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琛　張遵言

　　蔣琛　　

　　霅人蔣琛，精熟二經(jīng)，常教授于鄉(xiāng)里。每秋冬，于霅溪太湖中流，設(shè)網(wǎng)罟以給食，常獲巨龜，以其質(zhì)狀殊異，乃顧而言曰："雖入余且之網(wǎng)。俾免刳腸之患。既在四靈之列，得無愧于鄙叟乎？"乃釋之。龜及中流，凡返顧六七。后歲余，一夕風(fēng)雨晦冥。聞波間洶洶聲，則前之龜扣舷人立而言曰："今夕太湖霅溪松江神境會，川瀆諸長，亦聞應(yīng)召。開筵解榻，密邇漁舟。以足下淹滯此地，持網(wǎng)且久，纖鱗細(xì)介，苦于數(shù)網(wǎng)。脫禍之輩，常懷怨心?？炙宄吮悖盟列匾?。昔日恩遇，常貯愨誠，由斯而來，冀答萬一。能退咫尺以遠(yuǎn)害乎？"琛曰："諾。"遂于安流中，纜舟以伺焉。未頃，有龜鼉魚鱉，不可勝計，周匝二里余，蹙波為城，遏浪為地。開三門，垣通衢，異怪千余。皆人質(zhì)螭首，執(zhí)戈戟，列行伍，守衛(wèi)如有所待。續(xù)有蛟蜃數(shù)十，東西馳來，乃吁氣為樓臺，為瓊宮珠殿，為歌筵舞席，為座裀褥，頃刻畢備。其尊田徑罍器皿玩用之物，皆非人世所有。又有神魚數(shù)百，吐火珠，引甲士百余輩，擁青衣黑冠者，由霅溪南津而出。復(fù)見水獸術(shù)亦數(shù)百，銜耀，引鐵騎二百余，擁朱衣赤冠者，自太湖中流而來。至城門，下馬交拜，溪神曰："一不展覿，五紀(jì)于茲雖魚雁不絕，而笑言久曠。勤企盛德，衷腸惄然。"湖神曰："我心亦知此。"揖讓次，有老蛟前唱曰："安流王上馬。"于是二神之候焉。則有衣虎豹之衣，朱其額，青其足，執(zhí)蠟炬，引旌旗戈甲之卒，凡千余，擁紫衣朱冠者，自松江西派而至。二神迎于門，設(shè)禮甚謹(jǐn)，敘暄涼竟。江神曰："此去有將為宰執(zhí)者北渡，而神貌未揚，行李甚艱?？稚癫唬ú蛔衷杖?，據(jù)陳校本補。）識不知，事須帖屏翳收風(fēng)，馮夷息浪。斯亦上帝素命，禮宜躬親。候（明鈔本作后）吾子清塵，得免舉罰否。然竊于水濱拉得范相國來，足以補其尤矣。"乃有披褐者，仗劍而前，溪湖神曰："欽奉實久。"范君曰："涼德韋泯，吳人懷恩，立祠于江濆，春秋設(shè)薄祀。為村醪所困，遂為江公驅(qū)來。唐突盛宴，益增慚慄。"于是揖讓入門。既即席。則有老蛟前唱曰："湘王去城二里，俄聞軿闐車馬聲。"則有綠衣玄冠者，氣貌甚偉，驅(qū)殿亦百余。既升階，與三神相見。曰："適輒與汨羅屈副使俱來。"乃有服飾與容貌慘悴者，傴僂而進(jìn)。方即席，范相笑謂屈原曰："被放逐之臣負(fù)波濤之困，讒痕謗跡骨銷未滅，何慘面目，更獵其杯盤？"屈原曰（屈原曰三字原缺。據(jù)明抄本、陳校本補。）："湘江之孤魂，魚腹之余肉，焉敢將喉舌酬對相國乎？然無聞穿七札之箭，不射籠中之鳥；刜洪鍾之劍；不剮幾上之肉。且足下亡吳霸越，功成身退，逍遙于五湖之上，輝煥于萬古之后。故鄙夫竊仰重德盛名，不敢以常意奉待。何今日戲謔于綺席，恃意氣于放臣？則何異射病鳥于籠中，剮腐肉于幾上？竊于君子惜金鏃與利刃也。"于是湘神動色，命酒罰范君。君將飲，有女樂數(shù)十輩，皆執(zhí)所習(xí)于舞筵。有俳優(yōu)揚言曰："皤皤美女，喝《公無渡河歌》。"其詞曰："濁波揚揚兮凝曉霧，公無渡河兮公竟渡。風(fēng)號水激兮呼不聞，捉衣看入兮中流去。流排衣兮隨步?jīng)]，沈尸深入兮蛟螭窟。蛟螭盡醉兮君血干，推出黃沙兮泛君骨。當(dāng)時君死兮妾何適，遂就波瀾兮合魂魄。愿持精衛(wèi)銜石心，窮?。ㄈ∽衷杖?，據(jù)陳校本改。）河源塞泉脈。"歌竟，俳優(yōu)復(fù)揚言："謝秋娘舞（舞字原缺，據(jù)陳校本補。）《采桑曲》。"凡十余迭，曲韻哀怨。舞未竟，外有宣言："申徒先生從河上來，徐處士與鴟夷君自海濱至。"乃隨導(dǎo)而入。江溪湘湖，禮接甚厚。屈大夫曰："子非蹈甕抱石扶眼之徒與？"對曰："然。"屈曰："余得朋矣。"于是朱弦雅張，清管徐奏。酌瑤觥，飛玉觴。陸海珍味，靡不臻極。舞竟，俳優(yōu)又揚言："曹娥喝喝《怨江波》。"凡五疊，琛所記者唯三。其詞曰："悲風(fēng)淅淅兮波綿綿，蘆花萬里兮凝蒼煙。虬螭窟宅兮淵且玄，排波疊浪兮沈我天。所復(fù)不全兮身寧全，溢眸恨血兮往漣漣。誓將柔荑扶鋸牙之啄，空水府而藏其腥涎。青娥翠黛兮沉江壖，碧云斜月兮空嬋娟。吞聲飲恨兮語無力，徒揚哀怨兮登歌筵。"歌竟，四座為之慘容。江神把酒，太湖神起舞作歌曰："白露溥兮西風(fēng)高，碧波萬里兮翻洪濤。莫言天下至柔者，載舟復(fù)舟皆我曹。"江神傾杯，起舞作歌曰："君不見，夜來渡口擁千艘，中載萬姓之脂膏。當(dāng)樓船泛泛于疊流，恨珠貝又輕于鴻毛。又不見，潮來津亭維一舠，中有一士青其袍。赴宰邑之良日，任波吼而風(fēng)號。是知溺名溺利者，不免為水府之腥臊。"湘王持杯，霅溪神歌曰："山勢縈回水脈分，水光山色翠連云。四時盡入詩人詠，役殺吳興柳使君。"酒至溪神，湘王歌曰："渺渺煙波接九嶷，幾人經(jīng)此泣江籬。年年綠水青山色，不改重華南狩時。"于是范相國獻(xiàn)境會夜宴詩曰："浪闊波澄秋氣涼，沈沈水殿夜初長。自憐休退五湖客，何幸追陪百谷王。香裊碧云飄風(fēng)席，觥飛白玉滟椒漿。酒酣獨泛扁舟去，笑入琴高不死鄉(xiāng)。"徐衍處士獻(xiàn)《境會夜宴并簡范詩》曰："珠光龍耀火燑燑，夜接朝云宴渚宮。鳳管清吹凄極浦，朱弦閑奏冷秋空。論心幸遇同歸友，揣分慚無輔佐功。云雨各飛真境后，不堪波上起悲風(fēng)。"屈大夫左持杯，右擊盤。朗朗作歌曰："鳳騫騫以降瑞兮，患山雞之雜飛。玉溫溫以呈器兮。國堿砆之爭輝。當(dāng)候門之四辟兮，瑾嘉謨之重扉。既瑞器而無庸兮，宜昏暗之相微。徒刳石以為舟兮，顧沿流而志違。將刻木而作羽兮，與超騰之理非。矜孑孑于空闊（闊字原空缺。據(jù)明抄本、陳校本補。）兮，靡群援之可依。血淋淋而滂流兮，顧江魚之腹而將歸。西風(fēng)蕭蕭兮湘水悠悠，白芷芳歇兮江籬秋。日晼晼兮川云牧，棹回起兮悲風(fēng)幽。羈魂汨沒兮，我名永浮。碧波雖涸兮，厥譽長流。向使甘言順行于曩昔，豈今日居君王之座頭。是知貪名徇祿而隨世磨滅者，雖正寢而（而原作之，據(jù)明抄本改。）死兮，無得與吾儔。當(dāng)鼎足之嘉會兮，獲周旋于君侯。雕盤玉豆兮羅珍羞，金卮瓊斝兮方獻(xiàn)酬。敢寫心兮歌一曲，無誚余持杯以淹流。"申屠先生獻(xiàn)《境會夜宴詩》曰："行殿秋未晚，水宮風(fēng)初涼。誰言此中夜，得接朝宗行。靈鼉振冬冬，神龍耀煌煌。紅樓壓波起，翠幄連云張。玉簫冷吟秋，瑤瑟清含商。賢臻江湖叟，貴列川瀆王。諒予衰俗人，無能振穨綱。分辭昏亂世，樂寐蛟螭鄉(xiāng)。棲遲幽島間，幾見波成桑。爾來盡流俗，難與傾壺觴。今日登華筵，稍覺神揚揚。方歡滄浪侶，邃恐白日光。海人瑞錦前，豈敢言文章。聊歌靈境會，此會誠難忘。"鴟夷君銜杯作歌曰："云集大野兮血波洶洶，玄黃交戰(zhàn)兮吳無全壟。既霸業(yè)之將墜，宜嘉謨之不從。國步顛蹶兮，吾道遘兇。處鴟夷之大困，入淵泉之九重。上帝愍余之非辜兮，俾大江鼓怒其冤蹤。所以鞭浪山而疾驅(qū)波岳，亦粗足展余拂郁之心胸。當(dāng)靈境之良宴兮，謬尊俎之相容。擊簫鼓兮撞歌鐘，吳謳趙舞兮歡未極。遽軍城曉鼓之冬冬，愿保上善之柔德，何行樂之地兮難相逢。"歌終，毚郡城樓早鼓絕，洞庭山寺晨鐘鳴。而飄風(fēng)勃興，玄云四起，波間車馬音猶合沓。頃之，無所見。曙色既分，巨龜復(fù)延首于中流。顧眄琛而去。（出《集異記》，明鈔本作出《篡異記》）

　　【譯文】

　　湖南簨縣人蔣琛，精通詩經(jīng)書經(jīng)，曾經(jīng)在鄉(xiāng)間教書。每到秋冬之際，就在霅溪或太湖中張網(wǎng)打魚。有一次，他捕到一只大龜，看這大龜長得很特殊，就看著它說，"雖然你進(jìn)了我的漁網(wǎng)，但我免了你被烹煮開膛之苦，就放了你吧。都說龜是四靈之一，你這個大龜能對我這個窮老頭有點什么報答嗎？"大龜游向湖去時，不時回頭看了六七次。一年多后，有一天湖面上風(fēng)雨大作，湖中波濤洶涌。只見那只大龜伏在蔣琛的船邊，象人似的站著說，"今晚太湖神、霅溪神和松江神聚會，很多江神河神也被請前來參加。到時他們要飲酒作樂，怕會貼近你的魚船。你老長年在這里打漁，捕了不少魚鱉蝦蟹。就是那些從你網(wǎng)中逃脫的，也對你很怨恨。這次他們大聚會時會乘機報復(fù)你以發(fā)泄對你的仇怨。過去你放我生還，我十分感恩，所以特來通知你，以報恩于萬一。希望你離這是非之地遠(yuǎn)遠(yuǎn)的，以免受到傷害。"蔣琛感謝地說，"我知道了。"就把船停在一個僻靜的灣子里，把船系好等著看。不一會兒，就見到成千上萬的魚鱉蝦蟹等涌出水面，在水面二里寬的范圍內(nèi)，它們興起波浪，波浪就變成了城，弄平了水面成了土地。城有三個門，城里有寬闊的街道。有成千的水族，都長著人的身子和龍頭，手持刀槍，整整齊齊地列著隊，象在等侍什么。接著又有幾十個蛟龍和大蛤蜊，從東方游來。它們吐出的氣立刻變出了樓臺宮殿，還變出了歌舞宴席、座椅褥墊，這些都只在片刻間準(zhǔn)備好了。宮殿里的陳設(shè)和用品都是人間所沒有的。又有幾百個神魚吐著火珠，引導(dǎo)著一百多士兵，簇?fù)碇缓谝潞诿钡拇笸?，從霅溪的南河口涌了過來。又見幾百個水霅嘴里叼著閃耀的燈引導(dǎo)著二百多騎士，擁著一位紅衣紅帽的大王，從太湖中流趕來。他們到了城門口，兩個大王下馬見禮。溪神說，"咱們分別轉(zhuǎn)眼五百年了，雖然常常通信，卻不能直接見面，使我能親受指教，心里常感空曠寂寞。"湖神說，"我的心中也和你一樣??！"兩個人又一次作揖謙讓才進(jìn)了城門。這時只聽一個老蛟在遠(yuǎn)處喊報，"安流王已經(jīng)上馬了！"于是溪、湖二神恭敬地站著等候。這時就見一個神人穿著虎豹皮衣，額頭赤紅雙腳烏黑，手里舉著火把，引導(dǎo)著幾千旌旗儀仗和士兵，擁著一位紫衣紅帽的大王，從松江西面來到城前。溪神和湖神在城門口十分恭敬地迎接，禮儀十分周到。問過了安康后，松江神說，"也有一位將要當(dāng)宰相的要經(jīng)過這里向北去。這位宰相長相很平常，也沒帶更多的侍從儀仗，怕各位神仙不認(rèn)識他，還望諸位多多關(guān)照，不要興波作浪，讓他借道平安地趕路。其實這位宰相也是奉上天之命去辦事，按理說我應(yīng)該護(hù)送他，但我想各位都是德高望重的，不會因沒有我護(hù)送而難為他吧。這次我在江邊把范蠡相國硬拉來參加咱們的聚會，就算是補償我的失禮吧。"這時就有一個身披斗篷手執(zhí)寶劍的人走上前來。溪湖神說，"對范相國我是欽佩很久了。"范蠡說，"我由于生前為官有德，江南人感恩，為我在江邊立了祠，經(jīng)常以酒肉供奉我，我今天喝醉了，被松江神拉來了。以我的身份能參加這樣高貴的聚會，實在既惶恐又榮幸。"于是六神一起入席就坐。這時又聽見老蛟在遠(yuǎn)處喊道，"湘水神離城還有二里遠(yuǎn)了！"不一會就聽見車聲隆隆，一位綠衣黑帽的人，帶著幾百隨從，氣宇軒昂地走進(jìn)來了。進(jìn)了宮殿，和三個神至相施禮后說，"我是和汨羅江屈副使一同來的。"只見衣服破舊面容憔悴的屈原躬著身子走進(jìn)來。剛?cè)胂?。范相國就嘲笑屈原說，"你這個當(dāng)初被朝廷放逐的官兒，在水里呆了這么多年，是不是當(dāng)年被誣陷的那些事還沒洗凈，才這么悲愁嗎？"說著還把屈原面前的杯盤搶了過來。屈原說，"我一個湘江的孤魂，被魚蝦吃剩下的身子，怎敢和你這高貴的相國爭辯呢？然而你難道沒聽說過，能穿透七層竹板的箭，不射籠中的小鳥，能劈開大鐘的劍，不會用來切桌上的肉。范相國你生前滅了吳國使越國成了霸主，功成身退，活著時逍遙在江湖上，死后萬世傳頌。我素來敬仰你范蠡的功德和盛名，從來不敢有一點不敬，今天你卻在這樣隆重的宴會上當(dāng)眾嘲笑我這個被誣陷放逐的人，這和用利箭射籠中的病鳥，用寶劍切桌上的爛肉，有什么不同？我真替你可惜你那利箭和快刀?。?一番話說得湘神也感動了，就命罰范蠡喝酒。范相國剛要喝酒，幾十個舞女就開始獻(xiàn)歌舞為宴會助興。這時有一位藝人大聲報告說，"現(xiàn)在請一位最美的女子唱歌！"于是一位美女唱起了《公無渡河歌》。歌中唱道，"濁波揚揚兮凝曉霧，公無渡河兮公竟渡。風(fēng)號水激兮呼不聞，捉衣看入兮中流去。浪排衣兮隨步?jīng)]，沉尸深入兮蛟螭窟。蛟螭盡醉兮君血干。推出黃沙兮泛君骨。當(dāng)時君死兮妾何適，遂就波瀾兮合魂魄。愿持精衛(wèi)銜石心，窮取河源塞泉脈。"歌畢，藝人又報說，"現(xiàn)在請謝秋娘舞采桑曲。"謝秋娘伴著《采桑曲》翩然起舞，曲子反復(fù)了十余次，音樂十分哀怨。舞還沒完，外面又有人報說申徒先生從河上來，徐處士與鴟夷君從海上來了。他們被引進(jìn)宮殿，江、溪、湘、湖四神對這三位禮遇十分優(yōu)厚。屈原說，"你們就是為了忠于國家被奸臣陷害而屈死的那三位名臣吧？"三人回答說是。屈原說，"我終于今天有了知音朋友了。"這時樂隊奏起了笙管笛簫和大琴，宴會上玨杯閃光，山珍海味不斷地呈送上來，好大的排場。謝秋娘舞完后，藝人又報，"現(xiàn)在由曹娥唱《怨江波》！于是曹娥就在宴前唱了起來?！对菇ā饭灿形宥?，蔣琛只記下了三段。歌詞是，"悲風(fēng)淅淅兮波綿綿，蘆花萬里兮凝蒼煙。虬螭窟宅兮淵且玄，排波迭浪兮沈我天。所復(fù)不全兮身寧全，溢眸恨血兮往漣漣。誓將柔荑扶鋸牙之啄，空水府而藏其腥涎。青娥翠黛兮沉江壖，碧云斜月兮空嬋娟。吞聲飲恨兮語無力，徒揚哀怨兮登歌宴。"曹娥唱完，座上的人們都很哀傷。這時江神舉酒，請?zhí)衿饋磉吀柽呂瑁溃?白露溥兮西風(fēng)高，碧波萬里兮翻洪濤。莫言天下至柔者，載舟復(fù)舟皆我曹。"這時江神干了一杯，也載歌載舞地唱道，"君不見，夜來渡口擁千艘。中載萬姓之脂膏。當(dāng)樓船泛泛于疊浪，恨珠貝又輕于鴻毛。又不見，潮來津亭維一舠，中有一士青其袍。赴宰邑之良日，任波吼而風(fēng)號。是知溺名溺利者，不免為水府之腥臊。"接著湘王持杯請霅溪神歌唱道，"山勢縈回水脈分，水光山色翠連云。四時盡入詩人詠，役殺吳興柳使君。"酒令傳到溪神，湘王歌唱道，"渺渺煙波接九嶷，幾人經(jīng)此泣江籬。年年綠水青山色，不改重華南狩時。"接著相國范蠡獻(xiàn)詩一首祝賀夜宴："浪闊波澄秋氣涼，沉沉水殿夜初長。自憐休退五湖客，何幸追陪百谷王。香裊碧云飄風(fēng)席，觥飛白玉滟椒漿。酒酣獨泛扁舟去，笑入琴高不死鄉(xiāng)。"這時徐衍徐處士緊接著范蠡獻(xiàn)詩一首，"珠光龍耀火燑燑，夜接朝云宴渚宮。鳳管清吹凄極浦，朱弦間奏冷秋空。論心幸遇同歸友，揣分慚無輔佐功。云雨各飛真境后，不堪波上起悲風(fēng)。"這時屈原大夫左手舉杯，右手敲著盤子，聲音朗朗地作了一首歌，"鳳騫騫以降瑞兮，患山雞之雜飛。玉溫溫以呈器兮，因堿砆之爭輝。當(dāng)侯門之四辟兮，瑾嘉謨之重扉。既瑞器而無庸兮，宜昏暗之相微。徒刳石以為舟兮，顧沿流而志違。將刻木而作羽兮，與超騰之理非。矜孑孑于空闊兮，靡群援之可依。血淋淋而傍流兮，顧江魚之腹而將歸。西風(fēng)蕭蕭兮湘水悠悠，白芷芳歇兮江籬秋。日晼晼兮川云收，棹回起兮悲風(fēng)幽。羈魂汨沒兮，我名永浮。碧波雖涸兮，厥譽長流。向使甘言順行于曩昔，豈今日居君王之座頭。是知貪名徇祿而隨世磨滅者，雖正寢而死兮，無得與我儔。當(dāng)鼎足之嘉會兮，獲周旋于諸侯。雕盤玉豆兮羅珍羞，金卮瓊斝兮方獻(xiàn)酬。敢寫心兮歌一曲，無誚余持杯以淹流。"這時申屠先生獻(xiàn)詩助興說："行殿秋未晚，水宮風(fēng)初涼。誰言此中夜，得接朝宗行。靈鼉振冬冬，神龍耀煌煌。紅樓壓波起，翠幄連云張。玉簫冷吟秋，瑤瑟清含商。賢臻江湖叟，貴列川瀆王。諒予衰俗人，無能振穨綱。分辭昏亂世，樂寐蛟螭鄉(xiāng)。棲遲幽島間，幾見波成桑。爾來盡流俗，難與傾壺觴。今日登華筵，稍覺神揚揚。方歡滄浪侶，遽恐白日光。海人瑞錦前，豈敢言文章。聊歌靈境會，此會誠難忘。"鴟夷君這時也干了一杯作了一首歌，"云集大野兮血波洶洶，玄黃交戰(zhàn)兮吳無全壟。既霸業(yè)之將墜，宜嘉謨之不從。國步顛蹶兮吾遘兇。處鴟夷之大困，入淵泉之九重。上帝愍余之非辜兮，俾大江鼓怒其冤蹤。所以鞭浪山而疾驅(qū)波岳，亦粗足展余拂郁之心胸。當(dāng)靈境之良宴兮，謬尊俎之相容。擊簫鼓兮撞歌鐘，吳謳趙舞兮歡未極。遽軍城曉鼓之冬冬。愿保上善之柔德，何行樂之地兮難相逢。"唱完這首歌，霅郡城樓的更鼓已敲盡，洞庭山廟里的晨鐘已響了，一時江水上什么都消失了。然而風(fēng)聲陣陣，黑云四起，水波間還能隱約聽到車馬聲伴著浪濤聲，片刻后就什么都沒有了。天將明時，那只大龜又在湖中伸出頭來，看了幾眼蔣琛，然后就沒入湖中。

　　張遵言　　

　　南陽張遵言，求名下第，途次商山山館。中夜晦黑，因起廳堂督芻秣，見東墻下一物，凝白耀人。使仆者視之，乃一白犬，大如貓，須睫爪牙皆如玉，毛彩清潤，悅懌可愛。遵言憐愛之，目為捷飛，言駿奔之甚于飛也。常與之俱，初令仆人張至誠袖之，每飲飼，則未嘗不持目前。時或飲令不快，則必伺其嗜而啖之。茍或不足，寧遵言輟味，不令捷飛之不足也。一年余，志誠袖行，意以懈怠，由是遵言每行，自袖之。飲食轉(zhuǎn)加精愛，夜則同寢，晝則同處，首尾四年。后遵言因行于梁山路，日將夕，天且陰，未至所詣，而風(fēng)雨驟來。遵言與仆等隱大樹下，于時昏晦，默無所睹。忽失捷飛所在，遵言驚嘆，命志誠等分頭搜討，未獲次。忽見一人，衣白衣，長八尺余，形狀可愛。遵言豁然如月中立，各得辨色。問白衣人何許來，何姓氏，白衣人曰："我姓蘇，第四。"謂遵言曰："我已知子姓字矣。君知捷飛去處否？則我是也。君今災(zāi)厄合死，我緣愛君恩深，四年已來，能活我至于盡力輟味，曾無毫厘悔恨，我今誓脫子厄。然須損十余人命耳。"言仡，遂乘遵言馬而行，遵言步以從之。可十里許，遙見一塚上有三四人，衣白衣冠，人長丈余，手持弓箭，形狀瑰偉。見蘇四郎，俯僂迎趨而拜，拜訖，莫敢仰視。四郎問何故相見，白衣人曰："奉大王帖，追張遵言秀才。"言訖，偷目盜視遵言。遵言恐，欲踣地。四郎曰："不得無禮，我與遵言往還，君等須與我且去。"四人憂恚啼泣。而四郎謂遵言曰："勿憂懼，此輩亦不能戾吾。"更行十里，又見夜叉輩六七人，皆持兵器，銅頭鐵額，狀貌可憎惡，跳梁企躑，進(jìn)退獰暴。遙見四郎，戢毒慄立，惕伏戰(zhàn)悚而拜。四郎喝問曰："作何來？"夜叉等霽獰毒為戚施之顏，肘行而前曰："奉大王帖，專取張遵言秀才。"偷目盜視之狀如初。四郎曰："遵言我之故人，取固不可也。"夜叉等一時叩地流血而言曰："在前白衣者四人，為取遵言不到，大王已各使決鐵杖五百，死者活者尚未分。四郎今不與去，某等盡死。伏乞哀其性命，暫遣遵言往。"四郎大怒，叱夜叉，夜叉等辟易，崩倒者數(shù)十步外，流血跳迸，涕淚又言。四郎曰："小鬼等敢爾，不然，且急死。"夜叉等啼泣喑嗚而去。四郎又謂遵言曰："此數(shù)輩甚難與語，今既去，則奉為之事成矣。"行七八里，見兵仗等五十余人，形神則常人耳，又列拜于四郎前。四郎曰："何故來？"對答如夜叉等。又言曰："前者夜叉牛叔良等七人，為追張遵言不到，盡以付法。某等惶懼，不知四郎有何術(shù)，救得我等全生。"四郎曰："第隨我來，或希冀耳。"凡五十人，言可者半。須臾，至大烏（明抄本烏作鳥）頭門。又行數(shù)里，見城堞甚嚴(yán)。有一人具軍容，走馬而前。傳王言曰："四郎遠(yuǎn)到，某為所主有限，法不得迎拜于路。請且于南館小休，即當(dāng)邀迓。"入館未安，信使相繼而召，兼屈張秀才。俄而從行，宮室欄署，皆真王者也。入門，見王披兗垂旒，迎四郎而拜，四郎酬拜，禮甚輕易，言詞唯唯而已。大王盡禮，前揖四郎升階，四郎亦微揖而上?；刂^遵言曰："地主之分，不可不邇。"王曰："前殿淺陋，非四郎所宴處。"又揖四郎。凡過殿者三，每殿中皆有陳設(shè)盤榻食具供帳之備。至四重殿中方坐，所食之物及器皿，非人間所有。食訖，王揖四郎上夜明摟。樓上四角柱，盡飾明珠，其光為晝。命酒具樂，飲數(shù)巡，王謂四郎曰："有佐酒者，欲命之。"四郎曰："有何不可。"女樂七八人，飲酒者十余人，皆神仙間容貌粒飾耳。王與四郎各衣便服，談笑亦鄰于人間少年。有頃，四郎戲一美人，美人正色不接。四郎又戲之，美人怒曰："我是劉根妻，不為奉上元夫人處分，焉涉于此。君子何容易乎？中間許長史，于云林王夫人會上輕言，某已贈語杜蘭香姊妹。至多微言，猶不敢掉謔，君何容易歟？"四郎怒，以酒卮擊牙盤一聲，其柱上明珠，轂轂而落，暝然無所睹。遵言良久懵而復(fù)醒，元在樹下，與四郎及鞍馬同處。四郎曰："君已過厄矣，與君便別。"遵言曰："某受生成之恩已極矣。都不知四郎之由，以歸感戴之所。又某之一生，更有何所賴也？"四郎曰："吾不能言。汝但于商州龍興寺東廊縫衲老僧處問之，可知也。"言畢，騰空而去。天已向曙，遵言遂整轡適商州，果有龍興寺。見縫衲老僧，遂禮拜。初甚拒遵言，遵言求之不已。老僧夜深乃言曰："君子苦求，吾焉可不應(yīng)？蘇四郎者，乃是太白星精也；大王者，仙府之謫官也，今居于此。"遵言以他事問老僧，老僧竟不對，曰："吾今已離此矣。"即命遵言歸，明辰尋之，已不知其處所矣。（出《博異記》）

　　【譯文】

　　南陽張遵言，趕考沒有中，回鄉(xiāng)時路上住在商山一個旅店。半夜時天很黑，張遵言起來看看仆人給馬添草料沒有。忽然見東墻下有個東西，非常白，亮得耀眼。叫仆人去看，是一只白色的狗，象貓那樣大，渾身皮毛和爪子牙齒都象玉，色彩特別光潔，十分可愛。遵言十分喜歡它，給它起名叫"捷飛"，意思是說這狗跑起來象飛一樣。他常常和這白狗在一起，起初讓仆人張志誠裝在袖子里帶著。張遵言每次吃飯，都要把那白狗弄到面前。如果狗不愛吃東西，張遵言就想法做它喜歡吃的東西來喂它。如果飯食不夠了，寧肯自己不吃，也要省出來給白狗吃。一年多白狗一直在仆人袖子里呆著，仆人好象有點不耐煩了，張遵言就把白狗要來放在自己袖子里，而且喂得更加精心。夜里和狗一同睡，白天和狗呆在一起，整整四年過去了。有一次張遵言到梁山去，天色將晚而越來越陰，仍然沒到目的地，又忽然下起了大雨。張遵言只好和仆人躲在大樹下避雨。當(dāng)時天昏地暗，什么也看不見，忽然發(fā)現(xiàn)那小白狗不見了。遵言非常著急，就讓仆人四處去找，正在找的時候，忽然看見一個人，有八尺多高，穿著白衣，長得很英俊可愛。當(dāng)時就覺得好象在月亮下站著，什么都看得很清楚。就問白衣人從那兒來，姓什么。白衣人說："我姓蘇，排行第四。"又對遵言說，"我已經(jīng)知道你的姓名了。你的白狗不是丟了嗎？我就是啊。你眼前有必死的大難了，可是我對你十分敬愛，四年以來，你能夠養(yǎng)著我，甚至都舍出自己的飯食來喂我，而且毫不后悔。所以我今天一定要救你逃脫大難，然而會搭上十多條命哩。"說完，就騎上遵言的馬，遵言步行跟在后面。走了有十里地，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個墳上有三四個人。穿白衣戴白帽子，個個都有一丈多高，手里拿著刀劍，非常威嚴(yán)?？墒撬麄円姷教K四郎后，立刻伏在地上跪拜迎接。拜完也不敢抬頭。四郎問他們有什么事，他們說，"奉大王的公文，捉拿秀才張遵言。"說完，還不住地偷看張遵言。遵言非常害怕，差點跌倒在地上。蘇四郎說，"不許無禮！我與遵言同行同止，你們快給我走開！"那四個白衣人一聽就嚇得哭了起來。四郎對遵言說，"別擔(dān)心，他們不敢把我怎么樣。"又走了十里，看見有幾個象夜叉的家伙，都拿著刀槍，個個銅頭鐵額，模樣十分可憎，他們蹦蹦跳跳，作出十分兇殘的樣子。他們看見蘇四郎后，立刻規(guī)規(guī)矩矩的站住，然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四郎叩拜。四郎喝問，"你們在這里干什么？"夜叉?zhèn)兞⒖淌掌皙b獰的面孔，換上一副老實可憐的表情，用胳膊爬到四郎跟前說，"我們奉大王的命令，專門來抓張遵言秀才。"然后都賊眉鼠眼的偷看張遵言。四郎說，"張遵言是我的朋友，不準(zhǔn)你們抓他！"夜叉?zhèn)兞⒖滩蛔〉剡殿^，把頭都叩得流血了，他們說，"剛才那四個白衣人，因為沒有抓到張遵言，大王已下令每人挨五百鐵棍，現(xiàn)在不知他們是死是活?，F(xiàn)在你不讓我們把張遵言帶走，我們是非死不可了。請立即救我們一條命，暫時讓我們把張遵言帶走吧。"四郎大怒，把夜叉?zhèn)兺戳R了一頓，夜叉嚇得屁滾尿流，有的嚇得跪到幾十步外，但仍然淌著血流著淚不斷的請求。四郎說，"小鬼好大膽，再不滾開，我叫你們立刻都死！"夜叉?zhèn)冇挚抻痔柕毓蛄?。四郎又對遵言說，"這些家伙們很難對付，不容易說通，現(xiàn)在他們都被我趕走，事情就算成了。"又走了七八里，見手執(zhí)刀槍的四五十人，和平常人長得一樣。他們列隊拜在四郎面前，四郎問，"你們來做什么？"他們回答得和夜叉一樣。又說，"前面的夜叉牛叔良等七個人，因為沒有抓到張遵言，都被法辦了。我們非常害怕，不知四郎你有什么法術(shù)，能救我們活命。"四郎說，"你們排好隊隨我來，也許有辦法，怎樣？"那五十個人，有一半跟著走。過了一個大黑城門，又走了幾里，見城樓上戒備森嚴(yán)，有一個騎馬的軍官來到四郎面前，傳達(dá)大王的話說，"我應(yīng)該出城去迎接四郎，但因為我的權(quán)力有限，按規(guī)定不能到路上迎拜。先請四郎在南館休息片刻，我會立刻去迎接您。"四郎剛在南館坐下，大王派的信使就跟著來請，并且請張遵言也一同去。他們就一同走。見宮殿樓閣，和人間真正的王一樣華貴。進(jìn)了宮門，見大王披著長袍、帽子上垂著流蘇，迎接四郎，恭敬行禮。四郎只很隨便地還了禮，說話也不跟尊敬。大王卻禮儀很重，揖拜迎下階來，四郎隨便拜了拜就隨著走進(jìn)前殿，還回頭小聲對遵言說，"他是主人，禮儀不能不重。"這時大王說，"前殿太簡陋，怎能在這里宴請您。又請四郎走過了三個大殿，每個殿里都陳設(shè)華麗，擺著酒食設(shè)著床榻。到了第四個大殿里，才請四郎和張遵言入席。所吃的東西，用的器具，都和人間不同。吃完了飯，又請四郎登上夜明樓。樓上四角柱子上，都裝飾著明珠，照得周圍如同白天。大王安排了酒宴音樂，請四郎宴飲，酒過幾巡后，大王對四郎說，"我想找人歌舞助興，不知可不可以？"四郎說，"為什么不可以呢？"這時來了七八個舞女，還有十幾個善喝酒的人，都象是神仙的容貌和裝飾。這時大王和四郎都換上了便服，在一起說話談笑，好象是在人間的兩個少年朋友。過了一會兒，四郎和一個美女調(diào)笑，那美女態(tài)度很嚴(yán)肅，不理四郎。四郎又進(jìn)一步戲她，那美人發(fā)怒說，"我是劉根的妻子，不是受上元夫人的安排，怎能到這里？請你放尊重些。宴會上曾經(jīng)有位許長史，在云林王夫人都不敢開的宴會上，口出輕薄之言。我已經(jīng)對杜蘭香講了這事。她也不過是口出薄言，而不敢過于無禮，四郎怎么可以這樣輕狂無禮呢？"四郎大怒，用酒杯使勁敲了一下盤子，震得柱子上的明珠撲撲地落了下來，四郎就象根本沒看見。過了一陣，張遵言好象大夢初醒。一看，自己還在那棵避雨的樹下。四郎和那匹馬也都在跟前。四郎說："你已經(jīng)逃出了大難，咱倆該分別了。"遵言說："我接受你這樣大的恩惠，今后想對你有一點報答，也不知道你在那里，我這一生又有誰可以依靠呢？"四郎說，"我不能對你說出我的所在。你可以到商州龍興寺，找一個在東廊縫補袈紗的和尚，問他就行。"說完，騰空飛去了。這時天色微明，遵言就準(zhǔn)備好了馬匹，準(zhǔn)備上路。到了商州，一打聽，果然真有個龍興寺。找到那位補袈紗的和尚，趕快上前拜見，問四郎的去處和所在。起初和尚堅決不對遵言說，后來遵言苦苦哀求，老和尚才在夜深人靜時對遵言說，"既然你這樣苦苦地求我，我就告訴你吧。四郎，就是太白星精。大王，是仙界貶下來的官，現(xiàn)在管我們這一方。"遵言再問別的事，老和尚什么也不說了，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老和尚讓遵言快離去。第二天遵言再去時，老和尚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