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艷異編卷三十·妓女部五

艷異編 作者:明·王世貞


義娼傳?

義娼者,長沙人也,不知其姓氏,家世娼籍。善謳,尤喜秦少游樂府。得一篇,輒手筆口詠不置。久之,少游坐鉤黨南遷,道長沙,訪潭土風(fēng)俗、妓籍中可與言者?;蜓枣?,遂往焉。

少游初以潭去京數(shù)千里,其俗山獠夷陋,雖聞娼名,意甚易之。及見,觀其姿容既美,而所居復(fù)瀟灑可人,意以為非惟自湖外來所未有,雖京洛間亦不易得。坐語間,顧見幾上文一編,就視之,目曰《秦學(xué)士詞》。因取竟閱,皆己平日所作者。環(huán)視無他文。少游竊怪之,故問曰:“秦學(xué)士何人也?若何自得其詞之多?”娼不知其少游也,即具道所以。少游曰:“能歌乎?”曰:“素所習(xí)也?!鄙儆斡婀衷唬骸皹犯?,無慮數(shù)百,若何獨(dú)愛此乎?不惟愛之,而又習(xí)之、歌之。若素愛秦學(xué)士者,彼秦學(xué)士亦嘗遇若乎?”曰:“妾僻陋在此,彼秦學(xué)士京師貴人也,焉得至此?藉令至此,豈顧妾哉!”少游乃戲曰:“若愛秦學(xué)士,徒悅其詞爾!若使親見容貌,未必然也?!辨絿@曰:“嗟呼!使得見秦學(xué)士,雖為之妾御,死復(fù)何恨?!鄙儆尾炱湔Z誠,因謂曰:“若欲見秦學(xué)士,即我是也。以朝命貶黜,因道而來此爾?!辨酱篌@,色若不懌者。稍稍引退,人謂母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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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頃,媼出設(shè)位,坐少游于堂。娼冠彼立階下,北面拜。少游起且避,媼掖之坐,以受拜。已且張筵飲,虛左席,示不敢抗。母子左右侍觴。酒一行,率歌少游一闋以情之,卒飲甚歡,比夜乃罷。止少游宿。裳枕席褥必躬設(shè)。夜分寢定,娼乃寢。平明先起,飾冠彼,奉沃,立帳外以待。少游感其意,為留數(shù)日。娼不敢以宴惰見,愈加敬禮。將別,囑曰:“妾不肖之身,幸侍左右。今學(xué)士以王命,不可久留,妾又不敢從行,恐重以為累,惟誓潔身以報。他日北歸,幸一過妾,妾愿畢矣?!鄙儆卧S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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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別數(shù)年,少游竟死于藤。娼雖處風(fēng)塵中,為人婉娩,有氣節(jié),既與少游約,因閉門謝客,獨(dú)與媼處。官府有召,辭不獲,然后往,誓不以此身負(fù)少游也。一日,晝寢寤,驚泣曰:“吾自與秦學(xué)士別,未嘗見夢。今夢來別,非吉兆也。秦其死乎?”亟遣仆順途覘之。數(shù)日得報,秦果死矣。乃謂媼曰:“吾昔以此身許秦學(xué)士,今不可以死故背之?!彼焖シ愿?。行數(shù)百里,遇于旅館。將人,門者御焉。告之故,而后人,臨其喪,拊棺繞之三周,舉聲一慟而絕。左右驚救,已死矣。湖南人至今傳之以為奇事。?京口人鍾鳴將之常州校官,以聞于郡守李次山結(jié),既為作傳,又系贊曰:“娼慕少游之才,而卒踐其言,以身事之,而歸死焉。不以存亡間,可謂義娼矣。世之言娼者,徒日下流不足道,嗚呼!今夫士之潔其身以許人,能不負(fù)其死,而不愧于娼者,幾人哉?娼雖處賤而節(jié)義若此。然其處朝廷、處鄉(xiāng)里、處親識僚友之際,而士君子其稱者,乃有愧焉。則娼之義豈可薄耶?”詩曰:“采葑采菲,無以下體”。予聞李使君結(jié)言。其先大父往持節(jié)湖湘間,至長沙,聞娼之事,而嘆異之,惜其姓氏之不傳云。復(fù)書長句于后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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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之南瀟湘浦,佳人娟娟隔秋渚。?
門前冠蓋但如云,玉貌當(dāng)年誰為主。?
風(fēng)流學(xué)士淮海英,解作多情斷腸句。?
流傳往往過湖嶺,未見誰知心已赴。?
舉首卻在天一方,直北中原數(shù)千里。?
自憐容華能幾時,相見河清不可俟。?
北來遷客古藤州,渡湘獨(dú)吊長沙傅。?
天涯流落行路難,暫解征鞍聊一顧。?
橫波不作常人看,邂逅乃慰平生慕。?
蘭堂置酒羅饈珍,明燭燒膏為延佇。?
清歌宛轉(zhuǎn)繞梁塵,博山空蒙散煙霧。?
雕床斗帳芙蓉褥,上有鴛鴦合歡被。?
紅顏深夜承宴娛,玉筍清晨奉巾履。?
匆匆不盡新知樂,惟有此身為君許。?
但說恩情有重來,何期不別歲將暮。?
午枕孤眠魂夢驚,夢君來別如平生。?
與君已別復(fù)何別,此別元乃非吉征。?
萬里海風(fēng)掀雪浪,魂招不歸竟長往。?
效死君前若不知,向來宿約期無爽。?
君不見,二妃追舜號蒼梧,恨染湘竹終不枯。?
無情湘水自東注,至今斑筍盈江隅。?
屈原九歌豈不好,煎膠續(xù)弦千古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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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試作義娼傳,尚使風(fēng)期后來見?!?br />
吳女盈盈?

魏人王山,能為詩,標(biāo)韻清卓。因省試下第,薄游東海。值吳女盈盈者來,年才十六,善歌舞,尤工彈箏,容色甚冶。詞翰情思,翹翹出群。少年子爭登其門,不惜金帛。盈遴選佳偶,乃許一笑。府守田龍召使侍宴,山預(yù)其列,相得于樽俎之間,從之忻處累月。山告歸,盈垂泣悲啼,不能自止。明年,寄《傷春曲》示山,其詞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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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菲時節(jié),花壓枝折。蜂蝶撩亂,欄檻光發(fā),一旦碎花魂,葬花骨,蜂兮蝶兮何不來,空使雕欄對寒月。??
山作長歌答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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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風(fēng)艷艷桃李松,花木春人屠酥濃。?
龍腦透縷鮫綃紅,鴛鴦十二羅芙蓉。?
盈盈初見十五六,眉試青膏鬢垂綠。?
道字不正嬌滿懷,學(xué)得襄陽大堤曲。?
阿母偏憐掌上看,自此風(fēng)流難管束。?
鶯啄含桃未咽時,便念郎詩風(fēng)動竹。?
日高一丈綠窗曉,啼鳥壓花新睡短。?
膩云纖指掩還偏,半被可憐留翠晚。?
淡黃衫袖仙衣輕,紅玉欄桿粉妝淺。?
酒痕落腮梅忍寒,春羞入目橫波滟。?
一縷未消山枕紅,斜睇整衣移步懶。?
才如韓壽潘安亞,擲果偷香心暗嫁。?
小花靜院酒闌珊,別有私言銀燭下。?
簾旌浪皺金泥額,六尺牙床羅帳窄。?
釵橫啼笑兩不分,歷盡風(fēng)波腰一捻。?
若教飛上九天歌,一聲自可傾人國。?
嬌多必是春工與,才能動人情幾許。?
前年按舞使君筵,眸蹙忍羞頭不舉。?
鳳凰蕭冷曲成遲,凝醉桃花遇風(fēng)雨。?
阿盈阿盈聽我語,勸君休向陽臺住。?
一生已有楚王憐,宋玉多才誰解賦。?
洛陽無限青樓女,袖掩紅牙金鳳縷。?
春衫粉面誰家郎、只把黃金買歌舞。?
就中薄幸五陵兒,一日憐新棄如土。?
云零雨落正堪悲,空人他人夢來去。?
浣花溪上海棠灣,薛濤朱戶皆金環(huán)。?
韋皋筆逸玳瑁落,張祜盞滑琉璃干。?
壓倒念奴價百倍,興來奇怪生毫端。?
醉目見紙聊一掃,落花飛雪已漫漫。?
夢得見之為改觀,樂天更敢尋常看。?
花開不肯下翠幕,竟日渲赫羅雕鞍。?
掃眉涂粉至七十,老大始頂富蒲冠。?

(壽七十始頂菖蒲冠,學(xué)謝自然上升之術(shù))?

至今愁人錦江口,秋蚤露草孤墳寒。?
盈盈大雅真可惜,爾生此后不可得。?
滿天風(fēng)月獨(dú)倚欄,醉岸濃云呼佚墨。
久之不見予心憶,高城去天無幾尺。?
斜陽銜山云半紅,遠(yuǎn)水無風(fēng)天一碧。?
望眼空遙沉翠翼,銀河易闊天南北。?
瘦盡休文帶眼移,忍向小樓清淚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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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明年,山適淄川,遇王通判于邸舍,出盈盈札欲偕游東山,紙尾一詞云:??

枝上差差綠,林中簌簌紅,?
已嘆芳菲盡,安能樽俎空。?
君不見,銅駝茂草長安東,?
金鑣玉勒雪花驄。?
二十年前乃俠小,累累昨日成衰翁。?
幾時滿飲流霞鐘,共君倒在夕陽中。??

時方初夏,山以病不克赴其約。秋中又如山東,盈已死。王通判謂山曰:“子去后,盈若平居醉臥,夢紅裳美人手執(zhí)一紙書,告曰:玉女命汝掌文犢。及覺,泣以白母云:予不復(fù)久居人間矣。他日可訪我于東山。遂嗚咽流涕,其夕即卒?!蓖趺阶骶涞踔I搅①x三章,其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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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花紅死睡初醒,一枕孤清病客情。?
海上有山同大夢,人間無路可長生。?
乾坤眼闊成新恨,風(fēng)月人歸似舊情。?

漢殿香消春寂寂,夕陽無語下西城。其二云:?弦絕秦箏鏡掩塵,細(xì)腰休舞風(fēng)凰茵。?
一技濃艷埋香上,萬顆珍珠滴繡中。?
行雨不歸魂夢斷,落花難伴綺羅春。?
漢皇甲帳當(dāng)年意,縱有芳魂不是真。??
其三云:?
小巷朱橋花又春,洞房何事不歸云。?
二年中過曾攜手,今日重來忽見墳。?
香魄已飛天上去,鳳蕭猶似月中聞。?
縱然卻入襄王夢,會向陽臺憶使君。??
后五年,山游奉符,與同志登岱岳,至絕頂玉女池。追思故昔盈盈之夢,徘徊池側(cè),心思神會。因題于石曰:??
浮世繁華一夢休,登臨因憶昔年游。?
人歸依舊野花笑,玉冷幾經(jīng)墳樹秋。?
風(fēng)月過情須感慨,江山多恨即遲留。?
如今縱擬夸才思,事往情多特地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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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曰:?

柳枝黃盡杏花新,山翠無非昔日春。?
花色笑春渾似醉,寂寥惟少賞花人。?
憶昔閑妝淡?衣,一枝紅拂牡丹微。?
無端不入襄王夢,為雨為云各處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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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歸,就次遂夢游日觀峰,比見石上大字,筆跡類盈書,一詩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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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闕珠宮鎖亂霞,長生未曉棄繁華。?
斷元方朔人間信,遠(yuǎn)阻麻姑洞里家。?
累劫遙翻滄海水,深春難謝碧桃花。?
紫臺未隱瑤池闊,鳳小龍嬌日又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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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了已寤,此夕昏醉惘惘,有女奴來召,至一溪洞門,碧衣短鬟出邀。入宮中,一女子玉冠黃帔,衣絳綃裳容。山趨拜,女遽起止之。揖升階。少選,盈與一女偕至,微笑曰:“為雨為云各處飛,何乃尤人如此也!”遂命進(jìn)酒。各有賦詠。夕已深。二女曰:“盈盈雅故,可以即臥。”聞雞唱起,復(fù)置酒珍重語別。山辭訣,恍然出洞,但蒼崖古木,非向所歷,感之而返。?

吳淑姬 嚴(yán)蕊?

湖州吳秀才女,慧而能詩詞,貌美家貧,為富氏子所據(jù)?;蛲犊?,訴其奸淫。王龜齡為太守,逮系司理獄。既伏罪,且受徒刑。郡僚相與詣理院觀之,仍具酒,引使至席,風(fēng)格傾一坐。遂命脫伽侍飲,諭之曰:“知汝能長短句。宜以一章自詠,當(dāng)宛轉(zhuǎn),白待制,為汝解脫。不然危矣?!迸凑堫}。時冬未雪消,春日且至,令道此景,作長短句。令捉筆,立成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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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霏霏,雨霏霏,?
雪向梅花枝上堆。?
春從何處歸?醉眼開,?
睡眼開,疏影橫斜安在哉??
從教塞管催。??諸客賞嘆,為之盡歡。明日以告王公,言其冤。王淳直,不疑人欺,亟使釋放。其后無人肯禮娶,周介卿石之子,買以為妾,名曰淑姬。王三恕時為司戶攝理,正治此獄,小詞藏其處。?

又,臺州官妓嚴(yán)蕊,兀有才恩而通書博古。唐與正為守,頗屬目。朱無晦提舉浙東,按部發(fā)其事,捕蕊下獄。杖其背,猶以為伯伍行杖輕,復(fù)押至?xí)僬摏Q。蕊墮酷刑而系樂籍如故。岳商卿霖提點(diǎn)刑獄,因疏決至臺。蕊陳狀乞自便。岳令作詞,應(yīng)聲口占云:??

不是愛風(fēng)塵,似被前身誤。?
花落花開自有時,總是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岳即判令從良。

徐蘭?淳?間,吳妓徐蘭,擅名一時。吳興烏墩鎮(zhèn),有沈承務(wù)者,其家巨富,慕其名,遂駕大舟往游焉,徐知其富,初至,則館之別室,開宴命樂,極其精腆。至次日,復(fù)以精縑制新衣一襲奉之。至于輿臺,各有厚犒。如此兼旬日,未嘗略有需索。沈不能自己,以白金五百星,并彩縑百匹饋之。凡留連半年,靡金錢數(shù)百萬而歸。于是,徐蘭之聲,播于浙右。豪族少年無不趨其門者。其家雖不甚大,然堂館曲折華麗,亭檄園池,無不奇美。以錦瀕為地衣,乾紅四緊紗為單裳,綃金帳幔。侍婢執(zhí)樂者十余輩,金銀寶玉器玩,名人書畫,飲食受用之類,莫不精妙,遂為三吳之冠。其后,死,葬于虎丘。太學(xué)生邊云遇作葬銘云:??“此亦娼中之貴者。其后如富沙之唐娟、魏華、蘇翠,京口之邢蕊、韓香,越之楊花、繆翠,皆以色藝名,士大夫之不自檢者,往往為其所污,屢見白簡云?!?br />
謝希孟?

謝希孟者,陸象山門人也。少豪俊,與妓陸氏狎。象山責(zé)之,希孟但敬謝而已。他日復(fù)為妓造鴛鴦樓,象山又以為言。希孟謝曰:“非特建樓,且為作記。”象山喜其文,不覺曰:“樓記云何?”即占首句云:“自遜、抗、機(jī)、云之死,而天地英靈之氣,不鐘于男子而鐘于婦人?!毕笊侥?,知其侮也。一日,雙槳浪花平,夾岸青山鎖。?

你自歸家我自歸,說著何如過。?我斷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將你從前與我心,再傍他人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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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娟?蘇小娟,錢塘名娼也??←惞ぴ姟F滏⑴闻?,與太學(xué)生趙不敏甚洽。久之,不敏日益貧,盼周給之,使篤于業(yè)。遂捷南省,得官,授襄陽府司戶。盼奴未落籍,不得偕老。不敏赴官三載,想念成疾而卒。有祿俸余貨,矚其弟趙院判均分之:一以膳院判,一以送盼奴。且言盼奴有妹小娟,俊雅能吟,可謀致之,佳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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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判如言,至錢塘。托宗人伴錢唐者,召盼奴。其家云,盼奴一月前死矣。小娟亦為盼奴所歡,以于潛官絹,誣攀系府獄。從獄中召小娟出,詰之曰:“汝誘商人官絹百匹,何以償之?”小娟叩頭,言:“此亡姊盼奴事,乞賜周旋。非惟小娟感荷更生,盼奴亦蒙恩泉下也?!毕财滢o宛順,因問:“汝識襄陽趙司戶否?”小娟曰:“趙君司戶未仕時,與姊盼奴交好。后中科,授官去。盼奴相思致疾而死?!卑樵唬骸摆w司戶亦謝世矣。遣人附一緘,及物一罨,外有其弟院判一緘,付爾開之?!毙【曜灾^不識院判何人,及拆書,惟一詩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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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時名妓鎮(zhèn)東吳,不好黃金只好書。?
借問錢塘蘇小小,風(fēng)流還似大蘇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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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娟得詩默然。索和之,小娟以不能辭。強(qiáng)之,且曰:“不和,即償官絹?!毙【瓴坏靡?,索紙援筆書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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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住襄江妾住吳,無情人寄有情書。?
當(dāng)年若也來相訪,還有于潛絹也無。?

大喜,盡以所寄物與之,免其償絹,且為脫籍,歸院判,偕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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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師兒?

淳熙初,行都角妓陶師兒,與蕩子王生狎,甚相眷戀。為惡姥所間,不盡綢繆。一日,王生拉師兒游西湖,惟一婢一仆隨之。尋常游湖者,逼暮即歸。是日,王生與師兒有密誓,特故盤桓,比夜繞岸,則城門鎖,不可人矣。王生謂仆曰:“月色甚佳,清泛可不再乎!”市酒肴復(fù)游湖中。迤邐更闌,舉舟倦寢,舟泊凈慈寺藕花深處。王生、師兒相抱投入水中,舟人驚救不及,死。都人作“長橋月、短橋月”以歌之,其所乘舟竟為棄物,經(jīng)年無敢登者。?

居地何,值禁煙節(jié)序,士女闐沓,舟發(fā)如蟻。有妙年者,外方人也。登豐樂樓,目擊畫肪紛壇,起夷猶之興,欲買舟一游。會日已亭午,雖蓮肪、漁艇,亦無泊崖者,止前棄舟在焉。人有以王、陶事告者,士人笑曰:“大佳,大佳,正欲得此?!奔淳弑?cè)酥郏橛挝骱?,曲盡歡而歸。自是人皆喜談,爭求售之,殆無虛日,其價反倍于他舟。?

陳詵?

湘人陳詵,登第,授岳陽教官。夜逾墻與妓江柳狎,頗為人所知。時盂之經(jīng)過岳,聞其故。一日,公宴,江柳不侍。呼至,杖之,文其眉鬢問以“陳詵”二字,乃押隸辰州。妓之父母詣學(xué)宮咎詵云:“自岳去辰八百里,且求資糧?!标惽移一冢榔渌?,及資衣物,得千緡。以六百贈柳,余付監(jiān)押吏卒,令善視。且以詞餞別,云:??
鬢邊一點(diǎn)似飛鴉,休把翠鈿遮。?
二年三載,千闌百就,今日天涯。?
楊花又逐東風(fēng)去,隨分入人家。?
要不思量,除非酒醒,休照菱花。??

柳將行,會陸云西以荊、湖制司干官,奉檄至岳。與陳有故。將至,陳先出迎,以情告陸。陸即取空名制于填陳姓名,檄入制幕,既而并迎。陸入,即開宴。陸曰:“聞籍中有江柳者,善謳,誰是也?”孟即呼至。柳花鈿隱眉間所文。飲間,陸越語孟曰:“能以柳見予否?”孟曰:“惟命?!标懶υ唬骸熬胁荒苋菀魂惤?,豈能與我!”孟因敘詵之過,陸嘆慨。既而終席,陸呼柳問其事,柳出洗別詞,陸大嗟賞,而再登席。陸舉詞示孟,且消之曰:

“君試目此作,可謂不知人矣!今制司檄洗人幕,將若之何?”孟求解于陸,并召詵同宴。明日,列薦詵,且除柳名。陸遂將詵如江陵,見之閫公秋壑,伸充幕僚。詵不特洗一時之辱,且有幸進(jìn)之喜。至今巴陵傳為佳話焉。?
符郎?京師孝感坊,有邢知縣、單推官,并門居,邢之妻,即單之妹。單有子名符郎,邢有女名春娘,年齒相上下,在襁褓中已議婚。宣和丙午夏,邢摯家赴鄧州順陽縣官守。單亦舉家往揚(yáng)州待推官缺。約官滿日歸成婚。?

是冬,戎寇大擾,邢夫妻皆遇害。春娘為賊所虜,轉(zhuǎn)賣在全州娼家,名楊玉。春娘十歲時,已能誦《語》、《盂》、《詩》、《書》,作小詞。至是娼嫗教之,樂色事藝,無不精絕。每公庭侍宴,能將舊詞更改,皆切情境。玉為人體態(tài),容貌清秀,舉措閑雅,不事持口吻以相嘲謔,有良人風(fēng)度,前后守伴皆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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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推官渡江,累遷至郎官,與邢聲跡不相聞。紹興初,符郎受父蔭,為全州司戶。是時一州官屬,惟司戶年少。司戶見楊玉,甚慕之,但有意而未有因。司理與司戶,契分相投,將與之為地,而太守嚴(yán)明,未敢。居二年,會新守至,守與司理有舊。司戶又每蒙前席。于是司理置酒請司戶,只點(diǎn)楊玉一名抵候。酒半酣,司戶佯醉嘔吐。但息于書齋。司理令楊玉侍奉藥酒湯飲,固得一夜會,以遂所欲。司戶褒美楊玉,謂其知書多才藝,因曰:“汝似是一個名公苗裔,但不可推究,果是何人?”玉羞愧曰:“妾本是宦族,流落在此,非楊嫗所生也?!彼緫粢騿柶涓甘呛喂俸涡?。玉涕位曰:“妾本姓邢,在京師孝感坊居住,幼年許與舅之子結(jié)婚。父授鄧州順陽縣令。不幸父母皆遭寇殞命,妾被人掠賣至此?!彼緫魪?fù)問曰:“汝舅何姓何官,其子何名?”玉曰:“舅姓單,是時得揚(yáng)州推官。其子名符郎,今不知存亡如何?!币虼笪幌?,司戶為慰勞之曰:“汝即日鮮衣美食,時官皆愛重,而不有輕賤,有何不可?”玉曰:“妾聞女子生而愿為之有家,若嫁一小民,布裙短衾,輟寂飲水,亦是人家媳婦。今在此中,迎新送故,是何情緒!”司戶心知其為春娘也,然未有所處,而未敢言。后一日,司戶置酒回司理,復(fù)召楊玉佐樽。遂不復(fù)與狎呢。因好言正色問曰:“汝前日言,為小民婦亦所甘心。我今喪偶,猶虛正室,汝肯隨我乎?”玉曰:“豐衣足食,不用送往迎來,此亦妾所愿也。但恐新孺人歸,不能相容。若見有孺人,妾自去稟知,一言決矣?!彼緫糁鋹猴L(fēng)塵,出于誠心,乃發(fā)書告其父。?

初,靖康之未,邢有弟號四承務(wù),渡江居臨安,與單往來。單時在省為郎官。乃使四承務(wù)具狀,經(jīng)朝廷,徑送全州,乞歸良續(xù)舊婚。符既下籍,單又致書與太守。四承務(wù)自赍符并單書到全州。司戶請司理召玉,告之以實(shí),且戒以勿泄。后日,司戶自袖其父書并省符見太守,守曰:“此美事也,敢不如命。”既而,至日中,文引不下。司戶疑有他變,密使人探之,見廚司正鋪排開宴。司戶曰:“此老尚作少年態(tài)耶!然錯處非一拍,此亦何足恤也?!奔榷贄钣耢蠛颍煌ㄅ卸?。酒半席,大守謂玉曰:“汝今為縣君矣,何以報我?”玉答曰:“妾一身皆判府之賜,所謂生死而肉骨也。又何以報!”太守乃挹持之,謂曰:“雖然,必有以報我?!蓖ㄅ衅鹆?,正色謂太守曰:“昔為吾州弟子,今是司戶孺人,君子進(jìn)退當(dāng)以札?!碧??謝曰:“老夫不能忘情,非判府之言,不知其為過也?!蹦肆钗迦苏?,與諸女同處。卻召司理、司戶,四人同坐至天明,極歡而罷。晨朝視事,下文引告翁媼,翁媼出其不意,號哭而來曰:“養(yǎng)女十余年,用盡心力,人更不得相別?!贝耗锍鲋I之曰:“吾夫妻相尋得著,亦是好事。我十年雖汝恩養(yǎng),然所積金帛亦多,足為汝養(yǎng)老之計?!眿灙q號哭不已,太守叱之使去。既而大守使州司人,從內(nèi)宅異玉出,與司戶同歸衙。司理為媒,四承務(wù)為主,如式成禮。任將滿,春娘謂司戶曰:“妾失身風(fēng)塵,亦荷翁媼愛育,亦有義姊妹中情分厚者。今既遠(yuǎn)去,終身不相見,欲具少酒食,與之話別如何?”司戶曰:“汝事,一州之人,莫不聞之,胡可隱諱,此亦何害?!贝耗锼熘镁契?,就會勝寺,請翁媼及同列者十余人會飲。酒酣,有李英者,本與春娘連名,其樂色皆春娘教之,常呼為姊,情極相得,忽起持春娘手曰:“姊今超脫出青云之上,我沉淪糞土中,無有出期?!彼焓晳Q哭,春娘亦哭。李英針線妙絕,春娘曰:“我司戶正少一針線人。但吾妹平日與我一等人,今豈能為我下耶?”英曰:“我在風(fēng)塵中,常退姊一步,況今日有云泥之隔,嫡庶之異,若得姊為我方便,得脫此一門路,是一段陰德事。若司戶左右要針線人,姊得我為之,則素相諳委,勝如生分人也。”春娘歸,以語司戶。不許,曰:“一之為甚,其可再乎!”既而,英屢使人來促。司戶不得已,拼一失色懇告太守,太守曰:“君欲一箭射雙雕耶!敬當(dāng)奉命,以贖前此通判所責(zé)之罪?!?

司戶挈春娘歸,舅妗見之,相持大哭。既而問李英之事,遂責(zé)其子曰:“吾至親骨肉,流落失所,理當(dāng)收拾,又更旁及外人,豈得已而不可已耶?”司戶惶恐,欲令其改嫁。其母見李氏小心婉順,遂留之。居一年,李氏生男,邢氏養(yǎng)為已子。符郎名飛英,字騰實(shí),罷全州幕職,歷令丞。每有不了辦公事,上司督責(zé),聞有此事,以為知義,往往多得解釋。紹興乙亥歲,事夔奉詞,寄居武陵,邢李皆在側(cè)。每對士大夫具言其事,無所隱諱,人皆義之。?王魁?

王魁下第失意,入山東萊州。友人招游北市。深巷小宅,有婦絕艷,酌酒曰:“某名桂英,酒乃天之美祿。足下得桂英而飲天祿,明春登第之兆?!蹦巳眄?xiàng)羅巾請詩。生題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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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氏筵中間雅唱,何人冥玉在簾幃。?
一聲透過秋空碧,幾片行云不敢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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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曰:“君但為學(xué),四時所需,我為辦之?!庇墒强ツ簛怼?br />?
逾年,有詔求賢,桂為辦西游之用。將行,至州北望海神廟,盟曰:“吾與桂英,誓不相負(fù)。若生離異,神當(dāng)殛之。”魁至京門,寄詩曰:??琢月磨云輸我輩。都花占柳是男兒。?
前春我若功成去,好養(yǎng)鴛鴦作一池。??
后唱第為天下第一。?

魁私念,科名若此,以一娼玷辱,況家有嚴(yán)君不容也,不復(fù)與書。桂寄詩曰:??夫貴婦榮千古事,與君才貌各相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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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曰:?

上都梳洗逐時宜,料得良人見即思。?
早晚歸來幽閣內(nèi),須教張敞畫新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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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曰:?

上國笙歌錦繡鄉(xiāng),仙郎得意正疏狂。?
誰知憔悴幽閨客,日覺春衣帶系長。??魁父約崔氏為親。授徐州僉判。桂喜曰:“徐此去不遠(yuǎn),當(dāng)使人迎我矣?!鼻财统謺?阶鴱d決事,大怒,叱書不受。桂曰:“魁負(fù)我如此,當(dāng)以死報之?!睋]刀自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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魁自南都試院,有人自燭下出,乃桂也。魁曰:“汝固無恙乎?”桂曰:“君輕恩薄義,負(fù)誓渝盟,使我至此!”魁曰:“我之罪也!為汝飯僧,誦佛書,多焚紙錢,舍我可乎?”桂曰:“得君之命乃止,不知其他也!”魁欲自刺。母曰:“汝何悖亂如此?”魁曰:“日與冤會,逼迫以死?!蹦刚俚朗狂R守素屢醮。守素夢至官府,魁與桂發(fā)相系而立。有人戒曰:“汝知,則勿復(fù)醮也?!焙髷?shù)日,魁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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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天游?詹天游,名玉可,字大。風(fēng)流才思,不減昔人。故宋駙馬楊震有十姬,皆絕色,名粉兒者尤勝。一日,召天游宴,盡出諸姬佐觴,天游屬意于粉兒,口占一詞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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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青山兩黛春,嬌羞一點(diǎn)口兒櫻。?
一梭兒玉一窩云,白藕香中見西子,?
玉梅花下遇昭君,不曾真?zhèn)€也銷魂。??

楊遂以粉兒贈之,曰:“請?zhí)煊握鎮(zhèn)€銷魂也?!焙鬄楹擦謱W(xué)士熊納齋嘗以軟香遺之。因作《慶清朝慢》以謝,極形容之至。詞曰:??

紅雨?duì)庡?,芳塵生潤,將春都揉成泥。分明蕙風(fēng)薇露,持搦花枝??羁詈顾洲雇?,嬌羞無奈,溫云處癡。偏廝稱,霓裳霞佩,玉骨冰肌。梅不似,蘭不似,風(fēng)流處,那更著意閑時。驀地生綃扇底,嫩涼浮動好風(fēng),微醉得渾無氣力。海棠一色睡胭脂,閑滋味,人花氣,韓壽爭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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