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會蘭池錄

　　宋南渡，汴郡中都路人蔣生世隆，年弱冠，學(xué)行名時，以韓蘇自許，凡天下名士，傾貲相結(jié)納。金逃將蒲興福，拜為異姓兄弟。興福仇家高琪術(shù)虎索之甚急，世隆乃贐別于蔣家村。臨行間，以杭筆為約，各有詩贈，具錄于此。世隆詩曰：??

　　水萍相遇自天涯，文武崢嶸興莫賒。?

　　仇國有心追季布，蓬門無膽作朱家。?

　　蛟龍豈是池中物，珠翠終成錦上花。?

　　此去從伊攜手處，相聯(lián)奎璧耀江華??

　　興福詩曰：??

　　金戈耀日阻生涯，鵬鳥何當(dāng)比海賒。?

　　楚王不知伊負國，子胥怎放父冤家。?

　　情深淵海杯中酒，義重丘山萼上花。?

　　直到臨安桃浪暖，一門朱紫共榮華。??

　　彼時興福百口家眷俱沒金都，惟興福寸鐵衛(wèi)身，萬夫莫敵，后得投于世隆。時欲歸宋，又恐蹈于故轍，乃樹跖旗于蕉葦間，變易姓名，人莫知之。雖李妙真亦以敵相遇，橫行江上。閑居山寨，每有鴻鵠沖天之想，口記詩詞甚多，聊記一二附覽。詩曰：??

　　九代簪纓顯大功，炮花煙散霎時中。?

　　望門誰信無張儉，窩我公然有祝融。?

　　鸞鳳何堪棲枳棘，蛟龍畢竟動天風(fēng)。??

　　又詩曰：??

　　虎頭山寨勢威威，韓白英雄建將標(biāo)。?

　　江上老人恩未報，簣中亡命恨難消。?

　　云關(guān)不鎖歸鄉(xiāng)望，星帳猶疑趕早朝。?

　　何日紫微開泰運，龍泉斂口贊蕭曹。??

　　時金迫元兵，自中都徙汴。宋邊城近汴者，又迫金兵而杭。光州固始黃尚書復(fù)家，從眾南奔。時復(fù)受韓胄命，訓(xùn)稿江淮。家中藏獲，一時瓦解。惟復(fù)妻暨一女同奔，名曰瑞蘭，年方十八，才色冠世。蓋初生時，家有楊妃蘭，獨艷一枝，異香經(jīng)月。尚書執(zhí)瑞蘭之兆，每以椒禁是圖，凡有求婚者，而不之允。至是遇難，彷徨草野，女謂母曰：“昔有黃公生二女甚美，詐名丑陋，卒無問者。今亂離中宜用此策?！蹦送磕ㄋ瓢]婦，往來莫有觀者，時夜宿荒村，口占詩詞，聊記其形跡云：??

　　天驕肆馬下南都，煙火凌空淚寡孤。?

　　燕雀問巢何處有，雞豚尋屋舊人無。?

　　玉顏今信為身累，肉食誰能為國謀？?

　　安得華夷歸一統(tǒng)，太平臣子共三呼。??

　　世隆新筑精舍，期通萬軸以魁天下士，平居自許曰：“大丈夫功名當(dāng)玉采，事業(yè)須韓，范，鷦鷯一枝，何足軒輊！”年已二十，玉猶未種。有妹名瑞蓮，絲亦不牽于人，蓋其心之所圖者大，匪夷所思。今倏遭亂，兄妹相攜而遁。夜宿林薄間，詩詞甚多，不能盡錄，聊記《虞美人》詞云：??

　　生平不誤解鄉(xiāng)曲，燈下書懷足；老天作忠噴豺狼，萬萬千千，鼠竄鬧彷徨。?家山一夢知何處，兄妹淚如雨。何時玉燭再光輝，把我六親骨肉完璧歸。??

　　又詩曰：??

　　天步殷憂鬼亦愁，控弦百萬出幽州。?

　　紅顏路上啼王嬙，黎首林間聚楚囚。?

　　當(dāng)國豪雄心作劍，邊城將校血成油。?

　　何時天地能開泰，南北生靈喜不休。??

　　金聞元追宋，又防金兵馬縱橫。大散關(guān)上，瑞蘭失母，世隆失妹。適宋孟珙、趙方克金兵，人定相尋，莫知去向。瑞蘭母，湯思退女，得世隆妹林下，偕往和州，世隆遍尋妹，“蓮”“蘭”音似，瑞蘭聞名，自石竇中出。一見世隆，方知其非母氏。諗詢來歷，皆逃兵人。世隆見瑞蘭有殊色，目送良久，曰：“不意草萊中有此奇怪，信所謂非習(xí)而見之者以為神矣。”瑞蘭見世隆容聲儒雅，亦見其芹泮中人，心其屬之。世隆疑其羅敷，語，實乃女子，約為婚姻，乃偕入浙。?

　　瑞蘭徐行，口占一調(diào)寫懷。世隆聞之，嘆曰：“吾只為卿有國色，不意又有天才。千載奇逢，間世之?dāng)?shù)也?！笨谡家辉娨詰蛑鹛m亦和之。?

　　瑞蘭調(diào)云(《虞美人》)：??

　　弓鞋小，徑路險崔巍。?豎只應(yīng)隨鹿去，燕孩安可傍鷹飛？事爭且相隨。鄉(xiāng)天杳，惆悵幾時歸？風(fēng)打柳腰南北轉(zhuǎn)，雨催花淚長短垂。云散月將輝。

　　世隆詩：??

　　胡馬嘶風(fēng)鬧北邊，好花散落石崖前。?

　　喜伊千里來相見，愧我何當(dāng)任二天。?

　　琴上未彈凰覓鳳，叢中自信雀逢鷹。?

　　古稱樂重親知己，粉面休須暗淚漣。??

　　瑞蘭詩：??

　　冒鋒骯臟遍山邊，觸目傷心步不前。

　　廊廟無人能捧日，江湖有我亦憂天。?

　　孤行險徑因隨虎，鳥入深絲只為鷹。?

　　回首鄉(xiāng)山千萬里，羅襟無奈淚漣漣。??

　　于時世隆瑞蘭行向五關(guān)，一道坦夷。村居野宿，皆群官族。世隆于瑞蘭，但目成影望而已。至新安境，星散墜分－世隆獨攜瑞蘭荊山而南。時興福倚江行劫，路轉(zhuǎn)烏林，鉦鼓喧天，旌旗蔽野。瑞蘭計無所逃，竟欲自裁。世隆固止之，指匿蔽于樹中，獨向麾前請命。行三十余步，中間主將則興福也。倏見間，投戈下拜。各道詳曲，且喜且悲。世隆乃向樹出瑞蘭，興福執(zhí)義嫂叔禮見甚恭。瑞蘭固請行。世隆乃別曰：“君獨不識戴淵耶？”興福曰：“兄來，則陸機矣。何言期青蠅報市，會于臨安?！迸d福贐世隆金帛數(shù)百，指瀟湘鎮(zhèn)路最寧。世隆曰：“承教?！彼靹e就道。?

　　世隆瑞蘭出芝山北路，雖康洞蓬艾森，世隆口占詩詞，挑瑞蘭野合。瑞蘭亦口占拒之。世隆迫于私，有無賴狀，蘭泣曰：“妾豈不近人情者哉！謔麻贈芍藥，胡為至于我耶？”世隆嘆曰：“古人謂雞肋，食則無肉，棄則可惜，正予今日事矣?！碧m誓不允，世隆亦喜其執(zhí)義之是，其時詩詞，聊記于此，以為有識者逆志云。?

　　世隆詩云：??

　　一枝芍藥出天京，板蕩誰為萬里城。?

　　杜玨已能擒叛虎，張生安肯放孤鶯。?

　　蒼麻帳里花雙美，綠草氈中日五更。?

　　莫待明朝萍水散，人從何處問卿卿。??

　　瑞蘭詩云：??

　　病腳崎嶇死一般，眼眶無盡淚潺潺。?

　　鴛鴦野合顏何厚，虱在風(fēng)中骨亦寒。?

　　我愿愆期游洞府，君休設(shè)計斬花關(guān)。?

　　若將再問玉珊事，龍女雙班入越山。??

　　又世隆長短名：??

　　君不見神女出高唐，暮雨朝云戀楚王。西華岳里注生娘，玉釵脫下付劉郎。又不見岳陽樓上何仙姑，洞賓醉里戲葫蘆。十二珠簾花落盡，飛身便過洞庭湖。神仙自古盡貪凡，洞府誰能保萬全。伊人不是貪脂粉，伊人無奈惜芳年?？蓱z薄幸無相愛，有情終不似無情。車欲直，馬欲橫，鳳凰不肯笑相鳴。早知分薄空相見，曾似當(dāng)初獨自行。獨自行，安得許多驚。獨行還得無擔(dān)累，獨行何有心如碎。心如碎，人成鬼，人成鬼兮正為誰？今朝擔(dān)帶許多難，今朝節(jié)節(jié)骨生寒。夢里不知身是客，茫中還要戀虛歡。臨安三百里，一望石云間。鶴去也，石臺閑。石臺閑，春色緣何得再看。天漢漢，路漫漫，安得神翁加撮合，赤繩囊里赤繩纏。流水不推自然急，浪頭風(fēng)送載花船。

　　瑞蘭調(diào)云(《朝中措》)：??

　　日色映流霞，手爪亂交加。憶昔當(dāng)年貴重，今朝錯落風(fēng)沙。?

　　紅顏薄命，路旁債主，眼下冤家。不謂今宵浪靜，鉦鏜怎樣催花。

　　還照間，方至瀟湘鎮(zhèn)。呂文德初為鎮(zhèn)尉，一方倚為金城。士民安堵，市肆行商多叢聚其間。世隆住瑞蘭于迎芳亭，遴得大邸，乃引瑞蘭入邸。邸居鎮(zhèn)央，主人則黃思古也。外設(shè)行房十余，以待羈旅，內(nèi)設(shè)大廈三所，以承宦族。每所琴棋書畫?；痉曳肌Ｊ缆∠财淝逯?。不吝賃貲。駐足少頃，則有奚僮二人、丫鬟二人，爨湯設(shè)酒，奉承澡飲。時瑞蘭新浴出，蓬鬢鳳姿，分外逼人。世隆迎視欲狂，笑曰：“真所謂天下一女矣。”口占五言詩十二韻贈諸。奉酒間，瑞蘭亦占一律以復(fù)。至于酒圣酒賢、平原青州，絕不入口。世隆固強諸飲，瑞蘭固怯。世隆頓杯起曰：“計欲助海棠春睡耳，豈真以宰革啖宋萬耶！”亦不終席而罷。?

　　世隆詩云：??

　　主人思古黃，借我一仙房；眼下風(fēng)塵客，杯中豆蔻湯。掩扉推繡履，倚幾脫羅裳。雪貌消浮屠，冰肌覺凈涼。瓊花開后土，玉樹沃云漿。妃子嬌無力，胎儀體自香。沖鋒疑未允，想象興何當(dāng)。浪靜登仙鋒，煙開下客廊。牡丹新出水，天馬暗行疆。對面如千里，描情賴一觴。桃花心未動，柳絮性徒狂。安得何仙子，今宵醉岳陽。??

　　瑞蘭調(diào)云(《賣花聲》)：??

　　胡馬渡銀河，鬧動干戈。蒙君福蔭千萬多，此意此情終有報，君莫蹉跎。----送我歸鄉(xiāng)窠，媒結(jié)藤蘿。一生緣分屬哥哥。要把風(fēng)花閑地設(shè)，這事難呵！??

　　薄夜燈明，侍婢進安眠酒，世隆怒不沾唇。瑞蘭起奉，十分款曲。世隆曰：卿奉酒，乃范彈冠縷耳，豈真情耶？”蘭曰：“君勿太誣人。”世隆曰：“非誣卿也，正醉重瞳脫沛公計耳?！碧m笑而止。世隆曰：“死者復(fù)生，生不愧死，桑林美約，今亡矣夫！”蘭曰：“妾非輕諾寡信者，第以義有不可耳。”世隆曰：“何不可？”蘭曰：“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笔缆≡唬骸笆呛窝砸?。生雀未射而卿關(guān)女，又于鼻頸徵之矣?！比鹛m語塞：“將身攜重寶，效蔡琰贖?！笔缆⌒υ唬骸拔崛寮視薪鹞蒈囻R，等閑事耳，奚重寶為！”蘭曰：“書中有女顏如玉，何用妾之棄人？”世隆曰：“國色非書中有也?！比鹛m覘世隆意篤，佯如廁，兔脫東房。世隆忿不自勝，如焚如割，即房窗間諭以一歌。瑞蘭亦制一調(diào)以寬之。?

　　世隆歌云：??

　　生平不識亦風(fēng)流，偶遇神仙下楚州。

　　人眼人間何處是，天然的礫掛心頭。

　　五關(guān)幸脫單于老，烏林又遇孫彪到。

　　伊人保護不勝多，擔(dān)盡千煩與萬惱。

　　今朝平步入瀟湘，擬將云雨遍牙床。

　　誰知酒后機心變，翻身逸走入東房。

　　東房門戶壯秦關(guān)，萬方挑戰(zhàn)盡空還。

　　心頭悸亂渾如醉，身上慌忙骨自寒。

　　嗚呼已矣蔣世隆。無限恩情一夢中，

　　有緣千里終相逢。人生爭似玉人身，

　　玉人身上不相離。暮隨帳里溫香體，

　　朝隨鏡下畫蛾眉。當(dāng)年恩愛欲何如，

　　今宵恩愛只如此。弓藏鳥盡竟何言？

　　惱殺牡丹花下死。花下死兮奈渠何。

　　奈渠何兮無奈何，窗前咫尺天涯遠，

　　唱破人間薄幸歌。

　　瑞蘭調(diào)云(《水龍吟》)：??

　　強胡百萬長驅(qū)，邊城瓦解人如草。風(fēng)流才子，桑林絕處，奴家作靠。一路扶持萬千，又脫鳥林兇盜。這恩情許大，銘心刻骨，豈甘丟倒。----送我歸家下落，把全身從容圖報。一枝芍藥倍紅，百歲春光偕老?？慈碎g野合鴛鴦，羞殺我，君休道。??

　　世隆曰：“卿欲歸家圖，不惟劉備寬荊州歲月，亦張儀以商于誑楚耶？”瑞蘭曰：“豈敢為是哉。所以歸家者，正欲白雙親，備六禮，百歲咸恒，使君得為良士夫，妾不失為相門子女。私自擇配，魯姬所以玷于曾子來也。”世隆聞相門之說，訊其實，方知乃祖丞相黃潛善，乃翁尚書復(fù)。沉想良久，雖憐其流落，益自喜其佳遇，則曰：“崔鶯非相女耶？自送佳期，至今雙美。今娘子所遭之難固大于崔氏，而不念我耶？”蘭曰：“崔氏自獻其身，乃有尤物之議，卒焉改適鄭恒，今以為羞。妾欲歸家圖報者，正以此患耳。”世隆曰：“卿言乃鷓鴣啼耳?！碧m曰：“何也？”世隆曰：“行不得哥哥。”蘭曰：“無患也，至則行矣。”世隆曰：“決行不得。一至卿家，貅關(guān)獒守，因鬼見帝渴睡，莫敢強委命哉！”蘭曰哉：妾自有處，何煩君慮?！笔缆≡唬骸氨藭r亦不得自主也，況重寶名重天下，求之者眾，生恐鹿走他人，徒負喬知之綠珠怨耳?！碧m曰：“君獨不識鐘建負我者哉？妾以此言告君，寧不三骰十九色于君耶？”世隆曰：“卿欲季干，恐尚書不楚王何?！碧m曰：“妾籌之熟矣，保無恙?！笔缆≡唬骸吧窈贼~掉尾，寧待西江水以求活耶？”蘭曰：“采葉與自落，遲速無幾何。”世隆曰：“巧遲不如拙速，況事急矣，才說姑待明日，亦不可也?！碧m曰：“急客緩主人，千日亦須等待，安得荷劍逐蠅耶？”世隆曰：“如卿言，我絕望矣?！彼熘啤稙t湘夢》一詞以別之。詞曰：??

　　笳鼓喧天，貔貅無數(shù)。玉仙子桑下相逢，再天懇怙。丑豺狼不諳光景，把親妹丟開忘顧。攜手向南行，看一枝好處。萬萬千千湊補，誰料風(fēng)平浪靜，翻旗覆鼓。羅帶壯金湯，又把重門深固。千婉轉(zhuǎn)，萬婉轉(zhuǎn)，張目挺身，恁我怎生擺布？何謂當(dāng)日我如山，何謂今朝我如虎？不念我一途風(fēng)露，好多辛苦。懷盡了山盟野誓，變盡了云朝雨暮。看世上人間，唯有這個婦人銅肝鐵肚。天兮天兮何訴！從今割斷虛花債，明月三更，卿也去，我也東走，莫把有情風(fēng)月，著這無情耽誤。再不回頭也，有這個冤家，花下都是黃泉路。嗚呼！一曲瀟湘詞，今宵懊恨為誰秦？送卿去也，永作欺人話譜。

　　瑞蘭聞其詞，且驚且喜，推戶出曰：“晉國亦仕國也，未聞仕如此其急也。”世隆曰：“既云仕國，君子之難仕，何也？”瑞蘭曰：“其如玉盞下地何！”世隆曰：“桑海亦有田時，不必更多說?！睋б跃蛯嫛Ｈ鹛m曰：“妾尚葳蕤，未堪屑越。愿君智及而行之以仁，幸甚。”世隆曰：“謹領(lǐng)。”方會間，瑞蘭半推半就，羅襪含羞卸，銀燈帶笑吹。再三叮嚀，千萬護持。翡翠衾中，桃花浪轉(zhuǎn)，支左吾右，幾不能勝。腰倦鬢松，扶而不起，仔細溫存而已。頃之，漸入佳境。妙自天然，假非人間有者。雖蘭橋、巫峽、芙蓉城之遇，殆未能加于此。信是一刻千金，只恐春宵不永者矣。云收雨霽，瑞蘭以妖娘漬者指示世隆，曰：“不意道旁一驪龍珠為君摘碎，敗麟殘甲，萬勿棄置。”世隆曰：“千里馬骨猶值五百金，況真千里馬者哉！勿慮?！睍r世隆遇異心忙，仿佛如夢。頃之，乃其真也，又皇皇然，而有所求。瑞蘭將堅晉鄙，但平符既竊，鐵錐又至，一夜花城，兵將折沖，似不能支。時有口占詩詞甚多，聊記一二，以表龍會蘭池之行實云。?

　　世隆詩云：??

　　生平不省入花關(guān)，倏到花關(guān)骨盡寒；?

　　焚玉謾夸游楚峽，巫神今夜下巫山。?

　　帕污未破紅梅子，被暖能言白牡丹。?

　　寄語載花船上客，后灘風(fēng)浪易前難。??

　　瑞蘭詩云：??

　　生平不省出堂階，草昧叨逢蔣秀才。?

　　明月幾曾廂下待，好花卻就路旁開。?

　　山盟應(yīng)許藏金匱，春興猶疑竊玉釵。?

　　為道葳蕤渾未慣，春風(fēng)消息謾重來。??

　　世隆詩曰：??

　　冒盡風(fēng)波上釣臺，夜光珠里蚌初開。?

　　捫心難舍天然色，信口方知不世才。?

　　窗下只驚花下死，枕中宜向月中來。?

　　夜深不是貪重餌，冒盡風(fēng)波上釣臺。??

　　瑞蘭和云：??

　　今宵不負望英臺，架上薔薇帶血開。?

　　愧我本無傾國色，喜君真有冠天才。?

　　金沙江里風(fēng)初過，云夢山間雨又來。?

　　一路花籌都算盡，今宵不負望英臺。??

　　世隆會真三十韻：??

　　仙子生光國，胡囚出北畿。山村逃猾虜，桑野拜新知。張珙扶崔女，鐘郎負楚姬。心明非是伴，事迫且相隨。鴛鴦羞茍合，鷸蚌苦相持。結(jié)草恩何在，看花愿已違。更猜韓信走，又慮相公追。函谷關(guān)雖固，金牛路上低。窗前伸郁抑，幾上悶躊躇。擬斷華歆席，笑開楊素扉。羅襠含愧卸，銀燭趁慌吹。神女初登峽，天孫懶上機。花心紅杏小，遍體白鵝肥。怕殺江風(fēng)惡，叮嚀舟楫遲。鶯銜珠串起，風(fēng)轉(zhuǎn)鬢云欹。懶散嬌無力，分明忍皺眉。細餐甘欖味，剝落雞頭皮。鏖戰(zhàn)渾如夢，綢繆肉似泥。疑成連理骨，化作一團坯。忘卻誰為我，何知我有伊。歡娛難口說，妙處自心知。云雨重重報，陽春點點迷。會真何日了，萬古話佳期。

　　世隆會瑞蘭后，日夜衽席花酒。瑞蘭每以晉侯六疾戒世隆。世隆曰：“我自樂此，不為疲也?！比鹛m曰：“世豈有酒色交攻而不敗者乎？嘗有詩云：‘鳥低山木，猶巢其顛；魚淺淵泉，又定其窟。’”又曰：“握月?lián)L(fēng)，罔思后日；迷花亂酒，取足今時?！庇钟性疲骸熬坪笕藶橄?，不顧千金之體；花中日作宵，恐孤百歲之期?！庇衷唬骸皟筛ス聵?，君自為之；鉤月帶三星，吾不忍也?！眴⒃~駢驪，多有不述。世隆雖奇其才而重其心，但惑溺已深，擷取倍于他日。嘗有芳詠甚多，聊記其略，以彰意云。?

　　世隆短篇：??

　　天若不愛色，星宿無牛女。地若不愛色，木無連理枝。天地都愛色，吾人當(dāng)何如。古稱花似色，將花一論之。惜花須起早，誰肯看花遲？折花須折蕊，誰肯戀空枝？花色有時盡，人有年老時，及時愛花色，莫待過時悲。

　　世隆詩詞意雖陋，亦風(fēng)月家所有。瑞蘭見之，忸怩曰：“如君詩見天下，妾之名節(jié)掃地矣。不但妾羞，亦天下婦人羞?！笔缆≡唬骸坝裾嬉拱胨秸Z，崔鶯二十年前曉寺，亦誰為之？”瑞蘭曰：“崔鶯二十年前乃自陳之，其羞郎之心猶在。若玉真夜半私語，乃好事者筆力，何以為玉真羞？”乃相攜拜月于東庭。世隆顧謂瑞蘭曰：“月白風(fēng)清，如此良夜何?！币驎跬ぃ鞌M亭日“拜月”，制《拜月亭賦》及《花房十詠》于此云。?

　　拜月亭賦：??

　　臘月既望，蔣子游于瀟湘之亭，天光如晝，萬籟無聲。博山香熾，銀燭初明，欄桿十二，花稍倒影。百卉春芳，淡風(fēng)暗隨。方俯仰間，有一異人，降之于庭。裳裳縹緲，殘妝不整，微笑春生，蓮步散行。似非塵寰慣見，不預(yù)花木儲精，艷奪瑤池之王母，羞壞座上之飛瓊。心通麻飯，情重蓉城，思而難得，疑而后驚?；秀鄙俣?，乃前拜曰：‘昔莊周夢為蝴蝶，初不知孰為莊周，孰為蝴蝶。予今見異人于庭，初不知孰為異人，孰為嫦娥。是知嫦娥者，天之異人也；異人者，地之嫦娥也。莊周以夢子以真，但為云階下拜，而不俟于西廂待矣?！瘶飞?，把酒為之一問曰：‘予言何如？’異人曰：‘然。’乃相與歌曰：‘異人非我兮，誰為之夫？我非異人兮，誰為之婦？今宵非月兮，誰為之媒？天為幄兮地為茵，風(fēng)前一枕，月其主之，何必再問于繩絲之老人？’

　　春宵十詠：??

　　少年紅粉共風(fēng)流，錦帳春宵戀不休；?

　　興魄罔知來客館，狂魂疑似入仙舟。?

　　臉紅暗染胭脂汗，面白誤污粉黛油；?

　　一倒一顛眠不得，雞聲唱破五更秋。??

　　其二曰：??

　　對壘牙床起戰(zhàn)戈，兩身合一暗推磨。?

　　采花戲喋吮花髓，戀蜜狂蜂隱蜜窠。?

　　粉汗身中干又溫，云鬟枕上起猶作。?

　　此緣此樂真無比，獨步風(fēng)流第一科。??

　　其三曰：??

　　梅花帳里笑相從，興逸難當(dāng)屢折沖。?

　　百媚生春魂自亂，三峰剪彩骨都融。?

　　情超楚王朝云夢，樂過飛瓊曉露蹤。?

　　當(dāng)戀不甘纖刻斷，雞聲漫唱五更鐘。??

　　其四曰：??

　　二八嬌嬈冰月精，道旁不吝好風(fēng)情。?

　　花心柔軟春含露，柳骨葳蕤夜宿鶯。?

　　枕上云收雙困倦，夢中蝶鎖幾縱橫。?

　　何緣天借人方便，平露為涼六七更。??

　　其五曰：??

　　如此風(fēng)流興莫支，好花含笑雨淋漓。?

　　心慌枕上顰西子，體倦床中洗祿兒。?

　　妙處不容言語狀，嬌時偏向眼眉知。?

　　何須再道中間事，連理枝頭連理枝。??

　　其六曰：??

　　邸深人靜快春宵，心絮紛紛骨盡消。?

　　花吐曾將化蕊破，柳垂復(fù)把柳枝搖。?

　　金槍鏖戰(zhàn)三千陣，銀燭光臨七八嬌。?

　　不礙兩身肌骨阻，更祛一卷去云橋。??

　　其七曰：??

　　仙子嬌嬈骨肉均，芳心共醉碧羅茵。?

　　情真既肇桃源會，妙促西施柳葉顰。?

　　洞里泉生方寸地，花間蝶戀一團春。?

　　分明汝我難分辨，天賜人間吻合人。??

　　其八曰：??

　　花兵月陣暗交攻，久慣營城一路通。?

　　白雪消時還有白，紅花落盡更無紅。?

　　寸心獨曉泉流下，萬樂誰知火熱中。?

　　信是將軍多便益，起來卻是五更鐘。??

　　其九曰：??

　　兩身香汗暗沾濡，陣陣春風(fēng)透玉壺。?

　　樂處疏通迎刃劍，摭機流轉(zhuǎn)走盤珠。?

　　褥中推枕真如醉，酒后添杯爭似無。?

　　一點花心消滅盡，文君謾訝瘦相如。??

　　其十曰：??

　　暗芳驅(qū)迫興難禁，洞口陽春淺復(fù)深。?

　　綠樹帶風(fēng)翻翠浪，紅花冒雨透芳心。?

　　幾番枕上聯(lián)雙玉，寸刻闈中當(dāng)萬金。?

　　爾我謾言貪此樂，神仙到此也生淫。??

　　世隆色度太過，汞鉛戕而榮衛(wèi)枯，病幾不振。瑞蘭驚悸。明有鎮(zhèn)山廟海神甚靈，瑞蘭將命奚童禱。世隆雖病，語瑞蘭曰：“世豈有禱于神而不死者乎？蓋今之神，古之人。神嘗不能自宥其死，況能宥其死于人乎？”瑞蘭曰：“何以見之？”世隆曰：“予嘗稽董狐《搜神鬼記》，釋迦乃維摩王子。觀音，妙莊王女。達摩至盧能，托蘆傳缽六葉，卒于漢溪。佛祖則宜春縣人，曰即肅。老君則楚縣人，曰李耳。張真人道陵，乃漢張良后。許真人遜，晉零陵令。吳真人猛，時真人奇，皆晉時人。天王封于唐太宗征高麗間。福神蔣子死于鐘山下。唐葛周三將軍，周宣王時人。趙玄壇名公明，秦始皇時高士。關(guān)公羽封義勇武安王，始于宋道君。茅君匡裕，廬山法祖。鐘馗受享，自玄宗一夢。萬回國公，又張家子。灶神張單，廁神何麗卿，戶神彭質(zhì)、彭君、彭矯。虐神，顓頊三太子。厲神曰伯張，隋朝乃見?；鸹氐摚?，備存左氏。卿何苦而惑之？”瑞蘭曰：“禱禳古有之，子產(chǎn)亦公孫泄良止，而鄭人安況病一人耶？”世隆曰：“左氏所以為誣也。夫海神廣利廣德，又有曰天妃敕封護國庇民，而強盜海中，專借其力于舟楫風(fēng)波之中，顧乃受其享獻，樂其金帛，縱盜害民，其可勝記！信神明之最靈者莫如海神，既不能靈于海盜，顧能靈于我耶？卿勿復(fù)言”瑞蘭曰：“痊病有貳道，巫與醫(yī)而已，君其欲醫(yī)乎？”世隆喜而從之，得折肱家而克濟。但世隆病中每念于花月，蘭以死拒，乃止，嘗稽其醫(yī)中詩詠一二，以備玩焉。?

　　藥名詩曰：??

　　血蝎天雄紫石英，前胡巴戟指南星。?

　　相思子也忘知母，虞美人兮幸寄生。?

　　鶯宿全朝當(dāng)白芷，馬牙何日熟黃精。?

　　蛇床蟬腿漸陽起，芎藥枝頭萬斛情。??

　　藥方詩曰：??

　　國老不能和百藥，將軍無計掃余殃。?

　　黃連何為連身苦，龍骨應(yīng)知骨自香。?

　　吐露清愁情已闕，金花在目興應(yīng)忙。?

　　蛇床獨活相思子，此德當(dāng)歸續(xù)命湯。??

　　世隆病漸痊。主人思古邀梨園子弟侑賀于西閣。世隆起見，笑曰：“此頑童也，生所羞比?！彼脊旁唬骸昂沃^頑童？”世隆曰：“具載三風(fēng)十愆中。”思古意猶未解。世隆具以晉姜男破老，漢弄兒來夢兒，太子承乾事告。思古乃出凈酒奉喜。席罷，瑞蘭曰：“妾聞黃公媼言，地中病者，非傀儡侑神，則有梨園子弟，舍是則病后有變?！笔缆≡唬骸翱苤谱詭熶?，以怒紂，陳孺子竊之以助漢，何為禍？何為福？況梨園所演，一皆虛誕。蔡伯喈孝感鶴鳥，指為無親；趙朔亡而謂借代于酒堅，韓厥立趙后而為伏劍于后宰門，晉靈公命獒犬、

　　張彌以殺趙盾，乃歸之屠氏，膳夫蒸熊掌不熟，斷其手指，以人掌代熊掌。男人莫看《西廂》，女人莫看《東墻》，固以元稹之薄，秀英之陋，然始終茍合，亦非實事，陳湘受月梅寫帕之投，終為夫婦。郭華吞月英繡鞋之污，卒幾于死，或冒為《玉匣》。蕭氏之夫本漢婁敬，詐曰文龍。劉智遠之祖本于沙陀，詐曰漢裔。以蘇秦之游說，云長之忠義，寇準(zhǔn)之于舜英，蒙正之于千金，皆非所演，中體能從其侑賀，只自誣耳，又豈可允從之哉？”瑞蘭曰：“非兄熟于故典，何以到此?！蹦讼鄶y出于邸樓門。樓亦佳境，四窗天設(shè)圖畫，簾泊燕鶯，日供弦管，人如在華胥中。世隆強瑞蘭立會，蘭曰：“白龍魚渚烏乎可？”世隆曰：“楚王蘭臺景也，何妨?！睍r有口占一律，以示意云。?

　　世隆詩曰：??

　　神仙自古好樓居，樓上風(fēng)流更有余。?

　　柳骨經(jīng)霜爭似舊，花心冒雨謾如初。?

　　洞賓破橘描飛鶴，妃子沉香引醉魚。?

　　昨夜星家應(yīng)駭月，女牛出局會天墟。??

　　世隆樓會后，又犯陰陽。瑞蘭曰：“大丈夫何不自拔至是耶？”世隆曰：“其如花神迫人何？”瑞蘭曰：“妾無賴之過也。愿君千萬珍重。”時烏鴉日噪，蘭心驚有大故。世隆曰：“王梅溪謂鴉為忠臣，東方朔占鴉吉多兇少。卿非夷隸治，何以識其音，顧亦驚之若是耶？”蘭曰：“不但此也，妾亦多異夢。”世隆曰：“從心莫如夢，卿心予病故耳。”瑞蘭曰：“夢關(guān)人者大。鶴九其齡，羊存其身，射月炊臼，朱箜先進第十一，皆以夢得之。妾夢異，必有異事，非關(guān)君病而已?！狈阶h論間，床幃忽然自裂，瑞蘭泣下。世隆曰：“變怪亦不足深信，犬作人言，猿代婢爨，鼠談客死，杯酒化血，鼓出于庭，未聞竟為兇也?！比鹛m曰：“君徒以大口誣人耳。妾自保一死足矣。”潸然而淚。世隆曰：“卿勿憂，我以未病卜之?！睍r甲寅已卜，得澤水困卦，甲應(yīng)已體，犯三刑五位，卯才逢劫，子地合父，入空騰蛇，又臨應(yīng)動。世隆始懼，曰：“非我絕子，子將絕我矣?！蹦俗髟婌?。?

　　世隆詩曰：??

　　乾坤丕泰萬濟屯，已過師中尚旅塵。?

　　未濟當(dāng)時成既濟，同人何日見家人。?

　　騰蛇直應(yīng)妻逢劫，驛馬臨時父合身。?

　　只喜眼前些少好，陰將陽掩不勝春。??

　　瑞蘭曰：“如君詩，是亦李崔州寇萊州渡海讖矣?！?

　　言未幾，聞庭外聲，瑞蘭出覘簾下，則一鸚鵒棲庭檜，隸役紛紛呼引不歸。鸚鵒見瑞蘭，飛入叩頭呼曰：“玉娘子萬福?！薄w鸚鵒乃尚書向使虜?shù)弥?，養(yǎng)十余年，名曰飛郎。有古徐丞相比歸，隸役欲入取，飛郎歸驛報尚書曰：“瑞蘭娘子在那大屋間?！鄙袝辛魞焊！w留兒乃尚書侍婢所生，母棄亂中而留其兒，因名曰留兒——一至黃公店，見瑞蘭于廊右，相持而泣，從者又達尚書來，父子相見，哀惻過甚。世隆聞之，曰：“怪今至矣，奈何！”尚書詢其因，瑞蘭陳之至”寄身世隆”處，尚書悵然曰：“壞我楊妃蘭矣！”敕令同歸瑞蘭曰：“桃花犬猶不忘主，蛩蛩巨虛，何曾負汝？況瑞蘭以人名，可以鳥喙耶？”尚書曰：“爾忘父母，則梟獍矣，其罪尤大?！比鹛m曰：“前日瑞蘭，則父母之子，今日瑞蘭，則世隆之妻，本匏蠶女，從夫婦耶，抑從父母耶？”尚書曰：“汝忘大史，而棄后氏耶？”瑞蘭曰：“后氏私法章于家，罪在后氏。瑞蘭以世隆為鐘建，時無昭王，私作樂尹，罪固不專在于瑞蘭?！鄙袝唬骸案敢欢?，汝獨不念蔡仲耶?！睆?fù)又曰：“汝不行，我將以沉香母待汝矣。”蘭泣曰：“傅殷為龍女傳書，洞庭君尤高其義，懇為婚姻，況人扶瑞蘭于難，今又臥病于床，使瑞蘭遽從父歸，令人飲恨九泉，瑞蘭安忍為之！”尚書亦憐之，乃令引出。?

　　瑞蘭入，謂世隆曰：“妾知有今日事久矣，徒君不入人言耳?！睍r世隆病殘骨立，瑞蘭扶出，祝曰：“舉棋不定，弗勝其偶，君尚捫虱對桓溫，勿視其巍巍然，否則樂昌鏡破矣?！笔缆≡唬骸拔医駸o能為也。但以卿為泰山耳?！背鲆娚袝?，不能自立坐，仆于東坡椅上。尚書怒曰：“豈以碧紗籠中乘龍耶？”瑞蘭曰：“呂蒙正亦以渴睡漢受欺，狀元天下將何如？”尚書曰：“不必言，世豈有此人能乘風(fēng)破萬里浪乎？”瑞蘭曰：“古稱美人者，漢李夫人，猶曰‘吾病久色衰’，今世隆色因病耳。愿尚書且效平原君，以毛遂備數(shù)?！鄙袝?，世隆起而入。?

　　尚書隨拘黃思古家長幼立階下，欲為打鴨驚鴛鴦計。思古舉家驚怖，因勸分異者，瑞蘭久之乃詐入整妝，贈世隆以半衫，曰：“此浣火也，來日以此為約?！北P桓顧盼，不忍倏離。尚書立迫，瑞蘭忿恨氣絕。尚書命留兒扶之，登車而去。其時相別詩調(diào)，亦有可憐者，具錄于此。?

　　瑞蘭調(diào)《一剪梅》云：??

　　瀟湘店外鬼來呵，愁殺哥哥，悶殺哥哥。伊人自作撲燈蛾，去了哥哥，棄了哥哥。把頭相向淚懸河，怎舍哥哥，漫舍哥哥。此歸花案不差訛，生屬哥哥，死屬哥哥。

　　世隆調(diào)《望江南》云：??

　　堪愁處，風(fēng)急力難支。司馬只驚消渴死，文君謾唱別離詞。愁淚遍胭脂。----扶頭起，祝付莫相疑。于?寧無相會日，張儀還有可言時，欲去仍躊躕。??

　　瑞蘭樂府云：??

　　淚潺潺，愁破肝。別君易兮見君難。見君何處是，除在夢魂間。嗚乎命薄兮瑞蘭！

　　世隆樂府云：??

　　云白兮山青，篪響兮人行。云雨山兮還相見，我與卿兮從此分程。卿卿兮，未知何日見卿卿。

　　瑞蘭至水站，尚書用蘇合丸療蘇。?

　　世隆病床間，得思古家老少扶持。又鎮(zhèn)有豪士仇萬頃、楊邦才等數(shù)人，重其斯文，常交互相慰。又有陳自文者，素以風(fēng)情諭世隆，曰：“以子之才，承事趙孟，必得近幸，豈專為彼一人哉？”世隆曰：“佳人難再得，況遇知己之至耶！”自文曰：“婦人太美者必有大惡，賀太后以女人能悟之，況足下豪杰男子耶？”世隆曰：“如先生所言，則以世隆為季益矣。其如崔小士何！”自文曰：“君以花為癖矣，希再保重，焉知玉簫不再合耶？”世隆曰：“但看將來有昆侖奴耳。否則王宮又梵矣?！弊晕妮厷w，世隆為夜坐不寐者，一夜口占詩詞甚多，聊記其可采者，以見新別之愁態(tài)云。?

　　世隆詩云：??

　　昨夜床中婦對夫，床中今夜獨夫孤。?

　　羨魚不懈空張網(wǎng)，失兔為因誤寧株。?

　　念我有心逢得意，笑伊無眼識相如。?

　　于今病骨增愁恨，一曲西風(fēng)子夜啼。??

　　又云：??

　　昨夜床中萬斛情，床中今夜萬愁生。?

　　為誰陷入顛狂夜，被鬼迷來惑溺坑。?

　　我亦忍遭胯下辱，伊終難拔眼前釘。?

　　于今獨坐瀟瀟悶，一曲相思夜五更。??

　　尚書至臨安，夫人已先至官邸數(shù)月矣。相見間，悲喜交集，一家愛戀，皆輻輳?fù)ラg。瑞蘭見夫人，哀不自勝。有頃，夫人以瑞蓮事語尚書，呼出見間，一如家人禮。瑞蘭私以世隆事白母，夫人亦乘間語及，尚書曰：“我豈老耄者哉？使有封倫，我亦能揚公壽矣?！狈蛉嗽唬骸百Z香偷韓壽，奈何？”尚書曰：“張賀家五嫁者，猶為宰相妻也，無妨?！狈蛉嗽唬郝勈缆∮兴抉R一題地，尚書何吝卓王孫？況瑞蘭嘗曰：‘父不姚雄，我當(dāng)封發(fā)矣’”尚書曰：“決不以隋珠彈雀也。此后勿復(fù)陳。”?

　　夫人覘尚書意篤，日又求婚者甚毛，亦令易志。瑞蘭不允，每以稿砧在辭。因思瀟湘舊跡，乃以一亭改匾曰《拜月》，祈以誓心香而存世隆也。嘗有拜月詩詠甚多，聊記一二，以表瑞蘭冰霜之守云。?

　　瑞蘭詩曰：??

　　亭前拜月夜黃昏，暗想當(dāng)年欲斷魂。?

　　婁敬不來幾十載，肖娘自負萬千春。?

　　伊如有分應(yīng)逢我，我亦何心再望人。?

　　自古玉英終不嫁，幾曾誤作百年身。??

　　又云：??

　　亭前獨拜淚汪汪，說到心頭只身傷。?

　　念我一家都美顏，為誰千里獨凄涼。?

　　畫眉風(fēng)月今何在，結(jié)發(fā)江山事已荒。?

　　問道云間歸北雁，無雙消息寄何鄉(xiāng)？??

　　時當(dāng)首歲，仇萬頃輩詣世隆，效文琰擊缽。世隆曰：“諸兄才捷不讓古十石矣，生何敢復(fù)夢得自待？”萬頃曰：“生雖千錢售三十文，不待磨墨停筆。但今海內(nèi)士與元白爭鋒者，唯卿一人而已。何辭為？”世隆曰：“詩因名美，名因詩顯，愧生二者俱未?！比f頃曰：“何以言之？”世隆曰：“晉張率作詩，李納每以為不足，率后詐作沈約制，則納字字稱佳。信詩不因名而顯乎？近有龍?zhí)酰妼W(xué)高邁，詣王荊公談詩，郭公父猶謂之，及詠‘鳥去風(fēng)平篆，朝來日射星’之句，王、郭始不敢謂秦?zé)o人，龍生因以顯名天下?！比f頃曰：“不但張率受侮，文士皆相輕。王荊公詠菊，且有以‘不似春花落”鄙之者。蘇東坡久府，亦有以制詞如詩鄙之者。詩果以名顯乎否也？蔡確因甑山詩被貶，孟浩然以‘不才明主棄’一句見惡，至于‘楓落吳江冷’，又為吳?累。詩其能至患害者有之，況于名乎！”世隆曰：“王、蔡公，今人亦能知之，則亦以名顯也?！比f頃曰：“兄此議論，尤出人意表?！币?qū)ξ逍?，醉詠而別。世隆思瑞蘭意篤，制《送愁文》并詩詠，具錄于此。?

　　送愁文云：??

　　八年除夕，蔣氏子館予于瀟湘。五辛宴罷，落落皇皇，無以為懷，客語予曰：‘良辰不再，子獨怏然，無乃為愁鬼所絆乎？’予曰：‘愁，信有鬼乎？’客曰：‘有之。妖不自作，由人而興。三思重色而花妖至，崇韜喜淫而虎祟生。古人自寡其妖者亦多?！柙唬骸绱似嫜?，計將安去？’客曰：‘禳之而已。昔子產(chǎn)息良消之怪，堯佐祭游弈之神，至誠所鐘，自足以歆之?！栊趴脱?，遂束芻靈，祭諸門外，殷勤至懇，蓋將草雉禽拿，人其人而去之也。禳畢，閉門就席，愁鬼忽又在左右間，令予心碎，令予腸斷，令予淚傾，令予魂消，令予如有求而弗得。予始愕然嘆曰：‘客其欺我者也！愁鬼可禳，何其我愁之尚在耶？’鬼曰；‘君不必咎客也，但當(dāng)自咎耳。鬼有曰風(fēng)流，曰愁悶，二者常相表里，不可遽逐?！鑳A聽之，矍矍方驚，鳴竹爆，出桃符，焚紫盆，鬼笑自如；又將起，將趙鐘茶壘而啖之，鬼笑愈加。予始曰：‘鬼何笑我為哉？’鬼徐徐而言曰：‘風(fēng)流之鬼，唯恐其不來；愁怨之鬼，人恐其不去。幽于偏見，罔達于相倚之機，此其為我笑也?！杪勓杂腥ぃ笆侄鴨栐唬骸薏荒苓M，愿安承教?！碓唬骸樱嵴Z汝。天下古今，憂喜同根，福兮禍所伏，老子之言，樂極必成哀，陶妻識之。子既戀于風(fēng)流，則風(fēng)流之中便有愁。兩鬼相依，步不容離，世豈有風(fēng)流而不愁者哉！君今特欲去我，而不知風(fēng)流之鬼所當(dāng)先。是猶日行怕影，影愈隨。孰若先風(fēng)而去，以為投陰滅影計耶？否則，雖效韓公之祭五窮，柳子之罵三尸，亦無益于事矣。予捫心而思曰，風(fēng)浪者，吾終身之裘葛膏粱也，豈能去哉？況我二人不但入子之心，且入子之膏肓也，更迭相尋，何有終期？’言訖，倏然草蒿，如風(fēng)如雨，鬼則飄然而不可知，特剩其愁以遺予。予不得已，就燈對酒，為消此愁，成千萬分中之一二。

　　柳梢青調(diào)云：??

　　楚岐云收，西廂月暗，竹瀑飛聲，玉友歸程羅衾淚滴，繡枕魂驚花中永中膏肓，起來對坐誰適情？半盞孤燈，幾杯濃酒，一柳梢青。

　　又詩曰：??

　　玉人別后阻關(guān)山，心碎黃昏獨倚欄。?

　　柏柿曾看鞭橘荔，杉羊反悟?qū)?鞍。?

　　油干盞里心還在，炭熱爐中骨自寒。?

　　何日神仙偏愛我，紅消春色出熬垣。??

　　又云：??

　　病損公然骨似柴，飛瓊分薄阻云階。?

　　色攤門外驅(qū)猶在，愁鬼心頭去復(fù)來。?

　　一盞梅花空見色，兩盤燭淚自成堆。?

　　何時借起神磨勒，深院薔薇趕夜開。??

　　一日，瑞蘭、瑞蓮相攜游亭，瑞蘭心切世隆，神思恍如有失，言語問答，多不自持。瑞蓮疑其私，辭歸，蘭許之。蓮匿于太湖石后，覘其來者何人。久之無蹤。但見瑞蘭長噫灑淚曰：“天曰君而已?！鄙?fù)嵠鋵?，蘭怒曰：“我身即汝，敢相誣耶？”瑞蓮以歡言謝，乃辭歸，匿于前所。瑞蘭意瑞蓮之果于歸。蘭焚香祝天“保佑蔣生出”。未幾，刺背曰：“蓮得聞矣。同室兄弟，何相瞞之甚耶？言通無患。”瑞蘭泣而不言。良久，誦一詞以答。聊記于此。?

　　詞曰：??

　　妹氏何如致我，我有許多不可。憶昔舊情人，淚沾巾。望斷瀟湘，那里病損相如痊未？要說許闌珊口難開。

　　瑞蘭語及蔣生世隆，中都路人，瑞蓮亦泣下。瑞蘭疑其前人，駭愕者久之。核實，乃兄妹。因道病別時事，相對涕泣。有頃，尚書召瑞蘭曰：“來使云瀟湘人亡矣。子當(dāng)從婚?！鄙w尚書立計，間其易志也。瑞蘭號泣仆地。瑞蓮聞之亦然。尚書夫人方知其為瑞蓮兄。數(shù)日間，瑞蘭穿素，朝夕私奠，遣仆僮永安持牲文祭于黃公家。至，則世隆在坐，與友人陳自文聯(lián)笑。永安具以情告。世隆執(zhí)文讀之，笑曰：“一死一生，乃見真情。世隆死者復(fù)生，娘子生不愧死矣。美節(jié)成雙，不可及也?！比鹛m方知尚書作良平計也。但其祭文貞心義氣，秋霜烈日，世隆友人多瞻視之。?

　　祭文云：??

　　維某年某月某日，棄人瑞蘭黃氏，謹以牲醴，哀奠于義夫蔣生世隆之靈曰：“嗚呼傷哉！妾別君時，自以死生君矣。所以不死者，亦為君一塊肉在耳，詎意君先棄妾耶！妾遭草昧，荷君更生，心固不讓于鐘建之負季羋，力尤不忝于元稹之負崔鶯。殆將一生永賴，百歲偕歡，孟光之案可以舉，桓公之車可以挽，袁蘆之妝臺可以下。昊天不吊，豎鳥為妖，日月居諸，彩鸞分道，固吾父之見疏賈老，亦吾君之分薄韓郎。但血誓之未堅，而心香之猶在。玉簫再合，特托諸天；金鏡重完，委之乎命。白璧不須于來客，紅繩終結(jié)于老人。詎又變生分外，報入幃中，歡聲未續(xù)而哀聲之輒舉，暫別已難而永別之何當(dāng)。意者將主長白而起有妝歟？將室瑤芳而堂番雨歟？抑將襲淵商而修文泉府歟？胡為還造化之速，一至于是耶？嗚呼天兮！云胡不靈！妾生有此，不如無生。傷君者妾，傷妾者誰？傷妾所以傷君，傷君亦以傷妾。一則傷君之春秋方盛，一則傷妾之身事何依；一則傷君之文翰未酬，一則傷妾之良偶空期；一則傷君之旅魂飄飄，一則傷妾之軀命亦無幾。更有可傷者，尤在于我君蓋棺之時，口難禁而目不瞑，身雖寒而心尚在，魄雖散而冤魂猶未消。況唳鶴啼猿，付諸行客；村醪野飯，孰為主人？仆雁兇魚，偶托奚童而到我焉耳。東方杳矣，夢萆何求？麻姑逝矣，魂香何收？趙十四君已矣，血淚傳衣之悃，何以綢繆？愁城堅鎖，悶海難消；束芻人遺，揚粉天遙。君其有知乎？則妾身猶有所伸；君其無知乎？則安心止于自憐。但英雄精氣通于山岳，豪烈神光貫乎云霄。觀之鄭良止之作厲，楊子文之作福，桑維翰之作仇，可覘君其必有知也已。君兮有知，則斷臂之貞心，割鼻之義膽，墜樓赴水之方骸烈骨，妾敢自恃，而君亦可自慰于九泉之下矣。灑淚拜辭，濡雞示曲。倘洋洋如在于艾蒿之余，勿吝生前之我愛者于我乎一歆。嗚呼！天兮人也，奈何！奈何！

　　時宋設(shè)文武科，羅網(wǎng)異才，興福詣瀟湘，邀世隆俱往臨安。世隆途想瑞蘭，弗勝愁悶。興福覘其意，多方安慰，嘗曰：“弟至京師，愿為押衙。”世隆曰：“非章臺其人也。”興福曰：“彼自延賞耳，兄何不韋皋自待？”世隆亦稍弭，住寓臨安東南街。?

　　值花朝，士多花會，世隆乃寫一軸蘭，上有青龍棲而不得之狀，標(biāo)額曰“龍會蘭池圖”，仍題一小引云：“龍襟四海衽五湖，車駕八方云南顧，乃欲棲蘭焉，何哉？或以蘭有似于神潭五花歟？亦有似于天臺紅葉歟？胡為欲棲之如是耶？予嘗觀之《易》矣，乾系龍，同人釋以蘭。夫同人乾居上，離居下，獨以蘭顯而不及于龍焉，蓋亦離為之累耳。然龍者天下之靈物也，其世隱；蘭者天下之瑞物也，其世顯。惟其隱，故隱，故能人于蘭之瑞；惟其顯，故能藏于龍之神。龍會蘭池，信取諸此而已。嗚呼蘭兮，龍病久矣，時無孫真人，誰與謀！”圖成，令人鬻諸尚書家人永安，倩人置諸蘭軒右。偶值瑞蘭散游一玩，讀至小引“人蘭之瑞”“藏龍之神”，乃知世隆手段，及至“蘭兮龍病”處，噫嗟良久，曰：“龍兮來矣?！蹦搜尤槟笍埵先?，示以情素，給金數(shù)顆，贖浣火衣，仍附書一章。?

　　瑞蘭書曰：??

　　奉觀圖引，玉琢金雕，有天然之巧；神態(tài)仙模，無塵俗之累，非天下大英雄不能及此。寅惟瀟湘別后，暮鼓夜鐘，暗增懷抱；霜天曉月，徒起相思。一日三秋，廢詩于座右；千回萬轉(zhuǎn)，駭元集乎龕間。加以加多孫秀，每慕綠珠之美；人似敏中，尤圖柴氏之婚。月道東西，孟氏嗟陳郎而未還；花墻內(nèi)處，秀英慨文舉以何歸。愁妖悶鬼，后先牽絆；別經(jīng)離兇，日夜夾攻。心思紛紛，未知死所也。但封發(fā)之心，一生莫改；露筋之節(jié)，至死猶堅。齊瑟雖工，謾變好竿之想；曾珠最曲，惟儲巧線之來。既而蜀關(guān)天險，假金牛以通路；烏國海遙，從社燕以歸軒。事關(guān)美吻，可卜玉簫之再合；意氣投歡，?？贷[鳳之雙飛。伏愿移花月案于度外，濟風(fēng)云事于眼前。鯤離海嶠，遠接呂臻之風(fēng)；鵬入天池，近載仁祖之恩。則古之盧詣，安得專美；今之薛氏，亦敢有芳矣。匆匆寄意，賜宥為情；東風(fēng)多厲，千萬自珍。勿以妾為深念，不勝仰至。

　　張氏至世隆客寓，先以求浣火衣為詞，世隆曰：“鄭服不衷，為身之災(zāi)。寒儒懸鶉者也，焉有此？”張氏以“出自小姐”為言，世隆詐曰：“秦白狐裘，狗盜矣?！睆埵显唬骸熬皙q豫，妾乃是小姐命使也?！蹦耸疽越稹Ｊ缆≡唬骸爸辛魇ч?，一瓠千金，娘子去矣，賴此為鏡中人，何金贖為？”張氏曰：“媼乃娘子之私人，娘子乃君之私人，人不同而私同。君若懷異，則水母無蝦，終身不獲詞以私矣?！笔缆±砥湓~，出衣授之。張氏乃以書獻。世隆玩之，喜躍欲狂，乃制書一章并詩二律，付之以歸。?

　　世隆書曰：??

　　寅惟娘子瓊枝瑤葉，名重于九棘三槐；國色天姿，驕出乎十洲三島。假使狼煙不起，南北慶豐亨之盛；鳥道無虞，官氏安豫大之休；則娘子虎豹開巖，鬼神莫得瞰其狀；鱗鴻路絕，奸雄安得進其私？昊天不吊，邊防為之失守；日月居諸，士女以之逭生。丑人世隆，塵緣有在，千里相逢于道左；國步多艱，一旬方穩(wěn)于杭中。杯酒論私，幾至楚弓之失；春詞告絕，方成趙璧之歸。鳳舞鸞顛，恍若從天而下；花盟月誓，端然非人所能。詎意金橘多酸，夙起曹郎之恨；野禽唱禍，迭來韓虎之兇。無可奈何，花已落去，曾似相識，燕不來歸。一日三秋，益重相如之??；寸心萬里，徒增荀燦之愁。與其失諸于今，孰若無得于前；與其易于別，孰若難于遇！世隆念此，淹然無復(fù)人間意。但飄瓠約在，終結(jié)神州之會；蠶女心存，竟完桑府之恩。柳毅義人，龍女之婚不改；鐘郎負我，羊娘之存猶在。倘樂昌之鏡終破，而元稹之詩亦空題矣，則亦命也，數(shù)也，卿之薄也。天兮人兮，龍其奈何！茲者驛使既通，而赤繩之結(jié)可偶，涸魚在轍，而江水之恩何遲。伏愿藍橋夜月，適載裴航之遇；巫峽明云，速承神女之歡。桃源麻飯，華岳玉釵，瑤臺之曉露，早與神仙共脫塵累。無任霓看聿仰之至。??

　　詩曰：??

　　瀟湘店里鳳雙飛，天造妖風(fēng)翼已垂。?

　　一片芳心千片碎，十分花債九分移。?

　　夢中豈悟身為客，醉后還將月想伊。?

　　星友今朝通露閣，玉人謾唱誤佳期。??

　　又詩：??

　　一道盤桓戀子都，誰知病里散葫蘆；?

　　卿家富貴今如舊，我處風(fēng)流絕已無。?

　　蔡仲何曾戕女婿，雍姬自誤好兒夫；?

　　今朝欲整瀟湘案，案上爭能認故吾？??

　　張氏攜衣書而來，瑞蘭喜曰：“合浦珠至矣?！奔皢?，笑語張氏曰：“顧其人，非微之矣。但西廂之月，未可待于今日?！睆埵显唬骸澳凶佑们?，惟欲敢足于一己之私，奚暇他顧？”瑞蘭曰：“蔣君曾不念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彼一時前無牛裂，后無輿曳，聽其自便。今日相公法峻，閣宇蜀難，不惟彼無所入，我亦將無所出，雖鬼兵萬千，何所施其術(shù)耶？”張氏曰：“將何詞以釋之？”瑞蘭曰：“汝以慕客寓，列人李吉者告之云：今日豈為飲食來耶？況京畿夜禁，誰敢來往？勿故為撲燈蛾，幸甚！”乃回詩二律，云次韻。?

　　瑞蘭次韻云：??

　　憶別瀟湘馬似飛，傷心千里淚長垂。?

　　情深東海終難盡，判定南山永不移。?

　　司馬此生專為我，文君雖死也從伊。?

　　不須再導(dǎo)風(fēng)花案，一線紅絲百歲期。??

　　又云：??

　　犬戎當(dāng)日鬧燕都，萬里江山破荻蘆。?

　　花月竊盟天下有，風(fēng)流獨步世間無。?

　　張生只恐忘崔氏，秦后何甘離丑夫。?

　　要把瀟湘前案整，夜深怕殺執(zhí)金吾。??

　　世隆時將文戰(zhàn)，見瑞蘭詩來，亦允其說。揭曉，世隆文魁天下，堂吏報尚書，時適瑞蘭偕夫人在坐，瑞蘭喜躍，白夫人曰：“正瀟湘其人：“夫人喜謂尚書曰：“公何不識盧肇耶？”尚書笑曰：“塵埃中若識天宰相，則人皆物色之矣?！狈蛉艘蜃Ｉ袝鴶M婚，尚書許之。瑞蘭隨具柬，并詩來賀焉。?

　　詩曰：??

　　渤海從來不可量，英雄事業(yè)破天荒。?

　　當(dāng)年曾受風(fēng)塵苦，今旦方依日月光。?

　　五色云中驚太史，六龍駕上聳天王。?

　　從茲慰卻鰲頭夢，鸞鳳妝臺可奪芳。??

　　世隆受冰贈鞭，仍見瑞蘭賀柬，笑曰：“今日親，則前日親，謹領(lǐng)?！蹦诵写蠖Y。其婚書則同年友、榜眼仇萬頃所制。萬頃細知二人情曲，蓋將針尚書而劑天下后世之渺寒士者，其書假世隆叔祖一春主婚，畫六十四卦組織云：??

　　蓋聞《易》系家人，重兩姓合歡之好；《詩》稱桃實，垂百年偕老之期。以至《書》傳媯造，《禮》存坊記，《春秋》逆女之筆，無非為婚媾者立指南。但謀肇于人，緣定于天，睹諸朱氏之箜篌，韋郎之翠鈿，李姓之履信坊，富家貴家不能奪貧，子弟之三十九色者可知。寅惟尊府，槐棘嗑芳，江南草木知名；華夷布節(jié)，海外鷹熊仰視。正區(qū)區(qū)小頑，肥遁邊方，自履之地，并邊內(nèi)郡，幸蒙豫大之天，謙居恐墜，蠱壞益深。矧小侄世隆，鉛槧自頤，慨時升而未允；草茅方困，念睹光以何能。第以乾坤否剝，師旅震臨，艮山兌澤，偶奏合和之曲；離火坎泉，妙傳既濟之歡。加以令小姐巽德攸恒，真南國之蘋蘩，豐才素畜，冠謝家之柳絮。自謂同人永相伉儷，詎期大有輒出妄災(zāi)。過飛鳥而睽孤之豕以見，失包魚而歸妹之羊攸存。第托大緣俱損，而雷渙之劍徒解；國是鼎元，而楚和之璧隨來。簪纓宦族，既稱孚萃之異；襁褓野人，亦羨復(fù)需之奇。人情如此，信猶賢于夢卜也。茲申赍帛，特表訟德之舊，載薦損期，?？锤镂闹?。伏愿桃夭詠唱，而宜家宜室之作范；檑子協(xié)聞，而衍子衍孫之呈祥。至九十其儀，百兩其御，俗之富，何足贅。辰下渙風(fēng)串柳，晉日篩梅，萬希臺重，上薦天申，不悉。

　　尚書受禮，一覽婚書，懷諸袖中，恚曰：“呼牛呼馬，亦應(yīng)之矣。”后知萬頃所制，心甚銜之。時擇四月望日夜行贅禮，燈月交輝，清天一色，金紫送迎，沉檀薰馥。世隆環(huán)?玎鳴，冠簪煌映，人望之如神仙然。平生索婚不獲者，今乃知其天才國色，成定難移，古往今來，佳期罕偶，甘心貼服，莫敢云何也。?

　　世隆入，瑞蘭泣曰：“不意今日復(fù)見漢官威儀?！表曋?，侍婢數(shù)十，珠翠鮮明，進席奉醪，添香樹燈。瑞蘭官樣整汝，仙姿增艷，宛然神仙之下降也，世隆合巹，幾不能自持。瑞蘭悟，命侍婢散。世隆曰：“卿真豪杰也?！比鹛m曰：妾不豪杰，兄將亡賴矣?！蹦司蛶?dāng)⑴f，情悃甚周。時有聯(lián)名，聊記于此。?

　　聯(lián)云：??

　　新人本是舊情人(世)，丹桂嫦娥喜絕倫(瑞)。

　　淮下誰能知韓信(世)，洛陽今已識蘇秦(瑞)。

　　英雄手段真無賽(世)，仙子光容自有真(瑞)。

　　笑我初婚身是假(世)，憐伊與逸骨將魂(瑞)。

　　寸心千里塵都掃(世)，半刻千金案又存(瑞)。

　　愛虎與茲登虎穴(世)，得魚從肯下魚綸(瑞)。

　　萬般富貴天然處(世)，一種風(fēng)流分外恩(瑞)。

　　深院花心人帶雨(世)，洞房物色盡逢春(瑞)。

　　破蓮分肉根猶在(世)，食蔗到頭味更真(瑞)。

　　酒后添杯休強醉(世)，茅前效尤易成(瑞)。

　　晉兵鏖戰(zhàn)雄難敵(世)，問客縱橫計莫陳(瑞)。

　　無可奈何田旱久(世)，還曾相識燕樓頻(瑞)。

　　芙蓉帳里疑為夢(世)，翡翠衾中妙入神(瑞)。

　　大盜曾聞驚惠子(世)，雞嗚方喜脫田君(瑞)。

　　不須人作同心結(jié)(世)，仍是天生連理身(瑞)。

　　從此風(fēng)流終百歲(世)，相憐相愛更相親(瑞)。

　　夜燈，瑞蘭曰：“兄今見妾，樂乎？”世隆曰：“何待言！”瑞蘭曰：“尤有甚于見妾者。”世隆曰：“樂盡于此矣，無他也?！比鹛m曰：“瑞蓮在妾家。”且告以其詳。世隆喜躍不勝，欲召見，瑞蘭沮之曰：“蜘蛛作道，不可以風(fēng)。兄忘其傷于虎乎？”?次曉，瑞蘭邀瑞蓮入見，兄妹相逢，宛若夢中，信是天啟其衷，而為不世之奇逢也。有頃，出拜尚書夫人于堂上。一家慶會傳都城，翰墨士大夫詩賀甚多，不在行錄。其妹瑞蓮，后乃命配友人同年探花賈士恩。?

　　世隆嘗有《風(fēng)花》一作，聊記于此：??

　　蔣生世隆謂玉人瑞蘭曰：“予今二人魚水相歡矣，同事風(fēng)花，則有文房四子，曰筆、曰墨、曰紙、曰硯而已。不假以恩，寧無沙中偶語乎？”瑞蘭曰：“俞。”及拜筆曰拜花郎，墨曰磨花伯，硯曰合花子，紙曰通花太使。四子拜封，將之任，筆不悅，曰：“予制自皇帝，管于蒙恬，爵于韓文公，今乃拜郎，次于三子之下，寧不為文房之王乎？”詰諸墨曰：“子何功？居吾上？”墨曰：“韓文公，唐臣也。玄宗，唐君也。子雖重于韓，其視我化道士、步天宮而重于唐君者孰高？”筆不敢與爭。又潔諸硯曰：“汝端溪居士以壽靜稱，乃亦侈然居吾上乎？”硯笑曰：“予即墨侯耳。管城子，列爵唯五也。侯與子，孰先？”筆由是語塞。乃詰諸紙曰：“子何人也，亦欲右吾乎？”紙曰：“予生于蔡，制于薛，莊重于五鳳樓韓家，任乎治，則泣山東之父老；任乎檄，則起枋頭之奸雄。爾固不敢與墨爭，而敢當(dāng)我乎？”筆笑曰：“子亦欲方諸墨硯耶？子非我，則空函所以羞殷浩；我誤子，則露布所以羞蘇緘。子當(dāng)下我必矣。”紙大笑曰：“子非我則鐵書銀鉤何所施？描花模月將付諸誰？”爭辯不已。硯釋之曰：“要皆風(fēng)花中人也，何苦爭高？所可慨者，洞房六子耳。曰床、曰帳、曰褥、曰衾、曰氈、曰枕，空預(yù)風(fēng)花之列，而不受風(fēng)花之蔭，行將為介子推矣！”筆、紙曰：“信其傷哉！”乃相率而白諸蔣生案下。蔣生曰：“非諸子為言，予亦長頸鳥喙矣?！蹦税蓐┯翊苍挥κ浚蒴浯漪涝蛔o花元帥，拜游仙枕曰轉(zhuǎn)花將軍，拜芙蓉褥曰和花虞侯，拜五花氈曰帖花招討，拜獅子帳曰統(tǒng)花都尉。六子受封，乃與四子分班受命。頃之，護花元帥曰：“諸將受封矣，誰其主之？”統(tǒng)花都尉曰：“諸將無主，愿蔣生為主?！倍捶恐T子?言曰：“吁，蔣生其封花主也?！蔽姆克淖釉唬骸昂纹?？蔣生主風(fēng)，娘子主花可也?！倍捶苛釉唬骸爸骰ㄕ邿o風(fēng)，主風(fēng)者無花，如此兩子亦無樂乎其為主矣?！彼淖釉唬骸皟勺訜o以為樂，以其所有，易其所無，天下之樂，孰加于是？今日都共成兩主之歡，復(fù)何言！”

　　一日，瑞蘭攜世隆游后園，見亭匾曰“拜月”，沉思久之，笑曰：“子其念瀟湘舊跡乎？”瑞蘭曰：“然?！笔缆≡唬骸吧^今日，則娘子之終身可知矣。”遂制《拜月亭記》以表瀟湘之遺跡。其記云：??

　　古人名亭，所以示不忘也。歐陽不忘山水，名以豐樂；希文不忘清素，名以濯纓焉，忠肅不忘榮歸，名以衣錦；瀟湘主人以瀟湘之亭名于臨安官舍，其亦有所不忘者矣，亭有月，月有人，設(shè)榻一張，焚香一炷，拜于玲瓏之間，其不忘者，情耳，情之所在，時則隨之。時乎束芻人遺，鴻鯉天遙，參商地阻；其拜也，滿地蟲聲，過墻花影，心傷千里，淚灑盈襟，人愁也，月愁也，亭固愁亭也，愁其不忘也已，時乎繩囊永固，鸞鳳交飛，汝臺并游；其拜也，蘭麝薰芳，絲羅映色，一唱一隨，一歌一舞。人樂也，月樂也，亭固樂亭也，樂其不忘也已。憂樂不同，而同于不忘，情至是，其亦鐘矣。予嘗以是問諸亭，亭則無知；問諸月，月則無言；問諸心，心則無征，進而問之友人，友人付之一笑耳。三致問，始言曰：“月與天地久者也，爾我之情，其月之于天地乎？寧容忘？”予曰：“情不忘矣?！庇浿?。

　　??附風(fēng)、花、雪、月四詞于左：??

　　風(fēng)裊裊，風(fēng)裊裊。冬嶺泣孤松，春郊搖弱草。收云月色明，卷霧天光早。清秋暗送桂香來。拯夏頻將炎氣掃。風(fēng)裊裊，野花亂落令人老。?

　　花艷艷，花艷艷。妖嬈巧似汝，鎖碎渾如剪。露凝色更鮮，風(fēng)送香常遠。一枝獨茂逞冰肌，萬朵爭妍含醉臉。花艷艷，上林富貴真堪羨。?

　　雪飄飄，雪飄飄。翠主封梅萼，青鹽壓竹梢。灑空飛絮浪，積檻聳銀橋。千山渾駭鋪鉛粉，萬木依稀掛素袍。雪飄飄，長途游子恨迢遙。?

　　月娟娟，月娟娟。乍缺鉤橫野，方圓鏡掛天。斜移花影亂，低映水紋連，詩人舉盞搜佳句，美女推窗遲夜眠。月娟娟，清光千古照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