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秦醇 撰
余里中有李生，世習(xí)儒術(shù)而業(yè)甚貧。余嘗過其家，墻角一破筐，藏古抄書數(shù)十冊，中有《趙氏瑣事》，雖紙墨脫落，尚可觀覽。余就李生乞之以歸，補正編次成篇，傳諸好事者。
趙后腰骨尤纖細(xì)，善踽步行，若人手執(zhí)花枝顫顫然，他人莫能學(xué)也。在主家時，號為飛燕，入宮后，復(fù)引援其妹，得幸為昭儀。昭儀尤善笑語，肌骨秀滑。二人皆天下第一色，色傾后宮。自昭儀入宮，帝益希幸東宮。昭儀居西宮，后日夜欲求子，為自固久遠(yuǎn)計，多用小犢車載年少子與通。帝一日惟從三四人往后宮，后方與人亂，不知也。左右急報，后驚遽出迎帝。冠發(fā)散亂，言語失度，帝因亦疑焉。帝坐未久，復(fù)聞壁衣中有人嗽聲。帝乃去，由是帝有害后意，以昭儀故，隱忍未發(fā)。
一日，帝與昭儀共處，帝忽攘袖，瞋目直視昭儀，怒氣怫然不可犯。遽自離席伏地謝曰：“臣妾族孤寒，下無強(qiáng)近之親，一兄得備后庭驅(qū)使之列，不意獨承幸御，濃被圣私，立于眾人之上，恃寵邀愛，眾謗來集。加以不識忌諱，冒犯威棱，臣妾愿賜速死，以寬圣抱?！币蛱闇I交下。帝自引昭儀曰：“汝復(fù)坐，吾語汝，汝無罪。汝之姊，吾欲梟其首、斷其手足、置溷中，乃快吾意?！闭褍x曰：“何緣而得罪？”帝言壁衣中事。昭儀曰：“臣妾緣后得備后宮，后死，則妾安能獨生。況陛下無故而殺一后，天下有以窺陛下也。愿得身實鼎鑊，體膏斧鉞?！币虼髴Q以身投地。帝驚，遂起持昭儀曰：“吾以汝之故，不害后，第言之耳。汝何自恨若是?！本弥?，昭儀方就坐，問壁衣中人。帝陰窮其跡，乃宿衛(wèi)陳崇子也。帝使人就其家殺之而廢陳崇。
昭儀往見后，言帝所言，且曰：“姊曾憶家貧，寒饑無聊，姊使我共鄰家女為草履，入市貨履市米。一日得米，歸遇風(fēng)雨，無火可炊，饑寒甚，不能成寐，使我擁姊背同泣，此事姊豈不憶也。今日幸富貴，無他人戕我而自毀敗?；蛟儆羞^，帝復(fù)怒，事不可救，身首異地，為天下笑。今日妾能拯救也，存歿無定，或爾妾死，尚誰攀乎。”乃泣涕不已，后亦泣焉。
自是帝不復(fù)往后宮，承幸御者，昭儀一人而已。昭儀方浴，帝私窺之，侍者報昭儀，昭儀急趨燭后避。帝瞥見之，心愈眩惑。他日昭儀浴，帝默賜侍者，特令不言，帝自屏罅覘，蘭湯滟滟。昭儀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帝意思飛揚，若無所主。帝常語近侍：“自古人主無二后，若有，則吾立昭儀為矣?！焙笾褍x以浴益寵幸，乃具湯浴，請帝以觀。既往，后入浴，裸體而立，以水沃之。后愈親近而帝愈不樂，不幸而去。后泣曰：“愛在一身，無可奈何。”
后生日，昭儀為賀，帝亦同往。灑半酣，后欲感動帝意，乃泣數(shù)行下。帝曰：“他人對酒而樂，子獨悲，豈有所不足耶？”后曰：“妾昔在主宮時，帝幸其笫，妾立主后，帝視妾不移目甚久。主知帝意，遣妾侍帝，竟承更衣之幸，下體常污御服，童欲為帝浣去，帝曰‘留以為憶’。不數(shù)日備后宮，時帝齒痕猶在妾頸，今日思之，不覺感泣。”帝惻然懷舊，有愛后意，傾視嗟嘆。帝欲留，昭儀先辭去，帝遇暮方離后。而后因帝幸，心為奸利。
經(jīng)三月，乃詐托有孕。上箋奏云：“臣妾久備掖庭，先承幸御，遣賜大號，積有歲時。既因始生之日，復(fù)加善祝之私。特屈乘輿，俯臨東掖，重沐恩施，再承幸御。臣妾數(shù)月來，內(nèi)宮盈實，月脈不流。愛食美甘，不異常日。知圣躬之在體，夢天日之入懷。虹初貫日，總是珍符。龍據(jù)妾胸，茲為嘉瑞。更約蕃育神嗣，抱日趨庭。瞻望圣明，踴躍臨賀。謹(jǐn)此以聞?！钡蹠r在西宮，得奏，喜動顏色，答云：“因閱來奏，喜慶交集。夫妻之私，義均一體。社稷之重，嗣續(xù)其先。任體方初，保綏宜厚。藥有性者勿舉，食無毒者可親。有求上字，勿煩箋奏，口授宮使可矣?！眱蓪m候問使交至，后慮帝幸見其詐，乃與宮使王盛謀自為之計。盛謂后曰：“莫若辭以有妊者，不可近人，近人則有所觸焉，觸則孕敗?！焙竽饲餐跏⒆嗟?，帝不復(fù)見后，第遣問“安否”而已。
俯及誕月，帝具浴子之儀，后召王盛入宮中，謂曰：“汝自黃衣郎出入禁掖，吾引汝父子俱富貴無憾。吾為自利長久計托孕，乃吾之私意，實非也。已及期，子能為我謀焉，事成，子萬世有后利?！笔⒃唬骸俺紴楹笕∶耖g才生子，攜入宮為后子，但事密不泄，亦無害?！焙笤唬骸翱??！笔⒃L郭外有生子者，才數(shù)日，以百金取之，以物囊囊之，入宮見后。既發(fā)器，則子死，后驚曰：“子死安用也？”盛曰：“臣今知矣，載子之器氣不泄，此所以死也。臣當(dāng)穴其上，使氣可出入，則子不死?！笔⒌米于厡m門，欲入內(nèi)，子驚啼尤甚，盛不敢入。少選，復(fù)攜之趨門，子復(fù)如是，盛終不敢攜入宮。盛來見后，言子驚啼事。后泣曰：“為之奈何？”時已逾十二月矣。帝頗疑訝，或奏帝云：“堯之母十四月而生。堯后所妊，當(dāng)是圣人?！焙蠼K無計，乃遣人奏帝云：“臣妾昨夢龍臥，不幸圣嗣不育。”帝但嘆惋而已。
昭儀知其詐，乃遣人謝后曰：“圣嗣不育，豈日月不滿也。三尺童子，尚不可欺，況人主乎？一日手足俱見，妾不知姊之死所也。”
時后庭掌茶宮女朱氏生子，昭儀曰：“從何而得也?！蹦艘陨硗兜卮髴Q。帝自持昭儀起坐，昭儀聲呼宮吏蔡規(guī)曰：“急為吾取子來。”規(guī)取子上，昭儀語規(guī)曰：“為吾殺之?！币?guī)修慮未行，昭儀怒罵曰：“吾重祿養(yǎng)汝，將安用也。不然，吾并戮汝?！币?guī)以子擊殿礎(chǔ)死，投之井。后宮宮人孕子者皆殺之。
后帝行步遲澀，氣憊不能御女。有方士聞而獻(xiàn)丹。其丹養(yǎng)于火者，百日乃成。先以大甕貯水滿，乃下丹水中，水即沸。又易去，復(fù)貯新水，如是十日不輟，丹乃成。帝日服一粒，頗能行幸。一夕在大慶殿，昭儀醉，連進(jìn)十粒，初夜絳帳春濃，帝笑聲吃吃不止，及中夜昏昏，不能起坐，聲息闃然。昭儀急起，秉燭視帝，精出如泉溢。有頃，帝崩。太后遣人理昭儀，且急窮帝得疾之端，昭儀乃自絕。
后在東宮，忽寐中驚啼甚久，侍者呼問方覺。乃言曰：“適吾夢中見帝，帝自云中賜吾坐，帝命進(jìn)茶，左右奏帝云：‘向日侍帝不謹(jǐn)，不合啜此茶’。吾意既不足，吾又問帝‘昭儀安在？’帝曰：‘以數(shù)殺吾子，今罰為巨黿，居北海之陰水穴間，受千歲水寒之苦?！蹦舜髴Q。
后梁時，北鄙大月支王獵如海上，見巨黿出于穴。其首猶貫玉釵，颙望波間，惓惓有戀人之意。大月支王遣使問梁武帝，帝以昭儀事報之。
【附錄】
秦醇，字子復(fù)(一作子履)，亳州譙郡（今安徽亳州）人。事跡不詳。胡應(yīng)麟以為“蓋六朝人作，而宋秦醇子復(fù)補綴以傳者也?！?/div>
余里中有李生，世習(xí)儒術(shù)而業(yè)甚貧。余嘗過其家，墻角一破筐，藏古抄書數(shù)十冊，中有《趙氏瑣事》，雖紙墨脫落，尚可觀覽。余就李生乞之以歸，補正編次成篇，傳諸好事者。
趙后腰骨尤纖細(xì)，善踽步行，若人手執(zhí)花枝顫顫然，他人莫能學(xué)也。在主家時，號為飛燕，入宮后，復(fù)引援其妹，得幸為昭儀。昭儀尤善笑語，肌骨秀滑。二人皆天下第一色，色傾后宮。自昭儀入宮，帝益希幸東宮。昭儀居西宮，后日夜欲求子，為自固久遠(yuǎn)計，多用小犢車載年少子與通。帝一日惟從三四人往后宮，后方與人亂，不知也。左右急報，后驚遽出迎帝。冠發(fā)散亂，言語失度，帝因亦疑焉。帝坐未久，復(fù)聞壁衣中有人嗽聲。帝乃去，由是帝有害后意，以昭儀故，隱忍未發(fā)。
一日，帝與昭儀共處，帝忽攘袖，瞋目直視昭儀，怒氣怫然不可犯。遽自離席伏地謝曰：“臣妾族孤寒，下無強(qiáng)近之親，一兄得備后庭驅(qū)使之列，不意獨承幸御，濃被圣私，立于眾人之上，恃寵邀愛，眾謗來集。加以不識忌諱，冒犯威棱，臣妾愿賜速死，以寬圣抱?！币蛱闇I交下。帝自引昭儀曰：“汝復(fù)坐，吾語汝，汝無罪。汝之姊，吾欲梟其首、斷其手足、置溷中，乃快吾意?！闭褍x曰：“何緣而得罪？”帝言壁衣中事。昭儀曰：“臣妾緣后得備后宮，后死，則妾安能獨生。況陛下無故而殺一后，天下有以窺陛下也。愿得身實鼎鑊，體膏斧鉞?！币虼髴Q以身投地。帝驚，遂起持昭儀曰：“吾以汝之故，不害后，第言之耳。汝何自恨若是?！本弥?，昭儀方就坐，問壁衣中人。帝陰窮其跡，乃宿衛(wèi)陳崇子也。帝使人就其家殺之而廢陳崇。
昭儀往見后，言帝所言，且曰：“姊曾憶家貧，寒饑無聊，姊使我共鄰家女為草履，入市貨履市米。一日得米，歸遇風(fēng)雨，無火可炊，饑寒甚，不能成寐，使我擁姊背同泣，此事姊豈不憶也。今日幸富貴，無他人戕我而自毀敗?；蛟儆羞^，帝復(fù)怒，事不可救，身首異地，為天下笑。今日妾能拯救也，存歿無定，或爾妾死，尚誰攀乎。”乃泣涕不已，后亦泣焉。
自是帝不復(fù)往后宮，承幸御者，昭儀一人而已。昭儀方浴，帝私窺之，侍者報昭儀，昭儀急趨燭后避。帝瞥見之，心愈眩惑。他日昭儀浴，帝默賜侍者，特令不言，帝自屏罅覘，蘭湯滟滟。昭儀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帝意思飛揚，若無所主。帝常語近侍：“自古人主無二后，若有，則吾立昭儀為矣?！焙笾褍x以浴益寵幸，乃具湯浴，請帝以觀。既往，后入浴，裸體而立，以水沃之。后愈親近而帝愈不樂，不幸而去。后泣曰：“愛在一身，無可奈何。”
后生日，昭儀為賀，帝亦同往。灑半酣，后欲感動帝意，乃泣數(shù)行下。帝曰：“他人對酒而樂，子獨悲，豈有所不足耶？”后曰：“妾昔在主宮時，帝幸其笫，妾立主后，帝視妾不移目甚久。主知帝意，遣妾侍帝，竟承更衣之幸，下體常污御服，童欲為帝浣去，帝曰‘留以為憶’。不數(shù)日備后宮，時帝齒痕猶在妾頸，今日思之，不覺感泣。”帝惻然懷舊，有愛后意，傾視嗟嘆。帝欲留，昭儀先辭去，帝遇暮方離后。而后因帝幸，心為奸利。
經(jīng)三月，乃詐托有孕。上箋奏云：“臣妾久備掖庭，先承幸御，遣賜大號，積有歲時。既因始生之日，復(fù)加善祝之私。特屈乘輿，俯臨東掖，重沐恩施，再承幸御。臣妾數(shù)月來，內(nèi)宮盈實，月脈不流。愛食美甘，不異常日。知圣躬之在體，夢天日之入懷。虹初貫日，總是珍符。龍據(jù)妾胸，茲為嘉瑞。更約蕃育神嗣，抱日趨庭。瞻望圣明，踴躍臨賀。謹(jǐn)此以聞?！钡蹠r在西宮，得奏，喜動顏色，答云：“因閱來奏，喜慶交集。夫妻之私，義均一體。社稷之重，嗣續(xù)其先。任體方初，保綏宜厚。藥有性者勿舉，食無毒者可親。有求上字，勿煩箋奏，口授宮使可矣?！眱蓪m候問使交至，后慮帝幸見其詐，乃與宮使王盛謀自為之計。盛謂后曰：“莫若辭以有妊者，不可近人，近人則有所觸焉，觸則孕敗?！焙竽饲餐跏⒆嗟?，帝不復(fù)見后，第遣問“安否”而已。
俯及誕月，帝具浴子之儀，后召王盛入宮中，謂曰：“汝自黃衣郎出入禁掖，吾引汝父子俱富貴無憾。吾為自利長久計托孕，乃吾之私意，實非也。已及期，子能為我謀焉，事成，子萬世有后利?！笔⒃唬骸俺紴楹笕∶耖g才生子，攜入宮為后子，但事密不泄，亦無害?！焙笤唬骸翱??！笔⒃L郭外有生子者，才數(shù)日，以百金取之，以物囊囊之，入宮見后。既發(fā)器，則子死，后驚曰：“子死安用也？”盛曰：“臣今知矣，載子之器氣不泄，此所以死也。臣當(dāng)穴其上，使氣可出入，則子不死?！笔⒌米于厡m門，欲入內(nèi)，子驚啼尤甚，盛不敢入。少選，復(fù)攜之趨門，子復(fù)如是，盛終不敢攜入宮。盛來見后，言子驚啼事。后泣曰：“為之奈何？”時已逾十二月矣。帝頗疑訝，或奏帝云：“堯之母十四月而生。堯后所妊，當(dāng)是圣人?！焙蠼K無計，乃遣人奏帝云：“臣妾昨夢龍臥，不幸圣嗣不育。”帝但嘆惋而已。
昭儀知其詐，乃遣人謝后曰：“圣嗣不育，豈日月不滿也。三尺童子，尚不可欺，況人主乎？一日手足俱見，妾不知姊之死所也。”
時后庭掌茶宮女朱氏生子，昭儀曰：“從何而得也?！蹦艘陨硗兜卮髴Q。帝自持昭儀起坐，昭儀聲呼宮吏蔡規(guī)曰：“急為吾取子來。”規(guī)取子上，昭儀語規(guī)曰：“為吾殺之?！币?guī)修慮未行，昭儀怒罵曰：“吾重祿養(yǎng)汝，將安用也。不然，吾并戮汝?！币?guī)以子擊殿礎(chǔ)死，投之井。后宮宮人孕子者皆殺之。
后帝行步遲澀，氣憊不能御女。有方士聞而獻(xiàn)丹。其丹養(yǎng)于火者，百日乃成。先以大甕貯水滿，乃下丹水中，水即沸。又易去，復(fù)貯新水，如是十日不輟，丹乃成。帝日服一粒，頗能行幸。一夕在大慶殿，昭儀醉，連進(jìn)十粒，初夜絳帳春濃，帝笑聲吃吃不止，及中夜昏昏，不能起坐，聲息闃然。昭儀急起，秉燭視帝，精出如泉溢。有頃，帝崩。太后遣人理昭儀，且急窮帝得疾之端，昭儀乃自絕。
后在東宮，忽寐中驚啼甚久，侍者呼問方覺。乃言曰：“適吾夢中見帝，帝自云中賜吾坐，帝命進(jìn)茶，左右奏帝云：‘向日侍帝不謹(jǐn)，不合啜此茶’。吾意既不足，吾又問帝‘昭儀安在？’帝曰：‘以數(shù)殺吾子，今罰為巨黿，居北海之陰水穴間，受千歲水寒之苦?！蹦舜髴Q。
后梁時，北鄙大月支王獵如海上，見巨黿出于穴。其首猶貫玉釵，颙望波間，惓惓有戀人之意。大月支王遣使問梁武帝，帝以昭儀事報之。
【附錄】
秦醇，字子復(fù)(一作子履)，亳州譙郡（今安徽亳州）人。事跡不詳。胡應(yīng)麟以為“蓋六朝人作，而宋秦醇子復(fù)補綴以傳者也?！?/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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