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ㄇ澹┪溥M黃永云孫　著

　　姍姍者，字小姍，周姓，戴溪黃夫人侍兒也。母夢吞素珠一粒，覺而娠，群輩卜之，宜男。及姍姍生，咸賀之曰：“是雖女也，當有福慧?！睌?shù)歲戲于庭，適夫人敕銀工制釵，曰：“如一封書式?！鄙荷簯?yīng)聲曰：“一封書到便興師?！狈蛉藶橹l(fā)粲。自是極憐愛之，親為束發(fā)裹足，令從女塾學(xué)，得近筆墨。稍長，課之繡，金針鴛譜，一見精絕。稟性婉媚，善伺夫人意，先事即得。夫人每曰：“此吾如意珠也?！庇子袧嶑?，薰香浣衣，唯恐弗及。凡其服食器用，卒不令諸同伴近之。晝則旁習女紅，夜則隨夫人合掌誦大士。既退，但閉閣寢坐，終不聞?wù)Z聲。其靜心類如此。

　　丁亥，姍姍年十五，夫人將為之字。而孝廉黃永云孫者，時以下第歸里。云孫故倦游，然門外多長者車轍，問奇屨滿，劈箋調(diào)墨，日不暇給，思得麗姝為記室。厥配湘夫人，才而賢，相與謀之曰：“是欲副余，天下豈有樊素、朝云其人者乎？即有之，當以禮聘?！倍茖O負相如之渴，所好又特異，每曰：“豐肌肥婢，傭奴配耳。昭陽第一安在？吾寧筑避風臺俟之?！币怨时∮斡趶V陵、姑蘇之間，幾于紅粉成陣，而卒無所遇。

　　一日為黃夫人六袠初度，云孫以族之猶子，從而捧觴焉。姍姍侍夫人出，常妝便服，遲遲來前。鬂云膚雪，柔若無骨，而姿態(tài)閑逸，娟娟楚楚，如不勝衣，立而望之，殆神仙中人也！云孫瞥見心蕩，私自念曰：“其道在邇，求之則遠。彼美人者，真國色無雙矣！”時親族畢集，群進而壽。姍姍延佇既久，云孫得數(shù)數(shù)目之。姍姍面頰發(fā)赤，為一流盼而已。禮畢，遽隨夫人入。云孫悵然別去，賦《浣溪紗》一闋。于是呼媒者告之故，使通殷勤。而夫人重惜之，不欲以備小星之選，固拒不許。云孫書空無聊，計無所出。乃夫人之長君來玉、次君雪茵，固善云孫，力為之請。夫人曰：“吾以掌上撫之，極不忍使為人作妾?！北赜麨樵茖O請者，有珊珊在。命家嫗以其私詢之，姍姍不言。嫗曰：“是前稱壽者，恂恂少年，吾聞其才名冠江南，捧硯司花，猶勝黨將軍羔酒。且私心慕子，唯恐不得當也。唯夫人命，可乎？”姍姍首肯。先是，里中貴子弟，為夫人內(nèi)姻者，咸愿以金屋貯姍姍。姍姍聞之，輒大恚。至是聞嫗言，為一破顏，以是知其心許云孫矣。即報可，云孫大喜過望。湘夫人出私資聘之。

　　是時適當順治戊子十月，諸應(yīng)春官試者，悉北上。云孫將諏吉娶之偕往，以父命不果，且促之駕，不得已，治裝將去。而聞姍姍忽遘疾，云孫為留竟月，延醫(yī)治之，意殊怏怏不欲行。使者傳夫人語曰：“兒疾在我，云孫豈以一女子病，而輟試事？”越夕，仆夫促行，其友許圣本等餞之郊外。云孫賦《減字木蘭花》一闋志別曰：

　　東君有意，知許梅花花也未。小漏春光，怎禁西風一夜霜？　　凄然相對，花底溫存花欲淚。殘月如弓，幾剪燈花又曉鐘。

　　遂去。而姍姍病益劇，醫(yī)來猶強起櫛沐，然已骨立不支，似猶舉首盼泥金也。既又聞云孫被放，愁容憔悴，捧心而泣。夫人再三慰諭曰：“若何所言，但告我！”姍姍曰：“妾命薄，辱夫人膝下十六年于茲。無祿早世，不得長侍阿母，夫復(fù)何言？”夫人固問之曰：“豈有思于云孫耶？”姍姍長吁瞪目，顧左右曰：“扶我扶我！”起而頓首曰：“郎君天下才，眷我厚。今試北，非戰(zhàn)之罪，乃以妾故也。且妾夜者夢持檄召我，冉冉登云而去，意者在瑤池紫府之間。為我謝郎君！生死異路，從此辭矣！”撫枕淚落如雨，自后不復(fù)進藥，數(shù)日竟死。

　　死之三日，云孫抵家，湘夫人淚光瑩瑩然猶在目也。云孫曰：“將無妾面羞郎，來時未晚耶？”湘夫人曰：“不然。坐定，吾語若?！眹@曰：“吁！姍姍死矣！”云孫既內(nèi)傷姍姍，居平忽忽不樂，幽思隱慟，時結(jié)于懷。嘗以一杯臨風告于靈曰：“吾將入海，乞不死藥、返魂香以起之，則三神山有大風，引舟不能到。欲得少君方士之術(shù)，上天入地求之遍；而七夕夜半，未及比肩，無誓可憶。佳人難再得，當復(fù)奈何？”然其后姍姍亦數(shù)入夢，是耶非耶？不可向邇。于鱗《李夫人歌》云：“紛被被其徘徊，包紅顏其弗明?！眱烧Z俱神似?；蛟疲骸皧檴檹姆蛉蓑薇朔?，先以凈體化去，不效梁玉清累太白。”理或有之，大要使白骨可起，則月下風前，呼之或出?！赌档ねぁ芬粫?，不得盡謂湯若士寓言也。姍姍既死，三閱月，同里墨莊書史為之傳。

　　論曰：余聞姍姍遺事甚詳，其吳娃紫玉之流與！或曰：“天下多美婦人，何必是！”此情儂之言，不足為云孫道也。云孫登堂乍逅，未得再顧，而鐘情特甚，豈冶色是溺，蓋亦嘆為才難者乎！史稱阮嗣宗醉眠鄰女爐側(cè)，及其既死，又往哭之，可謂好色不淫，云孫近之矣！

　　〖張山來曰：才嬡遭妒婦，吾甚恨之。今黃夫人賢德如是，而姍姍不克永年，豈彼蒼亦妒之耶？〗

　　【附錄】

　　黃永，清江蘇武進人，字云孫。順治進士。官至刑部員外郎。工詩文。與董以寧、鄒祗謨、陳維崧稱“毗陵四子”。著有《姍姍傳》、《溪南詞》，又有《黃云孫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