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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純字厚卿，祖汴人也，隨父寓成都。天姿卓越，杰出世表。宣和間，薦而不第，歸郁郁不自勝。家居月余，因適鄰郡，謁母舅王通判。舅引生至中堂拜妗，因呼其子善父出拜，年七歲矣。再命侍女飛紅呼嬌娘來。良久，飛紅附耳語妗，以嬌未經(jīng)妝為言。妗怒曰：“三哥，家人也，（生第三）出見何害？”生聞之因曰：“百一姐（嬌第百一）無他故，姑俟何如？”妗因笑曰：“適方出浴來理妝耳。”又令他侍女促之。頃刻，嬌自左掖出拜。雙鬟綰綠，色奪圖畫中人，朱粉未施，而天然殊瑩。生見之，不覺自失。敘禮竟，嬌因立妗右。生熟視，目搖心蕩，不自禁制。妗笑曰：“三哥遠來勞苦，宜就舍少息。”因室之于堂之東，去堂二十余步。生歸館后，功名之心頓釋，日夕惟慕嬌娘而已。舅妗皆以生久不相見，款留備至，生亦幸其相留，冀得乘間致款曲于嬌也。平常出入舅家，周旋堂廡，雖時與嬌晤，未敢妄語相及。久之，察其動靜，言笑舉止，如有猜疑不足之狀。知其賦性然也，求所以導(dǎo)情，而未能得便。
一夕，嬌晚繡紅窗下，倚床視荼蘼花，久不移目。生輕步踵其后，嬌不知也，因浩然長嘆。生低聲問曰：“妹何嘆也？將有思乎？”嬌不答，良久乃曰：“兄何自來此？日晚矣，春寒逼人，兄覺之乎？”生知嬌以他辭相拒，因應(yīng)曰：“春寒固也?！眿杉村已惨?，生亦歸舍。自后時同歡笑，生言稍涉邪，嬌則嚴容正色，若不可犯。生以為嬌年幼，不諳情事，因不介意。
一日舅有他甥至，開宴，申生預(yù)坐。酒半，妗起酌酒勸他甥，因及生。生辭，妗曰：“子量素洪，獨不能一開懷乎？”生言矢志功名，且病久不復(fù)能飲。妗未答，嬌參語曰：“三兄似不任酒力矣，姑止此?！辨∧溯z觴退步，酌酒勸舅。申生之前，燭燼長而暗。嬌促步至燭前，以手彈燭，因流視語生曰：“非妾則君醉甚矣?！鄙x曰：“此恩當銘肺腑?！眿晌⑿υ唬骸按四硕骱?？”語未畢，妗因索水滌觴，嬌乃引去。自此生復(fù)留意。
一夕嬌獨坐于堂側(cè)惜花軒內(nèi)，生偶至，見嬌憑闌無語。時花檻中有牡丹數(shù)本，欲開未開。生還取筆揮二絕以戲之曰：
亂惹祥煙倚粉墻，絳羅輕卷映朝陽。
芳心一點千重束，肯念憑欄人斷腸。
嬌姿艷質(zhì)不勝春，何意無言恨轉(zhuǎn)深？
惆悵東君不相顧，空留一片惜花心。
嬌得詩，巡檐展誦，未畢，忽聞妗語，嬌乃藏之袖中，趨歸堂中。生悵恨殆無以為懷，因作一絕，題于堂西之綠窗上。詩曰：
舊影縈階睡正醒，篆煙如縷半風(fēng)平。
玉簫吹盡霓裳調(diào)，唯識鶯聲與鳳聲。
后二日舅他出，嬌窺生不在，直入臥室。見西窗題句，躊躇玩味。知生之屬意有在，乃濡筆和韻以寄意焉。詩曰：
春愁壓夢苦難醒，日回風(fēng)流漏正平。
魂斷不堪初起處，落花枝上曉鶯聲。
生歸，見嬌所和詩，愿得之心，逾于平常。然言語相挑，或?qū)蚍?，乍昵乍違，莫測其意。
一日，舅妗開宴，自午至暮酒散。舅妗起歸舍，生獨危坐堂中，欲即外舍。俄而嬌至筵所，抽左髻鈿釵，勻博山理余香。生因曰：“夜分人寢矣，安用此？”嬌曰:“香貴長存，安可以夜深棄之？”生曰：“篆灰有心足矣。”嬌不答，乃行近堂階，開簾仰視，月色如晝，因呼侍女小慧，畫月以記。乃顧生曰：“月至此，夜幾許？”生亦起下階檐，望星嘆曰：“織女將斜，夜深矣。”因曰：“月白風(fēng)清，如此良夜何！”嬌曰：“東坡錘情何厚也！”生曰：“情有甚于此，焉可以此誚東坡也？”嬌曰：“于我何獨無之？”生曰：“誠然，則佳句所謂‘壓夢’者，果何物而苦難醒乎？”言情頗狎。嬌因促步下階逼生曰：“兄謂織女銀河何在也？”生見嬌之驟近，恍然自失，未及即對。俄聞戶內(nèi)妗問嬌寢未，嬌乃遁去。次日，生追憶昨夕之事，自疑有獲，然每思遇事多參商，愈不自足，乃作《減字木蘭花》詞以記之，曰：
春宵陪宴，歌罷酒闌人正倦。危坐中堂，倏見仙娥出洞房?！ 〔┥较銧a，素手重添銀漏永?？椗焙?，月白風(fēng)清良夜何。
次日晨起，生人揖妗，既出，遇嬌于堂西小閣中。嬌時對鏡畫眉未終。生近前謂之曰：“蘭煤燈燼邪，燭花也。”嬌曰：“燈花耳，妾用意積久?！鄙唬骸霸敢砸话胴の視倚??！眿闪钌职?。生舉手，油污其指，因請嬌曰：“子宜分贈，何重勞客耶？”嬌曰：“既許君矣，豈惜此？”遂以指決煤之半以贈生，因牽生衣，拭指污處，曰？“緣兄得此，兄其惜此衣邪？”生笑曰？“敢不留以為質(zhì)？”嬌因易色曰：“妾無他意，君何戲我？”生見嬌色變，恐妗知之，因趨出，珍藏所分之煤于枕中。因作《西江月》詞以記之，曰：
試問蘭煤燈燼，佳人積久方成。殷勤一半付多情，油污不堪自整?！ ℃址謥淼牡模梢率锰庉p輕。為言留取表深誠，此約又還未定。
自后生心搖蕩特甚，不能頃刻少置，伏枕對燭，夜腸九回。思欲履微道以實嬌心而未得。一日暮春小寒，嬌方擁爐獨坐，生自外折梨花一枝入來。嬌不起，顧生。生乃擲花于地。嬌驚視，徐起，以手拾花，詢生曰：“兄何棄擲此花也？”生曰：“花淚盈暈，知其意何在？故棄之?！眿稍唬骸皷|皇故自有主，夜屏一枝，以供玩好足矣，兄何索之深也？”生曰：“已荷重諾，無悔！”嬌笑曰：“將何諾？”生曰：“試思之?！眿刹淮穑蛑^生曰：“風(fēng)差勁，可坐此共火?！鄙廊患聪c嬌偶坐，相去僅尺余。嬌因撫生背曰：“兄衣厚否？恐寒威相逼也?！鄙腥辉唬骸澳苣钗液荒钗覕嗄c耶？”嬌笑曰：“何事斷腸？妾當為兄謀之。”生曰：“無戲言，我自遇子之后，魂飛魄揚，竟夕不寐，汝方以為戲，足見子之心也。予每見子言語態(tài)度，非無情者，及予言深情味，則子變色以拒我。諒孱繆之跡，不足以當雅意。一言之后，余將西騎矣。子無苦戲我！”嬌因慨然良久曰：“君疑妾矣，妾敢無言？妾知兄心舊矣，豈敢固自鄭重以要君也？但恐不能終始，其如后患何？妾亦數(shù)月來，諸事不復(fù)措意。寢夢不安，飲食俱廢，君所不得知也?！币蜷L吁曰：“君疑甚矣！異日之事，君任之，果不濟，當以死謝君！”生曰：“子果有志，則以策我?！眿晌醇按穑砣痪俗酝庵?，生因起出迎舅，嬌乃反室，不可再語。
又越兩日，生凌晨起攬衣，向堂西綠窗內(nèi)而立，背面視屋檐。不知此時嬌亦起，在隔窗內(nèi)理妝矣。生誦東坡詩曰：“為報鳴雞莫知覺，更容殘夢到江南?！眿陕勚源皟?nèi)呼生曰：“君有鄉(xiāng)閭之念乎？”生因窺窗語嬌曰：“衷腸斷盡，惟有歸耳?！眿稍唬骸熬Q妾耶？既無意于妾，何前委罪之深也？”生因笑曰：“予豈無意，第被子苦久矣。然則若何謀之？”嬌曰：“此間人眾，無可容計。東軒抵妾寢室，軒西便門達熙春堂，堂遍荼糜架。君寢室外有小窗，今日若晴霽，君自寢所逾外窗，度荼糜架，至熙春堂下。此地人罕花密，當與君會也。”生聞之，欣然自得，惟侯日暮，得諧所愿。至晚不覺暴雨大作，花陰浸潤，不復(fù)可期。生惆悵不已，因作《玉樓春》詞，以寫怏怏之懷。詞曰
曉窗寂寂驚相遇，欲把芳心深意訴。低眉斂翠不勝春，嬌轉(zhuǎn)櫻唇紅半吐?！ 〈掖宜燃s歡娛處，可恨無情連夜雨。枕孤衾冷不成眠，挑盡殘燈天未曙。
生晨起，會嬌于妗所，因共至中堂，以夜所綴詞示之。嬌低聲笑曰：“好事多磨，理固然也。然妾既許君矣，當別圖之?！笔侨?，生侍舅從鄰家飲，至暮醉歸。且思嬌早間別圖之言，疑嬌之不復(fù)至也，又沉醉睡熟。嬌潛步至窗外，低聲呼生者數(shù)次，生不之覺。嬌悵恨而回。又疑生之誕己也，直欲要以盟誓。生剪縷發(fā)，書盟言于片紙付嬌。嬌亦剪發(fā)，設(shè)盟以復(fù)于生。雖極意慕戀，然終無便可乘。一日生收家書，以從父晉納粟補閬州武職，以生便弓馬，取生歸侍行。嬌顧戀之極，作詩送行，詩曰：
綠葉陰濃花正稀，聲聲杜宇勸春歸。
相如千里悠悠去，不道文君淚濕衣。
生得詩，和韻以復(fù)，詩曰：
密幄重帷舞蝶稀，相如只恐燕先歸。
文君為我堅心守，且莫輕拋金縷衣。
生終以嬌“綠葉陰濃”之語為疑，又成一詞，寓《小梁州》以示嬌，詞云：
惜花長是替花愁，每日到西樓。如今何況拋離去也，關(guān)山千里，目斷三秋，謾回頭?！ ∫笄诜指稏|園柳，好為管枝柔。又恐重來綠成陰也，青梅如豆，辜負梁州恨悠悠。
嬌知生之疑己，亦以《卜算子》詞復(fù)之，詞云
君去有歸期，千里須回首。休道三年綠葉陰，五載花依舊?！ ∧购靡暨t，兩下堅心守。三只骰兒十九窩，沒個須教有。
自后生從父以他故不果行。生居家，行住坐臥，飲食起居，無非為嬌興念，以致沉思成病。因以就醫(yī)至舅家。數(shù)日無便可乘，與嬌一語，至于飲食俱廢。舅妗為之皇皇，醫(yī)卜踵至，但云生功名失意，勞思所致，終不能知生之心。數(shù)日病小愈。一日舅出報謁，生因強步至外廡。方佇立，俄而嬌至生后。生駭然。嬌曰：“偶左右皆他往，妾得便，故來問兄之病。”生回顧無人，因前牽嬌衣，欲與嬌語。嬌曰：“此廣庭也，十目所視，宜即兄室。”生與之俱，及門，忽雙燕爭泥墜前，嬌因舍生趨視。俄欲返，侍女湘娥突至嬌前，嬌大駭，生乃引去。至暮，復(fù)會中堂。嬌謂生曰：“非燕墜，則湘娥見妾在君室矣，豈非天乎！”
一日晚，嬌尋便至生室，謂生曰：“向日熙春堂之約，妾嘗思之，夜深院靜，非安寢之地。自前日之路觀之，足以達妾寢所。每夕侍妾寢者二人，今夕當以計遣去，小慧不足畏也。君至夜分時來，妾開窗以待。”生曰：“固善也，不亦危乎！”嬌變色曰：“事至若此，君何畏？人生如白駒過隙，復(fù)有鐘情如吾二人者乎？事敗當以死繼之。”生曰：“若然，予何恨乎！”是夜將半，生乃逾外窗，繞堂后數(shù)百步，至荼糜架側(cè)。乃求門不得，生頗恐。久之，得路至熙春堂。堂廣夜深，寂無人聲。生大恐，因疾趨入。見嬌方開窗憑幾而坐，衣紅綃衣，下白絲裳，仰首向月，若重有思者，不知生之已至也。生因推窗而入。嬌忽見生，且驚且喜曰：“君何不告？駭我甚矣！”乃與嬌并坐，須臾即攜手入帷，解衣并枕。兩情既合，嬌啼百態(tài)，不覺血漬生衣袖。嬌剪其袖而收之曰：“留此為他日驗?！庇许暎u聲催曉，虬漏將闌，嬌令生歸室。因囑曰：“此后日間相遇，幸無以前言為戲?！币蚩谡肌镀兴_蠻》詞以贈生
夜深偷展窗紗綠，小桃枝上留鶯宿?；鄄唤椋猴L(fēng)卒未休。 千金身已破，脈脈愁無那。特地囑檀郎，人前口謹防。
生亦口占答之
綠窗深竚傾城色，燈花送喜秋波溢。一笑入羅幃，春心不自持。 雨云情散亂，弱體羞還顫。從此問云英，何須上玉京！
自后生夜必潛至嬌室，凡月余，無有知者。豈期欲火所迷，俱無避忌，舅之侍女曰飛紅，曰湘娥，皆有所覺，所不知者嬌之父母而已。嬌亦厚禮紅等，欲使緘口，紅輩亦未之敢發(fā)。俄而生以父書促歸，既歸則寢食俱廢。乃托人微言于父母，遣女媒求娶嬌為婦，而私囑媒致書于嬌，略云：“前日佳偶，倏爾旬余。松竹深盟，常存記憶。自抵侍下，無一息不夢想洛浦之風(fēng)煙也。家事經(jīng)史，非惟不復(fù)措意，縱一勉強，不知所以為懷。天啟其衷，冰人遄往，未審舅妗雅意若何？倘不棄庸陋，則張生之于鶯鶯，烏足道哉！好事在茲，喜不自制，幸相與謀之。新霜在候，善加保衛(wèi)?！?br />
媒得書即往，殷勤致命。舅曰：“三哥俊才灑落，加以歷練老成，老夫得此佳婿，深所愿也。但朝廷立法，內(nèi)兄弟不許成婚，似不可違。前辱三哥惠訪，留住數(shù)月，甚能為老夫分憂，老夫亦有愿婚之意，而于條有礙，以此不敢成言?！泵绞显偃疝D(zhuǎn)，終不能得。次日妗再置酒款待媒灼，嬌侍立于側(cè)，知親議之不諧也，心懷悒怏，但不敢形之言語耳。酒散，適嬌至媒前剔燈，媒因私語嬌曰：“子非厚卿之私人乎？厚卿有手書，令我致子?！眿神等晃⒀詰?yīng)曰：“然。”淚墜言下。媒為之改顏，遂探書授嬌。嬌收置袖中，未敢展視。妗起，嬌亦隨妗入室。次早媒再請于舅，且以言迫之。舅怒曰：“此無不可，第以法禁甚嚴，欲置老夫罪戾也。”媒知其不就，因告歸。舅又命妗酌酒與媒為別，嬌因侍立，私語媒曰：“離合緣契，乃天為之也。三兄無事宜來。妾年且長，歲月有限，無以姻事不諧為念?！币虺鍪謺?，令媒持歸，以復(fù)于生。
媒既歸，道舅不允之由，遂以嬌書與生。生展視，乃新詞《滿庭芳》一闋也：
簾影篩金，簟紋織水，綠陰庭院清幽。夜長人靜，消得許多愁。記得當年月色，小窗外、情話綢繆。因緣淺，行云去后，杳不見蹤由?！ ∫笄诩t一葉，傳來密意，佳好新求。百端間阻，恩愛成休。應(yīng)是朱顏薄命，難陪伴、俊雅風(fēng)流。須相念，重尋舊約，休忘杜家秋。
生覽誦數(shù)遍，殊不勝情，每對花玩月，不覺淚下。
初，生與成都府角妓丁憐憐最善，憐敏惠殊俊，常得帥府顧盼。生方妙年秀麗，憐憐尤見傾慕。生自秋回里，憐憐屢遣人招生，生托故不往。至是生之友人陳仲游，亦豪家子也，見生每置恨于臨風(fēng)對月之間，因拉生往成都，遂同至憐憐家。憐喜甚，杯酒話款曲，生但面壁，略不致意。憐怪之，委曲詢生，終不言。憐意其礙于仲游也，乃留之竟夕，令其女弟侍仲游寢，而自薦于生。枕邊切切潔生所以不見答之故，生乃具道與嬌相遇之情。憐問曰：“嬌娘誰家女也？”生曰：“新任眉州王通判之女也?！睉z又問：“其質(zhì)若何？”生曰：“美麗清絕，西施妃子，殆相千百，而風(fēng)韻過之?！睉z因沉思良久曰：“既名嬌娘，又且美麗若此，豈非小字瑩卿者乎？”生愕然曰：“爾何由知之？”憐曰：“向者帥府幼子，將求婚配，好美麗，不以門第高下為念，但欲殊色。常捐數(shù)千緡，命畫工于近地十郡求問，伺隙繪人家美女以獻。凡得九人，此其一也。色瑩肌白，眼長而媚，愛作合蟬髻，時有憂怨不足之狀。常至帥府內(nèi)室見之，因記其姓字，果是否？”生曰：“子所言，如親見其人矣?！睉z曰：“宜子之視我若土壤，子之所遇，真天上人也。妾每見其圖，佇目不能去，但恨不見其人。今后至彼，愿以舊鞋丐我。”生諾之。
次日抵家，因追念憐憐天上人之語，再期杳杳，傷感成疾，困臥累日，父母驚異，詢生得病之由。生乃托以夢寐絕怪，將不能免，必須求善能驅(qū)役鬼神者，作法禳之。父乃命良巫訴祝。生密使人厚賂巫者，令向父母言：“此為鬼神所憑，必當遠避，方可向安。如其不然，生死未判?！备改嘎勎籽?，大驚懼，以為誠然，于是議令生往舅家避厄，擇日起行。先期之二日，令人取覆舅家，舅妗許之。嬌時在父母旁，聞生有來期，喜慰特甚。生亦隨覺病差。父母以為得計。生至舅居，遇嬌于秀溪亭，兩情四目，不能自止，暫叩寒喧。乃生欲人謁舅，嬌止之曰：“今日鄰家王寺丞宅邀往天寧玩賞牡丹，至晚方歸，姑止此少息，徐徐而入可也?！蹦伺c嬌并坐亭上。嬌因謂生曰：“君清癯不如平時，何故？今復(fù)來此何干也？”生疑其言，乃曰：“舊月未久，何故忘乎？自相離之后，坐不安席，寢不著枕。中間請命嚴君，冀諧媒灼，而天不從人，竟辜宿望。春花秋月，風(fēng)臺雪榭，無一而非牽情惹恨之處。百計重來，以踐舊約，今子乃有‘復(fù)來何干’之辭，予失計甚矣！”嬌愧謝曰：“君心果金石不逾，妾何以謝君！”因相與歡，移時同步入室。生至其舊館，向時所書詩詞，濡染如新。悵然自失，復(fù)作《鷓鴣天》詞以記之云：
甥館睽違巳隔年，重來窗幾尚依然。仙房長擁云煙瑞，浮世空驚日月遷?！ 獾P，長短編，舊吟新誦萬愁牽。春風(fēng)與我渾相識，時遣流鶯奏管弦。
至晚，舅妗歸，生拜謁甚恭。舅問生曰：“聞三哥微恙，想二豎子今遁矣！”生謝曰：“惟舅舅憐其微恙，庶得逃免。再造之賜，沒齒不忘！”舅妗勞勉之。生就室，自后與嬌情意周洽，逾于平昔。
住數(shù)月，情意益厚。生因憶丁憐憐之言，求舊履于嬌。嬌乃詢生曰：“安用敝履為哉？”生不以實告，嬌不許。舅之侍女飛紅者，顏色雖美，而遠出嬌下。惟雙彎與嬌無大小之別，?；バ?。其寫染詩詞，與嬌相埒。嬌不在側(cè)，亦佳麗也。以妗性妒，未常得寵于舅。常時出入左右，生間與之語。嬌則清麗瘦怯，持重少言，佇視動輒移目。每相遇，生不問，嬌則不答。戲狎一笑，則使人魂魄俱飛揚。紅尤喜謔浪，善應(yīng)對，快談?wù)?。生雖不與語，亦必求事以與生言。嬌每見之，則有不足之意。及生再至，紅亦與之親狎，嬌疑焉。生久求嬌鞋不獲。一日，嬌晝寢，生偶至其側(cè)，因竊鞋趨出。方及寓室，以他事去，未曾收拾。飛紅適尾生后，見生遺鞋，紅乃疑嬌所與者，因收之。生罔知所以。及歸室索鞋，無有也，因怏怏于內(nèi)，遂作詞以自記，詞云
尖尖曲曲，緊把紅綃蹙。朵朵金蓮奪目，襯出雙鉤紅玉?！ ∪A堂春睡深沉，拈來綰動春心。早被六丁收拾，蘆花明月難尋。
及暮，嬌問生索鞋。生曰：“此誠我盜去，然隨已失之，諒子得之矣，何苦索我耶？”嬌乃止。蓋飛紅拾歸，以付嬌也。然嬌以此更疑生私通于紅矣。一日，見紅與生戲于窗外捉蝴蝶，因大怨垢紅，紅頗憾之，欲以拾鞋事告妗，未有間也。后遇望日，眾出賀舅妗，嬌在焉。飛紅因謂嬌所履之鞋，揚言謂生曰：“此即子前日所遺之鞋也。”嬌易色，亟以他事語舅妗。會舅妗應(yīng)接他語，不聞。嬌因大疑生使紅發(fā)其私，乃大怨望。自后非中堂相遇，不復(fù)求便以見生。女工諸事，略不措意，怨惜之心，行住坐臥皆是也。生亦無以自明。
一日生不意中，謾于后園縱步，適于花下見鶯箋一幅。生取而視之，乃以詞也：
花低鶯捎紅英亂，春心重頓成愁懶。
楊花夢斷楚云□，平空惹起情無限。
傷心漸覺成縈絆，奈愁緒寸心難管。
深誠無計寄天涯，幾回欲問梁間燕。
生披味良久，意謂嬌詞，而疑其字畫，頗不類嬌所畫。因攜回，置于室中書案之上，欲詢嬌而未果。抵暮，西窗前有金籠，養(yǎng)能言鸚鵡一只，甚馴。嬌過其側(cè)，戲以紅豆擲之，鸚鵡忽言曰：“嬌嬌，子何打我也？”生聞之，亟出室招嬌。嬌不至，生懇之方來。嬌入生室，正疑思不言，忽見案上花箋，因取視之，良久不語。移時，生乃曰：“子何時所作也？”嬌不答，生又曰：“何故不言？”嬌亦不應(yīng)。生力究之，嬌曰：“此飛紅作也，君自彼得之，何必詐妾？”生力辨，嬌并無一言，徘徊良久，竟拂衣起去。生留之不可。自爾相會益疏。嬌終日熟寢，間一二日，偶與生一見，見亦不交一言。凡月余，生不能直其事。生一夕逕造嬌室，左右寂然，惟見窗上有絕句一章云
灰篆香難燼，鳳花影易移。
徘徊無限意，空作斷腸詩。
生察詩，知嬌之為己也，乘間語嬌曰：“再會以來，荷子厚愛，視前時有加焉。邇?nèi)招嗡浦g，不能不為子所棄，何今昔異志乎？”嬌初不言，生再詰之，嬌潸然涕曰：“妾自遇君之后，常恐力日不足。今者君棄妾耳，妾何敢棄君？君今既自有主，何必妾望矣！”生曰：“茍有二心，有如此日！”因指上天自誓，以明無他事，且曰：“子何疑之甚也？”嬌曰：“君偶遺鞋，飛紅得之，飛紅偶遺詞，君且得之。天下偶然之事何多耶？妾不敢怨君，幸愛新人，無以妾為念?！鄙鎏焯⒃唬骸坝惺窃?？吾怪邇?nèi)找娮尤粲袘n者，人之情態(tài)，豈難識哉？子若不信前誓，當剪發(fā)大誓于神明之前?！眿赡嘶匦υ唬骸熬环?？”生曰：“何害！”嬌曰：“若然，后園中池旁乃明靈大王之祠，此神聰明正直，叩之無不響應(yīng)。君能同妾對祠大誓，則甚幸也?！鄙唬骸叭缑Ｏ朊黛`大王，亦知予心之無他也?！眿赡思s以次早，與生俱游后園，臨東池畔，遙望大王之祠，兩人異口同聲，拜祈設(shè)誓。其詞累千百，不能備載。誓畢，攜手而歸，恩情有加焉。
生自此亦不復(fù)與飛紅一語，紅察之，因大憾。一日，生因縱步至后園牡丹叢畔，忽遇嬌先已在彼，遽擁抱求歡。嬌正言卻之，乃解。遂相與攜手而過別圃，不覺飛紅亦自后潛至。見生嬌并行，因促步返舍語妗曰：“天氣晴暄，可入后園，牡丹盛開，能一觀否？”曰：可其請，速命紅侍行。至園中，瞥見生與嬌并行亭畔，左右俱無人。妗因大疑，因呵嬌。生乃狼狽反室，惆悵不已，知為飛紅所賣，無以自釋。強作一詞《漁家傲》，寫其悒怏云：
情若連環(huán)終不解，無端招引旁人怪。好事多磨成又敗，應(yīng)難挨，相看冷眼誰瞅睬?！ ℃?zhèn)日愁眉如徽黛，闌干倚遍無聊賴。但愿五湖明月在，權(quán)寧耐，終須還了鴛鴦債。
越二日，生自覺無顏，乃告歸，舅妗亦不留之。嬌夜出，潛與生別曰：“天乎！得非命與！相會未幾，而有是事，妾獨奈何哉！兄歸善自消遣，求便再來，無以疑間，遂成永棄，使他人得計也?！币蚱抡唇螅嘌谄鴦e。父母以生久在外，妨廢書史，間歲功名之會，又復(fù)在眼，遂令生于書齋溫習(xí)舊業(yè)。生與其兄綸雖朝夕共學(xué)，而思嬌之念，無時不然。夜則與兄異榻而寢，悵恨之言，或形于夢寐，恨不能御風(fēng)縮地，一與嬌會。至七月中旬，舅以眉州任滿，道經(jīng)申生之門，因留宿于生家者累日。此時舅挈家以行，妗嬌寓生家，相隨不離跬步，兼飛紅、湘娥諸侍女雜然左右，生與嬌欲一言不可得。居三日，舅命戒行，車馬喧闐，送者絡(luò)繹于道。妗與嬌各登車，諸侍女相隨先后，申生亦乘馬相送。闖其便，曳簾挽車，與嬌語舊。嬌淚下如雨，不能答，徐曰：“遇君之后，一日為別，不能堪處，況今動是三年，遠及千里，一旦思君之切，安保其再能見君乎？但恐妾垂首螟目，骨化形銷，君將眠花臥柳，棄舊憐新。妾枕邊恩愛，他人有之矣。”生曰：“明靈大王在彼，吾誓不為也。”嬌曰：“若然，妾荷君之恩，死且不朽?！蹦擞谛渲谐鱿闩逡幻?，上有金鎖團鳳，以真珠百粒，約為同心結(jié)，贈生曰：“睹物思人可也，得暇可求便一來，毋以地遠為辭。”言未畢，軒車催動，霧隱前山，曉月半沉，目送不及。生別舅妗辭回，凄然歸于書室。晨窗夕燈，學(xué)業(yè)幾廢。間為詞章，無非寄恨。一日賦一曲示兄綸云：
春風(fēng)性情，奈少年，辜負竊香名譽。記得當初，繡窗私語。便傾心，素雨濕花陰，月篩簾影，幾許良宵遇。亂紅飛盡，桃源從此迷路。只因念，好景難留，光陰易失，算行云何處？三峽詞源，誰為我寫出，斷腸詩句。目極歸鴻，秋娘聲價，因念司空否？甚時覓個彩鶯，同跨歸去！
兄見之，撫生背曰：“厚卿，以弟之才，當取青紫，以顯二親。此詞固佳，察弟之心，必有所主。秋期在近，且移此筆鏖戰(zhàn)文場可也。”生但無言。蓋生詞微寓嬌相會之始末，至亂紅飛盡之句，則直指飛紅媒孽之事，其兄不知也。
及八月，與兄俱就秋試畢，即欲言歸。兄再四挽留，生不得已從之。逾數(shù)日，生與綸俱在高選，捧捷而歸。次年，又與兄綸同及第，兄綸授綿州綿山縣主簿，生以弓箭授洋州司戶。兄弟歸家侍次。時有買登科錄于眉州者，舅因閱之，見生兄弟皆及第，因大喜，歸謂妗曰:“二哥、三哥兄弟皆及第，我家宅相得人矣。但恨相去千里，不能親賀。”遂遣人致書，且詢問：“二甥榮授何官？如瓜期未及，能來款我，以慰老夫忻喜之心否？”生得書，與兄謀曰：“舅有命召，弟宜一行。”綸曰：“父母在，焉可遠游？然舅命難違，弟固當往?！庇谑巧廊恢涡?，詣舅任所。既至，舅見之，且賀且謝。須臾妗嬌畢見，妙問：“二哥何以不來？”生答兄弟不可俱出之意，舅妗問勞盡禮。妗終以生前疑似之故，館生于廳事之東邊，去堂甚遠。生亦遠嫌，尋常非呼召不入，即或一至堂廡，未嘗與嬌款狎?；蚺c嬌偶然相遇，左右森立，但彼此佇視，不能出一言。生殊無聊，住十余日，欲告歸。然終念遠來，未曾與嬌一語，悶悶不適，徘徊久之。
一日晨起謁妗，妗未起，忽遇嬌于堂側(cè)。時且早，左右俱未起，嬌亟出步前，語生曰：“別兄久矣，思念未曾少息。喜君近取高第，但薄命之人，不能執(zhí)箕帚，以觀富貴，為大恨耳。兄不棄遠來，何以得此！妾與飛紅有隙，君所知也。今妗以年尊多病，不暇他顧，而飛紅方用事，跬步動容，無所求便。兄至此已十日矣，妾不能與兄一敘疇昔者，坐此故也。妾每見兄，必晨昏入謁，凡七日晨起以俟兄至，而兄每入必晚。今非兄早至，妾安能與兄一語也？”生曰：“我見事已如此，終日兀坐，孤苦之態(tài)，不能備言。方欲于一二日間圖為歸計，緣未及與子一語，故未忍去。今既若此，我雖在此何益？”嬌曰：“妾以子故，屈事飛紅，尚未得其歡心。自今以來，當益屈意事之。萬一得其回意，則可與兄復(fù)如前日。兄果能少留月余否？”因出袖中黃金二十兩與生曰：“恐兄到此或有用度，衣服有不堪者，宜令左右持來，當與兄修治也?！鄙嗽唬骸叭艄锌芍\，雖僻處鬼室千日，亦何害？”頃之，人漸眾，生遂出。益無聊賴，時繞戶吟詠，以寫懷抱。有二詩云：
庭院深深寂不嘩，午風(fēng)吹夢到天涯。
出墻新竹呈霜節(jié)，匝地垂楊滾雪花。
覓句閑來消永日，遣愁聊復(fù)酌流霞。
狂風(fēng)全不知人意，早向窗前報晚衙。
簟展湘紋浪欲生，幽人多感夢難成。
倚床自覺無風(fēng)味，開戶何妨待月明。
擬倩蛙聲傳密意，難將螢火照離情。
遙憐織女佳期近，時看銀河幾曲橫！
生在舅家，自秋至冬，歲將暮矣，慕戀之心，終無以自遣。每夜明燭獨坐，夜半方就枕。所居室東邊有修竹數(shù)竿，竹外有亭。前任州官有子婦美而少，因得暴疾，遂至不起，殯于亭中，經(jīng)歲后移歸鄉(xiāng)里，然精誠常在亭中，每為妖祟以迷少年。生不知其詳，一夕，方掩關(guān)而坐，將及二更許，忽聞窗外步履聲，生意其兵吏夜起，不以為怪。頃之，叩窗甚急，生出視，則見嬌娘獨立窗下曰：“君何不啟，候君久矣?！鄙恢廊慌c之入室，曰：“子何以得來此？”答曰：“舅妗熟寢，無有知者，故來相就?！睂⒌└嫒?，囑生曰：“此后妾必夜至，兄無事不必至中堂，或入偶相遇，不必以言相問，恐人有所覺也。妾或與君語，君宜引去不語，則人將謂君無心于妾，庶可釋疑也?！鄙唬骸白颖匾怪?，吾入何為？”言訖遂去。自后妖夜必至，凡月余，人莫知之。
嬌自生再至，益屈己以事飛紅，平日玩好珍奇之物，紅一開口，即舉贈之。錦繡珠玉，惟紅所欲，呼之為“紅娘子”。紅見嬌之待己厚也，漸釋憤怒，與嬌穩(wěn)密，嬌事之益至。時小慧年已長，見嬌屈意事紅，語嬌曰：“娘子貴人，飛紅賤者，奈何以貴事賤？”嬌因嘆曰：“我之遇申生，爾所知也。紅與我有隙，屢窘撓我，所以不自愛而屈事之者，為生故也?！币蛞髟娨唤^云
雨勒春寒花信遲，癡云阻月夜光微。
披云閣雨憑誰力？花月開圓且待時。
吟畢，因泣下?；墼唬骸澳镒臃寄晷沱?，稟性聰明，立身鄭重。向時游玩花園，與湘娥并行，娥不相讓，先登樓梯，娘子怒以告夫人，夫人不治，凡不食者兩日。其負氣有如此者。前年罷官西歸，驛舍床帳不備，重以繡茵，周以羅幃，猶慮其不潔，焚沉爇麝，夜半方寢，其愛身有如此者。娘子善歌，眾所共知，親族聚會，申請再四，終不肯出一聲，其重言又有如此者。今既委千金之身于申生，若棄敝屣，而又下事飛紅，喪盡名節(jié)，此妾所大不曉者！況娘子才色，名聞于時久矣。茍求婚姻，豈不能得一申生乎？又兼申生一第之后，視娘子頗似無情，今雖在此，呼之不來，問之不對，諒必有他意。娘子何自苦如此？”嬌曰：“爾勿言，天下豈復(fù)有鐘情如申生者乎？必不負我?！被壑獘尚娜玷F石，乃亦諂事飛紅。紅感嬌之情，盡釋前怨，喟然向嬌曰：“娘子近日以來，憔悴特甚，若重有所思者，何不與紅一言？紅受娘子之恩厚矣，茍有效力，當以死報。”嬌但流涕不言。紅固叩之，乃曰：“我之遇申生，爾所知也，他何言？”紅曰：“此易事。妗年尊，終日于小樓看經(jīng)。堂室之事，娘子主之。果有所圖，敢不唯命？”嬌鄭重謝之。
自此紅常與嬌為地，求以相見。然生自夜遇妖之后，以為真嬌之來，累十余日，不入中堂。間或遇嬌，則遠自引避。且精神昏倦，終日思睡。嬌亦疑之。至晚，遂令小慧及紅房下小侍女蘭蘭，夜出伺生起處?；叟c蘭蘭同至生室，慧因窗內(nèi)燈明，穴而窺之，見生與一女子對坐，顏色態(tài)度，與嬌無異。因私相嘆駭，歸室則見嬌與紅并坐于室。慧曰：“娘子方至生室乎？”嬌曰：“我自遣爾去，我二人坐此，未嘗動，爾安得妄言？”慧、蘭同聲曰：“適來申生與女子對坐，絕似娘子，若此則彼為何人也？”嬌、紅大駭良久，紅曰：“向聞此地多鬼魅，得無是乎？宜其待娘子恝然也?！币蛴c慧蘭等再出窮之，以夜深而止。
明早，嬌詐以妗命召生入室，再四方來。小慧前導(dǎo)，至后室，見嬌獨坐，生旁皇欲去。嬌即前挽生袖曰：“君且勿去，將有一事語君?！鄙坏靡涯俗?。嬌曰：“君近日何相棄？妾之待兄亦至矣，一旦若是，豈平昔所望于兄者？”生不答。嬌又曰：“兄每夕所遇者何人？”生曰：“無之?！眿稍唬骸安槐仉[諱?！鄙^詐己，乃左右顧盼，切切曰：“子令我勿言，何窘我也？”嬌曰：“ 妾有何事，令君勿言？”生大駭，因曰：“左右有人乎？”嬌曰：“無之?！眿捎衷唬骸版詣e君之后，迄今將兩歲矣。兄此來，妾亦何便得與君款密？何曾囑君勿言？”生曰：“子何反復(fù)也？子自前月以來，每夜必至我室，囑我勿言，恐飛紅之輩生釁也。子今乃有是說，何故？”嬌曰：“妾室未嘗一出，君之室所居窮僻，久聞其中多怪，諒必鬼物化妾之形以惑君。妾自屈事飛紅之后，已得其歡心，日夕使人招兄。兄不至，縱一來，與兄談話，兄又不答。日夕不知所謂，將謂兄有異心。夜來使小慧、蘭蘭伺兄起處，乃見一女子，形狀如妾，與兄對坐，此非鬼祟而何？故今日召兄實之耳。君不信，則召紅證之。”乃潛使人呼紅，紅至，謂生曰：“郎君何棄娘子也？”因具道昨夕之事。生駭然，汗下俠背，周知所出，乃謝曰：“非子眷眷不忘，則我將死于鬼祟手乎？但恨兩月以來，負子恩愛之情，其何以為報！”因大恐，不敢出息其室，至暮猶在中堂。紅乃與嬌謀，以生為鬼所惑告妗。妗疑之曰：“安有此理？”紅欲實其言，至一更許，令生且出室，生懼不敢往，紅曰：“第往彼，妾將有為也。”因戒生曰：“今夜二鼓，妾與妗來觀。如彼來，妾與遠望，恐見其類嬌則生疑矣。如問君，君亦勿言似娘子也?！鄙銖娫S之。至二更初，鬼果來，生仍與對坐。正在股栗未定間，紅、妗已至窗前，果見一婦人。妗欲細視，紅懼其事發(fā)露，因大撫窗趨人，鬼果不見。生初聞嬌之言，且信且疑，及是生方大悟。妗因詢生曰：“適為何人？”生愧謝曰：“不知其鬼也，愿妗救我！”于是妗與紅謀，移生入中堂。舅知之，廣求明師符水，以與生飲。生后臥病累日，亦尋平安。自爾生起居皆在宅內(nèi)，嬌亦不以向日相棄，合意歡戀如平日，或至生室連夕，妗亦不知也。生追思鬼惑之事，深得嬌紅之救己，乃作《望江南》詞以謝之，詞曰：
從前事，今日始知空。冷落巫山十二峰，朝云暮雨竟無蹤。一覺大槐宮?！ 』ㄌ煸碌厍蔀槿?，不比尋常三五夜，清輝香影隔簾攏。春在畫堂中。
又兩月余，妗以病死，嬌哀毀殊甚，幾不堪處。生見舅家事紛紜，乘間告歸。嬌因謂生曰：“昔日之別，不謂復(fù)有今日，欣幸再會。奈何櫻此禍變，哀毀之中，不暇與兄款曲。暫歸宜再來也?！币蜷L吁曰：“數(shù)年之間，送兄者屢矣。知此別后，當復(fù)如何？”生無言，但掩淚為別。明日，辭舅歸至家中。父母聞妗之亡，皆驚慟嗟泣。明年六月，舅滿任回，再過生門，留宿數(shù)日。自妗之死，飛紅專寵于舅，因婉轉(zhuǎn)為嬌謀。因與舅曰：“夫人不幸先逝，善父年少，家事無人主持，何不拉三哥同歸經(jīng)理，且其瓜期未近也?！本祟H然之，欲拉生去。生父不欲，生聞之私心竊喜，因乘間囑紅，俾舅再三言之。舅如言，力與生父言之。父不得已，乃令生行。遂同到舅家。住兩月，舅即為再調(diào)任計，謂生曰：“家中事緒繁多，小兒幼失所恃，三哥不妨在此，相與維持。侯有榮赴之期，當竭力助行?！鄙Z之，舅遂行。生厚賂舅之左右，莫不歡悅。生因與嬌絕無間隔。院宇深沉，簾幕掩映，玉枕相挨，朱闌共倚。舉盞飛觴，嬉笑謳吟，曲盡人間之樂。
逾半載，舅以舉員未足，再調(diào)利州倅以歸。左右得生之賂，加以事大體重，無敢言及之者，唯于舅前為生延譽。舅歸之后，見生經(jīng)理其家，事事有倫，知生才干有余，又少年高第，前程未可量，切悔向日背親之謀。間使紅委曲問生。一夕，生方與嬌閑坐，紅趨至曰：“郎君、娘子，平昔之愿諧矣，敢不拜賀！”嬌詢之，紅曰：“舅又有結(jié)好之意，使妾審訂郎君，懼郎君之不從也?！眿稍唬骸疤旃贿`人耶！”因大喜忘寐。是夕，紅反命于舅，遂使謀之生家，生父母亦允，行聘有日矣。
丁憐憐者，自生別后，久之，偶入帥府。至西書院，所畫美人，猶在壁上。帥子坐其旁，憐憐仰視久之。帥子問曰：“天下果有如此婦人乎？”憐曰:“有之?！币蛑笅上裨唬骸按水嬌形幢M其一二。足極小，眉極修，詞章翰墨，無出其右。以此像度之，想其他皆然?！睅涀酉苍唬骸拔覍⑶蠡榇伺??！睉z曰：“無用也。聞此人久有外遇，恐非全身?！睅涀釉唬骸暗脣D如此，幸已甚矣，此不足問。”憐悔失言，力解不獲。帥子遂令親信懇告其父，求婚于王。王時倅眉州未回，故無言及此者。及王再調(diào)歸家，待次之日，帥遂遣使求婚。王初拒之再四，帥逼以威勢，賂以貨財，不得已即許之。嬌夜持帥書至生室告曰：“前日姻約復(fù)敗矣！帥子求婚，家君迫于權(quán)要許之矣，兄何以為計？”生曰：“事在他日，當徐圖之?！眿勺允且娚埽灰幌嘤?，則慘慘不樂。平生善歌，每作哀怨之音，則聞?wù)邉尤?，或至流涕。雖與生至相得，未嘗對生一歌。生或潛聽，嬌覺之，則又中輟，生每以為嫌。至是，因生請，乃歌一詞云
世間萬事轉(zhuǎn)頭空，何物似情濃？新歡共把愁眉展，怎知道新恨重逢！媒灼無憑，佳期又誤，何處問流紅？欲歌先咽意沖沖，從此各西東。愁怕到黃昏，窗兒外，疏雨泣梧桐。仔細思量，不如桃李，猶解嫁東風(fēng)。
歌未終，黯黯然淚下如雨。生平生嗜好，有不能致者，嬌廣用金玉，售以遺生。
一夕，家宴罷，至就寢，生被酒未能臥，嬌秉燭侍側(cè)。生從容問曰：“邇來待我，何益厚也？”嬌曰：“始者妾謂可托終身于君，今既不如所愿，事兄蓋有日矣。雖盡此身，何足以謝！”生大感動。居數(shù)日，嬌忽臥病，不得與生會者二月。一日，舅出謁，生厚賂左右，欲一見嬌。左右扶嬌至生室之側(cè)，生迎與相見，嗚咽不已。良久，嬌乃曰：“樂極生悲，俗語不誣。妾病不能扶持，生愿不諧，死亦從兄，在所不恤也?！闭Z竟，倚生之懷，似無所主。左右驚扶而入，久之方醒。生亦自此悶悶，作事顛倒，言語無實，目前所為，旋踵而忘。舅甚怪之。秋八月，帥子納幣促親期，舅許之。嬌病少廖，因他事怒小鬟綠英。綠英懷恨，乘間以嬌平日所為之事，從實告舅。舅怒，審實于紅，將治之。紅紿曰:“小娘子讀書知禮，豈不知失身之大辱？且重厚少言，愛身若珠玉，擇地而行，相公所知也。況申生功名到手，舉動不妄，堂廡之間，不命之入不敢入，未嘗與嬌一語戲狎。倘有是事，妾豈不知？細人之言，未宜深信。且親期在近，不宜自為此不美也。”舅乃寵任飛紅，信其言，不復(fù)再問，止加防閑。申生度勢不可留，乃告嬌曰：“今日之事，舅知之矣。行計不可緩也。子親期去此止兩月，勉事新君，吾與子從此決矣。”嬌怒曰：“兄丈夫也，堂堂六尺之軀，乃不能謀一婦人！事已至此，更委之他人，君其有心乎？妾身不可辱，既以與君，則君之身也?！币蜓诿娲髴Q。生方悟，去留未決。
俄得家書，報父有疾，遣仆馬促回。生不得已，入謁舅告別。舅時坐中堂，嬌聞之，出立舅后，回目佇視，不能出半語。舅曰：“子歸后，府君無恙，宜再來。嬌娘親禮在即，家事紛紜，無執(zhí)干者?！鄙o曰：“令愛親期已近，純歸侍亦須累月。又瓜期將及，動經(jīng)數(shù)年，重會未可知也。舅宜善自愛。”生因再拜。舅曰：“嬌娘出室在近，子來期未定，未必相會?！币蚝舫鰟e生。嬌聞?wù)Z，灑淚不能止，懼舅見之，不敢前，背面遁去，再四呼之不至。生遂別舅而回。
嬌自生去，日夜悲泣，未嘗覽鏡，芳容頓改。近半月，病益甚，將不能起。紅乃潛書促生來，使與為決。生得書，以無故不敢告父母，乃夜遁，潛至嬌之門。住兩日，舅亦不知也。生時艤舟岸下，期一見嬌后即歸，蓋慮父母之知，必獲重責(zé)。明日，舅以送舊守出郊外，時紅乃與嬌私出，即上生舟。嬌執(zhí)生手，大慟曰：“郎不來矣，不幸迫于父母之命，不能相從。兄今青云萬里，慎擇佳配，共享榮貴，妾不敢望也。向時與兄擁爐，謂事不濟，當以死謝。妾敢背此言耶？兄氣質(zhì)孱薄，常多病，善攝養(yǎng)，毋以妾為念。”因出斷袖還生曰：“謝兄厚恩，復(fù)思此景，其可再得乎？”哭益慟，紅亦淚下，久之，紅懼有他變，詐語嬌曰：“舅將至矣，宜速登岸！”嬌含淚口占一絕為別云：
合歡帶上真珠結(jié)，個個團圓又無缺。
當時把向掌中看，豈意今朝千古別。
生悲不能和，一揖而別。
嬌佳期已逼，乃托感疾，佯狂，蓬頭垢面，以求退親。父迫之，嬌引刀自截，左右救之，得不殞。因絕食數(shù)日，不能起。紅委曲開諭之，曰：“娘子平生俊決，豈不諳曉世事？帥家富貴極矣，子弟端方俊拔，殆過申生。娘子何苦如是耶？且聞媒者之言，彼之欲得娘子，甚如饑渴，其他皆所不問，娘子何自棄也？況申生歸后，亦巳議親貴族，彼蓋亦絕念于此矣?！币驁D帥子之貌以獻嬌：“得婿如是，亦無負矣。”嬌曰：“美則美矣，非我所及。事止此矣，吾志不易也!”紅又詐為嬌舊遺生香佩，下結(jié)以雙環(huán)只釵，謂生遺嬌，因言已結(jié)他姻之意以相絕。嬌見之，泣下曰：“相從數(shù)年，申生之心事，我豈不知者？彼聞我有他故，特為此以開釋我耳?！币蛉∠闩寮氄J，覺其虛，因曰：“我固知申生不如是也。我始以不正遇申生，終又背而之他，則我之淫蕩甚矣。既不克其始，又不有其終，人謂我何？紅娘子愛我厚矣，幸勿多言。我固不愛一身以生也?！彼觳粡?fù)言。舅聞而亦憐之，業(yè)已成就，無可奈何，遣紅輩百端為開釋，終莫能悟。嬌即吟詩二首，寄與申生別云
如此鐘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頭非。
汪汪兩眼西風(fēng)淚，猶向陽臺作雨飛。
月有陰晴與圓缺，人有悲歡與會別。
擁爐細說鬼神知，拚把紅顏為君絕?！ ?br />
間隔數(shù)日，嬌竟以憂卒。生方接來詩，而訃音隨至，茫然自失，對景傷懷，獨坐則以手書空咄咄，若與人語。因賦《憶瑤姬》詞以吊嬌娘，詞曰：
蜀下相逢，千金麗質(zhì)，冷才便肯分付。自念潘安容貌，無此奇遇。梨花擲處還驚起，因共我擁爐低語。今生拚兩兩同心，不怕旁人間阻。 此事憑誰處？對神明為誓，死也相許。徒思行云信斷，聽簫歸去，月明誰伴孤鸞舞？細思之淚流如雨。便因喪命，甘從地下，和伊一畢。
生兄綸見此詞尾句，知其語不祥，因再三慰解，終不能堪。又于壁上題詩一絕，以別父母，詩曰：
竇翁德邵如椿古，蔡母年高與鶴齊。
生育恩深俱未報，此生先死奈虞兮。
題完，簡嬌所贈香羅帕以自縊，為家人所知，救免。兄綸與生之素識，皆來勸解之，且曰：“大丈夫志在四方，弟少年高科，青云足下，而甘死兒女子手中耶？況天下多美婦人，何必如是？”生色易氣逆，不能即對，徐曰：“佳人難再得?！币蚧仡櫠H叮嚀曰：“二哥才學(xué)俱優(yōu)，少年取功名，且及瓜期，前程萬里。顯親揚名，光大門戶，承繼宗桃，一夔足矣。惟大人割不忍之恩！”又顧兄綸曰：“雙親年高，惟兄念之！”自是神思昏迷，不思飲食，日漸尪羸，竟奄奄不起。
父大慟，即日馳書告舅。
舅得書，飛紅輩知之，舉家號泣，舅因呼紅痛責(zé)之日:“往時何不實告我，致成事變，以至于此，皆汝之咎！”紅因伏地請罪。久之意稍解，乃曰：“事已如此，不可及矣。兩違親議，亦老夫之罪也?！币蛴种^紅曰：“生前之愿，既已違之矣，與死后之因緣可也。我今復(fù)書，與嬌柩以歸于申家，得合葬矣。沒而有知，其不怏怏于泉下也必矣。”于是復(fù)書，以此言告于生之父母，許焉。越月得吉日，戒嚴，遂舁嬌柩以歸生家。舅書自悔責(zé)，且謝兩背姻盟之非，仍遣紅來吊慰，謀辦喪事。又月余，詢謀僉同，乃合葬于灈錦江邊。
葬畢，紅告歸。抵舍之明日，因與小慧過嬌寢所，恍惚見嬌與生在室，相對笑語。紅倉皇告舅，及舅往寢所物色之，則無有矣。惟見壁間有詞一闋云：
蓮閨愛絕，長向碧瑤深處歇。華表來歸，風(fēng)物依然人事非?！ ≡鹿馊缢狰x鴦新冢里。黃鶴催班，此去何時得再還！
舅見此詞，不禁哀悼。所留字跡，半濃半淡，尋亦滅去。舅與紅輩，皆驚異，嗟嘆而已也。
申純字厚卿，祖汴人也，隨父寓成都。天姿卓越，杰出世表。宣和間，薦而不第，歸郁郁不自勝。家居月余，因適鄰郡，謁母舅王通判。舅引生至中堂拜妗，因呼其子善父出拜，年七歲矣。再命侍女飛紅呼嬌娘來。良久，飛紅附耳語妗，以嬌未經(jīng)妝為言。妗怒曰：“三哥，家人也，（生第三）出見何害？”生聞之因曰：“百一姐（嬌第百一）無他故，姑俟何如？”妗因笑曰：“適方出浴來理妝耳。”又令他侍女促之。頃刻，嬌自左掖出拜。雙鬟綰綠，色奪圖畫中人，朱粉未施，而天然殊瑩。生見之，不覺自失。敘禮竟，嬌因立妗右。生熟視，目搖心蕩，不自禁制。妗笑曰：“三哥遠來勞苦，宜就舍少息。”因室之于堂之東，去堂二十余步。生歸館后，功名之心頓釋，日夕惟慕嬌娘而已。舅妗皆以生久不相見，款留備至，生亦幸其相留，冀得乘間致款曲于嬌也。平常出入舅家，周旋堂廡，雖時與嬌晤，未敢妄語相及。久之，察其動靜，言笑舉止，如有猜疑不足之狀。知其賦性然也，求所以導(dǎo)情，而未能得便。
一夕，嬌晚繡紅窗下，倚床視荼蘼花，久不移目。生輕步踵其后，嬌不知也，因浩然長嘆。生低聲問曰：“妹何嘆也？將有思乎？”嬌不答，良久乃曰：“兄何自來此？日晚矣，春寒逼人，兄覺之乎？”生知嬌以他辭相拒，因應(yīng)曰：“春寒固也?！眿杉村已惨?，生亦歸舍。自后時同歡笑，生言稍涉邪，嬌則嚴容正色，若不可犯。生以為嬌年幼，不諳情事，因不介意。
一日舅有他甥至，開宴，申生預(yù)坐。酒半，妗起酌酒勸他甥，因及生。生辭，妗曰：“子量素洪，獨不能一開懷乎？”生言矢志功名，且病久不復(fù)能飲。妗未答，嬌參語曰：“三兄似不任酒力矣，姑止此?！辨∧溯z觴退步，酌酒勸舅。申生之前，燭燼長而暗。嬌促步至燭前，以手彈燭，因流視語生曰：“非妾則君醉甚矣?！鄙x曰：“此恩當銘肺腑?！眿晌⑿υ唬骸按四硕骱?？”語未畢，妗因索水滌觴，嬌乃引去。自此生復(fù)留意。
一夕嬌獨坐于堂側(cè)惜花軒內(nèi)，生偶至，見嬌憑闌無語。時花檻中有牡丹數(shù)本，欲開未開。生還取筆揮二絕以戲之曰：
亂惹祥煙倚粉墻，絳羅輕卷映朝陽。
芳心一點千重束，肯念憑欄人斷腸。
嬌姿艷質(zhì)不勝春，何意無言恨轉(zhuǎn)深？
惆悵東君不相顧，空留一片惜花心。
嬌得詩，巡檐展誦，未畢，忽聞妗語，嬌乃藏之袖中，趨歸堂中。生悵恨殆無以為懷，因作一絕，題于堂西之綠窗上。詩曰：
舊影縈階睡正醒，篆煙如縷半風(fēng)平。
玉簫吹盡霓裳調(diào)，唯識鶯聲與鳳聲。
后二日舅他出，嬌窺生不在，直入臥室。見西窗題句，躊躇玩味。知生之屬意有在，乃濡筆和韻以寄意焉。詩曰：
春愁壓夢苦難醒，日回風(fēng)流漏正平。
魂斷不堪初起處，落花枝上曉鶯聲。
生歸，見嬌所和詩，愿得之心，逾于平常。然言語相挑，或?qū)蚍?，乍昵乍違，莫測其意。
一日，舅妗開宴，自午至暮酒散。舅妗起歸舍，生獨危坐堂中，欲即外舍。俄而嬌至筵所，抽左髻鈿釵，勻博山理余香。生因曰：“夜分人寢矣，安用此？”嬌曰:“香貴長存，安可以夜深棄之？”生曰：“篆灰有心足矣。”嬌不答，乃行近堂階，開簾仰視，月色如晝，因呼侍女小慧，畫月以記。乃顧生曰：“月至此，夜幾許？”生亦起下階檐，望星嘆曰：“織女將斜，夜深矣。”因曰：“月白風(fēng)清，如此良夜何！”嬌曰：“東坡錘情何厚也！”生曰：“情有甚于此，焉可以此誚東坡也？”嬌曰：“于我何獨無之？”生曰：“誠然，則佳句所謂‘壓夢’者，果何物而苦難醒乎？”言情頗狎。嬌因促步下階逼生曰：“兄謂織女銀河何在也？”生見嬌之驟近，恍然自失，未及即對。俄聞戶內(nèi)妗問嬌寢未，嬌乃遁去。次日，生追憶昨夕之事，自疑有獲，然每思遇事多參商，愈不自足，乃作《減字木蘭花》詞以記之，曰：
春宵陪宴，歌罷酒闌人正倦。危坐中堂，倏見仙娥出洞房?！ 〔┥较銧a，素手重添銀漏永?？椗焙?，月白風(fēng)清良夜何。
次日晨起，生人揖妗，既出，遇嬌于堂西小閣中。嬌時對鏡畫眉未終。生近前謂之曰：“蘭煤燈燼邪，燭花也。”嬌曰：“燈花耳，妾用意積久?！鄙唬骸霸敢砸话胴の視倚??！眿闪钌职?。生舉手，油污其指，因請嬌曰：“子宜分贈，何重勞客耶？”嬌曰：“既許君矣，豈惜此？”遂以指決煤之半以贈生，因牽生衣，拭指污處，曰？“緣兄得此，兄其惜此衣邪？”生笑曰？“敢不留以為質(zhì)？”嬌因易色曰：“妾無他意，君何戲我？”生見嬌色變，恐妗知之，因趨出，珍藏所分之煤于枕中。因作《西江月》詞以記之，曰：
試問蘭煤燈燼，佳人積久方成。殷勤一半付多情，油污不堪自整?！ ℃址謥淼牡模梢率锰庉p輕。為言留取表深誠，此約又還未定。
自后生心搖蕩特甚，不能頃刻少置，伏枕對燭，夜腸九回。思欲履微道以實嬌心而未得。一日暮春小寒，嬌方擁爐獨坐，生自外折梨花一枝入來。嬌不起，顧生。生乃擲花于地。嬌驚視，徐起，以手拾花，詢生曰：“兄何棄擲此花也？”生曰：“花淚盈暈，知其意何在？故棄之?！眿稍唬骸皷|皇故自有主，夜屏一枝，以供玩好足矣，兄何索之深也？”生曰：“已荷重諾，無悔！”嬌笑曰：“將何諾？”生曰：“試思之?！眿刹淮穑蛑^生曰：“風(fēng)差勁，可坐此共火?！鄙廊患聪c嬌偶坐，相去僅尺余。嬌因撫生背曰：“兄衣厚否？恐寒威相逼也?！鄙腥辉唬骸澳苣钗液荒钗覕嗄c耶？”嬌笑曰：“何事斷腸？妾當為兄謀之。”生曰：“無戲言，我自遇子之后，魂飛魄揚，竟夕不寐，汝方以為戲，足見子之心也。予每見子言語態(tài)度，非無情者，及予言深情味，則子變色以拒我。諒孱繆之跡，不足以當雅意。一言之后，余將西騎矣。子無苦戲我！”嬌因慨然良久曰：“君疑妾矣，妾敢無言？妾知兄心舊矣，豈敢固自鄭重以要君也？但恐不能終始，其如后患何？妾亦數(shù)月來，諸事不復(fù)措意。寢夢不安，飲食俱廢，君所不得知也?！币蜷L吁曰：“君疑甚矣！異日之事，君任之，果不濟，當以死謝君！”生曰：“子果有志，則以策我?！眿晌醇按穑砣痪俗酝庵?，生因起出迎舅，嬌乃反室，不可再語。
又越兩日，生凌晨起攬衣，向堂西綠窗內(nèi)而立，背面視屋檐。不知此時嬌亦起，在隔窗內(nèi)理妝矣。生誦東坡詩曰：“為報鳴雞莫知覺，更容殘夢到江南?！眿陕勚源皟?nèi)呼生曰：“君有鄉(xiāng)閭之念乎？”生因窺窗語嬌曰：“衷腸斷盡，惟有歸耳?！眿稍唬骸熬Q妾耶？既無意于妾，何前委罪之深也？”生因笑曰：“予豈無意，第被子苦久矣。然則若何謀之？”嬌曰：“此間人眾，無可容計。東軒抵妾寢室，軒西便門達熙春堂，堂遍荼糜架。君寢室外有小窗，今日若晴霽，君自寢所逾外窗，度荼糜架，至熙春堂下。此地人罕花密，當與君會也。”生聞之，欣然自得，惟侯日暮，得諧所愿。至晚不覺暴雨大作，花陰浸潤，不復(fù)可期。生惆悵不已，因作《玉樓春》詞，以寫怏怏之懷。詞曰
曉窗寂寂驚相遇，欲把芳心深意訴。低眉斂翠不勝春，嬌轉(zhuǎn)櫻唇紅半吐?！ 〈掖宜燃s歡娛處，可恨無情連夜雨。枕孤衾冷不成眠，挑盡殘燈天未曙。
生晨起，會嬌于妗所，因共至中堂，以夜所綴詞示之。嬌低聲笑曰：“好事多磨，理固然也。然妾既許君矣，當別圖之?！笔侨?，生侍舅從鄰家飲，至暮醉歸。且思嬌早間別圖之言，疑嬌之不復(fù)至也，又沉醉睡熟。嬌潛步至窗外，低聲呼生者數(shù)次，生不之覺。嬌悵恨而回。又疑生之誕己也，直欲要以盟誓。生剪縷發(fā)，書盟言于片紙付嬌。嬌亦剪發(fā)，設(shè)盟以復(fù)于生。雖極意慕戀，然終無便可乘。一日生收家書，以從父晉納粟補閬州武職，以生便弓馬，取生歸侍行。嬌顧戀之極，作詩送行，詩曰：
綠葉陰濃花正稀，聲聲杜宇勸春歸。
相如千里悠悠去，不道文君淚濕衣。
生得詩，和韻以復(fù)，詩曰：
密幄重帷舞蝶稀，相如只恐燕先歸。
文君為我堅心守，且莫輕拋金縷衣。
生終以嬌“綠葉陰濃”之語為疑，又成一詞，寓《小梁州》以示嬌，詞云：
惜花長是替花愁，每日到西樓。如今何況拋離去也，關(guān)山千里，目斷三秋，謾回頭?！ ∫笄诜指稏|園柳，好為管枝柔。又恐重來綠成陰也，青梅如豆，辜負梁州恨悠悠。
嬌知生之疑己，亦以《卜算子》詞復(fù)之，詞云
君去有歸期，千里須回首。休道三年綠葉陰，五載花依舊?！ ∧购靡暨t，兩下堅心守。三只骰兒十九窩，沒個須教有。
自后生從父以他故不果行。生居家，行住坐臥，飲食起居，無非為嬌興念，以致沉思成病。因以就醫(yī)至舅家。數(shù)日無便可乘，與嬌一語，至于飲食俱廢。舅妗為之皇皇，醫(yī)卜踵至，但云生功名失意，勞思所致，終不能知生之心。數(shù)日病小愈。一日舅出報謁，生因強步至外廡。方佇立，俄而嬌至生后。生駭然。嬌曰：“偶左右皆他往，妾得便，故來問兄之病。”生回顧無人，因前牽嬌衣，欲與嬌語。嬌曰：“此廣庭也，十目所視，宜即兄室。”生與之俱，及門，忽雙燕爭泥墜前，嬌因舍生趨視。俄欲返，侍女湘娥突至嬌前，嬌大駭，生乃引去。至暮，復(fù)會中堂。嬌謂生曰：“非燕墜，則湘娥見妾在君室矣，豈非天乎！”
一日晚，嬌尋便至生室，謂生曰：“向日熙春堂之約，妾嘗思之，夜深院靜，非安寢之地。自前日之路觀之，足以達妾寢所。每夕侍妾寢者二人，今夕當以計遣去，小慧不足畏也。君至夜分時來，妾開窗以待。”生曰：“固善也，不亦危乎！”嬌變色曰：“事至若此，君何畏？人生如白駒過隙，復(fù)有鐘情如吾二人者乎？事敗當以死繼之。”生曰：“若然，予何恨乎！”是夜將半，生乃逾外窗，繞堂后數(shù)百步，至荼糜架側(cè)。乃求門不得，生頗恐。久之，得路至熙春堂。堂廣夜深，寂無人聲。生大恐，因疾趨入。見嬌方開窗憑幾而坐，衣紅綃衣，下白絲裳，仰首向月，若重有思者，不知生之已至也。生因推窗而入。嬌忽見生，且驚且喜曰：“君何不告？駭我甚矣！”乃與嬌并坐，須臾即攜手入帷，解衣并枕。兩情既合，嬌啼百態(tài)，不覺血漬生衣袖。嬌剪其袖而收之曰：“留此為他日驗?！庇许暎u聲催曉，虬漏將闌，嬌令生歸室。因囑曰：“此后日間相遇，幸無以前言為戲?！币蚩谡肌镀兴_蠻》詞以贈生
夜深偷展窗紗綠，小桃枝上留鶯宿?；鄄唤椋猴L(fēng)卒未休。 千金身已破，脈脈愁無那。特地囑檀郎，人前口謹防。
生亦口占答之
綠窗深竚傾城色，燈花送喜秋波溢。一笑入羅幃，春心不自持。 雨云情散亂，弱體羞還顫。從此問云英，何須上玉京！
自后生夜必潛至嬌室，凡月余，無有知者。豈期欲火所迷，俱無避忌，舅之侍女曰飛紅，曰湘娥，皆有所覺，所不知者嬌之父母而已。嬌亦厚禮紅等，欲使緘口，紅輩亦未之敢發(fā)。俄而生以父書促歸，既歸則寢食俱廢。乃托人微言于父母，遣女媒求娶嬌為婦，而私囑媒致書于嬌，略云：“前日佳偶，倏爾旬余。松竹深盟，常存記憶。自抵侍下，無一息不夢想洛浦之風(fēng)煙也。家事經(jīng)史，非惟不復(fù)措意，縱一勉強，不知所以為懷。天啟其衷，冰人遄往，未審舅妗雅意若何？倘不棄庸陋，則張生之于鶯鶯，烏足道哉！好事在茲，喜不自制，幸相與謀之。新霜在候，善加保衛(wèi)?！?br />
媒得書即往，殷勤致命。舅曰：“三哥俊才灑落，加以歷練老成，老夫得此佳婿，深所愿也。但朝廷立法，內(nèi)兄弟不許成婚，似不可違。前辱三哥惠訪，留住數(shù)月，甚能為老夫分憂，老夫亦有愿婚之意，而于條有礙，以此不敢成言?！泵绞显偃疝D(zhuǎn)，終不能得。次日妗再置酒款待媒灼，嬌侍立于側(cè)，知親議之不諧也，心懷悒怏，但不敢形之言語耳。酒散，適嬌至媒前剔燈，媒因私語嬌曰：“子非厚卿之私人乎？厚卿有手書，令我致子?！眿神等晃⒀詰?yīng)曰：“然。”淚墜言下。媒為之改顏，遂探書授嬌。嬌收置袖中，未敢展視。妗起，嬌亦隨妗入室。次早媒再請于舅，且以言迫之。舅怒曰：“此無不可，第以法禁甚嚴，欲置老夫罪戾也。”媒知其不就，因告歸。舅又命妗酌酒與媒為別，嬌因侍立，私語媒曰：“離合緣契，乃天為之也。三兄無事宜來。妾年且長，歲月有限，無以姻事不諧為念?！币虺鍪謺?，令媒持歸，以復(fù)于生。
媒既歸，道舅不允之由，遂以嬌書與生。生展視，乃新詞《滿庭芳》一闋也：
簾影篩金，簟紋織水，綠陰庭院清幽。夜長人靜，消得許多愁。記得當年月色，小窗外、情話綢繆。因緣淺，行云去后，杳不見蹤由?！ ∫笄诩t一葉，傳來密意，佳好新求。百端間阻，恩愛成休。應(yīng)是朱顏薄命，難陪伴、俊雅風(fēng)流。須相念，重尋舊約，休忘杜家秋。
生覽誦數(shù)遍，殊不勝情，每對花玩月，不覺淚下。
初，生與成都府角妓丁憐憐最善，憐敏惠殊俊，常得帥府顧盼。生方妙年秀麗，憐憐尤見傾慕。生自秋回里，憐憐屢遣人招生，生托故不往。至是生之友人陳仲游，亦豪家子也，見生每置恨于臨風(fēng)對月之間，因拉生往成都，遂同至憐憐家。憐喜甚，杯酒話款曲，生但面壁，略不致意。憐怪之，委曲詢生，終不言。憐意其礙于仲游也，乃留之竟夕，令其女弟侍仲游寢，而自薦于生。枕邊切切潔生所以不見答之故，生乃具道與嬌相遇之情。憐問曰：“嬌娘誰家女也？”生曰：“新任眉州王通判之女也?！睉z又問：“其質(zhì)若何？”生曰：“美麗清絕，西施妃子，殆相千百，而風(fēng)韻過之?！睉z因沉思良久曰：“既名嬌娘，又且美麗若此，豈非小字瑩卿者乎？”生愕然曰：“爾何由知之？”憐曰：“向者帥府幼子，將求婚配，好美麗，不以門第高下為念，但欲殊色。常捐數(shù)千緡，命畫工于近地十郡求問，伺隙繪人家美女以獻。凡得九人，此其一也。色瑩肌白，眼長而媚，愛作合蟬髻，時有憂怨不足之狀。常至帥府內(nèi)室見之，因記其姓字，果是否？”生曰：“子所言，如親見其人矣?！睉z曰：“宜子之視我若土壤，子之所遇，真天上人也。妾每見其圖，佇目不能去，但恨不見其人。今后至彼，愿以舊鞋丐我。”生諾之。
次日抵家，因追念憐憐天上人之語，再期杳杳，傷感成疾，困臥累日，父母驚異，詢生得病之由。生乃托以夢寐絕怪，將不能免，必須求善能驅(qū)役鬼神者，作法禳之。父乃命良巫訴祝。生密使人厚賂巫者，令向父母言：“此為鬼神所憑，必當遠避，方可向安。如其不然，生死未判?！备改嘎勎籽?，大驚懼，以為誠然，于是議令生往舅家避厄，擇日起行。先期之二日，令人取覆舅家，舅妗許之。嬌時在父母旁，聞生有來期，喜慰特甚。生亦隨覺病差。父母以為得計。生至舅居，遇嬌于秀溪亭，兩情四目，不能自止，暫叩寒喧。乃生欲人謁舅，嬌止之曰：“今日鄰家王寺丞宅邀往天寧玩賞牡丹，至晚方歸，姑止此少息，徐徐而入可也?！蹦伺c嬌并坐亭上。嬌因謂生曰：“君清癯不如平時，何故？今復(fù)來此何干也？”生疑其言，乃曰：“舊月未久，何故忘乎？自相離之后，坐不安席，寢不著枕。中間請命嚴君，冀諧媒灼，而天不從人，竟辜宿望。春花秋月，風(fēng)臺雪榭，無一而非牽情惹恨之處。百計重來，以踐舊約，今子乃有‘復(fù)來何干’之辭，予失計甚矣！”嬌愧謝曰：“君心果金石不逾，妾何以謝君！”因相與歡，移時同步入室。生至其舊館，向時所書詩詞，濡染如新。悵然自失，復(fù)作《鷓鴣天》詞以記之云：
甥館睽違巳隔年，重來窗幾尚依然。仙房長擁云煙瑞，浮世空驚日月遷?！ 獾P，長短編，舊吟新誦萬愁牽。春風(fēng)與我渾相識，時遣流鶯奏管弦。
至晚，舅妗歸，生拜謁甚恭。舅問生曰：“聞三哥微恙，想二豎子今遁矣！”生謝曰：“惟舅舅憐其微恙，庶得逃免。再造之賜，沒齒不忘！”舅妗勞勉之。生就室，自后與嬌情意周洽，逾于平昔。
住數(shù)月，情意益厚。生因憶丁憐憐之言，求舊履于嬌。嬌乃詢生曰：“安用敝履為哉？”生不以實告，嬌不許。舅之侍女飛紅者，顏色雖美，而遠出嬌下。惟雙彎與嬌無大小之別，?；バ?。其寫染詩詞，與嬌相埒。嬌不在側(cè)，亦佳麗也。以妗性妒，未常得寵于舅。常時出入左右，生間與之語。嬌則清麗瘦怯，持重少言，佇視動輒移目。每相遇，生不問，嬌則不答。戲狎一笑，則使人魂魄俱飛揚。紅尤喜謔浪，善應(yīng)對，快談?wù)?。生雖不與語，亦必求事以與生言。嬌每見之，則有不足之意。及生再至，紅亦與之親狎，嬌疑焉。生久求嬌鞋不獲。一日，嬌晝寢，生偶至其側(cè)，因竊鞋趨出。方及寓室，以他事去，未曾收拾。飛紅適尾生后，見生遺鞋，紅乃疑嬌所與者，因收之。生罔知所以。及歸室索鞋，無有也，因怏怏于內(nèi)，遂作詞以自記，詞云
尖尖曲曲，緊把紅綃蹙。朵朵金蓮奪目，襯出雙鉤紅玉?！ ∪A堂春睡深沉，拈來綰動春心。早被六丁收拾，蘆花明月難尋。
及暮，嬌問生索鞋。生曰：“此誠我盜去，然隨已失之，諒子得之矣，何苦索我耶？”嬌乃止。蓋飛紅拾歸，以付嬌也。然嬌以此更疑生私通于紅矣。一日，見紅與生戲于窗外捉蝴蝶，因大怨垢紅，紅頗憾之，欲以拾鞋事告妗，未有間也。后遇望日，眾出賀舅妗，嬌在焉。飛紅因謂嬌所履之鞋，揚言謂生曰：“此即子前日所遺之鞋也。”嬌易色，亟以他事語舅妗。會舅妗應(yīng)接他語，不聞。嬌因大疑生使紅發(fā)其私，乃大怨望。自后非中堂相遇，不復(fù)求便以見生。女工諸事，略不措意，怨惜之心，行住坐臥皆是也。生亦無以自明。
一日生不意中，謾于后園縱步，適于花下見鶯箋一幅。生取而視之，乃以詞也：
花低鶯捎紅英亂，春心重頓成愁懶。
楊花夢斷楚云□，平空惹起情無限。
傷心漸覺成縈絆，奈愁緒寸心難管。
深誠無計寄天涯，幾回欲問梁間燕。
生披味良久，意謂嬌詞，而疑其字畫，頗不類嬌所畫。因攜回，置于室中書案之上，欲詢嬌而未果。抵暮，西窗前有金籠，養(yǎng)能言鸚鵡一只，甚馴。嬌過其側(cè)，戲以紅豆擲之，鸚鵡忽言曰：“嬌嬌，子何打我也？”生聞之，亟出室招嬌。嬌不至，生懇之方來。嬌入生室，正疑思不言，忽見案上花箋，因取視之，良久不語。移時，生乃曰：“子何時所作也？”嬌不答，生又曰：“何故不言？”嬌亦不應(yīng)。生力究之，嬌曰：“此飛紅作也，君自彼得之，何必詐妾？”生力辨，嬌并無一言，徘徊良久，竟拂衣起去。生留之不可。自爾相會益疏。嬌終日熟寢，間一二日，偶與生一見，見亦不交一言。凡月余，生不能直其事。生一夕逕造嬌室，左右寂然，惟見窗上有絕句一章云
灰篆香難燼，鳳花影易移。
徘徊無限意，空作斷腸詩。
生察詩，知嬌之為己也，乘間語嬌曰：“再會以來，荷子厚愛，視前時有加焉。邇?nèi)招嗡浦g，不能不為子所棄，何今昔異志乎？”嬌初不言，生再詰之，嬌潸然涕曰：“妾自遇君之后，常恐力日不足。今者君棄妾耳，妾何敢棄君？君今既自有主，何必妾望矣！”生曰：“茍有二心，有如此日！”因指上天自誓，以明無他事，且曰：“子何疑之甚也？”嬌曰：“君偶遺鞋，飛紅得之，飛紅偶遺詞，君且得之。天下偶然之事何多耶？妾不敢怨君，幸愛新人，無以妾為念?！鄙鎏焯⒃唬骸坝惺窃?？吾怪邇?nèi)找娮尤粲袘n者，人之情態(tài)，豈難識哉？子若不信前誓，當剪發(fā)大誓于神明之前?！眿赡嘶匦υ唬骸熬环?？”生曰：“何害！”嬌曰：“若然，后園中池旁乃明靈大王之祠，此神聰明正直，叩之無不響應(yīng)。君能同妾對祠大誓，則甚幸也?！鄙唬骸叭缑Ｏ朊黛`大王，亦知予心之無他也?！眿赡思s以次早，與生俱游后園，臨東池畔，遙望大王之祠，兩人異口同聲，拜祈設(shè)誓。其詞累千百，不能備載。誓畢，攜手而歸，恩情有加焉。
生自此亦不復(fù)與飛紅一語，紅察之，因大憾。一日，生因縱步至后園牡丹叢畔，忽遇嬌先已在彼，遽擁抱求歡。嬌正言卻之，乃解。遂相與攜手而過別圃，不覺飛紅亦自后潛至。見生嬌并行，因促步返舍語妗曰：“天氣晴暄，可入后園，牡丹盛開，能一觀否？”曰：可其請，速命紅侍行。至園中，瞥見生與嬌并行亭畔，左右俱無人。妗因大疑，因呵嬌。生乃狼狽反室，惆悵不已，知為飛紅所賣，無以自釋。強作一詞《漁家傲》，寫其悒怏云：
情若連環(huán)終不解，無端招引旁人怪。好事多磨成又敗，應(yīng)難挨，相看冷眼誰瞅睬?！ ℃?zhèn)日愁眉如徽黛，闌干倚遍無聊賴。但愿五湖明月在，權(quán)寧耐，終須還了鴛鴦債。
越二日，生自覺無顏，乃告歸，舅妗亦不留之。嬌夜出，潛與生別曰：“天乎！得非命與！相會未幾，而有是事，妾獨奈何哉！兄歸善自消遣，求便再來，無以疑間，遂成永棄，使他人得計也?！币蚱抡唇螅嘌谄鴦e。父母以生久在外，妨廢書史，間歲功名之會，又復(fù)在眼，遂令生于書齋溫習(xí)舊業(yè)。生與其兄綸雖朝夕共學(xué)，而思嬌之念，無時不然。夜則與兄異榻而寢，悵恨之言，或形于夢寐，恨不能御風(fēng)縮地，一與嬌會。至七月中旬，舅以眉州任滿，道經(jīng)申生之門，因留宿于生家者累日。此時舅挈家以行，妗嬌寓生家，相隨不離跬步，兼飛紅、湘娥諸侍女雜然左右，生與嬌欲一言不可得。居三日，舅命戒行，車馬喧闐，送者絡(luò)繹于道。妗與嬌各登車，諸侍女相隨先后，申生亦乘馬相送。闖其便，曳簾挽車，與嬌語舊。嬌淚下如雨，不能答，徐曰：“遇君之后，一日為別，不能堪處，況今動是三年，遠及千里，一旦思君之切，安保其再能見君乎？但恐妾垂首螟目，骨化形銷，君將眠花臥柳，棄舊憐新。妾枕邊恩愛，他人有之矣。”生曰：“明靈大王在彼，吾誓不為也。”嬌曰：“若然，妾荷君之恩，死且不朽?！蹦擞谛渲谐鱿闩逡幻?，上有金鎖團鳳，以真珠百粒，約為同心結(jié)，贈生曰：“睹物思人可也，得暇可求便一來，毋以地遠為辭。”言未畢，軒車催動，霧隱前山，曉月半沉，目送不及。生別舅妗辭回，凄然歸于書室。晨窗夕燈，學(xué)業(yè)幾廢。間為詞章，無非寄恨。一日賦一曲示兄綸云：
春風(fēng)性情，奈少年，辜負竊香名譽。記得當初，繡窗私語。便傾心，素雨濕花陰，月篩簾影，幾許良宵遇。亂紅飛盡，桃源從此迷路。只因念，好景難留，光陰易失，算行云何處？三峽詞源，誰為我寫出，斷腸詩句。目極歸鴻，秋娘聲價，因念司空否？甚時覓個彩鶯，同跨歸去！
兄見之，撫生背曰：“厚卿，以弟之才，當取青紫，以顯二親。此詞固佳，察弟之心，必有所主。秋期在近，且移此筆鏖戰(zhàn)文場可也。”生但無言。蓋生詞微寓嬌相會之始末，至亂紅飛盡之句，則直指飛紅媒孽之事，其兄不知也。
及八月，與兄俱就秋試畢，即欲言歸。兄再四挽留，生不得已從之。逾數(shù)日，生與綸俱在高選，捧捷而歸。次年，又與兄綸同及第，兄綸授綿州綿山縣主簿，生以弓箭授洋州司戶。兄弟歸家侍次。時有買登科錄于眉州者，舅因閱之，見生兄弟皆及第，因大喜，歸謂妗曰:“二哥、三哥兄弟皆及第，我家宅相得人矣。但恨相去千里，不能親賀。”遂遣人致書，且詢問：“二甥榮授何官？如瓜期未及，能來款我，以慰老夫忻喜之心否？”生得書，與兄謀曰：“舅有命召，弟宜一行。”綸曰：“父母在，焉可遠游？然舅命難違，弟固當往?！庇谑巧廊恢涡?，詣舅任所。既至，舅見之，且賀且謝。須臾妗嬌畢見，妙問：“二哥何以不來？”生答兄弟不可俱出之意，舅妗問勞盡禮。妗終以生前疑似之故，館生于廳事之東邊，去堂甚遠。生亦遠嫌，尋常非呼召不入，即或一至堂廡，未嘗與嬌款狎?；蚺c嬌偶然相遇，左右森立，但彼此佇視，不能出一言。生殊無聊，住十余日，欲告歸。然終念遠來，未曾與嬌一語，悶悶不適，徘徊久之。
一日晨起謁妗，妗未起，忽遇嬌于堂側(cè)。時且早，左右俱未起，嬌亟出步前，語生曰：“別兄久矣，思念未曾少息。喜君近取高第，但薄命之人，不能執(zhí)箕帚，以觀富貴，為大恨耳。兄不棄遠來，何以得此！妾與飛紅有隙，君所知也。今妗以年尊多病，不暇他顧，而飛紅方用事，跬步動容，無所求便。兄至此已十日矣，妾不能與兄一敘疇昔者，坐此故也。妾每見兄，必晨昏入謁，凡七日晨起以俟兄至，而兄每入必晚。今非兄早至，妾安能與兄一語也？”生曰：“我見事已如此，終日兀坐，孤苦之態(tài)，不能備言。方欲于一二日間圖為歸計，緣未及與子一語，故未忍去。今既若此，我雖在此何益？”嬌曰：“妾以子故，屈事飛紅，尚未得其歡心。自今以來，當益屈意事之。萬一得其回意，則可與兄復(fù)如前日。兄果能少留月余否？”因出袖中黃金二十兩與生曰：“恐兄到此或有用度，衣服有不堪者，宜令左右持來，當與兄修治也?！鄙嗽唬骸叭艄锌芍\，雖僻處鬼室千日，亦何害？”頃之，人漸眾，生遂出。益無聊賴，時繞戶吟詠，以寫懷抱。有二詩云：
庭院深深寂不嘩，午風(fēng)吹夢到天涯。
出墻新竹呈霜節(jié)，匝地垂楊滾雪花。
覓句閑來消永日，遣愁聊復(fù)酌流霞。
狂風(fēng)全不知人意，早向窗前報晚衙。
簟展湘紋浪欲生，幽人多感夢難成。
倚床自覺無風(fēng)味，開戶何妨待月明。
擬倩蛙聲傳密意，難將螢火照離情。
遙憐織女佳期近，時看銀河幾曲橫！
生在舅家，自秋至冬，歲將暮矣，慕戀之心，終無以自遣。每夜明燭獨坐，夜半方就枕。所居室東邊有修竹數(shù)竿，竹外有亭。前任州官有子婦美而少，因得暴疾，遂至不起，殯于亭中，經(jīng)歲后移歸鄉(xiāng)里，然精誠常在亭中，每為妖祟以迷少年。生不知其詳，一夕，方掩關(guān)而坐，將及二更許，忽聞窗外步履聲，生意其兵吏夜起，不以為怪。頃之，叩窗甚急，生出視，則見嬌娘獨立窗下曰：“君何不啟，候君久矣?！鄙恢廊慌c之入室，曰：“子何以得來此？”答曰：“舅妗熟寢，無有知者，故來相就?！睂⒌└嫒?，囑生曰：“此后妾必夜至，兄無事不必至中堂，或入偶相遇，不必以言相問，恐人有所覺也。妾或與君語，君宜引去不語，則人將謂君無心于妾，庶可釋疑也?！鄙唬骸白颖匾怪?，吾入何為？”言訖遂去。自后妖夜必至，凡月余，人莫知之。
嬌自生再至，益屈己以事飛紅，平日玩好珍奇之物，紅一開口，即舉贈之。錦繡珠玉，惟紅所欲，呼之為“紅娘子”。紅見嬌之待己厚也，漸釋憤怒，與嬌穩(wěn)密，嬌事之益至。時小慧年已長，見嬌屈意事紅，語嬌曰：“娘子貴人，飛紅賤者，奈何以貴事賤？”嬌因嘆曰：“我之遇申生，爾所知也。紅與我有隙，屢窘撓我，所以不自愛而屈事之者，為生故也?！币蛞髟娨唤^云
雨勒春寒花信遲，癡云阻月夜光微。
披云閣雨憑誰力？花月開圓且待時。
吟畢，因泣下?；墼唬骸澳镒臃寄晷沱?，稟性聰明，立身鄭重。向時游玩花園，與湘娥并行，娥不相讓，先登樓梯，娘子怒以告夫人，夫人不治，凡不食者兩日。其負氣有如此者。前年罷官西歸，驛舍床帳不備，重以繡茵，周以羅幃，猶慮其不潔，焚沉爇麝，夜半方寢，其愛身有如此者。娘子善歌，眾所共知，親族聚會，申請再四，終不肯出一聲，其重言又有如此者。今既委千金之身于申生，若棄敝屣，而又下事飛紅，喪盡名節(jié)，此妾所大不曉者！況娘子才色，名聞于時久矣。茍求婚姻，豈不能得一申生乎？又兼申生一第之后，視娘子頗似無情，今雖在此，呼之不來，問之不對，諒必有他意。娘子何自苦如此？”嬌曰：“爾勿言，天下豈復(fù)有鐘情如申生者乎？必不負我?！被壑獘尚娜玷F石，乃亦諂事飛紅。紅感嬌之情，盡釋前怨，喟然向嬌曰：“娘子近日以來，憔悴特甚，若重有所思者，何不與紅一言？紅受娘子之恩厚矣，茍有效力，當以死報。”嬌但流涕不言。紅固叩之，乃曰：“我之遇申生，爾所知也，他何言？”紅曰：“此易事。妗年尊，終日于小樓看經(jīng)。堂室之事，娘子主之。果有所圖，敢不唯命？”嬌鄭重謝之。
自此紅常與嬌為地，求以相見。然生自夜遇妖之后，以為真嬌之來，累十余日，不入中堂。間或遇嬌，則遠自引避。且精神昏倦，終日思睡。嬌亦疑之。至晚，遂令小慧及紅房下小侍女蘭蘭，夜出伺生起處?；叟c蘭蘭同至生室，慧因窗內(nèi)燈明，穴而窺之，見生與一女子對坐，顏色態(tài)度，與嬌無異。因私相嘆駭，歸室則見嬌與紅并坐于室。慧曰：“娘子方至生室乎？”嬌曰：“我自遣爾去，我二人坐此，未嘗動，爾安得妄言？”慧、蘭同聲曰：“適來申生與女子對坐，絕似娘子，若此則彼為何人也？”嬌、紅大駭良久，紅曰：“向聞此地多鬼魅，得無是乎？宜其待娘子恝然也?！币蛴c慧蘭等再出窮之，以夜深而止。
明早，嬌詐以妗命召生入室，再四方來。小慧前導(dǎo)，至后室，見嬌獨坐，生旁皇欲去。嬌即前挽生袖曰：“君且勿去，將有一事語君?！鄙坏靡涯俗?。嬌曰：“君近日何相棄？妾之待兄亦至矣，一旦若是，豈平昔所望于兄者？”生不答。嬌又曰：“兄每夕所遇者何人？”生曰：“無之?！眿稍唬骸安槐仉[諱?！鄙^詐己，乃左右顧盼，切切曰：“子令我勿言，何窘我也？”嬌曰：“ 妾有何事，令君勿言？”生大駭，因曰：“左右有人乎？”嬌曰：“無之?！眿捎衷唬骸版詣e君之后，迄今將兩歲矣。兄此來，妾亦何便得與君款密？何曾囑君勿言？”生曰：“子何反復(fù)也？子自前月以來，每夜必至我室，囑我勿言，恐飛紅之輩生釁也。子今乃有是說，何故？”嬌曰：“妾室未嘗一出，君之室所居窮僻，久聞其中多怪，諒必鬼物化妾之形以惑君。妾自屈事飛紅之后，已得其歡心，日夕使人招兄。兄不至，縱一來，與兄談話，兄又不答。日夕不知所謂，將謂兄有異心。夜來使小慧、蘭蘭伺兄起處，乃見一女子，形狀如妾，與兄對坐，此非鬼祟而何？故今日召兄實之耳。君不信，則召紅證之。”乃潛使人呼紅，紅至，謂生曰：“郎君何棄娘子也？”因具道昨夕之事。生駭然，汗下俠背，周知所出，乃謝曰：“非子眷眷不忘，則我將死于鬼祟手乎？但恨兩月以來，負子恩愛之情，其何以為報！”因大恐，不敢出息其室，至暮猶在中堂。紅乃與嬌謀，以生為鬼所惑告妗。妗疑之曰：“安有此理？”紅欲實其言，至一更許，令生且出室，生懼不敢往，紅曰：“第往彼，妾將有為也。”因戒生曰：“今夜二鼓，妾與妗來觀。如彼來，妾與遠望，恐見其類嬌則生疑矣。如問君，君亦勿言似娘子也?！鄙銖娫S之。至二更初，鬼果來，生仍與對坐。正在股栗未定間，紅、妗已至窗前，果見一婦人。妗欲細視，紅懼其事發(fā)露，因大撫窗趨人，鬼果不見。生初聞嬌之言，且信且疑，及是生方大悟。妗因詢生曰：“適為何人？”生愧謝曰：“不知其鬼也，愿妗救我！”于是妗與紅謀，移生入中堂。舅知之，廣求明師符水，以與生飲。生后臥病累日，亦尋平安。自爾生起居皆在宅內(nèi)，嬌亦不以向日相棄，合意歡戀如平日，或至生室連夕，妗亦不知也。生追思鬼惑之事，深得嬌紅之救己，乃作《望江南》詞以謝之，詞曰：
從前事，今日始知空。冷落巫山十二峰，朝云暮雨竟無蹤。一覺大槐宮?！ 』ㄌ煸碌厍蔀槿?，不比尋常三五夜，清輝香影隔簾攏。春在畫堂中。
又兩月余，妗以病死，嬌哀毀殊甚，幾不堪處。生見舅家事紛紜，乘間告歸。嬌因謂生曰：“昔日之別，不謂復(fù)有今日，欣幸再會。奈何櫻此禍變，哀毀之中，不暇與兄款曲。暫歸宜再來也?！币蜷L吁曰：“數(shù)年之間，送兄者屢矣。知此別后，當復(fù)如何？”生無言，但掩淚為別。明日，辭舅歸至家中。父母聞妗之亡，皆驚慟嗟泣。明年六月，舅滿任回，再過生門，留宿數(shù)日。自妗之死，飛紅專寵于舅，因婉轉(zhuǎn)為嬌謀。因與舅曰：“夫人不幸先逝，善父年少，家事無人主持，何不拉三哥同歸經(jīng)理，且其瓜期未近也?！本祟H然之，欲拉生去。生父不欲，生聞之私心竊喜，因乘間囑紅，俾舅再三言之。舅如言，力與生父言之。父不得已，乃令生行。遂同到舅家。住兩月，舅即為再調(diào)任計，謂生曰：“家中事緒繁多，小兒幼失所恃，三哥不妨在此，相與維持。侯有榮赴之期，當竭力助行?！鄙Z之，舅遂行。生厚賂舅之左右，莫不歡悅。生因與嬌絕無間隔。院宇深沉，簾幕掩映，玉枕相挨，朱闌共倚。舉盞飛觴，嬉笑謳吟，曲盡人間之樂。
逾半載，舅以舉員未足，再調(diào)利州倅以歸。左右得生之賂，加以事大體重，無敢言及之者，唯于舅前為生延譽。舅歸之后，見生經(jīng)理其家，事事有倫，知生才干有余，又少年高第，前程未可量，切悔向日背親之謀。間使紅委曲問生。一夕，生方與嬌閑坐，紅趨至曰：“郎君、娘子，平昔之愿諧矣，敢不拜賀！”嬌詢之，紅曰：“舅又有結(jié)好之意，使妾審訂郎君，懼郎君之不從也?！眿稍唬骸疤旃贿`人耶！”因大喜忘寐。是夕，紅反命于舅，遂使謀之生家，生父母亦允，行聘有日矣。
丁憐憐者，自生別后，久之，偶入帥府。至西書院，所畫美人，猶在壁上。帥子坐其旁，憐憐仰視久之。帥子問曰：“天下果有如此婦人乎？”憐曰:“有之?！币蛑笅上裨唬骸按水嬌形幢M其一二。足極小，眉極修，詞章翰墨，無出其右。以此像度之，想其他皆然?！睅涀酉苍唬骸拔覍⑶蠡榇伺??！睉z曰：“無用也。聞此人久有外遇，恐非全身?！睅涀釉唬骸暗脣D如此，幸已甚矣，此不足問。”憐悔失言，力解不獲。帥子遂令親信懇告其父，求婚于王。王時倅眉州未回，故無言及此者。及王再調(diào)歸家，待次之日，帥遂遣使求婚。王初拒之再四，帥逼以威勢，賂以貨財，不得已即許之。嬌夜持帥書至生室告曰：“前日姻約復(fù)敗矣！帥子求婚，家君迫于權(quán)要許之矣，兄何以為計？”生曰：“事在他日，當徐圖之?！眿勺允且娚埽灰幌嘤?，則慘慘不樂。平生善歌，每作哀怨之音，則聞?wù)邉尤?，或至流涕。雖與生至相得，未嘗對生一歌。生或潛聽，嬌覺之，則又中輟，生每以為嫌。至是，因生請，乃歌一詞云
世間萬事轉(zhuǎn)頭空，何物似情濃？新歡共把愁眉展，怎知道新恨重逢！媒灼無憑，佳期又誤，何處問流紅？欲歌先咽意沖沖，從此各西東。愁怕到黃昏，窗兒外，疏雨泣梧桐。仔細思量，不如桃李，猶解嫁東風(fēng)。
歌未終，黯黯然淚下如雨。生平生嗜好，有不能致者，嬌廣用金玉，售以遺生。
一夕，家宴罷，至就寢，生被酒未能臥，嬌秉燭侍側(cè)。生從容問曰：“邇來待我，何益厚也？”嬌曰：“始者妾謂可托終身于君，今既不如所愿，事兄蓋有日矣。雖盡此身，何足以謝！”生大感動。居數(shù)日，嬌忽臥病，不得與生會者二月。一日，舅出謁，生厚賂左右，欲一見嬌。左右扶嬌至生室之側(cè)，生迎與相見，嗚咽不已。良久，嬌乃曰：“樂極生悲，俗語不誣。妾病不能扶持，生愿不諧，死亦從兄，在所不恤也?！闭Z竟，倚生之懷，似無所主。左右驚扶而入，久之方醒。生亦自此悶悶，作事顛倒，言語無實，目前所為，旋踵而忘。舅甚怪之。秋八月，帥子納幣促親期，舅許之。嬌病少廖，因他事怒小鬟綠英。綠英懷恨，乘間以嬌平日所為之事，從實告舅。舅怒，審實于紅，將治之。紅紿曰:“小娘子讀書知禮，豈不知失身之大辱？且重厚少言，愛身若珠玉，擇地而行，相公所知也。況申生功名到手，舉動不妄，堂廡之間，不命之入不敢入，未嘗與嬌一語戲狎。倘有是事，妾豈不知？細人之言，未宜深信。且親期在近，不宜自為此不美也。”舅乃寵任飛紅，信其言，不復(fù)再問，止加防閑。申生度勢不可留，乃告嬌曰：“今日之事，舅知之矣。行計不可緩也。子親期去此止兩月，勉事新君，吾與子從此決矣。”嬌怒曰：“兄丈夫也，堂堂六尺之軀，乃不能謀一婦人！事已至此，更委之他人，君其有心乎？妾身不可辱，既以與君，則君之身也?！币蜓诿娲髴Q。生方悟，去留未決。
俄得家書，報父有疾，遣仆馬促回。生不得已，入謁舅告別。舅時坐中堂，嬌聞之，出立舅后，回目佇視，不能出半語。舅曰：“子歸后，府君無恙，宜再來。嬌娘親禮在即，家事紛紜，無執(zhí)干者?！鄙o曰：“令愛親期已近，純歸侍亦須累月。又瓜期將及，動經(jīng)數(shù)年，重會未可知也。舅宜善自愛。”生因再拜。舅曰：“嬌娘出室在近，子來期未定，未必相會?！币蚝舫鰟e生。嬌聞?wù)Z，灑淚不能止，懼舅見之，不敢前，背面遁去，再四呼之不至。生遂別舅而回。
嬌自生去，日夜悲泣，未嘗覽鏡，芳容頓改。近半月，病益甚，將不能起。紅乃潛書促生來，使與為決。生得書，以無故不敢告父母，乃夜遁，潛至嬌之門。住兩日，舅亦不知也。生時艤舟岸下，期一見嬌后即歸，蓋慮父母之知，必獲重責(zé)。明日，舅以送舊守出郊外，時紅乃與嬌私出，即上生舟。嬌執(zhí)生手，大慟曰：“郎不來矣，不幸迫于父母之命，不能相從。兄今青云萬里，慎擇佳配，共享榮貴，妾不敢望也。向時與兄擁爐，謂事不濟，當以死謝。妾敢背此言耶？兄氣質(zhì)孱薄，常多病，善攝養(yǎng)，毋以妾為念。”因出斷袖還生曰：“謝兄厚恩，復(fù)思此景，其可再得乎？”哭益慟，紅亦淚下，久之，紅懼有他變，詐語嬌曰：“舅將至矣，宜速登岸！”嬌含淚口占一絕為別云：
合歡帶上真珠結(jié)，個個團圓又無缺。
當時把向掌中看，豈意今朝千古別。
生悲不能和，一揖而別。
嬌佳期已逼，乃托感疾，佯狂，蓬頭垢面，以求退親。父迫之，嬌引刀自截，左右救之，得不殞。因絕食數(shù)日，不能起。紅委曲開諭之，曰：“娘子平生俊決，豈不諳曉世事？帥家富貴極矣，子弟端方俊拔，殆過申生。娘子何苦如是耶？且聞媒者之言，彼之欲得娘子，甚如饑渴，其他皆所不問，娘子何自棄也？況申生歸后，亦巳議親貴族，彼蓋亦絕念于此矣?！币驁D帥子之貌以獻嬌：“得婿如是，亦無負矣。”嬌曰：“美則美矣，非我所及。事止此矣，吾志不易也!”紅又詐為嬌舊遺生香佩，下結(jié)以雙環(huán)只釵，謂生遺嬌，因言已結(jié)他姻之意以相絕。嬌見之，泣下曰：“相從數(shù)年，申生之心事，我豈不知者？彼聞我有他故，特為此以開釋我耳?！币蛉∠闩寮氄J，覺其虛，因曰：“我固知申生不如是也。我始以不正遇申生，終又背而之他，則我之淫蕩甚矣。既不克其始，又不有其終，人謂我何？紅娘子愛我厚矣，幸勿多言。我固不愛一身以生也?！彼觳粡?fù)言。舅聞而亦憐之，業(yè)已成就，無可奈何，遣紅輩百端為開釋，終莫能悟。嬌即吟詩二首，寄與申生別云
如此鐘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頭非。
汪汪兩眼西風(fēng)淚，猶向陽臺作雨飛。
月有陰晴與圓缺，人有悲歡與會別。
擁爐細說鬼神知，拚把紅顏為君絕?！ ?br />
間隔數(shù)日，嬌竟以憂卒。生方接來詩，而訃音隨至，茫然自失，對景傷懷，獨坐則以手書空咄咄，若與人語。因賦《憶瑤姬》詞以吊嬌娘，詞曰：
蜀下相逢，千金麗質(zhì)，冷才便肯分付。自念潘安容貌，無此奇遇。梨花擲處還驚起，因共我擁爐低語。今生拚兩兩同心，不怕旁人間阻。 此事憑誰處？對神明為誓，死也相許。徒思行云信斷，聽簫歸去，月明誰伴孤鸞舞？細思之淚流如雨。便因喪命，甘從地下，和伊一畢。
生兄綸見此詞尾句，知其語不祥，因再三慰解，終不能堪。又于壁上題詩一絕，以別父母，詩曰：
竇翁德邵如椿古，蔡母年高與鶴齊。
生育恩深俱未報，此生先死奈虞兮。
題完，簡嬌所贈香羅帕以自縊，為家人所知，救免。兄綸與生之素識，皆來勸解之，且曰：“大丈夫志在四方，弟少年高科，青云足下，而甘死兒女子手中耶？況天下多美婦人，何必如是？”生色易氣逆，不能即對，徐曰：“佳人難再得?！币蚧仡櫠H叮嚀曰：“二哥才學(xué)俱優(yōu)，少年取功名，且及瓜期，前程萬里。顯親揚名，光大門戶，承繼宗桃，一夔足矣。惟大人割不忍之恩！”又顧兄綸曰：“雙親年高，惟兄念之！”自是神思昏迷，不思飲食，日漸尪羸，竟奄奄不起。
父大慟，即日馳書告舅。
舅得書，飛紅輩知之，舉家號泣，舅因呼紅痛責(zé)之日:“往時何不實告我，致成事變，以至于此，皆汝之咎！”紅因伏地請罪。久之意稍解，乃曰：“事已如此，不可及矣。兩違親議，亦老夫之罪也?！币蛴种^紅曰：“生前之愿，既已違之矣，與死后之因緣可也。我今復(fù)書，與嬌柩以歸于申家，得合葬矣。沒而有知，其不怏怏于泉下也必矣。”于是復(fù)書，以此言告于生之父母，許焉。越月得吉日，戒嚴，遂舁嬌柩以歸生家。舅書自悔責(zé)，且謝兩背姻盟之非，仍遣紅來吊慰，謀辦喪事。又月余，詢謀僉同，乃合葬于灈錦江邊。
葬畢，紅告歸。抵舍之明日，因與小慧過嬌寢所，恍惚見嬌與生在室，相對笑語。紅倉皇告舅，及舅往寢所物色之，則無有矣。惟見壁間有詞一闋云：
蓮閨愛絕，長向碧瑤深處歇。華表來歸，風(fēng)物依然人事非?！ ≡鹿馊缢狰x鴦新冢里。黃鶴催班，此去何時得再還！
舅見此詞，不禁哀悼。所留字跡，半濃半淡，尋亦滅去。舅與紅輩，皆驚異，嗟嘆而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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