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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丑歲，家居落落，書篋胥空，駒隙流光，屈指又過半年矣。時當(dāng)巧日，薄暮出錢塘門外。柳梢微月，星色爛然，蟲醒鳥眠，深入秋思，不覺酒興如涌。遙望橋頭，簾影飄揚，遂登小樓，臨湖獨酌，樂幾忘歸。而市酒者，因識余為城中人也，促余起。予步出店中，但見耿耿銀河，飛橫天際，而予已頹然醉矣。復(fù)繞里湖，臨風(fēng)長嘯，踞湖堤石而坐焉。四顧寂寥，荷香風(fēng)送，回思城市囂廛，應(yīng)營營未息也。此情此景，同志維何，天上鵲橋，今其度哉。
兀坐凝思，移時渴甚。忽見數(shù)武外，隱隱有樓閣數(shù)間。趨近之，朱扉半扃，望見小院，雙燭熒然。意為寺院，乘醉徑行。至則四壁無塵，清雅可愛，香燭供者，小幅李謫仙象也。轉(zhuǎn)視小案上，硯池筆墨，設(shè)色俱極精工。半杯苦茗猶溫，聊以止渴，而傾聽人聲寂然。忽見筆筒內(nèi)有鸞箋一幅，展視，乃《七夕詞》，調(diào)寄《憶江南》二首。詞曰：
七月七，瓜果設(shè)庭中。乞巧穿針兒女技，在天在地誓深宮。銀漢自空空。
二云：
七月七，日鵲訴離衷。盡夜綢繆今夜里。情魔難障太陽紅，分手各西東。
字句清新，神情綿邈。視硯間墨跡未干，不覺余之技癢矣。遂亦以“七夕”為題，作《多麗詞》一首。詞曰：
自古來，歡娛磨折相纏。嘆雙星，恩情過篤，謫居兩地情牽。對朱顏暗驚月冷，分素手頓失珠圓。錦帳長空，鴛幃慣冷，世人還說巧姻緣。花開謝尚多，時刻羞見并頭蓮。愿羲仲寅賓挽日，寬我流連。恨當(dāng)前鵲兒誤報，銀河隔斷堪憐。喜相逢，前程似后，悲離別，后會如前。鐵耒歸耕，金梭續(xù)織，耐心再到早秋天。一年年，良宵一度，歷億萬千年。轉(zhuǎn)勝過紅塵夫婦數(shù)十年。
因另取一紙書之，后戲注云：“秋河作此，準(zhǔn)算茶金?！?br />
書畢，微聞內(nèi)有女子笑語聲，一云：“華姐，此時牛女離愁，未知從何訴起也！”一云：“小婢子，癡耶？我固謂汝如木偶，半晌何為者？乃想到天上去矣?！柄L聲細(xì)軟，嬌態(tài)可思。余知為主婢二人，疑是巨家莊上也。逡巡欲出，又聞?wù)Z云：“適自外來，閉門未？”婢不答，竟出。予欲行，已被婢子攔住，亟呼：“華姐快來，恐失物矣。”余曰：“日暮途迷，誤造貴莊，知非為竊盜來者?！倍魅艘褟钠梁蟪?。予視之，二十許麗人也，豐姿綽約，衣裳素雅。見余亦不致詰，取案上箋視之，笑問曰：“君得非沈姓乎？”予驚曰：“是也。何以相識？”女笑曰：“相逢何必曾相識也?！彼熘^婢子去將茶來，婢含笑而入。予轉(zhuǎn)不自安，再三研詰。女曰：“曾于孤山放鶴亭壁，見有詩句，讀之泣下。志其款，為秋河沈某。今見箋上字樣相同，故相問耳?！庇璩了剂季迷唬骸坝嗳ツ暝诠律?，醉后有《感懷詩》，末有‘贏得青山’句，得毋是乎？”女曰：“是矣。我歸而錄之，其稿猶在也?！币蛴谧o(hù)書中檢得之。予孤山詩云：
虛度韶華二十春，昂然七尺屈風(fēng)塵。
不如死在西湖里，贏得青山葬我身。
又自解云：
桃李饒他先遇春，歲寒松柏出風(fēng)塵。
忍將一掬西湖水，斷送經(jīng)天緯地身。
余看畢曰：“醉后涂鴉，蒙卿采菲，曷勝汗顏?！迸唬骸坝韫讨獮椴湃斯P也。今見《多麗》詞，果然矣?！庇嘈υ唬骸靶菀?，勿令人無地也。頃睹《憶江南》詞，殊有珠玉在前之愧?！?br />
言頃，婢已捧兩盞茶至，女呼治酒。予辭曰：“宿酒未醒，且未識君之姓氏，何敢造次？”女嘆曰：“我欲弗言，未免君疑，然言之君弗鄙我。揚州籍，煙柳中人也。柳氏，字自華。性頗落寞，故不得當(dāng)路歡，流寓在此?！庇柙唬骸拔揖弥^此中無人，今得之于卿，乃慚平日見聞之陋。然余也敢謂有才無命，卿誠有色無緣矣。”因相與欷歔泣下。少頃，婢陳酒饌。予固辭出。女言：“夜色蒼涼，將安往乎？曷不為長夜飲也？”余欣然從之。女固善飲，有自制酒數(shù)種，奇名異色，芳美非常。予素不勝酒力，每柳一而予常半之。射覆猜枚，巧思百出，筆楮所不能殫述也。余席間以其名戲之曰：
腹有詩書氣自華，為償渴想到卿家。
問卿姓甚卿言柳，儂笑卿身是柳花。
柳即依韻應(yīng)云：
薄命誰憐柳自華，秋河今夕照奴家。
勸君莫作楊花看，奴笑君身是菊花。
秋河予號，用在七夕，頗不牽強(qiáng)。菊花蓋笑予瘦也。終夜詼諧，開人慧想。天明分袂，不盡叮嚀。越日過之，則庭戶依然，紅枕香杳。沿村訪問，絕少人知。噫嘻！疇昔之遇，幻耶？真耶？抑浮生之事，大都如此耶？
【附錄】
柳自華遺情西湖畔
明熹宗天啟年間，一個七夕的傍晚，杭州名士沈逢吉，迎著涼爽的晚風(fēng)，信步走出錢塘門，漫步到西子湖畔。
初秋的西湖，清雅而寧靜，薄暮四寵，遠(yuǎn)山近水宛如夢幻一般柔和朦朧。這時，游蕩在湖面上的無數(shù)畫肪已點起各色彩燈，綿軟悠揚的絲竹聲隱隱傳出，營造出一種溫馨誘人的氣氛。舉目遠(yuǎn)眺，只見前面橋頭有一家酒樓，酒簾飄舞，燈火融融；沈逢吉頓時酒興大發(fā)，快步向前，登上酒樓，撿了個臨窗的座位，面對著光線漸暗的西湖，獨酌獨飲。約摸半個時辰后，沈逢吉略帶醉意地走出酒樓，慢慢地繞湖而行，清涼如水的湖風(fēng)吹在發(fā)熱的面龐上，感覺特別舒暢。一路上柳條依依，秋蟲卿卿，輕輕撫慰著沈逢吉寂寥的心境，他原本是一個有志有才之士，無奈遇上奸佞當(dāng)?shù)赖氖缿B(tài)，使他無法施展自己的抱負(fù)，只好終日寄情于山水酒色之間，內(nèi)心深處卻總隱藏著一份落寞之感。走著走著，感覺得有些疲倦，順勢坐在路旁的一塊堤石上休息，此處正近荷塘，殘荷飄香，熏得人欲昏欲醉。
坐了一會兒，突然覺得十分口渴，四下打量，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有幾間樓閣，正亮著燈，于是起身朝前走去。來到跟前，見是一座別致的小院，矮矮的院墻圍著，里面的一棟小樓和三兩個亭臺能看得一清二楚。朱漆的院門正敞著，沈逢吉喊了兩聲，無人回應(yīng)，他便索性踉踉蹌蹌自己進(jìn)去了，小院內(nèi)花木扶疏，寧靜優(yōu)雅，迎面小樓門廳的大門也大開著，正墻上設(shè)一神龕，兩旁燃著一對蠟燭。見此情景，醉意朦朧的沈逢吉只以為這是一所寺院，也就毫無顧忌地走進(jìn)屋里。穿過門廳，后面是一間雅潔的書房，壁上掛著幾幅清秀的字畫，窗下置有書案，書案上紙筆硯墨一應(yīng)俱全，沈逢吉正驚嘆寺院院中竟有這般雅室，忽見書案上擱著半杯茶水，上前一試，尚有余溫，口渴已極的他不等細(xì)想，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只覺清苦微甘，煞是解渴。放下茶杯，又發(fā)覺案頭正攤著一幀素箋，上面寫著幾行娟秀的字跡；捧來細(xì)讀，原來是兩闋“憶江南”詞：
七月六，瓜果設(shè)庭中，乞巧穿針兒女技，在天在地誓深宮，銀漢自空空。
七月七，駕鵲拆離衰，盡管綢繆今夜里，情魔難障太陽紅，分手各西東。
看箋上墨跡新凝，內(nèi)容又是寫今晚七夕之感，想必是剛剛寫成；再琢磨這筆跡，纖秀清麗，分明是女子的手筆。難道這里不是寺院，而是閨房？沈逢吉暗自疑惑。心里想著這兩闋情純意濃的詞，他又不禁技癢，忍不住也以七夕為題，拿過紙筆，寫下一闋“多麗”詞：
自古來歡娛磨折相纏，嘆雙星恩情過篤，謫居兩地情牽。對朱顏暗驚月冷，白素手頓失珠圓，錦帳長空，鴛幃慣冷，世人還說巧姻緣。花開花謝，尚多時刻，羞見并頭蓮，愿義仲寅賓挽月，寬我流連。恨當(dāng)前鵲兒誤報，銀河隔斷堪憐，喜相逢前程似后，悲離別后會如前，鐵來歸耕，金梭續(xù)織，耐心再到早秋天。一年年良宵一度，歷億萬千年，轉(zhuǎn)勝過紅塵夫婦數(shù)十年。
寫完后，沈逢吉心中覺得吐出一口長氣般地舒暢，想了想，他又提筆在箋后注上一句戲言：“秋河作此，準(zhǔn)算茶金?！鼻锖邮巧蚍昙淖?，他擅自在人家屋中飲了半杯茶，想用這闋詞來作抵償呢！
正準(zhǔn)備離開時，忽聽得院中響起一陣細(xì)聲軟語，接著又是環(huán)佩叮噹由遠(yuǎn)而近，朝書房而來。沈逢吉還沒來得及想出對策，兩位艷妝女子已走進(jìn)門來，看裝束似是一主一婢，兩位女子猛地見到了沈逢吉。驚得花顏失色，那婢女還算膽大，沖上前指著沈逢吉喝道：“那來的竊賊，竟如此猖狂！”并轉(zhuǎn)身對另一位說：“小姐快來，看丟了什么東西！”沈逢吉見對方誤會了自己，連忙辯解道：“夜暮迷途，誤入貴宅，酒渴求飲，實非竊賊！”那婢女哪里肯信，仍對他怒目以視，倒是那位小姐已緩和了神情，似乎對沈逢吉半信半疑。沈逢吉忽然想到了一個證據(jù)，忙拿起桌上那幀自己題下的詞箋，畢恭畢敬地對小姐說：“小姐不信的話，可看這詞箋，乃是小生剛才拜讀了大作，心生同感，信筆寫下充茶資的！”那小姐見他氣度不凡．談吐文雅，也覺得不象“梁上君子”之類，便接過詞箋細(xì)細(xì)讀了。讀著讀著，唇邊綻開了笑容，驚喜地說：“公子莫不是姓沈吧？”沈逢吉吃了一驚，自己并沒在詞箋上留姓，卻為何她能一語道破？就問道：“小姐何以知道？”小姐神秘地笑道：“相逢何必曾相識也?！辈⒉患敝忉專幻替酒悴铻樯蚬有丫?。待婢女進(jìn)了廚房，屋內(nèi)只剩下他們兩人相對而坐，她才慢條斯禮地揭開了謎底：“妾曾在孤山放鶴亭壁間見有詩句，讀了感動不已，便深深記在心中；那詩句落款為秋河沈某，今見詞箋上字跡相同，又有秋河之字樣，所以猜想公子必是放鶴亭題詩的沈秋河了?！?br />
沈逢吉憶起去年醉臨孤山，面對煙籠霧繞的西湖，想到了自己的前程迷茫，感概萬千，曾在放鶴亭題下了一首“感懷詩”和一首“自解詩”。這時，對坐的那位小姐已輕聲吟誦起那兩首小詩：
其一：
虛度韶華二十春，昂然七尺屈風(fēng)塵；
不如死在西湖里，贏得青山葬我身。
其二：
桃李繞池告遇春，歲寒松柏出風(fēng)塵；
忍將一掬西湖水，斷進(jìn)經(jīng)天緯地身。
小姐吟詩時的神情十分專注，沈逢吉默默地在一旁打量著她，這才把她的模樣看清楚。只見她細(xì)眉秀目，玉鼻挺直，緊抵著嘴唇，渾身露出一種圣潔高貴的氣質(zhì)，似乎是一名門千金，卻為何孤身住在這僻靜的小院中？真令人費解。
回味完詩句后，小姐緩緩回過神來，幽幽地對沈逢吉說：“當(dāng)時我初來西湖，心身俱疲。見到公子的詩，感觸良深，仿佛一股豪氣蕩入胸口，使我有了重生的力量。所以對詩的映象極深?！鄙蚍昙犓绱丝滟澴约旱脑姡X得有些不好意思，謙虛了幾句，又把她的“憶江南”詞贊賞了一番。
這時侍婢已捧了茶出來，小姐又說：“值此良宵，遇此佳賓，豈能無美酒助興！”然后又命侍婢會備酒。沈逢吉覺得不便太打攪人家，便客氣道：“宿醉未醒，不堪再飲，初次相逢，何敢造次?！苯又痔絾柕溃骸案覇栃〗惴济?？不知是否本地人氏？”那小姐似乎不愿多說自己的事，只是淡淡地回答：“妾姓柳名自華，乃金陵人氏，偶至西湖小住，來去匆匆也。”沈逢吉接口道：“萍水相逢，可算有緣?！笔替竞芸炀蛿[上了酒菜，柳小姐盛情相邀，沈逢吉難以推辭，于是兩人對坐桌前，暢飲起來。酒酣時，沈逢吉念叨著柳自華的名字，巧妙地作一首詩相贈：
腹有詩書氣自華，為償渴想到卿家；
問卿姓甚卿言柳，儂笑卿身是柳花。
柳自華甚覺有趣，也把對方的字——秋河巧作安插，依韻回和了詩一首：
薄命誰憐柳自華，秋河今夕照奴家；
勸君莫作楊花看，奴笑君身是菊花。
一往一來，情趣盎然，舉杯頻頻，笑語連連，直喝到天露曙光，兩人才盡興道別。
回家后，沈逢吉帶醉酣睡了一晝一夜，第二天醒來，想起那夜的艷遇，心中掛牽不已，于是穿戴整齊，沿著湖堤，又找到了那座小院。走近一看，不料院門緊鎖，院內(nèi)寥無人聲，不知佳人何去何從了。他心煩意亂地到附近人家打聽，誰知沒人知道這小院中曾住過一位年輕姑娘，只說這是城中一富商的別墅，他很少來住，多半時間都空閑著。那么那夜見到的柳自華到底是什么人物呢？沈逢吉百思不解，莫非是自己酒后一夢？莫非是七夕織女下凡？他終究找不到答案，只好悻悻而歸。
那柳自華究竟是人是神呢？原來她是金陵城中秦淮河畔的一位名妓。身落風(fēng)塵，心卻保持著一份高潔，無奈命運不濟(jì)，只落得隨波逐流。金陵城繁華似錦，柳自華的門前也是人馬喧囂，然而她并不喜歡那種醉生夢死的生活，一心想找機(jī)會尋得解脫。這年夏天，一位杭州富商游玩青樓時迷上了柳自華，提出要帶她到杭州西湖畔金屋藏嬌。柳自華并不中意于那位富商，但對美麗的西湖向往已久，因此答應(yīng)了那位富商，隨他來到杭州。富商把柳自華和一個侍婢安置在西湖畔的別墅中，自己卻又走南闖北忙做買賣去了。這段清寂的時光倒是成全了柳自華的心意，她攜帶侍婢，流連于西湖的秀水青山之間，十分愜意爽心；那夜偶遇才子沈逢吉，更讓她心蕩神移，興奮不已。誰知好景不久，第二天，富商從外地經(jīng)商回來，說是已征得家中夫人的同意，要把柳自華以偏妾的身份接到府中同住。陶醉于西湖風(fēng)景韻致的柳自華哪里想進(jìn)那個門庭森嚴(yán)的家府，可既在人檐下生活，又怎么由得她作主。于是，那座西湖畔的小院又空了出來，而一段純情無聲地遺落在那里。（中國歷代名女·名妓卷）
【附錄】
沈逢吉（1891～193），字迪人。江蘇常州人。1891年6月13日出生。1909年考入商務(wù)印書館學(xué)凹版雕刻。兩年后中國圖書公司遴選優(yōu)秀人才，受李平書、唐駝的賞識，1912年被派赴日本凹版印刷株式會社學(xué)習(xí)雕刻技術(shù)。1918年學(xué)成返國。在北京財政部印刷局作雕刻部部長。1922年，中華書局創(chuàng)設(shè)雕刻課，以高薪聘請任課主任。十年內(nèi)，為中華書局培訓(xùn)了40多名雕刻人才。1931年，與王兆年等創(chuàng)設(shè)中國凹版公司，發(fā)起組織“中國印刷協(xié)會”。由于積勞成疾，患肺病，長期帶病工作。1935年1月21日在上海逝世。生前有凹版雕刻宗師之稱。
辛丑歲，家居落落，書篋胥空，駒隙流光，屈指又過半年矣。時當(dāng)巧日，薄暮出錢塘門外。柳梢微月，星色爛然，蟲醒鳥眠，深入秋思，不覺酒興如涌。遙望橋頭，簾影飄揚，遂登小樓，臨湖獨酌，樂幾忘歸。而市酒者，因識余為城中人也，促余起。予步出店中，但見耿耿銀河，飛橫天際，而予已頹然醉矣。復(fù)繞里湖，臨風(fēng)長嘯，踞湖堤石而坐焉。四顧寂寥，荷香風(fēng)送，回思城市囂廛，應(yīng)營營未息也。此情此景，同志維何，天上鵲橋，今其度哉。
兀坐凝思，移時渴甚。忽見數(shù)武外，隱隱有樓閣數(shù)間。趨近之，朱扉半扃，望見小院，雙燭熒然。意為寺院，乘醉徑行。至則四壁無塵，清雅可愛，香燭供者，小幅李謫仙象也。轉(zhuǎn)視小案上，硯池筆墨，設(shè)色俱極精工。半杯苦茗猶溫，聊以止渴，而傾聽人聲寂然。忽見筆筒內(nèi)有鸞箋一幅，展視，乃《七夕詞》，調(diào)寄《憶江南》二首。詞曰：
七月七，瓜果設(shè)庭中。乞巧穿針兒女技，在天在地誓深宮。銀漢自空空。
二云：
七月七，日鵲訴離衷。盡夜綢繆今夜里。情魔難障太陽紅，分手各西東。
字句清新，神情綿邈。視硯間墨跡未干，不覺余之技癢矣。遂亦以“七夕”為題，作《多麗詞》一首。詞曰：
自古來，歡娛磨折相纏。嘆雙星，恩情過篤，謫居兩地情牽。對朱顏暗驚月冷，分素手頓失珠圓。錦帳長空，鴛幃慣冷，世人還說巧姻緣。花開謝尚多，時刻羞見并頭蓮。愿羲仲寅賓挽日，寬我流連。恨當(dāng)前鵲兒誤報，銀河隔斷堪憐。喜相逢，前程似后，悲離別，后會如前。鐵耒歸耕，金梭續(xù)織，耐心再到早秋天。一年年，良宵一度，歷億萬千年。轉(zhuǎn)勝過紅塵夫婦數(shù)十年。
因另取一紙書之，后戲注云：“秋河作此，準(zhǔn)算茶金?！?br />
書畢，微聞內(nèi)有女子笑語聲，一云：“華姐，此時牛女離愁，未知從何訴起也！”一云：“小婢子，癡耶？我固謂汝如木偶，半晌何為者？乃想到天上去矣?！柄L聲細(xì)軟，嬌態(tài)可思。余知為主婢二人，疑是巨家莊上也。逡巡欲出，又聞?wù)Z云：“適自外來，閉門未？”婢不答，竟出。予欲行，已被婢子攔住，亟呼：“華姐快來，恐失物矣。”余曰：“日暮途迷，誤造貴莊，知非為竊盜來者?！倍魅艘褟钠梁蟪?。予視之，二十許麗人也，豐姿綽約，衣裳素雅。見余亦不致詰，取案上箋視之，笑問曰：“君得非沈姓乎？”予驚曰：“是也。何以相識？”女笑曰：“相逢何必曾相識也?！彼熘^婢子去將茶來，婢含笑而入。予轉(zhuǎn)不自安，再三研詰。女曰：“曾于孤山放鶴亭壁，見有詩句，讀之泣下。志其款，為秋河沈某。今見箋上字樣相同，故相問耳?！庇璩了剂季迷唬骸坝嗳ツ暝诠律?，醉后有《感懷詩》，末有‘贏得青山’句，得毋是乎？”女曰：“是矣。我歸而錄之，其稿猶在也?！币蛴谧o(hù)書中檢得之。予孤山詩云：
虛度韶華二十春，昂然七尺屈風(fēng)塵。
不如死在西湖里，贏得青山葬我身。
又自解云：
桃李饒他先遇春，歲寒松柏出風(fēng)塵。
忍將一掬西湖水，斷送經(jīng)天緯地身。
余看畢曰：“醉后涂鴉，蒙卿采菲，曷勝汗顏?！迸唬骸坝韫讨獮椴湃斯P也。今見《多麗》詞，果然矣?！庇嘈υ唬骸靶菀?，勿令人無地也。頃睹《憶江南》詞，殊有珠玉在前之愧?！?br />
言頃，婢已捧兩盞茶至，女呼治酒。予辭曰：“宿酒未醒，且未識君之姓氏，何敢造次？”女嘆曰：“我欲弗言，未免君疑，然言之君弗鄙我。揚州籍，煙柳中人也。柳氏，字自華。性頗落寞，故不得當(dāng)路歡，流寓在此?！庇柙唬骸拔揖弥^此中無人，今得之于卿，乃慚平日見聞之陋。然余也敢謂有才無命，卿誠有色無緣矣。”因相與欷歔泣下。少頃，婢陳酒饌。予固辭出。女言：“夜色蒼涼，將安往乎？曷不為長夜飲也？”余欣然從之。女固善飲，有自制酒數(shù)種，奇名異色，芳美非常。予素不勝酒力，每柳一而予常半之。射覆猜枚，巧思百出，筆楮所不能殫述也。余席間以其名戲之曰：
腹有詩書氣自華，為償渴想到卿家。
問卿姓甚卿言柳，儂笑卿身是柳花。
柳即依韻應(yīng)云：
薄命誰憐柳自華，秋河今夕照奴家。
勸君莫作楊花看，奴笑君身是菊花。
秋河予號，用在七夕，頗不牽強(qiáng)。菊花蓋笑予瘦也。終夜詼諧，開人慧想。天明分袂，不盡叮嚀。越日過之，則庭戶依然，紅枕香杳。沿村訪問，絕少人知。噫嘻！疇昔之遇，幻耶？真耶？抑浮生之事，大都如此耶？
【附錄】
柳自華遺情西湖畔
明熹宗天啟年間，一個七夕的傍晚，杭州名士沈逢吉，迎著涼爽的晚風(fēng)，信步走出錢塘門，漫步到西子湖畔。
初秋的西湖，清雅而寧靜，薄暮四寵，遠(yuǎn)山近水宛如夢幻一般柔和朦朧。這時，游蕩在湖面上的無數(shù)畫肪已點起各色彩燈，綿軟悠揚的絲竹聲隱隱傳出，營造出一種溫馨誘人的氣氛。舉目遠(yuǎn)眺，只見前面橋頭有一家酒樓，酒簾飄舞，燈火融融；沈逢吉頓時酒興大發(fā)，快步向前，登上酒樓，撿了個臨窗的座位，面對著光線漸暗的西湖，獨酌獨飲。約摸半個時辰后，沈逢吉略帶醉意地走出酒樓，慢慢地繞湖而行，清涼如水的湖風(fēng)吹在發(fā)熱的面龐上，感覺特別舒暢。一路上柳條依依，秋蟲卿卿，輕輕撫慰著沈逢吉寂寥的心境，他原本是一個有志有才之士，無奈遇上奸佞當(dāng)?shù)赖氖缿B(tài)，使他無法施展自己的抱負(fù)，只好終日寄情于山水酒色之間，內(nèi)心深處卻總隱藏著一份落寞之感。走著走著，感覺得有些疲倦，順勢坐在路旁的一塊堤石上休息，此處正近荷塘，殘荷飄香，熏得人欲昏欲醉。
坐了一會兒，突然覺得十分口渴，四下打量，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有幾間樓閣，正亮著燈，于是起身朝前走去。來到跟前，見是一座別致的小院，矮矮的院墻圍著，里面的一棟小樓和三兩個亭臺能看得一清二楚。朱漆的院門正敞著，沈逢吉喊了兩聲，無人回應(yīng)，他便索性踉踉蹌蹌自己進(jìn)去了，小院內(nèi)花木扶疏，寧靜優(yōu)雅，迎面小樓門廳的大門也大開著，正墻上設(shè)一神龕，兩旁燃著一對蠟燭。見此情景，醉意朦朧的沈逢吉只以為這是一所寺院，也就毫無顧忌地走進(jìn)屋里。穿過門廳，后面是一間雅潔的書房，壁上掛著幾幅清秀的字畫，窗下置有書案，書案上紙筆硯墨一應(yīng)俱全，沈逢吉正驚嘆寺院院中竟有這般雅室，忽見書案上擱著半杯茶水，上前一試，尚有余溫，口渴已極的他不等細(xì)想，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只覺清苦微甘，煞是解渴。放下茶杯，又發(fā)覺案頭正攤著一幀素箋，上面寫著幾行娟秀的字跡；捧來細(xì)讀，原來是兩闋“憶江南”詞：
七月六，瓜果設(shè)庭中，乞巧穿針兒女技，在天在地誓深宮，銀漢自空空。
七月七，駕鵲拆離衰，盡管綢繆今夜里，情魔難障太陽紅，分手各西東。
看箋上墨跡新凝，內(nèi)容又是寫今晚七夕之感，想必是剛剛寫成；再琢磨這筆跡，纖秀清麗，分明是女子的手筆。難道這里不是寺院，而是閨房？沈逢吉暗自疑惑。心里想著這兩闋情純意濃的詞，他又不禁技癢，忍不住也以七夕為題，拿過紙筆，寫下一闋“多麗”詞：
自古來歡娛磨折相纏，嘆雙星恩情過篤，謫居兩地情牽。對朱顏暗驚月冷，白素手頓失珠圓，錦帳長空，鴛幃慣冷，世人還說巧姻緣。花開花謝，尚多時刻，羞見并頭蓮，愿義仲寅賓挽月，寬我流連。恨當(dāng)前鵲兒誤報，銀河隔斷堪憐，喜相逢前程似后，悲離別后會如前，鐵來歸耕，金梭續(xù)織，耐心再到早秋天。一年年良宵一度，歷億萬千年，轉(zhuǎn)勝過紅塵夫婦數(shù)十年。
寫完后，沈逢吉心中覺得吐出一口長氣般地舒暢，想了想，他又提筆在箋后注上一句戲言：“秋河作此，準(zhǔn)算茶金?！鼻锖邮巧蚍昙淖?，他擅自在人家屋中飲了半杯茶，想用這闋詞來作抵償呢！
正準(zhǔn)備離開時，忽聽得院中響起一陣細(xì)聲軟語，接著又是環(huán)佩叮噹由遠(yuǎn)而近，朝書房而來。沈逢吉還沒來得及想出對策，兩位艷妝女子已走進(jìn)門來，看裝束似是一主一婢，兩位女子猛地見到了沈逢吉。驚得花顏失色，那婢女還算膽大，沖上前指著沈逢吉喝道：“那來的竊賊，竟如此猖狂！”并轉(zhuǎn)身對另一位說：“小姐快來，看丟了什么東西！”沈逢吉見對方誤會了自己，連忙辯解道：“夜暮迷途，誤入貴宅，酒渴求飲，實非竊賊！”那婢女哪里肯信，仍對他怒目以視，倒是那位小姐已緩和了神情，似乎對沈逢吉半信半疑。沈逢吉忽然想到了一個證據(jù)，忙拿起桌上那幀自己題下的詞箋，畢恭畢敬地對小姐說：“小姐不信的話，可看這詞箋，乃是小生剛才拜讀了大作，心生同感，信筆寫下充茶資的！”那小姐見他氣度不凡．談吐文雅，也覺得不象“梁上君子”之類，便接過詞箋細(xì)細(xì)讀了。讀著讀著，唇邊綻開了笑容，驚喜地說：“公子莫不是姓沈吧？”沈逢吉吃了一驚，自己并沒在詞箋上留姓，卻為何她能一語道破？就問道：“小姐何以知道？”小姐神秘地笑道：“相逢何必曾相識也?！辈⒉患敝忉專幻替酒悴铻樯蚬有丫?。待婢女進(jìn)了廚房，屋內(nèi)只剩下他們兩人相對而坐，她才慢條斯禮地揭開了謎底：“妾曾在孤山放鶴亭壁間見有詩句，讀了感動不已，便深深記在心中；那詩句落款為秋河沈某，今見詞箋上字跡相同，又有秋河之字樣，所以猜想公子必是放鶴亭題詩的沈秋河了?！?br />
沈逢吉憶起去年醉臨孤山，面對煙籠霧繞的西湖，想到了自己的前程迷茫，感概萬千，曾在放鶴亭題下了一首“感懷詩”和一首“自解詩”。這時，對坐的那位小姐已輕聲吟誦起那兩首小詩：
其一：
虛度韶華二十春，昂然七尺屈風(fēng)塵；
不如死在西湖里，贏得青山葬我身。
其二：
桃李繞池告遇春，歲寒松柏出風(fēng)塵；
忍將一掬西湖水，斷進(jìn)經(jīng)天緯地身。
小姐吟詩時的神情十分專注，沈逢吉默默地在一旁打量著她，這才把她的模樣看清楚。只見她細(xì)眉秀目，玉鼻挺直，緊抵著嘴唇，渾身露出一種圣潔高貴的氣質(zhì)，似乎是一名門千金，卻為何孤身住在這僻靜的小院中？真令人費解。
回味完詩句后，小姐緩緩回過神來，幽幽地對沈逢吉說：“當(dāng)時我初來西湖，心身俱疲。見到公子的詩，感觸良深，仿佛一股豪氣蕩入胸口，使我有了重生的力量。所以對詩的映象極深?！鄙蚍昙犓绱丝滟澴约旱脑姡X得有些不好意思，謙虛了幾句，又把她的“憶江南”詞贊賞了一番。
這時侍婢已捧了茶出來，小姐又說：“值此良宵，遇此佳賓，豈能無美酒助興！”然后又命侍婢會備酒。沈逢吉覺得不便太打攪人家，便客氣道：“宿醉未醒，不堪再飲，初次相逢，何敢造次?！苯又痔絾柕溃骸案覇栃〗惴济?？不知是否本地人氏？”那小姐似乎不愿多說自己的事，只是淡淡地回答：“妾姓柳名自華，乃金陵人氏，偶至西湖小住，來去匆匆也。”沈逢吉接口道：“萍水相逢，可算有緣?！笔替竞芸炀蛿[上了酒菜，柳小姐盛情相邀，沈逢吉難以推辭，于是兩人對坐桌前，暢飲起來。酒酣時，沈逢吉念叨著柳自華的名字，巧妙地作一首詩相贈：
腹有詩書氣自華，為償渴想到卿家；
問卿姓甚卿言柳，儂笑卿身是柳花。
柳自華甚覺有趣，也把對方的字——秋河巧作安插，依韻回和了詩一首：
薄命誰憐柳自華，秋河今夕照奴家；
勸君莫作楊花看，奴笑君身是菊花。
一往一來，情趣盎然，舉杯頻頻，笑語連連，直喝到天露曙光，兩人才盡興道別。
回家后，沈逢吉帶醉酣睡了一晝一夜，第二天醒來，想起那夜的艷遇，心中掛牽不已，于是穿戴整齊，沿著湖堤，又找到了那座小院。走近一看，不料院門緊鎖，院內(nèi)寥無人聲，不知佳人何去何從了。他心煩意亂地到附近人家打聽，誰知沒人知道這小院中曾住過一位年輕姑娘，只說這是城中一富商的別墅，他很少來住，多半時間都空閑著。那么那夜見到的柳自華到底是什么人物呢？沈逢吉百思不解，莫非是自己酒后一夢？莫非是七夕織女下凡？他終究找不到答案，只好悻悻而歸。
那柳自華究竟是人是神呢？原來她是金陵城中秦淮河畔的一位名妓。身落風(fēng)塵，心卻保持著一份高潔，無奈命運不濟(jì)，只落得隨波逐流。金陵城繁華似錦，柳自華的門前也是人馬喧囂，然而她并不喜歡那種醉生夢死的生活，一心想找機(jī)會尋得解脫。這年夏天，一位杭州富商游玩青樓時迷上了柳自華，提出要帶她到杭州西湖畔金屋藏嬌。柳自華并不中意于那位富商，但對美麗的西湖向往已久，因此答應(yīng)了那位富商，隨他來到杭州。富商把柳自華和一個侍婢安置在西湖畔的別墅中，自己卻又走南闖北忙做買賣去了。這段清寂的時光倒是成全了柳自華的心意，她攜帶侍婢，流連于西湖的秀水青山之間，十分愜意爽心；那夜偶遇才子沈逢吉，更讓她心蕩神移，興奮不已。誰知好景不久，第二天，富商從外地經(jīng)商回來，說是已征得家中夫人的同意，要把柳自華以偏妾的身份接到府中同住。陶醉于西湖風(fēng)景韻致的柳自華哪里想進(jìn)那個門庭森嚴(yán)的家府，可既在人檐下生活，又怎么由得她作主。于是，那座西湖畔的小院又空了出來，而一段純情無聲地遺落在那里。（中國歷代名女·名妓卷）
【附錄】
沈逢吉（1891～193），字迪人。江蘇常州人。1891年6月13日出生。1909年考入商務(wù)印書館學(xué)凹版雕刻。兩年后中國圖書公司遴選優(yōu)秀人才，受李平書、唐駝的賞識，1912年被派赴日本凹版印刷株式會社學(xué)習(xí)雕刻技術(shù)。1918年學(xué)成返國。在北京財政部印刷局作雕刻部部長。1922年，中華書局創(chuàng)設(shè)雕刻課，以高薪聘請任課主任。十年內(nèi)，為中華書局培訓(xùn)了40多名雕刻人才。1931年，與王兆年等創(chuàng)設(shè)中國凹版公司，發(fā)起組織“中國印刷協(xié)會”。由于積勞成疾，患肺病，長期帶病工作。1935年1月21日在上海逝世。生前有凹版雕刻宗師之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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