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婦評《牡丹亭》雜記

香艷叢書 作者:(清)蟲天子


  (清)錢塘吳人吳山 撰

  吳人初聘黃山陳氏女同,將昏而沒,感于夢寐,凡三夕,得《倡和詩》十八篇。人作《靈妃賦》,頗泄其事,夢遂絕。有邵媼者,同之乳母也,來述同沒時,泣謂媼必詣姑所,言:“同薄命,不逮事姑?!眹L為姑手制履一雙,令獻之。人私叩同狀貌服飾,符所夢,媼又言:“同病中猶好觀覽書藉,終夜不寢。母憂其■也,悉索篋書燒之,僅遺枕函一冊,媼匿去,今尚存也?!比嗽S一金相購,媼忻然攜至。是同所評點《牡丹亭還魂記》。上卷密行細字,涂改略多,紙光冏冏,若有淚跡。評語亦癡亦黠,亦元亦禪,即其神解,可自為書,不必作者之意果然也。惜下卷不存,對之便生于邑。

  己娶清談氏女則,雅耽文墨,鏡奩之側,必安書簏。見同所評,愛玩不能釋。人試令背誦,都不差一字。暇日。仿同意補評下卷,其杪芒微會,若出一手,弗辨誰同誰則。

  嘗記人十二歲時,偕眾名士集毛文稚黃齋,客偶舉臨川“恨不得肉兒般團成一片”語為創(chuàng)獲。人笑應曰:“此特衍詩義耳。詩不云乎,‘聊與子如一兮’”,遂解眾頤。諸子虎男載之《橘苑雜紀》,今視二女評,人語直糟粕矣。則既評竟,抄寫成帙,不欲以閨閣名聞于外間,以示其姊之女沈歸陳者,謬言是人所評。沈方延老生徐丈野君譚經,徐丈見之,謂果人評也。作序詒人。于時遠近聞者,轉相傳訪,皆云《吳吳山評牡丹亭》也。

  則又沒十余年,人繼娶古蕩錢氏女宜。初僅識《毛詩》字,不甚曉文義,人令從昆山李氏妹學。妹教以《文選》、《古樂苑》、《漢魏六朝詩乘》、《唐詩品匯》、《草堂詩余》諸書。三年而卒業(yè),啟龠得同則評本,怡然解會,如則見同本時,夜分燈炧,嘗欹枕把讀。一日忽忽不懌,請于人曰:“宜昔聞小青者,有《牡丹亭評跋》,后人不得見,見‘冷雨幽窗’詩,凄其欲絕。今陳姊評已逸其半,談姊續(xù)之,以夫子故,掩其名久矣。茍不表而傳之,夜臺有知,得無秋水燕泥之感,宜愿典金釵為梨棗資,意甚切也?!比瞬荒芊?,因序其事。吳人舒鳧書。

  坊刻《牡丹亭還魂記》,多標“玉茗堂元本”者,予初見四冊,皆有訛字,及曲白互異之句,而評語率多俚陋可笑。又見刪本三冊,惟山陰王本有序頗雋永,而無評語。又呂臧沈馮改本四冊,則臨川所譏割蕉加梅。冬則冬矣,非王摩詰冬景也。后從嫂氏趙家得一本,無評點,而字句增損,與俗刻迥殊,斯殆玉茗定本矣。爽然對玩,不能離手。偶有意會,輒濡毫疏注數言。冬釭夏簟,聊遣余閑,非必求合古人也。

  《還魂記》賓白,間有集唐詩,其落場詩,則無不集唐者。元本不注詩人姓氏,予記憶所及,輒為注之。至于詩句中,多有更易字者,如“莫遣兒童觸瓊粉”,作“紅粉”;“武陵何處訪仙鄉(xiāng)”,作“仙郎”。雖于本詩意刺謬,既義取斷章,茲亦不復批摘也。

  右二段陳姊細書臨川序后,空格七行,內自述評注之意,共二百四十字,碎金斷玉,對之黯然,談則書。

  向見《牡丹亭》諸刻本,“詰病”一折,無落場詩,獨陳姊評本有之。而他折字句,亦多異同。靡不工者,洵屬善本。每以下卷闕佚,無從購求為怏怏。適夫子游苕,霅間,攜歸一本,與陳姊評本出一板所摹。予素不能飲酒,是日喜極,連傾八九瓷杯,不覺大醉。自晡時臥至次日,日射幔鉤猶未醒。斗花賭茗,夫子嘗舉此為笑噱。于時南樓多暇,仿姊意評注一二,悉綴貼小簽,勿敢自信。積之累月,紙墨遂多,夫子過泥予,迋許可與姊評等埒,因合抄入苕溪所得本內,重加裝潢,循環(huán)展覽。笑與抃會,率爾題此。談則又書。

  同語二段,則手鈔之,復自題二段于后。后以評本示女甥,去此二頁,摺疊他書中,予弗知也。沒后,點檢不得,思之輒增悵惘。今七夕曬書,忽從《庾子山集》第三本翻出。楮墨猶新,吷然獨笑。又念同孤冢埋香,奄冉十三寒晷,而則戢身女手之卷,亦己三度秋期矣。悵望星河,臨風重讀,不禁淚潸潸下也。吳人記。

  此夫子丁己七月所題,計余是時才七齡耳,今相距十五稔。二姊墓樹成圍,不審泉路相思,光陰何似?若夫青草春悲,白楊秋恨,人間離別,無古無今。茲辰風雨凄然,墻角綠萼梅一株。昨日始花,不禁憐惜。因向花前酹酒,呼陳姊、談姊魂魄,亦能識梅邊錢某,同是斷腸人否也?細雨積花蕊上,點滴如淚,既落復生,盈盈照眼,感而書此。壬申晦日,錢宜記。

  夫子嘗以《牡丹亭》引證風雅,人多傳誦。《談姊鈔本》采入,不復標明。今加“吳曰”別之,予偶有質疑,間注數語,亦稱“錢曰”,不欲以蕭艾云云。亂二姊之蕙心蘭語也。若序目所注,則無庸識別焉。宜又書。

  或問吳山曰:“禮,女未廟見而死,婦葬于女氏之黨,示未成婦也。子于陳未娶也,而《評牡丹亭》概稱‘三婦’何居?”曰:“廟見而成婦,謂子婦也,非夫婦之謂也。女之稱婦,自納采時己定之,而納征則竟成其名。故《納采辭》曰:‘吾子自惠貺室某’,室者,婦人之稱。納征則曰:‘征者,成也’。至是而夫婦可以成也。禮:‘娶女有吉日,而女死,婿齊衰而吊,既葬而除之,夫死亦如之?!煞?,猶婿之可婦矣。夫何傷于禮歟?”

  或曰:“曲有格,字之多寡,聲之陰陽去上限之,或文義弗暢,衍為襯字,限字大書,襯字細書,俾觀者了然,而歌者有所循。坊刻《牡丹亭記》往往如此,今于襯字,何概用大書也?”曰:“元人北曲多襯字,概用大書,南曲何獨不然。襯字細書,自吳江沈伯英輩,始斤斤焉,古人不爾也。予嘗聞歌《牡丹亭》者,‘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格本七字,而歌者以‘吹來’二字作襯。僅唱六字,具足情致。神明之道,存乎其人,況玉茗元本。本皆大書,無細書襯字也。”

  或謂:“《牡丹亭》多落調出韻,才人何乃許耶?”曰:“古曲如西廂,‘人值殘春蒲郡東’,‘才高難入俗人機’,‘值’字、‘俗’字作平則拗。琵琶,支、虞、歌、麻、且諸韻互押,若僅僅韻調而乏斐然之致,與歌工之乙尺四合無異,曷足貴乎?”曰:“子嘗論評曲家,以西河大可氏《西廂》為最。今觀毛評,亟稱詞例,《牡丹亭》韻調之失,何不明注之也?”吳山曰:“然,不嘗論說時者乎?意義訛舛,大家宜辨。若一方名、一字畫,偶有互異,必旁搜群藉,證析無己,此博物者事,非閨閣務矣。聲律之學,韻譜具在,故陳未嘗注,談亦仿之,予將取所用音調故實,方語詩詞曲并語有費說者,學西河論釋例,別為書云?!?br />
  或問曰:“有明一代之曲,有工于《牡丹亭》者乎?”曰:“明之工南曲,猶元之工北曲也。元曲傳者無不工,而獨推《西廂記》為第一。明曲有工有不工,《牡丹亭》自在無雙之目矣。”

  或曰:“子論《牡丹亭》之工,可得聞乎?”吳山曰:“為曲者有四類:深入情思,文質互見,上也;審音協(xié)律,雅尚本色,次也;吞剝坊言讕語,專事雕章逸辭,案頭場上,交相為譏,下此無足觀矣。《牡丹亭》之工,不可以是四者名之。其妙在神情之際,試觀《記》中佳句,非唐詩即宋詞,非宋詞即元曲。然皆若若士之自造,不得指之為唐為宋為元也。宋人作詞,以運化唐詩為難。元人作曲亦然。商女后庭,出自牧之;曉風殘月,本于柳七。故凡為文者,有佳句可指,皆非工于文者也。”

  或曰:“賓白何如?”曰:“嬉笑怒罵,皆有雅致。宛轉關生,在一二字間。明戲本中故無此白,其冗處亦似元人,佳處雖元人勿逮也。”

  或問“坊刻《牡丹亭》本,‘婚走’折,舟子又有‘秋菊春花’一歌;‘準警’‘御淮’二折,有‘箭坊’、‘鎖城’二渾,何此本獨無也?”曰:“舟子歌乃用唐李昌符《婢仆詩》,其一章云:

  春娘愛上酒家樓,不怕歸遲總不憂。

  推道那家娘子臥,且留教住要梳頭。

  言外有春日載花停船相待之意。二章云:

  不論秋菊與春花,個個能噇空腹茶。

  無事莫教頻入庫,一名閑物要些些。

  則與舟子全無關合,當是臨川初連用之后,于定本削去。至以‘賤房’為‘箭坊’,及‘外面鎖住李全,里面鎖住下官’諸語,皆了無意致,宜其并從芟柞也?!?br />
  臨川曲白,多用唐宋人詩詞,不能悉為引注。覽古者當自得之。即“尋夢”二字,亦出唐詩,乃評者往往驚為異想,遼豕白頭,抑何可怪耶?

  或問“《記》中雜用‘哎喲’、‘哎也’、‘哎呀’、‘咳呀’、‘咳也’、‘咳咽’諸字,同乎異乎?”曰:“字異而義略同,字同而呼之有輕重疾徐則義各異。凡重呼之為厭辭,為惡辭,為不然之辭;輕呼之為幸辭,為嬌羞之辭;疾呼之為惜辭,為驚訝辭;徐呼之為怯辭,為悲痛辭,為不能自支之辭。以此類推,神理畢現矣。”

  或曰:“《牡丹亭》集唐詩,往往點竄一二字,以就己意,非其至也。”曰:“何傷也??酌现?,有更易字者矣。至《左傳》所引,皆非詩人之旨,引詩者之旨也?!痹唬骸奥鋱鲈娊约?,何但注而不標也?”曰:“既己無不集唐,故玉茗元本,不復標集唐字也。落場詩不注爨色,亦從元本?!?br />
  或問:“若士集詩,腹笥乎?獺祭乎?”曰:“不知也。雖然,難矣!”

  陳于上卷未注三句,談補之。談于下卷亦未注一句,錢疏之。予涉獵于文,既厭翻檢,而錢益睹記寡陋。唐人詩集,以及《類苑》、《紀事》、《萬首絕句》諸本,篇章重出,名字互異,不一而足。錢偶有所注,注漏實多,它如“來鵠”或云“來鵬”,“崔魯”一作“崔櫓”?!罢l能譚笑解重圍”,皇甫冉句也。訛刻劉長卿?!拔⑾闳饺綔I涓涓”,李商隱詩也。謬為孫逖,不勝枚舉,皆不復置辨,覽者無深摭掎焉。

  或問:“若士復羅念庵云:‘師言性,弟子言情’,而《還魂記》用顧況‘世間只有情難說’之句,其說可得聞乎?”曰:“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性也。性發(fā)為情,而或過焉,則為欲。書曰:‘生民有欲’,是也。流連放蕩,人所易溺。宛邱之詩,以歌舞為有情,情也而欲矣。故《傳》曰:‘男女飲食,人之大欲存焉?!粮⊥朗弦灾R愛戀為有情,晉人所云‘未免有情’,類乎斯旨。而后之言情者,大率以男女愛戀當之矣。夫孔圣嘗以好色比德,詩道性情,國風好色,兒女情長之說,未可非也。若士言情,以為情見于人倫,倫始于夫婦。麗娘一夢所感,而矢以為夫,之死靡忒,則亦情之正也。若其所謂因緣死生之故,則從乎浮屠者也。王季重論玉茗四夢:‘《紫釵》,俠也?!逗悺?,仙也,《南柯》,佛也,《牡丹亭》,情也?!渲羰垦郧橹家?。”

  宜按:洵有情兮,是千古言情之祖。陶元亮效張、蔡為《閑情賦》,專寫男女,雖屬托諭,亦一征也。

  或者曰:“死者果可復生乎?”曰:“可。死生一理也。圣賢之形,百年而萎,同乎凡民,而神常生于天地。其與民同生死者,不欲為怪以惑世也。佛老之徒,則有不死其形者矣。夫強死者尚能厲,況自我死之,自我生之,復生亦奚足異乎?予最愛陳女評《牡丹亭·題辭》云:‘死可以生,易;生可與死,難?!话l(fā),其義無極。夫恒人之情,鮮不謂疾疹所感,溝瀆自經,死則甚易;明冥永隔,夜臺莫旦,生則甚難。不知圣賢之行法俟命,全而生之,全而歸之,舍生取義,殺身成仁一也。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又曰:‘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死不聞道,則與百物同澌絕耳。古來殉道之人,皆能廟享百世。匹夫匹婦,凜乎如在。死耶?生耶?實自主之。陳女茲評,黯與道合,不徒佛語涅槃,老言谷神也。”

  或又曰:“臨川言‘理之所必無,情之所必有’,理與情二乎?”曰:“非也,若士言之而不欲盡也。情本乎性,性即理也。理貫天壤,彌六合者也。言理者莫如六經,理不可通者六經實多。無論元鳥降生,牛羊腓字,其跡甚怪;即以夢言,如商赍良弼,周與九齡,孔子奠兩楹,皆非情感?!吨芏Y》掌夢、獻夢,理解傳會;左氏所紀,益荒忽不倫已。然則世有通人,雖謂情所必無,理所必有,其可哉。”

  或問“若士言‘夢中之情,何必非真’,何謂也?”曰:“夢即真也。人所謂真者,非真也,形骸也。雖然,夢與形骸未嘗貳也。不觀夢媾而精遺,夢擊躍而手足動搖乎?形駭者真與夢同,而所受則異。不聲而言,不動而為,不衣而衣,不食而食,不境而無所不之焉,夢之中又有夢,故曰:‘天下豈少夢中之人也。’”

  嘗與夫子論夢境,夫子曰:“吾其問諸焦冥乎?眼睫一交,已別是一世界。古德教人參睡著無夢時,便似鴻濛混沌也?!庇柚^:“按囟則驚,拊心則魘,此處大可觀夢”,夫子頷之。又一日論夢,夫子曰:“晝與夜,死生之道也。醒與夢,人鬼之道也?!庇柙唬骸捌涿乱玻d綿延延,如微云之出岫,若不遽然。其寢也,千里一息,捷如下峽之船。何也?”夫子曰:“陽見而陰伏,故出難而歸速?!?br />
  或稱評論傳奇者,類作鄙俚之語,以諧俗目。今《牡丹亭》評本,文辭雅雋,恐觀者不皆雅人,如臥聽古樂也。曰:“是何輕量天下也?天下不皆雅人,亦不絕雅人,正使萬俗人譏不足恨,恨萬俗人賞,一雅人譏耳?!?br />
  或曰:“子所謂抄入《苕溪本》者,嘗見之矣。陳評上卷,可得見乎?”吳山悄然而悲,喟然而應之曰:“癸丑之秋,予館黃氏,憐火不戒,盡燔其書。陳之所評,久為灰塵,且所謂苕溪本者,今亦亡矣。”曰:“何為其亡也?”曰:“癸酉冬日,錢女將謀剞劂,錄副本成。日暮微霰,燒燭燖酒,促予檢校。漏下四十刻,寒氣蒲膚,微聞折竹聲,錢謂‘此時必大雪矣’。因共出,推窗見庭樹枝條,積玉堆粉。予手把副本,臨風狂叫,竟忘室中燭花爆落紙上,煙達簾外,回視烻烻然不可向邇,急挈酒甕傾潑之,始熄。復簇爐火然燈,酒縱橫流地上,漆兒焦爛,燭臺融錫,與殘紙煨燼,團結不能解。因嘆陳本既災,而談本復罹此厄。豈二女手澤,不欲留于人世,精靈自為之耶?抑有鬼物妒之耶?殘釭欲炧,雪光易曉,相對凄然。久之,命奴子坎墻陰梅樹旁,以生絹包燼團瘞之。至今留焦兒,志予過焉?!?br />
  李玉山曰:“瘞燼團,留焦兒,皆雅事可傳。”

  或曰:“女三為粲,美故難兼。徐淑、蘇蕙,不聞繼美,韋叢、裴柔,亦止雙絕。子聘三室而秘思妍辭,后先相映,樂乎?何遇之奇也?抑世皆傳子評《牡丹亭》矣。一旦謂出三婦手,將無疑子為捉刀人乎?”吳山曰:“疑者自疑,信者自信。予序已費辭,無為復也。且詩云:‘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渌怪^與?予初聘陳,曾未結縭,夭閼不遂。談也,三歲為婦,炊臼遽征。錢復清瘦善病,時時臥床,殆不起。予又好游,一年三百六十日,無幾日在家相對,子以為樂乎否也?!?br />
  右或問十七條,夫子每與座客談論所及,記以示余。因次諸卷末,是日晚飯時,予偶言

  言情之書,都不及經濟。夫子曰:“不然。觀《牡丹亭記》中‘騷擾淮揚地方’一語,即是

  深論天下形勢。蓋守江者必先守淮,自淮而東,以楚泗廣陵為之表,則京口、秣陵,得以遮

  蔽。自淮而西,以壽、盧、歷陽為之表,則建康、姑熟,得襟帶長江,以限南北,而長淮又

  所以蔽長江。自古天下裂為南北,其得失皆在于此。故金人南牧,必先騷擾其間。宋家策應

  ,亦以淮揚為重鎮(zhèn),授杜公安撫也。非經濟而何?”因顧謂兒子向榮曰:“凡讀書一字一句

  ,當深繹其意,類如此?!奔仔缜锓秩斟X宜述。

  甲戌冬暮,刻《牡丹亭還魂記》成,兒子校讎訛字,獻歲畢業(yè)。元夜月上,置凈兒于庭,裝褫一冊,供之上方。設杜小姐位,折紅梅一枝,貯膽瓶中。然燈陳酒果,為奠。夫子忻然笑曰:“無乃太癡?觀若士自題,則麗娘其假托之名也,且無其人,奚以奠為?”予曰:“雖然,大塊之氣,寄于靈者。一石也,物或憑之;一木也,神或依之。屈歌湘君,宋賦巫女,其初未必非假托也,后成叢祠。麗娘之有無,吾與子又安能定乎?”夫子曰:“汝言是也。吾過矣?!币狗志蛯?。未幾,夫子聞予嘆息聲,披衣起肘予曰:“醒醒。適夢與爾同至一園,仿佛如所謂紅梅觀者,亭前牡丹盛開,五色間錯,無非異種。俄而一美人從亭后出,艷色眩人,花光盡為之奪。意中私揣,是得非杜麗娘乎?汝叩其名氏、居處,皆不應?;厣碚嗝芬煌?,捻之。爾又問‘若果杜麗娘乎?’亦不應,銜笑而己。須臾大風起,吹牡丹花滿空飛攪,余無所見。汝浩嘆不己,予遂驚寤?!彼鰤羯w與予夢同,因共詫為奇異。夫子曰:“昔阮瞻論無鬼,而鬼見。然則麗娘之果有其人也,應汝言矣?!甭狖愖S紞如打五鼓,向壁停燈未滅。予亦起呼小婢,簇火淪茗。梳掃訖,急索楮筆紀其事。時燈影微紅,朝暾已射東牖。夫子曰:“與汝同夢,是非無因。麗娘故見此貌,得母欲流傳人世耶?汝從李小姑學尤求白描法,盍想像圖之?”予謂:“恐不神似,奈何?”夫子乃強促握管寫成,并次記中韻系以詩。詩云:

  蹔遇天姿豈偶然?濡毫摹寫當留仙。

  從今解識春風面,腸斷羅浮曉夢邊。

  以示夫子,夫子曰:“似矣?!彼旌驮娫疲?br />
  白描真色亦天然,欲問飛來何處仙?

  閑弄青梅無一語,惱人殘夢落花邊。

  將屬同志者咸和焉。錢宜識。

  李玉山曰:“予應兄嫂教,有和句云:

  因夢為圖事邈然,牡丹亭畔一逢仙。

  可知當日懷春意,猶在青青梅子邊。

  如鴝鵒學人言,不惟不工,亦不似也?!?br />
  或謂水墨人物,昉自李伯時,非也。晉衛(wèi)協(xié)為《列女圖》,吳道子嘗摹之以勒石,則己是白描法矣。龍眠墨筆仕女,仿也,非昉也。予與吳氏三夫人為表妯娌,嘗見其藏有《韓冬郎偶見圖》四幅,不設丹青,而自然逸麗,比世所傳宋畫院陳居中摹《崔麗人圖》,殆于過之,惜其不署姓名?;蛟剖菂侵杏惹笏R。今觀錢夫人為杜麗娘寫照,其姿神得之夢遇,而側身斂態(tài),運筆同居中法。手搓梅子,則取之《偶見圖》第一幅也。昔人論管仲姬墨、竹、梅、蘭,無一筆無所本,蓋如此。乙亥春日馮嫻跋。

  吳山四兄,聘陳嫂,娶談嫂,皆早夭。予每讀其所評《還魂記》,未嘗不泫然流涕,以為斯人既沒,文采足傳。而談嫂故隱之,私心欲為表章,以垂諸后。四兄故好游,談嫂沒十三年,朱弦未續(xù)。有勸之者,輒吟微之“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之句。母氏迫之,始復娶錢嫂。嘗與予共事筆硯,酬花嘯月之余,取二嫂評木參注之。又請于四兄,典金釵雕板行世。予偶憶吳都張元長氏《梅花草堂二談》載:“俞娘行三,麗人也。年十七夭。當其病也,好觀文史。一日見《還魂傳》,黯然曰:‘書以達意,古來作者多不盡意而出。若生不可死,死不可生,皆非情之至,真達意之作矣?!械ど芭宰?,往往自寫所見,出人意表。如‘感夢’折注云:‘吾每喜睡,睡必有夢,夢則耳目未經涉,皆能及之。杜女故先吾著鞭耶。’”如斯俊語,絡繹連篇。其手跡遒媚可喜。某嘗受冊其母,請秘為草堂珍玩,母不許。急錄一副本,將上續(xù)之,續(xù)矣而秘之筐笥。

  吳與予家為通門,吳山四叔又父之執(zhí)也。予故少小以叔事之,未嘗避匿。憶六齡時,僑寄京華,四叔假舍焉。一日論《牡丹亭》劇,以陳、談兩夫人評語,引證禪理,舉似大人。大人嘆異不已。予時蒙稚,無所解,惟以生晚不獲見兩夫人為恨。大人與四叔持論,每不能相下。予又聞論《牡丹亭》時,大人云:“肯綮在死生之際,《記》中‘驚夢’、‘尋夢’、‘診祟’、‘寫真’、‘悼瘍’五折,自生而之死;‘魂游’、‘幽構’、‘歡撓’、‘冥誓’、‘回生’五折,自死而之生。其中搜抉靈根,掀翻情窟,能使赫蹄為大塊,喻糜為造化,不律為真宰,撰精魂而通變之”。語未畢,四叔大叫歡絕。忽忽二十年,予已作未亡人。今大人歸里,將于孤嶼筑稗畦草堂為吟嘯之地。四叔故好西方《止觀經》,亦將歸昊山草堂,同錢夫人作龐老行逸。他時予或過夫人習靜,重聞緒論,即許拈此劇,參悟前因否也?因讀三夫人合評,感而書其后。同里女侄洪之則謹識。

  湯先生。謝耳伯愿為郵,不果。上虞山錢受之近取《西廂》公案參倒洞聞、漢月諸老宿,請俞娘本戲作《傳燈錄》甚急,某無以應也。由此觀之,俞娘之注《牡丹亭》也,當時多知之者,其本竟湮沒不傳。夫自有臨川此記,閨人評跋,不知凡幾。大都如風花波月,飄泊無存。今三嫂之合評,獨流布不朽,斯殆有幸有不幸耶!然《二談》所舉俞娘俊語,以視三嫂評注,不翅瞠乎?則不存又何非幸耶?合評中詮疏文義,解脫名理,足使幽客啟疑,枯禪生悟。恨古人不及見之,洵古人之不幸耳。錢嫂夢睹麗娘,紀事、寫像、詠詩,又增一則公案。予亦樂為論而和之,并識其后,自幸青云之附云。玉山小姑李淑謹跋。

  《牡丹亭》一書,經諸家改竄,以就聲律,遂致元文剝落,一不幸也。又經陋人批點,全失作者情致,二不幸也。百余年來,誦此書者,如俞娘、小青,閨閣中多有解人。又有賦害殺婁東俞二娘者,惜其評論,皆不傳于世。今得吳氏三夫人合評,使書中文情畢出,無纖毫遺憾,引而伸之,轉在行墨之外,豈非是書之大幸耶?文章有神,其足以傳后者,自有后人與之神會。設或陳夫人評本殘缺,無談夫人續(xù)之,續(xù)矣,而秘之篋笥,無錢夫人參評,又廢首飾以梓行之,則世之人能誦而不能解,雖再閱百余年,此書猶在塵務中也。今觀刻成,而麗娘見形于夢,我故疑是作者化身矣。同里女弟顧姒題。

  甲戌長夏,曬書檢得舊竹紙半幅,乃陳姊彌留時所作斷句,口授妹書者。夫子云:“陳

  沒九年后得諸其妹婿?!泵靡嗤龆暌?。竹幣斜裂,僅存后半,因鍥夫子《還魂記》。或問

  上方空白,感其昔時閑論《牡丹亭》之句,附錄于此,俾零膏剩馥,采香奩者猶得采摭焉。

  第二行“北風吹夢”四字,二行“恰如殘醉欲醒時”七字,是末句也。以后皆一行二十一字

  ,一行七字相間,凡九首。三行下缺二字,其文云:

  也曾枯坐閱金經,不斷無明為有形。

  及到懸崖須□□,如何煩惱轉嬰寧?

  按:闕文疑是“撤手”二字。次云:

  屐子裁羅二寸余,帶兒折半裹猶疏。

  情知難向黃泉走,好借天風得步虛。

  次云:

  家近西湖性愛山,欲游娘卻罵癡頑。

  湖光山色常如此,人到幽扃更不還。

  次云:

  簇蝶臨花繡作衣,年年不著待于歸。

  那知著向泉臺去,花不生香蝶不飛。

  次云:

  盡檢箱奩付妹收,獨看明鏡意遲留。

  算來此物須為殉,恐向人間復照愁。

  次云:

  爺娘莫為女傷情,姊嫁仍悲墓草生。

  何似女身猶未嫁,一棺寒雨傍先瑩。

  次云:

  看儂形欲與神離,小婢情多亦淚垂。

  金珥一雙留作念,五年無日不相隨。

  次云:

  口角渦斜痰滿咽,涓涓清淚灑紅綿。

  傷心趙嫂牽衾語,多半啼痕是隔年。

  次云:

  昔時閑論牡丹亭,殘夢今知未易醒。

  自在一靈花月下,不須留影費丹青。

  按:談姊《南樓集》,載補陳姊缺文。一首云:

  北風吹夢欲何之,簾幕重重只自垂。

  一縷病魂消未得,卻如殘醉欲醒時。

  予亦有補句云:

  北風吹夢斷重吹,一枕余寒心自疑。

  添得五更消渴甚,卻如殘醉欲醒時。

  自顧形穢,難免續(xù)貂之誚矣。

  跋

  臨川《牡丹亭》數得閨閣知音,同時內江女子,因慕才而至沉淵。茲吳吳山三婦,復先后為之評點??XM第玉簫象管,出佳人口已哉!近見吾鄉(xiāng)某氏閨秀,又有手評本,玉綴珠編,不一而足。身后佳話,洵堪驕視千古矣。丙申長夏震澤楊復吉識 。

  【附錄】

  吳儀一又名吳人,字舒鳧,又字瑹符,號吳山。杭州錢塘人,與洪昇年齡仿佛略小。關于吳儀一生平的史料不多,據洪昇與吳儀一的同鄉(xiāng)、當時著名文人王晫的《今世說》記載“吳名儀一,浙江錢塘人。髫年入太學,名滿都下。二十為人師,經史子集一覽成誦,古文去歐陽永叔王荊公,詩宗杜子美。性善飲,飲醉直市井子輒謾罵之。姜定庵京兆重其才,延之幕中,歷邊塞,詩文益工。”另據當時詩壇領袖王士禎詩中記載:“稗畦樂府紫珊詩,更有吳山絕妙詞,此是西泠三子者,老夫無日不相思?!庇诖丝梢姟拔縻鋈印敝粎莾x一在當時文名之盛。

  〖注:■,忝上夭改上艸下人,無讀音?!?/div>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