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鳎顑x 撰
金姬傳序（原闕）
吳之士喜談張氏，有吳時事，其書所載有異聞。若《金姬傳》者，蓋海虞前寧副五川楊先生著也。予嘗數(shù)過姬墓，一丘穹然于水溪，聞其為借國之遺，不知其事始若是方。張氏自淮南渡江以窺吳，豨突鯨吞，其弟實將有徒常熟，于是首受兵，疆守弛備，遂至不支。而楊氏能以其家力與寇鏖戰(zhàn)，雖不克濟，豈非一時之雄乎？張氏既宅吳，假王稱兵，賓賢才，謀纓組，尚禮樂，誦說太平，以文其治。士如饒介之、蘇昌齡、陳敬初、陳汝言輩，言議信合。
小傳
金姬，姓李氏，名金兒，濟南章邱人李素女也。五世祖嘉謨，偽齊劉豫時，以四郡強壯應(yīng)募，為云從親衛(wèi)子弟。豫愛其年少精敏，又自言與李儔侍郎通譜，時儔亦受偽齊官，因納為婿，將加爵都尉，嘉謨堅辭不拜。然能謙恭下士，排難解紛，以全善類，人多德之。豫敗，故得免禍。歸田里為富翁。宋亡，其孫以鄉(xiāng)役部發(fā)歲運至元都，嘗夜對月悲歌，聞鄰婦有倚樓而泣者。明日訪之，則宋舊宮人金德淑也，因過語。德淑本杭人，心懷故土，欲以身托南行。遂與通，生一子，名都生，竟留都下。父死，都生從母為金姓，不復(fù)與章邱之族相聞。及長，娶大都女子，復(fù)生一女。都生亦早亡，家貧甚。偶章邱有李生至，欲求為妾，謀之媒氏，即以都生女應(yīng)之。李見生以百金酬聘，眷戀不復(fù)思歸。居數(shù)年，亦生一女，名金兒，即姬也。明敏妙麗，世罕其匹。日誦古今經(jīng)史及仙佛百家之書。父得張明遠之傳，精于醫(yī)卜，悉以其術(shù)授之，遂玄妙。言人禍福皆響應(yīng)，父自謂不能及也。元室政亂民窮，李生將攜家還山東，兵阻從間出，羈離旅寓盱貽縣。
夏暑，金氏嘗裸體納涼，李生見其肘下有黑痣，大如五銖。生曰：“吾肘亦有一黑痣，形甚似，豈天以形類作合乎？抑亦同苗裔耶？”因各言家世，妾曰：“吾先父章邱士人之子，本亦姓李，父早喪，從母姓為金，聞先大父有遺文可驗也?！背鰰局?。備載族屬姓李，生名亦在焉。生即素，都生即李生祖孫婦子，（孫婦謂金德淑）妾固生從女弟也。相顧慚恨，不能自存。金兒聞之，剪發(fā)自誓，愿為尼以贖骨肉之恥。自是以兄妹別處，求歸愈切。
時至正十四年甲午，張士誠偽稱周誠王。六月已酉，兵陷泗州，李生一家悉被游兵所掠。金兒時年未及笄，分配太妃曹氏帳中為侍兒。曹氏頗賢智，偶問及其鄉(xiāng)里。金兒具陳始未。又言：“自幼祝發(fā)為尼，頗知經(jīng)典醫(yī)卜雜藝?！菤q十月朔，士誠因避苗軍之鋒，自揚州退保高郵。 元右丞相脫脫統(tǒng)兵十萬圍其城，用部將董摶霄之言，分兵復(fù)其侵地天長、六合等城。高郵危急，曹氏命金兒卜之，得”無妄之小過“，執(zhí)策進曰：“天下雷行，剛自外來。而為主于內(nèi)，其占利正而獲大亨。說者謂：‘首顛顛，趾延延，剛以正之，畏以齊之，乃可得順而合道。變體以柔得中。下怫上悸，趾起爪墜，故必畏以省同政，奪威以懲小人，乃可對時育物以當天命也。’然其繇曰：‘伊尹智士，去桀耕野，執(zhí)順以終，天祐無咎。主公今方改元，天祐顯著?！吩~事同圖識，取威定霸，決于此矣?！奔榷撁摫占?，勢號百萬，遂墜其城。士誠危蹙，計將背城死戰(zhàn)。曹氏復(fù)命卜之，得“需之坎”。金兒曰：“雖需于泥，其利用恒，能敬慎則不敗也。”又以立準之曰：“耎之初一，赤卉方銳，利進以退，”其測曰“赤卉方銳，退以動也。 蓋陽能剛能柔，能作能休，見難而縮。家性為耎，雖勿肆，終無怫。慎毋妄動也?！备?，時當冬，忽聞雷發(fā)城中，金兒夜起賀曰：“明日可出師戰(zhàn)矣?！彼炷脴茄鲇^良久，天將曙，趨告曹氏曰：“龍文虎氛，悉兒我營上，時不可失，請急擊之?！辈苁霞匆愿媸空\。俄而諜者緣城至，言元主有詔削奪脫脫官爵。四更時，親衛(wèi)鐵甲軍聞報，皆喪氣散去矣。士誠乘隙開門縱擊之，大敗元兵，軍勢復(fù)振。由是帳中悉以金兒言驗，稱為“姑姑”。曹氏益寵愛，父母皆留幕下。蓋自被錄以后，雖不復(fù)髡緇而修持如故。
明年乙未，江陰大盜朱英、江宗三自相讎殺。英不能勝，過江求援于士誠。疑為元兵說客，按劍臨之，辭拒不許。自夏徂秋，往復(fù)數(shù)四，英乃盛陳江南饒富，玉帛子女冠于海內(nèi)，且曰：“妻子皆在軍門，愿以為質(zhì)?！笔空\夜入帳中，言于其妻劉氏，遂聞于其姑，同召金兒問之。對曰：“伯王之相，自與凡流不類。昨從太夫人帳后，窺見主公顏色，似得之天成。妾見太陰累犯壘壁軒轅，又見太白，自五月至九月，累經(jīng)天晝見，入犯太微，光掃天梁，其應(yīng)在吳。江南之禍，必不能免?！辈苁蠌娭?，乃請扶乩。占之曰：“天遣魔兵殺不平，世人能有幾人平？待看日月雙平照，殺盡不平方太平?！泵魅眨侣動谑空\，時士誠改歷明時，大喜，以為日月雙照之符，遂定計過江。先遣其弟士德，選高郵兵三千人，以英為向?qū)В瑩魴M柵以渡，至福山時，已逼歲除。英曰：“兵貴神速，常熟守臣，雖已知我渡江，今當除夕，官民且耽慶節(jié)醉飽，未必有備。乘間即趨之，可即破也。”夜半兵至九浙港，士德尚疑之，乃遣李伯升將高郵兵千人，統(tǒng)率朱英兵，直趨城中。而自將大軍，以英子清為向?qū)?，從虞山南入。約明日合兵縣治，其實欲以英嘗敵也。
先是蜀人楊椿字子壽來吳，自言裔出關(guān)西，為宋少師楊棟之嗣，與楊文靖公五世祖汝江為近族。因隱居虞山，買田結(jié)廬于湖村，又立家廟，與文靖子孫之居邑中者相為倫次，遂土著。椿為人尚氣節(jié)，好文章，鎮(zhèn)帥脫寅知其賢，召為館客，既又署為參謀，留居郡中。至是聞士誠聲言南渡，脫寅恐常熟失守，先遣椿將兵二千至縣相機調(diào)兵，至則與縣魯達花赤議論不合。椿嘆曰：“我本邑人，為元帥守御。而守臣謀不合，事何由濟？”頃之聞士誠巳渡江，乃移兵伏虞山北麓興福寺中，計士德必從福山塘直入，將伺其兵半渡要擊之。及士德分兵南行，椿夜聞報，率將士越維摩嶺，逕趨湖橋，伏于其家園圃及林木中以伺。
十六年正月朔，士德將至墅橋。朱清曰：“此去湖橋數(shù)里耳。過此則湖山相逼，林木繁茂，不可不為之備?！笔康履饲财鋵㈨n謙、錢輔將兵前行。至湖橋，椿從其家廟中鼓噪而出，伏兵盡集。謙、輔兵出不意，不戰(zhàn)而走。椿追至小山頭，士德聞變疾趨之，潰卒望見士德旗幟，反兵奪擊，一以當十。椿見勢不敵，且戰(zhàn)且卻，循山而南，復(fù)湖橋，整旗肅隊，堅壁以待。士德仰戰(zhàn)不能勝，三被流矢所中，方自危懼。時伯升兵已入城，官民棄城走，不血刃而下。遂遣朱英將其步卒，從虞山頂來迎。英望見兩軍相持，疾馳下攻之，椿遂敗。然猶殺傷及蹂躪死者，各千馀人，血流遍野，椿僅以身免。遁入郡中。
士德既據(jù)常熟，復(fù)用維揚人蘇昌齡計。二月壬子朔，士德兵抵齊門，附城而入。脫寅告急于椿，椿曰：“士德兵已入城，吾聞巷戰(zhàn)將勇者勝，請以身當大敵。”乃自率梟銳，直赴士德搏斗。自辰至晡，士德身被數(shù)創(chuàng)。輔、謙持短兵接戰(zhàn)，亦皆重傷。忽屋瓦飛墮馬，士德持槍突前刺椿，洞其胸，椿死罵不絕口。脫寅方與伯升戰(zhàn)于婁門，聞椿死，亦敗走。匿叢條中，亂兵殺之，蘇州遂下。士德?lián)兴聻橥跏?，立省院，六部百司之職，皆以部將及所親愛者布列。改平江路為隆平府，以鍛工周仁為太守。悉以郡中院寺及豪府第宅分給居之。捷至高郵，士德以蘇昌齡為弘文館學士，遣齋書來迎士誠。以是月二十五日，發(fā)高郵至通州，期以三月三日渡江，仍由福山入，服御器用，皆假乘輿。
三月朔，奉其母登狼山，觀長江之險。心憚之，設(shè)齋祈福。曹氏謂士誠曰：“舟中有金姑姑，智算神妙，非塵世間物也。試與議之如何？”士誠曰：“我每用其占，皆奇驗。軍旅事多，未暇見耳?！比な拐僦?。金兒青衣跣足，垂涕而出，眾皆駭愕，曹氏大詬。侍從令易衣，金兒收淚徐對曰：“妾本俘獲子女，罪當萬死。初見主公，安敢妝飾取便？一時悉眉怨語，體兒不端?！笔空\疑立忘言，注目諦視，唯唯再三，遣去。
頃之，易常服出拜。士誠曰：“汝事太夫人己久。劉夫人每言汝縫策定數(shù)，灼龜觀兆，變化無窮。然占有數(shù)宗，汝得其幾?！苯饍涸唬骸罢加卸?，天人宗太乙，宗五行?？拜涀诮ǔ?，宗叢辰，宗歷宗。妾皆究之，惟象緯蓍龜之占，乃出圣賢正論。故古之卜者，掃除設(shè)座，正其衣冠起居，自誓以當鄉(xiāng)人，顏色嚴正以對懈婦。法天地，象四時，順于仁義。分策定卦，按式正棋，然后言天地之利害，人事之成敗。此天下之重事，不敢不以敬也。后世之卜，齊楚異語，瓦玉異用，而其人又多夸浮虛矯，居卑行污，何足與論卜哉？夫卜而不審，不見奪糈。為人主計而不審，身無所處。故古之圣王，建國受命，未嘗不寶卜筮以助善。越王勾踐仿文王八卦占體辭象，用范蠡、文種為謀臣，而推遠西子，故能破敵國而霸天下。桀紂之時，與天爭功，壅遏鬼神，使不得通。又用趙梁，左疆為謀臣，寵妲已、妹喜以為內(nèi)嬖，卒使蔽其耳目以亡其國。此皆經(jīng)史所著也?！笔空\曰：“蘇州雖已新服，地萬百里，四面皆非吾有。元末革命，人心反側(cè)，將奈之何？”金兒對曰：“軍國大事，非兒女子之所知。今蒙主公再生之恩，老夫人解衣推食之愛，不敢不言。妾聞創(chuàng)業(yè)開基，與守成之主不同。非仁與義，無以收四海之望。非才與知，無以服英雄之心。天下，神器也，可以智取，而不可以力爭；可以群策謀，而不可與群才斷。是故君德莫善于運乾剛之斷，莫不善于任匹夫之勇。守成且然，而況創(chuàng)業(yè)之君乎？今以天時人衷占之，江南政乖民困，徵賦煩劇，威力迫協(xié)，萬姓離心，久矣。主公以江淮先聲，士卒效命，乘破竹之勢，南定嘉湖，北撫淮泗，鼎足千里，角立群雄，不過一投鞭之勞耳。然聞江南捷至，而子女玉帛，盡入私門府署。官爵已皆濫給，損舉義伐暴之名，失厲世賞功之柄。政教號令，非出一門，入?yún)侵?，方將為國家深慮耳?！?br />
時金兒初見士誠，察其意有所屬。每答問，輒高其論以動之。盛陳綱紀，約束其邪思。士誠果端然改容，致席召前謂曰：“吾聞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居卜筮之中。誠如太夫人言，汝真天人也。安得沉埋在此？且勿他言。但今江波浩渺，天險為限，又聞江中沙洲盤繞，舟師皆新集鄉(xiāng)民，未能盡悉。汝為我卜之?！钡谩靶M之剝”。詞曰：“羊腸九縈，相推稍前。止須王孫，乃得上天。對山江中，風浪雖險，當自有降人相助。姑伺之?！倍眄暥Ｉ礁蝗瞬苁下勈空\將渡，先已協(xié)于士德之威，恐禍及家門，遂發(fā)江舡百艘，殺牛釃酒，犒士誠之師。
士誠初以癸已歲起兵后，用是有十二日癸已入?yún)?，欲知國祚修短，自起焚香再拜祝蓍卜之。得“中孚之晉”。金兒進曰：“中孚，陰陽變動，六位周幣，反及游魂之卦，互體見民止于信義。辛未土以壬午水火用事，與乾為飛伏。晉，陰陽反覆，進退不居，精粹氣鈍，是為游魂。已酉金用丙戌火土用事，與民為飛伏。詞曰：日月運行，一寒一暑。榮光赫赫，創(chuàng)業(yè)大數(shù)。俟天運一周，乃決國祚靈長，當與日月并明矣?！笔空\喜，謂金兒曰：“帷幄運籌，多汝之功。伺戒事稍暇，當行冊賞。今即渡江矣，聞汝能詩，有詩以作士氣乎？”命將校收庭中列幟置金兒前，立綴詩其上曰：
萬隊旌旗臨北斗，運江笳鼓動雄風。
君王自欲觀朝日，驅(qū)石行看到海東。
舟遂發(fā)，蔽江而南。
金兒父母舟中乘間私問曰：“主公以國祚卜，終當何如？”金兒曰：“中孚之卦準立之中，其體最尊，其象則混淪旁薄。正天作主，而必待思貞當位，乃受其福。至于陰陽神戰(zhàn)，覆常是虞，巔靈之反，或難免也。故先賢拿繇，既贊其榮光赫赫矣?！庇盅浴安坏帽p躓隕墜，更為士伍，其意可見?！备冈唬骸叭粍t汝告主公日月運行，一寒一暑，榮光赫赫，似謂國祚靈長者何居？”金兒曰：“一寒一暑，大運周也。歷以十二辰為一紀，自今起丙申后十二年為丁未，別有真人當其榮光者矣。但我時命已促，他日當自驗之?！逼涓阁@曰：“吾本窮途羈旅，俘獲余生。賴汝天賦敏質(zhì)，乘時遭際。今江南已下，鼎足勢成，定策帷幄之勛，當首及汝。同享富貴，無異邱子明之遇武帝，何自出不祥之言若此？”金兒對曰：“《傳》有之矣。美好佳麗，為眾人患。故騏驥不能與騾驢為駟，鳳凰不能與燕雀為群。而賢者亦不與不肖同列。且強得者必暴亡，強取者必無功。吾不愿臣妾末流也。”
士誠既至福山，曹氏迎致其家，獻金帛米谷，各以鉅萬計，珠玉錦繡數(shù)千器，及暮，將士縱掠，積貨一夕而空，僅免屠戮而已。時以巨舟重載，恐塘水淺澀，復(fù)發(fā)人浚治，乘潮平壅絕江口，又收曹氏所蓄竹木，每數(shù)里為一牐，舟至發(fā)之。命其將徐志堅督守巡察。故所駕龍舟戰(zhàn)艦，大或萬斛，小或數(shù)百石，江河略無阻滯。至九浙港，蘇昌齡曰：“入郡必由縣治，河狹不能容舟，莫若仍回道以行？”士誠從之。是為三月十日，時和景明，自福山以達郡城。士馬騰躍，甲仗鮮華，壅塞兩岸，將二百里，旌旗鼙鼓，振撼天地。士誠黃屋左毒，搴帷顧盼，意滿志驕，追憶金兒之占驗，使人如見。
初，金兒見士誠于狼山，屬軍旅急遽，危疑未安，又為金兒危言所恐，敬畏之未敢他有所冀。及金兒入舟，發(fā)容明麗，進止端莊，帷幄侍御，人人自失，不覺心動。紿之曰：“我有所求，汝試卜之。”意欲金兒自為卜吉也。卦成，得“大畜之觀”，進曰：“卜詞不協(xié)，不敢以告?！笔空\曰：“試舉其詞?！苯饍翰豢洗稹Ｊ空\強之，乃以繇進曰：“三蛆逐蠅，陷墜釜中。灌沸瀹殪，與女長訣。”士誠曰：“吾聞神龜知吉兇而首直空楛，卜可盡信哉？”自起取桃花贊其鬢，笑曰：“此為聘?！苯饍涸唬骸拔岵诽幖獌矗瑒e然否，多中于人。昔獻公貪驪姬之色，卜而兆有口象，其禍竟流五世。主公方受命為王，豈忍以妾為驪姬乎？”士誠不從，盡出所得曹氏珠翠錦繡賜之，而命參軍王敬去撰冊金姬詞，且俟他日加妃號，位次劉氏。金兒苦辭不得，忽輕翠已覆體矣，知不能免。乃曰：“妾受老夫人厚恩，不可不先往謝之。”士誠曰：“此固當然?！奔疵敽衽繑?shù)人從之。至曹氏舟，屏去盛妝，復(fù)其常服，進拜具陳。曹氏曰：“汝天賦敏妙，分所當?shù)茫槐剞o也。”又拜劉，劉語亦如之。又召其父母所親，各敘訖，忽就舟中啟其故篋，出香焚之，向天列拜長跪私祝。環(huán)視者皆無所聞，莫測其意。須臾閉目，奄然無語。父母驚赴，急趨呼之，已絕息矣。士誠倉皇至，執(zhí)其手，哀慟不已，求良材為棺不可。 或曰：“曹牐木皆梗楠油杉，可用也?！奔闯鲋T水中，架空熬沸油灌其頂，水下出如注。俄棺成，悉以所賜珠玉從葬，筑墳道旁。土既實，乃行。舟次湖橋，昌齡指陳士德戰(zhàn)地，士誠停駐觀之，見陣亡將士，尸骨橫籍，積如邱壟，心恨椿。又見椿舊宅祠宇尚存，即命守將盡撤之，徙建金姬墓道。其園圃中嘉樹珍草，悉令乘時移種，又發(fā)曹氏園亭益之。由是數(shù)日間，花木品列，臺榭參差；老柏喬松，交蔽內(nèi)外。繁華盛觀，雖出一時，而棟宇花石，皆成舊林，儼然一古寺古宅也。又藉楊椿產(chǎn)業(yè)以給姬親黨，從行者使留守姬墓。將俟成大業(yè)后，別為陵寢徙之。未幾拜其父素為隆平府丞（時有陰陽術(shù)人李行素為丞相，或即其人）姬母封夫人，與素別縣而處，避兄妹之嫌也。其親黨皆得出入十誠府中。
二十六年，士誠謀取江陰，久未得逞，因感金姬之言，加對護國定仙妃。饒介之撰文，周伯奇書篆，刻石神道，（國初張羽所撰之七姬權(quán)厝志并銘）祠而卜之。其夜劉氏夢姬對劉泣曰：“國家舉事大錯，天意已不在主公。若不早修德以塞天譴，來歲此時，難為計矣。”他日，又夢姬撫士誠二子曰：“妾受夫人恩，有不測，當相庇?！眲⑹纤叫臄_懼，秘不敢言。預(yù)召姬母厚撫之，賞賚日多，人莫知其故。明年天兵下蘇州，士誠失敗，城將陷，劉氏以二子付姬母及二乳母各給銀三斤，且曰：“非不能多也，但汝不可過取，多則反為吾兒累矣?！背瞧?，姬母匿兒民家舍。月余，嚴稍解，乘間馳至湖村，視姬墓，則已成邱墟矣。其同時親黨尚多竄伏山中，漸相聚，言：陸將軍從江陰來，亂兵發(fā)姬墓，尸已脫去，棺中惟衣衾在焉。葬姬時，事起倉卒。士誠先以珠寶金銀盡埋上中，其母獨識其處，乃就廢穴旁，又發(fā)土數(shù)尺，悉存無失者。母盡取之，復(fù)自福山渡江還章邱。二子長，遂冒李姓，亦不復(fù)知有張也。
洪武之末，其季領(lǐng)山東鄉(xiāng)薦，將赴都下，母戒之曰：“京師平字街南官房口，有一盲母，年八十馀矣，汝可密訪之。勿令人知。寄言我猶無恙，急歸報我知也?！眱悍钅附桃孕?。至京，拜戶部主事，訪得之。夜入其家，姆盲不能視，隔屏問曰：“客從何來？乃夜入此?！眱捍鹪唬骸拔艺虑窭钍献印Ｎ崮附鸱蛉思穆晢柶鹁佣?。”姆遽起捫其面，連披二掌曰：“何物小子，聲之似我弟也。國亡幸留此孽，敢不畏死來此耶？可速還家?！本辜赐瞥?，閉其戶。蓋姆即士誠姊，得赦不死，當時預(yù)聞托孤者也。明日兒稱疾還鄉(xiāng)里，其子孫至今編籍章邱云。
附記
《題盱貽客舍》（金兒初渡淮作）：
馬足燕山雪，船頭泗水云。
客身和雁影，飄泊過孤村。
《常熟縣志》曰：“金雞墩，在縣治西北二十五里。世傳張士誠渡江，妃死，權(quán)厝于此，訛‘姬’為‘雞’，因有妄言下有金寶，其氣化為雞，夜鳴其上?！?br />
【附錄】
楊儀（字夢羽，號五川，1488—？），嘉靖五年（1526年）進士，歷任工部主事、禮部等郎中，擢升山東副史。后稱病辭官歸鄉(xiāng)，以讀書著述為務(wù)，并致力于宋元舊本的收藏和文物古董的鑒賞。生平著述有《南宮集》10卷、《格物通考》20卷、《高坡異纂》3卷、《明良記》4卷（附《保孤記》1卷），撰有《螭頭密語》、《壟起雜事》等筆記，輯有《驪珠隨錄》5卷，編有《七檜山房古虞文錄》2卷、《文章表錄》1卷等。
金姬傳序（原闕）
吳之士喜談張氏，有吳時事，其書所載有異聞。若《金姬傳》者，蓋海虞前寧副五川楊先生著也。予嘗數(shù)過姬墓，一丘穹然于水溪，聞其為借國之遺，不知其事始若是方。張氏自淮南渡江以窺吳，豨突鯨吞，其弟實將有徒常熟，于是首受兵，疆守弛備，遂至不支。而楊氏能以其家力與寇鏖戰(zhàn)，雖不克濟，豈非一時之雄乎？張氏既宅吳，假王稱兵，賓賢才，謀纓組，尚禮樂，誦說太平，以文其治。士如饒介之、蘇昌齡、陳敬初、陳汝言輩，言議信合。
小傳
金姬，姓李氏，名金兒，濟南章邱人李素女也。五世祖嘉謨，偽齊劉豫時，以四郡強壯應(yīng)募，為云從親衛(wèi)子弟。豫愛其年少精敏，又自言與李儔侍郎通譜，時儔亦受偽齊官，因納為婿，將加爵都尉，嘉謨堅辭不拜。然能謙恭下士，排難解紛，以全善類，人多德之。豫敗，故得免禍。歸田里為富翁。宋亡，其孫以鄉(xiāng)役部發(fā)歲運至元都，嘗夜對月悲歌，聞鄰婦有倚樓而泣者。明日訪之，則宋舊宮人金德淑也，因過語。德淑本杭人，心懷故土，欲以身托南行。遂與通，生一子，名都生，竟留都下。父死，都生從母為金姓，不復(fù)與章邱之族相聞。及長，娶大都女子，復(fù)生一女。都生亦早亡，家貧甚。偶章邱有李生至，欲求為妾，謀之媒氏，即以都生女應(yīng)之。李見生以百金酬聘，眷戀不復(fù)思歸。居數(shù)年，亦生一女，名金兒，即姬也。明敏妙麗，世罕其匹。日誦古今經(jīng)史及仙佛百家之書。父得張明遠之傳，精于醫(yī)卜，悉以其術(shù)授之，遂玄妙。言人禍福皆響應(yīng)，父自謂不能及也。元室政亂民窮，李生將攜家還山東，兵阻從間出，羈離旅寓盱貽縣。
夏暑，金氏嘗裸體納涼，李生見其肘下有黑痣，大如五銖。生曰：“吾肘亦有一黑痣，形甚似，豈天以形類作合乎？抑亦同苗裔耶？”因各言家世，妾曰：“吾先父章邱士人之子，本亦姓李，父早喪，從母姓為金，聞先大父有遺文可驗也?！背鰰局?。備載族屬姓李，生名亦在焉。生即素，都生即李生祖孫婦子，（孫婦謂金德淑）妾固生從女弟也。相顧慚恨，不能自存。金兒聞之，剪發(fā)自誓，愿為尼以贖骨肉之恥。自是以兄妹別處，求歸愈切。
時至正十四年甲午，張士誠偽稱周誠王。六月已酉，兵陷泗州，李生一家悉被游兵所掠。金兒時年未及笄，分配太妃曹氏帳中為侍兒。曹氏頗賢智，偶問及其鄉(xiāng)里。金兒具陳始未。又言：“自幼祝發(fā)為尼，頗知經(jīng)典醫(yī)卜雜藝?！菤q十月朔，士誠因避苗軍之鋒，自揚州退保高郵。 元右丞相脫脫統(tǒng)兵十萬圍其城，用部將董摶霄之言，分兵復(fù)其侵地天長、六合等城。高郵危急，曹氏命金兒卜之，得”無妄之小過“，執(zhí)策進曰：“天下雷行，剛自外來。而為主于內(nèi)，其占利正而獲大亨。說者謂：‘首顛顛，趾延延，剛以正之，畏以齊之，乃可得順而合道。變體以柔得中。下怫上悸，趾起爪墜，故必畏以省同政，奪威以懲小人，乃可對時育物以當天命也。’然其繇曰：‘伊尹智士，去桀耕野，執(zhí)順以終，天祐無咎。主公今方改元，天祐顯著?！吩~事同圖識，取威定霸，決于此矣?！奔榷撁摫占?，勢號百萬，遂墜其城。士誠危蹙，計將背城死戰(zhàn)。曹氏復(fù)命卜之，得“需之坎”。金兒曰：“雖需于泥，其利用恒，能敬慎則不敗也。”又以立準之曰：“耎之初一，赤卉方銳，利進以退，”其測曰“赤卉方銳，退以動也。 蓋陽能剛能柔，能作能休，見難而縮。家性為耎，雖勿肆，終無怫。慎毋妄動也?！备?，時當冬，忽聞雷發(fā)城中，金兒夜起賀曰：“明日可出師戰(zhàn)矣?！彼炷脴茄鲇^良久，天將曙，趨告曹氏曰：“龍文虎氛，悉兒我營上，時不可失，請急擊之?！辈苁霞匆愿媸空\。俄而諜者緣城至，言元主有詔削奪脫脫官爵。四更時，親衛(wèi)鐵甲軍聞報，皆喪氣散去矣。士誠乘隙開門縱擊之，大敗元兵，軍勢復(fù)振。由是帳中悉以金兒言驗，稱為“姑姑”。曹氏益寵愛，父母皆留幕下。蓋自被錄以后，雖不復(fù)髡緇而修持如故。
明年乙未，江陰大盜朱英、江宗三自相讎殺。英不能勝，過江求援于士誠。疑為元兵說客，按劍臨之，辭拒不許。自夏徂秋，往復(fù)數(shù)四，英乃盛陳江南饒富，玉帛子女冠于海內(nèi)，且曰：“妻子皆在軍門，愿以為質(zhì)?！笔空\夜入帳中，言于其妻劉氏，遂聞于其姑，同召金兒問之。對曰：“伯王之相，自與凡流不類。昨從太夫人帳后，窺見主公顏色，似得之天成。妾見太陰累犯壘壁軒轅，又見太白，自五月至九月，累經(jīng)天晝見，入犯太微，光掃天梁，其應(yīng)在吳。江南之禍，必不能免?！辈苁蠌娭?，乃請扶乩。占之曰：“天遣魔兵殺不平，世人能有幾人平？待看日月雙平照，殺盡不平方太平?！泵魅眨侣動谑空\，時士誠改歷明時，大喜，以為日月雙照之符，遂定計過江。先遣其弟士德，選高郵兵三千人，以英為向?qū)В瑩魴M柵以渡，至福山時，已逼歲除。英曰：“兵貴神速，常熟守臣，雖已知我渡江，今當除夕，官民且耽慶節(jié)醉飽，未必有備。乘間即趨之，可即破也。”夜半兵至九浙港，士德尚疑之，乃遣李伯升將高郵兵千人，統(tǒng)率朱英兵，直趨城中。而自將大軍，以英子清為向?qū)?，從虞山南入。約明日合兵縣治，其實欲以英嘗敵也。
先是蜀人楊椿字子壽來吳，自言裔出關(guān)西，為宋少師楊棟之嗣，與楊文靖公五世祖汝江為近族。因隱居虞山，買田結(jié)廬于湖村，又立家廟，與文靖子孫之居邑中者相為倫次，遂土著。椿為人尚氣節(jié)，好文章，鎮(zhèn)帥脫寅知其賢，召為館客，既又署為參謀，留居郡中。至是聞士誠聲言南渡，脫寅恐常熟失守，先遣椿將兵二千至縣相機調(diào)兵，至則與縣魯達花赤議論不合。椿嘆曰：“我本邑人，為元帥守御。而守臣謀不合，事何由濟？”頃之聞士誠巳渡江，乃移兵伏虞山北麓興福寺中，計士德必從福山塘直入，將伺其兵半渡要擊之。及士德分兵南行，椿夜聞報，率將士越維摩嶺，逕趨湖橋，伏于其家園圃及林木中以伺。
十六年正月朔，士德將至墅橋。朱清曰：“此去湖橋數(shù)里耳。過此則湖山相逼，林木繁茂，不可不為之備?！笔康履饲财鋵㈨n謙、錢輔將兵前行。至湖橋，椿從其家廟中鼓噪而出，伏兵盡集。謙、輔兵出不意，不戰(zhàn)而走。椿追至小山頭，士德聞變疾趨之，潰卒望見士德旗幟，反兵奪擊，一以當十。椿見勢不敵，且戰(zhàn)且卻，循山而南，復(fù)湖橋，整旗肅隊，堅壁以待。士德仰戰(zhàn)不能勝，三被流矢所中，方自危懼。時伯升兵已入城，官民棄城走，不血刃而下。遂遣朱英將其步卒，從虞山頂來迎。英望見兩軍相持，疾馳下攻之，椿遂敗。然猶殺傷及蹂躪死者，各千馀人，血流遍野，椿僅以身免。遁入郡中。
士德既據(jù)常熟，復(fù)用維揚人蘇昌齡計。二月壬子朔，士德兵抵齊門，附城而入。脫寅告急于椿，椿曰：“士德兵已入城，吾聞巷戰(zhàn)將勇者勝，請以身當大敵。”乃自率梟銳，直赴士德搏斗。自辰至晡，士德身被數(shù)創(chuàng)。輔、謙持短兵接戰(zhàn)，亦皆重傷。忽屋瓦飛墮馬，士德持槍突前刺椿，洞其胸，椿死罵不絕口。脫寅方與伯升戰(zhàn)于婁門，聞椿死，亦敗走。匿叢條中，亂兵殺之，蘇州遂下。士德?lián)兴聻橥跏?，立省院，六部百司之職，皆以部將及所親愛者布列。改平江路為隆平府，以鍛工周仁為太守。悉以郡中院寺及豪府第宅分給居之。捷至高郵，士德以蘇昌齡為弘文館學士，遣齋書來迎士誠。以是月二十五日，發(fā)高郵至通州，期以三月三日渡江，仍由福山入，服御器用，皆假乘輿。
三月朔，奉其母登狼山，觀長江之險。心憚之，設(shè)齋祈福。曹氏謂士誠曰：“舟中有金姑姑，智算神妙，非塵世間物也。試與議之如何？”士誠曰：“我每用其占，皆奇驗。軍旅事多，未暇見耳?！比な拐僦?。金兒青衣跣足，垂涕而出，眾皆駭愕，曹氏大詬。侍從令易衣，金兒收淚徐對曰：“妾本俘獲子女，罪當萬死。初見主公，安敢妝飾取便？一時悉眉怨語，體兒不端?！笔空\疑立忘言，注目諦視，唯唯再三，遣去。
頃之，易常服出拜。士誠曰：“汝事太夫人己久。劉夫人每言汝縫策定數(shù)，灼龜觀兆，變化無窮。然占有數(shù)宗，汝得其幾?！苯饍涸唬骸罢加卸?，天人宗太乙，宗五行?？拜涀诮ǔ?，宗叢辰，宗歷宗。妾皆究之，惟象緯蓍龜之占，乃出圣賢正論。故古之卜者，掃除設(shè)座，正其衣冠起居，自誓以當鄉(xiāng)人，顏色嚴正以對懈婦。法天地，象四時，順于仁義。分策定卦，按式正棋，然后言天地之利害，人事之成敗。此天下之重事，不敢不以敬也。后世之卜，齊楚異語，瓦玉異用，而其人又多夸浮虛矯，居卑行污，何足與論卜哉？夫卜而不審，不見奪糈。為人主計而不審，身無所處。故古之圣王，建國受命，未嘗不寶卜筮以助善。越王勾踐仿文王八卦占體辭象，用范蠡、文種為謀臣，而推遠西子，故能破敵國而霸天下。桀紂之時，與天爭功，壅遏鬼神，使不得通。又用趙梁，左疆為謀臣，寵妲已、妹喜以為內(nèi)嬖，卒使蔽其耳目以亡其國。此皆經(jīng)史所著也?！笔空\曰：“蘇州雖已新服，地萬百里，四面皆非吾有。元末革命，人心反側(cè)，將奈之何？”金兒對曰：“軍國大事，非兒女子之所知。今蒙主公再生之恩，老夫人解衣推食之愛，不敢不言。妾聞創(chuàng)業(yè)開基，與守成之主不同。非仁與義，無以收四海之望。非才與知，無以服英雄之心。天下，神器也，可以智取，而不可以力爭；可以群策謀，而不可與群才斷。是故君德莫善于運乾剛之斷，莫不善于任匹夫之勇。守成且然，而況創(chuàng)業(yè)之君乎？今以天時人衷占之，江南政乖民困，徵賦煩劇，威力迫協(xié)，萬姓離心，久矣。主公以江淮先聲，士卒效命，乘破竹之勢，南定嘉湖，北撫淮泗，鼎足千里，角立群雄，不過一投鞭之勞耳。然聞江南捷至，而子女玉帛，盡入私門府署。官爵已皆濫給，損舉義伐暴之名，失厲世賞功之柄。政教號令，非出一門，入?yún)侵?，方將為國家深慮耳?！?br />
時金兒初見士誠，察其意有所屬。每答問，輒高其論以動之。盛陳綱紀，約束其邪思。士誠果端然改容，致席召前謂曰：“吾聞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居卜筮之中。誠如太夫人言，汝真天人也。安得沉埋在此？且勿他言。但今江波浩渺，天險為限，又聞江中沙洲盤繞，舟師皆新集鄉(xiāng)民，未能盡悉。汝為我卜之?！钡谩靶M之剝”。詞曰：“羊腸九縈，相推稍前。止須王孫，乃得上天。對山江中，風浪雖險，當自有降人相助。姑伺之?！倍眄暥Ｉ礁蝗瞬苁下勈空\將渡，先已協(xié)于士德之威，恐禍及家門，遂發(fā)江舡百艘，殺牛釃酒，犒士誠之師。
士誠初以癸已歲起兵后，用是有十二日癸已入?yún)?，欲知國祚修短，自起焚香再拜祝蓍卜之。得“中孚之晉”。金兒進曰：“中孚，陰陽變動，六位周幣，反及游魂之卦，互體見民止于信義。辛未土以壬午水火用事，與乾為飛伏。晉，陰陽反覆，進退不居，精粹氣鈍，是為游魂。已酉金用丙戌火土用事，與民為飛伏。詞曰：日月運行，一寒一暑。榮光赫赫，創(chuàng)業(yè)大數(shù)。俟天運一周，乃決國祚靈長，當與日月并明矣?！笔空\喜，謂金兒曰：“帷幄運籌，多汝之功。伺戒事稍暇，當行冊賞。今即渡江矣，聞汝能詩，有詩以作士氣乎？”命將校收庭中列幟置金兒前，立綴詩其上曰：
萬隊旌旗臨北斗，運江笳鼓動雄風。
君王自欲觀朝日，驅(qū)石行看到海東。
舟遂發(fā)，蔽江而南。
金兒父母舟中乘間私問曰：“主公以國祚卜，終當何如？”金兒曰：“中孚之卦準立之中，其體最尊，其象則混淪旁薄。正天作主，而必待思貞當位，乃受其福。至于陰陽神戰(zhàn)，覆常是虞，巔靈之反，或難免也。故先賢拿繇，既贊其榮光赫赫矣?！庇盅浴安坏帽p躓隕墜，更為士伍，其意可見?！备冈唬骸叭粍t汝告主公日月運行，一寒一暑，榮光赫赫，似謂國祚靈長者何居？”金兒曰：“一寒一暑，大運周也。歷以十二辰為一紀，自今起丙申后十二年為丁未，別有真人當其榮光者矣。但我時命已促，他日當自驗之?！逼涓阁@曰：“吾本窮途羈旅，俘獲余生。賴汝天賦敏質(zhì)，乘時遭際。今江南已下，鼎足勢成，定策帷幄之勛，當首及汝。同享富貴，無異邱子明之遇武帝，何自出不祥之言若此？”金兒對曰：“《傳》有之矣。美好佳麗，為眾人患。故騏驥不能與騾驢為駟，鳳凰不能與燕雀為群。而賢者亦不與不肖同列。且強得者必暴亡，強取者必無功。吾不愿臣妾末流也。”
士誠既至福山，曹氏迎致其家，獻金帛米谷，各以鉅萬計，珠玉錦繡數(shù)千器，及暮，將士縱掠，積貨一夕而空，僅免屠戮而已。時以巨舟重載，恐塘水淺澀，復(fù)發(fā)人浚治，乘潮平壅絕江口，又收曹氏所蓄竹木，每數(shù)里為一牐，舟至發(fā)之。命其將徐志堅督守巡察。故所駕龍舟戰(zhàn)艦，大或萬斛，小或數(shù)百石，江河略無阻滯。至九浙港，蘇昌齡曰：“入郡必由縣治，河狹不能容舟，莫若仍回道以行？”士誠從之。是為三月十日，時和景明，自福山以達郡城。士馬騰躍，甲仗鮮華，壅塞兩岸，將二百里，旌旗鼙鼓，振撼天地。士誠黃屋左毒，搴帷顧盼，意滿志驕，追憶金兒之占驗，使人如見。
初，金兒見士誠于狼山，屬軍旅急遽，危疑未安，又為金兒危言所恐，敬畏之未敢他有所冀。及金兒入舟，發(fā)容明麗，進止端莊，帷幄侍御，人人自失，不覺心動。紿之曰：“我有所求，汝試卜之。”意欲金兒自為卜吉也。卦成，得“大畜之觀”，進曰：“卜詞不協(xié)，不敢以告?！笔空\曰：“試舉其詞?！苯饍翰豢洗稹Ｊ空\強之，乃以繇進曰：“三蛆逐蠅，陷墜釜中。灌沸瀹殪，與女長訣。”士誠曰：“吾聞神龜知吉兇而首直空楛，卜可盡信哉？”自起取桃花贊其鬢，笑曰：“此為聘?！苯饍涸唬骸拔岵诽幖獌矗瑒e然否，多中于人。昔獻公貪驪姬之色，卜而兆有口象，其禍竟流五世。主公方受命為王，豈忍以妾為驪姬乎？”士誠不從，盡出所得曹氏珠翠錦繡賜之，而命參軍王敬去撰冊金姬詞，且俟他日加妃號，位次劉氏。金兒苦辭不得，忽輕翠已覆體矣，知不能免。乃曰：“妾受老夫人厚恩，不可不先往謝之。”士誠曰：“此固當然?！奔疵敽衽繑?shù)人從之。至曹氏舟，屏去盛妝，復(fù)其常服，進拜具陳。曹氏曰：“汝天賦敏妙，分所當?shù)茫槐剞o也。”又拜劉，劉語亦如之。又召其父母所親，各敘訖，忽就舟中啟其故篋，出香焚之，向天列拜長跪私祝。環(huán)視者皆無所聞，莫測其意。須臾閉目，奄然無語。父母驚赴，急趨呼之，已絕息矣。士誠倉皇至，執(zhí)其手，哀慟不已，求良材為棺不可。 或曰：“曹牐木皆梗楠油杉，可用也?！奔闯鲋T水中，架空熬沸油灌其頂，水下出如注。俄棺成，悉以所賜珠玉從葬，筑墳道旁。土既實，乃行。舟次湖橋，昌齡指陳士德戰(zhàn)地，士誠停駐觀之，見陣亡將士，尸骨橫籍，積如邱壟，心恨椿。又見椿舊宅祠宇尚存，即命守將盡撤之，徙建金姬墓道。其園圃中嘉樹珍草，悉令乘時移種，又發(fā)曹氏園亭益之。由是數(shù)日間，花木品列，臺榭參差；老柏喬松，交蔽內(nèi)外。繁華盛觀，雖出一時，而棟宇花石，皆成舊林，儼然一古寺古宅也。又藉楊椿產(chǎn)業(yè)以給姬親黨，從行者使留守姬墓。將俟成大業(yè)后，別為陵寢徙之。未幾拜其父素為隆平府丞（時有陰陽術(shù)人李行素為丞相，或即其人）姬母封夫人，與素別縣而處，避兄妹之嫌也。其親黨皆得出入十誠府中。
二十六年，士誠謀取江陰，久未得逞，因感金姬之言，加對護國定仙妃。饒介之撰文，周伯奇書篆，刻石神道，（國初張羽所撰之七姬權(quán)厝志并銘）祠而卜之。其夜劉氏夢姬對劉泣曰：“國家舉事大錯，天意已不在主公。若不早修德以塞天譴，來歲此時，難為計矣。”他日，又夢姬撫士誠二子曰：“妾受夫人恩，有不測，當相庇?！眲⑹纤叫臄_懼，秘不敢言。預(yù)召姬母厚撫之，賞賚日多，人莫知其故。明年天兵下蘇州，士誠失敗，城將陷，劉氏以二子付姬母及二乳母各給銀三斤，且曰：“非不能多也，但汝不可過取，多則反為吾兒累矣?！背瞧?，姬母匿兒民家舍。月余，嚴稍解，乘間馳至湖村，視姬墓，則已成邱墟矣。其同時親黨尚多竄伏山中，漸相聚，言：陸將軍從江陰來，亂兵發(fā)姬墓，尸已脫去，棺中惟衣衾在焉。葬姬時，事起倉卒。士誠先以珠寶金銀盡埋上中，其母獨識其處，乃就廢穴旁，又發(fā)土數(shù)尺，悉存無失者。母盡取之，復(fù)自福山渡江還章邱。二子長，遂冒李姓，亦不復(fù)知有張也。
洪武之末，其季領(lǐng)山東鄉(xiāng)薦，將赴都下，母戒之曰：“京師平字街南官房口，有一盲母，年八十馀矣，汝可密訪之。勿令人知。寄言我猶無恙，急歸報我知也?！眱悍钅附桃孕?。至京，拜戶部主事，訪得之。夜入其家，姆盲不能視，隔屏問曰：“客從何來？乃夜入此?！眱捍鹪唬骸拔艺虑窭钍献印Ｎ崮附鸱蛉思穆晢柶鹁佣?。”姆遽起捫其面，連披二掌曰：“何物小子，聲之似我弟也。國亡幸留此孽，敢不畏死來此耶？可速還家?！本辜赐瞥?，閉其戶。蓋姆即士誠姊，得赦不死，當時預(yù)聞托孤者也。明日兒稱疾還鄉(xiāng)里，其子孫至今編籍章邱云。
附記
《題盱貽客舍》（金兒初渡淮作）：
馬足燕山雪，船頭泗水云。
客身和雁影，飄泊過孤村。
《常熟縣志》曰：“金雞墩，在縣治西北二十五里。世傳張士誠渡江，妃死，權(quán)厝于此，訛‘姬’為‘雞’，因有妄言下有金寶，其氣化為雞，夜鳴其上?！?br />
【附錄】
楊儀（字夢羽，號五川，1488—？），嘉靖五年（1526年）進士，歷任工部主事、禮部等郎中，擢升山東副史。后稱病辭官歸鄉(xiāng)，以讀書著述為務(wù)，并致力于宋元舊本的收藏和文物古董的鑒賞。生平著述有《南宮集》10卷、《格物通考》20卷、《高坡異纂》3卷、《明良記》4卷（附《保孤記》1卷），撰有《螭頭密語》、《壟起雜事》等筆記，輯有《驪珠隨錄》5卷，編有《七檜山房古虞文錄》2卷、《文章表錄》1卷等。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