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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和初，冀州客次中?；蜓阅彻僦矣挟愂?，語未畢，而某官者至。因自言：某妻生一男一女而死，某既再娶矣。一日，亡妻忽空中有聲，如小兒吹叫子狀，三二日輒一至。某問之曰：“君亦有形乎？”曰：“有之。”即見形如平生，敘舊感泣。然近人輒引去，常相距十許步。因謂曰：“昔為夫婦，今忍不相親？”于是相與坐堂中。某起執(zhí)其手，則堅冷如冰鐵，妻勃然掣手去。后五日，乃復(fù)來，慍曰：“前日遽驚我，何耶？”某再三謝之，竟不可近。久之，后妻忽夢其先祖云：“汝夫前妻為怪，乃陰府失收耳，今已召捕且獲?！焙髷?shù)日果絕。

　　建炎初，關(guān)陜交兵。京西南路安撫使司檄諸郡：“凡民家畜三年以上糧者，悉送官，違者以乏軍興論?！苯鹬菔h民楊廣，貲鉅萬，積粟支三十年，因是悒悒得疾。廣故豪橫兼并，其鄉(xiāng)鄰甚患苦之。既病篤，絕惡見人，雖妻子不得見。自隙窺之，則時捽所藉稻葶而食之，日所食方數(shù)尺。乃死，斂畢，棺中忽有聲，若追蹋者。家人亟呼匠欲啟棺，匠曰：“此非蘇活，殆必有怪，勿啟?！逼渥硬蝗?，啟之，則一驢躍出，嘶鳴甚壯，衣帽如蟬蛻然，因縶之隙屋中。一日，其子婦持草飼驢，忽跳嚙婦臂流血，婦粗暴忿怒，取抹草刀刺之，立死。廣妻遂訴縣稱婦殺翁，縣遣修武郎王直臣往驗之，備得其事。

　　興元民有得涂遺小兒者，育以為子。數(shù)歲，美姿首。民夫婦計曰：“使女也，教之歌舞，獨不售數(shù)十萬錢邪？”婦曰：“固可詐為也?！币蚣{深屋中，節(jié)其食飲，膚發(fā)腰步，皆飾治之。比年十二三，嫣然美女子也。攜至成都，教以新聲，又絕警慧，益秘之不使人見。人以為奇貨，里巷民求為妻，不可，曰：“此女當(dāng)歸之貴人”。于是女僧及貴游好事者，踵門一覿面，輒避去，猶得錢數(shù)千，謂之“看錢”。久之，有某通判者來成都，一見心醉，要其父必欲得之，與直至七十萬錢，乃售。既成券，喜甚，置酒與客飲，使女歌侑酒。夜半客去，擁而致之房，男子也。大驚，遣人呼其父母，則遁去不知蹤跡。告官召捕之，亦卒不獲。時張子公尹蜀云。

　　鄭州進(jìn)士崔嗣復(fù)預(yù)貢入都，距都城一舍，宿僧寺法堂上。方睡，忽有聲叱之者，嗣復(fù)驚起視之，則一物如鶴，色蒼黑，目炯炯如燈，鼓翅大呼甚厲。嗣復(fù)惶恐，避之廡下，乃止。明日語僧，對曰：“素?zé)o此怪，第旬日前有叢柩堂上者，恐是耳?！彼脧?fù)至都下，為開寶一僧言之。僧曰：“《藏經(jīng)》有之，此新死尸氣所變，號‘陰摩羅鬼’?！贝耸峦醮T侍郎說。

　　狄氏者，家故貴，以色名動京師。所嫁亦貴家，明艷絕世。每燈夕及西池春游，都城士女讙集。自諸王邸第，及公侯戚里中貴人家，帟幕車馬相屬。雖歌姝舞姬，皆飾珰翠，佩珠犀，覽鏡顧影，人人自謂傾國。及狄氏至，靚妝卻扇，亭亭獨出，雖平時妒悍自炫者，皆羞服，至相忿詆，輒曰：“若美如狄夫人邪！乃相凌我?！逼涿麆右粫r如此。然狄氏資性貞淑，遇族游群飲，澹如也。有滕生者，因出游觀之，駭慕喪魂魄，歸悒悒不聊生。訪狄氏所厚善者，或曰：“尼慧澄與之習(xí)。”生過尼，厚遣之，日日往。尼愧謝問故，生曰：“極知不可，幸萬分一耳，不然且死?！蹦嵩唬骸霸囇灾??！鄙缘沂细妗Ｄ嵝υ唬骸按箅y大難，此豈可動邪！”具道其決不可狀。生曰：“然則有所好乎？”曰：“亦無有，唯旬日前屬我求珠璣，頗急?！鄙笙苍唬骸翱梢??！奔此黢R馳去。俄懷大珠二囊示尼，曰：“直二萬緡，愿以萬緡歸之?！蹦嵩唬骸捌浞蚍绞贡?，豈能遽辦如許償邪？”生亟曰：“四五千緡，不則千緡數(shù)百緡皆可?！庇衷唬骸暗桑瑒硬豁氁诲X也?！蹦崮顺衷劦沂?，果大喜，玩不已。問須直幾何？尼以萬緡告。狄氏驚曰：“是才半直爾，然我未能辦，奈何？”尼因屏人曰：“不必錢，此一官欲祝事耳?！钡沂显唬骸昂问?。”曰：“雪失官耳，夫人弟兄夫族，皆可為也?！钡沂显唬骸俺秩?，我徐思之?！蹦嵩唬骸氨耸录保彝端?，可復(fù)得邪？姑留之，明旦來問報?！彼燹o去，且以告生，生益厚餉之。尼明日復(fù)往，狄氏曰：“我為營之良易。”尼曰：“事有難言者，二萬緡物付一禿媼，而客主不相問，使彼何以為信？”狄氏曰：“奈何？”尼曰：“夫人以設(shè)齋來院中，使彼若邂逅者，可乎？”狄氏赧面搖手曰：“不可?！蹦釕C曰：“非有他，但欲言雪官事，使彼無疑耳。果不可，我不敢強(qiáng)也。”狄氏乃徐曰：“后二日，我亡兄忌日，可往。然立語，亟遣之?！蹦嵩唬骸肮桃病！蹦釟w及門，生已先在。詰之，具道本末，拜之曰：“儀秦之辨不加于此矣?！奔捌?，尼為治齋具，而生匿小室中，具酒淆俟之。晡時，狄氏嚴(yán)飾而至，屏從者，獨攜一小侍兒，見尼曰：“其人來乎？”曰：“未也?！眴h祝畢，尼使童子主侍兒，引狄氏至小室。搴簾見生及飲具，大驚。欲避去，生出拜，狄氏答拜，尼曰：“郎君欲以一卮為夫人壽，愿勿辭?！鄙添犘?，狄氏頗心動，睇而笑曰：“有事第言之?！蹦峁掏焓棺?，生持酒勸之，狄氏不能卻，為盡卮，即持酒酬生，生因徙坐，擁狄氏曰：“為子且死，不意果得子?！睋碇磶校沂弦鄽g然，恨相得之晚也。比夜散去，猶徘徊顧生，挈其手曰：“非今日，幾虛作一世人，夜當(dāng)與子會?！弊允且馆m開垣門召生，無闕夕。所以奉生者靡不至，惟恐毫絲不當(dāng)其意也。數(shù)月，狄氏夫歸。生，小人也，陰計已得狄氏，不能棄重賄，伺其夫與客坐，遺仆入白曰：“某官嘗以珠直二萬緡賣第中，久未得直，且訟于官。”夫諤眙入詰，狄氏語塞曰：“然。”夫督取還之。生得珠，復(fù)遣尼謝狄氏：“我安得此，貸于親戚以動子耳?！钡沂想m恚甚，終不能忘生，夫出，輒召與通。逾年，夫覺，閑之嚴(yán)，狄氏以念生病死。余在太學(xué)時親見。

　　崇寧中，有王生者，貴家之子也。隨計至都下，嘗薄暮被酒，至延秋坊。過一小宅，有女子甚美，獨立于門徘徊徙倚，若有所待者。生方注目，忽有騶騎呵衛(wèi)而至，下馬于此宅，女子亦避去。忽忽遂行，初不暇問其何姓氏也。抵夜歸，復(fù)過其門，則寂然無人聲。循墻而東，數(shù)十步，有隙地丈余，蓋其宅后也。忽自內(nèi)擲一瓦出，拾視之，有字云：“夜于此相候?！鄙詨ι蟿兎蹜驎弑吃疲骸叭笠顺鲆病！睆?fù)擲入焉，因稍退十余步伺之。少頃，一男子至，周視地上，無所見，微嘆而去。既而三鼓，月高霧合，生亦倦睡欲歸矣。忽墻門軋然而開，一女子先出，一老媼負(fù)笥從后。生遽就之，乃適所見立門首者，熟視生愕然曰：“非也?！被仡檵?，媼亦曰：“非也?！睂?fù)入，生挽而劫之，曰：“汝為女子，而夜與人期至此，我執(zhí)汝詣官。丑聲一出，辱汝門戶。我邂逅遇汝，亦有前緣，不若從我去?！迸鴱闹?，生攜歸逆旅，匿小樓中。女自言：“曹氏，父早死，獨有已一女，母鍾愛之，為擇所歸。女素悅姑之子某，欲嫁之。使乳媼達(dá)意于母，母意以某無官弗從，遂私約相奔。墻下微嘆而去者，當(dāng)是也?！鄙饶蠈m不利，遷延數(shù)月，無歸意。其父使人詢之，頗知有女子偕處。大怒，促生歸。扃之別室，女所賚甚厚，大半為生費，所余與媼坐食垂盡。使人訪其母，則以亡女故，抑郁而死久矣。女不得已，與媼謀下汴訪生所在。時生侍父官閩中，女至廣陵，資盡不能進(jìn)。遂隸樂籍，易姓名為蘇媛。生游四方，亦不知女安否。數(shù)年自浙中召赴闕，過廣陵，女以倡侍宴識生。生亦訝其似女，屢目之。酒半，女捧觴勸，不覺兩淚墮酒中。生凄然曰：“汝何以至此。”女以本末告，淚隨語零。生亦愧嘆流涕，不終席，辭疾而起，密召女納為側(cè)室。其后生子，仕至尚書郎。歷數(shù)郡，生表弟臨淮李從為余言。

　　大桶張氏者，以財雄長京師。凡富人以錢委人，權(quán)其子而取其半，謂之“行錢”，富人視行錢如部曲也?；蜻^行錢之家，設(shè)特位置酒，婦女出勸，主人皆立侍。富人遜謝，強(qiáng)令坐，再三，乃敢就位。張氏子年少，父母死，主家事，未娶。因祠州西灌口神歸，過其行錢孫助教家。孫置酒數(shù)行，其未嫁女出勸，容色絕世。張目之曰：“我欲娶為婦?！睂O惶恐不可，且曰：“我公家奴也，奴為郎主丈人，鄰里笑怪。”張曰：“不然，汝不過少錢物耳，豈敢相仆隸也?！睆埞毯莱?，奇衣飾，即取臂上古玉條脫與女，且曰：“擇日納幣也。”飲罷去，孫鄰里交來賀曰：“有女為百萬主母矣?！逼浜?，張別議婚，孫念勢不敵，不敢往問期。而張亦恃醉戲言耳，非實有意也。逾年，張婚他族，而孫女不肯嫁。其母曰：“張已娶矣?！迸粚Γ皆唬骸柏M有信約如此，而別娶乎？”其父乃復(fù)因張與妻祝神回，邀并飲其家，而使女窺之。既去，曰：“汝見其有妻，可嫁矣?！迸Z塞，去房內(nèi)，蒙被臥，俄頃即死。父母哀慟，呼其鄰鄭三者告之，使治喪具。鄭以送喪為業(yè)，世所謂仵作行者也。且曰：“小口死，勿停喪?！奔慈昭ū谏蒋幹?，告以致死之由。鄭辦喪具，見其臂有玉條脫，心利之，乃曰：“某一園在州西。”孫謝之曰：“良便。”且厚相酬，號泣不忍視，急揮去，即與親族往送其殯而歸。夜半月明，鄭發(fā)棺欲取條脫，女蹶然起，顧?quán)嵲唬骸拔液喂试诖?？”亦幼識鄭。鄭以言恐曰：“汝之父母怒汝不肯嫁而念張氏，辱其門戶，使我生埋汝于此。我實不忍，乃私發(fā)棺，而汝果生。”女曰：“第送我還家?！编嵲唬骸叭魵w必死，我亦得罪矣。”女不得己。鄭匿他處以為妻，完其殯而徙居州東。鄭有母，亦喜其子之有婦，彼小人不暇究所從來也。積數(shù)年，每語及張氏，猶忿恚，欲往質(zhì)問前約，鄭每勸阻防閑之。崇寧元年，圣端太妃上仙，鄭當(dāng)從御翣至永安。將行，祝其母，勿令婦出游。居一日，鄭母晝睡，孫出僦馬直詣張氏門，語其仆曰：“孫氏第幾女，欲見某人。”其仆往通，張驚且怒，謂仆戲已，罵曰：“賤奴，誰教汝如此?！睂υ唬骸皩嵱兄?。”乃與其仆俱往視焉。孫氏望見張，跳跟而前，曳其衣，且哭且罵。其仆以婦女不敢往解，張以為鬼也，驚走。女持之益急，乃擘其手，手破流血，推仆地立死。僦馬者恐累也，往報鄭母。母訴之有司，因追鄭對獄具狀。已而園陵使上鄭發(fā)冢罪，該流，會赦得原。而張實推女而殺之，應(yīng)死。雖奏獲貸，猶杖脊，竟憂畏死獄中。時吳拭顧道尹京傳其事云。

　　建炎初，劇盜張遇起江淮間，所至噬螫無噍類，眾且數(shù)十萬。其裨將馬吉者，狀絕偉，善用兵，然頗仁慈，每戒軍士勿妄殺人。曰：“為盜，脫饑耳，得食則已，奈何廣殺！”凡俘獲士人及僧道，輒條別善遇之。有疾病，視其起居飲食甚篤。士卒得女以獻(xiàn)者，置別室，訪其親戚還之。無所歸者，擇配嫁娉。由是遇帳下譖之曰：“是收軍情者?！庇雠瑨邎鲇麛刂?，呼至數(shù)其罪，嘻笑自若，曰：“賊殺賊，豈須有罪邪？何云云如是，我死，固分耳?！奔染偷刈?，暝目合爪，視之死矣。遇雖殘忍，亦為變色，左右至流涕。古稱得道至人，以至佛菩薩，多隱盜賊、牢獄、屠釣中，以其救人。如吉，殆是耶。

　　富韓公謝事居洛，一日，邵康節(jié)來謁，公已不通客，但戒門者曰：“邵先生來，無早晚，入報。”是日，公適病足臥小室，延康節(jié)至臥床前，康節(jié)笑曰：“他客得至此耶?！惫嘈χ缚倒?jié)所坐胡床曰：“病中心怦怦，雖兒子來，立語遣去。此一胡床，惟待君耳?！笨倒?jié)顧左右曰：“更取一胡床來?！惫珕柟?。答曰：“日正中，當(dāng)有一綠衣少年，騎白馬候公。公雖病，強(qiáng)見之。公薨后，此人當(dāng)秉史筆記公事?！惫鼐纯倒?jié)，神其言，因戒閽人曰：“今日客至，無貴賤立為通?！奔任纾蹲嬗韷舻脕?，遂延入。問勞稠疊，且曰：“老病即死，念平生碌碌無足言。然粗懷樸忠，他時筆削必累君，愿少留意。”夢得惶恐叵測，避席謝。后十余年，修《裕陵實錄》，夢得竟為修撰《韓公傳》。此事尹侍郎說。

　　雷申錫者，江西人。紹興中，一舉中南省高第。廷試前三日，客死都下。捷音與訃，踵至鄉(xiāng)里。其妻日夜悲哭。忽一夕，夢申錫如平生，自言：“我往為大吏，有功德于民，故累世為士大夫。然嘗誤入死囚，故地下罰我，凡三世如意時暴死。前一世仕久連蹇，后忽以要官召，才入都門而卒。今復(fù)如此，凡兩世矣。要更一世，乃能以償宿譴耳?！逼涫驴梢詾橹为z者之戒。

　　右《清尊錄》廉宣仲布所撰?；蛑^陸公務(wù)觀所作，非也。蓋二公同時，后人因誤指耳。至大改元三月，華石山人識。

　　【附錄】

　　廉布（一０九二——一一六六以后），字宣仲，晚號射澤老農(nóng)。楚州山陽人。少年登第，張邦昌納為婿，明年徵為博士。建炎初（一一二七）攜家避亂南下。紹興十八年（一一四八）官左從事郎，入都調(diào)官，因系叛臣婿為言官所奏，遂止。后閑居紹興，名居室曰容齋，絕仕宦之念，專意繪事。病廢累年以死。

　　廉布之作，《宋代傳奇集》收有三篇。其一為《狄氏》，述狄氏為無賴書生所誘失身，后書生又脅迫其將書生所送之珍珠歸還事，隱約記得后來是被馮夢龍改寫進(jìn)《三言》里面的；其二述王生偶然得一貴家女，后又離散，女訪王生不得，淪為妓，后又與王生相遇，王生復(fù)收其為側(cè)室事，這篇似乎也被改寫收入《三言》；其三述大桶張氏辱其部曲之女，后女復(fù)仇事，這個故事后來又被王明清（有《投轄錄》，也是宋代傳奇中特出的一本）寫了一次。三篇都是出自《說郛》卷一一《清尊錄》，寫的都是市民故事，沒有非現(xiàn)實的情節(jié)，而起承轉(zhuǎn)合極是巧妙。

　　總的來看宋代是一個分化和過渡的階段，上層文人越來越道學(xué)氣而變得虛偽，作文多生硬，多宣揚因果與道德；下層文人越來越市民化而頗有些流氓氣（到明清時又增加了村塾氣），作文越來越講求可讀性，至少在當(dāng)時，這一類的文字還是生氣盎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