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小伎

　　“文章一小伎，于道未為尊。”雖杜子美有激而云，然要為失言，不可以訓(xùn)。文章豈小事哉！《易·賁》之彖言：“剛?cè)峤诲e，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笨鬃臃Q帝堯煥乎有文章。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詩》美衛(wèi)武公，亦云有文章。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之圣賢，桀、紂、幽、厲之昏亂，非《詩》《書》以文章載之，何以傳？伏羲畫八卦，文王重之，非孔子以文章翼之，何以傳？孔子至言要道，托《孝經(jīng)》、《論語》之文而傳。曾子、子思、孟子傳圣人心學(xué)，使無《中庸》及七篇之書，后人何所窺門戶？老、莊絕滅禮學(xué)，忘言去為，而五千言與《內(nèi)篇》、《外篇》極其文藻。釋氏之為禪者，謂語言為累，不知大乘諸經(jīng)可廢乎？然則詆為小伎，其理謬矣！彼后世為詞章者，逐其末而忘其本，玩其華而落其實，流宕自遠(yuǎn)，非文章過也。杜老所云“文章千古事”，“已似愛文章”，“文章日自負(fù)”，“文章實致身”，“文章開宎（yāo）奧”，“文章憎命達(dá)”，“名豈文章著”，“枚乘文章老”，“文章敢自誣”，“海內(nèi)文章伯”，“文章曹植波瀾闊”，“庾信文章老更成”，“豈有文章驚海內(nèi)”，“每語見許文章伯”，“文章有神交有道”，如此之類，多指詩而言，所見狹矣！

　　三長月

　　釋氏以正、五、九月為“三長月”，故奉佛者皆茹素。其說云：天帝釋以大寶鏡，輪照四天下，寅、午、戌月，正臨南贍部洲，故當(dāng)食素以徽福。官司謂之“斷月”，故受驛券有所謂羊肉者，則不支。俗謂之“惡月”，士大夫赴官者，輒避之?；蛉艘灾^唐日藩鎮(zhèn)蒞事，必大享軍，屠殺羊豬至多，故不欲以其月上事，今之他官，不當(dāng)爾也。然此說亦無所經(jīng)見。予讀《晉書·禮志》，穆帝納后，欲用九月，九月是“忌月”?！侗饼R書》云高洋謀篡魏，其臣宋景業(yè)言：“宜以仲夏受禪。”或曰：“五月不可入官，犯之，終于其位?！本皹I(yè)曰：“王為天子，無復(fù)下期，豈得不終于其位乎？”乃知此忌相承，由來已久，竟不能曉其義及出何經(jīng)典也?！　⌒值苤蔽髟?br />
　　《秦少游集》中，有《與鮮于子駿書》云：“今中書舍人皆以伯仲繼直西垣，前世以來未有其事，誠國家之美，非特衣冠之盛也，除書始下，中外欣然，舉酒相屬。”予以其時考之，蓋元祐二年，謂蘇子由、曾子開、劉貢甫也。子由之兄子瞻，子開之兄子固、子宣，貢甫之兄原甫，皆經(jīng)是職，故少游有此語云。紹興二十九年，予仲兄始入西省，至隆興二年，伯兄繼之，乾道三年，予又繼之，相距首尾九歲。予作謝表云：“父子相承，四上鑾坡之直；弟兄在望，三陪風(fēng)閣之游?！北戎百t，實為遭際，固為門戶榮事，然亦以此自愧也。

　　續(xù)樹萱錄

　　頃在秘閣抄書，得《續(xù)樹萱錄》一卷，其中載隱君子元撰夜見吳王夫差，與唐諸詩人吟詠事。李翰林詩曰：“芙蓉露濃紅壓枝，幽禽感秋花畔啼，玉人一去未回馬，梁間燕子三見歸。”張司業(yè)曰：“綠頭鴨兒咂萍藻，采蓮女郎笑花老?！倍派崛嗽唬骸肮能币箲?zhàn)北窗風(fēng)，霜葉沿階貼亂紅?！比私匀?。杜工部曰：“紫領(lǐng)寬袍涌酒巾，江頭蕭散作閑人?！卑咨俑翟唬骸安灰蛩~辭林去，的當(dāng)山翁未覺秋?！崩钯R曰：“魚鱗甕空排嫩碧，露桂梢寒掛團(tuán)壁?！比私晕唇K篇。細(xì)味其體格語句，往往逼真。后閱《秦少游集》，有《秋興》九首，皆擬唐人，前所載咸在焉。關(guān)子?xùn)|為秦集序云“擬古數(shù)篇，曲盡唐人之體”，正謂是也。何子楚云：“《續(xù)直錄》乃王性之所作，而托名他人?！苯衿鋾庞腥?，其一曰賈博喻，一曰全若虛，一曰元撰，詳命名之義，蓋取諸子虛、亡是公云?！　○^職名存

　　國朝館閣之選，皆天下英俊，然必試而后命。一經(jīng)此職，遂為名流。其高者，曰集賢殿修撰、史館修撰、直龍圖閣、直昭文館、史館、集賢院、秘閣。次日集賢、秘閣校理。官卑者，曰館閣?？薄⑹佛^檢討，均謂之館職。記注官缺，必于此取之，非經(jīng)修注，未有直除知制誥者。官至員外郎則任子，中外皆稱為學(xué)士。及元豐官制行，凡帶職者，皆遷一官而罷之，而置秘書省官，大抵與職事官等，反為留滯。政和以后，增修撰直閣貼職為九等，于是材能治辦之吏、貴游乳臭之子，車載斗量，其名益輕。南渡以來，初除校書正字，往往召試，雖曰館職不輕界，然其遷敘，反不若寺監(jiān)之徑捷。至推排為郎，即失其故步，混然無別矣。

　　南宮適

　　南宮適問羿、奡（ao）不得其死，禹、稷有天下，言力可賤而德可貴。其義已盡，無所可答，故夫子俟其出而嘆其為君子，獎其尚德，至于再言之，圣人之意斯可見矣。然明道先生云：“以禹、稷比孔子，故不答?！狈洞靖敢詾橛?、稷有天下，故夫子不敢答，弗敢當(dāng)也。楊龜山云：“禹、稷之有天下，不止于躬稼而已，孔子未盡然其言，故不答。然而不正之者，不責(zé)備于其言，以沮其尚德之志也，與所謂‘雍之言然，則異矣?！庇韪`謂南宮之間，初無以禹、稷比孔子之意，不知二先生何為有是言？若龜山之語，淺之已甚！獨(dú)謝顯道云：“南宮適知以躬行為事，是以謂之君子。知言之要，非尚德者不能，在當(dāng)時發(fā)問間，必有目擊而道存，首肯之意，非直不答也?！逼湔f最為切當(dāng)。

　　吳王殿

　　漢高祖五年，以長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立番君吳芮為長沙王。十二年，以三郡封吳王濞，而豫章亦在其中。又趙佗先有南海，后擊并桂林、象郡。則芮所有，但長沙一郡耳。按芮本為秦番陽令，故曰番君。項羽已封為衡山王，都邾。邾，今之黃州也。復(fù)侵奪其地。故高祖徙之長沙而都臨湘，一年薨，則其去番也久矣。今吾邦猶指郡正廳為吳王殿，以謂芮為王時所居。牛僧孺《玄怪錄》載，唐元和中，饒州刺史齊推女，因止州宅誕育，為神人擊死，后有仙官治其事，云：“是西漢鄱陽王吳芮。今刺史宅，是芮昔時所居。”皆非也。

　　王衛(wèi)尉

　　漢高祖怒蕭何，謂王衛(wèi)尉曰：“李斯相秦皇帝，有善歸主，有惡自予，今相國請吾苑以自媚于民，故系治之?！毙l(wèi)尉曰：“秦以不聞其過亡天下，李斯之分過，又何足法哉！”唐太宗疑三品以上輕魏王，責(zé)之曰：“我見隋家諸王，一品以下皆不免其躓頓，我自不許兒子縱橫耳?！蔽亨嵐唬骸八甯咦娌恢Y義，寵縱諸子，使行非禮，尋皆罪黜，不可以為法，亦何足道?！庇^高祖、太宗一時失言，二臣能因其所言隨即規(guī)正，語意既直，于激切中有婉順體，可謂得諫爭之大義。雖微二帝，其孰不降心以聽乎！

　　前代為鑒

　　人臣引古規(guī)戒，當(dāng)近取前代，則事勢相接，言之者有證，聽之者足以鑒。《詩》曰：“殷鑒不遠(yuǎn)，在夏后之世?！薄吨軙吩唬骸敖裎┮髩嬝拭移淇刹淮箬b！”又曰：“我不可不鑒于有殷。”又曰：“有殷受天命，惟有歷年，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周公作《無逸》，稱商三宗。漢祖命群臣言吾所以有天下，項氏所以失天下，命陸賈著秦所以失天下。張釋之為文帝言秦、漢之間事，秦所以失，漢所以興。賈山借秦為喻。賈誼請人主引商、周、秦事而觀之。魏鄭公上書于太宗云：“方隋之未亂，自謂必?zé)o亂；方隋之未亡，自謂必?zé)o亡。臣愿當(dāng)今動靜以隋為鑒。”馬周云：“煬帝笑齊、魏之失國，今之視煬帝，亦猶煬帝之視齊、魏也?！睆埿刂G太宗治洛陽宮曰：“乾陽畢功，隋人解體，恐陛下之過，甚于煬帝。若此役不息，同歸于亂耳！”考《詩》、《書》所載及漢、唐諸名臣之論，有國者之龜鏡也，議論之臣，宜以為法。

　　治盜法不同

　　唐崔安潛為西川節(jié)度使，到官不詰盜。曰：“盜非所由通容，則不能為。”乃出庫錢置三市，置榜其上，曰：“告捕一盜，賞錢五百絡(luò)。侶者告捕，釋其罪，賞同平人?！蔽磶?，有捕盜而至者。盜不服，曰：“汝與我同為盜十六年，贓皆平分，汝安能捕我？”安潛曰：“汝既知吾有榜，何不捕彼以來？則彼應(yīng)死，汝受賞矣。汝既為所先，死復(fù)何辭？”立命給捕者錢，使盜視之，然后殺盜于市。于是諸盜與其侶互相疑，無地容足，夜不及旦，散逃出境，境內(nèi)遂無一人為盜。予每讀此事，以為策之上者。及得李公擇治齊州事，則又不然。齊素多盜，公擇痛治之，殊不止。他日得黠盜，察其可用，刺為兵，使直事鈴下。問問以盜發(fā)輒得而不衰止之故。曰：“此繇富家為之囊。便盜自相推為甲乙，官吏巡捕及門，擒一人以首，則免矣。”公擇曰：“吾得之矣。”乃令凡得藏盜之家，皆發(fā)屋破柱，盜賊遂清。予乃知治世問事，不可泥紙上陳跡。如安潛之法可渭善矣，而齊盜反恃此以為沉命之計，則變而通之，可不存乎其人哉！

　　和詩當(dāng)和意　　古人酬和詩，必答其來意，非若今人為次韻所局也。觀《文選》所編何劭、張華、盧諶、劉琨、二陸、三謝諸人贈答，可知已。唐人尤多，不可具載。姑取杜集數(shù)篇，略紀(jì)于此。高適寄杜公云：“愧爾東西南北人。”社則云：“東西南北更堪論。”高又有詩云：“草《玄》今已畢，此外更何言？”杜則云：“草《玄》吾豈敢，賦或似相如。”嚴(yán)武寄杜云：“興發(fā)會能馳駿馬，終須重到使君攤?！倍艅t云：“在沐旌麾出城府，草茅無逕欲教鋤?！倍殴膰?yán)詩云：“何路出巴山”，“重巖細(xì)菊斑，遙知簇鞍馬，回首白云間。”嚴(yán)答云：“臥向巴山落月時”，“籬外黃花菊對誰，跂馬望君非一度?！倍潘晚f迢云：“洞庭無過雁，書疏莫相忘。”迢云：“相憶無南雁，何時有報章？”杜又云：“雖無南去雁，看取北來魚?！惫芗亩旁疲骸按号d不知凡幾首？”杜答云：“藥里關(guān)心詩總廢?！苯匀珑娕驮谟荩╦u），叩之則應(yīng)，往來反復(fù)，于是乎有余味矣。

　　稷有天下

　　“稷躬稼而有天下”、“泰伯三以天下讓”、“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皆以子孫之事追言之。是時，稷始封于部，古公方邑于梁山之下，文王才有岐周之地，未得云天下也。禹未嘗躬稼，因稷而稱之。

　　一世人材　　一世人材，自可給一世之用。茍有以致之，無問其取士之門如何也。今之議者，多以科舉經(jīng)義；詩賦為言，以為詩賦浮華無根抵，不能致實學(xué)，故其說常右經(jīng)而左賦。是不然。成周之時，下及列國，皆官人以世。周之劉、單、召、甘，晉之韓、趙、荀、魏，齊之高、國、陳、鮑，衛(wèi)之孫、寧、孔、石，宋之華、向、皇、樂，鄭之罕、駟、國、游，魯之季、孟、臧、展，楚之斗、蒍、申、屈，皆世不乏賢，與國終畢。漢以經(jīng)術(shù)及察舉，魏、晉以州鄉(xiāng)中正，東晉、宋、齊以門第，唐及本朝以進(jìn)士，而參之以任子，皆足以盡一時之才。則所謂科目，特借以為梯階耳！經(jīng)義、詩賦，不問可也。

　　王逢原

　　王逢原以學(xué)術(shù)，邢居實以文采，有盛名于嘉祐、元豐間。然所為詩文，多怨抑沉憤。哀傷涕位，若辛苦憔悴不得其平者，故皆不克壽，逢原年二十八，居實才二十。天界其才而嗇其壽，吁，可惜哉！

　　吏文可笑

　　吏文行移，只用定本，故有絕可笑者。如文官批書印紙，雖宮、觀、岳、廟，亦必云不曾請假；或已登科級，見官臺省清要，必云不曾應(yīng)舉若試刑法。予在西掖時，漢州申顯惠侯神，頃系宣撫司便宜加封昭應(yīng)公，乞換給制書。禮、寺看詳，謂不依元降指揮于一年限內(nèi)自陳，欲符下漢州，告示本神知委。予白丞相別令勘當(dāng)，乃得改命。淳熙六年，予以大禮恩澤改奏一歲兒，吏部下饒州，必欲保官狀內(nèi)聲說被奏人曾與不曾犯決笞，有無翦刺，及曾與不曾先經(jīng)補(bǔ)官因罪犯停廢，別行改奏；又令供與予系是何服屬。父之于子而問何服屬，一歲嬰兒而問曾與不曾入仕坐罪，豈不大可笑哉！

　　靖康時事

　　鄧艾伐蜀，劉禪既降，又敕姜維使降于鐘會，將士咸怒，拔刀斫石。魏圍燕于中山既久，城中將士皆思出戰(zhàn)，至數(shù)千人，相率請于燕主，慕容隆言之尤力，為慕容麟沮之而罷。契丹伐晉連年，晉拒之，每戰(zhàn)必勝。其后，杜重威陰謀欲降，命將士出陳于外，士皆踴躍，以為出戰(zhàn)，既令解甲，士皆慟哭，聲振原野。予頃修《靖康實錄》，竊痛一時之禍，以堂堂大邦，中外之兵數(shù)十萬，曾不能北向發(fā)一矢、獲一胡，端坐都城，束手就斃！虎旅云屯，不聞有如蜀、燕、晉之憤哭者。近讀《朱新仲詩集》，有《記昔行》一篇，正敘此時事。其中云：“老種憤死不得戰(zhàn)，汝霖疽發(fā)何由痊？”乃知忠義之士，世未嘗無之，特時運(yùn)使然耳。

　　并韶

　　梁武帝時，有交趾人并韶者，富于詞藻，詣選求官，而吏部尚書蔡搏以并姓無前賢，除廣陽門郎。韶恥之，遂還鄉(xiāng)里謀作亂。夫用門地族望為選舉低昂，乃晉、宋以來弊法，蔡搏賢者也，不能免俗，何哉？

　　讖緯之學(xué)

　　圖讖星緯之學(xué)，豈不或中，然要為誤人，圣賢所不道也。畦孟睹公孫病己之文，勸漢昭帝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不知宣帝實應(yīng)之，孟以此誅?？孜跸戎挝牡鄣溒鸸侨?，江州當(dāng)出天子，故謀立江州刺史彭城王，而不知孝武實應(yīng)之，熙先以此誅。當(dāng)涂高之讖，漢光武以詰公孫述，袁術(shù)、王浚皆自以姓名或父字應(yīng)之，以取滅亡，而其兆為曹操之魏。兩角犢子之讖，周子諒以劾牛仙客，李德裕以議牛僧孺，而其兆為朱溫。隋煬帝謂李氏當(dāng)有天下，遂誅李金才之族，而唐高祖乃代隋。唐太宗知女武將竊國命，遂濫五娘子之誅，而阿武婆幾易姓。武后謂代武者劉，劉無強(qiáng)姓，殆流人也，遂遣六道使悉殺之，而劉幽求佐臨淄王平內(nèi)難，韋、武二族皆殄滅。晉張華、郭璞，魏崔伯深，皆精于天文卜筮，言事如神，而不能免于身誅家族，況其下者乎！

　　真假皆妄

　　江山登臨之美，泉石賞玩之勝，世間佳境也，觀者必曰如畫。故有“江山如畫”?！疤扉_圖畫即江山”，“身在畫圖中”之語。至于丹青之妙，好事君子嗟嘆之不足者，則又以逼真目之。如老杜“人間又見真乘黃”，“時危安得真致此”，“悄然坐我天姥下”，“斯須九重真龍出”，“憑軒忽若無丹青”，“高堂見生骼”，“直訝杉松冷”，“兼疑菱荇香”之句是也。以真為假，以假為真，均之為妄境耳。人生萬事如是，何特此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