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緣奇遇(上)?

　　祁羽狄，字子車酋，吳中杰士也。美姿容，性聰敏，八歲能屬文，十歲識(shí)詩律，弱冠時(shí)每以李白自期，落落不與俗輩伍，獨(dú)有志于翰林。每嘆曰：“烏臺(tái)青瑣，豈若金馬玉堂耶！”下筆有千言，不待思索。詩歌詞賦，奇妙絕例，且善鐘王書法，又粗知丹青。時(shí)人目為才子，多欲以女妻之，皆不應(yīng)，其姑適廉尚，督府參軍也。姑早亡，繼岑氏，生三女，皆殊色。長曰玉勝，次曰麗貞，三曰毓秀，隨父任所，皆未適人。尚以衰老，乞骸骨歸。時(shí)生以父愛，家居寂寥，郁郁不快?；蛏⒉綄ぴ?，寄身林壑，或操舟訪隱，傍水徘徊。?　一日，與蒼頭溜兒入市，見一婦人，年二十余，修容雅淡，清芬逼人，立疏簾下，以目凝覷生。生動(dòng)心，密訪之，乃吳氏，名妙娘，頗有外遇。生命溜兒取金鳳釵二股，托其鄰嫗饋之，妙娘有難色。嫗利生之謝，固強(qiáng)之。妙娘曰：“妾覷此郎果妙人也。但吾夫甚嚴(yán)，今幸少出，但一宿則可，久寓此，不宜也?！鄙勚?，即潛入，相持甚歡，極盡款曲。既枕上吟曰：??

　　深深簾下偶相逢，轉(zhuǎn)眼相思一夜通；?

　　春色滿衾香力倦，瘦容應(yīng)怯五更風(fēng)。

　　妙娘曰：“妾亦粗知文墨，敢以吳歌和之：??

　　別郎何日再相逢，有時(shí)常寄便時(shí)風(fēng)；?

　　一夜恩情深似海，只恐巫山路不通。??

　　歌罷，天色將曙，聞外扣門聲急。妙娘曰：“吾夫回矣。”與生急擁衣而起，開后門，求庇于鄰人陸用。用素與妙娘厚，遂匿之。?

　　用之妻，周氏也，小字山茶，見生豐采，欲私之，生應(yīng)命焉。茶曰：“吾主母徐氏新寡，體態(tài)雅媚，殊似玉人，坐臥一小樓，焚香禮佛，守法甚嚴(yán)，但臨風(fēng)對(duì)月，多有怨態(tài)，知其心未灰也。妾以計(jì)使君亂之，可以盡得其私蓄?！鄙x曰：“亂人之守，不仁；冀人之財(cái)，不義；本以脫難而又欲蹈險(xiǎn)，不智。卿之雅情，心領(lǐng)而已?！毖晕串叄簧倥Y至，年十三四，粉黛輕盈，連聲呼茶。見生在，即避入。生問：“此女何人”“茶曰：“主母之女文娥也。”生曰：“納聘否？”曰：“未也?！?

　　文娥入，以生達(dá)其母。母即自來呼之，且自窗處窺生。見生與茶狎戲，風(fēng)致飄然，密呼茶，問曰：“此人何來？”茶欲動(dòng)之，乃乘機(jī)應(yīng)曰：“此吳妙娘心上人也。今礙有夫在，少候于此?！毙焓贤ｍ谎跃弥鑿?fù)曰：“此人旖旎灑落，玉琢情懷，窮古絕今，世不多見?！毙焓夏伺唬骸叭昱c此人素?zé)o一面，便與褻狎，外人知之，豈不遺累于我！”山茶亦佯作慍狀，對(duì)曰：“妾但不敢言耳。言之，恐主母見罪?！毙焓显懫涔?。山茶曰：“此人近喪偶，云主母約彼前來偕老?！毙焓象@曰：“此言何來？”茶曰：“彼言之，妾信之。不然則主公所遺玉扇墜，何由至彼手乎？”徐氏即探衣笥中，果失不見，徘徊無聊又久之。山茶知其意，即報(bào)生曰：“娘子多上復(fù)：謹(jǐn)持玉扇墜一事，約君少敘，如不棄，當(dāng)酬以百金。”生揣：“事由于彼，非我之罪也?！蹦嗽S之?！w徐氏三日前理衣匣，偶遺扇墜于外，為山茶所獲。至是，即以此兩下激成，欲俟其處久而執(zhí)之，以為挾詐之計(jì)耳。?

　　近晚，生登樓，與徐氏通焉。繾綣后，徐氏問曰：“扇墜從何來？”生曰：“卿之所風(fēng)賜，何佯問也？”徐氏曰：“妾未嘗贈(zèng)君，適山茶謂君從外得者，妾以為然，故與君一敘。今乃知山茶計(jì)也?！毙焓匣诓患?，明早果以百金贈(zèng)生行。生留一詞以別之，名《惜春飛》：??

　　“乘醉蜂迷鶯不語，只是妙娘為主。玉墜憑誰取，又成紅葉偕鴛侶。兩地風(fēng)流知幾許，自喜連遭奇遇。愁對(duì)傷處，何時(shí)得共枕，重相敘。”

　　徐氏恨山茶賣己，每以事讓之，茶不能堪，遂發(fā)其私，徐氏無了而富，族中爭嗣，因山茶實(shí)其奸，鳴之于官，官受嗣者賄，竟相法成案。徐氏以淫逐出，文娥以奸生女官賣，徐氏恥而自縊，生聞之，不勝傷痛，作挽歌以吊之曰：??

　　“胡天不德兮，殲我淑人，情經(jīng)一死兮，我重千金，花殲月缺兮，玉碎珠沉，俾生長夜兮，夢(mèng)斷芳春。遭此仇兮，何所伸。欲排云前代訴兮，奈力寡而未能。心耿耿兮思素恩，神恍惚兮懷舊跡。淚潸潸兮滴翠巾，悉郁郁兮欲斷魂。千回萬轉(zhuǎn)兮，痛我芳靈。靈其有知兮，鑒我微忱！”

　　生且泣且歌，不勝哽咽，乃散步林外，少放悶懷。不意新月印溪，晴煙散野，泉聲應(yīng)谷，樹影墜地，生乃還步，踽踽獨(dú)行，凄慘愈切。忽聞后有環(huán)佩聲，生回顧，見一女子冉冉而來；后隨有女童，一掌扇，一執(zhí)巾。生以為良家子也，意欲趨避。乃遙呼曰：“祁生何為避耶？”生疑為如戚，進(jìn)步迎揖。然芳容奇冶，光彩襲人。生驚訝，未遑啟問，女即曰：“妾玉香仙子也。朝游蓬島，暮歸廣寒，拂扇則風(fēng)行千里，揮巾則云幔九宵，非俗女也。因與君有塵緣，到此一相會(huì)耳?！鄙勂溲?，疑為鬼魅，不敢近，但唯唯求退而已。女笑曰：“妾乃不如徐氏耶？君子日后奇遇甚多，徐氏不足惜也?！奔磾y生手，同還生家。生聞其香氣清淑，愛其纖指溫潤，亦不甚怪。然而夜深人靜，重門自開，燈滅簾垂，明輝滿室，生雖疑，不能卻矣。與之共枕，頗覺綢繆。至五更，二女童報(bào)曰：“紫微登垣，壬申候駕?！迸凑露穑c生別曰：“后六十年，君之姻緣共聚，富貴雙全，妾復(fù)來，與君同歸仙府矣。贈(zèng)玉簪一根，扣之，則有厄即解：小詩一首，讀之，則終身可知?！毖匀A，凌空而去。生望之，但見云霓五彩，鸞鶴翩翔，生始信其為仙也。即視其詩，乃五言一律：??

　　君是百花魁，相逢玉鏡臺(tái)；?

　　芳春隨處合，夤夜幾番災(zāi)。?

　　龍府生佳配，天朝賜妙才；?

　　功名還壽考，九九妾重來。??

　　生與玉香方合，精采倍常，穎悟頓速，衣服枕席，異香郁然。人皆疑其變格，而不知生所自也。?

　　時(shí)廉參軍致仕歸，泊船河下，聞文娥官賣，即以金償官，買與次女麗貞為婢。是日，生至講堂，適聞廉歸，驚曰：“此吾至親，別十年矣?！奔蹿呏]。廉聞生至，急請(qǐng)入，各以久疏慰問。廉尚曰：“尊翁捐館，幸有子在。況子英發(fā)士也，但愿早遂青云以慰尊翁之志生謙謝久之。廉呼岑氏出，且曰：“祁三哥在此，非外人也。”岑氏謂三女曰：“三哥有兄弟情，可隨我見之。”惟麗貞辭以“曉起采茉莉花冒風(fēng)，不快?！贬吓c玉勝、毓秀出見。生拜問起居，禮貌修整。岑見生閑雅，念：“得婿若此人，吾女何恨？”而勝與秀亦熟視生。生目玉勝妝艷，毓秀豐美，亦覺戚戚焉。廉問：“麗貞何在？”岑曰：“不快?！绷唬骸耙粍e十年，今各長成，寧不一識(shí)面耶？”命侍女素蘭催之，不至。再命東兒讓之，麗貞不得已，斂發(fā)而出。但見云鬢半蓬，玉容萬媚，金蓮窄窄，睡態(tài)遲遲。生立俟之，自遠(yuǎn)而近，停眸一覷，魂魄蕩然。相揖后，以序坐。岑以家事詰生，生心已屬麗貞，惟唯唯而已。頃間，茶至，捧茶者，文娥也。生見文娥，文娥目生，兩相疑喜。茶后，繼之以飯，岑與三女皆在座。岑曰：“三哥不棄，肯時(shí)來一顧乎？”廉曰：“吾欲以家事托子車酋，子車酋寧即去耶？”三女皆贊之。而麗貞又曰：“三哥倘以家遠(yuǎn)不便，凡有所需，一切取之于妹?！鄙喳愗懼陨顬橛星?，即以久住許之。?

　　是夕，寄宿東樓。生開窗對(duì)月，巾周帳無聊，乃浩歌一絕以自遣云：??

　　天上無心月色明，人間有意美人聲；?

　　所需一切皆相取，欲取些兒枕上情。??

　　生所歌，蓋思麗貞“一切取于妹”之言也。歌罷，見壁間有琴，取而撫之，作司馬相如《鳳求凰》之曲。不意風(fēng)順簾間，樓高夜迥，而琴聲已凄然入麗貞耳矣。麗貞心動(dòng)，密呼小卿，私饋生苦茶。生無聊間，見小卿至，知麗貞之情，狂喜不能自制，竟挽小卿之裙，戲曰：“客中人浼汝解懷，即當(dāng)厚謝。”小卿拒，不能脫，欲出聲，又恐累麗貞；久之，小卿知不可解，佯問曰：“小姐輩侍妾多矣，倘舍妾，惟君所欲，何如？”生亦知其執(zhí)意，乃難之曰：“必得桂紅，方可贖汝。”桂紅，乃玉勝婢。小卿曰：“桂紅為勝姐責(zé)遣，獨(dú)睡于迎翠軒，咫尺可得?！?

　　生與小卿挽頸而行，果一女睡軒下。生以為桂紅矣，舍小卿而就之，乃驚醒。非桂紅，乃素蘭也。蘭在諸婢中最年長，玉勝命掌繡工，一婢拙于繡，遷怒于蘭，責(zé)而逐之，不容內(nèi)寢，怨恨之態(tài)，形于夢(mèng)寐，適見生至，怪而問曰：“君何以至此也？”生不答，但狎之，蘭始亦推阻，既而嘆曰：“勝姐已棄妾，妾尚何守！”遂納焉，生亦風(fēng)流有情，而蘭亦年長有味，鴛衾顛例，不啻膠漆，生密問曰：“麗貞姐如何？”蘭曰：“天上人也?！痹唬骸翱蓜?dòng)乎？”曰：“讀書守禮，不可動(dòng)也。且君兄妹，何起此心？”生愧而抱曰：“對(duì)知心人言，不覺吐露心腹。”既而問：“桂紅與誰同寢？”蘭曰：“桂紅，勝姐之愛婢也。此人聰慧，與文娥同學(xué)筆硯，今君以情鉤之，亦可狎者?！鄙跸?，至天明就外，作一詞以紀(jì)其勝：??

　　“素蘭花，桂紅樹，迎翠軒中，錯(cuò)被春留住。乖巧小卿機(jī)不露，借風(fēng)邀雨，脫殼金蟬去?！　∫槐瑁氤呗?，卻似羊腸，又把車輪誤。且向桂花紅處吐，攀取高枝，再轉(zhuǎn)登云步?！?

　　右調(diào)名《蘇幕遮》??

　　生早與素蘭別時(shí)，天尚未明，偶遺汗巾一條，內(nèi)包玉扇附并吊徐氏詞。小卿來喚素蘭，見而拾之，私示文娥曰：“此祁生物也?！蔽亩鹩^詞，不覺淚下。麗貞理妝，呼文娥代點(diǎn)鬢翠。文娥至，則秋波紅暈，凄苦蹙容。貞怪而問之。娥不能隱，以實(shí)告曰：“吾母死，皆為祁生。今見其吊母詞，是以不覺淚流。”麗貞素詞觀之，嘆曰：“真才子也?！比」P批其稿尾：??

　　“措詞不繁，著意更切。愁牽云夢(mèng)，宛然一段相思；筆弄風(fēng)情，說盡百年長恨。誠錦心繡口，可愛可欽；必金馬玉堂，斯人斯職。然而月宮甚近，何無志于女亙娥？乃與地府通忱，實(shí)有功于才子。”??

　　其所批者，亻敬其銳志功名，弗勞他慮；即令文娥持送還生?！獣r(shí)廉有族中畢姻，夫婦皆往。——生見文娥獨(dú)來，攜而嘆曰：“兒何以至此耶？”娥惟嗟嘆，道其所以，乃出扇墜、吊詞還生。生曰：“汝從何得之？”娥曰：“小卿自迎翠軒得之。今麗貞姐使妾奉還。”生且愧且謝。既而，見所批，又驚又喜，嘆曰：“世間有此女子，羞殺孫夫人、李易安、朱淑貞輩矣?！弊x至末句，嘆曰：“吾妹真女亙娥也，仆豈無志耶！”送以末聯(lián)為有意于己，乃以白紗蘇合香囊上題詩一首，托文娥復(fù)之：??

　　聊贈(zèng)合香囊，殷勤謝贊揚(yáng)；?

　　吊詞知恨短，批稿辱情長。?

　　愧我多春興，憐卿惜晚汝；?

　　月宮云路穩(wěn)，愿早伴霓裳。??

　　麗貞見詩大怒。撻文娥；待父母歸，欲以此囊白之。毓秀知之，恐玷閨教，使二親受氣，急令潘英報(bào)生。時(shí)英年十七，亦老成矣，慮生激出他變，緩詞報(bào)曰：“秀姐知君有詩囊送入，甚是不足，乞入親謝之。”生笑曰：“秀妹年幼，亦知此味耶？”牽衣而入。秀以待于中門，以故告生。生驚曰：“何異所批！”秀曰：“彼儆君耳，非有私也?！鄙Ｈ蛔允АＰ阍唬骸坝駝俳忝繍坌?，與妾道及，必致嗟嘆；今在西鶴樓，可同往問計(jì)?！鄙⒍M(jìn)。玉勝見生，遠(yuǎn)迎，曰：“三哥為何至此？”秀顧生，笑曰：“欲坐登云客，先為入幕賓矣?！眲賳柶涔?。秀曰：“兄有‘月宮云路穩(wěn)，愿早伴霓裳’之句，遺于麗貞姐。貞姐怒，欲白于二親。今奈之何？”玉勝笑曰：“妾謂兄君子人，乃落魄子耶？請(qǐng)暫憩此，妾當(dāng)為兄解圍?！奔磁c秀往貞所。?

　　貞方抱怒伏枕，勝徐問曰：“何清睡耶？”貞乃泣曰：“妹子年十七，未嘗一出閨門。今受人淫詞，不死何為！”勝與秀皆曰：“詞今安在？”貞不知?jiǎng)贋樯髡f客，即袖中以詩囊卷出。勝接手，即亂扯。貞怒，起奪之，已碎矣。貞益怒。勝曰：“三哥，才子也。妹欲敗其德，寧不自顧耶？”因舉手為麗貞枕花。低語曰：“三哥害羞，適欲自經(jīng)。送人性命，非細(xì)事也?！必懯?xì)馄?。勝乃回顧素蘭，曰：“可急報(bào)三哥，貞妹已受勸矣?！?　蘭往，見生徘徊獨(dú)立，而桂紅坐繡于旁，亦不之顧，乃以勸貞事報(bào)生。生喜而謝之。蘭挽生，曰：“妾原謂此人不可動(dòng)，君何不聽？”又背指紅，曰：“可動(dòng)者，此也。為君洗慚可乎？”生又謝之。蘭附紅耳曰：“祁生反有意于子，今其慚忿時(shí)，少與款曲，何如？”桂紅張目一視而走。蘭追執(zhí)之，罵曰：“我教汝繡，汝不能，則累我。我一言，即逆我，汝前日將勝姐金釧失去，彼尚不知，汝逆我，我即告出，汝能安乎？”若能依我，與祁生一會(huì)，即償前釧，不亦美乎？”桂紅低首無言，以指佛鬢而已。蘭撫生背，曰：“君早為之，妾下樓為君伺察耳目。”生抱紅于重茵上，逡巡畏縮，生勉強(qiáng)為之，不覺鬢翠斜欹，猩紅滿裼。?

　　蘭下樓，因中門上雙燕爭巢墮地，進(jìn)步觀之，不意勝，秀已至前矣。蘭不得已，侍立在旁，尊勝、秀前行，生聞樓上行聲，以為蘭也，尚摟紅睡；回顧視之，乃勝與秀。生大慚，勝大怒，即生前將紅重責(zé)，因抑生曰：“兄才露丑，今又若此，豈人心耶！”生措身無地，冒羞而出。無奈，乃為歸計(jì)。?

　　明日，見廉夫婦，告曰：“久別舍下，即欲暫歸。”廉夫婦固留之。生固辭。乃約曰：“子車酋必欲歸，不敢強(qiáng)矣。待老夫賤旦，再勞枉顧，幸甚！”生謹(jǐn)領(lǐng)而別。途中無聊，自述一首：??

　　“洛陽相府春如錦，亂束名花夜為枕。弄琴招得小卿來，迎翠先同素蘭寢。文娥痛而哭吊詞，麗貞題筆一贊之。牽惹新魂發(fā)新句，轉(zhuǎn)眼生嗔欲白之。絕處逢生得毓秀，恐玷閨門急相救。潘英邀我中門侍，西鶴樓前慚掩袖。玉勝頻呼入幕賓，相迎一笑問郎因。郎須少倚南樓坐，此去因先慰麗貞。麗貞見妹歡情復(fù)，桂紅巧繡嬌如玉。素蘭觀燕往中門，勝、秀登樓皆受辱。一場(chǎng)藉藉復(fù)一場(chǎng)，兩處相思兩斷腸。春光漏盡歸途寂。何日同棲雙鳳凰？”

　　麗貞小字阿鳳，故末句及之。?

　　生去后，三女皆在百花亭看杜鵑花，東兒報(bào)曰：“祁君去矣?！眲倥c秀相對(duì)微笑，麗貞?yīng)氂袘n色，停眸視花，吁嘆良久，無非念生意也。玉勝不知，問曰：“妹子尚恨祁生耶？祁生果薄幸，昨觸妹，又辱桂紅。被污之女，不可近身，已托鄰母作媒出賣矣。”貞曰：“彼辱妹，姊尚容之；彼辱婢，姊乃不容耶？”玉勝語塞。蓋勝久欲私生，惟恐二妹忌之，又恨桂紅先接之也。?

　　貞是夕憑欄對(duì)月，幽恨萬種，乃制一詞，名曰《阮郎歸》，自訴念生之情，每歌一句，則長吁一聲。文娥等侍側(cè)，皆為之唏噓：??

　　“聞郎去后淚先垂，愁云欺瘦眉。情深須用待佳期，郎心不耐遲。----香閨靜，寄新詩，眼前人易知。寸心相愛反相離，此情郎慢思?！?

　　生歸，不數(shù)日，為仇家蕭鶴者所誣，發(fā)生父未結(jié)之事。鶴以官豪，捕生甚急。生夜渡，欲往訴當(dāng)?shù)?，為守渡者所覺，執(zhí)送蕭氏。蕭層堂疊室，將生禁后房，待事中人至，即送官理。生夜靜忿郁，無以自慰，忽憶仙子“玉簪解厄”之言，乃礻壽拜，吟一詞：??

　　“撒天長恨幾時(shí)休？兩眼不勝羞。男兒壯年多困憂，何日一抬頭？----轍中鮒，雨中鳩，望誰周？橫鋪鐵網(wǎng)，高展金丸，畢何仇？”(《訴衷情》)

　　蕭之婦，余氏也，乃世家女，名金園。其夫名震，往京聽選。金園獨(dú)居，聞戶后歌聲悲切，明早，使侍女琴娘訪之，始知生故，嘆曰：“與父有仇，子復(fù)何罪？”私遣琴娘以甘露餅十枚饋生。生謝曰：“此活命恩也，他日當(dāng)銜環(huán)以報(bào)。”自后，琴娘時(shí)以飲食餉生，生媚意斂謝。琴娘悅之，因與之私，復(fù)乘間語金園曰：“此生溫如良玉，十倍吾主，今禁此，情甚可哀?！鼻倌镆庥屩＝饒@曰：“昨亦夢(mèng)神女命救此人，且云他日與汝皆當(dāng)為彼侍妾，縱無此理，甚可疑也?！彼焱Q之，果見生豐資穎異，氣宇溫容。抵夜，以別鑰啟鎖，匿入閨中，共枕恣欲。五更時(shí)，贈(zèng)以白金十兩，金釧一雙，汗巾一條，與琴娘暗開重門，泣而送之，且以夢(mèng)語生。生曰：“豈敢望此！仆有玉扇墜，今以贈(zèng)卿，日后果有幸會(huì)，當(dāng)以此為記?！彼彀葜x而去。?

　　翌日，蕭覓生，生已行矣。竟走京師，伏闕奏辨，為父雪仇。時(shí)趙子昂為翰林學(xué)士承旨，力贊生孝，得發(fā)御史觀音保等勘問，蕭懼，出萬金營求左丞相鐵木迭兒為之解紛息事，然亦不敢害生矣。?

　　生由是避禍入山，發(fā)憤攻書。山下有名龔壽者，年六十，善相法，見生狀，知其不凡也，每以柴米給生，相過甚厚。生感以恩，乃書一聯(lián)于壁云：??

　　遠(yuǎn)移萍梗宜無地，近就芝蘭別有天。??

　　又書一聯(lián)以自儆云：??

　　身居逆境時(shí)勤讀，心到仇家夜夢(mèng)親。??

　　生去后，麗貞雖念生，不過形于詠嘆而已。而玉勝則慕生之甚，言動(dòng)如狂。每強(qiáng)扶倦態(tài)，對(duì)鏡畫眉，不覺長吁一聲，兩手如墜，日就枕席，飲食若忘，夢(mèng)中忽忽如對(duì)人語，及醒，則揮淚滿床而已，聞貞有《阮郎歸》調(diào)，令素蘭索之，貞不與，勝知其必為生作也，亦自作，調(diào)名《桃源憶故人》，亦道望生之意：??

　　“思思念念風(fēng)流種，心為愁深如夢(mèng)，繡衾象床如共，羞把寒衾擁。----桂紅樓上春心動(dòng)，悔己多情殘送。卻笑自家愁重，番作巫山夢(mèng)。”?

　　廉至旦日，遣人邀生，知生受誣奏辯，嗟嘆久之。及生入山讀書，廉遣人送白金五兩，白米六包，與生少資日用。玉勝自忖曰：“祁生發(fā)憤，招之則不來，然其意惟在麗貞，詐招以貞書，或得一面?！蹦司邥礁度ト耍医渲唬骸按他愗憰?，密與之?！??

　　小妹麗貞斂衽端肅拜：疇昔之心，豈敢自昧；擲詩之忿，實(shí)懼人知。月色空梁，不見知心到眼；風(fēng)聲泣樹，徒知弱態(tài)傷神。近知往復(fù)大仇，識(shí)英才之可羨；今又入山憤志，知力學(xué)之有成。但情在寸心，終難自慰；人遙千里，豈易相通！滿目云山，何處是鳳凰棲止；一天星斗，幾時(shí)成牛女歡期？頃刻相思，須更長歡。倘兄肯顧片時(shí)，小妹終身佩德。匆匆草字欠恭，伏乞情恕。不備。?

　　妹貞再拜啟。??

　　生得書，驚喜雀躍。然發(fā)憤之始，義不可行；欲復(fù)書，又恐廉知，但私寄曰：“為我多多附謝小姐，書已領(lǐng)教矣?！鄙侨张f態(tài)復(fù)萌，幾不自制，大書絕句于壁：??

　　海樣相思思更深，一封珍寶抵千金。?

　　書中總有顏如玉，未必如渠滿我心。??

　　一日，龔老訪生，見壁上絕句，問曰：“君有所思乎？讀書之心，如明鏡止水，倘有所思，則芥蒂多矣，安能有成？”祁生不覺汗顏。龔復(fù)慰曰：“少年人多有此弊，況君未娶，宜不免此：老夫相君目秀眉清，天庭高聳，必享大貴。倘不棄，老夫有一小女，名道芳，頗端重寡言，亦宜大福，他日愿為箕帚，何如？”生愧謝不已。?

　　是歲，生起小考，補(bǔ)郡庠弟子員。?

　　后數(shù)日，生整衣冠，往拜廉。廉一家慰賀。三女出見，皆曰：“恭喜！”即宴生于怡慶堂，笙歌交作，酬酢疊行。至晚，銀燭滿堂，侍女環(huán)立，廉夫婦已醺，而生猶未醉。岑命三女以次奉生酒。玉勝舉杯近生，語云：“妾有言，幸君弗醉。”蓋欲私生也。生不知，應(yīng)曰：“已酩酊矣。”麗貞舉杯戲生曰：“新秀才請(qǐng)酒?！鄙嘈υ唬骸昂尾坏佬吕娠嬀疲俊必懤⒍?，怒形于色。毓秀見貞不悅，及舉杯奉生，乃曰：“兄何以言，使貞姐含怒？”蓋生以前所寄書有情，故量其易而忽之，不知其為玉勝計(jì)也。夜深散罷，生被酒，寢外館。勝自往呼之，生不醒。勝恐館童來覓，長吁而返，悶倚銀钅工，形影相吊，口占一詞，且泣且訴：??

　　“何事無情貪睡，席上分明留意。指日望郎來，要說許多心事。沉醉，沉醉，不管斷腸流淚?！?調(diào)名《如夢(mèng)令》)

　　生明早入謝酒，廉夫婦未起，獨(dú)麗貞立檐前喂鸚鵡，亦未理妝生前，戲曰：“蒙見召，今至矣?！丙愗懩?。生曰：“何其不踐書中之言乎？”貞曰：“妾未曾有書，兄何詐也？”生出書示之，乃玉勝之筆。貞大怒。生見貞不梳不洗，雅淡輕盈，清標(biāo)天趣，如玉一枝，因笑解其怒，而突前抱曰：“縱非子書。天緣在矣?！睍r(shí)生精魄搖蕩，心膽益狂，蓋欲一近貞香，而死亦自快也。貞力掙不能脫，乃定氣告曰：“妾非無心者，亻且兄妹不宜有此。況兄未有妻，妾未受聘，何不一通媒妁，偕老百年，非良便乎？”適鸚鵡見生將貞抱扭，作人聲詈曰：“姐姐打，姐姐打！”其聲甚急，生恐人至，脫貞而出。?

　　然生之入也，玉勝乘人未起，早就生寢，欲了此念。見生不在，即為詩一首以示之：??深院春風(fēng)急，吹花入翰林。?

　　無緣空去也，留此寄知音。?

　　玉勝留詩而出，過中門，聞行步聲，遙視之，即生也。以手招生，生急至。勝曰：“無情郎從何來？”生以麗貞寄書事告勝。勝曰：“實(shí)妾為之，非貞也?！奔囱牒和ズ?，就大理石床解衣交頸，水滲桃花，并枕顛鸞，風(fēng)搖玉樹，香滴滴露滋金蓋，思昏昏骨透靈酥。?

　　時(shí)紅日漸高，毓秀已起，恐生苦宿酒，令東兒饋生以茶。東兒至生館，但見一詩在幾，寂無人跡。東兒取詩還報(bào)曰：“祁生不知何往，但見幾上此紙耳。”秀觀之，嘆曰：“勝姐作不規(guī)矣?！?

　　時(shí)生與勝交散，各喜不為人知。勝理妝后作一詞以紀(jì)其樂云：(名曰《蝶戀花》)??

　　“風(fēng)動(dòng)花心春早起，亭后空床，一枕鴛鴦睡，歸到蘭房妝倦洗，幾回又掬相思水，　　但愿風(fēng)流長到底，莫使人知，都在心幾里，郎至香閨非遠(yuǎn)地，幸郎早辦通宵計(jì)?！??

　　勝以詞使素蘭寄生，且囑生將幾上詩毀之。生見詞甚喜，然幾上詩未之有也。生語蘭曰：“向曾許桂紅，代償金釧一雙?！辈⒑颓霸~，以復(fù)勝：??

　　“蝶醉花心飛不起。轉(zhuǎn)過春亭，又把花枝睡。昔因采桂羞難洗，歸家掬盡相思水。----今日好花開到底?？啾M甘來，盡在心兒里。又愿春光同兩地，勝如云路平生計(jì)?！??

　　蘭笑曰：“‘春光兩地’，君得隴又望蜀耶？”生曰：“非子不能知此趣也?！碧m復(fù)勝，勝以為幾上詩生匿之矣。?

　　不意毓秀以詩示麗貞，貞亦以勝假書之故告秀。二人謀，欲露之。麗貞又念敗生之德，不復(fù)在坐，欲行欲止，持于兩疑。秀曰：“今母晝寢，以書置母枕旁，母起見之，但知姊之私蕩耳，不復(fù)知我計(jì)也。況紙上又無稱號(hào)，亦豈累祁生耶？”麗貞曰：“善。”秀往置之，立侯母醒。文娥竊知秀事，私達(dá)于生。生曰：“事急矣！”入告于勝。勝曰：“秀立閑前，何以竊之？”生曰：“秀之所為，貞使之也。文娥，則貞好也，托文娥以貞命呼秀，秀必出矣。使先使素蘭隱于門后，俟秀出，蘭即入取之?！眲僭唬骸坝?jì)雖妙，奈文娥不肯何！”生曰：“娥之母，我故人也。彼念其母，必肯念我?！焙粑亩鹫Z之，果如命詣秀，曰：“貞姐有言，急請(qǐng)一面?！毙愠鲆娯?，貞亦晝寢；秀急候母，詩已去矣。秀以文娥誘之，使貞責(zé)之。文娥懼，乘夜而逃，不知所之。玉勝得詩而恨二妹之共計(jì)也，作《風(fēng)雨恨》一篇，以記其怒：??

　　“風(fēng)何狂，雨何驟，妒花不管花枝瘦?；ㄊ菀嗪畏粒钹碉L(fēng)雨忙。風(fēng)不歇，雨不竭，同枝花，自搖折。幸得東皇巧護(hù)遮，風(fēng)風(fēng)雨雨曲欄斜?；ㄖΣ环糯汗饴琅f清香到碧紗?！?br />
　　一日，麗貞在碧云軒獨(dú)坐憑欄，放聲長嘆。生自外執(zhí)荷花一枝過軒，見貞長嘆，緩步踵其后。貞低首微誦曰：“本待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生輕撫其背，曰：“明月是誰？”貞驚，起拜，遮以別言，但問曰：“此花何來？”生曰：“自碧波深處，愛其清香萬種，故下手采之。”貞曰：“兄但能摘水中花耳。如天上碧桃，日中紅杏，不與兄矣。”生曰：“碧桃、紅杏，恨未開耳。倘香心少放，敢不效峰蝶憑虛向花間一飽耶？”貞曰：“飽則飽矣，但恐飽后忘花耳?！鄙院苫〝S地，誓曰：“如有所忘，即如此花橫地?！必懞σ允质盎?，戲曰：“映月荷花，自有別樣紅矣。兄何棄之？”正談笑間，玉勝自門后見之，欲壞麗貞，報(bào)母曰：“碧云軒甚有風(fēng)，娘可往坐。”岑至軒，見生與貞笑語迎戲，乃發(fā)聲大怒。自是，貞不復(fù)出，生亦遠(yuǎn)避西園矣。?

　　生依依此情，每日入夢(mèng)寐之態(tài)，形之于詩：??

　　長夜如年客里身，短衾消盡枕邊春；?

　　晴江寂寞無心月，鄉(xiāng)夢(mèng)流連得意人。?

　　幾度覺來渾不見，卻才眠去又相親；?

　　空親恍惚非真會(huì)，贏得相思淚滿巾。??

　　又五言一絕，又夢(mèng)麗貞所作也：??

　　閑題心上事，空憶夢(mèng)中人。?哪得溫如玉，殷勤一抱春。??

　　勝既敗貞，尤不能忘秀也，乃誘秀曰：“西園蓮實(shí)茂盛，妹肯往一采乎？”秀未老成，樂于游戲，即欲往。勝曰：“妹與東兒先往，我收拾針線即來?！毙愎热ァ俣刃闩c生會(huì)，不免接談，乃告其母曰：“秀往采蓮，乞令人一看。”岑每溺愛秀，聞秀出，即呼麗貞，同往西園。及至，見生與秀共拍一蝶，奔馳謔笑；生將得蝶，秀與東兒就生共奪之，岑罵曰：“此豈兒女事耶！”生大慚，知岑必見疑，乃告歸。?

　　秀見貞隨母，以為貞計(jì)也，甚恨之。反訴于玉勝。勝以為得計(jì)，復(fù)執(zhí)之，秀深信矣。自是，秀以心腹待勝，事事皆勝聽矣。?

　　勝是夜招生共寢，生以屢敗，不敢往，以詩別之：??

　　花開漏盡十分春，更有何顏見玉人？?

　　明明馬蹄誰是伴，野橋流水悶愁云。?

　　勝得詩，知生決行，以玉臂一副、簪一根、琴一囊、錦一匹，并和生詩以贈(zèng)之：??

　　細(xì)雨斜風(fēng)促去春，有情人送有情人。?

　　偷閑須辦來時(shí)計(jì)，莫使紅妝盼白云。??

　　生回，雖感勝厚情，尤以麗貞為念，心甚怏怏，居家無聊，飲食俱廢，臨風(fēng)對(duì)月，凄慘不勝。有一友，姓霍，名希賢。見生不快，扯生往妓家一樂。妓者王瓊仙，生舊人也，見生至，甚喜，戲曰：“貴人鄭重，何人不求？”生不答。瓊仙又叩之，生唯唯而已，雖樽俎間瓊仙以百計(jì)挑之，生但低首吟哦，情思恍惚。瓊仙固留生宿，生不得已，應(yīng)之。枕席間，生毫不措意。瓊仙欲動(dòng)其心，夜半呼義妹等，并作一床，恣意承順。生雖云雨，意自茫然。瓊仙曰：“君似有心事，何不對(duì)妾一言？”生曰告以麗貞未就之故。瓊仙曰：“非廉氏阿鳳乎？”生曰：“何以知之？”曰：“昨在竹副使家侍宴，有一客欲為竹公子作媒，是以知之。今君遇此，妾等不敢近矣。”生曰：“廉有三女，長女未受聘，何先及次女？”曰：“必欲求之，多在長女?！毖晕串?，溜兒馳報(bào)曰：“宗師案臨，宜往就試。”?

　　生歸，即赴試。廉知之，遣人饋贐。三女皆私有所贈(zèng)。生登領(lǐng)，作詞分謝之。詞名《畫堂春》，謝廉尚參軍：??

　　“孤身常托舊門墻，此恩海樣難量。又須豐贐實(shí)行囊，書劍生光。----深夏暫違顏范，新秋便揖華堂，時(shí)來倘試綠羅裳，展草垂韁。”

　　謝玉勝詞，名曰《玉樓春》：??

　　“含春笑解香羅結(jié)，相思只恐旁人說。腰肢輕展血傾衣，朱唇私語香生舌。----無端又為功名別，幾回夢(mèng)轉(zhuǎn)肝腸裂。囑卿休作倚門妝，新秋共泛歸舟月。”

　　謝麗貞詞，名曰《小重山》：??

　　“楊柳垂簾綠正濃。碧去軒內(nèi)，情語喁喁。玉人長嘆倚欄東。知音語，惹動(dòng)芰荷風(fēng)。----猛地見慈容。總?cè)缓枚嘁?，也成空。相思今隔小山重。承佳貺，盡在不言中?！??

　　謝毓秀詞，名曰《卜算子》：??

　　“惜別似傷春，春住人難住。蝴蝶紛紛最惱人，總把春推去。記取碧苔陰，勝似青云路。愁壓行邊憶心人，未走先回顧。”

　　生擇日與溜兒就程。行至中途，天色已晚，寄宿一旅中。溜兒先睡，生溫習(xí)經(jīng)書。夜分時(shí)，聞隔墻啼泣悲切；四鼓后，聞啟門聲。生疑，先潛出俟之，見一女子，年可十五六，掩淚而行。生尾之。至河上，其女舉身赴水。生執(zhí)之，叩其故。女曰：“妾家本陸氏，小字嬌元，為繼母所逼，控訴無門，惟死而已?！毖粤T，又欲赴水。生解之曰：“芳年淑女，何自苦如此！吾勸若母，當(dāng)歸自愛?！迸唬骸叭绮凰?，有逃而已?！鄙鷳z之，欲與俱去。但溜兒在本家，欲還呼之。女曰：“一還則事泄矣，則妾不可救矣。顧此失彼，理之常也，愿君速行?！鄙娖浒Э嗥儒幔藯壛飪?，與女僦一小舟，從小路而行。?

　　一日，天色將晚，舟人曰：“天黑路生，不宜前往?！鄙鷱闹?。停舟蘆沙中，與女互衣而寢，情若不禁，生委曲慰之。女曰：“妾避死從君，此身已玷，幸勿以淫奔待之，庶得終身所托矣?！鄙柑烊諡槭?。女喜，作詩謝之：??

　　啼愁欲赴水晶宮，天遣多情午夜逢；?

　　枕上許言如不改，愿公一舉到三公。?

　　吟畢，生方欲和韻，女側(cè)耳聞船后磨斧聲急，與生聽之，驚起。問曰：“磨斧為何？”舟人應(yīng)曰：“汝只身何人？乃拐人女子。天使我誅汝?！鄙w舟人愛嬌元之美，欲誅生以奪之也。生驚怖，計(jì)無所出。乃舟人已有持斧向生狀。生躍入水，口呼：“救命！”忽蘆叢旁有人應(yīng)聲而起，即以長竿挽生之發(fā)救之。生不得死。舟人見生救起，隨棄舟下水逃去。而嬌元亦無恙，反得一舟矣。?

　　二舟相并，舉火問名。舟中有一婦，問曰：“君非祁生乎？”生曰：“何以知之？”婦出舟相見，乃吳妙娘也。妙娘喪夫，改適一巨商，商與妙娘載貨過湖，亦宿于此。商問妙娘曰：“汝何識(shí)祁？”妙娘曰：“親也?！鄙桃詾檎?，遂相款焉。?

　　明早，妙娘私饋生白金一錠，生謝別。然不能操舟，與嬌元坐帆下，惟風(fēng)之所之。行一日，止十余里。?

　　近晚，泊湖上。嬌元方淅米為餐，岸上忽呼曰：“死奴！至此耶？”生起而視之，乃昨逃去舟人也。生知不免，即跳岸疾馳，幾為追及，舟人尾生終日，饑不能前，故得免焉。?

　　生縱步忙投，不知所之，遙見一叢林，急投之，乃道院也。生扣門入，見一道姑，挑白蓮燈迎問所自來。生具述其故，道姑曰：“此女院，恐不便。”生曰：“殿宇下少憩，明早即行?！奔榷忠磺嘁轮?，附耳曰：“此生頗飄逸，半夜留之，人無知者?！钡拦脩撊唬嗽唬骸跋壬?qǐng)進(jìn)內(nèi)坐?！鄙M(jìn)揖，問姓，道姑曰：“下姓沙，法名宗凈，年二十有七?！庇械烂迷缓瓗煟甓卸?，亦令見生。因與共坐，清氣襲人，香風(fēng)滿席。生見涵師談傾珠玉，笑落瓊瑤，思欲自露其才，乃請(qǐng)?jiān)唬骸捌捅茈y相投，自幸得所，皆神力也。欲作疏詞，少陳慶扼，不亦可乎？涵師曰：“先生有速才能即構(gòu)乎？”生曰：“跪誦而已，何假構(gòu)耶？”涵師喜，即引生拜于禪燈之下。生起焚香，應(yīng)口而讀，聲如玉磬，清韻悠然。??

　　伏以

　　乾坤大象，羅萬籟以成一虛；日月重光，溥八方而回四序。塵中山立，去外花明。擲玄鶴于九天，遙迎圣駕；跨青牛于十島，近拜仙旌。羽狄一介書生，五湖逸士。欲向金門射策，逆旅奇逢；誰知畫舫無情，暴徒禍作。幸中流之得救，苦既迫而不追。四野云迷，一身無奈；兩間局促，一死何辭。不意天啟宿緣竟得路投勝院，清淡淡坐，山皓齒之素書。綠鬢挑燈，指黃冠之羽扇。儼乎仙境，恍若洞天。拘禁不祥，瞻仰日星之照耀。消磨多瘴，恭逢雅妙以周旋。謹(jǐn)拜清辭，上于天聽。祈求祿佑，下護(hù)愚生。

　　讀畢，師等贊曰：“君奇才也?！币蚺e酒酌賡，稍及褻語。宗凈舉手托生腮曰：“君雖男子，宛若婦人?！焙瓗熢唬骸耙股钜?！”共起邀生同入共枕云雨，各自溫存，不惜精力。而涵師肌膚瑩膩，風(fēng)致尤高。自是晝以次陪生，夜則連衾共寢。重門扃固，絕無人知。?

　　生一夕月下步西墻，聞?wù)b經(jīng)聲甚嬌，乃吟詩以戲之曰：??

　　沙門清月水花多，讀罷禪經(jīng)夜幾何？?

　　嬌舌強(qiáng)隨空色轉(zhuǎn)，其心皆作死灰磨。?

　　玄機(jī)參透青蓮偶，悔悟應(yīng)和白苧歌。?

　　卻與維摩作相識(shí)，不憐墻外病東坡。??

　　隔墻誦經(jīng)者即文娥也。昔外出，入此庵為西院主興錫之弟。聞生吟詩，驚曰：“此祁郎聲也！何以至此?！弊匪纪?，不覺長吁，亦朗吟一詩以試之：??

　　為君偷出枕邊情，玉勝愁消毓秀嗔。?

　　脫卻紅塵今到此，隔墻好似舊時(shí)人。

　　生聞詩甚疑。明早潛訪之，見文娥，相持悲咽，各問來歷。生曰：“仆累卿逃，不意又復(fù)見卿，真夙世緣也！”文娥之師興錫見生閑雅，悅而匿之。生過幾日又到宗凈處，西院羈留，樂而忘返。?

　　不意溜兒為陸氏失女，執(zhí)送于官。而生為色所迷，試期已過，不復(fù)他念。日與涵師等劇飲賦詩，不能盡述。姑記與興錫等詩云：??

　　苦?；仡^便是家，春驚鐵樹報(bào)瓊花。?

　　日光飛出塵中馬，風(fēng)力平收水底霞。?

　　丹爐有煙終是火，藍(lán)田無玉豈生芽。?

　　從今氵迭髓留玄骨，不向玄門覓艷葩。??

　　《題性纟玄齋壁》??

　　不是凡民不是仙，壺中日月壺中天。?

　　青山綠水皆為友，野鳥名花盡有緣。?

　　林壑寄身閑似鶴，齋居養(yǎng)性莫如纟玄。?

　　羽衣華發(fā)成瀟灑，坐看芳溪放白蓮。??

　　《題宗凈山房》??

　　兩兩山離報(bào)好音，壘壘白石點(diǎn)疏林。?

　　谷中鹿豕防人眼，壁上藤蘿礙日陰。?

　　無伴空懸徐孺榻，有香還撫伯牙琴。?

　　馮渠海沸天雷發(fā)，凈拂蒲園抱膝吟。?

　　一日，兩院道姑皆往一寡婦家作齋事，獨(dú)留文娥伴生。生欲私之，娥曰：“妾見眾道姑日夜縱淫，唯妾居此甚苦。得君帶歸，敢惜一共枕耶？”生曰：“我在此甚無益，思?xì)w亦切矣！豈忍棄卿？”因摟娥，撤其衣，舉身就之。時(shí)文娥年十七，一近一避，畏如見敵，十生九死，痛欲消魂，不覺雨潤菩提，花飛法界好事畢，生曰：“卿他日肯為麗貞作媒乎？”娥曰：“貞甚有情，況今年長，亦易亂之，君肯歸，不必慮也！”自是，生與娥密為歸計(jì)矣。?

　　眾姑自齋回，見生有歸意，百計(jì)留之，無以悅生者，適有女童持禮來，揖眾姑而去，生問何人，宗凈曰：“是前作齋事家使女金菊也。”生微笑。宗凈疑生悅菊，即歆之曰：“君肯安心寓此，當(dāng)及其主母，況此婢耶？”生問主母為誰，凈曰：“辛太守之妻陳氏也。年雖四十而貌甚少年，今寡居數(shù)月矣。今擇本月十五日來院炷香，我輩當(dāng)以酒醉之，強(qiáng)留宿院。睡熟時(shí)，君即近之。倘事諧，則太守有一妾名孔姬，亦以網(wǎng)跨下矣?！鄙缙溲?。?

　　至十五日，陳果被酒，假宿院中。宗凈以雞子清輕輕污其便處，如受感狀。陳覺醒之，疑為男子所淫。開帳急呼金菊，不意菊亦被誘別寢。但見一燈在幾，生笑而前。陳嘆曰：“妾欲守志終身，不意為人所誘?！鄙跗涿鎰裨唬骸扒啻翰辉伲浜巫钥嗳绱?？”即解衣逼之，陳亦動(dòng)情，竟納焉。生多疲于色，而精力不長。陳久寡空房，而所欲未足。乃約生曰：“妾夾間暗歸，君可隨我混入。”?

　　生如其言，至陳家?？准兴?，陳欲并亂之，以杜其口，即枕前語曰：“汝覺吾？我?guī)б话榭拖噘?zèng)?！笨仔岩娭?，即有怒狀。陳以勢(shì)壓之，終不從。生與陳處，凡十余日，終亦礙孔，不得肆志。?

　　乃晝，一春意于孔姬寢壁，因題一詞以動(dòng)之，名曰《魚游春水》。??

　　風(fēng)流原無底，一著酥胸情更美。玉臂輕抬，不覺雙亻免起。展亂薔薇錦一機(jī)，搖播楊柳絲千縷。好似江心魚游春水。----你也危樓獨(dú)倚，辜負(fù)紅顏誰為主，徒然曉夢(mèng)醒時(shí)，慵妝倦洗。玉簫長日閑，孤鳳翠衾，終夜無鴛侶。這等凄涼，誰為羨爾！

　　孔姬覽之，心少動(dòng)。一日，生與金菊晝淫于雙柏軒，而菊之同輩皆就之。三女一男，爭春似滾；四衣五形，展錦如平。孔姬自簾后視之，情遂恍惚，不能自守，乃緩步進(jìn)曰：“郎君入花絲矣！”生曰：“清自清，濁自濁，卿自守足矣，何阻人興耶？”孔笑曰：“妾請(qǐng)償之可乎？”生曰：“卿回心尚何論耶！”遂與通焉。生喜作一詞以謝之，名《浣溪紗》：

　　??

　　獨(dú)抱幽香不傲春，而今春色破梨云，算來清凈總無真。?

　　正做百花叢里客，卻逢千想意中人，謹(jǐn)托新詞當(dāng)謝親。??

　　時(shí)宗凈與涵師等謀曰：“我輩欲留祁君，故以陳夫人悅之。今祁乃戀陳，不復(fù)顧我矣！為今之計(jì)，共往擒之。陳若掩爭，必得其財(cái)。祁與彼絕，必來我院，不兩利乎？”興錫曰：“祁君智士也。倘事泄先行，我輩空望矣。必先令一人，假宿于彼。我輩夜半圍門，里通外應(yīng)，無失算也?！北姺Q善，欲擇一人先往。娥乃進(jìn)計(jì)曰：“弟子與祁鄉(xiāng)里，祁必不疑，弟子愿以抄化為名，入陳寢所，為眾師內(nèi)應(yīng)?！睅煹刃哦仓?。文娥往見陳于萱壽堂，方與生并坐。文娥曰：“久居于此，郎君樂乎？”復(fù)以眼私揆生。生乃舍陳等獨(dú)步亭后，文娥尾生。告曰：“今晚事壞矣！”生問其所以，娥告以故，且曰：“妾與君急為歸計(jì)，庶可自全?！鄙c(diǎn)首數(shù)次，計(jì)無所出。久之，往語陳曰：“院中邀仆一茶，去當(dāng)即來。”陳即使金菊隨去，促之早還。生與娥、菊同就路，娥曰：“夫人欲使郎早還，菊姐可先往，免使人生疑矣！”生知娥意，乃力贊之。菊信而先行。娥乃挽生即從別路遠(yuǎn)遁。菊至院，久候不至，乃返。師等為陳賣已。而陳又為院中潛謀，互相成隙，自易各相為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