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處士王東崖先生襞(附樵夫朱恕 陶匠韓樂吾 田夫夏叟)

明儒學案 作者:(清)黃宗羲


  王襞字宗順,號東崖,心齋仲子也。九歲隨父至會稽,每遇講會,先生以童子歌詩,聲中金石。陽明問之,知為心齋子,曰:“吾固疑其非越中兒也。”令其師事龍溪、緒山,先后留越中幾二十年。心齋開講淮南,先生又相之。心齋沒,遂繼父講席,往來各郡,主其教事。歸則扁舟於村落之間,歌聲振乎林木,恍然有舞雩氣象。萬歷十五年十月十一日卒,年七十七。

  先生之學,以“不犯手為妙。鳥啼花落,山峙川流,饑食渴飲,夏葛冬裘,至道無余蘊矣。充拓得開,則天地變化,草木蕃;充拓不去,則天地閉,賢人隱。今人才提學字,便起幾層意思,將議論講說之間,規(guī)矩戒嚴之際,工焉而心日勞,勤焉而動日拙,忍欲希名而夸好善,持念藏機而謂改過,心神震動,血氣靡寧。不知原無一物,原自見成。但不礙其流行之體,真樂自見,學者所以全其樂也,不樂則非學矣。”此雖本於心齋樂學之歌,而龍溪之授受,亦不可誣也。白沙云:“色色信他本來,何用爾腳勞手攘?舞雩三三兩兩,正在勿妄勿助之間。曾點些兒活計,被孟子打併出來,便都是鳶飛魚躍。若無孟子工夫,驟而語之以曾點見趨,一似說夢。蓋自夫子川上一嘆,已將天理流行之體,一日迸出。曾點見之而為暮春,康節(jié)見之而為元會運世。故言學不至於樂,不可謂之樂?!敝撩鞫鵀榘咨持偎颍凝S父子之提唱,是皆有味乎其言之。然而此處最難理會,稍差便入狂蕩一路。所以朱子言曾點不可學,明道說康節(jié)豪傑之士,根本不貼地,白沙亦有說夢之戒。細詳先生之學,未免猶在光景作活計也。

  朱恕字光信,泰州草偃場人。樵薪養(yǎng)母。一日過心齋講堂,歌曰:“離山十里,薪在家里,離山一里,薪在山里?!毙凝S聞之,謂門弟子曰:“小子聽之,道病不求耳,求則不難,不求無易?!遍月犘凝S語,浸浸有味。於是每樵必造階下聽之。饑則向都養(yǎng)乞漿,解裹飯以食。聽畢則浩歌負薪而去。門弟子睹其然,轉相驚異。有宗姓者,招而謂之曰:“吾以數十金貸汝,別尋活計,庶免作苦,且可日夕與吾輩游也?!遍缘媒?,俯而思,繼而大恚曰:“子非愛我。我自憧憧然,經營念起,斷送一生矣?!彼鞌S還之。胡廬山為學使,召之不往。以事役之,短衣徒跣入見,廬山與之成禮而退。

  韓貞字以中,號樂吾,興化人。以陶瓦為業(yè)。慕朱樵而從之學,后乃卒業(yè)東崖。粗識文字。有茅屋三間,以之償債,遂處窯中,自詠曰:“三間茅屋歸新主,一片煙霞是故人?!蹦暧馊o未娶,東崖弟子醵金為之完姻。久之,覺有所得,遂以化俗為任,隨機指點農工商賈,從之游者千余。秋成農隙,則聚徒談學,一村既畢,又之一村,前歌后答,絃誦之聲洋洋然也??h令聞而嘉之,遺米二石,金一鍰。樂吾受米返金。令問政,對曰:“儂窶人,無能補於左右。第凡與儂居者,幸無訟牒煩公府,此儂之所以報明府也?!惫⑻炫_行部泰州,大會心齋祠,偶及故相,喜怒失常。樂吾拊床叫曰:“安能如儂識此些字意耶?”天臺笑曰:“窮居而意氣有加,亦損也。”東崖曰:“韓生識之,大行窮居,一視焉可也?!睒肺崦坑鰰v,有談世事者,輒大噪曰:“光陰有幾,乃作此閑談耶!”或尋章摘句,則大恚曰:“舍卻當下不理會,搬弄陳言,此豈學究講肆耶?”在坐為之警省。

  夏廷美,繁昌田夫也。一日聽張甑山講學,謂:“為學,學為人也。為人須求為真人,毋為假人?!臂艖撊辉唬骸拔崞饺諡槿耍梦阄凑嬉??”乃之楚,訪天臺。天臺謂:“汝鄉(xiāng)焦弱侯可師也?!睔w從弱侯游,得自然旨趣。弱侯曰:“要自然便不自然,可將汝自然拋去?!臂怕劧惺 [殴饰磭L讀書,弱侯命之讀《四書》,樂誦久之,喟然曰:“吾閱《集註》,不能了了。以本文反身體貼,如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竊謂仁者人也,人原是天,人不知天,便不是人。如何能事親稱孝子?《論語》所謂異端者,謂其端異也。吾人須研究自己為學初念,其發(fā)端果是為何,乃為正學。今人讀孔、孟書,祇為榮肥計,便是異端,如何又闢異端?”又曰:“吾人須是自心作得主宰,凡事只依本心而行,便是大丈夫。若為世味牽引,依違從物,皆妾婦道也。”又曰:“天理人欲,誰氏作此分別?儂反身細求,只在迷悟間。悟則人欲即天理,迷則天理亦人欲也。”李士龍為講經社,供奉一僧。叟至會,拂衣而出,謂士龍子曰:“汝父以學術殺人,奈何不諍?”又謂人曰:“都會講學,乃擁一死和尚講佛經乎?作此勾當,成何世界?”會中有言“良知非究竟宗旨,更有向上一著,無聲無臭是也?!臂袍侨黄鹆?,抗聲曰:“良知曾有聲有臭耶?”

  東崖語錄

  學者自學而已,吾性分之外,無容學者也。萬物皆備於我,而仁義禮智之性,果有外乎?率性而自知自能,天下之能事畢矣。

  性之靈明曰良知,良知自能應感,自能約心思而酬酢萬變。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一毫不勞勉強扭捏,而用智者自多事也。

  才提起一個學字,卻似便要起幾層意思,不知原無一物,原自現成,順明覺自然之應而已。自朝至暮,動作施為,何者非道?更要如何,便是與蛇畫足。

  意思悠遠,襟懷灑落,興趣深長,非有得於養(yǎng)心之學,未或能然。道本無言,因言而生解,執(zhí)解以為道,轉轉分明,翻成迷念。

  良知之靈,本然之體也。純粹至精,雜纖毫意見不得。若立意要在天地間出頭,做件好事,亦是為此心之障。王介甫豈不是要做好事,只立意堅持,愈執(zhí)愈壞了。

  鳥啼花落,山峙川流,饑食渴飲,夏葛冬裘,至道無余蘊矣。充拓得開,則天地變化,草木蕃;充拓不去,則天地閉,賢人隱。

  人之性,天命是已。視聽言動,初無一毫計度,而自無不知不能者,是曰天聰明。於茲不能自得,自昧其日用流行之真,是謂不智而不巧,則其學不過出於念慮億度,展轉相尋之私而已矣,豈天命之謂乎!

  將議論講說之間,規(guī)矩戒嚴之際,工焉而心日勞,勤焉而動日拙,忍欲希名而夸好善,持念藏穢而謂改過,據此為學,百慮交錮,血氣靡寧。

  孟子曰:“我固有之也,非由外鑠我也?!苯窠砸澡p我者目學,固有者為不足,何其背哉!

  天地以大其量,山岳以聳其志,冰霜以嚴其操,春陽以和其氣。

  大凡學者用處皆是,而見處又有未融,及至見處似是,而用處又若不及,何也?皆坐見之為病也。定與勘破,竊以舜之事親、孔之曲當,一皆出於自心之妙用耳。與饑來吃飯,倦來眠,同一妙用也。人無二心,故無二妙用,其不及舜、孔之妙用者,特心不空而存見以障之耳。不務徹其心之障,而徒以圣人圓神之效,畢竭精神,恐其不似也。是有影響之似之說。

  問“學何以乎?”曰:“樂?!痹賳栔?,則曰:“樂者,心之本體也。有不樂焉,非心之初也。吾求以復其初而已矣?!薄叭粍t必如何而后樂乎?”曰:“本體未嘗不樂。今曰必如何而后能是,欲有加於本體之外也?!薄皠t然遂無事於學乎?”曰:“何為其然也?莫非學也,而皆所以求此樂也。樂者,樂此學;學者,學此樂。吾先子蓋常言之也?!薄叭缡莿t樂亦有辨乎?”曰:“有有所倚而后樂者,樂以人者也。一失其所倚,則慊然若不足也。無所倚而自樂者,樂以天者也。舒慘欣戚,榮悴得喪,無適而不可也?!薄凹葻o所倚,則樂者果何物乎?道乎?心乎?”曰:“無物故樂,有物則否矣。且樂即道,樂即心也。而曰所樂者道,所樂者心,是牀上之牀也?!薄皩W止於是而已乎?”曰:“昔孔子之稱顏回,但曰‘不改其樂’,而其自名也,亦曰‘樂在其中’。其所以喟然而與點者,亦以此也。二程夫子之聞學於茂叔也於此。蓋終身焉,而豈復有所加也。”曰:“孔、顏之樂,未易識也,吾欲始之以憂,而終之以樂,可乎?”曰:“孔、顏之樂,愚夫愚婦之所同然也,何以曰未易識也?且樂者,心之體也,憂者,心之障也,欲識其樂,而先之以憂,是欲全其體而故障之也?!薄叭粍t何以曰‘憂道’?何以曰‘君子有終身之憂’乎?”曰:“所謂憂者,非如是之膠膠役役然,以外物為戚戚者也。所憂者道也,其憂道者,憂其不得乎學也。舜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往不樂。而吾獨否也。是故君子終身憂之也,是其憂也,乃所以為樂其樂也,則自無庸於憂耳?!?br />
  人人本有,不假外求,故曰“易簡”。非言語之能述,非思慮之能及,故曰“默識”。本自見成,何須擔荷?本無遠不至,何須充拓?會此,言下便了了。

  斯道流布,何物非真?眼前即是,何必等待?略著些意,便是障礙。諸公今日之學,不在世界一切上,不在書冊道理上,不在言語思量上,直從這里轉機。向自己沒緣沒故,如何能施為作用?穿衣吃飯,接人待物,分青理白,項項不昧的,參來參去,自有個入處。此非異學語,蓋是爾本有具足的良知也。

  先生在憑虛閣會講,論一貫,人各出所見,先生不應。隨因某語觸發(fā),鬨堂一笑,先生曰:“此卻是一貫?!?/div>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