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邠廬抗議 清 馮桂芬
自序
曾文正公復馮宮允書
公黜陟議
汰冗員議
免回避議
厚養(yǎng)廉議
許自陳議
復鄉(xiāng)職議
省則例議
易吏胥議
折南漕議
利淮鹺議
改土貢議
罷關(guān)征議
節(jié)經(jīng)費議
籌國用議
杜虧空議
復陳詩議
變科舉議
改會試議
廣取士議
停武試議
減兵額議
嚴盜課議
制洋器議
善馭夷議
采西學議
重專對議
變捐例議
繪地圖議
興水利議
均賦稅議
稽旱潦議
改河道議
重酒酤議
收貧民議
勸樹桑議
壹權(quán)量議
稽戶口議
崇節(jié)儉議
復宗法議
重儒官議
跋
自序
三代圣人之法，后人多疑為疏闊，疑為繁重，相率芟夷屏棄，如弁髦敝屣，而就其所謂近功小利者，世更代改，積今二千余年，而蕩焉泯焉矣。一二儒者，欲挾空言以爭之，而勢恒不勝，迨乎經(jīng)歷世變，始知三代圣人之法，未嘗有此弊，夫而后恍然于圣人之所以為圣人也。試略舉數(shù)事言之。
以億萬人自養(yǎng)則有余，以一人養(yǎng)千百人則不足。觀于今日，奉君國則民力竭，養(yǎng)兵勇則國力又竭，而始知圣人兵農(nóng)合一，車徒馬牛甲兵出自民間之法之善也。取士何以始澤宮？射御何以登六藝？觀于今日，文臣不知兵，武士不曉事，而始知圣人文武不分之法之善也。什而取不及一，視古為少；倍蓰而當一，視古轉(zhuǎn)多。觀于今日，倍征無藝，浮收累民，而始知圣人百畝而徹之法之善也。土宜出于地而無窮，遠物限于地而難致。觀于今日，運道阻，天庾空，而始知圣人四百里粟、五百里米之法之善也。食為民天，有食斯有民；水為谷母，治田先治水。觀于今日，水利塞，稻田少，民受其饑，而始知圣人盡力溝洫之法之善也。世之盛衰在吏治，治之隆污在人才。觀于今日，科目不得人，而始知圣人鄉(xiāng)舉里選之法之善也。郅治必先親睦，百行莫先孝弟。觀于今日，期功陌路，富貴貧賤不相恤，而始知圣人宗以族得民之法之善也。廉遠堂高，箋疏有體，九重萬里，呼吁誰聞？觀于今日，諫諍設(shè)專官，民隱不上達，而始知圣人懸鞀建鐸，庶人傳語之法之善也。權(quán)所屬則末秩亦將逞志，用不贍則中材不能無求。觀于今日，俸薄官貪，而始知圣人分田制祿之法之善也。天下有億萬不齊之事端，古今無范圍不過之法律。觀于今日，則例猥瑣，案牘繁多，而始知圣人不鑄刑書之法之善也。開邊拓土，石田不耕，長駕遠馭，鞭長莫及。觀于今日，夷患不已，而始知圣人守在四夷之法之善也。術(shù)業(yè)以不專而疏，心思以不用而錮。觀于今日，器用苦窳，借資夷裔，而始知圣人梓匠名官、倉庾世氏之法之善也。
此類尚多，更仆難數(shù)，然則為治者，將曠然大變、一切復古乎？曰不可。古今異時亦異勢，《論語》稱損益，《禮》稱不相沿襲，又戒生今反古，古法有易復，有難復，有復之而善，有復之而不善。復之不善者不必論，復之善而難復，即不得以其難而不復，況復之善而又易復，更無解于不復。去其不當復者，用其當復者，所有望于先圣、后圣之若合符節(jié)矣。桂芬讀書十年，在外涉獵于艱難情偽者三十年，間有私議，不能無參以雜家，佐以私臆，甚且羼以夷說，而要以不畔于三代圣人之法為宗旨。志此者有年，一官無言責，懷欲陳之而未有路。乃者鄉(xiāng)居，偶一好事，創(chuàng)大小戶均賦之議，輒中僉壬所忌，固宜絕口不掛時政。重以衰病，逡巡無用世之望，懼遂泯沒，爰以避地暇日，筆之于書。凡為篇四十，用后漢趙壹傳語，名之曰《抗議》，即位卑言高之意。明知有不能行者，有不可行者。夫不能行則非言者之過，而千慮一得，多言或中，又何至無一可行？存之以質(zhì)同志云爾。咸豐十一年冬十月吳縣馮桂芬自序。
曾文正公復馮宮允書
辛酉歲接奉惠書，猥以詩人所稱，方召盛軌，遠辱勖勉，祓飾逾量，非所敢承。又蒙示以校邠廬大論四十首，屬為序跋。細誦再四，便如聆葉水心、馬貴與一輩人議論，足以通難解之結(jié)，釋古今之紛。至其拊心外患、究極世變，則又敷天義士所切齒而不得一當者，一旦昭若發(fā)蒙，游刃有地，豈勝快慰。顧如國藩之陋，奚足弁言簡端，是以操筆輒止，不克報命，亦遂不復以一箋相酬答。蓋始則過于矜慎，繼則益之內(nèi)疚，冀有道者能亮之也。自大著珍藏敝齋，傳鈔日廣，京師暨長沙均有友人寫去副本，天下之大，豈無賢哲窺見閣下苦心而思所以竟厥功緒，尊論必為世所取法，蓋無疑義。國藩于六月杪馳至金陵，粗舉善后事宜，因周覽貢院內(nèi)外，樂其易于修葺，遂定本年十一月舉行鄉(xiāng)試，一以慰群士進取之志，一以招轉(zhuǎn)徙無歸之氓，其上下江分闈之議，俟闈場既畢，兩省賢紳會商定奪。屆時務(wù)懇臺從枉過金陵，藉展良覿，而斯事亦得折衷至當。減漕一節(jié)，洎無定論，鄙意常鎮(zhèn)十分減一，不在原奏之內(nèi)，必須遵照諭旨部文，不宜與蘇松太牽算，亦不宜另請再減地丁。此自直截簡便，易知易從。至于蘇松太三屬，或普律三分減一，或按科則之輕重，定減賦之多寡，第不敢拘執(zhí)己見，俟臺旌至金陵之日，鬯聆至論，以祛疑滯。
公黜陟議
今試泛論取人者，將重文字乎，將重才德乎？則必曰才德重矣。將重一二人之私見乎，將重千百人之公論乎？則必曰公論重矣。然而自漢以來，取人之法，薦剡策試百其途，要不外試之以文字，舉之以數(shù)大臣，豈不以才德虛而無據(jù)，公論散而無紀，不得不舍之而憑文字、憑私見哉？而不知其斷不足以得人也。人第知劉蕡下第，江東不知，為文字之不足憑，夫豈知通籍后之黜陟，乃并不足憑之文字而無之。自枚卜以下，無非取人于容貌語言奔走之間，例舉之而例用之，雖公論皆知為斗筲無足算者，年遷歲擢，無何而參鼎鉉，無何而擁節(jié)旄，比比皆是。士大夫平居論說，從不聞曰某德可大貴，某才可大貴，但聞曰某命某相可大貴。夫至言命、言相，而效其可睹矣。于乎！奚怪其不能得人哉。欲求變計，非虛者實之、散者一之不可。
《堯典》曰“師錫”，師者眾也?！抖Y》曰：“爵人于朝，與眾共之?！笨鬃釉唬骸芭e直錯諸枉則民服?！泵裾?，亦眾詞也。孟子曰：“國人皆曰賢，然后察之，見賢焉然后用之?！比瞎套杂猩迫”娬撝?，經(jīng)傳文簡不可考，而孟子之言獨彰明較著，則其事可意會也。《新唐書?趙憬傳》：“憬曰：宜采士譽，以譽多先用?！奔创艘狻５涝谝悦鲿浦◤V而用之，又以今保舉之法反而用之，會推必重臣之貴，今廣之于庶僚，保舉為長吏之權(quán)，今移之于下位，責成京官，自中書以上皆歲舉六部九卿一人，翰詹科道一人，外省知府以上一人，吏部籍之。以得舉多少為先后，遇應升缺列上，其無舉者不得列。又令歲舉部院司官一人，吏部交各堂官，有應升缺，用其舉多者，若用舉少者則必言其故，候欽定。外官則令在籍在京在外各紳，及諸生、各鄉(xiāng)正副董耆老，歲舉同知以下巡檢以上一人，上之郡，郡核其得舉最多者，上之大吏，大吏博采輿論折衷之，許刪不許增，造冊奏聞，有缺以次保升，不與上司以權(quán)，而參劾之權(quán)則與之。夫鄉(xiāng)人皆好惡之，未可就平人言之也。至于官則未有鄉(xiāng)人皆好而非好官者，即未有鄉(xiāng)人皆惡而非劣員者，故此法至當不易。至各官考績，宜首以所舉得人與否為功罪，以重其事。所謂取才、取德、取千百人之公論者如此。
另議通籍后不得再試，又議考官學政皆由公舉，即無庸考試差。他知詩文傳播，膾炙人口者，宜詞苑；風裁峻整，膽識兼優(yōu)者，宜諫垣；文筆敏捷，記識無遺者，宜樞廷；通達治化，機警絕人者，宜外任。皆可隨事分舉，公論所在，豈不勝于一日之試哉？
汰冗員議
《周禮》設(shè)官分職，鄭注謂各有所職而百事舉，有是官始能舉是事，無是官即不能舉是事，而后是官不可廢，不然者皆冗員也。國家多一冗員，不特多一糜廩祿之人，即多一浚民膏之人，甚且多一僨國是之人，亦何苦而設(shè)此累民累國之一位哉？今之冗員多矣，不冗于小冗于大，不冗于閑冗于要，不冗于一二冗于十百，試備言之。
一、漕運衙門，夫南漕三百余萬石耳，彼富商大賈，挾數(shù)百萬之資，致數(shù)千里之遠，逾山涉淵，艱難險阻，有數(shù)倍于運道者，曾不假尺寸之勢、什伍之衛(wèi)，而不患不達，矧煌煌然天庾正供耶？脫無漕督以下各官，經(jīng)過之地有郡縣、有營汛、有河員，莫非王臣，將袖手而聽其不達耶？朝廷之力，乃不富商大賈若耶？天下有非常大事，而于理不可通者，此類是也。今制，漕督以少司馬領(lǐng)行臺，開府握兵符，控制七行省，豈不巍然大官哉？夷考其職，不知何所為也。考漕營始于明隆慶間，漕撫方廉為備倭患而設(shè)，厥后因而不刪，久乃忘其所自始，漕督所轄衛(wèi)弁三百、標兵二千，暖衣飽食，安坐無事，將約束水手耶？萬艘綿延千百里，鞭長不及，將儆備不虞邪？不足以當胠篋探囊之盜，矧其大者。復有旗丁一項，然則糜費國帑，需索漕船之外，無余事矣，是為一最大冗官。至糧道一官，于公事無絲毫之益，歲一臨倉，責州縣陋規(guī)，取盈而去，州縣倚為護符，彈壓生監(jiān)，恫喝平民，以為陋規(guī)之酬。所謂公事者，助旗丁勒索州縣，助州縣魚肉小民而已。今河運不可復，漕督、糧道更無所用。此外又有督糧同知、管糧通判、主簿之類，皆坐食漕規(guī)，不與漕務(wù)。此漕督以下一切官弁兵丁之必宜全裁者也。
一、河務(wù)衙門。兩河歲修五百萬，實用不過十之一二耳，其余皆河督以至兵夫，瓜剖而豆分之，聞馴謹河員常以十之三辦工，貪冒者遞減，甚有非搶險不使一錢者。夫既不辦工，自以并歸地方為便。至河兵之制，創(chuàng)自國朝，初設(shè)時其人皆諳習水性，持土石與波濤爭勝，合龍下埽，不失尺寸，故辦工不調(diào)民夫。今皆不然，是河兵亦毫無所用。此河督以下一切官弁兵丁之必宜全裁者也。
一、各關(guān)監(jiān)督。體統(tǒng)與督撫埒，糜費繁多，故視道府兼管之關(guān)，征收倍絀，織造公事更簡，故諺謂之“吃飯官”。至各口監(jiān)督，稅課更少，能如另議概撤各關(guān)大善，即不能，盡可歸督撫委員兼理。康熙六年，以王熙言裁關(guān)差，歸并地方官。此監(jiān)督織造之必宜全裁者也。
一、鹽務(wù)衙門。鹽鐵置使，由來已久，運使固不可省，至鹽政領(lǐng)之督撫已足，至運同、運副、提舉等官，或有或無，毫無深義，大使似州縣非州縣，亦兩歧。惟各場遼闊，不可無官，可移吏目巡檢駐扎，兼理鹽事，但存運同或運副一人，為運使之屬，驅(qū)策奔走可矣。此鹽務(wù)中同、副等官之必宜量裁者也。
一、督撫司道?？伎たh之始，守令而已。令準古大小侯，守準古方伯連帥，其官重矣。后世始設(shè)監(jiān)臨官，守權(quán)漸輕，至有道、有司、有督撫，而守令等于輿臺，非重親民官之道也。督撫始于明，不常置，后乃為專官，總督多至十二人，巡撫多至二十九人。國朝多并省，而例亦不一，督撫或并設(shè)、或偏設(shè)，并設(shè)者不必治、偏設(shè)者不必不治，是督撫可省其一。大省督兼撫，如直隸等省；小省撫兼督，如山西等省。如使各直省以布政司為主，又設(shè)按察司掌刑名，按劾之事，而刑名不過視成例，按劾久無其實，可并之布政。又各道本布按之副，兵巡鹽糧各分一職，無非贅疣，折中之法，酌以三四府設(shè)一員，兼兩司各道之事，而上其成于督撫，至郡縣皆以各設(shè)一副為限制，此督撫司道以下各員之必宜量裁者也。
一、京官，六卿九列，后先奔走，備員品而壯觀贍，帝者上儀，固不能概從簡陋，且從古已然，宜仍舊貫。惟東宮不設(shè)，安用宮屬？詹事府可并歸翰林院，以副名實；科道為耳目之官，宜多不宜少。然今制八十人之中，伏馬寒蟬居大半，何取乎具臣？不如減額之半，而許科甲出身之中書以上及外任司道言事，殆不啻八十人之效也，有可采耶，固拾遺補闕之攸資；無可采耶，亦詢事考言之一法。其余閑曹亦減其半，內(nèi)務(wù)府糜帑更多，必應大減?？滴醵瓴迷否R寺，三十七年裁上林苑。編檢在二十名外者，部曹五年內(nèi)不能補闕者，概令回籍充山長，一以廣教化，一以示體恤，為兩得之術(shù)，此京官之必宜量裁者也。
一、內(nèi)外武職，王公、將軍、都統(tǒng)之外，提督十三人，總兵六十二人，亦大官太多。又如準部、回部、新疆各官亦太多，率多養(yǎng)尊處優(yōu)，惡勞好逸，能糜帑不能殺賊。宜無論大小皆減其半，此內(nèi)外武職之必宜量裁者也。恭考《會典》內(nèi)外文武官其二萬七千余員，其編檢、庶吉士、侍衛(wèi)，以及準部、回部官無定員者，不與焉。我朝設(shè)官，于古不為多，而大官之多，為漢以來所未有。國家鼎盛之時，物力豐盈，雍容揖讓，無形之弊，人所不覺；今則自微而著，有不能不大加芟薙者，而節(jié)費固其小焉者也。
免回避議
事有顯背三代圣人之制，釀民生無形之害，開胥吏無窮之利，沿襲數(shù)百年，墨守之為金科玉律而不知變者，莫如官員回避本省之例。成周三代，世家草澤，俱任于其國。維楚有材，晉實用之，變也非常也。漢之朱買臣、元魏之畢安敬［《山堂肆考》畢四世為本郡太守］、唐之張漢周、宋之范仲淹，皆守本郡。明代始有南北選之例，后遂定為回避本省。
不聞明之治勝于古之治也。為此說者，不過曰官于本地，關(guān)說之徑路熟，恩怨之嫌疑多，囊橐之取攜便而已。不知營私固易，舉發(fā)亦倍易；阿比固多，責備亦倍多。祖宗丘墓之所在，子孫室家之所托，立身一敗，萬事瓦裂，非一官傳舍之比，鄉(xiāng)評之可畏甚于輿論。愚則以為官于本地，較之他鄉(xiāng)倍宜自愛自重，亦人情也。
至于遠任之害，昔人多有言之者，舟車、驢馬、人夫之費，其給之也，非斥產(chǎn)即揭債；其償之也，非國帑即民膏。到官之后，言語之不通、風土之不諳，利弊則咨訪無從，獄訟則詞聽無術(shù)，不得不倚奸胥為耳目，循宿弊以步趨，于國計民生損乎？益乎？況乎關(guān)說之徑路難通，則轉(zhuǎn)多因緣之輩矣；恩怨之嫌疑不涉，則彌無忌憚之心矣；囊橐之取攜不易，則更益赍送之費矣。人果賢耶，不可待之以不肖；人果不肖耶，仍無以禁其不肖。無益于國，有損于民，莫此為甚。
今制惟親老告近，為天理人情之至，然亦多為條目，有年歲之限、有次丁有無之別，稍不合即謂之規(guī)避遠省。曾亦思國家之設(shè)官，取其能治民乎，取其能行遠乎？傎孰甚焉！且又何以處夫勾通書吏、遷就以求合者乎？竊以為此法宜反而用之，大吏特簡者不論外，府廳州縣各官，用宋政和無過三十驛之法，三十里為一驛，無論有親無親，皆選近?。豢h丞以下不出省，復古鄉(xiāng)亭之職。庶幾參古制今，國民交益矣。
厚養(yǎng)廉議
《左氏傳》曰：“國家之敗，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寵賂章也?！逼浣袢罩^乎？外官自督撫以至典史，某缺肥，歲贏若干。某缺瘠，歲賠若干。所謂肥瘠者，皆陋規(guī)之屬，揚揚然習于人口，恬不為怪，驟聞之，幾疑官名為市肆之名。吁，可嘆也?。圩?，余友無錫王大令恩綬，嘗聞一江蘇官論山陽、泰興之肥瘠。吾蘇有三陽醬園、泰興緞肄，大令素樸愿，誤會為此二肆言。時館林文忠署，語聞文忠，亦為之撫掌］大小京官，莫不仰給于外官之別敬、炭敬、冰敬，其廉者有所擇而受之，不廉者百方羅致，結(jié)拜師生兄弟以要之。大抵大官之廉者僅足，不廉者有余，小官則皆不足。不足則揭債，母十歲三其子，子復為母，十年外簡，數(shù)已巨萬，債家相隨不去，猶冀其潔清自好乎？選人亦然。選人在部尤無謂。概令在籍候選，于吏治無損毫末，然則非本性之貪，國家迫之，使不得不貪也。而猶且設(shè)為空虛不用之律例，凡俸祿外絲毫有取，皆坐枉法論贓，以綜核名實之法治之，曹局一空矣。
朝廷果不知耶，抑知之而故縱邪？夫王道不外人情，士從田間來，寒士居多，雖在一命之微，莫不有父母之養(yǎng)、妻子之贍，宮室、輿馬、衣裘、仆從之需，親戚故舊之漀恤，官愈大則用愈多。外官體統(tǒng)較尊，加以延幕友吏役，費用數(shù)倍于京官。大都京官翰林部曹歲需千金，遞加之至一品當萬金。外官養(yǎng)廉本數(shù)較厚，牧令視本數(shù)十倍，丞倅以上四五倍，至督撫二三倍，皆不可少之數(shù)。惟如數(shù)以與之，而猶有骫法營私、致于憲典者，斯真貪人矣。于是可設(shè)為厲禁，京官取外官一錢，上司取屬員一錢，官取所部一錢，殺無赦。夫而后吏治始可講也。
或曰，數(shù)得毋太多乎？曰，此圣人之法也?！吨芄佟匪镜摚呢裏o可考，《王制》、《孟子》，猶存其略。以《禮記疏》稱，大國卿祿食二百八十八人計之，大國君祿食二千八百八十人，三萬二千畝之入也；次國君祿食二千四百六十人，二萬四千畝之入也；小國君祿食一千四百四十人，一萬六千畝之入也。今之州縣，古小侯也，小侯之祿殆不啻萬金，何贏之有？漢制太守號二千石，實食千二百石，中二千石，實食一千石，［注，《王制》天子之大夫視子男，《孟子》元士視子男，是古制京官之祿重于外，漢制則輕于外］視三代已減。唐始薄而終厚，宋給實錢。［注，詳《山堂考索》］，陸游詩：年清百萬錢，注：祠祿歲計千緡。時游以秘書監(jiān)奉祠，秩三品，是宋祿不薄也］元初不制祿，世祖時定太師俸一百四十貫、米十五石，行省右丞相俸二百貫，以下有差。祿薄無甚于元者。明初四品以上俸鈔三百貫，后又定正一品米八十七石，以下有差。國朝因明制而增益之，廢折米、折鈔之目。雍正二年，耗羨歸公，加給養(yǎng)廉；乾隆二年，增京官恩俸。法良意美，度越元、明，何不遂復三代之舊也？或曰：費得毋不支乎？曰：另議廣汰冗員，人數(shù)已少，停漕運、減河工，所省千百萬，已不患不足。況吏治既肅，百弊皆捐，中飽一除，積欠自少，數(shù)年之后，所得必有逾乎所費者矣。
又《文獻通考》俸祿下有職田之目，列代皆有之?！端问?職官志》：諸路職官皆有職田，所以養(yǎng)廉也。即養(yǎng)廉之名所自始。《日知錄》稱明初尚存。今議厚給養(yǎng)廉，議籌復職田縣若干畝，紳士征其租，供本州縣養(yǎng)廉，次上司，次本籍京官，亦古采地遺意也。
許自陳議
夫人知不如自知之明，周任曰：陳力就列，不能者止。夫子稱之?！蹲笫蟼鳌芬赃x事為非，后世動以私意度人，遂不許人自擇官，非三代圣人開誠布公之道也。夫選事固不可，用違其才亦不可，與其用違其才，不如選事。京官乞外，自古所有，而功令無之，惟進士出身之主事中書許改歸班選知縣，則又何也？外官自愿內(nèi)補，自知其不宜于外耳，其中無他，而功令亦無之，至開例則無所不可，又何以說？竊以為進士引見之先，愿就京職者，宜聽其陳明，而刪去改歸班之例。至于難進易退，君子嘉之，概以為惡勞好逸，忘致身之義，不亦過乎？無疾稱疾，古人所有，不以為欺罔也。即承平揚歷數(shù)十年，一旦有事，引疾而去。在其人為負國家，而自國家言之，則此等恇怯。茸之徒，正宜屏逐之，使避賢者路，安用束縛馳驟，坐令竭蹶僨事哉？冠帶閑住，不復敘用足矣，法過重尚恐其戀棧誤公也；其不許辭者，惟煙瘴及一切苦差，煙瘴宜用地近年壯之人，五十受代，苦差宜分二途，為筋力之苦，宜專簡年壯者；為匱乏之苦，國家宜贍之使不苦，亦仁至義盡之道矣。
復鄉(xiāng)職議
治天下者，宜合治亦宜分治：不合治則不能齊億萬以統(tǒng)于一，而天下爭；不分治則不能推一以及乎億萬，而天下亂。柳宗元《封建論》云：有里胥而后有縣大夫，有縣大夫而后有諸侯，有諸侯而后有方伯連帥，有方伯連帥而后有天子。此合之說也。封建之合，不如郡縣之合尤固，故封建不可久而郡縣可久。反而言之，天子之不能獨治天下，任之大吏；大吏不能獨治一省，任之郡守；郡守不能獨治一郡，任之縣令；縣令不能獨治一縣，任之令以下各官。此分之說也。
顧氏炎武曰：大官多者其世衰，小官多者其世盛。蓋大官所以治治民之官，小官所以治民。分而又分，其數(shù)不能不多，其位不能不小。今世治民之官頗少矣。縣令藐然七尺耳，控一二百里之廣，馭千百萬戶之眾，其能家至戶到，而周知其循莠勤惰、飽饑甘苦哉？至令以下各官，非貲選即吏員，流品既雜，志趣多庸，加以間關(guān)跋涉、千里萬里而來，身家妻子惟一官是食，犬馬于富民、魚肉乎貧民，視令以上尤甚，蠹民而已，何有乎治民？然則今之小官，如顧氏之說更多其數(shù)，患不滋甚耶？不知顧氏之意，固欲復古鄉(xiāng)亭之職也。
考周制：鄉(xiāng)大夫之下有州長、黨正、族師、閭胥、比長，遂大夫之下有縣正、鄙師、酇長、里宰、鄰長，以鄉(xiāng)人為之，皆官也。以今十萬戶之州縣計之，當有鄉(xiāng)、遂大夫十，州長、縣正五十，閭胥、里宰五千，比長、鄰長二萬五千，此今日斷不可行之事。漢制十里一亭，亭有長，十亭一鄉(xiāng)，鄉(xiāng)有三老、嗇夫、游徼，三老掌教化，嗇夫職聽訟收賦稅，游徼循禁盜賊，亦以鄉(xiāng)人為之，亦皆官也。以今方二百里之州縣計之，當有三老、嗇夫、游徼各四十，亭長四百。視周已大減，然猶之多也。隋文始一切罷之，蓋亦一時矯枉過正之舉，乃遂為萬世定制［注：唐六典：漢氏縣丞尉多以本郡人為之，三輔縣則兼用他郡。及隋氏革選盡用他郡之人］。今州縣設(shè)佐［注，四五人，撥二三人分治各鄉(xiāng)，至都圖則有地保、地總司民事，其流品在平民之下，論者亦知其不足為治也］，于是保甲之法，十家一甲長，百家一保正，一鄉(xiāng)一保長，然率視為具文，詔書憲檄絡(luò)繹旁午而卒不行，間行之而亦無效。軍興以來，各省團練民勇，有圖董、有總董，大同小異。顧行之轉(zhuǎn)視保甲為有效，然則其故可思也，地保等賤役也，甲長等猶之賤役也，皆非官也；團董紳士也，非官而近于官者也，惟官能治民，不官何以能治民？保甲之法，去其官而存其五四遞進之法，不亦買櫝而還珠乎？吾甚不解。論保甲者謂得《周官》遺意，則何不徑師周公，乃必以隋文為主而周公為輔也？
茲為之酌古斟今，折衷周、漢之法，縣留一丞或簿為副，駐城各圖滿百家公舉一副董，滿千家公舉一正董，里中人各以片楮書姓名保舉一人，交公所匯核，擇其得舉最多者用之。皆以諸生以下為限，不為官，不立署，不設(shè)儀仗，以本地土神祠為公所，民有爭訟，副董會里中耆老，于神前環(huán)而聽其辭，副董折中公論而斷焉。理曲者責之罰之，不服則送正董，會同兩造族正公聽如前；又不服送巡檢，罪至五刑送縣，其不由董而達巡檢或縣者，皆謂之越訴，［注，今州縣門或署越訴笞五十，蓋指越里老而訴州縣，非謂越州縣而訴府，詳見《日知錄》然則里老聽斷小事，固舊制矣］不與理。緝捕關(guān)正副董指引而不與責成，征收由正副董勸導而不與涉手，滿五千家［地廣人稀之縣量減］設(shè)一巡檢，全乎為官如今制。惟以鄰郡二三百里內(nèi)無山川間阻之地，諸生幕職薦舉者為之，丞簿由巡檢升除。丞簿月給養(yǎng)廉三五十金，巡檢半之；正董薪水月十金，副董半之。正、副董皆三年一易，其有異績殊譽、功德在閭里者，許入薦舉，有過者隨時黜之。見令丞簿尉用紳士禮，文用照會，有罪即與凡民同。如是則真能親民，真能治民，大小相維，遠近相聯(lián)，庶幾顧氏所謂“小官多”者乎？無事而行保甲，必有循名責實之功；有事而行團練，更得偕作同仇之力。風俗有不日新，教化有不日上哉？
省則例議
談?wù)咧^今天下有大弊三：吏也，例也，利也。任吏挾例以牟利，而天下大亂，于乎盡之矣。夫例何以設(shè)？曰為治天下也，例之大綱，尚不失治天下宗旨。至于條目，愈勘愈細，其始若離若合，其繼風馬牛不相及，其終則鄭聲譫語，不知所云，遂于宗旨大相背謬，偶一道破，無不啞然失笑者。試以吏部言之。丁憂服闋，稽核月日是也，命官親供之不信，乃憑之里鄰之結(jié)；本官身至之不信，仍待之置驛之文，［注，劉文清服闋到京，命署缺，部以原籍文未到駁之。特旨準署，近年驛授選人，外官赴選。更用本籍驗看。以服闋文不到扣選者。不知凡幾］外官赴選，更用本籍驗看之條，服闋者亦然，其理安在？猶是人也，三年中非驟能衰老，若謂哀毀滅性，舉動改常，設(shè)有其人，曾、閔之流也，方將旌之以風厲天下，而驗看何為者？如有甄別，豈非冤抑？既無甄別，曷取具文？［旗員道府服闋引見，分別內(nèi)外用之，例同］蒙則以為以禮去官，正宜優(yōu)加體恤，實缺勿開缺，候補勿扣資，服闋赴官，自遞親供。即任事如常，惟逾限期年不至者，開缺扣資，其余繁文一切可刪。
又如親老告近是也，顧親年六十五以上準告近，則年六十四之親不向隅乎？家無次丁準告近，則有次丁而或篤疾、或遠出、或不慧，雖有如無者不向隅乎？而且迎養(yǎng)、在寓有別，迎親、送親假有別，告養(yǎng)、告近而服闋者有別，剖晰可謂精矣。而于人情動多窒礙，惟有一切以欺應之，始可無事。設(shè)有老病之親而年歲不合例，又不得無疾稱疾，至誠無偽者處此，計無所出，將赍咨涕，以赴官邪？方寸已亂，曠官瘝職，曾何益于國家也？然則非以防其欺，乃以導其欺也；不特導其欺，且以逼其欺也。其于治天下非徒無益，而又害之，惟于胥吏則為大利之所在。而例固非吏為之也，朝廷為之也，朝廷亦何德于吏，而必為之浚利源哉？偶舉二事，他事可知，他部可知。
大凡治病者，必探其病根而除之，而后病可已。吏之病根安在？在例案太繁而已。若是者，非一編管一秉稈拉雜摧燒之，則天下不治，宜簡諳習吏事大小員數(shù)人，紬繹《會典》《則例》等書，攬存其要，名之曰簡明則例。凡《則例》等書關(guān)涉銀錢者，尤如牛毛繭絲，令人不可猝瞭，此皆舞弊之經(jīng)傳也，每部不得逾二十萬言，舊冊存之。舊例舊案無論遠近，一切毀之，以新例頒發(fā)大小官員惟遍，戒自今非新例不得援引，小事兩可者，卿貳督撫以理斷之?！秱鳌吩?用人勿疑。卿貳督撫大官，而必束之以例案，且束之以無一定之例案，是疑大臣而轉(zhuǎn)信吏也，傎孰甚焉。
至咨移詳札，實敘處無可簡略，其首尾復述套語皆刪之，并頒一成式，無論上下行文書呈狀，紙長闊若干寸/格長闊若干寸/葉若干行/行若干字，皆一之，令可裝為一帙。照例知照事月一報，一類為一冊，按行續(xù)寫，文從極簡，以不能損一字為準，連葉用騎縫印，板心署年月日。又各署皆創(chuàng)一公事表，仿諸史表式，別類分門，事經(jīng)月緯，如目錄然，使易于稽考，亦一便也。夫二十萬言不過兩帙，縱中材暮齒，不習吏事，亦能通曉。
凡戶/工二部紀銀錢之書，皆胥吏舞弊之書也。即如蘇松重賦，數(shù)倍于他郡，二三十倍于他省，未嘗不載于《賦役全書》.而《賦役全書》具在，驟閱之，但見款項之繁多/名目之猥瑣/分合雜糅之離奇，非老于此事者，無從得其每畝征稅之數(shù)。尚書/侍郎起家文史，不習會計，雖遍閱全書，亦不能知其數(shù)倍二三十倍者安在，此何理耶？必宜改定體例，但著某縣田若干畝，一畝之稅，米若干/銀若干，以大目通曉為主，他可類推。即用吏，吏已無權(quán)，況可不用今日之吏也，如后議。
易吏胥議
后世流品莫賤于吏，至今日而等于奴隸矣；后世權(quán)勢又莫貴于吏，至今日而駕于公卿矣?！秲愿敗罚禾圃椭须吩沃莞±?，不得申送進士，與虧禮教被科罰，皆謂之不入清流?！睹魈鎸嶄洝罚豪赳阈男g(shù)已壞，不許應試。吏之賤舊矣。至近日，江蘇州縣，漕書閽人更迭為之，衣冠不與齒，其賤也如彼，而權(quán)勢之盛則又莫盛于今日，州縣曰可，吏曰不可，斯不可矣，猶其小者也。卿貳督撫曰可，吏部曰不可，斯不可矣，猶其小者也。天子曰可，吏部曰不可，其不可者亦半焉，于是乎其權(quán)遂出于宰相大臣之上，其貴也又如此。
夫所謂可不可者，部費之到不到也，《漢書》云：所欲生則與生比，所欲死則與死比。專指廷尉言，今則轉(zhuǎn)于吏、戶、兵、工四部為甚。無他，利之所在耳。每部不下千人，其渠數(shù)十人，車馬、宮室、衣服、妻妾之奉，埒于王侯，內(nèi)外交結(jié)，隱語郵書，往來旁午，輦金暮夜，蹤跡詭秘，莫能得其贓私都數(shù)。嘗與一紹興人擬議，吏部四司，歲約三百萬；兵部官少而費更巨；戶部有監(jiān)漕，工部有河工，計四部歲不下千萬。外省大小衙門人數(shù)尤眾，婪贓更多，更不啻千萬。究銀所從來，國家之帑藏居其三，吾民之脂膏居其七。今天下之亂，誰為之？亦官與吏耳，而吏視官為甚。顧氏炎武謂之養(yǎng)百萬虎狼于民間者是也，虎狼何知？但知搏噬，噬民不已，繼以噬國，無足怪，獨怪國家之必養(yǎng)此虎狼何居？正名定罪，非盡殺不可，然非一殺之而即已也，殺一虎狼，復養(yǎng)一虎狼，其噬人自若，是今之吏之不可復用也明矣。
考《周禮?太宰》：陳其殷，置其輔，鄭注：“殷，眾也，謂眾士也。輔，府史，庶人在官者?！狈蜉o非賤簡之名，又與士同列，知古不以吏為賤役。漢武帝時，卒史皆用通一藝以上者。唐高宗詔諸司令史考滿者，令試一經(jīng)。吏宜通經(jīng)，古之道也。元時小吏可致宰執(zhí)臺諫，明亦有吏員累官卿貳者。況鐘為郡，尤有賢名。中葉以后，始賤吏不用，非初制也。錢氏大昕曰：“元時士人皆樂為吏，而吏亦知自重。自士大夫之于吏，以奴隸使之，盜賊待之，而吏遂無所用?！敝荚账寡?！今日之用吏，殆以國計民生全付之奴隸、盜賊也，可乎哉？既不能不用之，即宜有以尊之。惟今日吏之賤中于人心，驟尊之清流猶不就也。竊以為既如前議改例之后，案牘減大半，外官可并其事于幕，而名之曰幕職，略仿唐制，與以入仕之途，不得以游閑之人為之。由郡縣學山長擇諸生中有才有行而文學中平，歷三試不中式者，送郡縣充選，兼準應試。九年無過，敘丞簿官候選，始脫試籍。丞倅佐貳等官，于郡縣分聘一人，大吏及部院皆由郡縣擇其尤上之。今制惟軍機處不設(shè)吏，以章京治文書，蘇拉僅供無走之役，故流弊較少，亦部院可以幕職代書吏之證也。此幕職一途，與科目、薦舉二途并用，惟不得入翰林及為大學士，稍示區(qū)別，其余遷擢無稍軒輊。又薦舉可不由諸生，而幕職不得不由諸生。著為令，如此則人知自重，舞文黷貨之風庶幾少衰息乎。
折南漕議
《禹貢》：百里賦納總，二百里納銍，三百里納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此古圣人轉(zhuǎn)輸之法也。宋人詩有云：自古有良法，一州食一州。誠哉是言，蓋不聞仰給于數(shù)千里之外，而無百一之閑阻者。然則求裕京倉，莫若興西北稻田，而稻田非可計年奏績也。惟有于天津、通州、京倉三處，招商販運米麥雜糧，而令東南諸省折解銀兩，俟有成效。并停東豫糧運，最為簡法。
京倉支用以甲米為大宗，官俸特十之一耳；八旗兵丁不慣食米，往往由牛錄章京領(lǐng)米易錢，折給兵丁買雜糧充食，每石京錢若干千，合銀一兩有奇，相沿既久，習而安之。咸豐九年，有以某牛錄扣米勒折控部者，以歷年已然，各旗皆然，某牛錄得從薄譴。惟官俸亦然，三品以上多親領(lǐng)，其余領(lǐng)票輒賣給米鋪，石亦一兩有奇；赴倉親領(lǐng)者，百不得一。然則南槽自耕獲征呼駁運，經(jīng)時累月數(shù)千里，竭多少脂膏，招多少蟊蠹，冒多少艱難險阻，僅而得達京倉者，其歸宿為每石易銀一兩之用，此可為長太息者也。且也嘉慶中協(xié)辦大學士劉權(quán)之疏有云：南漕每石費銀十八金。不曰二十金而曰十八金，必確有所見。魏氏源駁之謂止四金，其說甚謬。［注，魏氏云：每船受米六百石，幫費洋千元，不過每石一兩有奇。不知六百石內(nèi)交倉正耗米僅四百余石，六百石幫費皆應在四百石內(nèi)通攤。魏氏誤會。一謬也；彼時松白糧幫費有多至貳千六七百元者，魏氏不知。二謬也；又云漕項連行月銀米每石一兩，考行月等一切米價幾及一兩，銀尚在外。魏氏誤算舛錯，三謬也。所駁無一是處］以今計之，浮收［幫費或海運經(jīng)費皆在內(nèi)］漕項也，［給丁苫蓋各費在內(nèi)］漕項之浮收也，給丁耗米、行月米、五米、貼運米、給還米等也，繕軍田租也，漕河工費也，漕督糧道以下員弁兵丁公私費用也，雖不能得其確數(shù)，大約去劉說不遠。乃其歸宿為每石易銀一兩之用，此又可為長太息者也。則何如援照成案，每石折銀一兩肆錢，解京發(fā)餉，直截了當，有增無減，兵心必大喜。惟是領(lǐng)折買食，可以相安者，仍以歲有南糧二百余萬石，流通市中之故。若市中驟少此二百萬石實米，則一切雜糧騰貴，兵丁領(lǐng)折之后，何從買食？計二百萬石可食六七十萬人，是六七十萬人無所得食矣，此宜為之地者也。今議京、通、天津三處，招商運糧，宜于免門關(guān)稅外，援糧船帶免他稅之例，定為運糧若干石，準免他稅若干，著為令，仍以時查報糧數(shù)，務(wù)合近年南漕糙白米之數(shù)，不足則設(shè)法招徠，或用鹽務(wù)倡導故事以足之。諺云：價高招遠客。部門百貨所集，即川、滇、閩、廣之產(chǎn)，尚可咄嗟立辦，一旦南糧不來，米價貴即雜糧隨之而貴，又有帶免他稅之例。近畿雜糧，連檣擊轂不待言，人特不可一日不飽，米麥雜糧同歸一飽，且玉田、豐潤等縣產(chǎn)米不少，近更有牛莊米南運上海者，本不患無米。況近來商賈路窄，一聞北地價貴，必趨之若鶩，更不患無米。但令市中有米，即不必官中有米，更宜官中多籌一年之蓄，按年糶陳糴新，為有備無患之計，則轉(zhuǎn)勝于從前之年銷年款，而成萬全之策矣。如是則南民所完之數(shù)，即北兵所得之數(shù)，國家無毫厘之損、閭閻節(jié)赍送之資，而且所謂漕項以下款目一切可省，合計之奚啻千萬兩，大利民，大利國，何憚而不為哉？
或曰：海運行之十余年有效，蓋仍舊貫？不知一行海運，不特多出運費，且上倉運滬，一交涉于官吏之手，百端折耗，雖簡于河運，仍復不少，兩湖江安尤巨。雖出自民間，而其歸宿為每石易銀一兩之用，又何苦令萬家膏血多擲虛耗耶？至于前議稻田利興，則數(shù)年之后無事南米，更善之善者矣。若河運一廢不可復，稍有識者即知之，而咸豐九年樞臣猶請復河運。噫，尚何言哉？文廟圣明，得寢其議，意外之幸也。
利淮鹺議
顧氏炎武據(jù)李雯議，鹽宜就場定額，一稅之后，不問其所之，天下皆私鹽，天下皆官鹽矣。謂其說鑿鑿可行，又引杜詩“蜀麻吳鹽自古通”句，又以昆山多食淮私，而功令行浙鹽，為掩耳盜鐘之政。其意蓋欲撤一切疆界，以實其不問所之之法，似亦探本窮源之論。余少時讀而善之，洎后修《鹽法志》于揚州，又躬履鹽場，始知李說書生之見也。
淮南鹽價每斤約銀五六厘，課約銀一分；淮北官定鹽價每斤銀一厘五毫，課約銀六厘。是所謂一稅，直俄頃而舉鹽價一倍之、五倍之也，誰則愿經(jīng)此一稅者？利之所在，人人趨之，灶戶、商戶、船戶、兵役、百執(zhí)事等，無一非漏私之人，官能防之乎？況官亦庸足恃乎？濱海數(shù)百里，港汊百出，白蘆黃葦一望無際，村落場灶零星散布于其間。不漏于近署，漏于遠地矣；不漏于晴霽，漏于陰雨矣；不漏于白晝，漏于昏暮矣。何地可禁？亦何時可禁？當下一轉(zhuǎn)語曰：天下皆官鹽，天下皆私鹽矣！國初雖無帑利，而課額已不少，其時百物皆賤，鹽價必有賤無貴，情事宜相等。李氏乃為此說，毋乃傎乎？
票鹽之始，《明史?食貨志》載：嘉靖中，山東、兩浙令山商每百斤納稅八分，給之票，每年收銀二千余兩。浙江《鹽法志》則稱：嘉靖中兩浙巡鹽御史李遂，行票引于黃巖等場，每張照鹽三百斤，置票九萬張。又稱厥后漸廣，是又不止九萬張之數(shù)。計九萬張已得銀二三萬兩，所謂廣者、山東猶不與?！睹魇贰匪d殊未盡，魏氏源《票鹽記》僅引《明史》，則考之不審也。此近于就場定稅，特不能不問所之，為折中之法，陶公澍行之淮北而大效，陸公建瀛于淮南踵行之，亦兩綱全課悉舉，為數(shù)年所未有，而訾毀蜂起，則綱領(lǐng)是而條目非也。
今議鹽法舍是更無良策，亦于票鹽中求其盡善斯可矣。其法有四：
一、廓清窠臼也。凡事委曲繁重，皆弊藪也。票法已從簡易，然尚有可議者，減引而轉(zhuǎn)帶乙也，挽上六閘也，儀征改捆也，桐城等江運入岸仍歸專商也，宜一切鏟除之，于三江營一帶相地立局，為交稅及場船交鹽、江船受鹽之所。每綱仍用舊額一百三十九萬余引，加入岸七萬余引，并入淮南，每引四百斤，分兩包，就場定捆，以后經(jīng)卡掣驗，永不改捆。酌定正雜課經(jīng)費，一律定額，其湖運淮北天長一岸，亦宜歸并淮南，照高寶食鹽辦理。運商凡招三種，一自場運江，一自江運岸，一自岸運各州縣。無諭官紳軍民皆準承運，凡舊商舊引概不轇轕。
一、平減賦則也。票法宗旨，在于輕本敵私，能敵私則前綱早竣，后綱繼之，鹽出于海而無窮，與稍多何害？利歸于官而不絕，取稍少何害？不能敵私，則私鹽占之，利不歸官，鹽溢于海，何益之有焉？若如刊冊課目，斤稅幾及一分，實已過重。［辛亥改章亦以其過重，每引加帶一二百斤，然票鹽仍不獲利］為今之計，莫如奏芟帑利、參價二款。帑本早沒于舊商，帑利轉(zhuǎn)責之新販，舊商稅整，可以分參若干兩，新商稅零，不能折參若干分，徒使價出商資，參歸官橐，二者皆名不正言不順，而帑利百余萬，厥數(shù)更巨，實滯銷之原，必應刪薙，以輕成本。
一、制造洋船也。擬造容五六百墩［可容鹽二千余引］輪船十，安慶、九江、漢口三處牽算，月得往來，三歲得往來三十六，凡運鹽七八十萬引。更用舟尾系舟之法，即全綱可舉。又回舟可帶米二三百萬石，統(tǒng)計往來舟值。視江船常價有減無增。而運行之速則十倍，且輪船質(zhì)堅力猛。所遇輒糜碎。?？诓侗I。往往見盜船即前觸之，并可兼巡私之用。計無便于此者。
一、廣建鹽倉也。向來運鹽，舟笨而遲，到岸已須累月，守賣動輒經(jīng)年。多一日停泊，即多一日費用，且多一日偷漏。水火之虞，意外乘之，整輪散輪還相為弊。且今議洋船運鹽，工食更巨，有不可停泊之勢。一入于倉，則防范易于舟，僦直少于舟。且可時其貴賤，酌其緩亟，而多寡其運數(shù)，令各場各地，永無多鹽、缺鹽之患。凡鹽一年之后，質(zhì)堅不復淋鹵。向時鹽船守候本須逾年，是即久儲倉中，虧折僅等。三江營、安慶、九江、漢口四處皆濱江，于建倉甚便，乃從來不聞議及，何耶？
或又曰：鹽課中有按丁加斤之目，則鹽課之數(shù)原準丁數(shù)。今以各省地丁三千萬，鹽課六百萬計之，鹽課當?shù)囟∈?，徑于地丁中加十之二為鹽課，亦簡易之法。不知賦稅之事，減順而加逆，非萬全之道。且果行之，異日度支稍乏，必議重征鹽稅，是適為秕政之地，未敢輕于立論也。至兩淮引地課額居天下大半，兩淮舉而余可勿論矣。
改土貢議
今天下之大害，大都在上下兩損，而歸于中飽。有專蠹國不蠹民，官吏轉(zhuǎn)率民以蠹國者，營兵也，河工也，鹽務(wù)中諸色人等也。有專蠹民不蠹國者，錢糧也。［近蘇省年年災緩，正供減而浮費轉(zhuǎn)增，則亦兼蠹國］有國與民交蠹者，關(guān)也，貢也。而關(guān)之弊難除，貢之弊易除。
夫任土作貢，古之制也。《禹貢》《周官》所紀詳矣。我朝定鼎之初，特詔蠲除故明各道額解物產(chǎn)，戶、工二部則例，稱歲需上供，令有司支款購解，不責之民間，良法美意，亙古所未有。惟是日久弊生，亦有不能不蠹國，蠹民而歸于中飽者，所宜亟為變通矣。
夫貢之弊，大抵藩庫給有余之價，內(nèi)外書吏，多方折扣需索，以使之不足，則斂眾商錢以濟之，謂之“貼差”。其有例價本不足者，亦令眾商賠貼，或令著名脂膏之員賠貼。然賠貼于本務(wù)者微，賠貼于中飽者巨，此其大較也。而自監(jiān)督織造承辦者，兼以擾民，其弊倍甚。試以一事言之。蘇州歲貢龍衣一篋，輒支千金，用萬斛舟，具儀衛(wèi)，由運河北上，日行數(shù)里。遇民舟闌之索錢，以舟之大小為差，民船避之如寇賊。逾江淮則民風悍，稍斂跡。值水涸，舍舟而陸，則盡棄儀衛(wèi)，捆載小車下，但曳小旗曰“上用”而已。然則前之鋪張揚厲，何為者邪？又余往歲典廣西試，撫部祥符周公之琦，屬寄撫吏與部吏書一，元寶一。詢之則曰：廣西土貢面粉，歲額數(shù)斤，質(zhì)下致遠輒霉變，但致印紙，屬吏購京面封完進之，以元寶充各費，歲以為常。余聞之喟然曰：一細事而欺罔賄賂無不至，大者、遠者何如也？
今議變通之法。京師為萬商淵藪，發(fā)價購采，何物不有？考《會典》所列戶、工二部土貢，有本不出其地者，如江蘇之銅錫、木蠟、桐油之類。有不必出其地者，如四川之馬及米，廣西之馬之類。皆宜刪之。有非其地不出，而京師又不時有者，始由其地進納?？捎杀臼∫姼鞴偌氨炯∪牳鞴賻Ы狻Ｉ泻吻氨字性?？
罷關(guān)征議
諺云：關(guān)無善政。今驗之而信。過而不留，散而無紀，主關(guān)者不能一一臨視之也。即能之，而丈量之不諳，貨值之不別，隱匿轉(zhuǎn)換之不可知，雖視猶不視也。于是乎寄耳目于一切之人，自傔從而吏胥、而差役、而拉纖人等，［商吏不相識。其居間人曰拉纖］千百輩之身家妻子，攢食于一關(guān)矣。聞粵海故事，司閽二人月支薪水各八百兩，簽押四人半之，余執(zhí)事及各小口長隨以千數(shù)有差，此固非他關(guān)所有，然浮費之多莫甚于關(guān)，亦可想見。至完稅之法，試以所聞滸墅關(guān)一端言之。運米百石者，關(guān)吏教之報三十石，驗過則云實米四十石，應倍罰作八十石，仍少完二十石，若實報百石，所費且不止百石，其弊如此。大抵田賦之數(shù)，民之所出者二三，而國之所入者一；關(guān)稅之數(shù)，民之所出者十，而國之所入者一。然而州縣浮收，往往滋事，而關(guān)稅則否者，農(nóng)心齊，商心不齊也；農(nóng)不可他適、不可徙業(yè)，商可他適、可徙業(yè)也；農(nóng)不能增其獲以償賦，商能增其價以償稅也；農(nóng)之所謂二三者多加乎一之外，商之所謂十者不甚加乎一之外也。故關(guān)之弊，不甚病商而轉(zhuǎn)以蠹國。
承平既久，生齒益繁，需用益多，通商益廣，以理言之，關(guān)稅宜倍增。乃數(shù)十年來征數(shù)日絀，虧空日多，轉(zhuǎn)不及曩時所定戶、工二部四百六十萬之額［通商各口在外］，其咎安在？嘗閱英國《財賦志略》：咸豐二年，歲入四千八百余萬，內(nèi)關(guān)稅一千八百余萬。又云：六年歲入七千余萬，不言關(guān)稅若干。一通事云：七千余萬中，關(guān)稅之增最多。夫彼國通商增廣，固不止中華，而中華實大宗，彼增而我無增，不惟無增而且益減，何哉？不實征，不實解也。夫彼之能實征實解者，吾見之江海關(guān)矣。貨物進口，彼鬼役持帳來易我單，即憑單令我役運岸，不聞運單中所無之一物，亦不聞自運一物［亦有奸商漏稅，當別論］。夫以今日之夷焰，若以吾吏，吾商處之，必十漏七八，我亦無如何，而彼不為也。于我關(guān)如此，即于彼關(guān)可知。
往嘗謂洋錢重七錢三分，實紋六錢五分，余鉛八分，中國行用輒當銀八錢以上，其中國仿造者，雖無鉛亦不行，何則？識其為夷制，即可信其有實銀六錢五分，若彼雜以銅鉛，亦非我所能識別，而彼決不為，是以通行。侯官林文忠公造銀餅，初亦便用，未幾即質(zhì)雜，市中析之為零銀，銀餅遂廢。又今夷市，我購彼貨，先銀后貨，彼購我貨，先貨后銀。甚有寄販名目，與貨后輒揚帆西去，一年為期，贏縮惟彼所命者，要之彼不能信，我斷不敢與之交易，而通商之局散矣。夫子曰：言忠信，雖蠻貊可行。不謂蠻貊能信，我乃為蠻貊所行，可為太息！今觀于關(guān)務(wù)，而益慨然于彼之能信，我之不能信也。
夫我之不能信，為隱微深痼之疾，非一朝夕之故，驟欲其洗心革面，斷有所不能，莫若舉各關(guān)而盡撤之，京門則復譏而不征之法，以稅額入諸厘捐以代各關(guān)，責成地方官會同紳董治之，厘捐立法尚新，依為蟊蠹者宜少，即亦散而無紀，尚非過而不留，脫有弊竇，有蹤跡可尋，有人證可指，比之關(guān)政，猶彼善于此，特不得多設(shè)卡柵，招引關(guān)蠹，無關(guān)之名有關(guān)之實而已。且厘捐者，市征也?！锻踔啤罚骸笆锈芏徽?，關(guān)譏而不征。”孟子言文王治岐，關(guān)市譏而不征，而《周禮》有關(guān)市之征，是其法必始于殷之衰，文王去之，周公又行之，春秋、戰(zhàn)國無改。［《管子?霸形篇》“關(guān)譏而不征，市書而不賦”，是管子亦嘗云之］孟子欲復文王之治以復古，雖以周公之法而不謂然也。即今制固亦有關(guān)征無市征也，［落地稅以濟關(guān)征之窮，非市征］增厘捐而關(guān)、市并征矣。厘捐之弊，恐將如宋陳遘之經(jīng)制錢、翁彥國之總制錢，流毒無窮，擇一而廢之，又曷可緩哉？
節(jié)經(jīng)費議
國家經(jīng)費有常，惟宗祿無定額。《會典》諸書：奉恩將軍以上俸數(shù)皆不錄。聞近來歲支三百余萬，十倍于國初，此宜與以限制者也。成周以后，諸史所紀，待宗室寢薄，至有明而極。本朝親親之誼，遠邁前古，非臣下所敢輕議。惟是二百年間，度支已十倍，浸假而商祀六百、周祚八百，將至數(shù)千萬，況萬年有道之長乎？固知將來之必出于限制，何如早為之限制？限制之法，亦無過《禮》所謂“親親之殺”而已。更宜仿采地之制，分授莊田，以易銀米，斯萬世無弊矣。至八旗生齒日繁，世復一世，尤難億計，孽生無窮，兵額有定，其何以支？恐養(yǎng)之適所以窘之也。周之豐鎬亦畫井田，漢之豐沛無過賜復，不聞龍興舊區(qū)，世世子孫皆仰食縣官之理，應請撥留都、畿輔、西北口間田，仿照乾嘉間伊犁錫伯營之法，推廣駐防，膂力及格者為兵，不及者為農(nóng)，分地興屯，成熟之后，永為世業(yè)。勿惑于止能荷戈、不能荷鋤欺罔之說。［康熙七年，四川提督某疏］愿別置田產(chǎn)長子孫者聽，其外任罷官及因依親族不愿回京者亦聽。惟孽生年歲，咨旗存案，以備稽考。誠今日之至計也。抑更有議者：我朝自薩爾滸一役之后，大兵所至，天下無敵。洎乎雍乾，禁旅之威猶震海內(nèi)。假令今日有此兵十萬，何患乎外侮，何患乎內(nèi)訌？而今旗兵殊不然，此何以故？承平日久，敝化奢麗，膏粱多而藜蕾少，染漢兵習氣而殆過之。另議非武生不得充兵，非力舉若干斤不得充武生，滿漢一律，正以此也。夫禁旅至重，宜極天下之選，不得以旗籍而遷就之，應請于親軍護軍前鋒、健銳、火器等三營中，嚴加甄別，及格者留之，不及格者黜之。于綠營中挑補班于旗兵下，以示區(qū)別。斯循名責實之道得矣。
籌國用議
古不以銀為幣，唐時用銀不過蠻市，明初用鈔用錢禁用銀，中葉后銀始通行。顧氏炎武著論，用錢廢銀，意在復古。余往時見銀價日貴，農(nóng)田出谷而國課征銀，準折消耗，民不聊生，未嘗不以顧氏之論為善。乃自五口通商，而天下之局大變，從此以銀為幣之勢已定，雖五帝三王復起不能改也。蓋今以合地球九萬里為一大天下，中國僅十有五分之一耳，其十有四用銀，而其一不用銀，猶之十有七省用銀，而一省不用銀，行乎不行乎？
曩嘗謂市易之事，貴征賤，賤征貴，勢之所趨，有莫適為主，而一成不可變者，即如鈔幣一法，雖以天子之命不行，斯不行耳，嚴刑峻法曾不足動其毫末，征諸古而皆然，驗之今而益信。且夫鈔亦幸而不可行耳。若其可行，則銀且盡為諸夷所有，一旦有事，鈔幣無從支銀，百萬資財，俄頃片楮，而銀之重中于人心，權(quán)勢遂盡移于有銀之諸夷，幾何不為閩省前年之事。［注：行鈔令下，閩省發(fā)銀若干萬，立官店以司出納，凡以鈔支錢者無折無扣，鈔遂通行，兵餉數(shù)十萬，皆領(lǐng)鈔不支銀，他款亦然。藩庫充仞，一旦寇警，支銀者踵至，不給即洶洶滋事，乃傾庫與之，僅以無事，此亦行鈔幣之一鑒］然則居今日而言裕國宜何從？曰：仍無逾于農(nóng)桑之常說，而佐以樹茶、開礦而已。西北水利已具前議，又不獨西北也，大江以南之農(nóng)恒勤，大江以北之民多惰，山左舒君夢齡宰皖北，以地多曠土，募江蘇人教民耕之，［注，明洪武三年，徙蘇松嘉湖杭州無業(yè)者，田臨濠，凡四千余戶，給牛種資糧以遣之，三年不征稅，續(xù)徙者亦如是，當是時徙民最多］民輒曰必爾始得食，寧餓死耳。噫，何論東豫哉？是宜勸之董之，務(wù)有以變之，俾無曠土而后已。
且也東南諸省兵燹之后，流離死亡，所在皆是，子遺余黎，多者十之三四，少者十不及一。人少即田荒，田荒即米絀，必有受其饑者，是宜以西人耕具濟之，或用馬，或用火輪機，一人可耕百畝?；蛟唬抑腥A向來地窄民稠，一用此器，傭趁者無所得食，未免利少而害多。以今日之論，頗非地窄民稠之舊，則此器不可常用而可暫用也。又中國積歲兵荒，絲市減十之六七，而夷船所購數(shù)倍往時，故蠶桑之利，近年更普。往嘗謂古無棉布，以麻葛為布，故老者非帛不暖，而桑與農(nóng)并重。至拔茶樹桑，傳為善政，更由當時以絹為幣之故。自木棉入中國，似蠶桑非貧民急務(wù)矣。然由今日觀之，則茶桑又并為富國之大原也。上海一口貿(mào)易歲四五千萬，而絲茶為大宗，彼以鴉片，洋貨相抵猶不足，必以銀補之。設(shè)使彼有鴉片，我無絲茶，中國早不支矣。勸桑亦具前議，至茶宜于山石起巉，不能生他木之處，若推廣種茶，其利不可勝計。
開礦一事，或疑礦稅病民，礦徒擾民，且礙風水。不知風水渺茫之說，非經(jīng)國者所宜言。開礦非利其稅，即經(jīng)費之外全以與民，不失為藏富之道。礦徒非賊比，在駕馭得人而已。諸夷以開礦為常政，不聞滋事，且夷書有云中國地多遺利，設(shè)我不開而彼開之，坐視其捆載而去，將若之何？又夷書動言鴉片害人宜禁，將來和議既固，理曉諸夷，彼禁販運，我禁吸食，即仍修吸食者斬之舊令，亦未嘗不可徐議之也。裕國之道，不外乎此。
杜虧空議
今直省積欠之數(shù)以千萬計，前此未有也。積欠之故在于虧空，虧空之故在于挪移，挪移之故在于漫無稽考。以一縣之主，獨操出納之權(quán)，下車之日，公用后而私用先，室家妻子之百需，舊逋新欠之交集，大抵有收管而無開除，惟所指揮，莫敢過問，迨上司知之而虧空久矣。于是因虧空而清查，清查一次，虧空又增多一次，徒費筆墨，無益帑藏。
欲杜虧空，惟有寬既往而嚴將來之一法。清查之后，刪去攤賠弊政，力能彌補者，以一年為限，即以限滿日實在之數(shù)為定，各員論罪，視常例未減，嗣后如有虧空一錢者，殺無赦。更定稽查之法，在以四柱冊公之于眾，大堂左右按日揭榜，舊管新收列左，開除實在列右，其法務(wù)詳務(wù)盡。如征收某都圖某戶錢糧若干，必書細數(shù)，收銀后本日給串，本日列榜，月終用活字板印征信錄四柱冊百本，備列全榜，分送上司各圖紳士惟遍。如某戶完糧而榜冊不列者，許揭府，立與重賞。有經(jīng)手解領(lǐng)開除之款與榜冊數(shù)不符者，赴揭亦如之。大吏宜用漢高馳入趙壁奪張耳，韓信印符之法，非時遣員飛騎察之，有弊者論如法。至地方公款，如義倉之類，以紳富領(lǐng)之而州縣登其數(shù)，富民無侵蝕之理，而官紳水火成積習，必無庇護，且可節(jié)州縣句稽之煩。此杜虧空之法也。
雖然，必前議十倍養(yǎng)廉之法行，此說始可行。不然者，終不行，強行之必多方以肆其荼毒，害有甚于虧空者，可畏也。
復陳詩議
如后世之言詩，止以為吟詠性情之用，圣人何以與?！兑住?、《書》、《禮》、《樂》、《春秋》并列為經(jīng)？謂可被管弦薦寢廟，而變風、變雅又何為者？嘗體味群經(jīng)而始知，詩者，民風升降之龜鑒，政治張弛之本原也。《左傳》：師曠引夏詩曰“遒人以木鐸徇于路，官師相規(guī)，工執(zhí)藝事以諫”?！抖Y》曰“命太師陳詩，以觀民風”，鄭康成曰“陳諸國之詩，將以知其缺失”。圣人蓋懼上下之情之不通，而以詩通之。旁考傳記，黃帝立明臺之議，堯有衢室之問，舜有告善之旌，禹立諫鼓而備訊矣。春秋時，晉文聽輿人之誦，子產(chǎn)不毀鄉(xiāng)校。《漢書?食貨志》：“孟春之月，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詩，獻之太師，比其音律，以聞于天子，故曰王者不窺戶牖而知天下”?！讹L俗通》曰：“周秦帝以歲八月遣輶軒之使采異方言，還奏之藏于私室?！薄豆茏?大匡篇》：“凡庶人欲通，鄉(xiāng)吏不通，七日，囚?！薄豆颉沸迥陚髯ⅲ骸皬氖卤M正月止，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無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間求詩，鄉(xiāng)移于邑，邑移于國，國以聞于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戶盡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睙o非求所以通上下之情，而言者無罪，聞?wù)咦憬?，微而顯、婉而諷，莫善于詩。后世以為迂闊而廢之，宜乎上下之情之積不能通也。
上與下不宜狎，狎則主權(quán)不尊，太阿倒持而亂生。上與下又不宜隔，隔則民隱不聞，蒙氣乘辟而亂又生。三代以下，召亂之源不外兩端：下所甚苦之政而上例行之，甚者雷厲風行以督之；下所甚惡之人而上例用之，甚者推心置腹以任之。于是乎鸞鴟可以不分，鹿馬可以妄指，沸羹可以為清宴，嗷鳴可以為嵩呼，五尺童子皆以為不然，而上猶以為然。不特此也，今世部院大臣，習與京朝官處，絕不知外省情事；大吏習與僚屬處，絕不知民間情事。甚至州縣習與幕吏丁役處，亦絕不知民間情事。蒙生平愚直，間為大吏及州縣，縱言民間疾苦，多愕然謂聞所未聞?wù)?。此上下不通之弊也。另議重儒官、復鄉(xiāng)職、公選舉，亦為通上下之情起見。今議復陳詩之法，宜令郡縣舉貢生監(jiān)，平日有學有行者，作為竹枝詞、新樂府之類，鈔送山長，擇其尤，櫝藏其原本，錄副隱名，送學政進呈。國學由祭酒進呈，候皇上采擇施行。有效者下祭酒、學政，上其名而賞之；無效者無罰。詩中關(guān)系重大，而祭酒、學政不錄者，有罰。九州之大，萬口之眾，果有甚苦之政、甚惡之人，宜必有長言詠嘆以及之者矣。夫文人結(jié)習，感時觸事，莫或使之，猶將矢口成吟。今有賞以動其奮興，無罰以絕其顧忌，不顯主名，使無叢怨之慮；不諱姓名，使無告密之嫌，導之使言。如是有不明目張膽直言無諱乎？
顧或謂：何不徑復有明舉貢生監(jiān)許上書故事？則又有所不可。何以言之？漢王咸舉幡太學下，上書救鮑宣；陳蕃率諸生入承明門，白大將軍無罪；晉嵇康將刑，太學生請以為師；唐魯儻等詣闕留陽城，宋陳東率諸生請用李綱殺蔡京等。百世下猶稱之。然柳宗元與諸生書，論留陽城事，極言向時太學生聚為朋曹，侮老慢賢，惡言斗訟諸習。今乃奮志厲義，出乎千百年之表，以為時異人異。周密《癸辛雜識》稱：景定之末，三學橫恣，至與人主抗權(quán)，動以坑儒惡聲加之。賈似道作相亦無如何，惟以恩結(jié)之，為之加餐錢，寬科場恩例。及賈去，上書贊美挽留，有元老、周公之目。是唐、宋時太學，有善亦有弊如此。今江河日下，未必不如唐、宋時，脫稍假以權(quán)，有不為唐、宋之為者幾希。今僅許其陳詩，不令呼群引類以啟黨援，不令投匭擊鼓以近訐訟，庶幾無流弊乎。
又今制：民有冤亦許叩閽京控，顧愿民不敢為，驁民不知為，大率奸民始為之，故虛者十之九，實者十之一。迨交原審衙門復讞，則并其一而虛之，坐誣而已，加等而已，而沉冤遂以終古。然此特一人一家之冤也，浸假而一鄉(xiāng)冤，浸假而一境冤，于是乎驁民倡，奸民從，愿民為所脅，而大亂以作，亦上下不通之弊。陳詩之法行，即有一人一家之冤，斷無一鄉(xiāng)一境之冤矣。事有似迂實切，似閑實要，似小實大者，此類是也，要亦行古之道也。雖然，此猶言乎僻遠之難知者也，民隱之難見者也。上下不通之故，更有其至近至顯，不待陳詩而通者，如京師之內(nèi)要路私書也，職官挾優(yōu)也，科場關(guān)節(jié)也，十人而七八也。乃間或數(shù)年興一大獄，罹此者居然論如法。夫圣人之治天下曰平，兩人同罪而異罰也已不平，況千人同罪而獨罰乎？此宰相大臣以下無不知，所不使知者皇上而已。一似數(shù)年中骫法者不過此數(shù)人，近者、顯者如是，遠者、隱者可知，然則上下之情之不通也久矣。
變科舉議
昔年侍飲先師林文忠公署，客或曰：“時文取士，所取非所用?！弊旋垘r饒孝廉廷襄，夙有狂名，公故人也，已被酒，謾曰：“君為明祖所紿矣。明祖以梟雄陰鷙猜忌馭天下，懼天下瑰偉絕特之士起而與為難，以為經(jīng)義詩賦皆將借徑于讀書稽古，不啻傳虎以翼，終且不可制。求一途可以禁錮生人之心思材力，不能復為讀書稽古有用之學者，莫善于時文，故毅然用之。其事為孔孟明理載道之事，其術(shù)為唐、宋英雄入彀之術(shù)，其心為始皇焚書坑儒之心，抑之以點名、搜索防弊之法，以折其廉恥。揚之以鹿鳴、瓊林優(yōu)異之典，以生其歆羨。三年一科，今科失而來科可得，一科復一科，轉(zhuǎn)瞬而其人已老，不能為我患，而明祖之愿畢矣。意在敗壞天下之人才，非欲造就天下之人才。君為此論，明祖得毋胡盧地下乎？”于是文忠舉杯相屬曰：“奇論，宜浮一大白！君狂態(tài)果如昔?！币恍ΧT。
余小冠末坐，不敢置一詞。退而思之，洪武中嘗停科目十年，繼又與吏員薦舉并用，如典史擢都御史、秀才擢尚書、監(jiān)生擢布政使，登進之優(yōu)殆過之。其專用科目在隆慶以后，固知孝廉非正論也。且有明國初之時文，未嘗不根抵經(jīng)史，胎息唐、宋古文，程墨有程，中式有式，非可鹵莽為之。嘉、道以降，漸不如前。至近二三十年來遂若探籌然，極工不必得，極拙不必失，繆種流傳，非一朝夕之故，斷不可復以之取士。窮變變通，此其時矣。
曠覽前古，取士之法屢變，而得人輩出，莫能軒輊。論者謂盂圓則水圓，盂方則水方，任以何法取之，所得不外此若而人。柳宗元《送崔子符罷舉詩序》曰：“惟其所尚，又舉移而從之?！笨芍^通論。何以言之？蓋以考試取士，不過別其聰明智巧之高下而已。所試者經(jīng)義，聰明智巧即用之經(jīng)義；所試者詞賦，聰明智巧即用之詞賦，故法異而所得仍同。然所試之事太易，則聰明智巧之高下不甚可辨?？及斯墒加谕醢彩顓位萸?、王雱所撰熙寧大義式，元祐間中書省即言工拙不相遠，難以考試，蓋言太易也。至今日之時文而易更極矣。
顧氏炎武謂：“科場之法，欲其難不欲其易?！闭\哉是言。蓋難則能否可以自知，中材以下有度德量力之心，不能不知難而退，而覬幸之人少矣；難則工拙可以眾著，中材以上有實至名歸之效，益愿其因難見巧，而奮勉之人多矣。且也多一攻苦之時，即少一荒嬉游冶之時；多一鍵戶之人，即少一營求奔競之人。文風振焉，士習亦端焉，而司衡校者，優(yōu)劣易以識別，不致朱碧之迷離，高下難以任心，無敢黑白之顛倒，亦難之效也。
至于所謂難者，要不外功令中之經(jīng)解、古學、策問三者而已。宜以經(jīng)解為第一場，經(jīng)學為主，凡考據(jù)在三代上者皆是，而小學、算學附焉。經(jīng)學宜先漢而后宋，無他，宋空而漢實，宋易而漢難也。以策論為第二場，史學為主，凡考據(jù)在三代下者皆是。以古學為第三場，散文、駢體文、賦、各體詩各一首。［注，宋高宗立博學宏詞科，凡十二題。制、誥、詔、表、露、布、檄、箴、銘、贊、頌、序，雜出六題，分為三場，每場體制一古一今］三場各一主考而分校之，蓋合校則有所偏重，其弊必至以一藝之優(yōu)劣為去取，不如分校之善。宜令科甲出身七品以上之京官，每場各舉堪任考官、同考官者三人，交軍機進呈，發(fā)部匯為一冊，以得保之多少為先后，屆期部擬前列而異籍者十人聽簡，多擬以備簡，以絕流弊；不擬者勿簡，以示大公。扃試事宜，一如舊制，惟體制既多，懷挾無益，搜檢可視舊加嚴，搜出者焚之逐之而不與罰。三場各編各號，分送三考官，各視原額倍中。送監(jiān)臨官，核其三優(yōu)者作為舉人。兩優(yōu)者作為副貢，一優(yōu)者從其廩增附之舊，而作為廩貢、增貢、附貢。次科副貢得一優(yōu)，廩增附貢得兩優(yōu)，皆準遞升。不論經(jīng)策古學，一體并計。蓋專精與兼長也足相抵。會試一切如鄉(xiāng)試法，而以三優(yōu)者為貢士，兩優(yōu)、一優(yōu)為副榜，如中正榜謄錄之法，下科準并計。殿試亦分三場，而刪復試。朝考仍得相準，惟減其篇數(shù)，令窮日之力足辦。欽派讀卷官三人，各分去取。部臣匯核，首列三優(yōu)，次列兩優(yōu)、一優(yōu)，皆以經(jīng)、策、古三者間列，周而復始，即為長榜。分三甲進呈欽定，臚傳授職如舊儀，至學政令大小京官舉三事兼長者為之，亦不論省分官職之大小。童生縣府試三場，不復試，以歸簡易。學政試三場，皆分取倍原額，提調(diào)匯校，以三優(yōu)者為附生，兩優(yōu)、一優(yōu)為佾生，仍籍之與下屆并計。
生員則于新章初試后，即序三優(yōu)、兩優(yōu)、一優(yōu)造冊，以后歷試，皆并計優(yōu)之多少，隨試而變。又與山長保優(yōu)冊參互定冊，學政主之。惟山長不保優(yōu)者不與貢，遇有拔、優(yōu)、恩、歲貢及廩增闕，皆按冊序補，拔、優(yōu)、恩、歲貢考試皆省之。經(jīng)歲科十試，各從其廩、增，附之舊，而作為廩監(jiān)、增監(jiān)，附監(jiān)準出學。其捐貢、捐監(jiān)一概停止。生童游京師者，令寄大、宛應試，一如原籍。以人數(shù)定額，生員許并計原資，咨回原籍者亦如之。凡國學、天下學校、書院，皆用三事并試，通籍后不得再試。國家進賢，將以治國安民，而求之文字中，只以儔人無從識別，為此不得已之法。登諸朝矣，試以事矣，方將磨厲以經(jīng)世之具，而猶令其留戀占畢何為者？夫侍宴賦詩，賞花釣魚，從容文雅，猶是虞廷賡歌之意。至京朝官而命題扃試，古之所無，二三品之官、五六十之年，系眼鏡、習楷書，甚無謂也。自散館、大考、試差、御史、軍機、中書、學政等試，可一切停罷矣。
改會試議
國家將收養(yǎng)士之報，宜求恤士之方。四民中士最貴，亦最貧。商賈無論已，農(nóng)工勤力，類能自給，獨安分讀書之士，修羊所入，輒不足以贍八口。平日之苦，已逾平民，及應試則舟車、廬舍、糗糧，以及代館事、備試卷，隨在需費，其苦又甚焉。省試途較遠，時較久，其苦倍甚焉。至會試，則必棄置平日傭書之地，聚糧治裝，間關(guān)跋涉數(shù)千里，經(jīng)時逾年，勞費十倍，其苦益甚焉。計集闕下數(shù)千人，素封便家十不一二，中人之產(chǎn)往往為之中落，況寒素乎？諺謂：“舉人為破家之子，亡命之徒?！庇衷啤芭e人老，盤川少”，不虛也。借貸不足，繼以典質(zhì)；典質(zhì)不足，繼以干求。弱者暮夜乞憐，丐富貴之潤；強者鄉(xiāng)曲武斷，分官吏之肥。寡廉鮮恥，壞法亂紀，習為固然。得志則移以蒞官，安望其為國為民乎？不得志則益縱恣無所不為，黃巢、李巖輩，特其尤甚者耳。其間循分自愛者，裹足不前而已。遠省舉人一試不中，或畢生不能望國門，雖有皋、夔、伊、旦之才，不且終身屏棄者哉？此事有害于士，無利于國，其究也大害仍歸于國，在上者所宜動心也。
竊意生監(jiān)驟得舉人，論其進階，在舉人得貢士之上，功令可畀鄉(xiāng)試考官以舉人之權(quán)，何不可以貢士之權(quán)并畀之？應請鄉(xiāng)試榜發(fā)后一月，即于省闈借地會試，定為若而人取一人，一切如鄉(xiāng)試法。中式者始令進京殿試，是亦恤士之一道也。
廣取士議
明初取人之法，三途并用，科目也、吏員也、薦舉也，可謂廣矣。獨惜其所以行此三者之未善也，專重時文，用科舉之未善也；流品不別，用吏員之未善也；至于薦舉之權(quán)，宜用眾不宜用獨，宜用下不宜用上。歷代用人，大都宰相舉百僚，長官舉屬吏，夫知人則哲，惟帝其難之。宰相以一人之耳目，收天下之賢才，遺固十八九，濫亦十二三。至屬吏則其途至狹隘，其事至尋常，例保之而例用之耳。二者皆不足以得人，魏立九品官人之法，郡縣各置大中正，似乎用眾矣、用下矣，然以一人而定千百人之品，依然獨也。大中正不得糾舉，依然上也，宜乎其不公不明也。今欲于科目之外，推廣取士之法，幕職已具前議。又宜令各州縣在籍、在京、在外各紳及諸生、各鄉(xiāng)正副董，各舉才德出眾者一人，皆取數(shù)奇不遇。公論稱屈者，及才德上上、文學中下者，間及于巖處隱淪。從不應試者，奇材異能、別有絕技者，州縣核其得舉最多者一二人申大吏，會同學政、山長，博采輿論，簡其尤，列入薦牘。諸生賞舉人，舉人賞貢士，一體會試、殿試。三年一行。是則薦舉之權(quán)用眾不用獨，用下不用上，宜亦可十得八九矣。
停武試議
天下有優(yōu)劣高下顯然為眾目共知共見，雖親愛不能阿私，雖仇讎不能沮抑，無可幸亦莫或屈者，莫如武事。凡弓力之強弱，射中之多寡，非文藝之無定評比也。自順治十二年復行武殿試，遂與文科一一相準，視漢六郡、良家、羽林、期門，唐翹關(guān)、負重之選，殆于過之。選舉之法不可謂不備，宜乎網(wǎng)羅天下豪俊而無或遺矣。乃事竟有大不然者，何哉？則以右文左武之見太重，而循名責實之道不講也。承平日久，文吏視武弁如奴仆。郭隗曰：“馮幾據(jù)杖，眄視指使，則廝役之人至。若恣睢奮擊，呴籍叱咄，則徒隸之人至矣?！惫饰淇埔煌?，衣冠之族不屑與，一也。力士多出藜藿，而試事之費十倍于文，寒素不能與，二也。武職有教師壟斷，非其素識無門可入，窮鄉(xiāng)僻壤不得與，三也。所取之途既狹，故所得之才不真。試以常人之有文學者十人與十文生校，其勝文生者究少；以常人之有勇力者十人與十武生校，其勝武生者比比皆是矣。雖舉人、進士亦然。
當世為大將、立大功者，行伍多而科甲少，武科之不得人，視文科尤甚。故武職以行伍為正途，而科甲不與，顯與國家設(shè)科之意不合，而沿襲具文何為者？夫優(yōu)劣高下既有一定之數(shù)，何取乎一日之短長，何取乎一人之衡校，何取乎關(guān)防之瑣碎，何取乎考試之勞費？宜停罷大小一切武試，一歸之薦舉，仍存進士、舉人、生員為出身之名，專以膂力為高下，不與選階，而綠營之遷擢必由之。法由兵部明定一格，舉若干斤者中生員選，若干斤者中舉人選，若干斤者中進士選，無論滿漢，直省一律遴選，無定額。令各州縣于書煙戶門牌時，凡有成童以上力能舉若干等斤者，造冊由縣而府，而督撫、學政，考驗符合，皆登之冊，禮之如文士，刪一切前跪、報名等例。其中進士選者，給咨送部引見授職，內(nèi)用者留京營學習，外用者回省營學習，余分別作為舉人、生員，皆留營學習，序補弁兵額。其不愿留營，愿仍就士農(nóng)工商舊業(yè)者，雖狀元授職后亦聽，逾時愿至者亦聽。三年一舉，著為令，嗣后綠營弁兵無出身者不得補。凡以武改文者，武生作為佾生，舉人以上作為附生，一體肄業(yè)，皆仍其章服。
或曰：專以膂力為高下何也？曰：此就其易見而難強者用之也，旁涉于馬步弓刀，即有一日之短長，即有幸有不幸，不如專憑膂力為一定不可易?；蛴衷唬翰慌c選階何也？曰：專憑膂力，可為兵不可為將，可為裨將不可為大將，或兇悍，或貪黷，或膽不足臨陣，或智不足制敵，或才不足馭下，雖有膂力，猶之不可用也。歸營學習，令上司廉察之，昭其慎也。或又曰：不分省分又無定額何也？曰：文試之就地定額，無定評也。顯然有定評而顛倒高下，此何理也？余嘗遇順德府一武童，百人之敵，以射中不及數(shù)，三黜于小試，而吾吳與試即取中，猶不及額。圣人之治天下曰平，若是者平乎，不平乎？或又曰：聽其以武改文何也？曰：宋嘉定十年，始定武舉不得應文試，是武舉應文試，古之道也。庶幾有文武全才出其間，漸可復文武不分之舊?；蛴衷唬郝犉鋪砣プ匀绾我?？曰：此牢籠天下勇士之術(shù)也。驍雄悍鷙之徒，輒多不喜束縛，故不肯就我。又其人往往不事生產(chǎn)，至他日迫饑寒流而為匪，雖欲就我而不能。今于弱冠之初，以舉人、進士之榮名為招，明示以無所束縛，必欣然就我。迨饑寒既至，更無不就我之理。是有余者以虛文縻之，不足者以實惠撫之。始有余而繼不足者，則又預為之地以待之。吾知甘于為匪者少矣，一轉(zhuǎn)移間舉前三弊而一空之。有科目之榮，無武夫之辱，衣冠何至不屑？一也。按戶而求，不遺僻遠，二也。不經(jīng)教師，無所浮費，三也。如此則羅致既廣，不特干城腹心之選可收實效，兼可以清伏莽之源，而弭無形之患矣。
減兵額議
減兵額而增兵糧，前人持此論者頗多。有謂不可減者，當時或以為老成持重之見，夫固謂一旦有事，冀幸得力于萬一也，至今日而其效可睹矣。粵賊所到，完城才百中之一二，皆得力于勇。天下大營凡四五，皆募勇居多，官兵每營不及萬。然則平日所謂養(yǎng)兵百萬者安在？雖至愚亦知其必當減矣。天下兵凡百萬，其守汛者二十萬，十十五五，零星散處，不便操演，而有緝捕，防守之責，然為數(shù)既少，實亦不能緝捕，不能防守，是宜全汰者也。各營大都虛額十之三，甚或四五，老弱十之一，炊爨灑掃之夫十一，實可備行陣者不及半。另議以武生充兵有數(shù)善焉，人有名籍、有年貌，虛額老弱不能冒，而又不肯為炊爨灑掃之役，諸弊不絕而自絕。應請無論大小官弁，水陸馬步，大加并省，以三分存一為準，而口糧則三倍其舊，示朝廷非為省嗇起見，有不三軍挾纊哉？且夫分文武、分兵農(nóng)，后世之陋也。兵之中又分水、陸，陋之陋者也。當合而一之，分則見少，合則見多。又如別議仿造洋船，計十八省最遠之程，兩月可達，援應既速，即人數(shù)可減。且行軍以練膽為先，而安坐無事，無以試之，惟風波之險與戰(zhàn)陣之際正等。造船之后，宜令各弁兵輪流駕駛，報聘西洋各國，其有畏縮不前及倉皇失措者汰之，正練膽之一法也。夫英、法兩國兵三十萬，已橫行七八萬里外。俄羅斯地窄而長，需兵宜多，亦無過六十萬。然則中國兵三四十萬不為少矣。
嚴盜課議
從來天下之亂，每自多盜始。涓涓不絕，流為江河，為虺不摧，為蛇若何？粵匪、捻匪，其明證已。盜賊之課，可不嚴乎？一縣之大，百里至三五百里耳，其當沖要者尤少，文武足以聯(lián)其勢，民人足以助其力，商賈足以濟其費。清查保甲以絕其巢窟，訓練丁壯以作其聲威，多耳目以防之，厚賞勞以購之，勤護送以伺之，時或聘技勇作賈裝以誘之，但使中材之吏盡心盡力，何盜不可治？宜嚴其課，所治期年內(nèi)盜發(fā)至再而三不獲者，文武皆褫職，禁錮終身，諱盜者殺無赦，盜風其少息乎？或曰：今課非不嚴，正以過嚴故諱盜。漢沉命法，群盜不發(fā)覺，發(fā)覺而捕不滿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吏畏誅有盜不敢發(fā)，府亦使其不言，故盜賊浸多。蓋自漢時已然，不如寬其課使不必諱，則發(fā)覺多而盜可少。不知此眉睫之論也。境有無盜，萬目昭彰，此而可諱，即其時之政教可知。噫，三代以下，君民隔而上下之情不通也，其流弊非一端矣。道又在反其本。
制洋器議
有天地開辟以來未有之奇憤，凡有心知血氣莫不沖冠發(fā)上指者，則今日之以廣運萬里，地球中第一大國，而受制于小夷也！以地球三百六十度，每度二百五十里，［或云二百里，或云二百三十里］如圓周積計之，大海三分去一，實為方一里者十三億五千萬。我大清國北自興安嶺，南至崖州，距四十三度，計萬七百余里；東自庫頁島，西至噶什喀爾，距七十七度，計萬九千余里。截贏補縮，約南北八千里，東西萬一千里，為方一里者八千八百萬，是一國而居地球十有五分之一也。余百許國，俄、英、法、米為大，據(jù)英人《地里全志》稽之，我中華幅員八倍于俄，十倍于米，百倍于法，二百倍于英。但就本國言，屬部不與，地之大如是，五洲之內(nèi)，日用百需，無求于他國而自足者，獨有一中華。地之善又如是，雖彼中輿地書，必以中華首列，非畏我，非尊我，直以國最大，天時、地利、物產(chǎn)無不甲于地球而已。而今顧靦然屈于四國之下者，則非天時、地利、物產(chǎn)之不如也，人實不如耳！彼人非倛首重瞳之奇，我人非僬僥三尺之弱，人奚不如？且中華扶輿靈秀，磅礴而郁積，巢、燧、羲、軒數(shù)神圣，前民利用所創(chuàng)始，諸夷晚出，何嘗不竊我緒余，人又奚不如？則非天賦人以不如也，人自不如耳！天賦人以不如，可恥也；可恥而無可為也，人自不如，尤可恥也。然可恥而有可為也，如恥之，莫如自強。
夫所謂不如，實不如也，忌嫉之無益，文飾之不能，勉強之無庸。向時中國積習長技俱無所施，道在實知其不如之所在，彼何以小而強，我何以大而弱？必求所以如之，仍亦存乎人而已矣。以今論之，約有數(shù)端，人無棄材不如夷，地無遺利不如夷，君民不隔不如夷，名實必符不如夷。四者道在反求，［以上諸議備矣］惟皇上振刷紀綱，一轉(zhuǎn)移間耳，此無待于夷者也。
至于軍旅之事，船堅炮利不如夷，有進無退不如夷，［注：夷人練兵首重行步，先較定遠近若干丈尺，行若干步，又較定鐘表若干分秒，行若干步，千人一律，行軍時兩胯齊舉，其間雖流矢洞穿，無礙陣法之整，實勝于我。然豈我不能為之事乎？《書》曰：“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齊焉。”古法本如是，亦禮失求野之一證，又以《左傳》“視其轍亂”之說言之，則古時車戰(zhàn)，雖乘馬之步亦齊也］而人材健壯未必不如夷。是夷得其三，我得其一，故難勝。北兵亦能有進無退，是我得其二，故間勝。粵人軍械半購諸夷而不備，并能有進無退，是我得其二有半，故半勝。然即良將勁兵，因械于敵，如天之福，十戰(zhàn)十勝，而彼能來我不能往，犁庭掃閭固無其事，后患正無已時，而況乎勝負未可知也。得三與得二有半，究有間也，何如全乎其為得三之相當也。果全乎其為得三，不特主客異形，勞逸異勢，且我有可以窮追之道，彼有懼我報復之心，殆不啻相當焉，斯百戰(zhàn)百勝之術(shù)矣。夫得二之效，亦道在反求而無待于夷，然則有待于夷者，獨船堅炮利一事耳。
魏氏源論馭夷，其曰：“以夷攻夷，以夷款夷?！睙o論語言文字之不通、往來聘問之不習，忽欲以疏間親，萬不可行。且是欲以戰(zhàn)國視諸夷，而不知其情事大不侔也。魏氏所見夷書、新聞紙不少，不宜為此說。蓋其人生平學術(shù)喜自居于縱橫家者流，故有此蔽。愚則以為不能自強，徒逞譎詭，適足取敗而已，獨“師夷長技以制夷”一語為得之。夫九州之人，億萬眾之心思材力，殫精竭慮于一器，而謂竟無能之者，吾誰欺？惟是輸、倕之巧至難也，非上知不能為也；圬鏝之役至賤也，雖中材不屑為也。愿為者不能為，能為者不屑為，必不合之勢矣，此所以讓諸夷以獨能也。道在重其事，尊其選，特設(shè)一科以待能者。
宜于通商各口撥款設(shè)船炮局，聘夷人數(shù)名，招內(nèi)地善運思者，從受其法，以授眾匠，工成與夷制無辨者賞給舉人一體會試，出夷制之上者賞給進士一體殿試，廩其匠倍蓰，勿令他適。夫國家重科目，中于人心久矣。聰明智巧之士，窮老盡氣，銷磨于時文、試帖、楷書無用之事，又優(yōu)劣得失無定數(shù)，而莫肯徙業(yè)者，以上之重之也。今令分其半，以從事于制器尚象之途，優(yōu)則得，劣則失，劃然一定，而仍可以得時文、試帖、楷書之賞，夫誰不樂聞？且其人有過人之稟，何不可以余力治文學，講吏治，較之捐輸所得不猶愈乎？即較之時文、試帖、楷書所得不猶愈乎？即如另議，改定科舉，而是科卻可并行不悖，中華之聰明智巧必在諸夷之上，往時特不之用耳。上好下甚，風行響應，當有殊尤異敏、出新意于西法之外者，始則師而法之，繼則比而齊之，終則駕而上之。自強之道，實在乎是。
昔吳受乘車戰(zhàn)陣之法于晉，而爭長于晉；趙武靈為胡服而勝胡。近事俄夷有比達王者，微服傭于英局三年，盡得其巧技，國遂勃興。安南、暹羅等國，近來皆能仿造西洋船炮。前年西夷突入日本國都，求通市，許之，未幾，日本亦駕火輪船十數(shù)遍歷西洋，報聘各國，多所要約，諸國知其意，亦許之。日本蕞爾國耳，尚知發(fā)憤為雄，獨我大國，將納污含垢以終古哉？孟子曰：“國家閑暇，及是時明其政刑。”又以敵國外患同于法家、拂士。尹鐸曰：“委土可以為師保。”今者諸夷互市，聚于中土，適有此和好無事之閑隙，殆天與我以自強之時也。不于此急起乘之，只迓天休命，后悔晚矣?；蛟唬汗苤偃烈牡?，夫子仁之；邾用夷禮，《春秋》貶之。今之所議，毋乃非圣人之道耶？是不然，夫所為攘者，必實有以攘之，非虛憍之氣也。居今日而言攘夷，試問其何以攘之？所謂不用者，亦實見其不足用，非迂闊之論也。夫世變代嬗，質(zhì)趍文，拙趍巧，其勢然也。時憲之歷，鐘表、槍炮之器，皆西法也。居今日而據(jù)六歷以頒朔，修刻漏以稽時，挾弩矢以臨戎，曰：吾不用夷禮也，可乎？且用其器，非用其禮也，用之乃所以攘之也。以經(jīng)費言之，軍械之價常十倍，然利鈍所分，勝敗系之，固當別論。輪船亦然。然彼則一年而一運，此則一年而一二十運，移往時鹽船、糧船費用改造輪船，即百船已不止千船之用，無事可以運鹽轉(zhuǎn)粟，有事可以調(diào)兵赴援，呼應奔走無不捷，豈特十倍之利哉？
或曰：購船雇人何如？曰：不可，能造、能修、能用，則我之利器也；不能造、不能修、不能用，則仍人之利器也。利器在人手，以之轉(zhuǎn)漕，而一日可令我饑餓；以之運鹽，一日可令我食淡；以之涉江海，一日可令我覆溺。倉卒有隙，幡然倒戈，舟中敵國，遂為實事。而購值不貲、歲修不貲、賞犒不貲、使令之不便、駕馭之不易，其小焉者也。是尚未如借兵雇船之為愈也，借兵雇船皆暫也，非常也。目前固無隙，故可暫也；日后豈能必無隙？故不可常也，終以自造、自修、自用之為無弊也，夫而后內(nèi)可以蕩平區(qū)宇，夫而后外可以雄長瀛寰，夫而后可以復本有之強，夫而后可以雪從前之恥，夫而后完然為廣運萬里！地球中第一大國，而正本清源之治、久安長治之規(guī)，可從容議也。
夫窮兵黷武，非圣人之道，原不必尤而效之。但使我有隱然之威，戰(zhàn)可必克也，不戰(zhàn)亦可屈人也，而我中華始可自立于天下。不然者，有可自強之道，暴棄之而不知惜；有可雪恥之道，隱忍之而不知所為計，亦不獨俄、英、法、米之為慮也。我中華且將為天下萬國所魚肉，何以堪之？此賈生之所為痛哭流涕者也！
善馭夷議
今國家以夷務(wù)為第一要政，而剿賊次之，何也？賊可滅，夷不可滅也；一夷滅，百夷不俱滅也。一夷滅，代以一夷，仍不滅也；一夷為一夷所滅，而一夷彌強，不如不滅也。盛衰倚伏之說，可就一夷言，不可就百夷言，此夷衰，彼夷盛，夷務(wù)仍自若。然則馭夷之道可不講乎？馭夷之道不講，宜戰(zhàn)反和，宜和反戰(zhàn)，而夷務(wù)壞。忽和忽戰(zhàn)，而夷務(wù)壞。戰(zhàn)不一于戰(zhàn)，和不一于和，而夷務(wù)更壞。今既議和，宜一于和，坦然以至誠待之，猜嫌疑忌之跡，一切無所用，耳屬于垣，鐘聞于外，無益事機，適啟瑕釁。子貢曰：“無報人之志而令人疑之，拙也。有報人之意而使人知之，殆也。事未發(fā)而先聞，危也，三者舉事之大患?！保垡姟妒酚?孔子弟子傳》，《戰(zhàn)國策?燕策》蘇代語略同，蓋本子貢］以今日行之，直所謂無報人之志而令人疑之者也，然則將一切曲從乎？曰：非也，愚正以為曲從其外、猜疑嫌忌其中之非計也。
夷人動輒稱理，吾即以其人之法還治其人之身，理可從從之，理不可從據(jù)理以折之。諸夷不知三綱而尚知一信，非真能信也，一不信而百國群起而攻之、箝制之，使不得不信也。吉勇烈之事［見《重專對議》］即能為理屈之明證。然則和可久恃乎？曰：難言也，蓋嘗博采旁咨，而知諸夷不能無異志，而目前數(shù)年中則未也。中華為地球第一大國，原隰衍沃，民物蕃阜，固宜百國所垂涎。年來遍繪地圖，轍跡及乎滇、黔、川、陜，其意何居？然而目前必無事者，則以俄、英、法、米四國地丑德齊，外睦內(nèi)猜，互相箝制，而莫敢先發(fā)也。俄與英、法講和未久，［注，咸豐三年，俄伐土耳其，欲滅之。英、法及奧地利薩丁邪救之。至六年三月始議和，凡連兵四年，大小數(shù)十戰(zhàn)，陣亡及黑海遭颶風、冬凍夏疫死者，俄數(shù)十萬人，英、法十萬人。為近今泰西一大事。］米嘗大困于英，［注，米本英屬部，乾隆中，英與法構(gòu)兵久，斂餉苛急，米人不能堪，眾推華盛頓為帥拒英，英不支乃議和。嘉慶十七年，英人又入米都］英、法亦世構(gòu)兵，［嘉慶二十年，法主拿破侖死之后始和］其于他國亦無歲無戰(zhàn)爭，要其終，講和多而兼并少。故諸夷多千年，數(shù)百年舊國，［注，諸夷惟米新造外，俄祿利哥開國當唐懿宗時，英威廉開國當宋英宗時，法路易開國當宋理宗時。諸小國亦多久長。至日本自周惠王時至今不易姓，與西夷無涉］不特兼并難，即臣屬亦不易，何則？諸夷意中各有一彼國獨強即我國將弱之心，故一國有急難，無論遠近輒助之，蓋不僅輔車唇齒之說，［注，英嘗助俄伐土耳其、埃及，后悔之。英志云：坐令土弱俄疆，至今為梗。其意可見］其識見遠出乎秦時六國之上，如土耳其欲并希臘，俄、英、法救之；俄欲并土耳其，西班牙欲并摩洛哥，皆英、法救之，汔歸于和。彼于小國猶爾，況敢覬覦一大國哉？
津門戊午之事，發(fā)端于英，輒牽率三國而來者，無他，不敢專其利也，懼三國之議其后也。庚申之事，得當即已者，亦懼俄、米之議其后也?？扇《錾?，可進而忽退，夫安有興師動眾、間關(guān)跋涉八萬里之遠，無端而去、無端而復來哉？不待智者而知其不然矣。故曰目前必無事也，可以坦然無疑也。將來四國之交既固，協(xié)以謀我，或四國自相斗，一國勝而三國為所制，而后及于我，然四國之相讎，勝于讎我，交必不能固，而自斗則為日必不遠，可慮也。
又西藏之南及新疆天山南路，皆與英屬部孟加拉本若等境接壤，可慮也。俄境東自興安嶺，西至科布多，毗連者數(shù)千里，近聞俄夷蹤跡已及綏芬河一帶，距長白、吉林不甚遠，更可慮也。然則前議自強之道，誠不可須臾緩矣。不自強而有事，危道也；不自強而無事，幸也，而不能久幸也。矧可猜嫌疑忌，以速之使有事也？自強而有事，則我有以待之。矧一自強而即可弭之使無事也？自強而無事，則我不為禍始，即中外生靈之福，又何所用其猜嫌疑忌為哉。
采西學議
《傳》稱左史倚相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孔安國曰：“九州之志，謂之九丘”，《詩》列十五國之風，康成《譜序》云：“欲知源流清濁之所處，則循其上下而省之；欲知風化芳臭氣澤之所及，則旁行以觀之?！笨鬃幼鳌洞呵铩?，有取于百二十國寶書。伊古儒者，未有不博古而兼通今，綜上下縱橫以為學者也。
顧今之天下，非三代之天下比矣，《周髀算經(jīng)》有四極、四和與半年為晝、半年為夜等說，后人不得其解?！吨芏Y》職方疏：神農(nóng)以上有大九州，后世德薄，止治神州。神州者，東南一州也。騶衍談天，中國名曰赤縣神州，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當時疑為荒唐之言。顧氏炎武不知西海，夫西洋即西海，彼時已習于人口。《職方外紀》等書已入中國，顧氏或未見，或見而不信，皆未可知。今則地球九萬里，莫非舟車所通，人力所到，《周髀》、《禮》疏、騶衍所稱，一一實其地，據(jù)西人輿圖所列，不下百國。此百國中經(jīng)譯之書，惟明末意大里亞及今英吉利兩國書凡數(shù)十種，其述耶穌教者，率猥鄙無足道。此外如算學、重學、視學、光學、化學等皆得格物至理，輿地書備列百國山川厄塞、風土物產(chǎn)，多中人所不及。昔鄭公孫揮能知四國之為，子產(chǎn)能舉晉國實沈、臺駘之故，列國猶有其人，可以中華大一統(tǒng)之邦而無之乎？亦學士之羞也。
今之習于夷者曰“通事”，其人率皆市井佻達游閑，不齒鄉(xiāng)里，無所得衣食者始為之。其質(zhì)魯、其識淺、其心術(shù)又鄙，聲色貨利之外，不知其他，且其能不過略通夷語、間識夷字，僅如貨目數(shù)名與俚淺文理而已，安望其留心學問乎？惟彼亦不足于若輩，特設(shè)義學，招貧苦童稚，兼習中外文字。不知村童沽豎，穎悟者絕少。［余嘗于吾鄉(xiāng)村塾、義塾中物色異敏之士，數(shù)十年無所得］而又漸染于夷場習氣。故所得仍與若輩等。今欲采西學，宜于廣東、上海設(shè)一翻譯公所，選近郡十五歲以下穎悟文童，倍其廩餼，住院肄業(yè)，聘西人課以諸國語言文字；又聘內(nèi)地名師，課以經(jīng)史等學，兼習算學。［注，一切西學皆從算學出，西人十歲外，無人不學算。今欲采西學，自不可不學算?；驇熚魅恕；驇焹?nèi)地人之知算者俱可］聞英華書院、墨海書院藏書甚多，又：俄夷道光二十七年所進書千余種，存方略館，宜發(fā)院擇其有理者譯之。由是而歷算之術(shù)、而格致之理、而制器尚象之法，兼綜條貫。輪船、火器之外，正非一端。如歷法，從古無數(shù)十年不變之理，今《時憲》以乾隆甲子為元，承用已逾百年，漸多差忒。甲辰修改，墨守西人舊法，進退其數(shù)，不足依據(jù)。必求所以正之，聞西人見用地動新術(shù)，與天行密合，是可資以授時。又如河工前造百龍搜沙之器，以無效而輟，聞西人海港刷沙，其法甚捷。［注，法用千匹馬大火輪置船旁，可上可下。于潮退時下其輪，使附于沙而轉(zhuǎn)之，沙四飛隨潮而去。凡通潮之地皆宜之。黃河水性湍急，更無處不宜。自下流迤邐而上，積日累月，鍥而不舍，雖欲復由地中行之舊不難。此不特黃河可用，北河亦可用，即南運河徒陽等處亦可用。且東南水利久不治，數(shù)日之霖，積月不退，宜于通潮各海口如法浚之，使下流迅駛。則上流雖不浚，而自有一落千丈強之勢，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是可資以行水］又如農(nóng)具、織具，百工所需，多用機輪，用力少而成功多，是可資以治生。其他凡有益于國計民生者，皆是奇技淫巧，不與焉。三年之后，諸文童于諸國書應口成誦者，許補本學。諸生如有神明變化，能實見之行事者，由通商大臣請賞給舉人，如前議。中國多秀民，必有出于夷而轉(zhuǎn)勝于夷者。誠今日論學一要務(wù)矣。
夫?qū)W問者，經(jīng)濟所從出也，太史公論治曰：“法后王。［本《荀子》］為其近己而俗變相類，議卑而易行也?！庇抟詾樵诮袢沼忠嗽唬骸拌b諸國”。諸國同時并域，獨能自致富強，豈非相類而易行之尤大彰明較著者？如以中國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shù)，不更善之善者哉？且也通市二十年來，彼酋之習我語言文字者甚多，其尤者能讀我經(jīng)史，于我朝章、吏治、輿地、民情類能言之，而我都護以下之于彼國則瞢然無所知，相形之下，能無愧乎？于是乎不得不寄耳目于蠢愚謬妄之通事，詞氣輕重緩急，轉(zhuǎn)輾傳述，失其本指，幾何不以小嫌釀大釁。
夫馭夷為今天下第一要政，乃以樞紐付之若輩，無怪彼己之不知，情偽之不識，議和、議戰(zhàn)汔不得其要領(lǐng)，此國家之隱憂也。此議行，則習其語言文字者必多，多則必有正人君子通達治體者出其中，然后得其要領(lǐng)而馭之。［注，《地理全志》作于癸丑年，書中于日本國記其欺侮亞墨利加觸石漁船時思報復，于安南國極惡其譏防之嚴、榷稅之重，于緬甸國亦于胥吏橫征之怨。未幾日本、安南皆有兵端，可見彼國書不可不觀。若能知其未譯之書，所得必倍多］綏靖邊陲，道又在是。如謂六合之內(nèi)，論而不議，封故見而限咫聞，恐古博物君子必不爾也。
重專對議
春秋時以善辭令為學問之一端，若臧文仲、子產(chǎn)之類，代有其人。夫子論士品，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居于孝弟信果之上。又曰：“誦詩三百，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可見當時專對之重。列國以后，此學遂廢，間有如富弼、曹利用諸人，止一人一事，艷為美談。蓋不為專才久矣。今海外諸夷，一春秋時之列國也，不特形勢同，即風氣亦相近焉。勢力相高而言必稱理，譎詐相尚而口必道信，兩軍交戰(zhàn)，不廢通使，一旦渝平，居然與國。亦復大侵小、強陵弱，而必有其藉口之端，不聞有不論理、不論信，如戰(zhàn)國時事者。然則居今日而言經(jīng)濟，應對之才，又曷可少哉？如吉爾杭阿公甲寅上海之事，［注，官軍攻劉麗川于上海，軍洋涇西營，卒戲洋涇，殺夷女二，卒亦傷二人。其明日夷從賊攻我，八營潰。馀布政使吉爾杭阿公十有一營未動，抵暮，一赫蹄來，略言弁兵某等百許人犯吾界殺人，盡今夕縛以來，不者詰朝且踹若十有一營。百許人者皆我良將勁兵也，公以示劉君存厚曰：今日事可見是不可戰(zhàn)，吾欲法汾陽單騎見虜事，以理爭之。彼平日相見動輒稱理，宜得當萬一。不然，君能帥偏師毀夷場，吾死不恨。劉君曰：能。次晨公從四騎抵理事官阿里國門，阿里國拒不見，強之而后出，便申前語。公曰：安有我大皇帝兵勇，而可無故殺之者乎？獨殺吉某則可，吾戴吾頭來矣。延頸作就殺狀。阿里國大笑曰：何至是？公因曰：兵勇犯若界，曲在我。若以一介之使索此罪人，敢不從命？今與逆賊比而攻我，曲在若矣。貴國不惟曲直之是講，天實鑒之。非吉某所畏也，有戰(zhàn)而已。勝負何常之有？阿里國無以對，卒定約通好而還。咸豐四年三月十日事也］僉曰是役也，大軍獲全，蘇省安堵，皆吉公一言之力也。通商二十年來，善馭夷者莫吉公若。戊午津門之議，有一吉公，必不至是。是專對得人之效也。昔漢武帝詔察茂才異等可使絕國者，于古有征，于今尤亟。應請?zhí)卦t中外大臣，各舉所知有口辯膽氣、機牙肆應之人，時賜召對以驗之，量予差遣以試之，用備他日通商大臣之選。庶幾折沖樽俎，毋致隕越貽羞矣。
變捐例議
道光中，余戊子同年安徽朱孝廉鳳鳴，叩閽進所為尚書題論，上溫詔褒之。其任官惟賢一論，頗傳誦京師，有曰：“國家用科目，君子、小人參半也，用捐班則專用小人矣?！庇衷唬骸吧弦约惫昧x為招，特假以為名；下以利市三倍為券，將務(wù)求其賞?！庇衷唬骸熬璋喾暧毓ぃV賂必厚，交結(jié)必廣，趨避必熟，上司必愛悅，部吏必護持?！庇衷唬骸芭c其開捐，不如勒派。富民百十家之勒派，其害偏；開捐則將為貧民億萬家之勒派，其害普。與其開捐，不如加賦。有形有限之加賦，其害近；開捐則將為無形無限之加賦，其害遠?！本耖_捐之弊，可謂至矣。平心論之，實苛論也。國朝捐班，亦有李公世杰、傅公鼐諸人，安得謂專用小人乎？顧特千百中之一二耳。夫求一二于千百中難矣。近十年來，捐途多而吏治益壞，吏治壞而世變益亟，世變亟而度支益蹙，度支蹙而捐途益多，是以亂召亂之道也。居今日而論治，誠以停止捐輸為第一義。
國朝自招民知縣以來，時開捐例，皆暫行而非常行。道光、咸豐兩朝，御極之初，即首停捐例。厥后以大兵役徇廷臣之請，始又舉行，固知開捐非列圣意也。顧今軍務(wù)未蕆，待用方亟，如之何？考商鞅賜民爵，為輕名器之漸。漢晁錯從而鬻爵，甚于鞅矣。至入貲補吏，創(chuàng)于漢武，濫于東漢及晉，綿延于唐、宋、元，而幾絕于明。景泰元年，始命輸納者給冠帶，二年令世襲武職，四年令生員納粟補國子生，如是而已。然則必欲為權(quán)宜之計，無已，其修民爵之令乎？商鞅之法，貧者得賣與人，漢時亦有民得賣爵之令。又公大夫以上，令丞與抗禮。今捐輸之推廣，無孔不入，獨此二者未之及。新例移獎有賣與人之實，而必設(shè)為中表至戚之限，明導以欺，何為者？至郎中，道員之貴，一縣令得坐堂皇以辱之，安望抗禮哉？是亦一間也。
應請留封典、虛銜二者，倍蓰其捐數(shù)，許于若干年內(nèi)，移名若干次，有官者不與，更仿令丞抗禮之制，明定禮節(jié)以榮之。韓氏菼曾有此議。實行之無弊者，彼諸夷以利為國，富商輒與大酋敵體，而絕無入仕之路，一犯法則朝為坐上客，夕為階下囚，故富商倍重犯法，此亦抗禮無弊之一證。其實職升銜加級及貢監(jiān)一切停止，現(xiàn)任有政績者，上司特疏保留，改其籍曰薦舉，其余無論實缺、候補、候選，皆視原輸銀數(shù)改入民爵，以示大信，且令天下曉然，知非往時甫停復開之比。捐班中果有才士，無所冀幸，無所需待，將群然淬厲鼓舞于正途，斯官方可以澄敘，人材可以奮興矣。
繪地圖議
《周官》大司徒掌建邦之土地之圖，周知九州之地域廣輪之數(shù)，職方氏掌天下之圖，固王政之先務(wù)也?！妒酚?蕭何傳》：漢王所以具知天下厄塞戶口多少強弱之處、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圖書也。《宋史?袁燮傳》：燮為江陰尉常平使，令每保畫一圖，田疇山水道路悉載之，合保為都，合都為鄉(xiāng)，合鄉(xiāng)為縣，征發(fā)爭訟追胥，披圖可立決。此言都圖之始?！都味h志》：圖即里也，以每圖冊籍首列一圖，故名曰圖。都圖之宜有圖舊矣，今江南州縣有魚鱗冊，猶沿其制，惟有明以前，繪圖不知計里開方之法，圖與地不能密合，無甚足用。大抵不審乎偏東西經(jīng)度、北極高下緯度，不可以繪千里、萬里之大圖；不審乎羅經(jīng)三百六十度方位及弓步丈尺，不可以繪百里、十里之小圖。而繪小圖視繪大圖更難，以無顯然之天度可據(jù)，全在辨方正位、量度丈尺，設(shè)有差忒，便不能鉤心斗角。［陽湖李氏兆洛制定向尺一十八枚，圖繪頗準，猶嫌其繁重］今定一簡易之法如后，請下之各直省州縣如法繪畫：任取本州縣一城門，左旁立一石柱為主柱，即為起數(shù)之根，依此作子午卯酉縱橫線，以一里三百六十步為度，各立一柱，令四柱之內(nèi)為一圖，容田五百四十畝，各圖中乾坤艮巽四隅皆有一柱，而以艮隅之柱為本柱。以千字文為號，勒于其上，柱徑一尺、高一丈，埋露各半，其露者尺寸有識，適當山水市舍則省之，或向西，或向南，退行若干步補之，繪圖則用約方二尺之紙。十步為一格，縱橫各三十六格。則一里內(nèi)阡陌，廬舍織悉可畢具。如是而地之廣袤著矣，更用水平測量高下。即以主柱所傍城門之石檻為地平起數(shù)之根，以絜各圖石柱，而得各圖立柱之地高下于城檻之數(shù)。又遍測本柱前后左右四里之高下，而得四里內(nèi)高下于本圖之數(shù)。又遍測東西南北毗連州縣城檻之高下，而得各城檻高下于本城檻之數(shù)。以之入圖，則以著色為識別。凡高下于城檻在一尺內(nèi)者不著色，其余分數(shù)色，以一尺為一色。至若干尺以上則概為一色，高山土阜又別為一色，仍識若干尺于上。如是而地之高下亦明矣。此圖既成，為用甚大，一用以均賦稅，一用以稽旱潦，一用以興水利，一用以改河道。詳后議。
（附，繪地圖法：
法造反羅經(jīng)如下式。分二十四字，七十二向線［注，兩線空隙亦可作一線看，是七十二向?qū)嵉靡话偎氖南蛑?，不必更分三百六十度，轉(zhuǎn)易舛混?！鹨幌蚍至颍蛔诱?，一子兼癸少，一子兼癸太，一子癸，一癸兼子太，一癸兼子少。馀仿此二十四向，共成一百四十四向，每向二度半］
又，造定向尺如界尺式，首用圓盤，即正羅經(jīng)。邊分若干線，與反羅經(jīng)相準，中作十字線，以取子午正中。中心用釘合于尺上，仍令活動，可以旋轉(zhuǎn)。尺上作中線，如甲乙，尺邊任刻細分，如丙丁。又造圖紙，用朱絲作正方格，格之大小準定向尺細分，任以十分或二十分為一格。量地之法用反羅經(jīng)，居子向午，對所欲量之地，視針頭所指，即知何向。此用反羅經(jīng)之巧。用軟步弓量定若干尺，至轉(zhuǎn)灣處止，即簿錄某向共若干步，是為一節(jié)。嗣轉(zhuǎn)他向，皆如之。凡一轉(zhuǎn)為一節(jié)。清丈田畝，逐丘四面皆用此法馭之。
其簡法又有三：一曰人行計步，先較準本人行步若干當弓步丈尺若干，即計行步之數(shù)為準。一曰車行計輪，先量準輪周若干尺，任于輪之一幅作識，但以輪行若干周計之。［三法中此為最的］一曰舟行計櫓，先較準行若干櫓當若干步，惟風水順逆所差甚多，宜隨時消息之。［注，此法止能御直線，不能御弧線。遇弧形之地，宜于弧旁標識作直線縱橫成句股形，入以算術(shù)，此不具載］大抵止繪地圖，三法已足。
清丈田畝，則必以弓步實量得數(shù)，始密至畫圖之法。先于圖紙上占位，作一定點為起手之地，復于定向尺首圓盤上取所記某向線移指中線甲乙，并將尺邊丙位移就定點上，仍審上層十字線，上子下午，地圖本上北下南，與紙格勿稍偏斜，乃循尺邊于定點上丙位起按分繪畫，甲乙為向線，丙丁線既與甲乙平行，亦即向線矣，是為一節(jié)。續(xù)繪次節(jié)，即于前線之末接起后線，以下皆如之，即圖成矣。）
興水利議
曷言乎繪圖以興水利也？國家休養(yǎng)生息二百余年，生齒數(shù)倍乾嘉時，而生谷之土不加辟，于是乎有受其饑之人。弱者溝壑，強者林莽矣，小焉探囊胠篋，大焉斬木揭竿矣?？突蛘Z余曰：英吉利縱橫數(shù)百里國耳，惟能涉重洋，不遠萬里，墾田拓土，故生息愈繁，國用愈足。中華無是，故貧。其言韙矣。雖然，近將棄之，奚論乎遠？
夫一畝之稻可以活一人，十畝之粱若麥亦僅可活一人。直省田凡七百四十余萬頃，［注，《會典》乾隆四十三年數(shù)，《通典?田制》禹平水土，九州之地定墾者九百一十萬八千二百頃，為數(shù)轉(zhuǎn)多。惟九州疆域及步法畝法無確據(jù)，未可遽加比較。至漢以下，歷代墾田數(shù)多少懸殊，杜氏謂史失實者近之］種稻之田半焉，其余豈盡不宜稻哉？職方氏宜稻之州七，今僅存荊、揚，亦后世百度廢弛之確證也。西北地脈深厚，勝于東南涂泥之土，而所種止粱麥，所用止高壤，其低平宜稻之地，雨至水匯，一片汪洋，不宜粱麥。夫宜稻而種粱麥，已折十人之食為一人之食，況并不能種粱麥乎？然則地之棄也多矣，吾民之夭閼也亦多矣。
庶而求富莫若推廣稻田。林文忠公輯《西北水利說》，備采宋、元、明以來何承矩等數(shù)十家言，蒙嘗與編校之役。文忠又自為疏稿，大指言西北可種稻，即東南可減漕，當自直隸東境多水之區(qū)始。［注，稿云：竊維國家建都在北，轉(zhuǎn)粟自南，京倉一石之儲，常糜數(shù)石之費，奉行既久，轉(zhuǎn)輸固自不窮，而經(jīng)國遠猷，務(wù)為萬年至計，竊愿更有進也。恭查雍正三年，命怡賢親王總理畿輔水利營田，不數(shù)年墾成六千余頃，厥后功雖未竟，而當時效有明征，至今論者慨想遺蹤，稱道弗絕。蓋近畿水田之利，自宋臣何承矩、元臣托克托、郭守敬、虞集、明臣徐貞明、丘濬、袁黃、汪應蛟、左光斗、董應舉輩歷歷議行，皆有成績。國朝諸臣章疏文牒指陳直隸墾田利益者，如李光地、陸隴其、朱軾、徐越、湯世昌、胡寶瑔、柴潮生、藍鼎元，皆詳乎其言之。以臣所見，南方地畝狹于北方，而一畝之田中熟之歲收谷約有五石，則為米二石五斗矣，蘇、松等屬正耗漕糧年約一百五十萬石。果使原墾之六千余頃修而不廢其數(shù)，即足以當之。又嘗統(tǒng)計南漕四百萬石之米，如有二萬頃田即敷所出，倘恐歲功不齊，再得一倍之田，亦必無虞短絀，而直隸天津、河間、永平、遵化四府州，可作水田之地聞頗有余，或居洼下而淪為沮洳，或納海河而延為葦蕩，若行溝洫之法，似皆可作上腴。臣考宋臣郟亶、郟喬之議，謂治水先治田，自是確論。直隸地方若俟眾水全治而后營田，則無成田之日，前于道光三年舉而復輟，職是之故，如仿雍正年間成法，先于官蕩試行，興工之初，自須酌給工本，若墾有功效，則花息年增一年，譬如成田千頃，即得米二十余萬石，或先酌改南漕十萬石折征銀兩解京，而疲幫九運之船便可停造十只，此后年收北米若干，概令核其一半之數(shù)折征南漕，以為歸還原墾工本及續(xù)墾佃力之用，行之十年，而蘇、松、常、鎮(zhèn)、太、杭、嘉、湖八府州之漕，皆得取給于畿輔，如能多多益善，則南漕折征歲可數(shù)百萬，而糧船既不須報運，凡漕務(wù)中例給銀米所省當亦稱是，且河工經(jīng)費因此更可大為樽節(jié)，上以裕國，下以便民，皆成效之可卜者。至漕船由漸而減，不慮驟散水手之難，而漕弊不禁自絕，更無調(diào)劑旗丁之苦。我朝萬年至計似在于此，可否飭下廷臣及直隸總督籌辦之處，伏候圣裁］將以述職上之宣廟，當國某尼之，召對亦未及，事遂不果行。
惟稿有云：“若待眾水全治而后營田，則無成田之日。”竊獨以為不然。即不能眾水全治，亦當擇要先治，蓋未聞水不治而能成田者。怡賢親王嘗試行有效矣，何以一廢不復舉？以水不治耳。水何以不治？源流之不別，脈絡(luò)之不分，測量高下，得此遺彼，不能擇要而治耳。水不治而為田，或田其高區(qū)而水不及，或田其下地而水大至，一不見功，因噎廢食，文忠亦未之思也。誠如前議繪圖，則源流脈絡(luò)僂指可數(shù)，然后相其高下，宜疏者疏之，宜堰者堰之，宜棄者棄之，不特平者成膏腴，下者資潴蓄，即高原之水有所泄，粱麥亦倍收矣。［湘陰郭中丞嵩燾言，天津水咸，歲必灌洗三次，始可成田。此說前人所未及，宜參］又不獨此也。即以東南言之，同一高區(qū)，近水者易戽，遠水者難戽，［注，吾鄉(xiāng)西郊貞山麓先大夫塋左側(cè)有田數(shù)十頃，地高而遠水。有舊河久塞，余廬居時相度得之，遂于乙卯冬勸鄉(xiāng)人浚復其舊。次年大旱，田得中收，里人大悅。此行之有效者］收成迥異。甚有所謂“鑊底潭”者，洼下而不通外水，一雨即泛濫，一不雨即干涸，皆溝洫不修之弊。得是法而相度疏浚，磽瘠之變?yōu)楦嚯檎叨嘁印?
均賦稅議
曷言乎繪圖以均賦稅也？賦稅不均，由于經(jīng)界不正，其來久矣。宋熙寧五年，重修定方田法，分五等定稅。［《宋史?食貨志》，又《王洙傳》］明萬歷八年，度民田用開方法，以徑圍乘除截補。［《欽定通鑒綱目》三編］康熙十五年，命御史二員詣河南，山東履畝清丈，山東明藩田以五百四十步為畝，今照民地，概以二百四十步為畝。［《皇朝文獻通考》］乾隆十五年，申弓步盈縮之禁，部議惟直隸，奉天遵部弓尺，并無參差，至山東、河南、［可見康熙十五年之舉仍屬具文］山西、江西、福建、浙江、湖北、西安等省，或以三尺二三寸，四尺五寸至七尺五寸為一弓，或以二百六十弓，七百二十弓為一畝。長蘆鹽場三尺八寸為一弓，三百六十弓，六百弓，六百九十弓為一畝。大名府以一千二百步為一畝。若令各省均以部定之弓為畝，倘大于各省舊用之弓，勢必田多缺額，小于舊用之弓，勢必須履畝加征，一時驟難更張，應無庸議。嗣后有新漲，新墾之田，務(wù)遵部頒弓尺，不得仍用本處之弓。［《大清會典》］不特朝廷寬大之恩，卓乎不可及，亦見當時部臣深明大體有如此。惟是舊田，新田截然為二，終非同律度量衡之意也，惜當時不將各省田畝一切度以工部尺，而增減其賦以就之，不尤善之善者乎？今吳田一畝，多不敷二百四十步，甚有七折，八折者，林文忠公疏稿［見《興水利議》］所謂南方地畝狹于北方者此也。蓋自宋以來，所謂清丈者，無非具文矣，皆由不知前議羅盤定向，四隅立柱之法為之范圍。有零數(shù)無都數(shù)，可分不可合，或盈或縮，甚或隱匿，百弊叢生，［注，丈書泥于梯田闊狹折半之法，方田十畝斜剖為二，可成十一畝，余可類推。又遇巉山宜用圓錐求面術(shù)，亦丈書所未必知，《蘇州府志》載吳縣辦清丈，久之以山多難丈中寢，可為笑柄。故丈田亦必略知算術(shù)，不可專恃丈書］不能若網(wǎng)在網(wǎng)，必至治絲而棼。
誠如前議繪圖之法而用之，然后明定畝數(shù)，［北省有六畝為一坰，四十二畝為一繩等名目，亦應刪除］用顧氏炎武所議，以一縣之丈地，敷一縣之糧科。［見《日知錄》］即朱子通縣均紐、百里之內(nèi)輕重齊同之法，［見《朱子文集》卷十九條奏經(jīng)界狀］按畝均收。仍遵康熙五十年永不加賦之諭旨，不得藉口田多，絲毫增額。如是則豪強無欺隱，良懦無賠累矣。又舊例各縣稅則至數(shù)十等之多，于國無益，于民非徒無益，而于吏胥隱射轉(zhuǎn)換則大有益。圖成之后，地形高下，水口遠近，犁然在目，應請各州縣就境內(nèi)用宋法分五等定稅，亦絕弊之善術(shù)。又《日知錄》所列州縣有去治三四百里者，有城門外即鄰境者，有縣境隔越如《周禮》所謂華離之地者，按圖稽之，并改甚易。是之謂平天下，是之謂天下國家可均。
稽旱潦議
曷言乎繪圖以稽旱潦也？州縣一遇水旱，吏胥即有注荒費之目，有費即荒，無費即熟，官即臨鄉(xiāng)親勘，四顧茫然，發(fā)縱指示一聽諸吏，雖勘如不勘也。前議繪圖之法，所謂石柱，即今水則碑之制。吳江垂虹亭有水則碑二，并不遍布各鄉(xiāng)，又無比較之率，則其用僅與石步等，有此何益？惟行四隅立柱之法，驗石柱，披地圖。今日不雨，則若干圖將旱，明日又不雨，則又若干圖將旱。水加一寸，則若干圖將淹，水又加一寸，則又若干圖將淹。坐廣廈細旃之上，固已了然于胸中，舟輿既出，勘一水而百水可知，勘一鄉(xiāng)而四鄉(xiāng)可知。脫有不合，則必高地隔越，港汊不通，不難隨時修浚，尚何前弊之有？
改河道議
曷言乎繪圖以改河道也？漢賈讓治河下策云：繕完故堤，增庳培薄，勞費無已，數(shù)逢其害。今之治河，守此數(shù)語以為金科玉律，竭天下之膏血以奉之，國病而民亦病，為萬世計者，奚忍安此？嗚呼，以催科聽訟為治天下之道而天下壞，以增庳培薄為治河之道而河壞，庸人誤國，一而已矣。
近者十年三決，前所未聞，蓋由云梯關(guān)淤淺，入海不暢，自近一二十年來為甚，吾鄉(xiāng)王司馬熙文之言曰［道光末年所言］：少時侍吾父蘭儀同知署，署瀕河，堤高于檻一二尺，髫齔之事如目前耳。后三十年而予攝是職，署門外東西來，皆半里外下坦坡乃得入署，堤巍峨踞綽楔上，準此逆推國初，豈水田地中行乎？必不然矣。詢之老吏云，三十年中，初年歲高三寸，遞加至今，歲高一尺內(nèi)外?！贝私昙佑僦哦姓髡撸w不特不由地中行，且不由地上行，直由城上行焉。
繕完故堤之法，至今日而萬不可用，計必出于改道。既欲改道，當求一勞永逸之道而改之決矣。癸丑以來，決河由大清河入海，此奪濟也。大清橋畔有坊，康熙年間刊聯(lián)，中有“岳色”“河聲“字，蓋借用韋莊詩：心如岳色留秦地，夢逐河聲出禹門。而以泰山為岳。濟為河，而不知濟之不可稱河也。在今日則土人以為讖，謂河流自此定，不必別求改道，然亦宜審其高下，而始能知其宜因與否也，如其可因，即可用西人刷沙之法。［注，法用千匹馬大火輪置船旁，可上可下，于潮退時下其輪，使附于沙而轉(zhuǎn)之，沙四飛，隨潮而去。凡通潮之地皆宜之。黃河水性湍急，更無處不宜，自下流迤邐而上，積日累月，鍥而不舍，雖欲復由地中行之舊不難。此不特黃河可用，北河亦可用，即南運河徒陽等處亦可用。且東南水利久不治，數(shù)日之霖，積月不退，宜于通潮各?？谌绶Ｖ?，使下流迅駛，則上流雖不浚，而自有一落千丈強之勢，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治河之書，如《行水金鑒》之類，汗牛充棟，率多紙上空談，難資實用。夫為下必因川澤，未有改河道而不自審高下始者。諸書間及測量，止言所欲施工之地，從未有普遍測量之說，亦由不知其法爾。應請下前議繪圖法于直隸》河南》山東三省，遍測各州縣高下，縮為一圖，乃擇其洼下遠城郭之地，聯(lián)為一線以達于海，誠數(shù)百年之利也。
近世論治河者，靳氏輔、夏氏骃諸人，痛詆讓策。夏氏不足道，靳氏以治河名，何以為此說？亦自文其所不能而已。至附會“修太原”為修堤，“九澤既陂”為堤陂，然則禹又一鯀也。考《說文》：“陂，阪也，一曰沱也?！薄对姟贰氨藵芍椤保睹珎鳌贰摆?，澤障也?！睗烧霞淬?，蓋水旁淺灘，故蒲荷生之，豈堤之謂邪？至高平曰原，與治水尤無涉，其不足辨明矣?！吨荀滤憬?jīng)》曰：“故禹之所以治天下者，此數(shù)之所由生也”，漢趙君卿注云：“禹治洪水，決流江河，望山川之形，定高下之勢，除滔天之災，釋昏塾之厄，使東注于海而無浸溺，乃句股之所由生也?！笔蔷涔讨嗡赜盟銓W，而其法不傳。元郭守敬，算學名家，史稱其習水利，巧思絕人，陳水利六事，又十有一事。又嘗以海面較京師至汴梁，定其地形高下之差。又自孟門而東循黃河故道，縱橫數(shù)百里間，各為測量地平，或可以分殺河勢，或可以灌溉田土，是守敬亦知治水之必用算學，而其法又不傳，然亦可見古之人有行之者矣。
重酒酤議
酒禁由來已古，禹疏儀狄，《酒誥》懲群飲，《周官》司虣禁以屬游飲食于市者，漢初群飲者罰金，武帝時桑弘羊始榷酒酤而酒禁廢，惟武侯治蜀禁酒嚴，道無醉人，馀不聞焉。王應麟謂榷酤之害甚于魯之初稅畝，無他，食為民天，酒為食蠹，統(tǒng)五谷約之，以升粟成酒一斤有半為率，統(tǒng)萬民約之，以十人而一飲，飲亦一斤有半為率，是十人而糜十一人之食也，億萬眾必有十分之一受其饑者，如之何不禁？然而不能禁也，大凡民間日用飲食，起居貿(mào)易，一切細故相沿已久，習為故常者，一旦欲反之，雖臨之以天子之尊，威之以大辟之重，亦終于不行。不考古事，不采近聞，不達人情物理，或任性，或恃才，皆不知其不可禁，不知其不可禁而禁之，適所以擾之，而汔無以禁之。雍正間嘗禁銅，先定三品以上準用銅器，嗣又改為一品；乾隆初尚書海望疏，以禁銅不效請弛禁；亦嘗嚴酒禁，乾隆初孫公嘉淦奏罷之。疏中言直隸省一年中被系者千數(shù)百人，不勝其株累，而釀酤如故。世宗朝當鼎盛之時，整齊嚴肅，中外咸若，宜可以令行禁止，然而不能禁，斯不能禁矣，皆前事之師也，又何論近年煙禁乎？
愚竊以為如酒者，止宜重酤以困之，厘捐本抽百分之一，獨酒可令頓酤十之、零酤二十之，舞弊倍其罰，經(jīng)三四厘捐而酒值倍矣，使貧者不能不節(jié)飲，尤貧者不能不止飲。且得減釀一分，即多若干米，亦即多活若干人，有利無弊者也。至收捐有效，宜量減五谷，棉布之捐，尤宜廣戒飲之諭，加酗酒之律，宴饗之事為之節(jié)制。沉湎之人，勿登薦剡，使天下曉然知上意之所在，庶其有瘳乎？至孫疏有云：“不釀酒則粱粟棄地，轉(zhuǎn)以病民。”猶之言賭場、妓館，貧民轉(zhuǎn)移執(zhí)事，賴以得食，成何議論邪？是無足辯。
收貧民議
法茍不善，雖古先吾斥之；法茍善，雖蠻貊吾師之。嘗博覽夷書而得二事焉，不可以夷故而棄之也：一，荷蘭國有養(yǎng)貧、教貧二局，途有乞人，官若紳輒收之，老幼殘疾入養(yǎng)局，廩之而已。少壯入教局，有嚴師，又絕有力量，其所能為而日與之程，不中程者痛責之，中程而后已。國人子弟有不率者，輒曰逐汝，汝且入教貧局，子弟輒懾為之改行，以是國無游民，無饑民。一，瑞顛國設(shè)小書院無數(shù)，不入院者官必強之，有不入書院之刑，有父兄縱子弟不入書院之刑，以是國無不識字之民。二事皆見米人祎理哲所著《地球說略》中，余又屬及門管生嗣復詢之夷士，益得其詳。於乎，善哉！所謂“禮失而求諸野”者，其是之謂乎？以三代圣人之法言之，宗族有不足資之之法，州黨有相赒相救之誼，國家有賑窮恤貧之令，乞人之名，見于春秋以后，文、武、成、康之世，安所得乞人而收之？又黨、庠、術(shù)、序遍于郊陬，野人士女咸知學問，安所得不學之人而刑之？二國之事猶操其末，而未探其本也。然就后世而言，則可謂知本也已。今浙江等省頗有善堂、義學、義莊之設(shè)，而未遍制，亦未盡善，他省或并無之。另議推廣義莊，更宜飭郡縣普建善堂，與義莊相輔而行，官為定制，擇紳領(lǐng)其事，立養(yǎng)老室、恤嫠室、育嬰室、讀書室、嚴教室，一如義莊法，以補無力義莊之不逮。嚴教室教之耕田、治圃及凡技藝，嚴撲作教刑之法，以制其頑梗。凡民間子弟不率教，族正不能制者，賭博、斗毆、竊賊初犯未入罪者，入罪而遇赦若期滿回籍者，皆入焉。三年改行，族正愿保領(lǐng)者釋之。別設(shè)化良局，專收妓女，擇老婦誠樸者教之紡織，三年保釋亦如之。期于境無游民、無饑民、無妓女乃已。
夫民窮為匪，亦不教不養(yǎng)使然耳，及陷于刑辟，治之者盡法而止，不復過問，而為匪者如故也。坐竊賊以流徙，即為遠地之竊賊，逐娼妓使出境，即為鄰縣之娼妓，何如養(yǎng)之教之，使不竊不妓之為盡善也！堂堂禮義文物之邦，曾夷法之不若，可慨也已！至官強民入塾，中國所難行，惟責成族正稽察族人，有十五以下不讀書、十五以上不習業(yè)者，稱其有無而罰之，仍令入善堂讀書習業(yè)，亦善法也。或曰貧民且麇至，何以給之？是不然，此舉實禁錮耳。衣食之瑟縮，使令之苛暴，所不待言。其人至瑟縮、苛暴之不畏，可憐憫孰甚，正仁人君子所不忍棄也，且吾知其為數(shù)之必不甚多矣。
勸樹桑議
西北稻田之利，前議詳矣。顧治田宜先治水，重大不易行，更有至簡至易之事，則蠶桑是。西北諸省，千百里彌望平楚，莫不宜桑，一切棄之，其可惜有倍甚于田者。曩侍先恭人京邸，后圃有桑數(shù)株，歲飼蠶數(shù)簇，繅絲與南中無二。蓋西北地脈深厚，外燥而內(nèi)潤，故梨桃蔬果之屬轉(zhuǎn)勝于南，桑性亦如之。知西北之棄地多矣。天下事本難于創(chuàng)時，蚩蚩者尤甚。十年樹木，利在日后而費在目前。吾吳西郊，山地畝值錢數(shù)百，桑園畝值錢三十千，然不能化山地盡為桑園者，亦以人情狃于近利，劙地栽桑，必三五年無利有費之故。東南猶爾，況西北乎？
勸種之法，宜官為倡導。令編檢部曹中嘉湖人，挈家至城外，發(fā)帑買地種桑，募其鄉(xiāng)善飼蠶者為之師，雇本地人受其法。五年之后，招土著承買，歸其帑，永為世業(yè)。民間有能仿行者，呈明給照，永不許王公府，八旗爭奪，并永不加賦，使安其業(yè)。十年之后，桑陰滿邦畿矣。近京不甚寒之省皆仿此。
夫經(jīng)傳所言蠶桑之利，未嘗及吳越，［注，郭子章《蠶論》云：《七月》爰求柔桑，則豳可蠶?！秾⒅僮印窡o折我樹桑，則鄭可蠶?！睹ァ飞Ｖ绰?、其葉沃若，則衛(wèi)可蠶?！妒€》桑者閑閑兮，則晉可蠶?！痘室印菲錂暺滂?，《桑柔》菀彼柔桑，則周可蠶。兗州厥貢漆絲，厥篚織文，桑土既蠶。青州厥篚檿絲，徐州厥篚元纖縞，揚州厥篚織貝，則齊魯可蠶。荊州厥篚元纁璣組，豫州厥貢漆臬絺纻、厥篚纖纊，則楚可蠶?！睹献印窐鋲ο乱陨?，則齊梁可蠶。蠶叢都蜀，教民蠶桑，則蜀可蠶］不知何時利獨歸于吳越？視宜稻七州之僅存荊、揚，殆又甚焉。作而致之，其有待于大賢乎？［注，又宋秦觀《蠶書》云：“戎治，唐史載于闐蠶蛾飛盡，治繭可為絲?！比绲闷浞?，所全生命不勝計，是亦當留意訪求者。］
壹權(quán)量議
《虞書》曰：“同律度量衡?！薄墩撜Z》曰：“謹權(quán)量?！惫诺弁踅砸暈殚_國成務(wù)之大端，即商君治秦，尚知平斗桶權(quán)衡丈尺。嬴政、李斯亦以度量明壹為兢兢。今度則有工部尺、匠尺之別，衡則有庫平、曹平、二兩平等之別，各省又有市尺、市平，量更各省不同。［見上均賦稅議］其不壹甚矣。宜合天下度量衡而壹之，部頒鐵尺、鐵斤、鐵斛，通行各直省，從前諸名目不得復用，用者以違制論。凡內(nèi)外官上下行文書之外，如一切試卷尺寸，行數(shù)、字數(shù)，咸宜一律，以示整齊，亦平天下之一端也。
稽戶口議
小司徒之職，乃均土地以稽人民，而周知其數(shù)，意在均其役而已。蓋田則稅之，身則役之，未有稅其身者。漢高初為算賦，為后世地丁銀之始，民年十五而算口賦，二十而傅，給徭役，是既稅之且役之矣。今地丁并于田賦，南省徭役亦并于田賦，取諸民也簡，不可謂非今勝于古。于是煙戶門牌則以意造之，遂無從周知戶口之數(shù)，其弊也民輕去其鄉(xiāng)，五方雜處，逋逃為藪，名捕關(guān)提，十不獲一，是謂有利即有弊。另議復宗法、復鄉(xiāng)職，以族人而周知本族人數(shù)，以鄉(xiāng)董而周知本鄉(xiāng)人數(shù)，事必不難。宜由部頒一照式，人與一照，鄉(xiāng)董造冊，州縣鈐印，男女一律，貴賤一律，［如淳曰：丞相子亦在戍邊之調(diào)］令藏弆之，若貢單、捐照然。滋生物故關(guān)鄉(xiāng)董，出行流寓亦如之。老子曰：至治之極，老死不相往來。孟子曰：死徙無出鄉(xiāng)。在今日已不可行，有此一法，他鄉(xiāng)可執(zhí)禁以譏奸宄，游民庶幾少衰息乎？或疑案牘之煩，曰：蒙諸議所省案牘不知凡幾，所增亦僅耳，且古法也，無可疑也。
崇節(jié)儉議
儉，德之共也。奢，惡之大也。從古無以奢昌而以儉敗者?！对姟犯饘?、蟋蟀，刺儉不中禮?！抖Y》曰：晏子豚肩不掩豆，浣衣濯冠以朝，君子以為隘。皆有為言之也，非通論也。乃適以藉好奢者之口，貽害于風俗人心甚大。善乎，《論語》曰：“禮，與其奢也寧儉?！焙蒙菡呖蔁o辭矣。全盛之天下猶宜儉，何況凋殘？承平之天下猶宜儉，何況兵革？
比者軍興十年，戒嚴遍天下，征調(diào)供億，賦車籍馬，行赍居送，遠近騷然，農(nóng)桑廢于征呼，膏血竭于轉(zhuǎn)饟，餓殍在衢，菜色在室，天下之貧，于茲極矣。欲有以保黎民蘇元氣，變醨養(yǎng)瘠，惟有一于儉而已?！抖Y》曰：“國家靡敝，則車不雕幾，甲不組縢，食器不刻鏤，君子不履絲屨，馬不常秣?！膘逗酰撕螘r乎？豈僅靡敝之謂乎？惟是驕淫矜夸，習與性成，間有一省、一郡、一縣完善之區(qū)，俗尚即如故，殘破之區(qū)稍稍安輯，亦漸即如故，非有以挽回之不可。然而其法實難，將勸導之邪？必不從。將懲創(chuàng)之邪？擾民之害大。梁武帝所謂家家搜檢其細已甚，更相恐脅以求財帛者，未始非確論。且奢亦無甚大罪，法窮而汔于不從，計惟有躬行以化之。
奢儉之端，無過宮室、車馬、飲食、衣服四者。宮室、車馬逾制者尚少，飲食無可禁，是禁奢以衣服為第一義。帝堯冬日麑裘，夏日葛衣。［《韓非子》］衛(wèi)文公大布之衣，大帛之冠。漢文帝身衣弋綈。［《漢書?文帝紀》，《東方朔傳》同。又《賈誼傳》“今帝之身自衣皂綈”，文既屢見，自是實事］我朝世崇儉德，度越前代，上方服御，不能更為抑損。今議王公以下大小百官，一概衣布，錦繡纂組，或為褻衣，或為賤者之服，不得為公服?；蛟唬旱脽o升國體乎？夫衛(wèi)文國君猶布衣，廷臣何害？漢文天子僅弋綈，廷臣可知。貴人衣布則俗必重布，重布則一切文飾皆不稱，不言儉而自歸于儉矣。又衣之可奢莫裘若，千金萬金無底止，宜禁反裘，《玉藻》“表裘不入公門”，疏言表裘在衣外可鄙褻。《詩》“彼都人士，狐裘黃黃”，詩意乃一望而見之詞，皆古反裘之證。然秦、漢以下即無之，似可禁斷，并貂裘之制亦從刪。此亦崇儉一善術(shù)也。
復宗法議
三代之法，井田、封建，一廢不可復。后人頗有議復之者，竊以為復井田、封建，不如復宗法。宗法者，佐國家養(yǎng)民、教民之原本也。天下之亂民，非生而為亂民也，不養(yǎng)不教有以致之。牧令有養(yǎng)教之責，所謂養(yǎng)，不能解衣推食；所謂教，不能家至戶到。尊而不親，廣而不切。父兄親矣、切矣，或無父無兄，或父兄不才，民于是乎失所依，惟立為宗子以養(yǎng)之、教之，則牧令所不能治者，宗子能治之，牧令遠而宗子近也。父兄所不能教者，宗子能教之，父兄多從寬而宗子可從嚴也。宗法實能彌乎牧令、父兄之隙者也，《詩》曰：君之宗之。公劉立國之始，即以君與宗并重，《左氏傳》晉執(zhí)戎蠻子以畀楚，楚司馬致邑立宗焉，以誘其遺民。正與公劉詩相表里。蓋君民以人合，宗族以天合。人合者必藉天合以維系之，而其合也彌固，嬴政并天下，始與井田。封建俱廢。秦亡之后，叔孫通等陋儒，不知治本，坐令古良法美意浸淫澌滅不可復，故漢初知徙大姓，借其財力實邊實陵邑，而不知復宗法。魏晉知立圖譜局，而不知復宗法。唐重門第，至以宰相領(lǐng)圖譜事，而不知復宗法。惟宋范文正創(chuàng)為義莊，今世踵行者列于旌典。又令甲，長子沒必立承重孫，二事頗得宗法遺意，自可因勢利導，為推廣義莊之令。
有一姓即立一莊，為薦饗、合食、治事之地，莊制分立養(yǎng)老室、恤嫠室、育嬰室，凡族之寡孤獨入焉。讀書室，無力從師者入焉。養(yǎng)疴室，篤疾者入焉。又立嚴教室，不肖子弟入焉。立一宗子，復古禮。宗子死，族人為之服齊衰三月，其母妻死亦然，以重其事。［又有宗婦死，夫雖母在為之禫，宗子之長子死為之斬衰三年，則駭俗不可行矣］名之曰族正，副之以族約，［注，桂林陳文恭公議。公于乾隆中年撫江西有此令，未及成而去，繼之者以他獄連及祠戶，遂一律毀祠追譜，與公意正相及］族正以貴貴為主，［安陽許三禮議］先進士，次舉貢生監(jiān)，貴同則長長，長同則序齒。無貴者，或長長，或賢賢，族約以賢賢為主，皆由合族公舉。如今義莊主奉法無力建莊者，假廟寺為之。嫁娶喪葬以告，入塾習業(yè)以告，應試以告，游學經(jīng)商以告，分居徙居、置產(chǎn)斥產(chǎn)以告，有孝弟節(jié)烈或敗行以告，一切有事于官府以告。無力者隨事資之，一莊以千人為限。逾千人者分一支莊，增一族約。單門若稀姓，若流寓，有力者亦許立莊，無力者擇所附，如吳則同出泰伯之類。又如昌黎所謂何與韓同姓為近之類。無可附者則合數(shù)百人為一總莊，亦領(lǐng)以莊正、莊約，期于億萬戶皆有所隸而止，《周禮》宗以族得民，賅詞也。有謂庶人無宗者非是，前人已辨之。立莊之后，敦勸集資，令經(jīng)費充贍。另議永停捐例，惟存民爵，正可為獎勵立莊之用。
夫宗法既為養(yǎng)民教民之原本，其有功于國家甚大，膺茲上賞，不為過也。竊以為今天下之大患，有可以宗法弭之者不一端：
一，宗法行而盜賊可不作。人性本善，孰不知廉恥，孰不畏刑罰？盜賊之甘于捍法網(wǎng)者，迫于饑寒而已。宗法既行，民無饑寒，自重犯法?！洞髠鳌吩疲簮郯傩展市塘P中。顧氏炎武為之說曰：“天下之宗子各治其族，罔攸兼于庶獄，而民自不犯于有司?！庇衷疲菏癜补守斢米?。顧氏曰：“收族之法行，而歲時有合食之恩，吉兇有通財之義?！北舅琢踩f民，三曰聯(lián)兄弟；六行之條，曰睦、曰恤，不待王政之施，而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矣。此物此志也。
一，宗法行而邪教可不作。宗法之善，在有余則歸之宗，不足則資之宗。邪教之宗旨，大都竊此二語，以聚無賴之民，始則濟其不足，終則括其有余。鄉(xiāng)愚無知，狃目前之利，陷于畔逆而不之悟。宗法既行，誰不愿以其從教主者從宗子哉？
一，宗法行而爭訟械斗之事可不作。今山東、山西、江西、安徽、福建、廣東等省，民多聚族而居，強宗豪族，桀黠之徒，往往結(jié)黨呼群，橫行鄉(xiāng)里。小則糾訟，［注，乾隆中，江西諸大族多互訟，輒釀大獄。巡撫輔德至疏請禁止，毀祠追譜，可謂因噎廢食］大則械斗，［閩、廣最多，近來尤甚］為害甚巨。皆其族之不肖者號召之。夫一族中豈無賢者？無權(quán)無責，閉戶不與聞而已。宗法既行，則賢者有權(quán)有責，君子道長，小人道消。即有一二不肖者，何難以家法治之哉？
一，宗法行而保甲、社倉、團練一切之事可行。宗法以人人有所隸為主，是億萬戶固已若網(wǎng)在綱，條分縷析，于是以保甲為經(jīng)，宗法為緯，一經(jīng)一緯，參稽互考，常則社倉易于醵資，變則團練易于合力。論者謂三代以上之民聚，三代以下之民散。散者聚之，必先聚之于家，然后可聚之于國。宗法為先者，聚之于家也。保甲為后者，聚之于國也。彼商鞅什伍連坐之法，亦其時同井未盡離，宗法未盡壞之證。如后世之民無常居，五方雜處，比鄰或不相識，顧欲與以連坐，鞅雖酷亦勢不可行。鞅借宗法以行其令，而即廢宗法，小人舉動往往如此。今保甲諸法之不行者，以無宗法為之先也。《尚書》“黎民于變時雍”，始于親九族?！对姟芬躁P(guān)雎、麟趾為王化之始，《孟子》“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大學》“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天子自齊其一家，為治平之始。億萬姓各齊其億萬家，為治平之終而已矣。
重儒官議
先儒言師道立則善人多，師儒之盛衰，人才升降之原本也。今郡縣莫不有學，學莫不有師。諸生以百數(shù)，僅識面者廩生耳，增附皆陌路。歲時斂學租，候伺學使者按部，爭新生之贄。諸生獲譴，為州縣典守如獄掾。此外無事，絕無所謂教育人才之意。於乎，師道之不講久矣。無他，位既卑權(quán)亦微，流品近益雜。漢成帝詔所謂為下所輕，非所以尊道德者也。
今天下惟書院稍稍有教育人才之意，而省城為最。余所見湖南之岳麓、城南兩書院，山長體尊望重，大吏以賓禮禮賓之，諸生百許人，列屋而居，書聲徹戶外，皋比之坐，問難無虛日，可謂盛矣。獨惜其所習不過舉業(yè)，不及經(jīng)史；所治不過文藝，不及道德。而楚南多才，往往發(fā)跡其中，矧能由是而進于經(jīng)史、道德也哉。考《宋史》：晏殊知應天府，延范仲淹以教生徒。蓋書院也。厥后因其制為學校，然則學校之初固如是，后乃陵夷衰微以汔于今也。朱子曰：“須是罷堂除及注授，教官請本州鄉(xiāng)先生為之?！标懯鲜纼x曰：“教官不當有品級，亦不得謂之官。蓋教官者，師也，師在天下則尊于天下，在一國則尊于一國，在一鄉(xiāng)則尊于一鄉(xiāng)，無常職亦無常品，惟德是視?！鳖櫴涎孜湓唬骸皫煹乐觯加诟安亢蜻x?！庇衷唬骸敖坦俦仄钙溧l(xiāng)之賢者以為師，而無隸于仕籍?！蔽糍t論說如彼，今時情事如此。愚以為惟合書院、學校為一，而后師道可尊，人材可振也。
移書院于明倫堂側(cè)，建精廬可容一二百人，郡縣主之。省會則督撫、學政主之。春秋祀事及學政，試事歸州縣。出納瑣屑，領(lǐng)以城紳，合通學之人而教之。舉貢愿至者與焉，同其甲乙。童生則簡其尤者與焉，異其甲乙。擇師之法，勿由官定，令諸生各推本郡及鄰郡鄉(xiāng)先生，有經(jīng)師、人師之望者一人，官核其所推最多者聘之。不論官大小，皆與大吏抗禮，示尊師也。厚諸生廩餼，居院者為內(nèi)課，使足以代訓蒙。不能居院者為外課，半之。月官課一，親詣以重其典，有事則改日。師大課一，小課一，家遠又不能居院者，為附課。季一課，不給餼。非游學連三季不至者，山長告于學政而黜之。有敗行亦然。小過降童舍，期而復之。篤疾給冠帶，愈而復之。其黜陟略用宋、元、明三舍積分法而變通之。法以大課名次并計，以得數(shù)少多為先后，造積分冊，隨課升降，歲終簡其積分居最而品行亦優(yōu)者數(shù)人，送學政參定之，以次貢入太學。經(jīng)歲科十試，凡十五年而出書院，愿留者仍聽。行之數(shù)年，文風不日上，士習不丕變者，未之聞也。
或曰：文風固進矣，士習何與焉？曰：亦在擇師得人而已。師得其人，見正事，聞?wù)?，行正道，習與正人居之，不能無正。芳臭氣澤之所及，有潛移默化于不自知者，夫聞風猶將興起，況同堂乎？且夫觀人之法，不惟暫惟常，不惟顯惟微，不惟矜惟忽，而能見于常、于微、于忽，獨有朝夕與居之人，責之以保舉，其有濫焉、幸焉者鮮矣。豈與夫一人之薦牘、一日之文字，所可同年語哉？于是太學中人皆天下之選，非一百八金之流可比。司成諸職必極天下之選，始足副人望，亦宜由諸生公推翰林官請簡，列屋以容千人為率，廩之如郡縣，居監(jiān)讀書，三年與之官。所謂天下文章，莫大于是，彬彬乎盛矣哉！
跋
余與景亭先生雖同里闬，未得一見。逮先生歸自京華，予居海上，管君小異，時為予稱道。先生不置，屢以予平日所論議郵寄吳門，如致周弢甫徵君諸書，俱蒙先生許可，謂可當洋務(wù)嚆矢。余亦時以歐洲近事轉(zhuǎn)告先生。赭寇南竄，江浙淪陷，先生避居沖山，旋來滬瀆，宜可昕夕過從，獲聞緒論，人事羈纖，未遑摳衣進謁，修弟子儀。蓋嚴主政馭濤師先生之高足也，余幼曾執(zhí)經(jīng)問字，宜以小門生禮見，然不敢無事輕造也。同治初元，余作粵游，一去不返者廿年。一代大儒，千秋碩學，遂至失之交臂。惜哉，然讀其書，思其人，無異晤對于一堂之上。先生上下數(shù)千年，深明世故，洞燭物情，補偏救弊，能痛抉其癥結(jié)所在。不泥于先法，不膠于成見，準古酌今，舍短取長。知西學之可行，不惜仿效，知中法之已敝，不憚變更。事事皆折衷至當，絕無虛憍之氣。行其間，坐而言者可起而行。嗚呼，此今時有用之書也，賈長沙、陳同甫遜此剴切矣。今日知先生者尚有人，而行先生之言者恐無其人矣。此余之臆譚，所以覆瓿而不出也。鄉(xiāng)后學王韜謹跋。
自序
曾文正公復馮宮允書
公黜陟議
汰冗員議
免回避議
厚養(yǎng)廉議
許自陳議
復鄉(xiāng)職議
省則例議
易吏胥議
折南漕議
利淮鹺議
改土貢議
罷關(guān)征議
節(jié)經(jīng)費議
籌國用議
杜虧空議
復陳詩議
變科舉議
改會試議
廣取士議
停武試議
減兵額議
嚴盜課議
制洋器議
善馭夷議
采西學議
重專對議
變捐例議
繪地圖議
興水利議
均賦稅議
稽旱潦議
改河道議
重酒酤議
收貧民議
勸樹桑議
壹權(quán)量議
稽戶口議
崇節(jié)儉議
復宗法議
重儒官議
跋
自序
三代圣人之法，后人多疑為疏闊，疑為繁重，相率芟夷屏棄，如弁髦敝屣，而就其所謂近功小利者，世更代改，積今二千余年，而蕩焉泯焉矣。一二儒者，欲挾空言以爭之，而勢恒不勝，迨乎經(jīng)歷世變，始知三代圣人之法，未嘗有此弊，夫而后恍然于圣人之所以為圣人也。試略舉數(shù)事言之。
以億萬人自養(yǎng)則有余，以一人養(yǎng)千百人則不足。觀于今日，奉君國則民力竭，養(yǎng)兵勇則國力又竭，而始知圣人兵農(nóng)合一，車徒馬牛甲兵出自民間之法之善也。取士何以始澤宮？射御何以登六藝？觀于今日，文臣不知兵，武士不曉事，而始知圣人文武不分之法之善也。什而取不及一，視古為少；倍蓰而當一，視古轉(zhuǎn)多。觀于今日，倍征無藝，浮收累民，而始知圣人百畝而徹之法之善也。土宜出于地而無窮，遠物限于地而難致。觀于今日，運道阻，天庾空，而始知圣人四百里粟、五百里米之法之善也。食為民天，有食斯有民；水為谷母，治田先治水。觀于今日，水利塞，稻田少，民受其饑，而始知圣人盡力溝洫之法之善也。世之盛衰在吏治，治之隆污在人才。觀于今日，科目不得人，而始知圣人鄉(xiāng)舉里選之法之善也。郅治必先親睦，百行莫先孝弟。觀于今日，期功陌路，富貴貧賤不相恤，而始知圣人宗以族得民之法之善也。廉遠堂高，箋疏有體，九重萬里，呼吁誰聞？觀于今日，諫諍設(shè)專官，民隱不上達，而始知圣人懸鞀建鐸，庶人傳語之法之善也。權(quán)所屬則末秩亦將逞志，用不贍則中材不能無求。觀于今日，俸薄官貪，而始知圣人分田制祿之法之善也。天下有億萬不齊之事端，古今無范圍不過之法律。觀于今日，則例猥瑣，案牘繁多，而始知圣人不鑄刑書之法之善也。開邊拓土，石田不耕，長駕遠馭，鞭長莫及。觀于今日，夷患不已，而始知圣人守在四夷之法之善也。術(shù)業(yè)以不專而疏，心思以不用而錮。觀于今日，器用苦窳，借資夷裔，而始知圣人梓匠名官、倉庾世氏之法之善也。
此類尚多，更仆難數(shù)，然則為治者，將曠然大變、一切復古乎？曰不可。古今異時亦異勢，《論語》稱損益，《禮》稱不相沿襲，又戒生今反古，古法有易復，有難復，有復之而善，有復之而不善。復之不善者不必論，復之善而難復，即不得以其難而不復，況復之善而又易復，更無解于不復。去其不當復者，用其當復者，所有望于先圣、后圣之若合符節(jié)矣。桂芬讀書十年，在外涉獵于艱難情偽者三十年，間有私議，不能無參以雜家，佐以私臆，甚且羼以夷說，而要以不畔于三代圣人之法為宗旨。志此者有年，一官無言責，懷欲陳之而未有路。乃者鄉(xiāng)居，偶一好事，創(chuàng)大小戶均賦之議，輒中僉壬所忌，固宜絕口不掛時政。重以衰病，逡巡無用世之望，懼遂泯沒，爰以避地暇日，筆之于書。凡為篇四十，用后漢趙壹傳語，名之曰《抗議》，即位卑言高之意。明知有不能行者，有不可行者。夫不能行則非言者之過，而千慮一得，多言或中，又何至無一可行？存之以質(zhì)同志云爾。咸豐十一年冬十月吳縣馮桂芬自序。
曾文正公復馮宮允書
辛酉歲接奉惠書，猥以詩人所稱，方召盛軌，遠辱勖勉，祓飾逾量，非所敢承。又蒙示以校邠廬大論四十首，屬為序跋。細誦再四，便如聆葉水心、馬貴與一輩人議論，足以通難解之結(jié)，釋古今之紛。至其拊心外患、究極世變，則又敷天義士所切齒而不得一當者，一旦昭若發(fā)蒙，游刃有地，豈勝快慰。顧如國藩之陋，奚足弁言簡端，是以操筆輒止，不克報命，亦遂不復以一箋相酬答。蓋始則過于矜慎，繼則益之內(nèi)疚，冀有道者能亮之也。自大著珍藏敝齋，傳鈔日廣，京師暨長沙均有友人寫去副本，天下之大，豈無賢哲窺見閣下苦心而思所以竟厥功緒，尊論必為世所取法，蓋無疑義。國藩于六月杪馳至金陵，粗舉善后事宜，因周覽貢院內(nèi)外，樂其易于修葺，遂定本年十一月舉行鄉(xiāng)試，一以慰群士進取之志，一以招轉(zhuǎn)徙無歸之氓，其上下江分闈之議，俟闈場既畢，兩省賢紳會商定奪。屆時務(wù)懇臺從枉過金陵，藉展良覿，而斯事亦得折衷至當。減漕一節(jié)，洎無定論，鄙意常鎮(zhèn)十分減一，不在原奏之內(nèi)，必須遵照諭旨部文，不宜與蘇松太牽算，亦不宜另請再減地丁。此自直截簡便，易知易從。至于蘇松太三屬，或普律三分減一，或按科則之輕重，定減賦之多寡，第不敢拘執(zhí)己見，俟臺旌至金陵之日，鬯聆至論，以祛疑滯。
公黜陟議
今試泛論取人者，將重文字乎，將重才德乎？則必曰才德重矣。將重一二人之私見乎，將重千百人之公論乎？則必曰公論重矣。然而自漢以來，取人之法，薦剡策試百其途，要不外試之以文字，舉之以數(shù)大臣，豈不以才德虛而無據(jù)，公論散而無紀，不得不舍之而憑文字、憑私見哉？而不知其斷不足以得人也。人第知劉蕡下第，江東不知，為文字之不足憑，夫豈知通籍后之黜陟，乃并不足憑之文字而無之。自枚卜以下，無非取人于容貌語言奔走之間，例舉之而例用之，雖公論皆知為斗筲無足算者，年遷歲擢，無何而參鼎鉉，無何而擁節(jié)旄，比比皆是。士大夫平居論說，從不聞曰某德可大貴，某才可大貴，但聞曰某命某相可大貴。夫至言命、言相，而效其可睹矣。于乎！奚怪其不能得人哉。欲求變計，非虛者實之、散者一之不可。
《堯典》曰“師錫”，師者眾也?！抖Y》曰：“爵人于朝，與眾共之?！笨鬃釉唬骸芭e直錯諸枉則民服?！泵裾?，亦眾詞也。孟子曰：“國人皆曰賢，然后察之，見賢焉然后用之?！比瞎套杂猩迫”娬撝?，經(jīng)傳文簡不可考，而孟子之言獨彰明較著，則其事可意會也。《新唐書?趙憬傳》：“憬曰：宜采士譽，以譽多先用?！奔创艘狻５涝谝悦鲿浦◤V而用之，又以今保舉之法反而用之，會推必重臣之貴，今廣之于庶僚，保舉為長吏之權(quán)，今移之于下位，責成京官，自中書以上皆歲舉六部九卿一人，翰詹科道一人，外省知府以上一人，吏部籍之。以得舉多少為先后，遇應升缺列上，其無舉者不得列。又令歲舉部院司官一人，吏部交各堂官，有應升缺，用其舉多者，若用舉少者則必言其故，候欽定。外官則令在籍在京在外各紳，及諸生、各鄉(xiāng)正副董耆老，歲舉同知以下巡檢以上一人，上之郡，郡核其得舉最多者，上之大吏，大吏博采輿論折衷之，許刪不許增，造冊奏聞，有缺以次保升，不與上司以權(quán)，而參劾之權(quán)則與之。夫鄉(xiāng)人皆好惡之，未可就平人言之也。至于官則未有鄉(xiāng)人皆好而非好官者，即未有鄉(xiāng)人皆惡而非劣員者，故此法至當不易。至各官考績，宜首以所舉得人與否為功罪，以重其事。所謂取才、取德、取千百人之公論者如此。
另議通籍后不得再試，又議考官學政皆由公舉，即無庸考試差。他知詩文傳播，膾炙人口者，宜詞苑；風裁峻整，膽識兼優(yōu)者，宜諫垣；文筆敏捷，記識無遺者，宜樞廷；通達治化，機警絕人者，宜外任。皆可隨事分舉，公論所在，豈不勝于一日之試哉？
汰冗員議
《周禮》設(shè)官分職，鄭注謂各有所職而百事舉，有是官始能舉是事，無是官即不能舉是事，而后是官不可廢，不然者皆冗員也。國家多一冗員，不特多一糜廩祿之人，即多一浚民膏之人，甚且多一僨國是之人，亦何苦而設(shè)此累民累國之一位哉？今之冗員多矣，不冗于小冗于大，不冗于閑冗于要，不冗于一二冗于十百，試備言之。
一、漕運衙門，夫南漕三百余萬石耳，彼富商大賈，挾數(shù)百萬之資，致數(shù)千里之遠，逾山涉淵，艱難險阻，有數(shù)倍于運道者，曾不假尺寸之勢、什伍之衛(wèi)，而不患不達，矧煌煌然天庾正供耶？脫無漕督以下各官，經(jīng)過之地有郡縣、有營汛、有河員，莫非王臣，將袖手而聽其不達耶？朝廷之力，乃不富商大賈若耶？天下有非常大事，而于理不可通者，此類是也。今制，漕督以少司馬領(lǐng)行臺，開府握兵符，控制七行省，豈不巍然大官哉？夷考其職，不知何所為也。考漕營始于明隆慶間，漕撫方廉為備倭患而設(shè)，厥后因而不刪，久乃忘其所自始，漕督所轄衛(wèi)弁三百、標兵二千，暖衣飽食，安坐無事，將約束水手耶？萬艘綿延千百里，鞭長不及，將儆備不虞邪？不足以當胠篋探囊之盜，矧其大者。復有旗丁一項，然則糜費國帑，需索漕船之外，無余事矣，是為一最大冗官。至糧道一官，于公事無絲毫之益，歲一臨倉，責州縣陋規(guī)，取盈而去，州縣倚為護符，彈壓生監(jiān)，恫喝平民，以為陋規(guī)之酬。所謂公事者，助旗丁勒索州縣，助州縣魚肉小民而已。今河運不可復，漕督、糧道更無所用。此外又有督糧同知、管糧通判、主簿之類，皆坐食漕規(guī)，不與漕務(wù)。此漕督以下一切官弁兵丁之必宜全裁者也。
一、河務(wù)衙門。兩河歲修五百萬，實用不過十之一二耳，其余皆河督以至兵夫，瓜剖而豆分之，聞馴謹河員常以十之三辦工，貪冒者遞減，甚有非搶險不使一錢者。夫既不辦工，自以并歸地方為便。至河兵之制，創(chuàng)自國朝，初設(shè)時其人皆諳習水性，持土石與波濤爭勝，合龍下埽，不失尺寸，故辦工不調(diào)民夫。今皆不然，是河兵亦毫無所用。此河督以下一切官弁兵丁之必宜全裁者也。
一、各關(guān)監(jiān)督。體統(tǒng)與督撫埒，糜費繁多，故視道府兼管之關(guān)，征收倍絀，織造公事更簡，故諺謂之“吃飯官”。至各口監(jiān)督，稅課更少，能如另議概撤各關(guān)大善，即不能，盡可歸督撫委員兼理。康熙六年，以王熙言裁關(guān)差，歸并地方官。此監(jiān)督織造之必宜全裁者也。
一、鹽務(wù)衙門。鹽鐵置使，由來已久，運使固不可省，至鹽政領(lǐng)之督撫已足，至運同、運副、提舉等官，或有或無，毫無深義，大使似州縣非州縣，亦兩歧。惟各場遼闊，不可無官，可移吏目巡檢駐扎，兼理鹽事，但存運同或運副一人，為運使之屬，驅(qū)策奔走可矣。此鹽務(wù)中同、副等官之必宜量裁者也。
一、督撫司道?？伎たh之始，守令而已。令準古大小侯，守準古方伯連帥，其官重矣。后世始設(shè)監(jiān)臨官，守權(quán)漸輕，至有道、有司、有督撫，而守令等于輿臺，非重親民官之道也。督撫始于明，不常置，后乃為專官，總督多至十二人，巡撫多至二十九人。國朝多并省，而例亦不一，督撫或并設(shè)、或偏設(shè)，并設(shè)者不必治、偏設(shè)者不必不治，是督撫可省其一。大省督兼撫，如直隸等省；小省撫兼督，如山西等省。如使各直省以布政司為主，又設(shè)按察司掌刑名，按劾之事，而刑名不過視成例，按劾久無其實，可并之布政。又各道本布按之副，兵巡鹽糧各分一職，無非贅疣，折中之法，酌以三四府設(shè)一員，兼兩司各道之事，而上其成于督撫，至郡縣皆以各設(shè)一副為限制，此督撫司道以下各員之必宜量裁者也。
一、京官，六卿九列，后先奔走，備員品而壯觀贍，帝者上儀，固不能概從簡陋，且從古已然，宜仍舊貫。惟東宮不設(shè)，安用宮屬？詹事府可并歸翰林院，以副名實；科道為耳目之官，宜多不宜少。然今制八十人之中，伏馬寒蟬居大半，何取乎具臣？不如減額之半，而許科甲出身之中書以上及外任司道言事，殆不啻八十人之效也，有可采耶，固拾遺補闕之攸資；無可采耶，亦詢事考言之一法。其余閑曹亦減其半，內(nèi)務(wù)府糜帑更多，必應大減?？滴醵瓴迷否R寺，三十七年裁上林苑。編檢在二十名外者，部曹五年內(nèi)不能補闕者，概令回籍充山長，一以廣教化，一以示體恤，為兩得之術(shù)，此京官之必宜量裁者也。
一、內(nèi)外武職，王公、將軍、都統(tǒng)之外，提督十三人，總兵六十二人，亦大官太多。又如準部、回部、新疆各官亦太多，率多養(yǎng)尊處優(yōu)，惡勞好逸，能糜帑不能殺賊。宜無論大小皆減其半，此內(nèi)外武職之必宜量裁者也。恭考《會典》內(nèi)外文武官其二萬七千余員，其編檢、庶吉士、侍衛(wèi)，以及準部、回部官無定員者，不與焉。我朝設(shè)官，于古不為多，而大官之多，為漢以來所未有。國家鼎盛之時，物力豐盈，雍容揖讓，無形之弊，人所不覺；今則自微而著，有不能不大加芟薙者，而節(jié)費固其小焉者也。
免回避議
事有顯背三代圣人之制，釀民生無形之害，開胥吏無窮之利，沿襲數(shù)百年，墨守之為金科玉律而不知變者，莫如官員回避本省之例。成周三代，世家草澤，俱任于其國。維楚有材，晉實用之，變也非常也。漢之朱買臣、元魏之畢安敬［《山堂肆考》畢四世為本郡太守］、唐之張漢周、宋之范仲淹，皆守本郡。明代始有南北選之例，后遂定為回避本省。
不聞明之治勝于古之治也。為此說者，不過曰官于本地，關(guān)說之徑路熟，恩怨之嫌疑多，囊橐之取攜便而已。不知營私固易，舉發(fā)亦倍易；阿比固多，責備亦倍多。祖宗丘墓之所在，子孫室家之所托，立身一敗，萬事瓦裂，非一官傳舍之比，鄉(xiāng)評之可畏甚于輿論。愚則以為官于本地，較之他鄉(xiāng)倍宜自愛自重，亦人情也。
至于遠任之害，昔人多有言之者，舟車、驢馬、人夫之費，其給之也，非斥產(chǎn)即揭債；其償之也，非國帑即民膏。到官之后，言語之不通、風土之不諳，利弊則咨訪無從，獄訟則詞聽無術(shù)，不得不倚奸胥為耳目，循宿弊以步趨，于國計民生損乎？益乎？況乎關(guān)說之徑路難通，則轉(zhuǎn)多因緣之輩矣；恩怨之嫌疑不涉，則彌無忌憚之心矣；囊橐之取攜不易，則更益赍送之費矣。人果賢耶，不可待之以不肖；人果不肖耶，仍無以禁其不肖。無益于國，有損于民，莫此為甚。
今制惟親老告近，為天理人情之至，然亦多為條目，有年歲之限、有次丁有無之別，稍不合即謂之規(guī)避遠省。曾亦思國家之設(shè)官，取其能治民乎，取其能行遠乎？傎孰甚焉！且又何以處夫勾通書吏、遷就以求合者乎？竊以為此法宜反而用之，大吏特簡者不論外，府廳州縣各官，用宋政和無過三十驛之法，三十里為一驛，無論有親無親，皆選近?。豢h丞以下不出省，復古鄉(xiāng)亭之職。庶幾參古制今，國民交益矣。
厚養(yǎng)廉議
《左氏傳》曰：“國家之敗，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寵賂章也?！逼浣袢罩^乎？外官自督撫以至典史，某缺肥，歲贏若干。某缺瘠，歲賠若干。所謂肥瘠者，皆陋規(guī)之屬，揚揚然習于人口，恬不為怪，驟聞之，幾疑官名為市肆之名。吁，可嘆也?。圩?，余友無錫王大令恩綬，嘗聞一江蘇官論山陽、泰興之肥瘠。吾蘇有三陽醬園、泰興緞肄，大令素樸愿，誤會為此二肆言。時館林文忠署，語聞文忠，亦為之撫掌］大小京官，莫不仰給于外官之別敬、炭敬、冰敬，其廉者有所擇而受之，不廉者百方羅致，結(jié)拜師生兄弟以要之。大抵大官之廉者僅足，不廉者有余，小官則皆不足。不足則揭債，母十歲三其子，子復為母，十年外簡，數(shù)已巨萬，債家相隨不去，猶冀其潔清自好乎？選人亦然。選人在部尤無謂。概令在籍候選，于吏治無損毫末，然則非本性之貪，國家迫之，使不得不貪也。而猶且設(shè)為空虛不用之律例，凡俸祿外絲毫有取，皆坐枉法論贓，以綜核名實之法治之，曹局一空矣。
朝廷果不知耶，抑知之而故縱邪？夫王道不外人情，士從田間來，寒士居多，雖在一命之微，莫不有父母之養(yǎng)、妻子之贍，宮室、輿馬、衣裘、仆從之需，親戚故舊之漀恤，官愈大則用愈多。外官體統(tǒng)較尊，加以延幕友吏役，費用數(shù)倍于京官。大都京官翰林部曹歲需千金，遞加之至一品當萬金。外官養(yǎng)廉本數(shù)較厚，牧令視本數(shù)十倍，丞倅以上四五倍，至督撫二三倍，皆不可少之數(shù)。惟如數(shù)以與之，而猶有骫法營私、致于憲典者，斯真貪人矣。于是可設(shè)為厲禁，京官取外官一錢，上司取屬員一錢，官取所部一錢，殺無赦。夫而后吏治始可講也。
或曰，數(shù)得毋太多乎？曰，此圣人之法也?！吨芄佟匪镜摚呢裏o可考，《王制》、《孟子》，猶存其略。以《禮記疏》稱，大國卿祿食二百八十八人計之，大國君祿食二千八百八十人，三萬二千畝之入也；次國君祿食二千四百六十人，二萬四千畝之入也；小國君祿食一千四百四十人，一萬六千畝之入也。今之州縣，古小侯也，小侯之祿殆不啻萬金，何贏之有？漢制太守號二千石，實食千二百石，中二千石，實食一千石，［注，《王制》天子之大夫視子男，《孟子》元士視子男，是古制京官之祿重于外，漢制則輕于外］視三代已減。唐始薄而終厚，宋給實錢。［注，詳《山堂考索》］，陸游詩：年清百萬錢，注：祠祿歲計千緡。時游以秘書監(jiān)奉祠，秩三品，是宋祿不薄也］元初不制祿，世祖時定太師俸一百四十貫、米十五石，行省右丞相俸二百貫，以下有差。祿薄無甚于元者。明初四品以上俸鈔三百貫，后又定正一品米八十七石，以下有差。國朝因明制而增益之，廢折米、折鈔之目。雍正二年，耗羨歸公，加給養(yǎng)廉；乾隆二年，增京官恩俸。法良意美，度越元、明，何不遂復三代之舊也？或曰：費得毋不支乎？曰：另議廣汰冗員，人數(shù)已少，停漕運、減河工，所省千百萬，已不患不足。況吏治既肅，百弊皆捐，中飽一除，積欠自少，數(shù)年之后，所得必有逾乎所費者矣。
又《文獻通考》俸祿下有職田之目，列代皆有之?！端问?職官志》：諸路職官皆有職田，所以養(yǎng)廉也。即養(yǎng)廉之名所自始。《日知錄》稱明初尚存。今議厚給養(yǎng)廉，議籌復職田縣若干畝，紳士征其租，供本州縣養(yǎng)廉，次上司，次本籍京官，亦古采地遺意也。
許自陳議
夫人知不如自知之明，周任曰：陳力就列，不能者止。夫子稱之?！蹲笫蟼鳌芬赃x事為非，后世動以私意度人，遂不許人自擇官，非三代圣人開誠布公之道也。夫選事固不可，用違其才亦不可，與其用違其才，不如選事。京官乞外，自古所有，而功令無之，惟進士出身之主事中書許改歸班選知縣，則又何也？外官自愿內(nèi)補，自知其不宜于外耳，其中無他，而功令亦無之，至開例則無所不可，又何以說？竊以為進士引見之先，愿就京職者，宜聽其陳明，而刪去改歸班之例。至于難進易退，君子嘉之，概以為惡勞好逸，忘致身之義，不亦過乎？無疾稱疾，古人所有，不以為欺罔也。即承平揚歷數(shù)十年，一旦有事，引疾而去。在其人為負國家，而自國家言之，則此等恇怯。茸之徒，正宜屏逐之，使避賢者路，安用束縛馳驟，坐令竭蹶僨事哉？冠帶閑住，不復敘用足矣，法過重尚恐其戀棧誤公也；其不許辭者，惟煙瘴及一切苦差，煙瘴宜用地近年壯之人，五十受代，苦差宜分二途，為筋力之苦，宜專簡年壯者；為匱乏之苦，國家宜贍之使不苦，亦仁至義盡之道矣。
復鄉(xiāng)職議
治天下者，宜合治亦宜分治：不合治則不能齊億萬以統(tǒng)于一，而天下爭；不分治則不能推一以及乎億萬，而天下亂。柳宗元《封建論》云：有里胥而后有縣大夫，有縣大夫而后有諸侯，有諸侯而后有方伯連帥，有方伯連帥而后有天子。此合之說也。封建之合，不如郡縣之合尤固，故封建不可久而郡縣可久。反而言之，天子之不能獨治天下，任之大吏；大吏不能獨治一省，任之郡守；郡守不能獨治一郡，任之縣令；縣令不能獨治一縣，任之令以下各官。此分之說也。
顧氏炎武曰：大官多者其世衰，小官多者其世盛。蓋大官所以治治民之官，小官所以治民。分而又分，其數(shù)不能不多，其位不能不小。今世治民之官頗少矣。縣令藐然七尺耳，控一二百里之廣，馭千百萬戶之眾，其能家至戶到，而周知其循莠勤惰、飽饑甘苦哉？至令以下各官，非貲選即吏員，流品既雜，志趣多庸，加以間關(guān)跋涉、千里萬里而來，身家妻子惟一官是食，犬馬于富民、魚肉乎貧民，視令以上尤甚，蠹民而已，何有乎治民？然則今之小官，如顧氏之說更多其數(shù)，患不滋甚耶？不知顧氏之意，固欲復古鄉(xiāng)亭之職也。
考周制：鄉(xiāng)大夫之下有州長、黨正、族師、閭胥、比長，遂大夫之下有縣正、鄙師、酇長、里宰、鄰長，以鄉(xiāng)人為之，皆官也。以今十萬戶之州縣計之，當有鄉(xiāng)、遂大夫十，州長、縣正五十，閭胥、里宰五千，比長、鄰長二萬五千，此今日斷不可行之事。漢制十里一亭，亭有長，十亭一鄉(xiāng)，鄉(xiāng)有三老、嗇夫、游徼，三老掌教化，嗇夫職聽訟收賦稅，游徼循禁盜賊，亦以鄉(xiāng)人為之，亦皆官也。以今方二百里之州縣計之，當有三老、嗇夫、游徼各四十，亭長四百。視周已大減，然猶之多也。隋文始一切罷之，蓋亦一時矯枉過正之舉，乃遂為萬世定制［注：唐六典：漢氏縣丞尉多以本郡人為之，三輔縣則兼用他郡。及隋氏革選盡用他郡之人］。今州縣設(shè)佐［注，四五人，撥二三人分治各鄉(xiāng)，至都圖則有地保、地總司民事，其流品在平民之下，論者亦知其不足為治也］，于是保甲之法，十家一甲長，百家一保正，一鄉(xiāng)一保長，然率視為具文，詔書憲檄絡(luò)繹旁午而卒不行，間行之而亦無效。軍興以來，各省團練民勇，有圖董、有總董，大同小異。顧行之轉(zhuǎn)視保甲為有效，然則其故可思也，地保等賤役也，甲長等猶之賤役也，皆非官也；團董紳士也，非官而近于官者也，惟官能治民，不官何以能治民？保甲之法，去其官而存其五四遞進之法，不亦買櫝而還珠乎？吾甚不解。論保甲者謂得《周官》遺意，則何不徑師周公，乃必以隋文為主而周公為輔也？
茲為之酌古斟今，折衷周、漢之法，縣留一丞或簿為副，駐城各圖滿百家公舉一副董，滿千家公舉一正董，里中人各以片楮書姓名保舉一人，交公所匯核，擇其得舉最多者用之。皆以諸生以下為限，不為官，不立署，不設(shè)儀仗，以本地土神祠為公所，民有爭訟，副董會里中耆老，于神前環(huán)而聽其辭，副董折中公論而斷焉。理曲者責之罰之，不服則送正董，會同兩造族正公聽如前；又不服送巡檢，罪至五刑送縣，其不由董而達巡檢或縣者，皆謂之越訴，［注，今州縣門或署越訴笞五十，蓋指越里老而訴州縣，非謂越州縣而訴府，詳見《日知錄》然則里老聽斷小事，固舊制矣］不與理。緝捕關(guān)正副董指引而不與責成，征收由正副董勸導而不與涉手，滿五千家［地廣人稀之縣量減］設(shè)一巡檢，全乎為官如今制。惟以鄰郡二三百里內(nèi)無山川間阻之地，諸生幕職薦舉者為之，丞簿由巡檢升除。丞簿月給養(yǎng)廉三五十金，巡檢半之；正董薪水月十金，副董半之。正、副董皆三年一易，其有異績殊譽、功德在閭里者，許入薦舉，有過者隨時黜之。見令丞簿尉用紳士禮，文用照會，有罪即與凡民同。如是則真能親民，真能治民，大小相維，遠近相聯(lián)，庶幾顧氏所謂“小官多”者乎？無事而行保甲，必有循名責實之功；有事而行團練，更得偕作同仇之力。風俗有不日新，教化有不日上哉？
省則例議
談?wù)咧^今天下有大弊三：吏也，例也，利也。任吏挾例以牟利，而天下大亂，于乎盡之矣。夫例何以設(shè)？曰為治天下也，例之大綱，尚不失治天下宗旨。至于條目，愈勘愈細，其始若離若合，其繼風馬牛不相及，其終則鄭聲譫語，不知所云，遂于宗旨大相背謬，偶一道破，無不啞然失笑者。試以吏部言之。丁憂服闋，稽核月日是也，命官親供之不信，乃憑之里鄰之結(jié)；本官身至之不信，仍待之置驛之文，［注，劉文清服闋到京，命署缺，部以原籍文未到駁之。特旨準署，近年驛授選人，外官赴選。更用本籍驗看。以服闋文不到扣選者。不知凡幾］外官赴選，更用本籍驗看之條，服闋者亦然，其理安在？猶是人也，三年中非驟能衰老，若謂哀毀滅性，舉動改常，設(shè)有其人，曾、閔之流也，方將旌之以風厲天下，而驗看何為者？如有甄別，豈非冤抑？既無甄別，曷取具文？［旗員道府服闋引見，分別內(nèi)外用之，例同］蒙則以為以禮去官，正宜優(yōu)加體恤，實缺勿開缺，候補勿扣資，服闋赴官，自遞親供。即任事如常，惟逾限期年不至者，開缺扣資，其余繁文一切可刪。
又如親老告近是也，顧親年六十五以上準告近，則年六十四之親不向隅乎？家無次丁準告近，則有次丁而或篤疾、或遠出、或不慧，雖有如無者不向隅乎？而且迎養(yǎng)、在寓有別，迎親、送親假有別，告養(yǎng)、告近而服闋者有別，剖晰可謂精矣。而于人情動多窒礙，惟有一切以欺應之，始可無事。設(shè)有老病之親而年歲不合例，又不得無疾稱疾，至誠無偽者處此，計無所出，將赍咨涕，以赴官邪？方寸已亂，曠官瘝職，曾何益于國家也？然則非以防其欺，乃以導其欺也；不特導其欺，且以逼其欺也。其于治天下非徒無益，而又害之，惟于胥吏則為大利之所在。而例固非吏為之也，朝廷為之也，朝廷亦何德于吏，而必為之浚利源哉？偶舉二事，他事可知，他部可知。
大凡治病者，必探其病根而除之，而后病可已。吏之病根安在？在例案太繁而已。若是者，非一編管一秉稈拉雜摧燒之，則天下不治，宜簡諳習吏事大小員數(shù)人，紬繹《會典》《則例》等書，攬存其要，名之曰簡明則例。凡《則例》等書關(guān)涉銀錢者，尤如牛毛繭絲，令人不可猝瞭，此皆舞弊之經(jīng)傳也，每部不得逾二十萬言，舊冊存之。舊例舊案無論遠近，一切毀之，以新例頒發(fā)大小官員惟遍，戒自今非新例不得援引，小事兩可者，卿貳督撫以理斷之?！秱鳌吩?用人勿疑。卿貳督撫大官，而必束之以例案，且束之以無一定之例案，是疑大臣而轉(zhuǎn)信吏也，傎孰甚焉。
至咨移詳札，實敘處無可簡略，其首尾復述套語皆刪之，并頒一成式，無論上下行文書呈狀，紙長闊若干寸/格長闊若干寸/葉若干行/行若干字，皆一之，令可裝為一帙。照例知照事月一報，一類為一冊，按行續(xù)寫，文從極簡，以不能損一字為準，連葉用騎縫印，板心署年月日。又各署皆創(chuàng)一公事表，仿諸史表式，別類分門，事經(jīng)月緯，如目錄然，使易于稽考，亦一便也。夫二十萬言不過兩帙，縱中材暮齒，不習吏事，亦能通曉。
凡戶/工二部紀銀錢之書，皆胥吏舞弊之書也。即如蘇松重賦，數(shù)倍于他郡，二三十倍于他省，未嘗不載于《賦役全書》.而《賦役全書》具在，驟閱之，但見款項之繁多/名目之猥瑣/分合雜糅之離奇，非老于此事者，無從得其每畝征稅之數(shù)。尚書/侍郎起家文史，不習會計，雖遍閱全書，亦不能知其數(shù)倍二三十倍者安在，此何理耶？必宜改定體例，但著某縣田若干畝，一畝之稅，米若干/銀若干，以大目通曉為主，他可類推。即用吏，吏已無權(quán)，況可不用今日之吏也，如后議。
易吏胥議
后世流品莫賤于吏，至今日而等于奴隸矣；后世權(quán)勢又莫貴于吏，至今日而駕于公卿矣?！秲愿敗罚禾圃椭须吩沃莞±?，不得申送進士，與虧禮教被科罰，皆謂之不入清流?！睹魈鎸嶄洝罚豪赳阈男g(shù)已壞，不許應試。吏之賤舊矣。至近日，江蘇州縣，漕書閽人更迭為之，衣冠不與齒，其賤也如彼，而權(quán)勢之盛則又莫盛于今日，州縣曰可，吏曰不可，斯不可矣，猶其小者也。卿貳督撫曰可，吏部曰不可，斯不可矣，猶其小者也。天子曰可，吏部曰不可，其不可者亦半焉，于是乎其權(quán)遂出于宰相大臣之上，其貴也又如此。
夫所謂可不可者，部費之到不到也，《漢書》云：所欲生則與生比，所欲死則與死比。專指廷尉言，今則轉(zhuǎn)于吏、戶、兵、工四部為甚。無他，利之所在耳。每部不下千人，其渠數(shù)十人，車馬、宮室、衣服、妻妾之奉，埒于王侯，內(nèi)外交結(jié)，隱語郵書，往來旁午，輦金暮夜，蹤跡詭秘，莫能得其贓私都數(shù)。嘗與一紹興人擬議，吏部四司，歲約三百萬；兵部官少而費更巨；戶部有監(jiān)漕，工部有河工，計四部歲不下千萬。外省大小衙門人數(shù)尤眾，婪贓更多，更不啻千萬。究銀所從來，國家之帑藏居其三，吾民之脂膏居其七。今天下之亂，誰為之？亦官與吏耳，而吏視官為甚。顧氏炎武謂之養(yǎng)百萬虎狼于民間者是也，虎狼何知？但知搏噬，噬民不已，繼以噬國，無足怪，獨怪國家之必養(yǎng)此虎狼何居？正名定罪，非盡殺不可，然非一殺之而即已也，殺一虎狼，復養(yǎng)一虎狼，其噬人自若，是今之吏之不可復用也明矣。
考《周禮?太宰》：陳其殷，置其輔，鄭注：“殷，眾也，謂眾士也。輔，府史，庶人在官者?！狈蜉o非賤簡之名，又與士同列，知古不以吏為賤役。漢武帝時，卒史皆用通一藝以上者。唐高宗詔諸司令史考滿者，令試一經(jīng)。吏宜通經(jīng)，古之道也。元時小吏可致宰執(zhí)臺諫，明亦有吏員累官卿貳者。況鐘為郡，尤有賢名。中葉以后，始賤吏不用，非初制也。錢氏大昕曰：“元時士人皆樂為吏，而吏亦知自重。自士大夫之于吏，以奴隸使之，盜賊待之，而吏遂無所用?！敝荚账寡?！今日之用吏，殆以國計民生全付之奴隸、盜賊也，可乎哉？既不能不用之，即宜有以尊之。惟今日吏之賤中于人心，驟尊之清流猶不就也。竊以為既如前議改例之后，案牘減大半，外官可并其事于幕，而名之曰幕職，略仿唐制，與以入仕之途，不得以游閑之人為之。由郡縣學山長擇諸生中有才有行而文學中平，歷三試不中式者，送郡縣充選，兼準應試。九年無過，敘丞簿官候選，始脫試籍。丞倅佐貳等官，于郡縣分聘一人，大吏及部院皆由郡縣擇其尤上之。今制惟軍機處不設(shè)吏，以章京治文書，蘇拉僅供無走之役，故流弊較少，亦部院可以幕職代書吏之證也。此幕職一途，與科目、薦舉二途并用，惟不得入翰林及為大學士，稍示區(qū)別，其余遷擢無稍軒輊。又薦舉可不由諸生，而幕職不得不由諸生。著為令，如此則人知自重，舞文黷貨之風庶幾少衰息乎。
折南漕議
《禹貢》：百里賦納總，二百里納銍，三百里納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此古圣人轉(zhuǎn)輸之法也。宋人詩有云：自古有良法，一州食一州。誠哉是言，蓋不聞仰給于數(shù)千里之外，而無百一之閑阻者。然則求裕京倉，莫若興西北稻田，而稻田非可計年奏績也。惟有于天津、通州、京倉三處，招商販運米麥雜糧，而令東南諸省折解銀兩，俟有成效。并停東豫糧運，最為簡法。
京倉支用以甲米為大宗，官俸特十之一耳；八旗兵丁不慣食米，往往由牛錄章京領(lǐng)米易錢，折給兵丁買雜糧充食，每石京錢若干千，合銀一兩有奇，相沿既久，習而安之。咸豐九年，有以某牛錄扣米勒折控部者，以歷年已然，各旗皆然，某牛錄得從薄譴。惟官俸亦然，三品以上多親領(lǐng)，其余領(lǐng)票輒賣給米鋪，石亦一兩有奇；赴倉親領(lǐng)者，百不得一。然則南槽自耕獲征呼駁運，經(jīng)時累月數(shù)千里，竭多少脂膏，招多少蟊蠹，冒多少艱難險阻，僅而得達京倉者，其歸宿為每石易銀一兩之用，此可為長太息者也。且也嘉慶中協(xié)辦大學士劉權(quán)之疏有云：南漕每石費銀十八金。不曰二十金而曰十八金，必確有所見。魏氏源駁之謂止四金，其說甚謬。［注，魏氏云：每船受米六百石，幫費洋千元，不過每石一兩有奇。不知六百石內(nèi)交倉正耗米僅四百余石，六百石幫費皆應在四百石內(nèi)通攤。魏氏誤會。一謬也；彼時松白糧幫費有多至貳千六七百元者，魏氏不知。二謬也；又云漕項連行月銀米每石一兩，考行月等一切米價幾及一兩，銀尚在外。魏氏誤算舛錯，三謬也。所駁無一是處］以今計之，浮收［幫費或海運經(jīng)費皆在內(nèi)］漕項也，［給丁苫蓋各費在內(nèi)］漕項之浮收也，給丁耗米、行月米、五米、貼運米、給還米等也，繕軍田租也，漕河工費也，漕督糧道以下員弁兵丁公私費用也，雖不能得其確數(shù)，大約去劉說不遠。乃其歸宿為每石易銀一兩之用，此又可為長太息者也。則何如援照成案，每石折銀一兩肆錢，解京發(fā)餉，直截了當，有增無減，兵心必大喜。惟是領(lǐng)折買食，可以相安者，仍以歲有南糧二百余萬石，流通市中之故。若市中驟少此二百萬石實米，則一切雜糧騰貴，兵丁領(lǐng)折之后，何從買食？計二百萬石可食六七十萬人，是六七十萬人無所得食矣，此宜為之地者也。今議京、通、天津三處，招商運糧，宜于免門關(guān)稅外，援糧船帶免他稅之例，定為運糧若干石，準免他稅若干，著為令，仍以時查報糧數(shù)，務(wù)合近年南漕糙白米之數(shù)，不足則設(shè)法招徠，或用鹽務(wù)倡導故事以足之。諺云：價高招遠客。部門百貨所集，即川、滇、閩、廣之產(chǎn)，尚可咄嗟立辦，一旦南糧不來，米價貴即雜糧隨之而貴，又有帶免他稅之例。近畿雜糧，連檣擊轂不待言，人特不可一日不飽，米麥雜糧同歸一飽，且玉田、豐潤等縣產(chǎn)米不少，近更有牛莊米南運上海者，本不患無米。況近來商賈路窄，一聞北地價貴，必趨之若鶩，更不患無米。但令市中有米，即不必官中有米，更宜官中多籌一年之蓄，按年糶陳糴新，為有備無患之計，則轉(zhuǎn)勝于從前之年銷年款，而成萬全之策矣。如是則南民所完之數(shù)，即北兵所得之數(shù)，國家無毫厘之損、閭閻節(jié)赍送之資，而且所謂漕項以下款目一切可省，合計之奚啻千萬兩，大利民，大利國，何憚而不為哉？
或曰：海運行之十余年有效，蓋仍舊貫？不知一行海運，不特多出運費，且上倉運滬，一交涉于官吏之手，百端折耗，雖簡于河運，仍復不少，兩湖江安尤巨。雖出自民間，而其歸宿為每石易銀一兩之用，又何苦令萬家膏血多擲虛耗耶？至于前議稻田利興，則數(shù)年之后無事南米，更善之善者矣。若河運一廢不可復，稍有識者即知之，而咸豐九年樞臣猶請復河運。噫，尚何言哉？文廟圣明，得寢其議，意外之幸也。
利淮鹺議
顧氏炎武據(jù)李雯議，鹽宜就場定額，一稅之后，不問其所之，天下皆私鹽，天下皆官鹽矣。謂其說鑿鑿可行，又引杜詩“蜀麻吳鹽自古通”句，又以昆山多食淮私，而功令行浙鹽，為掩耳盜鐘之政。其意蓋欲撤一切疆界，以實其不問所之之法，似亦探本窮源之論。余少時讀而善之，洎后修《鹽法志》于揚州，又躬履鹽場，始知李說書生之見也。
淮南鹽價每斤約銀五六厘，課約銀一分；淮北官定鹽價每斤銀一厘五毫，課約銀六厘。是所謂一稅，直俄頃而舉鹽價一倍之、五倍之也，誰則愿經(jīng)此一稅者？利之所在，人人趨之，灶戶、商戶、船戶、兵役、百執(zhí)事等，無一非漏私之人，官能防之乎？況官亦庸足恃乎？濱海數(shù)百里，港汊百出，白蘆黃葦一望無際，村落場灶零星散布于其間。不漏于近署，漏于遠地矣；不漏于晴霽，漏于陰雨矣；不漏于白晝，漏于昏暮矣。何地可禁？亦何時可禁？當下一轉(zhuǎn)語曰：天下皆官鹽，天下皆私鹽矣！國初雖無帑利，而課額已不少，其時百物皆賤，鹽價必有賤無貴，情事宜相等。李氏乃為此說，毋乃傎乎？
票鹽之始，《明史?食貨志》載：嘉靖中，山東、兩浙令山商每百斤納稅八分，給之票，每年收銀二千余兩。浙江《鹽法志》則稱：嘉靖中兩浙巡鹽御史李遂，行票引于黃巖等場，每張照鹽三百斤，置票九萬張。又稱厥后漸廣，是又不止九萬張之數(shù)。計九萬張已得銀二三萬兩，所謂廣者、山東猶不與?！睹魇贰匪d殊未盡，魏氏源《票鹽記》僅引《明史》，則考之不審也。此近于就場定稅，特不能不問所之，為折中之法，陶公澍行之淮北而大效，陸公建瀛于淮南踵行之，亦兩綱全課悉舉，為數(shù)年所未有，而訾毀蜂起，則綱領(lǐng)是而條目非也。
今議鹽法舍是更無良策，亦于票鹽中求其盡善斯可矣。其法有四：
一、廓清窠臼也。凡事委曲繁重，皆弊藪也。票法已從簡易，然尚有可議者，減引而轉(zhuǎn)帶乙也，挽上六閘也，儀征改捆也，桐城等江運入岸仍歸專商也，宜一切鏟除之，于三江營一帶相地立局，為交稅及場船交鹽、江船受鹽之所。每綱仍用舊額一百三十九萬余引，加入岸七萬余引，并入淮南，每引四百斤，分兩包，就場定捆，以后經(jīng)卡掣驗，永不改捆。酌定正雜課經(jīng)費，一律定額，其湖運淮北天長一岸，亦宜歸并淮南，照高寶食鹽辦理。運商凡招三種，一自場運江，一自江運岸，一自岸運各州縣。無諭官紳軍民皆準承運，凡舊商舊引概不轇轕。
一、平減賦則也。票法宗旨，在于輕本敵私，能敵私則前綱早竣，后綱繼之，鹽出于海而無窮，與稍多何害？利歸于官而不絕，取稍少何害？不能敵私，則私鹽占之，利不歸官，鹽溢于海，何益之有焉？若如刊冊課目，斤稅幾及一分，實已過重。［辛亥改章亦以其過重，每引加帶一二百斤，然票鹽仍不獲利］為今之計，莫如奏芟帑利、參價二款。帑本早沒于舊商，帑利轉(zhuǎn)責之新販，舊商稅整，可以分參若干兩，新商稅零，不能折參若干分，徒使價出商資，參歸官橐，二者皆名不正言不順，而帑利百余萬，厥數(shù)更巨，實滯銷之原，必應刪薙，以輕成本。
一、制造洋船也。擬造容五六百墩［可容鹽二千余引］輪船十，安慶、九江、漢口三處牽算，月得往來，三歲得往來三十六，凡運鹽七八十萬引。更用舟尾系舟之法，即全綱可舉。又回舟可帶米二三百萬石，統(tǒng)計往來舟值。視江船常價有減無增。而運行之速則十倍，且輪船質(zhì)堅力猛。所遇輒糜碎。?？诓侗I。往往見盜船即前觸之，并可兼巡私之用。計無便于此者。
一、廣建鹽倉也。向來運鹽，舟笨而遲，到岸已須累月，守賣動輒經(jīng)年。多一日停泊，即多一日費用，且多一日偷漏。水火之虞，意外乘之，整輪散輪還相為弊。且今議洋船運鹽，工食更巨，有不可停泊之勢。一入于倉，則防范易于舟，僦直少于舟。且可時其貴賤，酌其緩亟，而多寡其運數(shù)，令各場各地，永無多鹽、缺鹽之患。凡鹽一年之后，質(zhì)堅不復淋鹵。向時鹽船守候本須逾年，是即久儲倉中，虧折僅等。三江營、安慶、九江、漢口四處皆濱江，于建倉甚便，乃從來不聞議及，何耶？
或又曰：鹽課中有按丁加斤之目，則鹽課之數(shù)原準丁數(shù)。今以各省地丁三千萬，鹽課六百萬計之，鹽課當?shù)囟∈?，徑于地丁中加十之二為鹽課，亦簡易之法。不知賦稅之事，減順而加逆，非萬全之道。且果行之，異日度支稍乏，必議重征鹽稅，是適為秕政之地，未敢輕于立論也。至兩淮引地課額居天下大半，兩淮舉而余可勿論矣。
改土貢議
今天下之大害，大都在上下兩損，而歸于中飽。有專蠹國不蠹民，官吏轉(zhuǎn)率民以蠹國者，營兵也，河工也，鹽務(wù)中諸色人等也。有專蠹民不蠹國者，錢糧也。［近蘇省年年災緩，正供減而浮費轉(zhuǎn)增，則亦兼蠹國］有國與民交蠹者，關(guān)也，貢也。而關(guān)之弊難除，貢之弊易除。
夫任土作貢，古之制也。《禹貢》《周官》所紀詳矣。我朝定鼎之初，特詔蠲除故明各道額解物產(chǎn)，戶、工二部則例，稱歲需上供，令有司支款購解，不責之民間，良法美意，亙古所未有。惟是日久弊生，亦有不能不蠹國，蠹民而歸于中飽者，所宜亟為變通矣。
夫貢之弊，大抵藩庫給有余之價，內(nèi)外書吏，多方折扣需索，以使之不足，則斂眾商錢以濟之，謂之“貼差”。其有例價本不足者，亦令眾商賠貼，或令著名脂膏之員賠貼。然賠貼于本務(wù)者微，賠貼于中飽者巨，此其大較也。而自監(jiān)督織造承辦者，兼以擾民，其弊倍甚。試以一事言之。蘇州歲貢龍衣一篋，輒支千金，用萬斛舟，具儀衛(wèi)，由運河北上，日行數(shù)里。遇民舟闌之索錢，以舟之大小為差，民船避之如寇賊。逾江淮則民風悍，稍斂跡。值水涸，舍舟而陸，則盡棄儀衛(wèi)，捆載小車下，但曳小旗曰“上用”而已。然則前之鋪張揚厲，何為者邪？又余往歲典廣西試，撫部祥符周公之琦，屬寄撫吏與部吏書一，元寶一。詢之則曰：廣西土貢面粉，歲額數(shù)斤，質(zhì)下致遠輒霉變，但致印紙，屬吏購京面封完進之，以元寶充各費，歲以為常。余聞之喟然曰：一細事而欺罔賄賂無不至，大者、遠者何如也？
今議變通之法。京師為萬商淵藪，發(fā)價購采，何物不有？考《會典》所列戶、工二部土貢，有本不出其地者，如江蘇之銅錫、木蠟、桐油之類。有不必出其地者，如四川之馬及米，廣西之馬之類。皆宜刪之。有非其地不出，而京師又不時有者，始由其地進納?？捎杀臼∫姼鞴偌氨炯∪牳鞴賻Ы狻Ｉ泻吻氨字性?？
罷關(guān)征議
諺云：關(guān)無善政。今驗之而信。過而不留，散而無紀，主關(guān)者不能一一臨視之也。即能之，而丈量之不諳，貨值之不別，隱匿轉(zhuǎn)換之不可知，雖視猶不視也。于是乎寄耳目于一切之人，自傔從而吏胥、而差役、而拉纖人等，［商吏不相識。其居間人曰拉纖］千百輩之身家妻子，攢食于一關(guān)矣。聞粵海故事，司閽二人月支薪水各八百兩，簽押四人半之，余執(zhí)事及各小口長隨以千數(shù)有差，此固非他關(guān)所有，然浮費之多莫甚于關(guān)，亦可想見。至完稅之法，試以所聞滸墅關(guān)一端言之。運米百石者，關(guān)吏教之報三十石，驗過則云實米四十石，應倍罰作八十石，仍少完二十石，若實報百石，所費且不止百石，其弊如此。大抵田賦之數(shù)，民之所出者二三，而國之所入者一；關(guān)稅之數(shù)，民之所出者十，而國之所入者一。然而州縣浮收，往往滋事，而關(guān)稅則否者，農(nóng)心齊，商心不齊也；農(nóng)不可他適、不可徙業(yè)，商可他適、可徙業(yè)也；農(nóng)不能增其獲以償賦，商能增其價以償稅也；農(nóng)之所謂二三者多加乎一之外，商之所謂十者不甚加乎一之外也。故關(guān)之弊，不甚病商而轉(zhuǎn)以蠹國。
承平既久，生齒益繁，需用益多，通商益廣，以理言之，關(guān)稅宜倍增。乃數(shù)十年來征數(shù)日絀，虧空日多，轉(zhuǎn)不及曩時所定戶、工二部四百六十萬之額［通商各口在外］，其咎安在？嘗閱英國《財賦志略》：咸豐二年，歲入四千八百余萬，內(nèi)關(guān)稅一千八百余萬。又云：六年歲入七千余萬，不言關(guān)稅若干。一通事云：七千余萬中，關(guān)稅之增最多。夫彼國通商增廣，固不止中華，而中華實大宗，彼增而我無增，不惟無增而且益減，何哉？不實征，不實解也。夫彼之能實征實解者，吾見之江海關(guān)矣。貨物進口，彼鬼役持帳來易我單，即憑單令我役運岸，不聞運單中所無之一物，亦不聞自運一物［亦有奸商漏稅，當別論］。夫以今日之夷焰，若以吾吏，吾商處之，必十漏七八，我亦無如何，而彼不為也。于我關(guān)如此，即于彼關(guān)可知。
往嘗謂洋錢重七錢三分，實紋六錢五分，余鉛八分，中國行用輒當銀八錢以上，其中國仿造者，雖無鉛亦不行，何則？識其為夷制，即可信其有實銀六錢五分，若彼雜以銅鉛，亦非我所能識別，而彼決不為，是以通行。侯官林文忠公造銀餅，初亦便用，未幾即質(zhì)雜，市中析之為零銀，銀餅遂廢。又今夷市，我購彼貨，先銀后貨，彼購我貨，先貨后銀。甚有寄販名目，與貨后輒揚帆西去，一年為期，贏縮惟彼所命者，要之彼不能信，我斷不敢與之交易，而通商之局散矣。夫子曰：言忠信，雖蠻貊可行。不謂蠻貊能信，我乃為蠻貊所行，可為太息！今觀于關(guān)務(wù)，而益慨然于彼之能信，我之不能信也。
夫我之不能信，為隱微深痼之疾，非一朝夕之故，驟欲其洗心革面，斷有所不能，莫若舉各關(guān)而盡撤之，京門則復譏而不征之法，以稅額入諸厘捐以代各關(guān)，責成地方官會同紳董治之，厘捐立法尚新，依為蟊蠹者宜少，即亦散而無紀，尚非過而不留，脫有弊竇，有蹤跡可尋，有人證可指，比之關(guān)政，猶彼善于此，特不得多設(shè)卡柵，招引關(guān)蠹，無關(guān)之名有關(guān)之實而已。且厘捐者，市征也?！锻踔啤罚骸笆锈芏徽?，關(guān)譏而不征。”孟子言文王治岐，關(guān)市譏而不征，而《周禮》有關(guān)市之征，是其法必始于殷之衰，文王去之，周公又行之，春秋、戰(zhàn)國無改。［《管子?霸形篇》“關(guān)譏而不征，市書而不賦”，是管子亦嘗云之］孟子欲復文王之治以復古，雖以周公之法而不謂然也。即今制固亦有關(guān)征無市征也，［落地稅以濟關(guān)征之窮，非市征］增厘捐而關(guān)、市并征矣。厘捐之弊，恐將如宋陳遘之經(jīng)制錢、翁彥國之總制錢，流毒無窮，擇一而廢之，又曷可緩哉？
節(jié)經(jīng)費議
國家經(jīng)費有常，惟宗祿無定額。《會典》諸書：奉恩將軍以上俸數(shù)皆不錄。聞近來歲支三百余萬，十倍于國初，此宜與以限制者也。成周以后，諸史所紀，待宗室寢薄，至有明而極。本朝親親之誼，遠邁前古，非臣下所敢輕議。惟是二百年間，度支已十倍，浸假而商祀六百、周祚八百，將至數(shù)千萬，況萬年有道之長乎？固知將來之必出于限制，何如早為之限制？限制之法，亦無過《禮》所謂“親親之殺”而已。更宜仿采地之制，分授莊田，以易銀米，斯萬世無弊矣。至八旗生齒日繁，世復一世，尤難億計，孽生無窮，兵額有定，其何以支？恐養(yǎng)之適所以窘之也。周之豐鎬亦畫井田，漢之豐沛無過賜復，不聞龍興舊區(qū)，世世子孫皆仰食縣官之理，應請撥留都、畿輔、西北口間田，仿照乾嘉間伊犁錫伯營之法，推廣駐防，膂力及格者為兵，不及者為農(nóng)，分地興屯，成熟之后，永為世業(yè)。勿惑于止能荷戈、不能荷鋤欺罔之說。［康熙七年，四川提督某疏］愿別置田產(chǎn)長子孫者聽，其外任罷官及因依親族不愿回京者亦聽。惟孽生年歲，咨旗存案，以備稽考。誠今日之至計也。抑更有議者：我朝自薩爾滸一役之后，大兵所至，天下無敵。洎乎雍乾，禁旅之威猶震海內(nèi)。假令今日有此兵十萬，何患乎外侮，何患乎內(nèi)訌？而今旗兵殊不然，此何以故？承平日久，敝化奢麗，膏粱多而藜蕾少，染漢兵習氣而殆過之。另議非武生不得充兵，非力舉若干斤不得充武生，滿漢一律，正以此也。夫禁旅至重，宜極天下之選，不得以旗籍而遷就之，應請于親軍護軍前鋒、健銳、火器等三營中，嚴加甄別，及格者留之，不及格者黜之。于綠營中挑補班于旗兵下，以示區(qū)別。斯循名責實之道得矣。
籌國用議
古不以銀為幣，唐時用銀不過蠻市，明初用鈔用錢禁用銀，中葉后銀始通行。顧氏炎武著論，用錢廢銀，意在復古。余往時見銀價日貴，農(nóng)田出谷而國課征銀，準折消耗，民不聊生，未嘗不以顧氏之論為善。乃自五口通商，而天下之局大變，從此以銀為幣之勢已定，雖五帝三王復起不能改也。蓋今以合地球九萬里為一大天下，中國僅十有五分之一耳，其十有四用銀，而其一不用銀，猶之十有七省用銀，而一省不用銀，行乎不行乎？
曩嘗謂市易之事，貴征賤，賤征貴，勢之所趨，有莫適為主，而一成不可變者，即如鈔幣一法，雖以天子之命不行，斯不行耳，嚴刑峻法曾不足動其毫末，征諸古而皆然，驗之今而益信。且夫鈔亦幸而不可行耳。若其可行，則銀且盡為諸夷所有，一旦有事，鈔幣無從支銀，百萬資財，俄頃片楮，而銀之重中于人心，權(quán)勢遂盡移于有銀之諸夷，幾何不為閩省前年之事。［注：行鈔令下，閩省發(fā)銀若干萬，立官店以司出納，凡以鈔支錢者無折無扣，鈔遂通行，兵餉數(shù)十萬，皆領(lǐng)鈔不支銀，他款亦然。藩庫充仞，一旦寇警，支銀者踵至，不給即洶洶滋事，乃傾庫與之，僅以無事，此亦行鈔幣之一鑒］然則居今日而言裕國宜何從？曰：仍無逾于農(nóng)桑之常說，而佐以樹茶、開礦而已。西北水利已具前議，又不獨西北也，大江以南之農(nóng)恒勤，大江以北之民多惰，山左舒君夢齡宰皖北，以地多曠土，募江蘇人教民耕之，［注，明洪武三年，徙蘇松嘉湖杭州無業(yè)者，田臨濠，凡四千余戶，給牛種資糧以遣之，三年不征稅，續(xù)徙者亦如是，當是時徙民最多］民輒曰必爾始得食，寧餓死耳。噫，何論東豫哉？是宜勸之董之，務(wù)有以變之，俾無曠土而后已。
且也東南諸省兵燹之后，流離死亡，所在皆是，子遺余黎，多者十之三四，少者十不及一。人少即田荒，田荒即米絀，必有受其饑者，是宜以西人耕具濟之，或用馬，或用火輪機，一人可耕百畝?；蛟唬抑腥A向來地窄民稠，一用此器，傭趁者無所得食，未免利少而害多。以今日之論，頗非地窄民稠之舊，則此器不可常用而可暫用也。又中國積歲兵荒，絲市減十之六七，而夷船所購數(shù)倍往時，故蠶桑之利，近年更普。往嘗謂古無棉布，以麻葛為布，故老者非帛不暖，而桑與農(nóng)并重。至拔茶樹桑，傳為善政，更由當時以絹為幣之故。自木棉入中國，似蠶桑非貧民急務(wù)矣。然由今日觀之，則茶桑又并為富國之大原也。上海一口貿(mào)易歲四五千萬，而絲茶為大宗，彼以鴉片，洋貨相抵猶不足，必以銀補之。設(shè)使彼有鴉片，我無絲茶，中國早不支矣。勸桑亦具前議，至茶宜于山石起巉，不能生他木之處，若推廣種茶，其利不可勝計。
開礦一事，或疑礦稅病民，礦徒擾民，且礙風水。不知風水渺茫之說，非經(jīng)國者所宜言。開礦非利其稅，即經(jīng)費之外全以與民，不失為藏富之道。礦徒非賊比，在駕馭得人而已。諸夷以開礦為常政，不聞滋事，且夷書有云中國地多遺利，設(shè)我不開而彼開之，坐視其捆載而去，將若之何？又夷書動言鴉片害人宜禁，將來和議既固，理曉諸夷，彼禁販運，我禁吸食，即仍修吸食者斬之舊令，亦未嘗不可徐議之也。裕國之道，不外乎此。
杜虧空議
今直省積欠之數(shù)以千萬計，前此未有也。積欠之故在于虧空，虧空之故在于挪移，挪移之故在于漫無稽考。以一縣之主，獨操出納之權(quán)，下車之日，公用后而私用先，室家妻子之百需，舊逋新欠之交集，大抵有收管而無開除，惟所指揮，莫敢過問，迨上司知之而虧空久矣。于是因虧空而清查，清查一次，虧空又增多一次，徒費筆墨，無益帑藏。
欲杜虧空，惟有寬既往而嚴將來之一法。清查之后，刪去攤賠弊政，力能彌補者，以一年為限，即以限滿日實在之數(shù)為定，各員論罪，視常例未減，嗣后如有虧空一錢者，殺無赦。更定稽查之法，在以四柱冊公之于眾，大堂左右按日揭榜，舊管新收列左，開除實在列右，其法務(wù)詳務(wù)盡。如征收某都圖某戶錢糧若干，必書細數(shù)，收銀后本日給串，本日列榜，月終用活字板印征信錄四柱冊百本，備列全榜，分送上司各圖紳士惟遍。如某戶完糧而榜冊不列者，許揭府，立與重賞。有經(jīng)手解領(lǐng)開除之款與榜冊數(shù)不符者，赴揭亦如之。大吏宜用漢高馳入趙壁奪張耳，韓信印符之法，非時遣員飛騎察之，有弊者論如法。至地方公款，如義倉之類，以紳富領(lǐng)之而州縣登其數(shù)，富民無侵蝕之理，而官紳水火成積習，必無庇護，且可節(jié)州縣句稽之煩。此杜虧空之法也。
雖然，必前議十倍養(yǎng)廉之法行，此說始可行。不然者，終不行，強行之必多方以肆其荼毒，害有甚于虧空者，可畏也。
復陳詩議
如后世之言詩，止以為吟詠性情之用，圣人何以與?！兑住?、《書》、《禮》、《樂》、《春秋》并列為經(jīng)？謂可被管弦薦寢廟，而變風、變雅又何為者？嘗體味群經(jīng)而始知，詩者，民風升降之龜鑒，政治張弛之本原也。《左傳》：師曠引夏詩曰“遒人以木鐸徇于路，官師相規(guī)，工執(zhí)藝事以諫”?！抖Y》曰“命太師陳詩，以觀民風”，鄭康成曰“陳諸國之詩，將以知其缺失”。圣人蓋懼上下之情之不通，而以詩通之。旁考傳記，黃帝立明臺之議，堯有衢室之問，舜有告善之旌，禹立諫鼓而備訊矣。春秋時，晉文聽輿人之誦，子產(chǎn)不毀鄉(xiāng)校。《漢書?食貨志》：“孟春之月，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詩，獻之太師，比其音律，以聞于天子，故曰王者不窺戶牖而知天下”?！讹L俗通》曰：“周秦帝以歲八月遣輶軒之使采異方言，還奏之藏于私室?！薄豆茏?大匡篇》：“凡庶人欲通，鄉(xiāng)吏不通，七日，囚?！薄豆颉沸迥陚髯ⅲ骸皬氖卤M正月止，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無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間求詩，鄉(xiāng)移于邑，邑移于國，國以聞于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戶盡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睙o非求所以通上下之情，而言者無罪，聞?wù)咦憬?，微而顯、婉而諷，莫善于詩。后世以為迂闊而廢之，宜乎上下之情之積不能通也。
上與下不宜狎，狎則主權(quán)不尊，太阿倒持而亂生。上與下又不宜隔，隔則民隱不聞，蒙氣乘辟而亂又生。三代以下，召亂之源不外兩端：下所甚苦之政而上例行之，甚者雷厲風行以督之；下所甚惡之人而上例用之，甚者推心置腹以任之。于是乎鸞鴟可以不分，鹿馬可以妄指，沸羹可以為清宴，嗷鳴可以為嵩呼，五尺童子皆以為不然，而上猶以為然。不特此也，今世部院大臣，習與京朝官處，絕不知外省情事；大吏習與僚屬處，絕不知民間情事。甚至州縣習與幕吏丁役處，亦絕不知民間情事。蒙生平愚直，間為大吏及州縣，縱言民間疾苦，多愕然謂聞所未聞?wù)?。此上下不通之弊也。另議重儒官、復鄉(xiāng)職、公選舉，亦為通上下之情起見。今議復陳詩之法，宜令郡縣舉貢生監(jiān)，平日有學有行者，作為竹枝詞、新樂府之類，鈔送山長，擇其尤，櫝藏其原本，錄副隱名，送學政進呈。國學由祭酒進呈，候皇上采擇施行。有效者下祭酒、學政，上其名而賞之；無效者無罰。詩中關(guān)系重大，而祭酒、學政不錄者，有罰。九州之大，萬口之眾，果有甚苦之政、甚惡之人，宜必有長言詠嘆以及之者矣。夫文人結(jié)習，感時觸事，莫或使之，猶將矢口成吟。今有賞以動其奮興，無罰以絕其顧忌，不顯主名，使無叢怨之慮；不諱姓名，使無告密之嫌，導之使言。如是有不明目張膽直言無諱乎？
顧或謂：何不徑復有明舉貢生監(jiān)許上書故事？則又有所不可。何以言之？漢王咸舉幡太學下，上書救鮑宣；陳蕃率諸生入承明門，白大將軍無罪；晉嵇康將刑，太學生請以為師；唐魯儻等詣闕留陽城，宋陳東率諸生請用李綱殺蔡京等。百世下猶稱之。然柳宗元與諸生書，論留陽城事，極言向時太學生聚為朋曹，侮老慢賢，惡言斗訟諸習。今乃奮志厲義，出乎千百年之表，以為時異人異。周密《癸辛雜識》稱：景定之末，三學橫恣，至與人主抗權(quán)，動以坑儒惡聲加之。賈似道作相亦無如何，惟以恩結(jié)之，為之加餐錢，寬科場恩例。及賈去，上書贊美挽留，有元老、周公之目。是唐、宋時太學，有善亦有弊如此。今江河日下，未必不如唐、宋時，脫稍假以權(quán)，有不為唐、宋之為者幾希。今僅許其陳詩，不令呼群引類以啟黨援，不令投匭擊鼓以近訐訟，庶幾無流弊乎。
又今制：民有冤亦許叩閽京控，顧愿民不敢為，驁民不知為，大率奸民始為之，故虛者十之九，實者十之一。迨交原審衙門復讞，則并其一而虛之，坐誣而已，加等而已，而沉冤遂以終古。然此特一人一家之冤也，浸假而一鄉(xiāng)冤，浸假而一境冤，于是乎驁民倡，奸民從，愿民為所脅，而大亂以作，亦上下不通之弊。陳詩之法行，即有一人一家之冤，斷無一鄉(xiāng)一境之冤矣。事有似迂實切，似閑實要，似小實大者，此類是也，要亦行古之道也。雖然，此猶言乎僻遠之難知者也，民隱之難見者也。上下不通之故，更有其至近至顯，不待陳詩而通者，如京師之內(nèi)要路私書也，職官挾優(yōu)也，科場關(guān)節(jié)也，十人而七八也。乃間或數(shù)年興一大獄，罹此者居然論如法。夫圣人之治天下曰平，兩人同罪而異罰也已不平，況千人同罪而獨罰乎？此宰相大臣以下無不知，所不使知者皇上而已。一似數(shù)年中骫法者不過此數(shù)人，近者、顯者如是，遠者、隱者可知，然則上下之情之不通也久矣。
變科舉議
昔年侍飲先師林文忠公署，客或曰：“時文取士，所取非所用?！弊旋垘r饒孝廉廷襄，夙有狂名，公故人也，已被酒，謾曰：“君為明祖所紿矣。明祖以梟雄陰鷙猜忌馭天下，懼天下瑰偉絕特之士起而與為難，以為經(jīng)義詩賦皆將借徑于讀書稽古，不啻傳虎以翼，終且不可制。求一途可以禁錮生人之心思材力，不能復為讀書稽古有用之學者，莫善于時文，故毅然用之。其事為孔孟明理載道之事，其術(shù)為唐、宋英雄入彀之術(shù)，其心為始皇焚書坑儒之心，抑之以點名、搜索防弊之法，以折其廉恥。揚之以鹿鳴、瓊林優(yōu)異之典，以生其歆羨。三年一科，今科失而來科可得，一科復一科，轉(zhuǎn)瞬而其人已老，不能為我患，而明祖之愿畢矣。意在敗壞天下之人才，非欲造就天下之人才。君為此論，明祖得毋胡盧地下乎？”于是文忠舉杯相屬曰：“奇論，宜浮一大白！君狂態(tài)果如昔?！币恍ΧT。
余小冠末坐，不敢置一詞。退而思之，洪武中嘗停科目十年，繼又與吏員薦舉并用，如典史擢都御史、秀才擢尚書、監(jiān)生擢布政使，登進之優(yōu)殆過之。其專用科目在隆慶以后，固知孝廉非正論也。且有明國初之時文，未嘗不根抵經(jīng)史，胎息唐、宋古文，程墨有程，中式有式，非可鹵莽為之。嘉、道以降，漸不如前。至近二三十年來遂若探籌然，極工不必得，極拙不必失，繆種流傳，非一朝夕之故，斷不可復以之取士。窮變變通，此其時矣。
曠覽前古，取士之法屢變，而得人輩出，莫能軒輊。論者謂盂圓則水圓，盂方則水方，任以何法取之，所得不外此若而人。柳宗元《送崔子符罷舉詩序》曰：“惟其所尚，又舉移而從之?！笨芍^通論。何以言之？蓋以考試取士，不過別其聰明智巧之高下而已。所試者經(jīng)義，聰明智巧即用之經(jīng)義；所試者詞賦，聰明智巧即用之詞賦，故法異而所得仍同。然所試之事太易，則聰明智巧之高下不甚可辨?？及斯墒加谕醢彩顓位萸?、王雱所撰熙寧大義式，元祐間中書省即言工拙不相遠，難以考試，蓋言太易也。至今日之時文而易更極矣。
顧氏炎武謂：“科場之法，欲其難不欲其易?！闭\哉是言。蓋難則能否可以自知，中材以下有度德量力之心，不能不知難而退，而覬幸之人少矣；難則工拙可以眾著，中材以上有實至名歸之效，益愿其因難見巧，而奮勉之人多矣。且也多一攻苦之時，即少一荒嬉游冶之時；多一鍵戶之人，即少一營求奔競之人。文風振焉，士習亦端焉，而司衡校者，優(yōu)劣易以識別，不致朱碧之迷離，高下難以任心，無敢黑白之顛倒，亦難之效也。
至于所謂難者，要不外功令中之經(jīng)解、古學、策問三者而已。宜以經(jīng)解為第一場，經(jīng)學為主，凡考據(jù)在三代上者皆是，而小學、算學附焉。經(jīng)學宜先漢而后宋，無他，宋空而漢實，宋易而漢難也。以策論為第二場，史學為主，凡考據(jù)在三代下者皆是。以古學為第三場，散文、駢體文、賦、各體詩各一首。［注，宋高宗立博學宏詞科，凡十二題。制、誥、詔、表、露、布、檄、箴、銘、贊、頌、序，雜出六題，分為三場，每場體制一古一今］三場各一主考而分校之，蓋合校則有所偏重，其弊必至以一藝之優(yōu)劣為去取，不如分校之善。宜令科甲出身七品以上之京官，每場各舉堪任考官、同考官者三人，交軍機進呈，發(fā)部匯為一冊，以得保之多少為先后，屆期部擬前列而異籍者十人聽簡，多擬以備簡，以絕流弊；不擬者勿簡，以示大公。扃試事宜，一如舊制，惟體制既多，懷挾無益，搜檢可視舊加嚴，搜出者焚之逐之而不與罰。三場各編各號，分送三考官，各視原額倍中。送監(jiān)臨官，核其三優(yōu)者作為舉人。兩優(yōu)者作為副貢，一優(yōu)者從其廩增附之舊，而作為廩貢、增貢、附貢。次科副貢得一優(yōu)，廩增附貢得兩優(yōu)，皆準遞升。不論經(jīng)策古學，一體并計。蓋專精與兼長也足相抵。會試一切如鄉(xiāng)試法，而以三優(yōu)者為貢士，兩優(yōu)、一優(yōu)為副榜，如中正榜謄錄之法，下科準并計。殿試亦分三場，而刪復試。朝考仍得相準，惟減其篇數(shù)，令窮日之力足辦。欽派讀卷官三人，各分去取。部臣匯核，首列三優(yōu)，次列兩優(yōu)、一優(yōu)，皆以經(jīng)、策、古三者間列，周而復始，即為長榜。分三甲進呈欽定，臚傳授職如舊儀，至學政令大小京官舉三事兼長者為之，亦不論省分官職之大小。童生縣府試三場，不復試，以歸簡易。學政試三場，皆分取倍原額，提調(diào)匯校，以三優(yōu)者為附生，兩優(yōu)、一優(yōu)為佾生，仍籍之與下屆并計。
生員則于新章初試后，即序三優(yōu)、兩優(yōu)、一優(yōu)造冊，以后歷試，皆并計優(yōu)之多少，隨試而變。又與山長保優(yōu)冊參互定冊，學政主之。惟山長不保優(yōu)者不與貢，遇有拔、優(yōu)、恩、歲貢及廩增闕，皆按冊序補，拔、優(yōu)、恩、歲貢考試皆省之。經(jīng)歲科十試，各從其廩、增，附之舊，而作為廩監(jiān)、增監(jiān)，附監(jiān)準出學。其捐貢、捐監(jiān)一概停止。生童游京師者，令寄大、宛應試，一如原籍。以人數(shù)定額，生員許并計原資，咨回原籍者亦如之。凡國學、天下學校、書院，皆用三事并試，通籍后不得再試。國家進賢，將以治國安民，而求之文字中，只以儔人無從識別，為此不得已之法。登諸朝矣，試以事矣，方將磨厲以經(jīng)世之具，而猶令其留戀占畢何為者？夫侍宴賦詩，賞花釣魚，從容文雅，猶是虞廷賡歌之意。至京朝官而命題扃試，古之所無，二三品之官、五六十之年，系眼鏡、習楷書，甚無謂也。自散館、大考、試差、御史、軍機、中書、學政等試，可一切停罷矣。
改會試議
國家將收養(yǎng)士之報，宜求恤士之方。四民中士最貴，亦最貧。商賈無論已，農(nóng)工勤力，類能自給，獨安分讀書之士，修羊所入，輒不足以贍八口。平日之苦，已逾平民，及應試則舟車、廬舍、糗糧，以及代館事、備試卷，隨在需費，其苦又甚焉。省試途較遠，時較久，其苦倍甚焉。至會試，則必棄置平日傭書之地，聚糧治裝，間關(guān)跋涉數(shù)千里，經(jīng)時逾年，勞費十倍，其苦益甚焉。計集闕下數(shù)千人，素封便家十不一二，中人之產(chǎn)往往為之中落，況寒素乎？諺謂：“舉人為破家之子，亡命之徒?！庇衷啤芭e人老，盤川少”，不虛也。借貸不足，繼以典質(zhì)；典質(zhì)不足，繼以干求。弱者暮夜乞憐，丐富貴之潤；強者鄉(xiāng)曲武斷，分官吏之肥。寡廉鮮恥，壞法亂紀，習為固然。得志則移以蒞官，安望其為國為民乎？不得志則益縱恣無所不為，黃巢、李巖輩，特其尤甚者耳。其間循分自愛者，裹足不前而已。遠省舉人一試不中，或畢生不能望國門，雖有皋、夔、伊、旦之才，不且終身屏棄者哉？此事有害于士，無利于國，其究也大害仍歸于國，在上者所宜動心也。
竊意生監(jiān)驟得舉人，論其進階，在舉人得貢士之上，功令可畀鄉(xiāng)試考官以舉人之權(quán)，何不可以貢士之權(quán)并畀之？應請鄉(xiāng)試榜發(fā)后一月，即于省闈借地會試，定為若而人取一人，一切如鄉(xiāng)試法。中式者始令進京殿試，是亦恤士之一道也。
廣取士議
明初取人之法，三途并用，科目也、吏員也、薦舉也，可謂廣矣。獨惜其所以行此三者之未善也，專重時文，用科舉之未善也；流品不別，用吏員之未善也；至于薦舉之權(quán)，宜用眾不宜用獨，宜用下不宜用上。歷代用人，大都宰相舉百僚，長官舉屬吏，夫知人則哲，惟帝其難之。宰相以一人之耳目，收天下之賢才，遺固十八九，濫亦十二三。至屬吏則其途至狹隘，其事至尋常，例保之而例用之耳。二者皆不足以得人，魏立九品官人之法，郡縣各置大中正，似乎用眾矣、用下矣，然以一人而定千百人之品，依然獨也。大中正不得糾舉，依然上也，宜乎其不公不明也。今欲于科目之外，推廣取士之法，幕職已具前議。又宜令各州縣在籍、在京、在外各紳及諸生、各鄉(xiāng)正副董，各舉才德出眾者一人，皆取數(shù)奇不遇。公論稱屈者，及才德上上、文學中下者，間及于巖處隱淪。從不應試者，奇材異能、別有絕技者，州縣核其得舉最多者一二人申大吏，會同學政、山長，博采輿論，簡其尤，列入薦牘。諸生賞舉人，舉人賞貢士，一體會試、殿試。三年一行。是則薦舉之權(quán)用眾不用獨，用下不用上，宜亦可十得八九矣。
停武試議
天下有優(yōu)劣高下顯然為眾目共知共見，雖親愛不能阿私，雖仇讎不能沮抑，無可幸亦莫或屈者，莫如武事。凡弓力之強弱，射中之多寡，非文藝之無定評比也。自順治十二年復行武殿試，遂與文科一一相準，視漢六郡、良家、羽林、期門，唐翹關(guān)、負重之選，殆于過之。選舉之法不可謂不備，宜乎網(wǎng)羅天下豪俊而無或遺矣。乃事竟有大不然者，何哉？則以右文左武之見太重，而循名責實之道不講也。承平日久，文吏視武弁如奴仆。郭隗曰：“馮幾據(jù)杖，眄視指使，則廝役之人至。若恣睢奮擊，呴籍叱咄，則徒隸之人至矣?！惫饰淇埔煌?，衣冠之族不屑與，一也。力士多出藜藿，而試事之費十倍于文，寒素不能與，二也。武職有教師壟斷，非其素識無門可入，窮鄉(xiāng)僻壤不得與，三也。所取之途既狹，故所得之才不真。試以常人之有文學者十人與十文生校，其勝文生者究少；以常人之有勇力者十人與十武生校，其勝武生者比比皆是矣。雖舉人、進士亦然。
當世為大將、立大功者，行伍多而科甲少，武科之不得人，視文科尤甚。故武職以行伍為正途，而科甲不與，顯與國家設(shè)科之意不合，而沿襲具文何為者？夫優(yōu)劣高下既有一定之數(shù)，何取乎一日之短長，何取乎一人之衡校，何取乎關(guān)防之瑣碎，何取乎考試之勞費？宜停罷大小一切武試，一歸之薦舉，仍存進士、舉人、生員為出身之名，專以膂力為高下，不與選階，而綠營之遷擢必由之。法由兵部明定一格，舉若干斤者中生員選，若干斤者中舉人選，若干斤者中進士選，無論滿漢，直省一律遴選，無定額。令各州縣于書煙戶門牌時，凡有成童以上力能舉若干等斤者，造冊由縣而府，而督撫、學政，考驗符合，皆登之冊，禮之如文士，刪一切前跪、報名等例。其中進士選者，給咨送部引見授職，內(nèi)用者留京營學習，外用者回省營學習，余分別作為舉人、生員，皆留營學習，序補弁兵額。其不愿留營，愿仍就士農(nóng)工商舊業(yè)者，雖狀元授職后亦聽，逾時愿至者亦聽。三年一舉，著為令，嗣后綠營弁兵無出身者不得補。凡以武改文者，武生作為佾生，舉人以上作為附生，一體肄業(yè)，皆仍其章服。
或曰：專以膂力為高下何也？曰：此就其易見而難強者用之也，旁涉于馬步弓刀，即有一日之短長，即有幸有不幸，不如專憑膂力為一定不可易?；蛴衷唬翰慌c選階何也？曰：專憑膂力，可為兵不可為將，可為裨將不可為大將，或兇悍，或貪黷，或膽不足臨陣，或智不足制敵，或才不足馭下，雖有膂力，猶之不可用也。歸營學習，令上司廉察之，昭其慎也。或又曰：不分省分又無定額何也？曰：文試之就地定額，無定評也。顯然有定評而顛倒高下，此何理也？余嘗遇順德府一武童，百人之敵，以射中不及數(shù)，三黜于小試，而吾吳與試即取中，猶不及額。圣人之治天下曰平，若是者平乎，不平乎？或又曰：聽其以武改文何也？曰：宋嘉定十年，始定武舉不得應文試，是武舉應文試，古之道也。庶幾有文武全才出其間，漸可復文武不分之舊?；蛴衷唬郝犉鋪砣プ匀绾我?？曰：此牢籠天下勇士之術(shù)也。驍雄悍鷙之徒，輒多不喜束縛，故不肯就我。又其人往往不事生產(chǎn)，至他日迫饑寒流而為匪，雖欲就我而不能。今于弱冠之初，以舉人、進士之榮名為招，明示以無所束縛，必欣然就我。迨饑寒既至，更無不就我之理。是有余者以虛文縻之，不足者以實惠撫之。始有余而繼不足者，則又預為之地以待之。吾知甘于為匪者少矣，一轉(zhuǎn)移間舉前三弊而一空之。有科目之榮，無武夫之辱，衣冠何至不屑？一也。按戶而求，不遺僻遠，二也。不經(jīng)教師，無所浮費，三也。如此則羅致既廣，不特干城腹心之選可收實效，兼可以清伏莽之源，而弭無形之患矣。
減兵額議
減兵額而增兵糧，前人持此論者頗多。有謂不可減者，當時或以為老成持重之見，夫固謂一旦有事，冀幸得力于萬一也，至今日而其效可睹矣。粵賊所到，完城才百中之一二，皆得力于勇。天下大營凡四五，皆募勇居多，官兵每營不及萬。然則平日所謂養(yǎng)兵百萬者安在？雖至愚亦知其必當減矣。天下兵凡百萬，其守汛者二十萬，十十五五，零星散處，不便操演，而有緝捕，防守之責，然為數(shù)既少，實亦不能緝捕，不能防守，是宜全汰者也。各營大都虛額十之三，甚或四五，老弱十之一，炊爨灑掃之夫十一，實可備行陣者不及半。另議以武生充兵有數(shù)善焉，人有名籍、有年貌，虛額老弱不能冒，而又不肯為炊爨灑掃之役，諸弊不絕而自絕。應請無論大小官弁，水陸馬步，大加并省，以三分存一為準，而口糧則三倍其舊，示朝廷非為省嗇起見，有不三軍挾纊哉？且夫分文武、分兵農(nóng)，后世之陋也。兵之中又分水、陸，陋之陋者也。當合而一之，分則見少，合則見多。又如別議仿造洋船，計十八省最遠之程，兩月可達，援應既速，即人數(shù)可減。且行軍以練膽為先，而安坐無事，無以試之，惟風波之險與戰(zhàn)陣之際正等。造船之后，宜令各弁兵輪流駕駛，報聘西洋各國，其有畏縮不前及倉皇失措者汰之，正練膽之一法也。夫英、法兩國兵三十萬，已橫行七八萬里外。俄羅斯地窄而長，需兵宜多，亦無過六十萬。然則中國兵三四十萬不為少矣。
嚴盜課議
從來天下之亂，每自多盜始。涓涓不絕，流為江河，為虺不摧，為蛇若何？粵匪、捻匪，其明證已。盜賊之課，可不嚴乎？一縣之大，百里至三五百里耳，其當沖要者尤少，文武足以聯(lián)其勢，民人足以助其力，商賈足以濟其費。清查保甲以絕其巢窟，訓練丁壯以作其聲威，多耳目以防之，厚賞勞以購之，勤護送以伺之，時或聘技勇作賈裝以誘之，但使中材之吏盡心盡力，何盜不可治？宜嚴其課，所治期年內(nèi)盜發(fā)至再而三不獲者，文武皆褫職，禁錮終身，諱盜者殺無赦，盜風其少息乎？或曰：今課非不嚴，正以過嚴故諱盜。漢沉命法，群盜不發(fā)覺，發(fā)覺而捕不滿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吏畏誅有盜不敢發(fā)，府亦使其不言，故盜賊浸多。蓋自漢時已然，不如寬其課使不必諱，則發(fā)覺多而盜可少。不知此眉睫之論也。境有無盜，萬目昭彰，此而可諱，即其時之政教可知。噫，三代以下，君民隔而上下之情不通也，其流弊非一端矣。道又在反其本。
制洋器議
有天地開辟以來未有之奇憤，凡有心知血氣莫不沖冠發(fā)上指者，則今日之以廣運萬里，地球中第一大國，而受制于小夷也！以地球三百六十度，每度二百五十里，［或云二百里，或云二百三十里］如圓周積計之，大海三分去一，實為方一里者十三億五千萬。我大清國北自興安嶺，南至崖州，距四十三度，計萬七百余里；東自庫頁島，西至噶什喀爾，距七十七度，計萬九千余里。截贏補縮，約南北八千里，東西萬一千里，為方一里者八千八百萬，是一國而居地球十有五分之一也。余百許國，俄、英、法、米為大，據(jù)英人《地里全志》稽之，我中華幅員八倍于俄，十倍于米，百倍于法，二百倍于英。但就本國言，屬部不與，地之大如是，五洲之內(nèi)，日用百需，無求于他國而自足者，獨有一中華。地之善又如是，雖彼中輿地書，必以中華首列，非畏我，非尊我，直以國最大，天時、地利、物產(chǎn)無不甲于地球而已。而今顧靦然屈于四國之下者，則非天時、地利、物產(chǎn)之不如也，人實不如耳！彼人非倛首重瞳之奇，我人非僬僥三尺之弱，人奚不如？且中華扶輿靈秀，磅礴而郁積，巢、燧、羲、軒數(shù)神圣，前民利用所創(chuàng)始，諸夷晚出，何嘗不竊我緒余，人又奚不如？則非天賦人以不如也，人自不如耳！天賦人以不如，可恥也；可恥而無可為也，人自不如，尤可恥也。然可恥而有可為也，如恥之，莫如自強。
夫所謂不如，實不如也，忌嫉之無益，文飾之不能，勉強之無庸。向時中國積習長技俱無所施，道在實知其不如之所在，彼何以小而強，我何以大而弱？必求所以如之，仍亦存乎人而已矣。以今論之，約有數(shù)端，人無棄材不如夷，地無遺利不如夷，君民不隔不如夷，名實必符不如夷。四者道在反求，［以上諸議備矣］惟皇上振刷紀綱，一轉(zhuǎn)移間耳，此無待于夷者也。
至于軍旅之事，船堅炮利不如夷，有進無退不如夷，［注：夷人練兵首重行步，先較定遠近若干丈尺，行若干步，又較定鐘表若干分秒，行若干步，千人一律，行軍時兩胯齊舉，其間雖流矢洞穿，無礙陣法之整，實勝于我。然豈我不能為之事乎？《書》曰：“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齊焉。”古法本如是，亦禮失求野之一證，又以《左傳》“視其轍亂”之說言之，則古時車戰(zhàn)，雖乘馬之步亦齊也］而人材健壯未必不如夷。是夷得其三，我得其一，故難勝。北兵亦能有進無退，是我得其二，故間勝。粵人軍械半購諸夷而不備，并能有進無退，是我得其二有半，故半勝。然即良將勁兵，因械于敵，如天之福，十戰(zhàn)十勝，而彼能來我不能往，犁庭掃閭固無其事，后患正無已時，而況乎勝負未可知也。得三與得二有半，究有間也，何如全乎其為得三之相當也。果全乎其為得三，不特主客異形，勞逸異勢，且我有可以窮追之道，彼有懼我報復之心，殆不啻相當焉，斯百戰(zhàn)百勝之術(shù)矣。夫得二之效，亦道在反求而無待于夷，然則有待于夷者，獨船堅炮利一事耳。
魏氏源論馭夷，其曰：“以夷攻夷，以夷款夷?！睙o論語言文字之不通、往來聘問之不習，忽欲以疏間親，萬不可行。且是欲以戰(zhàn)國視諸夷，而不知其情事大不侔也。魏氏所見夷書、新聞紙不少，不宜為此說。蓋其人生平學術(shù)喜自居于縱橫家者流，故有此蔽。愚則以為不能自強，徒逞譎詭，適足取敗而已，獨“師夷長技以制夷”一語為得之。夫九州之人，億萬眾之心思材力，殫精竭慮于一器，而謂竟無能之者，吾誰欺？惟是輸、倕之巧至難也，非上知不能為也；圬鏝之役至賤也，雖中材不屑為也。愿為者不能為，能為者不屑為，必不合之勢矣，此所以讓諸夷以獨能也。道在重其事，尊其選，特設(shè)一科以待能者。
宜于通商各口撥款設(shè)船炮局，聘夷人數(shù)名，招內(nèi)地善運思者，從受其法，以授眾匠，工成與夷制無辨者賞給舉人一體會試，出夷制之上者賞給進士一體殿試，廩其匠倍蓰，勿令他適。夫國家重科目，中于人心久矣。聰明智巧之士，窮老盡氣，銷磨于時文、試帖、楷書無用之事，又優(yōu)劣得失無定數(shù)，而莫肯徙業(yè)者，以上之重之也。今令分其半，以從事于制器尚象之途，優(yōu)則得，劣則失，劃然一定，而仍可以得時文、試帖、楷書之賞，夫誰不樂聞？且其人有過人之稟，何不可以余力治文學，講吏治，較之捐輸所得不猶愈乎？即較之時文、試帖、楷書所得不猶愈乎？即如另議，改定科舉，而是科卻可并行不悖，中華之聰明智巧必在諸夷之上，往時特不之用耳。上好下甚，風行響應，當有殊尤異敏、出新意于西法之外者，始則師而法之，繼則比而齊之，終則駕而上之。自強之道，實在乎是。
昔吳受乘車戰(zhàn)陣之法于晉，而爭長于晉；趙武靈為胡服而勝胡。近事俄夷有比達王者，微服傭于英局三年，盡得其巧技，國遂勃興。安南、暹羅等國，近來皆能仿造西洋船炮。前年西夷突入日本國都，求通市，許之，未幾，日本亦駕火輪船十數(shù)遍歷西洋，報聘各國，多所要約，諸國知其意，亦許之。日本蕞爾國耳，尚知發(fā)憤為雄，獨我大國，將納污含垢以終古哉？孟子曰：“國家閑暇，及是時明其政刑。”又以敵國外患同于法家、拂士。尹鐸曰：“委土可以為師保。”今者諸夷互市，聚于中土，適有此和好無事之閑隙，殆天與我以自強之時也。不于此急起乘之，只迓天休命，后悔晚矣?；蛟唬汗苤偃烈牡?，夫子仁之；邾用夷禮，《春秋》貶之。今之所議，毋乃非圣人之道耶？是不然，夫所為攘者，必實有以攘之，非虛憍之氣也。居今日而言攘夷，試問其何以攘之？所謂不用者，亦實見其不足用，非迂闊之論也。夫世變代嬗，質(zhì)趍文，拙趍巧，其勢然也。時憲之歷，鐘表、槍炮之器，皆西法也。居今日而據(jù)六歷以頒朔，修刻漏以稽時，挾弩矢以臨戎，曰：吾不用夷禮也，可乎？且用其器，非用其禮也，用之乃所以攘之也。以經(jīng)費言之，軍械之價常十倍，然利鈍所分，勝敗系之，固當別論。輪船亦然。然彼則一年而一運，此則一年而一二十運，移往時鹽船、糧船費用改造輪船，即百船已不止千船之用，無事可以運鹽轉(zhuǎn)粟，有事可以調(diào)兵赴援，呼應奔走無不捷，豈特十倍之利哉？
或曰：購船雇人何如？曰：不可，能造、能修、能用，則我之利器也；不能造、不能修、不能用，則仍人之利器也。利器在人手，以之轉(zhuǎn)漕，而一日可令我饑餓；以之運鹽，一日可令我食淡；以之涉江海，一日可令我覆溺。倉卒有隙，幡然倒戈，舟中敵國，遂為實事。而購值不貲、歲修不貲、賞犒不貲、使令之不便、駕馭之不易，其小焉者也。是尚未如借兵雇船之為愈也，借兵雇船皆暫也，非常也。目前固無隙，故可暫也；日后豈能必無隙？故不可常也，終以自造、自修、自用之為無弊也，夫而后內(nèi)可以蕩平區(qū)宇，夫而后外可以雄長瀛寰，夫而后可以復本有之強，夫而后可以雪從前之恥，夫而后完然為廣運萬里！地球中第一大國，而正本清源之治、久安長治之規(guī)，可從容議也。
夫窮兵黷武，非圣人之道，原不必尤而效之。但使我有隱然之威，戰(zhàn)可必克也，不戰(zhàn)亦可屈人也，而我中華始可自立于天下。不然者，有可自強之道，暴棄之而不知惜；有可雪恥之道，隱忍之而不知所為計，亦不獨俄、英、法、米之為慮也。我中華且將為天下萬國所魚肉，何以堪之？此賈生之所為痛哭流涕者也！
善馭夷議
今國家以夷務(wù)為第一要政，而剿賊次之，何也？賊可滅，夷不可滅也；一夷滅，百夷不俱滅也。一夷滅，代以一夷，仍不滅也；一夷為一夷所滅，而一夷彌強，不如不滅也。盛衰倚伏之說，可就一夷言，不可就百夷言，此夷衰，彼夷盛，夷務(wù)仍自若。然則馭夷之道可不講乎？馭夷之道不講，宜戰(zhàn)反和，宜和反戰(zhàn)，而夷務(wù)壞。忽和忽戰(zhàn)，而夷務(wù)壞。戰(zhàn)不一于戰(zhàn)，和不一于和，而夷務(wù)更壞。今既議和，宜一于和，坦然以至誠待之，猜嫌疑忌之跡，一切無所用，耳屬于垣，鐘聞于外，無益事機，適啟瑕釁。子貢曰：“無報人之志而令人疑之，拙也。有報人之意而使人知之，殆也。事未發(fā)而先聞，危也，三者舉事之大患?！保垡姟妒酚?孔子弟子傳》，《戰(zhàn)國策?燕策》蘇代語略同，蓋本子貢］以今日行之，直所謂無報人之志而令人疑之者也，然則將一切曲從乎？曰：非也，愚正以為曲從其外、猜疑嫌忌其中之非計也。
夷人動輒稱理，吾即以其人之法還治其人之身，理可從從之，理不可從據(jù)理以折之。諸夷不知三綱而尚知一信，非真能信也，一不信而百國群起而攻之、箝制之，使不得不信也。吉勇烈之事［見《重專對議》］即能為理屈之明證。然則和可久恃乎？曰：難言也，蓋嘗博采旁咨，而知諸夷不能無異志，而目前數(shù)年中則未也。中華為地球第一大國，原隰衍沃，民物蕃阜，固宜百國所垂涎。年來遍繪地圖，轍跡及乎滇、黔、川、陜，其意何居？然而目前必無事者，則以俄、英、法、米四國地丑德齊，外睦內(nèi)猜，互相箝制，而莫敢先發(fā)也。俄與英、法講和未久，［注，咸豐三年，俄伐土耳其，欲滅之。英、法及奧地利薩丁邪救之。至六年三月始議和，凡連兵四年，大小數(shù)十戰(zhàn)，陣亡及黑海遭颶風、冬凍夏疫死者，俄數(shù)十萬人，英、法十萬人。為近今泰西一大事。］米嘗大困于英，［注，米本英屬部，乾隆中，英與法構(gòu)兵久，斂餉苛急，米人不能堪，眾推華盛頓為帥拒英，英不支乃議和。嘉慶十七年，英人又入米都］英、法亦世構(gòu)兵，［嘉慶二十年，法主拿破侖死之后始和］其于他國亦無歲無戰(zhàn)爭，要其終，講和多而兼并少。故諸夷多千年，數(shù)百年舊國，［注，諸夷惟米新造外，俄祿利哥開國當唐懿宗時，英威廉開國當宋英宗時，法路易開國當宋理宗時。諸小國亦多久長。至日本自周惠王時至今不易姓，與西夷無涉］不特兼并難，即臣屬亦不易，何則？諸夷意中各有一彼國獨強即我國將弱之心，故一國有急難，無論遠近輒助之，蓋不僅輔車唇齒之說，［注，英嘗助俄伐土耳其、埃及，后悔之。英志云：坐令土弱俄疆，至今為梗。其意可見］其識見遠出乎秦時六國之上，如土耳其欲并希臘，俄、英、法救之；俄欲并土耳其，西班牙欲并摩洛哥，皆英、法救之，汔歸于和。彼于小國猶爾，況敢覬覦一大國哉？
津門戊午之事，發(fā)端于英，輒牽率三國而來者，無他，不敢專其利也，懼三國之議其后也。庚申之事，得當即已者，亦懼俄、米之議其后也?？扇《錾?，可進而忽退，夫安有興師動眾、間關(guān)跋涉八萬里之遠，無端而去、無端而復來哉？不待智者而知其不然矣。故曰目前必無事也，可以坦然無疑也。將來四國之交既固，協(xié)以謀我，或四國自相斗，一國勝而三國為所制，而后及于我，然四國之相讎，勝于讎我，交必不能固，而自斗則為日必不遠，可慮也。
又西藏之南及新疆天山南路，皆與英屬部孟加拉本若等境接壤，可慮也。俄境東自興安嶺，西至科布多，毗連者數(shù)千里，近聞俄夷蹤跡已及綏芬河一帶，距長白、吉林不甚遠，更可慮也。然則前議自強之道，誠不可須臾緩矣。不自強而有事，危道也；不自強而無事，幸也，而不能久幸也。矧可猜嫌疑忌，以速之使有事也？自強而有事，則我有以待之。矧一自強而即可弭之使無事也？自強而無事，則我不為禍始，即中外生靈之福，又何所用其猜嫌疑忌為哉。
采西學議
《傳》稱左史倚相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孔安國曰：“九州之志，謂之九丘”，《詩》列十五國之風，康成《譜序》云：“欲知源流清濁之所處，則循其上下而省之；欲知風化芳臭氣澤之所及，則旁行以觀之?！笨鬃幼鳌洞呵铩?，有取于百二十國寶書。伊古儒者，未有不博古而兼通今，綜上下縱橫以為學者也。
顧今之天下，非三代之天下比矣，《周髀算經(jīng)》有四極、四和與半年為晝、半年為夜等說，后人不得其解?！吨芏Y》職方疏：神農(nóng)以上有大九州，后世德薄，止治神州。神州者，東南一州也。騶衍談天，中國名曰赤縣神州，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當時疑為荒唐之言。顧氏炎武不知西海，夫西洋即西海，彼時已習于人口。《職方外紀》等書已入中國，顧氏或未見，或見而不信，皆未可知。今則地球九萬里，莫非舟車所通，人力所到，《周髀》、《禮》疏、騶衍所稱，一一實其地，據(jù)西人輿圖所列，不下百國。此百國中經(jīng)譯之書，惟明末意大里亞及今英吉利兩國書凡數(shù)十種，其述耶穌教者，率猥鄙無足道。此外如算學、重學、視學、光學、化學等皆得格物至理，輿地書備列百國山川厄塞、風土物產(chǎn)，多中人所不及。昔鄭公孫揮能知四國之為，子產(chǎn)能舉晉國實沈、臺駘之故，列國猶有其人，可以中華大一統(tǒng)之邦而無之乎？亦學士之羞也。
今之習于夷者曰“通事”，其人率皆市井佻達游閑，不齒鄉(xiāng)里，無所得衣食者始為之。其質(zhì)魯、其識淺、其心術(shù)又鄙，聲色貨利之外，不知其他，且其能不過略通夷語、間識夷字，僅如貨目數(shù)名與俚淺文理而已，安望其留心學問乎？惟彼亦不足于若輩，特設(shè)義學，招貧苦童稚，兼習中外文字。不知村童沽豎，穎悟者絕少。［余嘗于吾鄉(xiāng)村塾、義塾中物色異敏之士，數(shù)十年無所得］而又漸染于夷場習氣。故所得仍與若輩等。今欲采西學，宜于廣東、上海設(shè)一翻譯公所，選近郡十五歲以下穎悟文童，倍其廩餼，住院肄業(yè)，聘西人課以諸國語言文字；又聘內(nèi)地名師，課以經(jīng)史等學，兼習算學。［注，一切西學皆從算學出，西人十歲外，無人不學算。今欲采西學，自不可不學算?；驇熚魅恕；驇焹?nèi)地人之知算者俱可］聞英華書院、墨海書院藏書甚多，又：俄夷道光二十七年所進書千余種，存方略館，宜發(fā)院擇其有理者譯之。由是而歷算之術(shù)、而格致之理、而制器尚象之法，兼綜條貫。輪船、火器之外，正非一端。如歷法，從古無數(shù)十年不變之理，今《時憲》以乾隆甲子為元，承用已逾百年，漸多差忒。甲辰修改，墨守西人舊法，進退其數(shù)，不足依據(jù)。必求所以正之，聞西人見用地動新術(shù)，與天行密合，是可資以授時。又如河工前造百龍搜沙之器，以無效而輟，聞西人海港刷沙，其法甚捷。［注，法用千匹馬大火輪置船旁，可上可下。于潮退時下其輪，使附于沙而轉(zhuǎn)之，沙四飛隨潮而去。凡通潮之地皆宜之。黃河水性湍急，更無處不宜。自下流迤邐而上，積日累月，鍥而不舍，雖欲復由地中行之舊不難。此不特黃河可用，北河亦可用，即南運河徒陽等處亦可用。且東南水利久不治，數(shù)日之霖，積月不退，宜于通潮各海口如法浚之，使下流迅駛。則上流雖不浚，而自有一落千丈強之勢，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是可資以行水］又如農(nóng)具、織具，百工所需，多用機輪，用力少而成功多，是可資以治生。其他凡有益于國計民生者，皆是奇技淫巧，不與焉。三年之后，諸文童于諸國書應口成誦者，許補本學。諸生如有神明變化，能實見之行事者，由通商大臣請賞給舉人，如前議。中國多秀民，必有出于夷而轉(zhuǎn)勝于夷者。誠今日論學一要務(wù)矣。
夫?qū)W問者，經(jīng)濟所從出也，太史公論治曰：“法后王。［本《荀子》］為其近己而俗變相類，議卑而易行也?！庇抟詾樵诮袢沼忠嗽唬骸拌b諸國”。諸國同時并域，獨能自致富強，豈非相類而易行之尤大彰明較著者？如以中國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shù)，不更善之善者哉？且也通市二十年來，彼酋之習我語言文字者甚多，其尤者能讀我經(jīng)史，于我朝章、吏治、輿地、民情類能言之，而我都護以下之于彼國則瞢然無所知，相形之下，能無愧乎？于是乎不得不寄耳目于蠢愚謬妄之通事，詞氣輕重緩急，轉(zhuǎn)輾傳述，失其本指，幾何不以小嫌釀大釁。
夫馭夷為今天下第一要政，乃以樞紐付之若輩，無怪彼己之不知，情偽之不識，議和、議戰(zhàn)汔不得其要領(lǐng)，此國家之隱憂也。此議行，則習其語言文字者必多，多則必有正人君子通達治體者出其中，然后得其要領(lǐng)而馭之。［注，《地理全志》作于癸丑年，書中于日本國記其欺侮亞墨利加觸石漁船時思報復，于安南國極惡其譏防之嚴、榷稅之重，于緬甸國亦于胥吏橫征之怨。未幾日本、安南皆有兵端，可見彼國書不可不觀。若能知其未譯之書，所得必倍多］綏靖邊陲，道又在是。如謂六合之內(nèi)，論而不議，封故見而限咫聞，恐古博物君子必不爾也。
重專對議
春秋時以善辭令為學問之一端，若臧文仲、子產(chǎn)之類，代有其人。夫子論士品，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居于孝弟信果之上。又曰：“誦詩三百，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可見當時專對之重。列國以后，此學遂廢，間有如富弼、曹利用諸人，止一人一事，艷為美談。蓋不為專才久矣。今海外諸夷，一春秋時之列國也，不特形勢同，即風氣亦相近焉。勢力相高而言必稱理，譎詐相尚而口必道信，兩軍交戰(zhàn)，不廢通使，一旦渝平，居然與國。亦復大侵小、強陵弱，而必有其藉口之端，不聞有不論理、不論信，如戰(zhàn)國時事者。然則居今日而言經(jīng)濟，應對之才，又曷可少哉？如吉爾杭阿公甲寅上海之事，［注，官軍攻劉麗川于上海，軍洋涇西營，卒戲洋涇，殺夷女二，卒亦傷二人。其明日夷從賊攻我，八營潰。馀布政使吉爾杭阿公十有一營未動，抵暮，一赫蹄來，略言弁兵某等百許人犯吾界殺人，盡今夕縛以來，不者詰朝且踹若十有一營。百許人者皆我良將勁兵也，公以示劉君存厚曰：今日事可見是不可戰(zhàn)，吾欲法汾陽單騎見虜事，以理爭之。彼平日相見動輒稱理，宜得當萬一。不然，君能帥偏師毀夷場，吾死不恨。劉君曰：能。次晨公從四騎抵理事官阿里國門，阿里國拒不見，強之而后出，便申前語。公曰：安有我大皇帝兵勇，而可無故殺之者乎？獨殺吉某則可，吾戴吾頭來矣。延頸作就殺狀。阿里國大笑曰：何至是？公因曰：兵勇犯若界，曲在我。若以一介之使索此罪人，敢不從命？今與逆賊比而攻我，曲在若矣。貴國不惟曲直之是講，天實鑒之。非吉某所畏也，有戰(zhàn)而已。勝負何常之有？阿里國無以對，卒定約通好而還。咸豐四年三月十日事也］僉曰是役也，大軍獲全，蘇省安堵，皆吉公一言之力也。通商二十年來，善馭夷者莫吉公若。戊午津門之議，有一吉公，必不至是。是專對得人之效也。昔漢武帝詔察茂才異等可使絕國者，于古有征，于今尤亟。應請?zhí)卦t中外大臣，各舉所知有口辯膽氣、機牙肆應之人，時賜召對以驗之，量予差遣以試之，用備他日通商大臣之選。庶幾折沖樽俎，毋致隕越貽羞矣。
變捐例議
道光中，余戊子同年安徽朱孝廉鳳鳴，叩閽進所為尚書題論，上溫詔褒之。其任官惟賢一論，頗傳誦京師，有曰：“國家用科目，君子、小人參半也，用捐班則專用小人矣?！庇衷唬骸吧弦约惫昧x為招，特假以為名；下以利市三倍為券，將務(wù)求其賞?！庇衷唬骸熬璋喾暧毓ぃV賂必厚，交結(jié)必廣，趨避必熟，上司必愛悅，部吏必護持?！庇衷唬骸芭c其開捐，不如勒派。富民百十家之勒派，其害偏；開捐則將為貧民億萬家之勒派，其害普。與其開捐，不如加賦。有形有限之加賦，其害近；開捐則將為無形無限之加賦，其害遠?！本耖_捐之弊，可謂至矣。平心論之，實苛論也。國朝捐班，亦有李公世杰、傅公鼐諸人，安得謂專用小人乎？顧特千百中之一二耳。夫求一二于千百中難矣。近十年來，捐途多而吏治益壞，吏治壞而世變益亟，世變亟而度支益蹙，度支蹙而捐途益多，是以亂召亂之道也。居今日而論治，誠以停止捐輸為第一義。
國朝自招民知縣以來，時開捐例，皆暫行而非常行。道光、咸豐兩朝，御極之初，即首停捐例。厥后以大兵役徇廷臣之請，始又舉行，固知開捐非列圣意也。顧今軍務(wù)未蕆，待用方亟，如之何？考商鞅賜民爵，為輕名器之漸。漢晁錯從而鬻爵，甚于鞅矣。至入貲補吏，創(chuàng)于漢武，濫于東漢及晉，綿延于唐、宋、元，而幾絕于明。景泰元年，始命輸納者給冠帶，二年令世襲武職，四年令生員納粟補國子生，如是而已。然則必欲為權(quán)宜之計，無已，其修民爵之令乎？商鞅之法，貧者得賣與人，漢時亦有民得賣爵之令。又公大夫以上，令丞與抗禮。今捐輸之推廣，無孔不入，獨此二者未之及。新例移獎有賣與人之實，而必設(shè)為中表至戚之限，明導以欺，何為者？至郎中，道員之貴，一縣令得坐堂皇以辱之，安望抗禮哉？是亦一間也。
應請留封典、虛銜二者，倍蓰其捐數(shù)，許于若干年內(nèi)，移名若干次，有官者不與，更仿令丞抗禮之制，明定禮節(jié)以榮之。韓氏菼曾有此議。實行之無弊者，彼諸夷以利為國，富商輒與大酋敵體，而絕無入仕之路，一犯法則朝為坐上客，夕為階下囚，故富商倍重犯法，此亦抗禮無弊之一證。其實職升銜加級及貢監(jiān)一切停止，現(xiàn)任有政績者，上司特疏保留，改其籍曰薦舉，其余無論實缺、候補、候選，皆視原輸銀數(shù)改入民爵，以示大信，且令天下曉然，知非往時甫停復開之比。捐班中果有才士，無所冀幸，無所需待，將群然淬厲鼓舞于正途，斯官方可以澄敘，人材可以奮興矣。
繪地圖議
《周官》大司徒掌建邦之土地之圖，周知九州之地域廣輪之數(shù)，職方氏掌天下之圖，固王政之先務(wù)也?！妒酚?蕭何傳》：漢王所以具知天下厄塞戶口多少強弱之處、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圖書也。《宋史?袁燮傳》：燮為江陰尉常平使，令每保畫一圖，田疇山水道路悉載之，合保為都，合都為鄉(xiāng)，合鄉(xiāng)為縣，征發(fā)爭訟追胥，披圖可立決。此言都圖之始?！都味h志》：圖即里也，以每圖冊籍首列一圖，故名曰圖。都圖之宜有圖舊矣，今江南州縣有魚鱗冊，猶沿其制，惟有明以前，繪圖不知計里開方之法，圖與地不能密合，無甚足用。大抵不審乎偏東西經(jīng)度、北極高下緯度，不可以繪千里、萬里之大圖；不審乎羅經(jīng)三百六十度方位及弓步丈尺，不可以繪百里、十里之小圖。而繪小圖視繪大圖更難，以無顯然之天度可據(jù)，全在辨方正位、量度丈尺，設(shè)有差忒，便不能鉤心斗角。［陽湖李氏兆洛制定向尺一十八枚，圖繪頗準，猶嫌其繁重］今定一簡易之法如后，請下之各直省州縣如法繪畫：任取本州縣一城門，左旁立一石柱為主柱，即為起數(shù)之根，依此作子午卯酉縱橫線，以一里三百六十步為度，各立一柱，令四柱之內(nèi)為一圖，容田五百四十畝，各圖中乾坤艮巽四隅皆有一柱，而以艮隅之柱為本柱。以千字文為號，勒于其上，柱徑一尺、高一丈，埋露各半，其露者尺寸有識，適當山水市舍則省之，或向西，或向南，退行若干步補之，繪圖則用約方二尺之紙。十步為一格，縱橫各三十六格。則一里內(nèi)阡陌，廬舍織悉可畢具。如是而地之廣袤著矣，更用水平測量高下。即以主柱所傍城門之石檻為地平起數(shù)之根，以絜各圖石柱，而得各圖立柱之地高下于城檻之數(shù)。又遍測本柱前后左右四里之高下，而得四里內(nèi)高下于本圖之數(shù)。又遍測東西南北毗連州縣城檻之高下，而得各城檻高下于本城檻之數(shù)。以之入圖，則以著色為識別。凡高下于城檻在一尺內(nèi)者不著色，其余分數(shù)色，以一尺為一色。至若干尺以上則概為一色，高山土阜又別為一色，仍識若干尺于上。如是而地之高下亦明矣。此圖既成，為用甚大，一用以均賦稅，一用以稽旱潦，一用以興水利，一用以改河道。詳后議。
（附，繪地圖法：
法造反羅經(jīng)如下式。分二十四字，七十二向線［注，兩線空隙亦可作一線看，是七十二向?qū)嵉靡话偎氖南蛑?，不必更分三百六十度，轉(zhuǎn)易舛混?！鹨幌蚍至颍蛔诱?，一子兼癸少，一子兼癸太，一子癸，一癸兼子太，一癸兼子少。馀仿此二十四向，共成一百四十四向，每向二度半］
又，造定向尺如界尺式，首用圓盤，即正羅經(jīng)。邊分若干線，與反羅經(jīng)相準，中作十字線，以取子午正中。中心用釘合于尺上，仍令活動，可以旋轉(zhuǎn)。尺上作中線，如甲乙，尺邊任刻細分，如丙丁。又造圖紙，用朱絲作正方格，格之大小準定向尺細分，任以十分或二十分為一格。量地之法用反羅經(jīng)，居子向午，對所欲量之地，視針頭所指，即知何向。此用反羅經(jīng)之巧。用軟步弓量定若干尺，至轉(zhuǎn)灣處止，即簿錄某向共若干步，是為一節(jié)。嗣轉(zhuǎn)他向，皆如之。凡一轉(zhuǎn)為一節(jié)。清丈田畝，逐丘四面皆用此法馭之。
其簡法又有三：一曰人行計步，先較準本人行步若干當弓步丈尺若干，即計行步之數(shù)為準。一曰車行計輪，先量準輪周若干尺，任于輪之一幅作識，但以輪行若干周計之。［三法中此為最的］一曰舟行計櫓，先較準行若干櫓當若干步，惟風水順逆所差甚多，宜隨時消息之。［注，此法止能御直線，不能御弧線。遇弧形之地，宜于弧旁標識作直線縱橫成句股形，入以算術(shù)，此不具載］大抵止繪地圖，三法已足。
清丈田畝，則必以弓步實量得數(shù)，始密至畫圖之法。先于圖紙上占位，作一定點為起手之地，復于定向尺首圓盤上取所記某向線移指中線甲乙，并將尺邊丙位移就定點上，仍審上層十字線，上子下午，地圖本上北下南，與紙格勿稍偏斜，乃循尺邊于定點上丙位起按分繪畫，甲乙為向線，丙丁線既與甲乙平行，亦即向線矣，是為一節(jié)。續(xù)繪次節(jié)，即于前線之末接起后線，以下皆如之，即圖成矣。）
興水利議
曷言乎繪圖以興水利也？國家休養(yǎng)生息二百余年，生齒數(shù)倍乾嘉時，而生谷之土不加辟，于是乎有受其饑之人。弱者溝壑，強者林莽矣，小焉探囊胠篋，大焉斬木揭竿矣?？突蛘Z余曰：英吉利縱橫數(shù)百里國耳，惟能涉重洋，不遠萬里，墾田拓土，故生息愈繁，國用愈足。中華無是，故貧。其言韙矣。雖然，近將棄之，奚論乎遠？
夫一畝之稻可以活一人，十畝之粱若麥亦僅可活一人。直省田凡七百四十余萬頃，［注，《會典》乾隆四十三年數(shù)，《通典?田制》禹平水土，九州之地定墾者九百一十萬八千二百頃，為數(shù)轉(zhuǎn)多。惟九州疆域及步法畝法無確據(jù)，未可遽加比較。至漢以下，歷代墾田數(shù)多少懸殊，杜氏謂史失實者近之］種稻之田半焉，其余豈盡不宜稻哉？職方氏宜稻之州七，今僅存荊、揚，亦后世百度廢弛之確證也。西北地脈深厚，勝于東南涂泥之土，而所種止粱麥，所用止高壤，其低平宜稻之地，雨至水匯，一片汪洋，不宜粱麥。夫宜稻而種粱麥，已折十人之食為一人之食，況并不能種粱麥乎？然則地之棄也多矣，吾民之夭閼也亦多矣。
庶而求富莫若推廣稻田。林文忠公輯《西北水利說》，備采宋、元、明以來何承矩等數(shù)十家言，蒙嘗與編校之役。文忠又自為疏稿，大指言西北可種稻，即東南可減漕，當自直隸東境多水之區(qū)始。［注，稿云：竊維國家建都在北，轉(zhuǎn)粟自南，京倉一石之儲，常糜數(shù)石之費，奉行既久，轉(zhuǎn)輸固自不窮，而經(jīng)國遠猷，務(wù)為萬年至計，竊愿更有進也。恭查雍正三年，命怡賢親王總理畿輔水利營田，不數(shù)年墾成六千余頃，厥后功雖未竟，而當時效有明征，至今論者慨想遺蹤，稱道弗絕。蓋近畿水田之利，自宋臣何承矩、元臣托克托、郭守敬、虞集、明臣徐貞明、丘濬、袁黃、汪應蛟、左光斗、董應舉輩歷歷議行，皆有成績。國朝諸臣章疏文牒指陳直隸墾田利益者，如李光地、陸隴其、朱軾、徐越、湯世昌、胡寶瑔、柴潮生、藍鼎元，皆詳乎其言之。以臣所見，南方地畝狹于北方，而一畝之田中熟之歲收谷約有五石，則為米二石五斗矣，蘇、松等屬正耗漕糧年約一百五十萬石。果使原墾之六千余頃修而不廢其數(shù)，即足以當之。又嘗統(tǒng)計南漕四百萬石之米，如有二萬頃田即敷所出，倘恐歲功不齊，再得一倍之田，亦必無虞短絀，而直隸天津、河間、永平、遵化四府州，可作水田之地聞頗有余，或居洼下而淪為沮洳，或納海河而延為葦蕩，若行溝洫之法，似皆可作上腴。臣考宋臣郟亶、郟喬之議，謂治水先治田，自是確論。直隸地方若俟眾水全治而后營田，則無成田之日，前于道光三年舉而復輟，職是之故，如仿雍正年間成法，先于官蕩試行，興工之初，自須酌給工本，若墾有功效，則花息年增一年，譬如成田千頃，即得米二十余萬石，或先酌改南漕十萬石折征銀兩解京，而疲幫九運之船便可停造十只，此后年收北米若干，概令核其一半之數(shù)折征南漕，以為歸還原墾工本及續(xù)墾佃力之用，行之十年，而蘇、松、常、鎮(zhèn)、太、杭、嘉、湖八府州之漕，皆得取給于畿輔，如能多多益善，則南漕折征歲可數(shù)百萬，而糧船既不須報運，凡漕務(wù)中例給銀米所省當亦稱是，且河工經(jīng)費因此更可大為樽節(jié)，上以裕國，下以便民，皆成效之可卜者。至漕船由漸而減，不慮驟散水手之難，而漕弊不禁自絕，更無調(diào)劑旗丁之苦。我朝萬年至計似在于此，可否飭下廷臣及直隸總督籌辦之處，伏候圣裁］將以述職上之宣廟，當國某尼之，召對亦未及，事遂不果行。
惟稿有云：“若待眾水全治而后營田，則無成田之日。”竊獨以為不然。即不能眾水全治，亦當擇要先治，蓋未聞水不治而能成田者。怡賢親王嘗試行有效矣，何以一廢不復舉？以水不治耳。水何以不治？源流之不別，脈絡(luò)之不分，測量高下，得此遺彼，不能擇要而治耳。水不治而為田，或田其高區(qū)而水不及，或田其下地而水大至，一不見功，因噎廢食，文忠亦未之思也。誠如前議繪圖，則源流脈絡(luò)僂指可數(shù)，然后相其高下，宜疏者疏之，宜堰者堰之，宜棄者棄之，不特平者成膏腴，下者資潴蓄，即高原之水有所泄，粱麥亦倍收矣。［湘陰郭中丞嵩燾言，天津水咸，歲必灌洗三次，始可成田。此說前人所未及，宜參］又不獨此也。即以東南言之，同一高區(qū)，近水者易戽，遠水者難戽，［注，吾鄉(xiāng)西郊貞山麓先大夫塋左側(cè)有田數(shù)十頃，地高而遠水。有舊河久塞，余廬居時相度得之，遂于乙卯冬勸鄉(xiāng)人浚復其舊。次年大旱，田得中收，里人大悅。此行之有效者］收成迥異。甚有所謂“鑊底潭”者，洼下而不通外水，一雨即泛濫，一不雨即干涸，皆溝洫不修之弊。得是法而相度疏浚，磽瘠之變?yōu)楦嚯檎叨嘁印?
均賦稅議
曷言乎繪圖以均賦稅也？賦稅不均，由于經(jīng)界不正，其來久矣。宋熙寧五年，重修定方田法，分五等定稅。［《宋史?食貨志》，又《王洙傳》］明萬歷八年，度民田用開方法，以徑圍乘除截補。［《欽定通鑒綱目》三編］康熙十五年，命御史二員詣河南，山東履畝清丈，山東明藩田以五百四十步為畝，今照民地，概以二百四十步為畝。［《皇朝文獻通考》］乾隆十五年，申弓步盈縮之禁，部議惟直隸，奉天遵部弓尺，并無參差，至山東、河南、［可見康熙十五年之舉仍屬具文］山西、江西、福建、浙江、湖北、西安等省，或以三尺二三寸，四尺五寸至七尺五寸為一弓，或以二百六十弓，七百二十弓為一畝。長蘆鹽場三尺八寸為一弓，三百六十弓，六百弓，六百九十弓為一畝。大名府以一千二百步為一畝。若令各省均以部定之弓為畝，倘大于各省舊用之弓，勢必田多缺額，小于舊用之弓，勢必須履畝加征，一時驟難更張，應無庸議。嗣后有新漲，新墾之田，務(wù)遵部頒弓尺，不得仍用本處之弓。［《大清會典》］不特朝廷寬大之恩，卓乎不可及，亦見當時部臣深明大體有如此。惟是舊田，新田截然為二，終非同律度量衡之意也，惜當時不將各省田畝一切度以工部尺，而增減其賦以就之，不尤善之善者乎？今吳田一畝，多不敷二百四十步，甚有七折，八折者，林文忠公疏稿［見《興水利議》］所謂南方地畝狹于北方者此也。蓋自宋以來，所謂清丈者，無非具文矣，皆由不知前議羅盤定向，四隅立柱之法為之范圍。有零數(shù)無都數(shù)，可分不可合，或盈或縮，甚或隱匿，百弊叢生，［注，丈書泥于梯田闊狹折半之法，方田十畝斜剖為二，可成十一畝，余可類推。又遇巉山宜用圓錐求面術(shù)，亦丈書所未必知，《蘇州府志》載吳縣辦清丈，久之以山多難丈中寢，可為笑柄。故丈田亦必略知算術(shù)，不可專恃丈書］不能若網(wǎng)在網(wǎng)，必至治絲而棼。
誠如前議繪圖之法而用之，然后明定畝數(shù)，［北省有六畝為一坰，四十二畝為一繩等名目，亦應刪除］用顧氏炎武所議，以一縣之丈地，敷一縣之糧科。［見《日知錄》］即朱子通縣均紐、百里之內(nèi)輕重齊同之法，［見《朱子文集》卷十九條奏經(jīng)界狀］按畝均收。仍遵康熙五十年永不加賦之諭旨，不得藉口田多，絲毫增額。如是則豪強無欺隱，良懦無賠累矣。又舊例各縣稅則至數(shù)十等之多，于國無益，于民非徒無益，而于吏胥隱射轉(zhuǎn)換則大有益。圖成之后，地形高下，水口遠近，犁然在目，應請各州縣就境內(nèi)用宋法分五等定稅，亦絕弊之善術(shù)。又《日知錄》所列州縣有去治三四百里者，有城門外即鄰境者，有縣境隔越如《周禮》所謂華離之地者，按圖稽之，并改甚易。是之謂平天下，是之謂天下國家可均。
稽旱潦議
曷言乎繪圖以稽旱潦也？州縣一遇水旱，吏胥即有注荒費之目，有費即荒，無費即熟，官即臨鄉(xiāng)親勘，四顧茫然，發(fā)縱指示一聽諸吏，雖勘如不勘也。前議繪圖之法，所謂石柱，即今水則碑之制。吳江垂虹亭有水則碑二，并不遍布各鄉(xiāng)，又無比較之率，則其用僅與石步等，有此何益？惟行四隅立柱之法，驗石柱，披地圖。今日不雨，則若干圖將旱，明日又不雨，則又若干圖將旱。水加一寸，則若干圖將淹，水又加一寸，則又若干圖將淹。坐廣廈細旃之上，固已了然于胸中，舟輿既出，勘一水而百水可知，勘一鄉(xiāng)而四鄉(xiāng)可知。脫有不合，則必高地隔越，港汊不通，不難隨時修浚，尚何前弊之有？
改河道議
曷言乎繪圖以改河道也？漢賈讓治河下策云：繕完故堤，增庳培薄，勞費無已，數(shù)逢其害。今之治河，守此數(shù)語以為金科玉律，竭天下之膏血以奉之，國病而民亦病，為萬世計者，奚忍安此？嗚呼，以催科聽訟為治天下之道而天下壞，以增庳培薄為治河之道而河壞，庸人誤國，一而已矣。
近者十年三決，前所未聞，蓋由云梯關(guān)淤淺，入海不暢，自近一二十年來為甚，吾鄉(xiāng)王司馬熙文之言曰［道光末年所言］：少時侍吾父蘭儀同知署，署瀕河，堤高于檻一二尺，髫齔之事如目前耳。后三十年而予攝是職，署門外東西來，皆半里外下坦坡乃得入署，堤巍峨踞綽楔上，準此逆推國初，豈水田地中行乎？必不然矣。詢之老吏云，三十年中，初年歲高三寸，遞加至今，歲高一尺內(nèi)外?！贝私昙佑僦哦姓髡撸w不特不由地中行，且不由地上行，直由城上行焉。
繕完故堤之法，至今日而萬不可用，計必出于改道。既欲改道，當求一勞永逸之道而改之決矣。癸丑以來，決河由大清河入海，此奪濟也。大清橋畔有坊，康熙年間刊聯(lián)，中有“岳色”“河聲“字，蓋借用韋莊詩：心如岳色留秦地，夢逐河聲出禹門。而以泰山為岳。濟為河，而不知濟之不可稱河也。在今日則土人以為讖，謂河流自此定，不必別求改道，然亦宜審其高下，而始能知其宜因與否也，如其可因，即可用西人刷沙之法。［注，法用千匹馬大火輪置船旁，可上可下，于潮退時下其輪，使附于沙而轉(zhuǎn)之，沙四飛，隨潮而去。凡通潮之地皆宜之。黃河水性湍急，更無處不宜，自下流迤邐而上，積日累月，鍥而不舍，雖欲復由地中行之舊不難。此不特黃河可用，北河亦可用，即南運河徒陽等處亦可用。且東南水利久不治，數(shù)日之霖，積月不退，宜于通潮各?？谌绶Ｖ?，使下流迅駛，則上流雖不浚，而自有一落千丈強之勢，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治河之書，如《行水金鑒》之類，汗牛充棟，率多紙上空談，難資實用。夫為下必因川澤，未有改河道而不自審高下始者。諸書間及測量，止言所欲施工之地，從未有普遍測量之說，亦由不知其法爾。應請下前議繪圖法于直隸》河南》山東三省，遍測各州縣高下，縮為一圖，乃擇其洼下遠城郭之地，聯(lián)為一線以達于海，誠數(shù)百年之利也。
近世論治河者，靳氏輔、夏氏骃諸人，痛詆讓策。夏氏不足道，靳氏以治河名，何以為此說？亦自文其所不能而已。至附會“修太原”為修堤，“九澤既陂”為堤陂，然則禹又一鯀也。考《說文》：“陂，阪也，一曰沱也?！薄对姟贰氨藵芍椤保睹珎鳌贰摆?，澤障也?！睗烧霞淬?，蓋水旁淺灘，故蒲荷生之，豈堤之謂邪？至高平曰原，與治水尤無涉，其不足辨明矣?！吨荀滤憬?jīng)》曰：“故禹之所以治天下者，此數(shù)之所由生也”，漢趙君卿注云：“禹治洪水，決流江河，望山川之形，定高下之勢，除滔天之災，釋昏塾之厄，使東注于海而無浸溺，乃句股之所由生也?！笔蔷涔讨嗡赜盟銓W，而其法不傳。元郭守敬，算學名家，史稱其習水利，巧思絕人，陳水利六事，又十有一事。又嘗以海面較京師至汴梁，定其地形高下之差。又自孟門而東循黃河故道，縱橫數(shù)百里間，各為測量地平，或可以分殺河勢，或可以灌溉田土，是守敬亦知治水之必用算學，而其法又不傳，然亦可見古之人有行之者矣。
重酒酤議
酒禁由來已古，禹疏儀狄，《酒誥》懲群飲，《周官》司虣禁以屬游飲食于市者，漢初群飲者罰金，武帝時桑弘羊始榷酒酤而酒禁廢，惟武侯治蜀禁酒嚴，道無醉人，馀不聞焉。王應麟謂榷酤之害甚于魯之初稅畝，無他，食為民天，酒為食蠹，統(tǒng)五谷約之，以升粟成酒一斤有半為率，統(tǒng)萬民約之，以十人而一飲，飲亦一斤有半為率，是十人而糜十一人之食也，億萬眾必有十分之一受其饑者，如之何不禁？然而不能禁也，大凡民間日用飲食，起居貿(mào)易，一切細故相沿已久，習為故常者，一旦欲反之，雖臨之以天子之尊，威之以大辟之重，亦終于不行。不考古事，不采近聞，不達人情物理，或任性，或恃才，皆不知其不可禁，不知其不可禁而禁之，適所以擾之，而汔無以禁之。雍正間嘗禁銅，先定三品以上準用銅器，嗣又改為一品；乾隆初尚書海望疏，以禁銅不效請弛禁；亦嘗嚴酒禁，乾隆初孫公嘉淦奏罷之。疏中言直隸省一年中被系者千數(shù)百人，不勝其株累，而釀酤如故。世宗朝當鼎盛之時，整齊嚴肅，中外咸若，宜可以令行禁止，然而不能禁，斯不能禁矣，皆前事之師也，又何論近年煙禁乎？
愚竊以為如酒者，止宜重酤以困之，厘捐本抽百分之一，獨酒可令頓酤十之、零酤二十之，舞弊倍其罰，經(jīng)三四厘捐而酒值倍矣，使貧者不能不節(jié)飲，尤貧者不能不止飲。且得減釀一分，即多若干米，亦即多活若干人，有利無弊者也。至收捐有效，宜量減五谷，棉布之捐，尤宜廣戒飲之諭，加酗酒之律，宴饗之事為之節(jié)制。沉湎之人，勿登薦剡，使天下曉然知上意之所在，庶其有瘳乎？至孫疏有云：“不釀酒則粱粟棄地，轉(zhuǎn)以病民。”猶之言賭場、妓館，貧民轉(zhuǎn)移執(zhí)事，賴以得食，成何議論邪？是無足辯。
收貧民議
法茍不善，雖古先吾斥之；法茍善，雖蠻貊吾師之。嘗博覽夷書而得二事焉，不可以夷故而棄之也：一，荷蘭國有養(yǎng)貧、教貧二局，途有乞人，官若紳輒收之，老幼殘疾入養(yǎng)局，廩之而已。少壯入教局，有嚴師，又絕有力量，其所能為而日與之程，不中程者痛責之，中程而后已。國人子弟有不率者，輒曰逐汝，汝且入教貧局，子弟輒懾為之改行，以是國無游民，無饑民。一，瑞顛國設(shè)小書院無數(shù)，不入院者官必強之，有不入書院之刑，有父兄縱子弟不入書院之刑，以是國無不識字之民。二事皆見米人祎理哲所著《地球說略》中，余又屬及門管生嗣復詢之夷士，益得其詳。於乎，善哉！所謂“禮失而求諸野”者，其是之謂乎？以三代圣人之法言之，宗族有不足資之之法，州黨有相赒相救之誼，國家有賑窮恤貧之令，乞人之名，見于春秋以后，文、武、成、康之世，安所得乞人而收之？又黨、庠、術(shù)、序遍于郊陬，野人士女咸知學問，安所得不學之人而刑之？二國之事猶操其末，而未探其本也。然就后世而言，則可謂知本也已。今浙江等省頗有善堂、義學、義莊之設(shè)，而未遍制，亦未盡善，他省或并無之。另議推廣義莊，更宜飭郡縣普建善堂，與義莊相輔而行，官為定制，擇紳領(lǐng)其事，立養(yǎng)老室、恤嫠室、育嬰室、讀書室、嚴教室，一如義莊法，以補無力義莊之不逮。嚴教室教之耕田、治圃及凡技藝，嚴撲作教刑之法，以制其頑梗。凡民間子弟不率教，族正不能制者，賭博、斗毆、竊賊初犯未入罪者，入罪而遇赦若期滿回籍者，皆入焉。三年改行，族正愿保領(lǐng)者釋之。別設(shè)化良局，專收妓女，擇老婦誠樸者教之紡織，三年保釋亦如之。期于境無游民、無饑民、無妓女乃已。
夫民窮為匪，亦不教不養(yǎng)使然耳，及陷于刑辟，治之者盡法而止，不復過問，而為匪者如故也。坐竊賊以流徙，即為遠地之竊賊，逐娼妓使出境，即為鄰縣之娼妓，何如養(yǎng)之教之，使不竊不妓之為盡善也！堂堂禮義文物之邦，曾夷法之不若，可慨也已！至官強民入塾，中國所難行，惟責成族正稽察族人，有十五以下不讀書、十五以上不習業(yè)者，稱其有無而罰之，仍令入善堂讀書習業(yè)，亦善法也。或曰貧民且麇至，何以給之？是不然，此舉實禁錮耳。衣食之瑟縮，使令之苛暴，所不待言。其人至瑟縮、苛暴之不畏，可憐憫孰甚，正仁人君子所不忍棄也，且吾知其為數(shù)之必不甚多矣。
勸樹桑議
西北稻田之利，前議詳矣。顧治田宜先治水，重大不易行，更有至簡至易之事，則蠶桑是。西北諸省，千百里彌望平楚，莫不宜桑，一切棄之，其可惜有倍甚于田者。曩侍先恭人京邸，后圃有桑數(shù)株，歲飼蠶數(shù)簇，繅絲與南中無二。蓋西北地脈深厚，外燥而內(nèi)潤，故梨桃蔬果之屬轉(zhuǎn)勝于南，桑性亦如之。知西北之棄地多矣。天下事本難于創(chuàng)時，蚩蚩者尤甚。十年樹木，利在日后而費在目前。吾吳西郊，山地畝值錢數(shù)百，桑園畝值錢三十千，然不能化山地盡為桑園者，亦以人情狃于近利，劙地栽桑，必三五年無利有費之故。東南猶爾，況西北乎？
勸種之法，宜官為倡導。令編檢部曹中嘉湖人，挈家至城外，發(fā)帑買地種桑，募其鄉(xiāng)善飼蠶者為之師，雇本地人受其法。五年之后，招土著承買，歸其帑，永為世業(yè)。民間有能仿行者，呈明給照，永不許王公府，八旗爭奪，并永不加賦，使安其業(yè)。十年之后，桑陰滿邦畿矣。近京不甚寒之省皆仿此。
夫經(jīng)傳所言蠶桑之利，未嘗及吳越，［注，郭子章《蠶論》云：《七月》爰求柔桑，則豳可蠶?！秾⒅僮印窡o折我樹桑，則鄭可蠶?！睹ァ飞Ｖ绰?、其葉沃若，則衛(wèi)可蠶?！妒€》桑者閑閑兮，則晉可蠶?！痘室印菲錂暺滂?，《桑柔》菀彼柔桑，則周可蠶。兗州厥貢漆絲，厥篚織文，桑土既蠶。青州厥篚檿絲，徐州厥篚元纖縞，揚州厥篚織貝，則齊魯可蠶。荊州厥篚元纁璣組，豫州厥貢漆臬絺纻、厥篚纖纊，則楚可蠶?！睹献印窐鋲ο乱陨?，則齊梁可蠶。蠶叢都蜀，教民蠶桑，則蜀可蠶］不知何時利獨歸于吳越？視宜稻七州之僅存荊、揚，殆又甚焉。作而致之，其有待于大賢乎？［注，又宋秦觀《蠶書》云：“戎治，唐史載于闐蠶蛾飛盡，治繭可為絲?！比绲闷浞?，所全生命不勝計，是亦當留意訪求者。］
壹權(quán)量議
《虞書》曰：“同律度量衡?！薄墩撜Z》曰：“謹權(quán)量?！惫诺弁踅砸暈殚_國成務(wù)之大端，即商君治秦，尚知平斗桶權(quán)衡丈尺。嬴政、李斯亦以度量明壹為兢兢。今度則有工部尺、匠尺之別，衡則有庫平、曹平、二兩平等之別，各省又有市尺、市平，量更各省不同。［見上均賦稅議］其不壹甚矣。宜合天下度量衡而壹之，部頒鐵尺、鐵斤、鐵斛，通行各直省，從前諸名目不得復用，用者以違制論。凡內(nèi)外官上下行文書之外，如一切試卷尺寸，行數(shù)、字數(shù)，咸宜一律，以示整齊，亦平天下之一端也。
稽戶口議
小司徒之職，乃均土地以稽人民，而周知其數(shù)，意在均其役而已。蓋田則稅之，身則役之，未有稅其身者。漢高初為算賦，為后世地丁銀之始，民年十五而算口賦，二十而傅，給徭役，是既稅之且役之矣。今地丁并于田賦，南省徭役亦并于田賦，取諸民也簡，不可謂非今勝于古。于是煙戶門牌則以意造之，遂無從周知戶口之數(shù)，其弊也民輕去其鄉(xiāng)，五方雜處，逋逃為藪，名捕關(guān)提，十不獲一，是謂有利即有弊。另議復宗法、復鄉(xiāng)職，以族人而周知本族人數(shù)，以鄉(xiāng)董而周知本鄉(xiāng)人數(shù)，事必不難。宜由部頒一照式，人與一照，鄉(xiāng)董造冊，州縣鈐印，男女一律，貴賤一律，［如淳曰：丞相子亦在戍邊之調(diào)］令藏弆之，若貢單、捐照然。滋生物故關(guān)鄉(xiāng)董，出行流寓亦如之。老子曰：至治之極，老死不相往來。孟子曰：死徙無出鄉(xiāng)。在今日已不可行，有此一法，他鄉(xiāng)可執(zhí)禁以譏奸宄，游民庶幾少衰息乎？或疑案牘之煩，曰：蒙諸議所省案牘不知凡幾，所增亦僅耳，且古法也，無可疑也。
崇節(jié)儉議
儉，德之共也。奢，惡之大也。從古無以奢昌而以儉敗者?！对姟犯饘?、蟋蟀，刺儉不中禮?！抖Y》曰：晏子豚肩不掩豆，浣衣濯冠以朝，君子以為隘。皆有為言之也，非通論也。乃適以藉好奢者之口，貽害于風俗人心甚大。善乎，《論語》曰：“禮，與其奢也寧儉?！焙蒙菡呖蔁o辭矣。全盛之天下猶宜儉，何況凋殘？承平之天下猶宜儉，何況兵革？
比者軍興十年，戒嚴遍天下，征調(diào)供億，賦車籍馬，行赍居送，遠近騷然，農(nóng)桑廢于征呼，膏血竭于轉(zhuǎn)饟，餓殍在衢，菜色在室，天下之貧，于茲極矣。欲有以保黎民蘇元氣，變醨養(yǎng)瘠，惟有一于儉而已?！抖Y》曰：“國家靡敝，則車不雕幾，甲不組縢，食器不刻鏤，君子不履絲屨，馬不常秣?！膘逗酰撕螘r乎？豈僅靡敝之謂乎？惟是驕淫矜夸，習與性成，間有一省、一郡、一縣完善之區(qū)，俗尚即如故，殘破之區(qū)稍稍安輯，亦漸即如故，非有以挽回之不可。然而其法實難，將勸導之邪？必不從。將懲創(chuàng)之邪？擾民之害大。梁武帝所謂家家搜檢其細已甚，更相恐脅以求財帛者，未始非確論。且奢亦無甚大罪，法窮而汔于不從，計惟有躬行以化之。
奢儉之端，無過宮室、車馬、飲食、衣服四者。宮室、車馬逾制者尚少，飲食無可禁，是禁奢以衣服為第一義。帝堯冬日麑裘，夏日葛衣。［《韓非子》］衛(wèi)文公大布之衣，大帛之冠。漢文帝身衣弋綈。［《漢書?文帝紀》，《東方朔傳》同。又《賈誼傳》“今帝之身自衣皂綈”，文既屢見，自是實事］我朝世崇儉德，度越前代，上方服御，不能更為抑損。今議王公以下大小百官，一概衣布，錦繡纂組，或為褻衣，或為賤者之服，不得為公服?；蛟唬旱脽o升國體乎？夫衛(wèi)文國君猶布衣，廷臣何害？漢文天子僅弋綈，廷臣可知。貴人衣布則俗必重布，重布則一切文飾皆不稱，不言儉而自歸于儉矣。又衣之可奢莫裘若，千金萬金無底止，宜禁反裘，《玉藻》“表裘不入公門”，疏言表裘在衣外可鄙褻。《詩》“彼都人士，狐裘黃黃”，詩意乃一望而見之詞，皆古反裘之證。然秦、漢以下即無之，似可禁斷，并貂裘之制亦從刪。此亦崇儉一善術(shù)也。
復宗法議
三代之法，井田、封建，一廢不可復。后人頗有議復之者，竊以為復井田、封建，不如復宗法。宗法者，佐國家養(yǎng)民、教民之原本也。天下之亂民，非生而為亂民也，不養(yǎng)不教有以致之。牧令有養(yǎng)教之責，所謂養(yǎng)，不能解衣推食；所謂教，不能家至戶到。尊而不親，廣而不切。父兄親矣、切矣，或無父無兄，或父兄不才，民于是乎失所依，惟立為宗子以養(yǎng)之、教之，則牧令所不能治者，宗子能治之，牧令遠而宗子近也。父兄所不能教者，宗子能教之，父兄多從寬而宗子可從嚴也。宗法實能彌乎牧令、父兄之隙者也，《詩》曰：君之宗之。公劉立國之始，即以君與宗并重，《左氏傳》晉執(zhí)戎蠻子以畀楚，楚司馬致邑立宗焉，以誘其遺民。正與公劉詩相表里。蓋君民以人合，宗族以天合。人合者必藉天合以維系之，而其合也彌固，嬴政并天下，始與井田。封建俱廢。秦亡之后，叔孫通等陋儒，不知治本，坐令古良法美意浸淫澌滅不可復，故漢初知徙大姓，借其財力實邊實陵邑，而不知復宗法。魏晉知立圖譜局，而不知復宗法。唐重門第，至以宰相領(lǐng)圖譜事，而不知復宗法。惟宋范文正創(chuàng)為義莊，今世踵行者列于旌典。又令甲，長子沒必立承重孫，二事頗得宗法遺意，自可因勢利導，為推廣義莊之令。
有一姓即立一莊，為薦饗、合食、治事之地，莊制分立養(yǎng)老室、恤嫠室、育嬰室，凡族之寡孤獨入焉。讀書室，無力從師者入焉。養(yǎng)疴室，篤疾者入焉。又立嚴教室，不肖子弟入焉。立一宗子，復古禮。宗子死，族人為之服齊衰三月，其母妻死亦然，以重其事。［又有宗婦死，夫雖母在為之禫，宗子之長子死為之斬衰三年，則駭俗不可行矣］名之曰族正，副之以族約，［注，桂林陳文恭公議。公于乾隆中年撫江西有此令，未及成而去，繼之者以他獄連及祠戶，遂一律毀祠追譜，與公意正相及］族正以貴貴為主，［安陽許三禮議］先進士，次舉貢生監(jiān)，貴同則長長，長同則序齒。無貴者，或長長，或賢賢，族約以賢賢為主，皆由合族公舉。如今義莊主奉法無力建莊者，假廟寺為之。嫁娶喪葬以告，入塾習業(yè)以告，應試以告，游學經(jīng)商以告，分居徙居、置產(chǎn)斥產(chǎn)以告，有孝弟節(jié)烈或敗行以告，一切有事于官府以告。無力者隨事資之，一莊以千人為限。逾千人者分一支莊，增一族約。單門若稀姓，若流寓，有力者亦許立莊，無力者擇所附，如吳則同出泰伯之類。又如昌黎所謂何與韓同姓為近之類。無可附者則合數(shù)百人為一總莊，亦領(lǐng)以莊正、莊約，期于億萬戶皆有所隸而止，《周禮》宗以族得民，賅詞也。有謂庶人無宗者非是，前人已辨之。立莊之后，敦勸集資，令經(jīng)費充贍。另議永停捐例，惟存民爵，正可為獎勵立莊之用。
夫宗法既為養(yǎng)民教民之原本，其有功于國家甚大，膺茲上賞，不為過也。竊以為今天下之大患，有可以宗法弭之者不一端：
一，宗法行而盜賊可不作。人性本善，孰不知廉恥，孰不畏刑罰？盜賊之甘于捍法網(wǎng)者，迫于饑寒而已。宗法既行，民無饑寒，自重犯法?！洞髠鳌吩疲簮郯傩展市塘P中。顧氏炎武為之說曰：“天下之宗子各治其族，罔攸兼于庶獄，而民自不犯于有司?！庇衷疲菏癜补守斢米?。顧氏曰：“收族之法行，而歲時有合食之恩，吉兇有通財之義?！北舅琢踩f民，三曰聯(lián)兄弟；六行之條，曰睦、曰恤，不待王政之施，而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矣。此物此志也。
一，宗法行而邪教可不作。宗法之善，在有余則歸之宗，不足則資之宗。邪教之宗旨，大都竊此二語，以聚無賴之民，始則濟其不足，終則括其有余。鄉(xiāng)愚無知，狃目前之利，陷于畔逆而不之悟。宗法既行，誰不愿以其從教主者從宗子哉？
一，宗法行而爭訟械斗之事可不作。今山東、山西、江西、安徽、福建、廣東等省，民多聚族而居，強宗豪族，桀黠之徒，往往結(jié)黨呼群，橫行鄉(xiāng)里。小則糾訟，［注，乾隆中，江西諸大族多互訟，輒釀大獄。巡撫輔德至疏請禁止，毀祠追譜，可謂因噎廢食］大則械斗，［閩、廣最多，近來尤甚］為害甚巨。皆其族之不肖者號召之。夫一族中豈無賢者？無權(quán)無責，閉戶不與聞而已。宗法既行，則賢者有權(quán)有責，君子道長，小人道消。即有一二不肖者，何難以家法治之哉？
一，宗法行而保甲、社倉、團練一切之事可行。宗法以人人有所隸為主，是億萬戶固已若網(wǎng)在綱，條分縷析，于是以保甲為經(jīng)，宗法為緯，一經(jīng)一緯，參稽互考，常則社倉易于醵資，變則團練易于合力。論者謂三代以上之民聚，三代以下之民散。散者聚之，必先聚之于家，然后可聚之于國。宗法為先者，聚之于家也。保甲為后者，聚之于國也。彼商鞅什伍連坐之法，亦其時同井未盡離，宗法未盡壞之證。如后世之民無常居，五方雜處，比鄰或不相識，顧欲與以連坐，鞅雖酷亦勢不可行。鞅借宗法以行其令，而即廢宗法，小人舉動往往如此。今保甲諸法之不行者，以無宗法為之先也。《尚書》“黎民于變時雍”，始于親九族?！对姟芬躁P(guān)雎、麟趾為王化之始，《孟子》“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大學》“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天子自齊其一家，為治平之始。億萬姓各齊其億萬家，為治平之終而已矣。
重儒官議
先儒言師道立則善人多，師儒之盛衰，人才升降之原本也。今郡縣莫不有學，學莫不有師。諸生以百數(shù)，僅識面者廩生耳，增附皆陌路。歲時斂學租，候伺學使者按部，爭新生之贄。諸生獲譴，為州縣典守如獄掾。此外無事，絕無所謂教育人才之意。於乎，師道之不講久矣。無他，位既卑權(quán)亦微，流品近益雜。漢成帝詔所謂為下所輕，非所以尊道德者也。
今天下惟書院稍稍有教育人才之意，而省城為最。余所見湖南之岳麓、城南兩書院，山長體尊望重，大吏以賓禮禮賓之，諸生百許人，列屋而居，書聲徹戶外，皋比之坐，問難無虛日，可謂盛矣。獨惜其所習不過舉業(yè)，不及經(jīng)史；所治不過文藝，不及道德。而楚南多才，往往發(fā)跡其中，矧能由是而進于經(jīng)史、道德也哉。考《宋史》：晏殊知應天府，延范仲淹以教生徒。蓋書院也。厥后因其制為學校，然則學校之初固如是，后乃陵夷衰微以汔于今也。朱子曰：“須是罷堂除及注授，教官請本州鄉(xiāng)先生為之?！标懯鲜纼x曰：“教官不當有品級，亦不得謂之官。蓋教官者，師也，師在天下則尊于天下，在一國則尊于一國，在一鄉(xiāng)則尊于一鄉(xiāng)，無常職亦無常品，惟德是視?！鳖櫴涎孜湓唬骸皫煹乐觯加诟安亢蜻x?！庇衷唬骸敖坦俦仄钙溧l(xiāng)之賢者以為師，而無隸于仕籍?！蔽糍t論說如彼，今時情事如此。愚以為惟合書院、學校為一，而后師道可尊，人材可振也。
移書院于明倫堂側(cè)，建精廬可容一二百人，郡縣主之。省會則督撫、學政主之。春秋祀事及學政，試事歸州縣。出納瑣屑，領(lǐng)以城紳，合通學之人而教之。舉貢愿至者與焉，同其甲乙。童生則簡其尤者與焉，異其甲乙。擇師之法，勿由官定，令諸生各推本郡及鄰郡鄉(xiāng)先生，有經(jīng)師、人師之望者一人，官核其所推最多者聘之。不論官大小，皆與大吏抗禮，示尊師也。厚諸生廩餼，居院者為內(nèi)課，使足以代訓蒙。不能居院者為外課，半之。月官課一，親詣以重其典，有事則改日。師大課一，小課一，家遠又不能居院者，為附課。季一課，不給餼。非游學連三季不至者，山長告于學政而黜之。有敗行亦然。小過降童舍，期而復之。篤疾給冠帶，愈而復之。其黜陟略用宋、元、明三舍積分法而變通之。法以大課名次并計，以得數(shù)少多為先后，造積分冊，隨課升降，歲終簡其積分居最而品行亦優(yōu)者數(shù)人，送學政參定之，以次貢入太學。經(jīng)歲科十試，凡十五年而出書院，愿留者仍聽。行之數(shù)年，文風不日上，士習不丕變者，未之聞也。
或曰：文風固進矣，士習何與焉？曰：亦在擇師得人而已。師得其人，見正事，聞?wù)?，行正道，習與正人居之，不能無正。芳臭氣澤之所及，有潛移默化于不自知者，夫聞風猶將興起，況同堂乎？且夫觀人之法，不惟暫惟常，不惟顯惟微，不惟矜惟忽，而能見于常、于微、于忽，獨有朝夕與居之人，責之以保舉，其有濫焉、幸焉者鮮矣。豈與夫一人之薦牘、一日之文字，所可同年語哉？于是太學中人皆天下之選，非一百八金之流可比。司成諸職必極天下之選，始足副人望，亦宜由諸生公推翰林官請簡，列屋以容千人為率，廩之如郡縣，居監(jiān)讀書，三年與之官。所謂天下文章，莫大于是，彬彬乎盛矣哉！
跋
余與景亭先生雖同里闬，未得一見。逮先生歸自京華，予居海上，管君小異，時為予稱道。先生不置，屢以予平日所論議郵寄吳門，如致周弢甫徵君諸書，俱蒙先生許可，謂可當洋務(wù)嚆矢。余亦時以歐洲近事轉(zhuǎn)告先生。赭寇南竄，江浙淪陷，先生避居沖山，旋來滬瀆，宜可昕夕過從，獲聞緒論，人事羈纖，未遑摳衣進謁，修弟子儀。蓋嚴主政馭濤師先生之高足也，余幼曾執(zhí)經(jīng)問字，宜以小門生禮見，然不敢無事輕造也。同治初元，余作粵游，一去不返者廿年。一代大儒，千秋碩學，遂至失之交臂。惜哉，然讀其書，思其人，無異晤對于一堂之上。先生上下數(shù)千年，深明世故，洞燭物情，補偏救弊，能痛抉其癥結(jié)所在。不泥于先法，不膠于成見，準古酌今，舍短取長。知西學之可行，不惜仿效，知中法之已敝，不憚變更。事事皆折衷至當，絕無虛憍之氣。行其間，坐而言者可起而行。嗚呼，此今時有用之書也，賈長沙、陳同甫遜此剴切矣。今日知先生者尚有人，而行先生之言者恐無其人矣。此余之臆譚，所以覆瓿而不出也。鄉(xiāng)后學王韜謹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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