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黎是韋走到鄭紹畋家,只見鄭紹畋正陪著一個穿中國衣服的健壯男子在房里談話。黎是韋看那男子三十來歲年紀,中等身材,兩顴高聳,準頭端正,濃眉大口,兩目炯炯有光芒射人。鄭紹畋見黎是韋進來,即指著男子紹介道:“這便是我常和你談起的,我至好的朋友,黃君文漢是也。”黎是韋聽了,連忙行禮,說久仰久仰。黃文漢起身答禮,請教了姓名。黎是韋問道:“何時從上海來的?”黃文漢道:“剛到?jīng)]十分鐘,行了還在中央停車場呢?!编嵢珙钡溃骸包S君真要算是天下第一個有情人了,十五日接了我的信,今日這時候就趕到東京,不到四天。你看若不是為情人,就逃命也沒這般快呢?!崩枋琼f點頭道:“不怪黃君這么急的趕來,像黃君的這位圓子太太,實是不可辜負。他在那笠原料理店里,不待說也是望眼欲穿了。
黃君已見過面了沒有?“黃文漢搖頭道:”我才到,還不知她在什么地方呢。黎君見過她嗎?“黎是韋笑道:”豈但見過,還擾了她的情,請我吃料理哩。“黃文漢對鄭紹畋道:”你還有什么事沒有呢?若沒事,我們就去看看罷!“鄭紹畋道:”我就有天大的事,也只得放下來,且陪你去了再說?!包S文漢笑著起身。黎是韋笑道:”我同去看看,沒有妨礙什么?“黃文漢笑道:”妨礙什么?就請同行罷。“鄭紹畋笑向黎是韋道:”你的芳子,只怕也是望穿秋水了呢。“黃文漢道:”芳子是誰?“黎是韋道:”等歇到了那里,自然知道?!叭怂煲煌鰜恚娷囇杆?,頃刻就到了。
鄭紹畋在前引道,進了笠原料理店。芳子正在門口,一眼看見黎是韋,笑嘻嘻的迎著,接手杖,取帽子,往樓上讓。三人上了樓,鄭紹畋向芳子道:“你快去請圓子姐姐來,有個最要緊的人來看她,快去,快去!請她快來,快來!”芳子望了黃文漢幾眼,覺得中國裝束好看,悄悄的問黎是韋道:“這個穿花衣服的是什么人?”黎是韋道:“你快去把圓子姐姐請來,自然明白?!狈甲幽贸鋈齻€蒲團來,分給三人坐了,望著鄭紹畋笑道:“點什么菜呢,要菜單么?”鄭紹畋急得在自己腿上拍了一巴掌道:“你還沒聽得嗎?且去把圓子姐姐請來,我再點菜?!狈甲臃鴥芍谎劬Φ溃骸皥A子姐姐么?”鄭紹畋道:“誰說不是圓子奶姐呢,你真是一個馬鹿!”芳子笑道:“我倒不是馬鹿。圓子姐姐病了幾天,不能起閑,你不知道嗎?
教她怎生上得樓。“
黃文漢吃了一驚,忍不住問道:“是什么病,沒有醫(yī)院診么?此刻住在哪里?”芳子見黃文漢穿著中國衣服,說話又和日本人一樣,不像鄭紹畋說得牽強,發(fā)音也不大對,倒驚得望著黃文漢出神,不知道是個什么人。黃文漢又問了一遍,芳子才答道:“我不知道是什么病?!彪S用手指著黎、鄭二人道:“自他們兩位那日從這里走后,圓子姐姐也請假出去了好一會,到下午回來,就說身體不舒服,向番頭請了假,睡著調(diào)養(yǎng)。
大約是身上有些痛苦,我見她時時躲在被臥里哭泣,番頭問她什么病,她也不說,只說過一會就要好的。要她進醫(yī)院去診治,她也不肯去,每天只喝點兒牛乳,到今日已過一星期了?!包S文漢拔地立起身來道:”她睡在樓下么?請你引我們?nèi)タ纯矗易灾刂氐闹x你。“芳子道:”那怕使不得么,她不病的時候,她房里尚不愿意男子進去。此時病了,我是不敢引你去。“黃文漢從身邊掏出一張名片來,交給芳子道:”你引我到她房門口,我在門外等著,你拿這名片進去問她,她如不教我進去,我就不進去,是這么行么?“芳子才接了名片,點點頭道:”你隨我來,不要高聲?!包S文漢回頭向黎、鄭二人道:”兩位坐坐,我去一會就來?!袄琛⑧嶟R聲說道:”你對我們客氣怎么?!?br />
黃文漢隨著芳子下樓,走到樓梯口,芳子望著一個女子喊吉子道:“你的鄭先生在樓上,你還不快上去陪他?!敝灰娔羌影炎彀鸵还?,口里嘟嘟噥噥的說道:“沒得倒霉了,又要我去陪他?!秉S文漢也無心聽她,跟定芳子走到里面一間很黑暗的房子門首,芳子輕輕的向黃文漢說道:“請在這里等著?!秉S文漢點頭答應。芳子推門進去,隨手把門關(guān)了。黃文漢忍耐不得,芳子才把門帶關(guān),隨即伸手推開了,跨進一只腳,伸進頭一看。芳子正彎著腰,遞名片給圓子看,口里還不曾說出,聽得門響,即回過頭來用手指著黃文漢對圓子道:“就是他呢。”圓子一眼看見黃文漢,不由得哎呀一聲,即咽住了,說不出第二個字來。黃文漢搶行兩步,到得圓子跟前,也只說得一句“可不把我想死了呢”,就哽了嗓子,眼淚和種豆子一般的紛紛落了下來。芳子在旁見著,料道是情人見面,即抽身退了出來,上樓陪黎是韋去了。
黃文漢見芳子已走,即屈一個腿,跪在圓子的床緣上,伸手握了圓子的手道:“可憐,怎的便憔悴到這一步,我真是冤苦你了。”圓子一手扯著被角,拭干了眼淚,望著黃文漢的臉半晌笑道:“你的容顏倒比先光彩了,從上海來的嗎?”黃文漢點了點頭,見枕頭旁邊一卷字紙,低頭湊近一看,就是留在持田家的那份日記。圓子脫出手來,拿了那卷日記,幾下撕得粉碎道:“你要歸國就歸國罷了,偏要留下這害人的東西做什么?你要不來,我做鬼都要帶了你去?!秉S文漢也拭干眼淚笑道:“我若見不著你,做鬼也不由得你一個人活著?!眻A子道:“你坐開一點,我想起來坐坐。在這里面,磨過幾日了?!秉S文漢移到旁邊坐著問道:“自己能起來,不吃力么?”圓子指著壁上掛的衣服,“你伸手取下來,給我披上。”黃文漢見仍是去年同住時,常穿著下廚房弄菜的那件薄棉衣,即探著身子取下來,圓子已翻身坐起,便替她披上。圓子道:“你把行李下在旅館里嗎?”黃文漢笑道:“把行李下在旅館里才來見你,也不是我了,你也不必見他了。行李還在中央停車場呢!
只怕要午后三四點鐘才能去取。“圓子停了一會問道:”你這回來打算怎么呢?“黃文漢道:”看你說要怎么便怎么。“圓子笑道:”我在這里是當酌婦,你知道么?“黃文漢笑道:”不當酌婦,怎顯得出你來?!皥A子笑道:”五十嵐的李鐵民,常到這里來,你不知道么?“黃文漢道:”一百個李鐵民也沒要緊,你能走得動么?我還有兩個朋友在樓上,走得動,就同上樓去說話。“圓子道:”朋友是哪個?“黃文漢道:”就是我托他來看你的那人。“圓子笑道:”又不早說,你先上去罷!
我就來?!包S文漢道:”遲一點沒要緊,我扶你上樓梯罷!“
圓子即立起身來,結(jié)束了衣帶,對鏡略理了理頭發(fā)。望著鏡子里笑道:“我只道這一生已用不著這東西了,萬想不到今日就要用它。”黃文漢道:“你本來就不肥胖,近來更消瘦得可憐了。”圓子睄了黃文漢一眼道:“你知道可憐嗎?知道我怎么削瘦到這樣子的哩?”黃文漢笑道:“還有什么話說,我因此特來請罪。”圓子道:“走罷,不要害得你朋友久等。”黃文漢遂跟著圓子出來,要伸手去攙圓子上樓梯,圓子道:“你只管走,不要你攙?!?br />
二人同進房,黎、鄭二人起身和圓子見禮,芳子、吉子見圓子忽然好人一般的上樓,都很驚訝。兩個悄悄的議論,圓子看了,知道是議論自己,在芳從肩上推了一下道:“妹妹去向廚房里說,看今日有鮮鯛魚沒有,弄兩尾很大的來,再弄幾樣下酒的菜,要一升正宗酒?!狈甲拥溃骸耙簧茊幔坷柘壬?、鄭先生都是不會喝酒的?!奔勇犝f黎先生不會喝酒,想起那夜灌水的事來,不覺卟哧笑了聲說道:“黎先生只會喝水呢?!闭f得芳子、圓子都笑了,圓子指著黃文漢道:“只這一個黃先生,一升酒還不夠哩?!狈甲佑滞S文漢出神道:“聽說胖子才會喝酒,這位黃先生不胖,怎么也會喝酒呢?”黃文漢笑道:“你日本要胖子才會喝酒,我中國就要我這種瘦子,才會喝呢,你不信,等歇我就喝給你看。”
芳子似信不似的,笑著去了。一會兒,帶著一個粗使下女,捧著一盤下酒菜,芳子自己提著一大瓶酒進來。吉子、圓子幫著布置杯碟,圓子先替黎、鄭二人斟了酒,才斟給黃文漢。黃文漢接著喝了一口道:“大半年沒嘗這正宗酒的滋味了,畢竟是好味道?!眻A子道:“怎么只大半年哩,不是整一年了嗎?”黃文漢搖頭道:“我在濰縣,專和日本人辦交涉,沒一天不喝酒,并喝的都是頂好的櫻正宗。到上海之后,一來沒有喝這酒的機會,二來心緒不佳,也懶得巴巴的跑到虹口日本料理店去喝,因此大半年沒嘗這滋味?!秉S文漢接連喝了六七杯,望著芳子笑道:“你看我比你日本的胖子喝得如何呢?”芳子笑道:“是這么一口一杯的,我還不曾見人喝過哩?!眻A子推著吉子道:“妹妹去把三弦拿來。”吉子笑道:“要唱歌嗎?”
圓子笑道:“你去拿來,這黃先生是唱浪花節(jié)的師傅?!奔勇犃?,喜孜孜的跑到外面,抱了一把三弦進來,遞給圓子道:“姐姐會彈浪花節(jié)么?”圓子搖頭笑道:“我會彈浪花節(jié)就好了,還跑到這里來當酌婦么?”說時,將三弦遞給黃文漢道:“你回去一年,沒把這些技藝忘掉么?”黃文漢接了三弦笑道:“怎么會忘記,在濰縣的時候,還大出風頭呢。山東的日本人最多,幾個有些身份的,沒一個不佩服我。我因此和他們辦外交十分得手。我未到以前,有幾件交涉,換了數(shù)個交涉員,都沒辦好。我去不到兩月,什么疑難的事都迎刃而解。這浪花節(jié)的功效,也有一點?!?br />
鄭紹畋在旁問道:“怎么辦外交與浪花節(jié)有關(guān)系呢?”黃文漢笑道:“這話若在我沒去山東以前,有人對我這么說,我也要像你這么問他哩。于今我才知道,和日本人辦外交,不但浪花節(jié)有關(guān)系,連我在日本學過一點兒柔主,都很得他的益處。
有個姓赤島的大佐,在山東的威權(quán)很大,他的性格就和我一樣。
我因一樁交涉,初次和他會談,他對我很傲慢。后來見我日本話說得好,對我便漸漸客氣一些。次日我請他吃酒,因我是用私人名義,彼此都不似正式宴會的拘泥形跡,酒至半酣,叫了幾個日本藝妓來,唱跳歌舞。赤島技癢起來,接過藝妓的三弦,彈唱了一會,藝業(yè)卻不甚高。我隨口恭維了他幾句,他說足下也會么?我說會就不敢說,貴國幾個唱浪花節(jié)有名的,卻時常會過。赤島高興不過,遞三弦給我,教我唱,我便不客氣放開嗓子唱起來,只一開口,赤島就拍掌叫好。我才唱完,赤島親手斟了滿滿的一杯酒給我,贊不絕口的恭維。說不但在中國人中沒有見過,就是日本人,能唱得這么好的,也尋不出十個八個來。自那回以來,赤島對我便分外親熱了。他又紹介一個姓井上的少佐參謀和我結(jié)識。這井上就歡喜柔術(shù)射箭,也和我最說得來,因有這兩人和我要好,什么交涉都好辦了。不過我在山東辦的交涉,都是小部份的,不大要緊的事。赤島自己就可作主,他們外交部辦的外交,或者不能照我這樣容易?!?br />
圓子笑道:“你不要只管說中國話罷,我們聽著不懂,納悶得很。你看我這兩個妹妹,都睜著眼睛望了我,想聽你唱歌,你就唱給他們聽罷!”黃文漢笑著答應,又喝了兩杯酒,吃了些菜,調(diào)好了三弦,連彈邊唱起來。芳子、吉子都驚奇道異,疑心是日本人假裝的中國人。圓子也拿起酒杯,斟了杯酒喝了,笑問芳子道:“妹妹看黃先生像個日本人么?”芳子偏著頭,把黃文漢端詳了一會道:“實在是個日本人?!庇值暨^頭來望了望鄭、黎二人道:“這兩個中國人,看多文弱,黃先生這么強壯,一定是日本人了?!秉S文漢唱完了,放下三弦,端起酒向圓子笑道:“你為我苦了這一年,敬你一杯酒。”圓子接過來,笑嘻嘻的飲了,復斟了一杯還敬黃文漢。你一杯,我一盞,不一會工夫,已將一升酒飲完了。黃文漢叫添酒,圓子止住道:“明日再飲罷,我再陪你,身體支持不住了。我?guī)兹諞]吃飯,只略飲些兒牛乳,我陪你吃點飯罷!”芳子即到樓口,叫下女送飯上來。下女捧來兩尾大鯛魚,一桶白飯,連芳子、吉子六個人,同一個桌兒共食。黃文漢見圓子吃了兩碗飯,異常高興。
吃完了,下女撤去殘筵,芳子、吉子也都下樓去了。黃文漢才和圓子開談道:“從前的事,我早已懺悔,此刻都不用談了。一言以蔽之曰:我對不起你。我這回接了老鄭的信,知道了你的下落,兼程趕到這里來,總望你可憐我,許我繼續(xù)去年的生活?!眻A子道:“你這回來,打算怎么樣呢?還是在日本住嗎?”黃文漢道:“我云南有朋友,早就招我去,我只因沒得著你的下落,恐怕一去云南,離日本更遠了,更沒有和你團圓的希望,便頓在上海,沒應我朋友的招。此時既見著你了,只看你有在日本勾留的必要沒有,若不必勾留,我是任憑何時,都可同動身去云南。”圓子道:“云南有夠我兩人生活的事干么?”黃文漢道:“要圖大發(fā)展就難說。生活一層,你可放心。
我這番在國內(nèi)住了一年,很有把握,生活不成問題。“圓子道:”你既說生活有把握,我就沒旁的問題了。我也無在日本勾留的必要,我在這里,本沒定長時間的約,做一個月,算一個月,隨時可走的,我和番頭說一聲就行?!包S文漢道:”這好極了,你有粗重的行李么?“圓子搖頭笑道:”講到我行李真可笑,僅一個小小的衣包,以外什么也沒有?!包S文漢道:”你就去向番頭辭職罷,今晚同去旅館里住宿?!皥A子點頭起身,下樓去了。
不一時,只見她提著一個衣包,同芳子、吉子進來,將衣包揚給黃文漢看道:“我的行李,盡在這里?!秉S文漢同黎、鄭二人起身道:“料理帳給了么?”圓子道:“就把我的工資算給了,我兩個月的工資,吃一頓還不夠呢?!秉S文漢嘆道:“高樓一桌席,貧漢十年糧,真是不錯?!眻A子給衣包黃文漢提了,回身與芳子、吉子握手,忍不住眼圈兒紅了道:“想不到倉卒與兩位妹妹分別,此后還不知道有再和兩位妹妹見面的緣沒有?!狈甲?、吉子都流下淚來。因圓子平日為人極好,七八個酌婦都和圓子說得來,就中芳子、吉子兩個,尤了圓子親密,今猝然分別,自不免凄戀。六人一同下樓,圓子進里面辭別,番頭及所有同事都跑出來,送到大門外,皆有些依依不舍之態(tài)。芳子、吉子更哽咽得出了聲,圓子走了好遠,回頭向二人揮手巾,教二人進去,二人直看得沒有影子了,才轉(zhuǎn)身進門。
黃文漢帶著圓子,在旅館住了一夜。次日略買了幾件衣服給圓子更換,也懶得在東京逗留,第三日即同圓子坐火車到長崎,由長崎買輪回上海去了。后來黃文漢在云南當了兩年差,替唐督軍當駐京代表,圓子生了兩個很好的兒子。凡和黃文漢有交情的朋友,無一個不羨慕圓子是黃文漢的好內(nèi)助。這都是題外之文,不必說了。
再說黎是韋、鄭紹畋那日別了黃文漢,黎是韋把黃、周二人昨夜來說的話,說了一遍道:“我特來找你,同去林簡青家開談判。不料被黃文漢耽擱了這大半日,此時才打過三點鐘,還可以去質(zhì)問他?!编嵔B畋道:“我陪你去可以,只不會說話。”黎是韋道:“話不必你說,自有我問他,不怕他抵賴了去?!编嵔B畋才答應了,二人乘電車到淺草,尋著了林簡青的家。
林簡青正才下課回來,見二人進來,知道必是為開會的事,只得延進客房里就坐。黎是韋開口說道:“我兩人特來質(zhì)問會長一句話,請會長答復。周撰與會長有交情,我們知道,陳蒿與會長的太太同學,我們也知道。會長幫周撰、陳蒿的忙,一是朋友之情不可卻,一是太太之命不敢違,我們更知道能替會長原諒。但是會長論資格,是堂堂正正的湖南同鄉(xiāng)會會長,論平日為人,是我們素所敬服的、磊落光明的好學生。要幫周撰的忙,應該當面鼓,對面鑼的,在會場上,當眾侃侃而談,將我們所持開會的理由,駁得不能成立,才是會長應有的行為,應取的態(tài)度。為什么鬼鬼祟祟的,寫信把周撰、陳蒿叫家里來,沽私恩,市私惠,教他糾集無賴,搗亂會場?這湖南同鄉(xiāng)會,便是會長一個人的嗎?我們所請二十日開會,會長還怕時間倉卒了,周撰來不及拉人,硬要將會期改至禮拜三下午。請問會長,這是一種什么理由?望即明白答復。”林簡青聽了,驚得臉上變了顏色,一時也摸不著如何泄漏的道理。只得勉強道說:“足下這話從哪里說起來的,我簡直摸不著頭腦。”黎是韋冷笑道:“會長不要裝佯罷!會長認錯了人呢,周撰不是個好東西,他把會長替他出的主意,盡情向人宣布了。會長不在睡里夢里么?”林簡青心想:我和周撰、陳蒿商量的話,就只我們四個人知道。若不是他兩人在外面亂說,黎是韋如何知道這般詳細呢?我好意幫他們,他們反是這么害我,真氣死我了。好,好,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這須怨不得我。隨向黎是韋道:“足下說的話,我絕對不是裝佯,確是我腦筋里沒一些兒影子,我和周撰毫無所謂交情。就是敝內(nèi),雖和陳毓姊妹在國內(nèi)同過學,近數(shù)月也沒有往來。便是有交情,他們的行為不正當,我也不至從井救人。足下所聽的話,是不是真出自周撰、陳蒿之口,我姑不深論,總之,即算是他二人說的,與我也沒有關(guān)系。是他二人假借我的話,去哄騙人的,足下萬萬不可信。延期至禮拜三的話,我是曾對許多朋友說過,因此今日還不曾發(fā)傳單,只寫了封信,通知足下,今早付郵的,不知足下接著了沒有?”
黎是韋道:“我出來很早,沒有接著什么信。依會長的話,教他糾人搗亂會場的事,是沒有的?”林簡青道:“沒有。”
黎是韋道:“教他趁開會的時候,將我和鄭如畋向陳蒿求婚的信,送到人場來,由會長發(fā)表的事,有沒有呢?!绷趾喦鄵u頭道:“哪有這事!”黎是韋道:“此時會長說沒有,就算沒有。
我沒憑據(jù),提向會長證實。不過地長得留神一點,這話既泄漏出來了,凡是湖南同鄉(xiāng)都得著了這消息,那日開會的時候,要沒這兩項事實發(fā)生才好,若果實現(xiàn)了,我們卻已早為之備,于會議程序,毫無妨礙,只怕于會長個人有許多不便呢。我們特來警告一聲,任憑尊意裁處?!傲趾喦嘀缓萌虤馔搪暤恼f道:”足下但請放心,如那日會場上發(fā)生了這兩面問題,我不竭力維持秩序,就算我是教唆的。不過他們是這么做不是這做,我就不能保險。因為這兩項舉動都不必我教唆,他們也能做,我只能盡我的責任就是?!袄枋琼f道:”到那時,是非自有公論。
會長莫以為要求開會是我領(lǐng)銜,便是我的主動,暗中主動的人還多得很哩。到開會時請會長看罷!“林簡青道:”這種會,主張開的自然很多,便是我,也是主張開會的一個?!袄枋琼f道:”好,但愿會長言行相顧。我們會場上見罷!“說罷,同鄭紹畋告辭起身。
林簡青也不挽留,送至大門口,轉(zhuǎn)身進房,向林太太跺腳道:“卜先、老二都不是東西,我們幫他,他倒害得我受人家的臉嘴,真是沒得倒霉了?!绷痔珕柺窃趺矗苛趾喦鄬⒗枋琼f的話,約略述了一遍。林太太也氣得什么似的,說這事怎的辦呢?林簡青道:“有什么怎的辦,寫封信給兩個狗男女,說事情已經(jīng)泄漏,萬不能再照著實行。即實行也是無用,徒使我為難,倒不如聽之任之?;蛘呶疫€有能暗中盡力的時候。若再實行出來,我勢必立腳不詮,我一辭職,于事情更無希望了。
是這么寫封信給他,我想他決不至再冒昧做去了?!傲趾喦喈斠乖敿殞懥朔庑?,寄給周撰。周撰接了,大吃一嚇,知道是錯認了黃老三。但已后悔無及,也不好意思再去林簡青家。只回了封信,遵命停止進行,也不再出外運動。
到了二十三那日,還不到午后一點鐘,大松俱樂部門首,到會的就擁擠不堪。都是看了那竹枝詞,哄動了全省留學生,無不想看看這種新奇會議。黎是韋又在竹枝詞尾上,注了禮拜三下午,在大松俱樂部,開同鄉(xiāng)會研究這事的幾行字,比傳單的效力還大些。這日到會的很有些年高有德的人,公推黎謀五先生主席。林簡青見了這種情形,深悔自己見事不到,幸虧早經(jīng)泄漏,若是事后被人調(diào)查出來,還有臉見人嗎?不過一點鐘,會場上擠了四百多人,湖南的留不生差不多到齊了。
黎謀五先生上臺說道:“今日開會,為研究周撰和陳蒿結(jié)婚的事,這題目就很好笑,人家結(jié)婚,與同鄉(xiāng)會有何相干,要同鄉(xiāng)會來開會研究呢?這其中不待說是很有可研究的道理。道理在哪里哩?在維持社會道德與祛除女學的障礙。周撰生成一個作惡的性質(zhì),濟之以作惡之才貌,因之所行所為無一不損及個人道德與公共道德。在岳州騙娶定兒,在日本先騙娶松子,后騙娶陳蒿,特其作惡之一端耳。至其鉆營茍賤,充湯薌銘偵探,尤為卑劣無恥。這種人,同鄉(xiāng)會決不能再容其同居斯土,披猖肆恣,此所謂維持社會道德。我國女學方在萌芽,送到日本來留學的猶是少數(shù),近年來女學所以不發(fā)達之故,原因雖不一端,然浮薄青年引誘女生之魔障,亦占原因之一六部分。陳蒿一人,詎如此足惜?惟因陳蒿之事,而使內(nèi)地之為父母者更引為深戒,不敢再送其女來日本讀書,這障礙女學進步就很大了,我所以說祛除女學障礙。我的主張,由同鄉(xiāng)會具函湖南留學生監(jiān)督處,撤銷二人公費,將二人驅(qū)逐回國,以示儆懲,諸君或再有交好的辦法,請上來發(fā)表?!敝苤峤又吓_,即將黎謀五先生的話,重行申引一遍,將辦法付表決,全場通過。
只這一來,周撰、陳蒿二人的公費,便輕輕的撤銷了。
次日,周撰即接監(jiān)督處的通知書,和陳蒿面面相覷。既沒了公費,便不驅(qū)逐,也不能在日本住了,只得垂頭喪氣的卷起行囊,同歸上海。由上海歸湖南,在湯薌銘跟前混碗飯吃。后來南軍驅(qū)湯,被程廳長把他拿著,做偵探槍決了。不肖生寫到這里,心想:這部《留東外史》本是用周撰起首的,恰好到這里,得了個天然的結(jié)束。正好趁勢丟下筆來,從此做個好人,謹守著閑談無論人非的格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