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神相

江陰某翁，富甲一鄉(xiāng)，年四十余無子，買妾李氏，逾年舉一男。有道人款其門，閽人呵止之，喧聲達內(nèi)座。翁出詢。道人曰：“山僻野人，耳名久矣，今來投謁，不過借此博一醉耳。何門者見拒之深也？”翁延之入，命家僮設(shè)酒具。道人連罄三十余觴，都無醉意。翁異之，問：“道人有秘術(shù)，能賜教否？”道人曰：“仆無他能，惟相人富貴貧賤，差不謬。”翁啟冠，命道人相。道人諦視久之，曰：“君遍體俗骨，五官俱帶濁氣，臉上犬毛積寸許，此真富翁相也。惟額角一股清氣，深入肌里，隱隱作餓墳，恐后此饑寒不免耳！”翁曰：“嘻！子言過矣！以予薄產(chǎn)，縱不權(quán)子母，閉戶食之，子若孫不能盡也?！钡廊诵υ唬骸笆怯卸〝?shù)，道人何知焉？”因令遍觀家人，都無言。適乳媼抱兒至，道人驚曰：“此即破家子也?！蔽淘唬骸捌湎嗳艉危俊钡廊嗽唬骸鞍词莾翰课?，歲十二當入學(xué)，十五登賢書，十六成進士，官翰林。蚤達，恐其不壽?！蔽淘唬骸叭舸?，則克家子也，何言破家？”道人曰：“才與財相克。君所以坐擁百萬者，以五六世識不得一字。今有子能文章，登翰苑，恐百丈銅山，將歸烏有也?！?br />
翁漫應(yīng)之，道人亦辭去。

兒漸長，延名師教之。讀五經(jīng)、《史》、《漢》，過日輒了了；而翁日持籌握算，百無一利，四五年虧本無算。兒年十二，果入邑庠；翁典鋪被火，賠累不下數(shù)萬。越三年，兒舉孝廉；翁置洋船七，盡覆于海，諸伙眷屬訟諸宮，貨其沃產(chǎn)，上下賄賂得免。明年，兒捷南宮，授庶常，迨泥金報至，翁與妻若妾，已僦居敗屋中矣。猶冀兒貴門庭，可以重整。不半載，卒于官，一家凍俄而死。

道人之言全驗。

鐸曰：“榜上名題，牀頭金盡。二指大風流帖子，禁財神第一靈符也。乃望子克家，寧甘破產(chǎn)，卒至填溝壑而不悔，翁亦人杰矣哉！”

和尚婆心

泰和真生，年弱冠，貌極豐美，而卓錐無地，寄居招提寺東剎。時西院來一顛僧，有奇術(shù)。私謁之，且訴其貧。僧曰：“讀書人貧亦何病？且富而濁，何如貧而清也？”生固請方略。憎曰：“欲求富，汝盍速死？”生憤然曰：“弟子欲茍活，故望師慈悲耳！奈何敢求生，反得死耶？”僧笑曰：“不惜命，是致富之術(shù)也。爾自愛，宜其貧矣！”以手摩頂，揮令去。生歸輒病，病且死，因憶前言，重投西院。僧曰：“汝富心未死，吾當度汝一嘗苦趣?！奔{之左袖而出。時巨室某，貌極陋而家資巨萬，后房姬妾疲于奔命，得消渴疾，氣屬如絲，彌留牀席。

家人環(huán)守痛哭。忽顛僧自外至曰：“勿哀，吾能活之！”眾羅拜地下。顛僧啟右袖向某一招，而以左袖拂面，長笑而去。亡何，某竟躍起，環(huán)視諸姬妾，似不識者，逐一詢之，且課其家事。眾以為生魂未定，故至顛倒，急進以參劑。而其實，即真生也。

真生自幸作富翁，亦深自秘諱。日則鮮衣美食，坐內(nèi)堂會計田產(chǎn)，陳金銀幾上摩弄之。或乘怒馬，隨俊仆，遨游花街柳陌間。夜則擁諸姬妾，鏖戰(zhàn)之興到，則以西江錦裁大被，覆珊瑚七尺牀，左釵右粉，作團圞會。自謂前身未經(jīng)之福，盡享于此矣。一日，引鏡自照，見狀貌甚怪丑，不似前此之娟娟楚楚者，意頗不愜。

潛諧僧寺，始拜謝，繼以情告。僧曰：“汝求富得富，愿已足矣！尚欲于聲色貨利中，還本來面目哉？”于屏后喚一弟子出。視之，真真生也！問其姓氏，笑而不答，但曰：“一領(lǐng)濕布衫，煩君代著矣！”僧拍手大笑。真生亦頓悟，即日祝發(fā)投座下，作弟子。后隨顛僧入五祖山，竟不知所終。鐸曰：“不入苦海，何知彼岸？此八萬四千佛子，皆從煩惱場過來人也。黃面禿驢，腳跟未踏實地，而到處談空，豈非夢夢？”

蟪蛄郡戴笠，綍齋觀察孫也。性豪邁，脫略邊幅。好讀《山海經(jīng)》及《搜神》、《述異》諸書。一日大雪，醉眠午榻，見貴官賚詔至，曰：“郡君見召，速請命駕?！贝饕嗖粏枮檎l，整衣而出。見門外一奴，控果下駒，執(zhí)策以俟。戴即躍登鞍上，貴官導(dǎo)去。

至一亭，解鞍暫憩。見亭前溪水澄碧，萬朵芙蕖，嬌映水面。戴曰：“如此嚴冬，那得有此？”貴官曰：“此新秋時也！”戴叱其妄，貴官笑曰：“君中華士，真少所見而多所怪！請為君言其崖略?！贝魑ㄎāＹF官曰：“吾郡去中華四萬七千余里，名曰蟪蛄郡。以日為年，朝則春，晝則夏，晚則秋，夜則冬，無紀年書，視四時草木以為侯。今芙蕖出水，吾郡之新秋，中華之午牌后也。”戴大奇，欲再詢之。貴官怒驚起曰：“與君一席話，朔風漸凜烈矣！”戴一回視，果見芙蕖盡落，亭外古梅數(shù)本，含苞吐蕊，漸作凌雪狀。貴官促行，仍跨鞍而去。

見一城，榜曰：“延年”。男女衣著，小類中華，而項上盡懸金鎖，蓋用以祈壽也。時已薄暮，就宿外館。明日，至一富殿，貴官偕戴入見。貴官先繳旨?？ぞ唬骸叭耆ハ膶⒚?，至今春乃復(fù)命耶？”貴官謝罪。戴聞之，知昨宵一宿，已同隔歲，因就拜座下?？ぞ鹨分唬骸扒渲孪嗾僦夂酰俊睂υ唬骸蚌O生愚昧，未測高深，乞明諭。”郡君曰：“孤有息女，未遭良匹，慕君盛德，敬奉箕帚?！贝黝D首謝。時殿角熏風微動，蓋又交夏令矣。命賜浴招涼殿清波池，進以冰綃衣、芙蓉冠，引入麗云宮，與郡主成禮。錦天繡地，簫鳳笙鸞，瓊樓十二重，無此銷魂處也。

旋導(dǎo)入后宮，見郡主綠云高綰，旁插丹桂一小枝，俯首而語曰：“秋期深矣！”宮娥即為郡馬易冠服，設(shè)宴天香亭。酒三行，郡主起，執(zhí)爵為郡馬壽，歌曰：“人壽幾何？對酒當歌。當歌不醉，如此粲者何？”戴亦答以《天香桂子》之曲?？ぶ餍υ唬骸翱ゑR尚以為秋耶？”命宮娥卷簾，則冰箸垂檐，雪正在山茶樹上紅也。乃撒酒筳，以紅燭導(dǎo)入內(nèi)寢。宮娥漸散去，促郡主緩裝，郡主曬曰：“三十許人作新郎，尚如此急色耶？”戴笑曰：“卿此間以日為年，則春宵一刻洵千金直也！”郡主亦笑。遂滅燭登牀，繡衾同夢。

迨朝暾甫上，而宮娥竟報海棠開矣。阿監(jiān)奉郡君命，召郡馬賜櫻桃宴，三品以上盡陪侍。俄見一小宮人，以五彩盤進長命縷?？ぞ疵{，敕郡馬于洗馬河同觀競渡。桂槳蘭橈，繡旗彩幟，魚龍百戲，回翔簫鼓間。瞥見河畔柳漸作黃色，旋命回駕。一路紅樓，珠簾高卷，筳前瓜果，正兒女子穿針乞巧時。停鞭笑指，聯(lián)轡徐行，一時風交集?？ぞ^郡馬曰：“此真‘滿城風雨近重陽’也?！奔笨v馬而歸。比入宮，宮娥奔告曰：“郡主誕麟兒，請郡馬赴洗紅宴?！笨ぞ魅胍暱ぶ?，暖爐榻上，看兒提戈取??；試啼聲，真英物也，名曰阿英。由是戴日坐宮中，弄兒調(diào)婦。不半月，阿英已行冠禮。

又數(shù)日，郡君薨，郡馬權(quán)攝朝政。

一日，見郡主面有皺紋，鬢斑斑作白色?？ぶ髟唬骸版R齒加長矣！請為君置妾媵。”于是廣選良家充掖庭。夜與郡主坐鴛鴦寢，話曩事。忽問曰：“予來幾日矣？”郡主曰：“六十有二年?！笨ゑR曰：“勿相戲。憶與卿定情時，潛以指甲搔背癢，卿匿背仰臥，于驀起而就之。卿笑曰：“儂欲保棧道，特使汝度陳倉矣?！厮即司?，宛然如昨。”郡主笑曰：“此君兩月前事，故言之歷歷。以妾視之，如絳縣老人對甲子矣！”

戴嗒焉若喪，低首籌思，忽懷鄉(xiāng)土，因乞與郡主同歸。郡主曰：“山川既異，歲序亦殊。君請暫歸，妾不能偕也?！泵魅?，以朝政委諸阿英，束裝作歸計?？ぶ黟T別于宜春殿，泣曰：“妾已暮年，旦晚或填溝壑。如不以白頭見棄，愿一來?！崩^而曰：“轉(zhuǎn)瞬百年，來亦恐無濟耳！”阿英亦牽次泣下。戴大悲，戀戀不忍去。聞朝臣盡候送于哀蟬驛，不得已垂淚而別。

比及家，見身僵臥榻上，家人環(huán)集省視。岸然登榻，豁焉而蘇。問諸家人，曰：“君醉死兩月余矣！”戴大呼異事。因有重來之約，輾轉(zhuǎn)不釋于杯。

后三月，復(fù)夢入其處。問郡主。曰：“死已八十余年。今葬于翠螺山?！北葐柊⒂?。曰：“仙矣！”問舊所御妾媵輩，曰：“盡亡矣！”朝臣相見，無一識者，遂郁郁而反。

醒而嘆曰：“百年富貴，傾刻間耳；世有達者，不當作如是觀哉！”重閱《山海經(jīng)》及《搜神》、《述異》諸書，俱無其說。囑予記之，以質(zhì)世之好談荒誕者。

鐸曰：仙家有縮地法，不聞縮年法也。然麻姑雙鬢，一半成霜，青牛老子，已頹然曳杖矣。壺中日月雖長，一彈指頃耳，齊彭殤之論，洵非妄作。

蜣螂城

荀生，字小令，竟體芳蘭，有“香留三日”之譽。偶附賈舶，浮槎海上；忽腥風大作，引至一島。生舍舟登岸；覺惡氣熏蒸，梗喉棘鼻，殊不可耐。正欲回步，忽見一翁，偕短發(fā)童談笑而來。見生，大駭曰：“何處齷齪兒，偷窺凈土？不怕道旁人嚇煞！”生怪其臭，退行三四步，遙叩姓氏。翁亦以手擁鼻；遠立而對曰：“予銅臭翁孔氏，此名乳臭小兒。因慕洞天福地，自五濁村移家于此。蒙鮑魚肆主人見愛，謂予臭味不殊，薦諸逐臭大夫，命司蜣螂城北門管鑰。汝遍體惡氣，若不早自斂藏，將流染村墟，郁為時癘，其奈之何！”生欲自陳，翁與短發(fā)童大嘔不止，蒙袂疾趨而去。生大異，欲征其實，以兩指捺鼻而行。見一處，盡以糞土涂墻，四面附蜣螂百萬，屹如長城。生振襟欲入，忽聞城中大嘩曰：“瘴氣來矣！速取名香辟除戶外?！鄙b睨之，牛溲馬勃，門外堆積如山陵，生益不解，忍氣竟入。見生者，狂奔駭走，不顧而唾。生亦惡其穢，反身而遁。眾喧逐之。生失足墮圂藩，撐扶起立，懊悶欲死。而眾已追及，欲縛生，遍體摩嗅，自頂至踵，忽大驚曰：“何頓薌澤若是，真化臭腐為神奇矣！”急謝過，引生居客館。廁石作階，溝泥堊壁。庭下有一池，色如墨，生解衣就浴，愈濯愈臭，且漸透入肌里。生急起，仍取舊衣著之。

翊日，有富商馬通家招飲。延至一堂，顏曰“如蘭”，旁有一軒，曰“藏垢”，軒以后曰“納污書屋”。筳上無他物，餒魚敗肉，蔥灤蒜菹而已。生自浴后，亦漸不覺其臭，大啖之。已而自探其喉，穢氣噴溢。主人鼓掌而笑曰：“氣佳哉！蕉蕕可同器矣。”孔翁聞其事，不信，訪于客館。見生，愕然曰：“君真沾己自好人也。舊時膻行，糞除盡矣！”遂與訂莫逆交。生恐賈舶久待，詣孔翁告別。翁張筳餞之。引入后室，見三十六糞窖，森森排列，窖中金銀皆滿。翁取赤金數(shù)錠以贈。并喚一女子出，蓬頭垢面，而天然國色，翁笑曰：“此阿魏，即蒙不潔西子后身也。君無室，盍挈之行?！鄙葜x，捧金挈婦，辭別還舟。

賈人失生半月，維舟凝待，遙見生來，大喜。甫登舟，穢氣不可近。陳金幾上，尤臭不可堪。及阿魏登舟，萬臭盡辟，眾心始安。后歸家，生偶游街市，人輒掩鼻而過。惟與阿魏居室，則不覺其臭。出所贈金易諸市，人大怒，擲而還之。三年，阿魏死，生所如不合，郁郁抱金而沒。

鐸曰：“蜣螂抱糞，人惡其穢。而轉(zhuǎn)之金顏篤褥中，適速之死耳！以是知生于香者，亦必死于臭也。紅粉長埋，黃金失色，止剩個臭皮囊，無從洗滌矣。哀哉！”

鬼嫖

五弟芷生，癸卯登賢書第一。丁未歲，計偕北上，夜投富莊驛旅舍?？蜐M，借宿村莊。時月浸破簾，風鳴敗紙，伏枕不能成寐。起步前庭，轉(zhuǎn)入后舍，見荒園廣可三畝。有禿鬢嫗，蹣跚樹下，高語曰：“今夜風月頗佳，客中兒必有作青樓夢者，盍召之來！”己而群艷坌集。嫗作微怒曰：“汝等日坐閨中，賭樗蒲，嗑瓜子，長恁嬌惰，爾娘喝朝露度長日耶？”群唯唯聽命。嫗附耳久之，群向東南角招以手。亡何，眾客至，商服儒冠，不一其類。鋪五色氈，席地團坐。姬往來蹀躞，陳肴列饌，似儲待者。繼而酒闌，笑語亦漸倦。嫗鼓掌笑曰：“窗燭灰矣！銀河鵲橋已駕，癡牛騃女，猶相對作閑坐哉？”眾盡起。嫗導(dǎo)以燭，群艷擁客轉(zhuǎn)入一草席去。芷生素負膽力，潛往瞰之。見中設(shè)數(shù)十竹榻，眾客各抱一夜叉臥，鼻聲四起，朱發(fā)偎肩，血唇遞舌，間有枕鬼面于臂，而夢中喃喃作嬌喚者。正驚駭間，一老夜叉手持銅管，約長七寸許，向客腦后插之，嗚嗚作呼吸聲。捫搎幾遍，末至一客，曰：“是無腦者。且遍體酸中作臭氣，令人殊欲嘔?！比嗥淠?，曳于牀下。芷生拍檻大呼曰：“門外有莽漢，老魅何敢爾？”眾嘩然曰：“新貴人至矣！”轉(zhuǎn)瞬盡散。候天曉，登車就道。見富莊驛諸宿客，盡呼腦痛。中有一人，目瘇如桃。詢之，以秀才納監(jiān)，入都謀上謄錄館者。芷生微哂之，是科捷南宮。

鐸曰：“脂刀截骨，花箭攢心，一片歡場，即狠羅剎湯沐浴也！不早回頭，恐盬其腦者至矣！”

神賭

穹隆山廟，廊下有神像二，緋袍錦帶，烏帽皂靴。其旁各塑一夫人像，珠冠繡帔，儼同命婦。二神同院居，僅隔一墻。一夕，有廟祝宿廊下，忽見左座一神，竟趨右座曰：“今夕更漏頗長，伏枕不能成夢，盍一作樗蒲戲？”右座者笑曰：“牧豬奴！賭興又發(fā)耶？但我輩近日香火零落，何得有現(xiàn)注？”左座者曰：“請以籌馬，負者明日覆算。如不歸，當以新婦準負債?！庇易咝χZ。于是，折香為籌，鋪蘆作席，二神相對坐，呼盧喝雉，約兩時許。右座者起笑曰：“熱中人敗北矣。

歸且休，明日當以七香車送新婦來也！”左座者喪氣而散。廟祝異之，明夕，仍宿廊下。見右座者竟詣左座，責負甚急，并索婦；夫人聞之，怒詬其夫曰：“黑心賊！汝當日在修文殿鬻選時，幸儂脫簪珥夤緣得一官。今以淫賭，輒將枕邊人作孤注，天下負心人有若是哉？”左座神垂首不作一語。右座者索愈力，狂嘩不休，繼以漫罵。幸其婦隔墻喚，始引去。自此，無夕不爭。

廟祝厭之，白于董事，竟具鼓樂，送左座夫人亦登右座；喧聲始絕。而所隔一墻，旋修旋記。識者曰：“是新夫人不忘故夫也?！泵φ吡粢谎ㄒ詾轭蛑?。墻自此遂不復(fù)圮。至今土人呼為輸贏廟。好賭者引為笑柄云。鐸曰：“貪淫殞命，好博傾家?；ü穷^之禍，不減于粉骷髏也！謂予不信，請?zhí)撟笠源?。?br />
夢里家園

淮南阮生，小字莘郎，幼失怙恃，相依乳媼家。一日，夢父執(zhí)某招之去，曰：“妝父近作泰山宣敕司，有遺宅在東門外；命汝掌守，勿教荒落?！彼煜鄬⒕闳?，約三里許，曰：“此予家也，幸少憩。”攜手而入，見一垂髫女郎，當窗理繡，戲唾絨粉壁上，以指甲挑作雙連環(huán)，對壁嬉笑；某嗔喝曰：“客來矣！倚嬌弄憨，是何態(tài)度？”女郎抱繡而走，金剪墮地，回身笑拾，私語曰：“何來生客？直恁牝吆喝辟人？”生問為誰。某曰：“此予癡女，年十五矣。前為楚江王妃刺博山交龍錦，觀者贊其慧心。然無母之兒，未免幼失教訓(xùn)耳！”生極力稱獎。

少頃，相攜出戶，復(fù)至一處，曰：“是即汝父所營之菟裘也！”出鑰脫鍵，重重啟辟。堂奧藩廚悉備。后有樓三楹，中貯書籍玩器，左則錦繡盈箱，右則金銀滿庫，幾于目迷五色。某曰：“此汝父二十年心力，守之勿浪擲也！”生俯首小語曰：“未有室家，與誰同守？”某曰：“汝未聘耶？如不棄嫌，愿以癡女敬奉箕帚?！鄙D首謝，并問其期。某曰：“視明夜三星照鴛鴦樓角，吾當以油壁車送新婦來矣！”言畢而去。即有婢仆數(shù)輩，鬻身門下。生命掃除庭榭，設(shè)幾列筵。

庖人樂部，及一切瑣碎事，無不預(yù)為經(jīng)理。憊極就寢，一轉(zhuǎn)側(cè)間，依然乳媼家破牀革榻也。初疑妖夢無憑，付之一哂。明夜，仍至其處，即有婢仆輩，迎候于門曰：“魚軒已發(fā)，乞新貴人更衣以俟。”時堂上絳蠟高燒，笙歌迭奏，重廊復(fù)榭，處處張以錦幄。亡何，彩輿停駐，籠燈數(shù)十，簇擁花氈，與新人交拜訖，導(dǎo)入內(nèi)寢。燭花影里，卻扇偷窺，較初見時尤矜嚴也。緩裝卸服，擁入重幃，夫婦之樂，有過于畫眉者。

曉雞三喔，著衣下牀。但見乳媼抽衣迭絮，摸索牀頭。攝神癡想，自辰及酉。偶倦伏幾上，一青衣婢至曰：“閨中有命，乞主人移玉?！鄙烊?。入門見報喜者環(huán)立堂下。生不解，入問細君。曰：“妾聞修文殿缺一掌案官，以千金寄吾父，夤緣得此職。

請為郎易冠帶。”生笑曰：“仆向欲青一衿而不可得，今而知得官自有術(shù)也?！八烊A服乘軒，上修文殿公署。繼往岳家致謝而歸，謂新婦曰：“閑曹不足以致富，尚當治生產(chǎn)?！背鲩抑薪穑善妥髫撠溣?，買絲積谷，幾同壟斷。生日在夢中，出了公事，入操會計，婦亦勤儉持家。不十年，擴充父業(yè)，為黑甜鄉(xiāng)第一富貴家矣！

生每夸諸乳媼。乳媼曰：“惜是夢境。不然，官人大富貴，當不向此間作啖飯?zhí)??！鄙笮υ唬骸拔嵋孕褳閴?，以夢為醒淦。半生衣食吃著不盡矣！且天下享富貴者，何必非夢中之人哉？”遂作《述夢記》以自志。予文其說，以告世之日在夢中者。

鐸曰：“吾嘗謂富貴中人，不過做得一場好夢。然則做好夢者，亦當以富貴中人目之。惜乎好夢不長，富貴無幾時耳。若阮生者，可以長富貴矣！”

命中姻眷

真州丁生，年十七，聘衛(wèi)氏，未娶而夭，將論婚世族，就術(shù)者算之。術(shù)者曰：“君命不宜耦人類，后當娶獸婦。”丁怒曰：“予即不肖，亦靦然人面也！何至下婚于毛族？”術(shù)者曰：“以命論之，當不爽。”百計求凰，果無一遂。

后薄游于楚，泊舟中峽。忽有猿雛數(shù)十輩，緣崖而下，躍登鹢首。舟人喧逐之，擔囊負篋，紛紛登崖而去。正嗟異間，數(shù)老猿舁一籃輿至，牽曳推挽，捺生入坐。舟人力解不脫。扶輿上肩，飛登絕壁。至一洞府，累石為門，涂泥作砌。生不得已，下輿入，堂上一翁拱立而俟，狀貌不甚詭異，曰：“汝丁慶云之子耶？”曰：“然！”翁曰：“仆與爾父為總角交。十八年前，浪跡于此，因贅于袁氏，生一女，未遭良匹。今幸文旌遠駐，故令童仆恭迎。倘不以異類見憎，愿諧婚媾。”生觳觫未敢應(yīng)命。

忽一老婦出。翁曰：“此拙荊也。”生略睨之，碧眼赤肥，兩權(quán)毛卷如反猬，向翁耳語，喋喋不知作何詞。裝女覆巾而出，曳令交拜，導(dǎo)入別洞。揭巾微視，額下毛濃團密裹，人面不知何處。生憤氣而寢。夜半，女潛就之。生叱曰：“爾欲通人道，當俟皮毛脫落時也！”女慚而退。

明日，臨澗自照，似深恨其丑，遂奮身投于澗底。失大聲呼救，一家奔集，指揮眾轅，力引而出。扶掖歸洞，蒙被僵臥，竟體發(fā)痛，痛定而癢。女爬搔幾遍，毛應(yīng)手墮落，積如亂絲。教日而起，面白皙如玉，益以秀麗。視之，真天人也！生笑曰：“今而知人獸轉(zhuǎn)關(guān)，止爭一番洗伐耳！”是夕，遂同寢處。

明晨謁其父，父驚喜欲狂。母見之大怒，曰：“生女不肖，老奴亂我種矣！”因詈其夫，并逐其女。翁急具肩輿二乘，令女隨婿仍送至舊處。

舟人自失生后，凝待將及一月，見生偕美婦來，大喜，載與俱去。后生自楚反，重至其地。女欲定省其父，而峭壁危崖，無路可入，零涕而歸。

鐸曰：“一日伐毛，百年美眷，即謂術(shù)者之言不驗可耳！”

臭桂

祁門縣署東，桂樹一株，花而不香，土人丑其名曰“臭桂”。一夕，有道者偕老翁乘月而來，吟嘯其下。道者指樹笑曰：“此蟾宮第七株也?！蔽淘唬骸霸赂奢猓湎惚队邡悗X。茲何索莫若此？”道者曰：“記八百年前，月主新廣寒殿，緣此樹礙其殿角，命吳質(zhì)移去。適被罡風吹墮塵世，偶為錢神拾取，將植諸銅山之上，因而其香忽斂。錢神惡之，棄置于此。”翁曰：“銅臭逼人，疾之固善。然簸弄狡獪伎倆，反由此而得臭名，亦矯情者之自取也！”道者笑曰：“吾當為花一洗此辱?！迸e袍袖繞樹三匝。亡何，異香飄拂，馨聞數(shù)里。忽西風頓作，金粟紛紛墮地?；ㄖ懈鳜F(xiàn)一美人，霓裳羽衣，蹁躚起舞。中有一女子，掠削作鳴蟬髻，旁貼翠鳳翹。鳳咮銜赤珠一粒，光與月色相射。道者曰：“阿簧恃姮娥寵，久不隸鈞天部，今夕當為我一歌。”女子含笑，倚樹而歌曰：

金風飄兮玉露晞，天孫遲我兮銀河之西。嫌龍腥兮不肯騎，跨彩鳳兮拚飛。銅壺漏轉(zhuǎn)兮星影低，玉宇高寒兮我將誰依？攬桂樹號涕洟，逝將去此兮與子同歸！

歌畢，西風又作，煙飛霧卷，美人忽不見。所墮花，仍吹醫(yī)綴滿樹。翁曰：“得今夕一番游戲，而此花留香萬古矣！”道者曰：“無聲之聲，乃為正聲，無味之味，乃為至味。吾終愿以無香全此花之真也?！睆?fù)舉袍袖拂之，香氣盡散，偕翁談笑而去。鐸曰：“淇園綠竹，盡塞瓠河，鐘寺喬松，且充麈尾，蔡中郎座上琴材，亦曾從爨下來也。歸真反璞，終身不辱，吾于此樹信之。邴原系錢樹上，當世神之，遂成淫祀。此樹不為錢奴所惑，宜湮沒無令名也。然抱此孤芳，終邀獨賞，有志之士，尚當以此為法?！?br />
祥鴉

俗傳鵲報吉，鴉報兇。故聞鵲噪者，咸有喜色；一聞鴉聲，群必厭逐之。而予獨好鴉而惡鵲。庭中舊植槐樹一株，鴉巢共顛。

遇雨晨雪夕，鴉無所得食，必設(shè)米于庭而飼之。每當朝曦初上，鴉即迎日而立，刷項梳翎，翹尾側(cè)目，備極其態(tài)，而獨不善于鳴。

予時拍手喧呼，以引逗之，而鴉殊緘默之甚。

戊子元旦，飛鳴入室，三晝夜不去，予于是秋報捷。寄托應(yīng)禮部試，家中人佇望泥金，曉起拱侯樹下，冀其一吐好音，而鴉竟掉頭不顧，予亦下第歸矣！癸卯春，鴉聲大噪，是年予弟芷生登賢書第一。遂設(shè)食庭中，招鴉而告之曰：“予五薦不售，已不作春明夢想。自今以后，無復(fù)相煩。俟吾弟得意南宮，當養(yǎng)精蓄銳，努力作鳳凰鳴也?！兵f首肯者再。是冬，大風覆巢，折其左翼而斃。

迨丁未歲，吾弟成進士歸，百千烏鵲，噪集盈門。予追念是鴉，欷歔累日。

蓋鵲但知因人成事，而鴉實能識人于未遇時也。爰志之，以告世之惡鴉而好鵲者。

鐸曰： 鳳鳴喈喈，鴉鳴呀呀。鴉豈其苗裔耶，何聲之和也？若獻媚如鵲，庸惡陋劣，殊不耐聽。朱丞相遇之，當燎其毛，王荊州見之，定探其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