集，非紅不招，固尤物之移人，亦鐘情之非妄已。月旦客頰有梨渦，玉紅一見心傾，極相顧盼，時共嘲謔。牽據(jù)引袂，別具纏綿。雖春柳生在座不忌也。同人以此時相椰榆，月旦客輒訥無以對。俯首弄袖，顏如渥丹。政自別饒風(fēng)趣。
十月中浣，□金總?cè)肿鄤P而還。艤舟邗上，合聲色選歌舞以盡其樂。小金鳳、寶珍及玉紅諸名艷畢集。酒酣徹晏，獨留金鳳為夜度計。沛國觀察夫人手為理妝勸進(jìn)。鴛鴦隊子，旗鼓一新，鸞棲三宿，贈纏頭錦甚豐。金鳳從此稱病?？突蜻^訪，云髩惺忪，花容寂寞，居然弱態(tài)。娘子軍固不敵金鐃屢奏之大帥哉。坐此情興大減，往往避客，職是故耳。
四明珊珊子舊識玉紅，雅自屬意，未克定情。忽自京江放棹而來，香草詞人喜相告語，同訪玉紅。肆筵命飲，酬答甚歡。俄而招致者至，意拳拳竟不肯赴。鴇母諄囑同人勸駕。徘徊不忍，珠淚盈盈，縈繞目睫，再三開導(dǎo)，勉強(qiáng)一往。俄頃即還，醉顏微酡，散步凝笑，儼如弱柳春風(fēng)，搖曳作態(tài)。翌日重飲柳枝庵中，華鐙夕張，式燕且譽，賭酒論歌，丙夜方罷。珊珊子因有事京江，旋即返棹，卒未能通款曲。鴻爪雪泥，徒留蹤跡爾。
陸素香，曲子師之女。舊在三徑草堂，貌中人，伎能粗具。楚客昵之，遂別卜居?？鸵跃媒?，冀成眷屬。素香雅非所愿，客乃偽造婚券，詭稱買妾中變，鳴官壓制，會有人貲為解者，事始寢。居不匝旬，客以賺人釵釧被控，系請室半月方釋。天道好還，政不必謂野宿鴛鴦，可供魚肉耳。
楚人緱山氏擬納玉紅，贈遺優(yōu)渥。無夕不招，冀相鉤餌。玉悟其術(shù)，意微卻之，客大失望，遂相逼辱，致遭訟累，入金為解，乃巳。而所得已耗七八矣。牙爪耽耽，唇舌時作，草堂杜門，既而遠(yuǎn)飏。春柳生時訪息耗，若有所失。月旦客尤切至，無日不于春柳生前，殷勤探問，意態(tài)可憐。他日重逢，不知個人何以發(fā)付也。
東山生一見瘦君，頗垂青睞。而自守綦嚴(yán)，流水行云，不欲偶著色相，瘦君亦殊傾倒，紅偎翠倚，依依可憐。東山生嘗擬遍作朱幡，普護(hù)花界，可謂菩薩心腸。未知此種愿力，果能償否？
曲中以招致侑觴為最樂。合尊促坐，對酒當(dāng)歌。心許目挑，情文交至，不甚唱夜度曲。知音素稔，始克一度尋春。雖粉黛生涯，非盡肉林鷹犬也。女郎稱未破瓜，諱言改裝。有私昵者，銀釭背坐，偷解羅襦，亦情不自禁，惟不肯公然延迷香洞設(shè)神雞枕耳。
綈袍生初自淮壖來，一見玉紅，即相傾倒。陰市珍物，竊通贈遺。始猶捍卻，固請乃受。會玉以他事積忤尊客，生為排解百端，得以無事。自此感荷，頗加眄睞。生僥幸得當(dāng)，曲致拳拳。雖水月鏡花，而相賞竟在驪黃之外。適有高湖之役，浦颿既掛，蘭思猶縈。遍致書函，屬為鈴護(hù)。真可謂名花慧鳥，鑒賞非虛已。
曉風(fēng)殘月，鐵板紅牙，低唱淺斟，冶游勝事，顧量珠記此。曲間頗屬罕聞，即有名工，亦非昆山本色。分利合度，良非易言。三月廣陵，竟嗟絕調(diào)。學(xué)圃客至自淮西，清謳素擅，引宮刻羽，曲盡其妙。柳枝庵小集，酒酣耳熱，引喉高唱關(guān)大王訓(xùn)子，趙太祖訪雪濟(jì)師伏虎諸劇，兼及生旦家門數(shù)曲。音節(jié)諧和，高下抗墜，各得所宜。四座神王，邃工大有裂破玉龍之懼。是日城北公招春林侑觴，雖勉強(qiáng)數(shù)闋，不免顰效為難。曲高和寡，良有以也。
步步生蓮，美人所必不可少者。石榴裙底，羅襪一鉤，最足令人魂銷。乃遍覽群姝，雖非白足摩登，大都有湘蘭之病。使楊鐵崖復(fù)生，不能更以鞋杯行酒矣。高家喜鳳，極為纖妍。雙跌貼地，正如出水紅菱，婀娜可愛。余者間有可取，而仿佛偏難。衣香鬢影，色色撩人。畢竟葑菲莫采，可稱憾事。
尤物招忌，自昔而然。往往名姝，易遭謗缺，磽磽易屈，真不妄也。玉紅、小寶玲輩以艷名久享，車馬盈門。酬應(yīng)少疏，即忤物議。飲食之訟，時復(fù)中之。倘非持護(hù)有人，玉碎香消，誠為可慮。而當(dāng)官符甫下，追呼滿庭?；蝓遘k橫加，舉室搶攘。溫柔鄉(xiāng)中，受此惡境。施之者未知誠出何心，當(dāng)之者不覺因而裂膽。余在邗時，目擊耳聞，往往毗裂發(fā)指。迄今扁舟雨夜，停泊荒原，猶覺風(fēng)波可虞，勝于利涉也。翌夕泊舟蒲濤城下書。
火井生蓮，自非虛語。院中本陷人坑塹，況當(dāng)時世艱難。獻(xiàn)笑倚門，鼠雀時虞，危于燕幕，有何顧戀。不急抽身，第或知己未逢，虛左相待?；蚋感直破?，因循未遑，是亦人情，不妨相亮。若乃齒同房老，春花秋月，暮去朝來，尚貪戀風(fēng)塵，不思退步。竊恐明眸皓齒，空負(fù)花枝；舞扇歌衫，終歸流水。始嘆悔遲，何嗟及矣！
冶游裙屐，往往工制楹聯(lián)，贈所賞識。曲中姝麗，亦多喜贈以聯(lián)語，藉結(jié)翰墨因緣。是以此中竟多佳句。小云如"錢塘蘇小前因在，巫峽朝云變態(tài)多。"明珠如"明月一輪人獨立，珠簾半卷雙燕飛。"玉紅如"笑我重來修玉鏡，問卿何事墮紅塵。"，款皆修月主人，竟是一人所撰，不知何許人也。喜鳳如"喜從萍水逢知己，鳳集梧岡迥出群。"亦尚平穩(wěn)。月仙如"月夜又逢橋廿四，仙山不隔路三千。"又如"圓相最宜修桂魄，詩心端合制蓉裳。"則十二峰人所貽。又有贈玉紅集句一聯(lián)云："夜月玉屏巢翡翠，春風(fēng)紅豆誤鸚哥。"跋語亦甚工倩。綈袍生贈聯(lián)云："瓊簫月冷人如玉，繡幙春醲花正紅。"東山生贈寶珠云："小字瑤釵痕刻燕，清謳瓊管句探驪。"皆有四六跋語，清麗有則。余集宋詞為人贈蘭英云："春入蘭心，嬌含柳眼；花銷英氣，酒祓清愁。"亦天然玉合子也。
時流評隲以小金鳳為最，小寶玲、玉紅亞之。以余所見，寶玲端倩，玉紅流麗，各不相下，自具擅場。小金鳳，余知之未詳，不能臆斷也。竊謂風(fēng)塵本無全美。零珠碎璧，止堪義取斷章。金屋蘭閨，麗人不少。自與東風(fēng)桃杏，品格不同。未可相提并論。特僅此品題，差異自鄶無譏爾。
濃桃艷李，取勝一時。巷陌東風(fēng)，僅娛游目。向來色藝并稱，始為全璧。今則正聲響絕。真美亦稀。風(fēng)月平章，祗可略觀大意。下乘人物，概不以污齒頰，并非惜墨如金也。徐青藤畫蒲桃詩云：
半生落魄己成翁，清臥蕭齋對晚風(fēng)。
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
余以孤舟夜雨，藉遣寒宵，亦猶青藤托興丹青，銷磨歲月。非謂此中有人，果可呼之欲出也。
曲中諸美，均系假女，其姓氏多不可問。即名字亦往往時為更易。閱時稍久，不復(fù)可尋。名姝稍為易訪，以傳聞既遍，不肯再更也。玉紅本姓陶，其家尚存。余則或轉(zhuǎn)徙貿(mào)遷，或出自童稚，不復(fù)知生我何人。飄茵落溷，故是各具因緣。第如此浮生，殊為可憫。不知過去因中，果何修積，獲此善果爾。
院中締交，謂結(jié)線頭，江北里下河各處皆然。八家大率此中巨擘，謂之清堂名。下此者謂之渾巢子。凡在渾巢中者，不能污泥自拔，即偶爾雞犬升天，終不為同儕愛重。流品之分，曲中猶然，固可薰猶一例哉。
余嘗偕香草詞人、東山生閑行道左，經(jīng)一曲巷。倚門女郎，姿態(tài)清潔，輾然顧笑。經(jīng)過數(shù)武，試一回首，尤笑不可仰，方擬追蹤，倏已含笑進(jìn)巷。叩門而入，窺其舉動，大是秦樓。他日偶過，見面即笑，究竟不知誰何，未暇詳為搜訪。大抵此邦花枝不乏，本非客游人所能遍識。畫樓曲室，徑絕漁郎，誠未能一一問津爾。
招伎侑觴，人不過餅金二三枚，即勸酒當(dāng)筵，備極酬答之樂。座客既可盡歡，女郎亦樂于從事。名為出局，以是為榮。所費不多，往往非花不醉。第從此竿頭日進(jìn)，則沈酣花月，所需不貲。竊恐阮藉囊空，未必花枝含笑。不若過眼云煙，為不失本來面目耳。必求極樂，毋乃太癡。
舊城中有居姓姊妹二人，大略娟楚。新有營弁某以三百金易其妹。其姊少遜。聞尚待賈，同鄉(xiāng)友人為言之。水師總?cè)帜恢杏袞|甌氏者，酷喜金玉，往往招攜。須髯如戟，時為拔去，亦不以為忤。久而愈篤，可謂愛花成癖者。亦此君為余言也。
十二峰人嘗同國香主人至徐寧門，訪一姝麗。深巷曲折，數(shù)繞始達(dá)。小樓清雅，麗人在焉。字日香儂，錢塘蘇小也。歸為余言而屢欲往尋，不特路絕桃源，抑且芳蹤幽杳，幾如峽云無跡，莫可端倪。聞貌甚端妍，而詞藻辯慧，且將有所適。惜乎未能謀面也。
清江陳玉蝠為曩時花榜殿軍。往在海陵曾見之。工謳昆山曲子，套數(shù)極多，言談斐亹，竟日不倦。故是老宿，后輩所不及也。住蔣家橋，聞有主者，不復(fù)可往。學(xué)圃客嘗因緣一見，態(tài)度猶昔。惜未能重訪爾。
游三徑草堂者，輒以珠玉同稱。余輩初亦等量齊觀，謂未易優(yōu)劣。會拗蓮生耳珠玉之名，泥余同訪。曉妝初罷，連袂偕來。芙蓉簾幕，接談未久，生即謂余玉有光艷，差近雉皋金玉二姝。珠則粗才，不過少異尋常脂粉。余深維其語，殊覺大有會心。自此品題，當(dāng)無舛錯。
此間有名黃魚者，大率村墅女郎。飾貌修容，僑居城市。茅簾竹舍，作夜度娘。亦間有姝麗，可悅時目。惟蓮船盈尺，湘裙徐啟。滿床蹣珊，不免令人索然乏味。聞此種率工房中縱送術(shù)，是以嗜痂者甘之如飴。斯亦冶游之外篇，風(fēng)雅之變境也。
魏晉樂府有巾舞、拂舞，遺制久佚。今則二八女郎，曼聲按步，宛轉(zhuǎn)踏歌，和以箏琶。每當(dāng)綠酒微醺，紅燈高掛，尋音按節(jié)，心調(diào)氣和。翠巾徐拂，衣香襲人，有足神移目奪者。非知音密席，推獎再三，未肯輕試?yán)w腰，偶施雅步也。其曲有獨上小樓獨對孤燈諸則，并皆情致纏綿。雖非白雪陽春，大率昵昵兒女語。加以金蓮貼地，瑤珮飛云，楚楚腰肢，氍毹迥轉(zhuǎn)，倍覺情文相生。玉蝠、大寶珍、王喜鳳最擅勝場，余亦有專工者。殆亦巾舞之濫觴歟。
小金玲僑高二家，新自崇川歸，未數(shù)日也。貌秀倩，意態(tài)甚媚，齒猶雛鳳，楚楚生憐。金珠年十八，自京江來。貌豐艷，意態(tài)恬適，綺席乍登，時譽大著。寶珍舊在海陵，曾同游宴，昨亦返棹崇川。齒雖少長，尚可想昔日規(guī)模。談話頗不枯寂，惜嗜阿芙蓉，不免秋娘漸老耳。
朋儕中十二峰人最豪宕。流連歌席，色舞神揚。雅近吾家橫峴生氣概，春夏氣良不可少。東山生和而不流，雖有國風(fēng)之好，不過香草美人之思，不屑屑求實際也。第用情最深，有所向往，固結(jié)纏綿，不能自解。幸防閑有素，不致倡條冶葉，繭裹絮纏耳。香草詞人亦長于情者。惜以楊枝夙約未酬，無暇作章臺新夢。所以與花周旋，未著色相。春柳生綺歲多情，而自期甚厚，操守亦嚴(yán)。雖心賞有人，終未肯紅樓選夢。夫惟大雅，卓爾不群。彼君子兮，何日忘之。
夫文生于情，綺懷難懺；醒勝于夢，絮果非誣。自非金臂大人，痛加棒喝，繭纏蛛縛，易種因緣；等藕尋蓮，罔蘇結(jié)想。根塵孰悟，纏使常深。夢幻泡影，誰如是觀。太空元虛，詎非有境。曷怪丹衷易昧，白業(yè)罕修也。仆以妙年，即生色界，沈綿迷罔，覺岸希求。得失窮通，浮云等視。獨至契深裙帔，緣締簪裾。弗揆凈因，特生戀境。乃至握手頃刻，挑目須臾，妄謂宿根，匪由勉致。顛倒一念，遲徊寸心。厚自排遣，莫能強(qiáng)制。是以笠屐所及，每多花旋招尋。時識空花，旋迷智種。迄今孤舟雨夜，彳亍郊原。聽刁斗于高城，聆雞聲于村岸。非不寂寞是叩，羈窮可憐。而窈冥靈憺之思，斗葉儷花之筆，靡所發(fā)舒，性靈湮郁。由是剪燈酒罷，弄筆雨余。匯記前蹤，纂成斯帙。色空胡徴，因果寧虛。將使生香活色，悉繪毫端；盡態(tài)極妍，都呈腕底。其人呼之可出，于事非出無稽。托子虛亡是之辭，為璚篋瑤函之閟。雌黃月旦，偶寓丹鉛。庶玉人月夜，藕認(rèn)芳蹤。金埒風(fēng)前，堪尋舊躅。編錄既咸，讕言復(fù)申。勿嗤饒舌豐干，當(dāng)愧辯才非慧爾。嘉平朔日海陵宵泊書。
〖注：■⑴，上髟下委，wǒ，音婐，■⑴鬌，髮美也?！觫?，罒＋歷，音歷，羃■⑵，煙貌?！?/div>
敘
夫士當(dāng)?shù)靡鈩t登高而嘯，人各有懷亦據(jù)梧而吟。所遇有殊，斯所宣各異，無二致也。仆于生平雅好翰墨。緣情綺靡，自昔而然。亦嘗沈酣花月，評量煙柳。竊謂雪泥鴻爪，良復(fù)非偶；絮果蘭因，不能強(qiáng)致也。薄游廣陵，地當(dāng)兵火劫余，滄桑變后。人民城郭，市肆街衢，頓改荊榛，尚非繁盛。二三知己經(jīng)過趙李閑作冶游，酒地花天哀絲豪竹，亦足娛佳游于客子，鳴勝概于良宵。俄而人事不齊，翻然命駕，櫂歌間作，榜唱同謳。寂寞道涂，今昔增感。雖聯(lián)再至之約，翻恐重來之嗟。雨惡漏深，酒銷香燼，挑鐙倚窗粗為詮次。庶續(xù)畫舫之游，不讓板橋之記。儻謂荒唐，端由好事云爾。戊辰冬仲泊舟灣頭夕芬利它行者。
昔余澹心（懷）作《板橋雜記》，以識秦淮故跡。凡冶游麗品軼事，分為三卷。余游廣陵，非復(fù)承平故態(tài)。畫舫舊蹤，不堪重問；小秦淮水，既嗟宿莽。吹簫橋畔，半沒荊榛。寒煙衰草，徒搖蕩于晚風(fēng)明月間。白石《揚州慢》詞，殆為鯫生詠也。第俗尚繁華，風(fēng)成逐末；陳隋花月，間有遺音。雖不過尋常桃李，門巷枇杷，迥殊竹西歌吹；而興往情來，歡游暇日，有足往來于懷者。楮墨有靈，江山亦為生色。豈玉人月夜，不足藉題品以流傳邪。因粗變其例，以冶游麗品近事錯舉互見，都為一集。不更分列標(biāo)題，庶幾展卷如經(jīng)昔游，略見一時景物。風(fēng)雅騷人，或所不廢爾。
廣陵為鹺運所在。雖富商巨賈，迥異從前。而征歌選色，習(xí)為故常；獵粉漁脂，寖成風(fēng)氣。閭閻老嫗，畜養(yǎng)女娃，教以箏琶，加之梳裹。粗解謳唱，即令倚門。說者謂人人盡玉，樹樹皆花，當(dāng)非虛妄。顧世運變遷，昔皆聚處本鄉(xiāng)，今則散居各郡。間有風(fēng)流藪澤，復(fù)以地方陋習(xí)，漸染頹風(fēng)。營市隸卒，閭左少年。往往垂涎女閭。肆其毒擾，朱蟠莫護(hù)。綠樹易調(diào)，轉(zhuǎn)徙靡常。聚散不一，冶游裙屐，慨嘆同深。余游躅所及，惟新城東南隅石牌樓為麕聚之所。數(shù)家比櫛，粉黛成群。盡日看花，如行山陰道上，應(yīng)接不暇。前后左近，亦有花叢。香草礙人，游絲橫路。偶以閑暇，試一過從，頗足怡蕩心目。略加題品，聊事表章。庶青驄玉勒，猶識音塵。天末斜陽，罔虛結(jié)想耳。
女閭極盛，號為八大家。聚散不一，而皆粉脂薈萃也。粉白黛綠，列屋閑居。盡態(tài)極妍，呈能角媚。流連杯斝，評品妍媸，信乎溫柔自有鄉(xiāng)也。舊以高二家為最，陳四、高麻子、蔣和尚次之，小高二、劉三娘、蔣桂珠又次之。更有熊姓，僑寓南河下，道迂且僻，至者頗罕。其他稅屋而居，賣花為活者，新舊城中，亦復(fù)不少。耳目所囿，未遑編搜。但志所見，已足怡人，倘續(xù)品題，請俟異日。
邢江三鳳，久馳遐邇。余于去夏同鄉(xiāng)席中見之。匆匆行色，不復(fù)記憶。迨崔護(hù)重來，大金鳳（本姓楊）已從良為逆旅主人。友人主其家，遂緣階見。鬢絲眉語，人面依然。言詞铦利，刺人心目。笑聲烈烈如梟鳥，聞之心旌輒搖。合歡樹子，不至令公怒也。琵琶妙臻絕技。瓣蓮貼地，別有婀娜之致。小妹明妍，他日尤當(dāng)拔萃。惜時無杜牧，莫訂柳枝后約爾。
小金鳳仍在高二家。因有主者，匿不見人。東山生于十二峰人座中，得一邂逅，述其大略。娟秀宜人，不負(fù)盛名。喜鳳貌娟靜，寡言語。澹妝凝坐，竟日默默。粲然啟齒，委婉可聽。翹筍纖細(xì)，竟稱少對。蓮步姍屑，情狀裊娜。惜雙耳重聽，遂為白璧微瑕。時又有大小寶玲者，并僑其家。小寶玲尤端倩。雙眸清朗，秀色撩人。工度曲，善理觴政。連舉巨碗，不致酩酊。余與東山生初見之，即屈指相許。厥后花鳥流連，眼界日擴(kuò)。而鑒賞所加，終少倫比。大寶玲豐肌膩理，素面朝天。不假粉飾，天然入畫。引喉按步，宛轉(zhuǎn)璚筵。雖非楚楚纖腰，政不覺環(huán)肥為累。樸庵生賞愛卿之倩爽。十二峰人稱明珠之工于語言。劉楨平視，原覺稍異中人，未敢竟升上第爾。
余初至解裝，香草詞人即盛稱玉紅。以京江晏花小序見視，知為京江花叢之冠，與小云齊名。聞以避人旅邗，知者爭以先睹為快。而玉洞桃花，未識仙源何處。令人如望海上神山，不可即也。會予同東山生香草詞人京兆眉史同訪喜鳳小寶玲，譚及玉紅，始知即在三徑草堂，相去不遠(yuǎn)。同人欣躍，挑燈亟訪。時秋月微陰，商飚徐扇。蓮花漏下，已將三滴。披荊履棘，越陌度阡。深巷重門，銅镮徐叩。老媼少娃，款關(guān)延客。白已他出，期以翌辰。待曉招攜，重尋莎徑。直造綺窗，玉人初起。倚簾曉裝，鬒發(fā)如云?！觫鹏D珠額，桃腮含暈。杏靨微渦，嬌逐步來。羞從面起，靡顏韶齒。星眸射人，含笑延坐。寒喧甫畢，一座盡怡。頃之春柳生踵至。女伴麕集，合坐諧譚，數(shù)刻始別。從此同人招飲，座無玉紅不樂，玉亦非坐中人不歡也。玉善觴政，拇戰(zhàn)尤工。東山生最喜與角。酒兵亦稱大戶，酒酣耳熱，逸興橫飛。媚態(tài)憨情，色飛眉舞。舉坐囅然。顧性特兀傲，脂粉生涯，偏忤權(quán)豪。桃李其色，鐵石其心，不免動遭時忌耳。
雙珠年稱十七，舊隸京江。為三徑主人假女，掛籍邗上。肥比玉環(huán)，憨如袁寶。固宜長把花枝傍輦行也。諧語媚詞，百態(tài)橫集。而雙蛾微促，若不勝清。十二峰人與有舊歡，既而唇反。東山生屢思還珠合浦，鴛字重描，竟未易再為撮合也。性慷爽，遇所不可，不少假借。背人默坐，冷語侵心，令人不能復(fù)耐。當(dāng)其得意，魂飛色授，情態(tài)嫣麗。妖語妍詞，百端交作。加以顏如紅玉，光艷瑩然。芳容相對，真?zhèn)€銷魂。倘入漢宮，合德亦當(dāng)卻步，誠禍水也。無他伎能，而艷幟獨樹。余在白門，即耳其名。到此，始知名不虛得。第其素性翾輕，乳燕傍門，不肯舊巢戀主，恐花暝柳昏，仍未免春泥狼籍耳。喜鳳姓王氏，年祗十四，舉止佻冶，而時復(fù)羞澀。娭光妙視，情態(tài)天生，宛似大家青衣。蘭香亦王姓，年已不少，貌瘦削。見客依依，移晷不去。盈盈脈脈，若不勝情。妹蘭娟倩爽，齒牙快利，間以詼諧，時作憨態(tài)，工謳北詞，年僅及瓜，當(dāng)推后來之秀。明珠舊名小如意，齒近老鳳，貌平平而雅工彈詞。東山生每見，必索其唱小詞，頗覺聽之忘倦也。
寶珠，邗上人，而新歸自崇川。余初從岑氏齋頭見之。齒類徐娘，而偏饒豐韻。天寒倚竹，翠里生憐。弱柳晚風(fēng)，珊珊蓮步。有林下風(fēng)氣，非復(fù)障袖抹肩故態(tài)也。雅工詞令，從容酬答，款曲得宜，酒酣度曲，以盞代茗，可稱大戶。觴政極嚴(yán)，不少假借。東山生嘗與角拇戰(zhàn)，鏖數(shù)十合，始不相下。既而輸服，飲乃極歡。僑高麻子家，以事杜門，客必逾垣，始得相見。同人過訪，偶效西廂，粉墻兒不至高似青天也。
瘦如飛燕，弱不勝衣。鬢影花香，別余清韻?；▍仓心繛槭輰氈?，果然人比黃花矣。小云舊為京江名下。侑觴者，招無虛夕，而色藝平平，名士殆如冠玉耳。小素為麻子假女，娟楚有致，舉止安詳。久負(fù)時名，近為一武夫以千二百金購去，水底鴛鴦，固較勝溪頭鸂鵣。第聞十二金釵，已列其六。滿園春色，恐不免有紅杏出墻之慮也。夏秀蓮，金蓮之妹，自京江還。豐碩醲粹，靡顏膩理，體似昭儀?？陀刑糁撸贼H鬑有須，始多捍格。俄此君以星相之說，屬工芟薙。夜雨池塘，不生春草：東風(fēng)簾幕，獨對名花，何樂如之。好事者輒緣此相嘲，客亦不諱言之也。姊妹并工度曲。曼聲徐引，聽之忘倦。金蓮字云仙，尤工琵琶。指音清脆，頗殊俗響。譚話娓娓，舉止嫻雅，珊珊子亟稱之?，F(xiàn)亦旋邗。酒闌茶罷，偶一清譚，覺梨花夜月，別有會心。較異芳春桃杏，差堪與南枝倩影，同秀羅浮爾。
陳四家住石牌坊后。敗瓦廢椽，榛蕪極目，曲折始達(dá)。姊妹花開六七枝，馳名者巧玲、雙玉。余從京兆眉史同訪巧玲，值以玳瑁箸供食，放箸延客，情詞款曲。軟語昵人，嫣然作態(tài)，令人心醉。眉史一見傾倒，屢欲招致，以雙珠故，未能遂意。會雙珠以事他避，始數(shù)招侑觴，悄語纏綿，備極兜搭，殆足銷魂也。雙玉年廿許，以謳名。一曲明珠，時稱罕比。惜嗜阿芙蓉，不免消瘦，雙頰略為減色。金玉年將及笄，而情態(tài)頗足，亦以善謳得名。玉蝠倩秀，楚楚可憐，伎藝亦可觀，論者謂勝于二玉。愛香少有時名，大致倩雅。素琴初見，未笄，貌具男相。未幾而云鬟霧鬢，綽約生姿，睇眄有情，別饒小兒女風(fēng)味。真后來居上爾。
十二峰人嘗以秋日招飲小高二家。從入深巷，仄經(jīng)徐步，蓬蒿滿目，蛇行紆折，棘刺牽衣。俄而深堂曲室，別有洞天。酒炙紛陳，竹肉競進(jìn)。觴飲極樂。名花六七，酬答雜沓，情意殷勤，亦一勝也。陳愛珠小字月仙，十二峰人所昵。雙眸頗明秀，善眄睞，顧盼流轉(zhuǎn)，隱含蕩意。背鐙送目，春色撩人。忽以事忤所歡，大受譏啁。同席復(fù)歌小詞嘲之。粉淚盈盈，珠零粉頰，合座力為緩頰，乃已。春林妍雅有憨態(tài)。喜林其妹，頗似高家喜鳳，而加以儇利，善譚諧，不如其凝靜也。如香、翠香亦姊妹。如香貌中資，善謳吳歙，清越有節(jié)，略能識字，情詞宛轉(zhuǎn)，舌妙粲花。國香主人曾招致之。翠香乏婀娜之態(tài)，而眉目偏具姿媚，凝重不喜言語。十二峰人曾泥余招之侑觴。一曲當(dāng)筵，珠喉宛轉(zhuǎn)，不寂寞也。聞并工蹋歌，能演小劇。引喉按步，略有可觀。惜過客匆匆，未睹氍毹舞態(tài)。蘭英為懷寗聽月人所青目，極相愛昵。齒雖鶵鳳，而言詞懁黠，齒牙清麗。其余如玉琴、素云、素娟輩，雖少挾所長，而皆魯衛(wèi)之政，秪堪為風(fēng)雅附庸耳。
劉三娘住芝麻巷。新居未久，花枝十?dāng)?shù)。文秀、小亭為翹楚。意致明媚，亦頗可取。主人假孫女喜林，年才十四，貌略似小寶珍，而眉目娟秀過之。雙眉熨貼，意度端凝。倘探以吳姁瓜字含瓤，不妨窺見秘隱也。素蘭新到，貌似娟楚，意度溫婉。僅一接譚，不能遂相題品。余子碌碌，無煩再費褚墨爾。
曲中裝束，盡效蘇臺。匆促不暇，始加鬏髻。金泥裙帶，翠袖芙蓉，摹仿未必全工，而規(guī)模竟為粗具。每一過從，差免生遷客之悲。間有工昆山曲子者，渭城楊柳，恍操南音，不致秦聲增人忉怛。三五女郎，類工調(diào)謔，儇利便捷，囀若春鶯，能令游子蕩心，老成醉魄。酒酣耳熱，促坐合尊。香髩廝磨，蘭言徐款。斯時非柳下季恐不勝坐懷矣。
古人千金買笑，而今則纏頭之贈，有賞其工于哭者。南詞中如哭小郎哭孤孀之類，向為江北擅場。二八佳麗，往往專能。十二峰人、東山生頗喜聽之。每際歡場，輒索此曲。曼聲徐曳，哀音動人。每至轉(zhuǎn)咽過情，真不止如泣如訴。后庭玉樹，未必如其悲感頑艷。一曲紅峭，亦外篇也。
九月既望，余偕東山生及諸同人為三徑之游。日色方中，微云羃■⑵。意謂少留，即可命駕。乃秋雨淋漓，自午徹夜，主人殷勤留飲，遂命壺觴。妹玉二妹，先巳他往，俄頃旋返。張筵列坐，品酒徴歌。漏下三鼓，始同還寓。街衢積水盈寸，肩輿燈火，相從道旁。極盡歡娛，正復(fù)不覺其況瘁耳。
余輩聚處宴游，春柳生柳枝庵中居多。每聚，酒炙疊進(jìn)，珠玉在前，觴政競角，行歌相和，無客不釂，靡飲不歡。香草詞人懸弧日，同人公為介壽群萃庵中。小齋明瑟，張鐙圍坐，飛觴醉月，興會飆舉，備極歡洽。固由主人好事，諸同人興亦不惡也。
春柳生四月間同月旦客游京口，邂逅小云、玉紅，遂介香草詞人、四明珊珊子同招侑觴。酒盡歌闌，俄而鼓棹。從此頗相系念。小云適來，舊雨乍逢，遂相招致?；ǔ孪?，時接清譚。遙見玉紅，翩然絕跡。朋儕宴集，非紅不招，固尤物之移人，亦鐘情之非妄已。月旦客頰有梨渦，玉紅一見心傾，極相顧盼，時共嘲謔。牽據(jù)引袂，別具纏綿。雖春柳生在座不忌也。同人以此時相椰榆，月旦客輒訥無以對。俯首弄袖，顏如渥丹。政自別饒風(fēng)趣。
十月中浣，□金總?cè)肿鄤P而還。艤舟邗上，合聲色選歌舞以盡其樂。小金鳳、寶珍及玉紅諸名艷畢集。酒酣徹晏，獨留金鳳為夜度計。沛國觀察夫人手為理妝勸進(jìn)。鴛鴦隊子，旗鼓一新，鸞棲三宿，贈纏頭錦甚豐。金鳳從此稱病?？突蜻^訪，云髩惺忪，花容寂寞，居然弱態(tài)。娘子軍固不敵金鐃屢奏之大帥哉。坐此情興大減，往往避客，職是故耳。
四明珊珊子舊識玉紅，雅自屬意，未克定情。忽自京江放棹而來，香草詞人喜相告語，同訪玉紅。肆筵命飲，酬答甚歡。俄而招致者至，意拳拳竟不肯赴。鴇母諄囑同人勸駕。徘徊不忍，珠淚盈盈，縈繞目睫，再三開導(dǎo)，勉強(qiáng)一往。俄頃即還，醉顏微酡，散步凝笑，儼如弱柳春風(fēng)，搖曳作態(tài)。翌日重飲柳枝庵中，華鐙夕張，式燕且譽，賭酒論歌，丙夜方罷。珊珊子因有事京江，旋即返棹，卒未能通款曲。鴻爪雪泥，徒留蹤跡爾。
陸素香，曲子師之女。舊在三徑草堂，貌中人，伎能粗具。楚客昵之，遂別卜居?？鸵跃媒?，冀成眷屬。素香雅非所愿，客乃偽造婚券，詭稱買妾中變，鳴官壓制，會有人貲為解者，事始寢。居不匝旬，客以賺人釵釧被控，系請室半月方釋。天道好還，政不必謂野宿鴛鴦，可供魚肉耳。
楚人緱山氏擬納玉紅，贈遺優(yōu)渥。無夕不招，冀相鉤餌。玉悟其術(shù)，意微卻之，客大失望，遂相逼辱，致遭訟累，入金為解，乃巳。而所得已耗七八矣。牙爪耽耽，唇舌時作，草堂杜門，既而遠(yuǎn)飏。春柳生時訪息耗，若有所失。月旦客尤切至，無日不于春柳生前，殷勤探問，意態(tài)可憐。他日重逢，不知個人何以發(fā)付也。
東山生一見瘦君，頗垂青睞。而自守綦嚴(yán)，流水行云，不欲偶著色相，瘦君亦殊傾倒，紅偎翠倚，依依可憐。東山生嘗擬遍作朱幡，普護(hù)花界，可謂菩薩心腸。未知此種愿力，果能償否？
曲中以招致侑觴為最樂。合尊促坐，對酒當(dāng)歌。心許目挑，情文交至，不甚唱夜度曲。知音素稔，始克一度尋春。雖粉黛生涯，非盡肉林鷹犬也。女郎稱未破瓜，諱言改裝。有私昵者，銀釭背坐，偷解羅襦，亦情不自禁，惟不肯公然延迷香洞設(shè)神雞枕耳。
綈袍生初自淮壖來，一見玉紅，即相傾倒。陰市珍物，竊通贈遺。始猶捍卻，固請乃受。會玉以他事積忤尊客，生為排解百端，得以無事。自此感荷，頗加眄睞。生僥幸得當(dāng)，曲致拳拳。雖水月鏡花，而相賞竟在驪黃之外。適有高湖之役，浦颿既掛，蘭思猶縈。遍致書函，屬為鈴護(hù)。真可謂名花慧鳥，鑒賞非虛已。
曉風(fēng)殘月，鐵板紅牙，低唱淺斟，冶游勝事，顧量珠記此。曲間頗屬罕聞，即有名工，亦非昆山本色。分利合度，良非易言。三月廣陵，竟嗟絕調(diào)。學(xué)圃客至自淮西，清謳素擅，引宮刻羽，曲盡其妙。柳枝庵小集，酒酣耳熱，引喉高唱關(guān)大王訓(xùn)子，趙太祖訪雪濟(jì)師伏虎諸劇，兼及生旦家門數(shù)曲。音節(jié)諧和，高下抗墜，各得所宜。四座神王，邃工大有裂破玉龍之懼。是日城北公招春林侑觴，雖勉強(qiáng)數(shù)闋，不免顰效為難。曲高和寡，良有以也。
步步生蓮，美人所必不可少者。石榴裙底，羅襪一鉤，最足令人魂銷。乃遍覽群姝，雖非白足摩登，大都有湘蘭之病。使楊鐵崖復(fù)生，不能更以鞋杯行酒矣。高家喜鳳，極為纖妍。雙跌貼地，正如出水紅菱，婀娜可愛。余者間有可取，而仿佛偏難。衣香鬢影，色色撩人。畢竟葑菲莫采，可稱憾事。
尤物招忌，自昔而然。往往名姝，易遭謗缺，磽磽易屈，真不妄也。玉紅、小寶玲輩以艷名久享，車馬盈門。酬應(yīng)少疏，即忤物議。飲食之訟，時復(fù)中之。倘非持護(hù)有人，玉碎香消，誠為可慮。而當(dāng)官符甫下，追呼滿庭?；蝓遘k橫加，舉室搶攘。溫柔鄉(xiāng)中，受此惡境。施之者未知誠出何心，當(dāng)之者不覺因而裂膽。余在邗時，目擊耳聞，往往毗裂發(fā)指。迄今扁舟雨夜，停泊荒原，猶覺風(fēng)波可虞，勝于利涉也。翌夕泊舟蒲濤城下書。
火井生蓮，自非虛語。院中本陷人坑塹，況當(dāng)時世艱難。獻(xiàn)笑倚門，鼠雀時虞，危于燕幕，有何顧戀。不急抽身，第或知己未逢，虛左相待?；蚋感直破?，因循未遑，是亦人情，不妨相亮。若乃齒同房老，春花秋月，暮去朝來，尚貪戀風(fēng)塵，不思退步。竊恐明眸皓齒，空負(fù)花枝；舞扇歌衫，終歸流水。始嘆悔遲，何嗟及矣！
冶游裙屐，往往工制楹聯(lián)，贈所賞識。曲中姝麗，亦多喜贈以聯(lián)語，藉結(jié)翰墨因緣。是以此中竟多佳句。小云如"錢塘蘇小前因在，巫峽朝云變態(tài)多。"明珠如"明月一輪人獨立，珠簾半卷雙燕飛。"玉紅如"笑我重來修玉鏡，問卿何事墮紅塵。"，款皆修月主人，竟是一人所撰，不知何許人也。喜鳳如"喜從萍水逢知己，鳳集梧岡迥出群。"亦尚平穩(wěn)。月仙如"月夜又逢橋廿四，仙山不隔路三千。"又如"圓相最宜修桂魄，詩心端合制蓉裳。"則十二峰人所貽。又有贈玉紅集句一聯(lián)云："夜月玉屏巢翡翠，春風(fēng)紅豆誤鸚哥。"跋語亦甚工倩。綈袍生贈聯(lián)云："瓊簫月冷人如玉，繡幙春醲花正紅。"東山生贈寶珠云："小字瑤釵痕刻燕，清謳瓊管句探驪。"皆有四六跋語，清麗有則。余集宋詞為人贈蘭英云："春入蘭心，嬌含柳眼；花銷英氣，酒祓清愁。"亦天然玉合子也。
時流評隲以小金鳳為最，小寶玲、玉紅亞之。以余所見，寶玲端倩，玉紅流麗，各不相下，自具擅場。小金鳳，余知之未詳，不能臆斷也。竊謂風(fēng)塵本無全美。零珠碎璧，止堪義取斷章。金屋蘭閨，麗人不少。自與東風(fēng)桃杏，品格不同。未可相提并論。特僅此品題，差異自鄶無譏爾。
濃桃艷李，取勝一時。巷陌東風(fēng)，僅娛游目。向來色藝并稱，始為全璧。今則正聲響絕。真美亦稀。風(fēng)月平章，祗可略觀大意。下乘人物，概不以污齒頰，并非惜墨如金也。徐青藤畫蒲桃詩云：
半生落魄己成翁，清臥蕭齋對晚風(fēng)。
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
余以孤舟夜雨，藉遣寒宵，亦猶青藤托興丹青，銷磨歲月。非謂此中有人，果可呼之欲出也。
曲中諸美，均系假女，其姓氏多不可問。即名字亦往往時為更易。閱時稍久，不復(fù)可尋。名姝稍為易訪，以傳聞既遍，不肯再更也。玉紅本姓陶，其家尚存。余則或轉(zhuǎn)徙貿(mào)遷，或出自童稚，不復(fù)知生我何人。飄茵落溷，故是各具因緣。第如此浮生，殊為可憫。不知過去因中，果何修積，獲此善果爾。
院中締交，謂結(jié)線頭，江北里下河各處皆然。八家大率此中巨擘，謂之清堂名。下此者謂之渾巢子。凡在渾巢中者，不能污泥自拔，即偶爾雞犬升天，終不為同儕愛重。流品之分，曲中猶然，固可薰猶一例哉。
余嘗偕香草詞人、東山生閑行道左，經(jīng)一曲巷。倚門女郎，姿態(tài)清潔，輾然顧笑。經(jīng)過數(shù)武，試一回首，尤笑不可仰，方擬追蹤，倏已含笑進(jìn)巷。叩門而入，窺其舉動，大是秦樓。他日偶過，見面即笑，究竟不知誰何，未暇詳為搜訪。大抵此邦花枝不乏，本非客游人所能遍識。畫樓曲室，徑絕漁郎，誠未能一一問津爾。
招伎侑觴，人不過餅金二三枚，即勸酒當(dāng)筵，備極酬答之樂。座客既可盡歡，女郎亦樂于從事。名為出局，以是為榮。所費不多，往往非花不醉。第從此竿頭日進(jìn)，則沈酣花月，所需不貲。竊恐阮藉囊空，未必花枝含笑。不若過眼云煙，為不失本來面目耳。必求極樂，毋乃太癡。
舊城中有居姓姊妹二人，大略娟楚。新有營弁某以三百金易其妹。其姊少遜。聞尚待賈，同鄉(xiāng)友人為言之。水師總?cè)帜恢杏袞|甌氏者，酷喜金玉，往往招攜。須髯如戟，時為拔去，亦不以為忤。久而愈篤，可謂愛花成癖者。亦此君為余言也。
十二峰人嘗同國香主人至徐寧門，訪一姝麗。深巷曲折，數(shù)繞始達(dá)。小樓清雅，麗人在焉。字日香儂，錢塘蘇小也。歸為余言而屢欲往尋，不特路絕桃源，抑且芳蹤幽杳，幾如峽云無跡，莫可端倪。聞貌甚端妍，而詞藻辯慧，且將有所適。惜乎未能謀面也。
清江陳玉蝠為曩時花榜殿軍。往在海陵曾見之。工謳昆山曲子，套數(shù)極多，言談斐亹，竟日不倦。故是老宿，后輩所不及也。住蔣家橋，聞有主者，不復(fù)可往。學(xué)圃客嘗因緣一見，態(tài)度猶昔。惜未能重訪爾。
游三徑草堂者，輒以珠玉同稱。余輩初亦等量齊觀，謂未易優(yōu)劣。會拗蓮生耳珠玉之名，泥余同訪。曉妝初罷，連袂偕來。芙蓉簾幕，接談未久，生即謂余玉有光艷，差近雉皋金玉二姝。珠則粗才，不過少異尋常脂粉。余深維其語，殊覺大有會心。自此品題，當(dāng)無舛錯。
此間有名黃魚者，大率村墅女郎。飾貌修容，僑居城市。茅簾竹舍，作夜度娘。亦間有姝麗，可悅時目。惟蓮船盈尺，湘裙徐啟。滿床蹣珊，不免令人索然乏味。聞此種率工房中縱送術(shù)，是以嗜痂者甘之如飴。斯亦冶游之外篇，風(fēng)雅之變境也。
魏晉樂府有巾舞、拂舞，遺制久佚。今則二八女郎，曼聲按步，宛轉(zhuǎn)踏歌，和以箏琶。每當(dāng)綠酒微醺，紅燈高掛，尋音按節(jié)，心調(diào)氣和。翠巾徐拂，衣香襲人，有足神移目奪者。非知音密席，推獎再三，未肯輕試?yán)w腰，偶施雅步也。其曲有獨上小樓獨對孤燈諸則，并皆情致纏綿。雖非白雪陽春，大率昵昵兒女語。加以金蓮貼地，瑤珮飛云，楚楚腰肢，氍毹迥轉(zhuǎn)，倍覺情文相生。玉蝠、大寶珍、王喜鳳最擅勝場，余亦有專工者。殆亦巾舞之濫觴歟。
小金玲僑高二家，新自崇川歸，未數(shù)日也。貌秀倩，意態(tài)甚媚，齒猶雛鳳，楚楚生憐。金珠年十八，自京江來。貌豐艷，意態(tài)恬適，綺席乍登，時譽大著。寶珍舊在海陵，曾同游宴，昨亦返棹崇川。齒雖少長，尚可想昔日規(guī)模。談話頗不枯寂，惜嗜阿芙蓉，不免秋娘漸老耳。
朋儕中十二峰人最豪宕。流連歌席，色舞神揚。雅近吾家橫峴生氣概，春夏氣良不可少。東山生和而不流，雖有國風(fēng)之好，不過香草美人之思，不屑屑求實際也。第用情最深，有所向往，固結(jié)纏綿，不能自解。幸防閑有素，不致倡條冶葉，繭裹絮纏耳。香草詞人亦長于情者。惜以楊枝夙約未酬，無暇作章臺新夢。所以與花周旋，未著色相。春柳生綺歲多情，而自期甚厚，操守亦嚴(yán)。雖心賞有人，終未肯紅樓選夢。夫惟大雅，卓爾不群。彼君子兮，何日忘之。
夫文生于情，綺懷難懺；醒勝于夢，絮果非誣。自非金臂大人，痛加棒喝，繭纏蛛縛，易種因緣；等藕尋蓮，罔蘇結(jié)想。根塵孰悟，纏使常深。夢幻泡影，誰如是觀。太空元虛，詎非有境。曷怪丹衷易昧，白業(yè)罕修也。仆以妙年，即生色界，沈綿迷罔，覺岸希求。得失窮通，浮云等視。獨至契深裙帔，緣締簪裾。弗揆凈因，特生戀境。乃至握手頃刻，挑目須臾，妄謂宿根，匪由勉致。顛倒一念，遲徊寸心。厚自排遣，莫能強(qiáng)制。是以笠屐所及，每多花旋招尋。時識空花，旋迷智種。迄今孤舟雨夜，彳亍郊原。聽刁斗于高城，聆雞聲于村岸。非不寂寞是叩，羈窮可憐。而窈冥靈憺之思，斗葉儷花之筆，靡所發(fā)舒，性靈湮郁。由是剪燈酒罷，弄筆雨余。匯記前蹤，纂成斯帙。色空胡徴，因果寧虛。將使生香活色，悉繪毫端；盡態(tài)極妍，都呈腕底。其人呼之可出，于事非出無稽。托子虛亡是之辭，為璚篋瑤函之閟。雌黃月旦，偶寓丹鉛。庶玉人月夜，藕認(rèn)芳蹤。金埒風(fēng)前，堪尋舊躅。編錄既咸，讕言復(fù)申。勿嗤饒舌豐干，當(dāng)愧辯才非慧爾。嘉平朔日海陵宵泊書。
〖注：■⑴，上髟下委，wǒ，音婐，■⑴鬌，髮美也?！觫?，罒＋歷，音歷，羃■⑵，煙貌?！?/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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