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范，字價人，太原故家子。十五入泮，出就外傅。塾隔一巷，路經(jīng)楊太史之第。晨興赴塾，見及笄女郎獨立門內(nèi)。微睨之，如新荷垂露，濃杏含煙，艷絕之姿，世無其匹。范疑為太史女，趨而過。后往來輒見之，眉目傳情，久忘顧忌，遂朗吟曰：“有緣千里會相逢，對面無緣各西東?！币娸m吟之。一日吟甫畢，女郎執(zhí)一紙封，擲于街心。范拾而啟之，內(nèi)云：“漫道紅繩牽月老，良媒孰見到桑中？”范吟畢狂喜，見前后無人，遽入其門，握腕接吻，女無慍色。急請會期，女曰：“晚上來，吾在此也。”范見女臂著金玉釧各一雙，遂脫其玉釧一只而去。及晚，女果在焉。女約范同入，范不敢。女曰：“但行不離我身，雖遇人，自無妨?！狈稄闹?，穿廊越榭，果憧憧往來俱若弗見之也者。至后樓，幕卷衾橫，知為女郎臥室，遂相狎。竟夜之歡，女似不堪，曰：“狂郎自知有己，不知有人?！狈对唬骸安㈦y自由?！蔽磶?，雙雙睡去。女醒，搖范曰：“貪歡忘曉矣！”范起，見日已向午，憂形于色。女曰：“勿憂。”乃以紅巾授范曰：“執(zhí)此出入，勿與人語可也?！焙蠓稛o論晨昏，門啟即入。及半年，無知覺者。

　　一日，范父將為議婚某家，與范商之，范輒搖首不語。問之再三，乃曰：“非楊太史之家不欲?！狈陡冈唬骸疤放c有年誼，果有笄女，媒之當無不諧?！狈对唬骸皟阂娭畬覍摇！蹦耸谷颂皆L。復命曰：“太史無及笄女，且聞太史后樓多狐，常托化人形，曩所見未必非狐。”范父懼，不令范出門，且急為謀婚。聞董太守之女麗而賢，媒定之后，急為完婚。成婚之夕，范視新人與前所交狐女分毫無異，大駭。轉(zhuǎn)瞬間忽有二新人，即送女之客不能辨也。范母曰：“吾一生止此子，不欲令有狐婦，可急去?！倍氯司阈Χ谎?。又曰：“物既能化為人，羞惡之心亦應有之，身為人憎而靦顏在此，不恥耶？”言已，頓亡其一。聞暗中云：“老母不欲有狐婦，此愿難遂也?！焙蠖蠚w省，姑限以半月，輒三日歸。問之，曰：“鄰人娶婦，恐見新人，故送兒還也。”姑信之。及晚，謂范曰：“妾與狐姊，君亦能真識于其間乎？”范曰：“仆識之，他人不能。”女笑曰：“恐君亦屬皮相者?！奔鞍朐?，董人送女至，始知先期而來者乃狐婦也。夏夜，范母偶得時疾，急呼董氏，氏應聲而至。見姑吐泄不止，癥候甚危，氏曰：“媳蓄有藥丸，專醫(yī)此病，不知姑敢嘗否？”曰：“可急取來?！笔先∷幣c姑服之，病立愈。及曉，董氏朝姑，姑曰：“今夜若汝不以藥丸救我，此時早赴冥路矣?！倍显唬骸敖褚共恢貌。瑢嵨磭L以藥丸相救。”始知醫(yī)藥皆出自狐手，由是甚德狐。后董歸則狐來，明知為狐，亦不之禁。比三年，董生一子，因產(chǎn)致疾卒，董母哭之慟。從媼曰：“勿哭，吾家姑娘固未死，現(xiàn)在內(nèi)庭應客?！倍岗呉曋弧Ｔ唬骸拔崤q在，棺中誰之尸也？”姑告之故。董母曰：“貌猶吾女，即吾女也。不知如吾女者，肯以吾為母否？”狐聞之，伏地呼母，董母反悲為喜。范母子雖有喪媳之戚，而有狐婦代為操作，悲思弗深。于是停喪在堂，扶柩厝野，無哭者焉。董氏之遺子命名相如，狐鞠育有術(shù)，保之如己出。范以此弦斷弗續(xù)，家人有時稱為狐夫人，狐亦莫之怪也。

　　相如及長，聰明秀麗，弱冠入泮。未幾，范亦病卒。相如以父沒，無所嚴憚，荒于遨游，不事舉業(yè)，大母母氏叱辱交加，不顧也。且以為在家終有管束，乃竊白鏹若干兩，攜帶衣物亡去，以為囊中有物，遨游不患無資。狐夫人以術(shù)取回之。復以為典當衣物，可支年許。狐夫人以術(shù)焚之。不出旬日，相如空乏甚，欲歸家而心慚，欲投友而面赧，進退維谷，陡生拙念，而終不忍為。獨步野外，腹餒難忍，縊遂決。解帶系木，伸頸而縊?？O后，覺有人解釋之，蘇而目之，蓋頒白老人也。移時起謝，問曰：“老先生尊姓？”曰：“仆姓史，字得仁，今八十馀歲。君正妙齡，何緣而出此？仆家違此不遠，可至寒舍詳敘。”既至，相如自道姓名，歷言遭遇之艱。史曰：“咎不在繼母，使君勤攻誦讀，何有叱辱之加？”遂饌以酒食。已，史曰：“送君還舊府何如？不然，仆閑園中有草舍三楹，可以下帷讀，君能甘其寂寞乎？”相如曰：“能，但慮膏火無出?！笔吩唬骸按诵∈露??！彼煲嗳缱詢?nèi)庭曲曲達園入室。史曰：“此園原有便門，因無人看守，將門扃鎖，出入必由內(nèi)庭。”言已辭去。相如見園中雖無多花卉，而夭桃文杏，翠柏蒼松，皆可玩賞。室內(nèi)明窗凈幾，滿架書籍。視之，凡學堂應用之書大概悉備。及午，酒食由內(nèi)送出。及夕，酒食如故，并衣服衾帳色色送到。相如心不自安，兀坐草堂，毫無所事。欲出游而園門扃鎖，又不便從內(nèi)庭出，悵悶已極。不得已，復理舉業(yè)，高聲朗誦以破悶懷。及晚，酒菜倍他日，來人曰：“家主人即出?！奔榷分?，二人對飲，馮為主而史為賓也。史曰：“聞君誦讀，可喜可欽。然每日讀書，必按課作文，近今之可師事者其誰乎？”曰：“某進士其可?！毖灾链?，史即辭去。至第三日早，史出詩文題各一以授相如。相如曰：“此題出自誰手？”曰：“某進士也?！毕嗳缭唬骸昂我缘么耍俊痹唬骸捌鸵汛洞碳{贄矣。可速作，日夕仆自走領(lǐng)轉(zhuǎn)送某進士。看畢，仆仍送還?！毖砸眩锤孓o曰：“勿誤功課。”及夕，史果待于園中。相如急為錄清，卷交而史去，后遂習以為常。一日，詩、文題均難，深心構(gòu)思，不覺睡去。及醒，日已過午。及夕，稿尚未脫，史待于園已多時。相如出辭，兼告以故。史曰：“諾。君速去作文，勿顧仆。”屢辭屢諾，而史仍弗去。相如遂急為草創(chuàng)，夜半錄清，而史始去。相如于此心實有不忍焉。后早創(chuàng)速錄，史至即交，無煩立俟。

　　相如目不窺園，屈指三載。一日，史曰：“大比臨邇，可為報名投卷計矣。”曰：“諾。”史曰：“去時勿啟園門，可由內(nèi)庭出入，亦無令人看守書室?！毕嗳缦?。然每出入輒見二八女郎侍立庭內(nèi)，審視之，容華如仙，秀曼都雅，不覺神馳。入闈之前三日，史敬理杯茗為相如送場，曰：“進場后珍重墨卷，堤防火燭，構(gòu)思勿偏僻，全場自有望?！闭佌伹袊冢瑑巴缹W，相如悉敬聆之。曰：“適有一事，萬望明示。昨見內(nèi)庭有及笄之女，果系恩公何人？”史曰：“渠皇甫氏之子，拙荊之外孫女也。因渠父母雙亡，故就養(yǎng)于此?！毕嗳缭唬骸拔磮蟾吆?，復有煩勞，自覺不情。但相如自幼未婚，不知恩公肯為伐柯否？”史曰：“場后歸商令堂，不嫌寒微，自無不妥，蓋主張全在老夫。不日進場，精神不宜外馳，請辭?！比龍黾犬?，龍虎高張，相如得中經(jīng)魁。衣冠謁史，叩謝鴻恩。史曰：“此皆令堂之慈惠，仆何力之有？”相如聞之愕然。史曰：“仆非他，令堂之父也。初，仆自東郊之從君而西也，令堂在舍下已等候多時，盼望眼紅矣！嗣后甥按課作文，令堂每課必來，卷交始去。夙昔甥完卷之甚遲也，甥徒知仆久候于園，不知令堂哭壞于舍下，以為甥半途而廢，不可為也已。及夜半見甥文卷，仆告以故，始反悲為喜。不但此也，每逢一課，令堂必索某進士之閱卷觀之，看得好則喜形于色，不好則淚含于目。其喜與泣之心懷，不知如何交迫。為甥故，令堂已形消骨立。昨于未張榜之先，令堂來此聽信，聞甥中，即馳歸報喜于令祖母矣。”相如聞之，抱頭大哭，恨聞知之晚。即刻命駕急歸，至家，伏地請罪。母命起，相如起立于側(cè)，見母涕泣不已，勸之曰：“兒今已貴，母宜喜，勿過傷也?！狈蛉嗽唬骸皟航耠m貴，母心操碎矣！當汝竊鏹而逃也，吾以術(shù)取回之，致汝手無分文，艱苦備嘗。深夜自泣，淚浮枕簟，無人知耳。一知汝生拙念，倉皇無措，恐少遲戕汝性命，急煩汝外祖父速速拯救。見汝同外祖父偕歸，吾心猶忐忑也。今汝已中，吾無掛心事矣，———然猶未也，尚未與汝完婚?！毕嗳缏勀秆约按?，曰：“兒正有一事稟白，外祖母之孫女皇甫氏，及笄未字，兒嘗見之，不知可結(jié)婚姻否？”夫人曰：“吾有此心久矣，但有異類之嫌，不肯媒定。兒既欲之，可?！币怨氏嗳绺缸咏缘煤蛉嗽?。

　　虛白道人曰：余于價人，不羨其得艷妻，而羨其獲內(nèi)助。余于相如，不羨其得舉于鄉(xiāng)，而羨其母氏圣善。當相如之竊鏹而逃，術(shù)取之以逼其向誦讀之途，何其智也；當相如之陡生拙意，急救之以保其無性命之憂，何其仁也；及相如悔心轉(zhuǎn)意，煩生父以誘掖之，閱文卷以期望之，使浪蕩之子成功名中人，何其慈而義也！使天下之母氏盡如狐夫人之云為，何有嫡繼生養(yǎng)之分？

　　讀此文而不落淚者，其人必不慈。馬竹吾

　　有如此賢繼母，可為黑心符加棒喝。可以人而不如狐乎？上元李瑜謹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