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非坐守之地也。以四川而爭衡天下，上之足以王，次之足以霸，恃其險而坐守之，則必至于亡。昔者漢高嘗用之矣。漢高王巴蜀，都南鄭，出陳倉，定三秦，戰(zhàn)于滎陽、成皋之間，而天下遂歸于漢。諸葛武侯亦用之矣。武侯之言曰，王業(yè)不偏安也。又曰，雖不討賊，王業(yè)亦亡，唯坐而待亡，孰與伐之？是以六出祁山，而不遑安也。往者紛紜之際，桀黠者窺巴蜀之險，則從而竊據(jù)之。當(dāng)其始也，氣盛力強，智勇交奮，勃然有并吞四方之勢，故足以創(chuàng)起一隅。其后處堂自足，意計衰歇，妄思閉境息民，乃叩關(guān)而至者已在戶外矣。公孫述之有蜀也，完富實倍于群雄。其下荊邯說之曰，宜發(fā)國內(nèi)精兵，令田戎據(jù)江陵，臨江南之會，倚巫山之固，筑壘堅守，傳檄吳楚，長沙以南，望風(fēng)而靡，令延岑上漢中，定三輔，天水、隴西拱手自服。假令述能出此，則漢高之業(yè)，可復(fù)見矣，而述不為。嗚呼！如邯者，可謂明于用蜀者也，子陽井底蛙耳，安知天下大計？荊邯之言不用，而岑彭、吳漢之師，直指成都矣，此非坐守之前鑒哉。是故從來有取天下之略者，莫不切切于用蜀。秦欲兼諸侯，則先并蜀，并蜀而秦益強，富厚輕諸侯。晉欲滅吳，則先舉蜀，舉蜀而王?樓船自益州下矣?；笢亍⒃Ｓ袉栔性?，則先從事于蜀。苻堅有圖晉之心，則亦兼梁益矣。宇文泰先取蜀，遂滅梁。隋人席巴蜀之資，為平陳之本。楊素以黃龍平乘出于永安，而沿江鎮(zhèn)戍望風(fēng)奔潰。唐平蕭銑，軍下信州。后唐莊宗滅梁之后，則先吞蜀，未可謂非削平南服之雄心也。宋先滅蜀，然后并江南，收交廣。南渡以后，趙鼎謂欲圖關(guān)中，當(dāng)自蜀始。張浚慮金人據(jù)陜窺蜀，而東南不可保也，于是守蜀之謀甚備，終宋之世，恒視蜀之安危為盛衰。劉整之叛降于蒙古也，獻計曰，欲取江南宜先取蜀，取蜀而江南可平。蓋蜀者，秦隴之肘腋也，吳楚之喉吭也，是誠攻取之先資也。自張華以蜀為窮險極峻坐守之國，祖其說者，謂巴蜀自守則有余，用以攻人則必至于敗。嗚呼，是豈知蜀者哉？譙周以姜維數(shù)戰(zhàn)而咎之者，是未足以服姜維也。孔明有漢高之略，而無漢高之時。姜維有孔明之志，而無孔明之才。姜維用蜀而不能善用之者也，謂其不知戰(zhàn)可也，謂其不當(dāng)戰(zhàn)則非也。維以殘弊之蜀，屢與魏人交逐于秦川，而魏人無如何也。及外有洮陽之?dāng)?，?nèi)畏黃皓之讒，解甲釋兵，屯田沓中，而敵師已壓其境，此亦足以明坐守之非策矣。且夫李勢恣睢于少城則亡，譙縱??于內(nèi)水則亡，王宴衎于國中則亡，孟昶逸游于境內(nèi)則又亡，豈皆以數(shù)戰(zhàn)之故哉？然則蜀之為蜀可知矣。席勢乘便，奮發(fā)有為，此王者之資也。四方多故，礪兵秣馬，?角于群雄間，此霸者之規(guī)也。否則，茍延歲月而已。未有強鄰壓境、大敵在前，而保其險塞，可幸無虞者也。是故出棧道以攻之而亡蜀者，有之矣，出江道以攻之而亡蜀者，有之矣，出一道以攻之而亡蜀者，有之矣，出兩道以攻之而亡蜀者，有之矣。司馬錯之于蜀侯，鐘會、鄧艾之于后主，尉遲迥之于蕭紀(jì)，郭崇韜之于王衍，王全斌之于孟昶，此以棧道亡蜀者也。岑彭、吳漢之于公孫述，桓溫之于李勢，朱齡石之于譙縱，湯和之于明升，此以江道亡蜀者也?；笢刈渲谷f人，而疾戰(zhàn)于青衣之間，齡石軍分三水，而捷出于彭模之上，苻堅使楊安偕諸將叩劍閣而下涪城，尉遲迥統(tǒng)偏師越二劍而逾涪水，郭從韜督諸軍渡桔柏，而入鹿頭，此以一道亡蜀者也。來歙以銳師臨隴道，而岑彭以水軍指江關(guān)，鐘會以重兵攻劍閣，而鄧艾以奇兵下陰平，王全斌以步騎趨劍閣，而劉光進以舟師上夔峽，湯和將水軍擊瞿塘，而傅友德以間道越白水，此以分道亡蜀者也。且不惟縋兵陰平，為千古之創(chuàng)事也，王弘贄出白衛(wèi)嶺，而倒攻劍閣矣，康延澤從青韁店，則夾擊劍門矣，是劍門不為固矣。湯和伐木而出白鹽山，永忠舁舟而上黑葉渡，則瞿塘亦不能守矣。然則有不攻則已，攻則蜀未有不亡者也。其或有不亡者，劉敬宣之阻黃虎，以白帝之緘未發(fā)也；王足之釋涪城，以邢巒之言不用也；王弘贄之棄劍州，以石敬瑭之師不繼也。然而破軍殺將、舉國震恐，幸而不亡，以攻者不力耳。夫攻者不力而守者得全，豈必蜀之險而后能之哉！夫蜀之所以易亡者，何也？譬之御盜者，御盜于垣墻之內(nèi)，垣墻一壞，而舉家之人心膽墮地，何能復(fù)與敵戰(zhàn)哉。然則守劍閣者，不以劍閣，守瞿塘者，不以瞿唐，可知也。夫劍閣、瞿唐三尺童子皆知其為險也。知其為險，則攻者必有之死而生之志，守者必有以逸待勞之情，用心一分，而成敗判焉。此魏武侯中流而喜、吳起所為瞿然者也。然則欲蜀之不亡，必以戰(zhàn)乎？曰，余非謂恃戰(zhàn)以存蜀也。棄守以為戰(zhàn)者，不可謂善戰(zhàn)者也。故曰：以戰(zhàn)為守，守必固，以守為戰(zhàn)，戰(zhàn)必強。戰(zhàn)守不相離也，如形影然。姜維不知守，所以不知戰(zhàn)也。使維識閫外得專之義，分遣一軍先絕陰平，以防未然，遵武侯之成法，固守諸圍，拒敵于險，而親率一軍出駱谷，與敵相持于橫門、沈嶺之交，雖百會、艾亦何能為哉！后之事戰(zhàn)而不事守者，蕭紀(jì)是也。紀(jì)悉甲以爭江陵，而空國以待魏師之入，地亡于西，身死于東，是戰(zhàn)而失其所以戰(zhàn)者也。夫戰(zhàn)而失其所以戰(zhàn)者，亦未或不亡也?；蛟?，蜀不可守，三代之時，蜀何以傳國至數(shù)百年乎？曰，是時勢之異也。三代之時，世敦人樸，為帝王者，未有窮兵邀利之心也。茍其不侵不畔，斯置之矣。自秦滅蜀而富強益著，后之兼天下者，其能一日忘蜀哉？光武之并蜀也，獨在削平僭偽之后，蓋慮其地險力強，盡拔其黨，使之孤立，而后圖之。以天下之大，僅存一蜀，蜀其不能逃于釜中矣。明初平蜀，亦在掃清中原之后，蓋知其以一女子奉一弱主，僅保險阻之不暇，不能為我上流患也，故遲之也。此又時勢之變，事同而情異者也。有運籌天下之志者，不能取鏡于漢高之偉略、武侯之成算，而曰蜀不足以攻人也，是豈智出古人上哉？吾見其不知量也。夫恃其險而坐守之，以至于亡，又豈惟蜀為然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