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陳毓等歸到家中，李鏡泓已深入睡鄉(xiāng)了。陳毓在本鄉(xiāng)座的時候，心中時時掛念李鏡泓一個人在家中寂寞。及至歸家見了面，想起周撰的那種風(fēng)流態(tài)度，標(biāo)致面孔來，立時又覺得李鏡泓的面目可憎。滿擬親熱親熱，只是鼓不起勁來。
李鏡泓這一日滿肚皮不高興，一個人也懶下廚房，午晚兩膳，都在隔壁小西洋料理店里吃了，家中便一日沒舉火。夜間獨自看了會書，偶然聽得外面腳步響，即跑到門口探望，一連望過幾次，都是響到別人家去了，賭氣懶得再望?？纯吹搅耸c鐘，便脫衣解帶，鉆入被中。心想：說是去吃午飯，怎么吃到這時候還不回來？老二那妮子本來就不大安分，只是她姐姐平日卻不是放蕩不羈的人，這幾日一定被老二刁唆壞了，性情大變。并且那姓周的，油頭滑腦，一見面就和會親一般，在老二跟前逢迎巴結(jié)，無所不至，賊眉賊眼的，一望就知道是個歡喜嫖的人。老二是這么和他一鬼混，不待說要上當(dāng)。便是她姐姐，也不免花了心。李鏡泓心中越想越難過，睡也睡不著，翻來覆去的。過了十二點鐘，才聽得門鈴響，知道是她們回了，也不作理會，擁著被裝睡著。
陳毓走進(jìn)了聲道：“睡著了嗎？”李鏡泓不做聲。陳毓又說道：“怎么睡這么死，有賊進(jìn)來把家具都偷了去，你還不知道呢?！崩铉R泓再忍不住了，伸出頭來說道：“你也顧家里怕有賊來偷了家具去嗎？我看你簡直不記得有家了?！标愗孤犃诉@話雖覺刺耳，但自己心里也著實有些漸愧，勉強(qiáng)笑了笑說道：“今日實不能怪我不記得家里，人家的情面，卻不過去，教我也沒有法子?！崩铉R泓道：“情面是情面，但是男女的交際每每有因，起初卻不過情面，弄到后來顧不了體面，我看還是體面要緊?！标愗沟溃骸霸趺粗^之顧不了體面，我喪失了你什么體面嗎？”李鏡泓道：“我沒說你喪失了我的體面，我只不懂姓周的和我們非親非故，我們一不是富豪，二不是有勢力的，他無緣無故的一見面就奉承巴結(jié)，無所不至，使錢如散沙似的，請了又請，邀了又邀，端的是個什么用意？他也不過一個公費生，那來的這么多錢使費？”陳毓搶著答道：“你管他什么用意，管他哪來的錢使費？你既不是富豪，可見他不會巴結(jié)你，向你借貸。你又不是有勢力的，可見他不會求你薦事，借你的聲名在外面去招搖撞騙。你還有什么怕他沾括了嗎？”李鏡泓聽了，那一股無名業(yè)火幾乎攻破了腦門，又不敢發(fā)作，逼得冷笑了聲道：“我是沒有什么給人家沾括，不過一個青年女子飄洋過海，到外國來為的是求學(xué)，這種無味的應(yīng)酬少從場，也不至失了女留學(xué)生的資格。留學(xué)生的錢不拿來繳學(xué)費，買書籍，卻專用到酒食游戲上，其為人之邪正就可知了。這種浮蕩子弟，在我這個沒有學(xué)識，沒有見解的人看了，簡直是個不可理會的。
不知道你們對他有什么情面不可卻?！?br />
陳毓見李鏡泓說出這些話來，先悄悄的將周撰送給他的物事，放入柜內(nèi)鎖了，恐怕李鏡泓見了，拿著當(dāng)把柄詰問。李鏡泓又問道：“姓周的請午飯，怎么弄到這時候才回？半日半夜的工夫，在什么地方，用什么事情消磨的？”陳毓不耐煩多說，隨口說是看西洋把戲去了。李鏡泓見陳毓答的含糊，更忍不住要追問道：“什么西洋把勢？看了半日半夜?！标愗股鷼獾溃骸澳慵日f姓周的簡直是個可不理會的人。不理會就罷了，追問做什么呢？”李鏡泓也氣道：“姓周的自然是可不理會，但是你在外面，費了這們久的時間，為什么不能將原故說給我聽，定要我來追問？”陳毓道：“我有我的行動自由，我高興就說給你聽，不高興不說給你聽，也不犯法?！?br />
李鏡泓只氣的發(fā)抖，想數(shù)責(zé)幾句，出出惡氣，心里又慮氣頭上說話不檢點，陳毓的性氣素大，三言兩語說決裂了，難于轉(zhuǎn)臉。待不說罷，氣實忍受不住，就在這一轉(zhuǎn)念之間，覺得有無窮的悲苦，不由得兩眼流下淚來，拉著被角拭淚。陳毓在電光下看見了，一時動了不忍的念頭。笑著說道：“好端端的哭些什么？又不是個小孩子，這才哭的可笑呢?！崩铉R泓一聽更傷心起來，竟抽咽有聲了。陳毓大笑道：“罷了，罷了，不要丟丑了罷。你是為我不得在外多久的原故，說給你聽么，這也值得一哭。好好，我說給你聽便了。”遂從到富士見樓起，如何在新聞紙上，發(fā)見了本鄉(xiāng)座的英國大力士，如何雇汽車，請吃午膳，如何游十五區(qū)，以及大力士如何顯技，都說了一遍。
只沒說送物事，及周撰和陳蒿親熱的情形。
李鏡泓早停了哭泣，至此問道：“照這樣說來，姓周的這一日的花費，不是一百元上下嗎？”陳毓點頭道：“恐怕是要花這們多。”李鏡泓就枕上搖頭道：“危險，危險！他這東西居心不良，你真得仔細(xì)老二上當(dāng)?！标愗剐Φ溃骸吧鲜裁串?dāng)，難道老二在家養(yǎng)老女不成？早些配了人也好，免得今日這個也來求婚，明日那個也來說合。這姓周的為人，據(jù)我看并不壞，配老二也還過得去。你專就他昨今兩日的行為看，是不能為憑的。他是這么花費，有他花費的目的，與平日酒食征逐的不同。
西洋人每有因想和一個心愛的女子結(jié)婚，事事圖滿女子的欲望，常有婚尚不曾結(jié)得，家業(yè)已完全用盡的。于今的文明新式結(jié)婚，是這個規(guī)矩，不能怪姓周的浮蕩?！?br />
李鏡泓長嘆一聲道：“老二的事，我也管不了。是浮蕩也好，不是浮蕩也好，不必研究。我只和你要求一件事，從今日以后，無論老二和姓周的怎么舉動，你一概不要從場，將來他們的結(jié)果好，我們不居功，萬一結(jié)果不好，我們也不受怨。即岳父、岳母知道了，也怪不上你我。你能答應(yīng)這句話么？”陳毓道：“只要推得脫的，我決不從場?！崩铉R泓道：“老二剛才進(jìn)房的時候，仿佛提了一個大包，打我面前走過，提的什么東西？”陳毓見話已說明了，便不遮掩，說是姓周的買了送他的。李鏡泓道：“老二平日常自己夸說眼眶子大，金錢勢力都不看在眼里，原來見了百十塊錢的物件，也就把心眼兒迷糊了?！标愗沟溃骸八T，不要勞叨些這閑話了?！闭f著也解衣就寢。
卻說陳蒿提了那包物件，歸了自己房里，打開一件一件拿著看，聽得李鏡泓和陳毓說話有合口的聲調(diào)，忙丟了手中物品，躡腳躡手到門跟前竊聽。起初聽得李鏡泓詆毀周撰的話，心里不免受氣。后來聽得無論老二和姓周的怎么舉動，一切不要從場的話，又高興起來。心想：巴不得你們不從場，我少了許多拘束，男女之愛，那能容有第三人從場的。回身仍將那些物件包了，收拾安歇。在床上想起周撰的溫存，轉(zhuǎn)輾反側(cè)的，哪里睡得著呢？陳蒿此時的心里完全在淫欲上著想，并沒閑心研究周撰這人是否可托終身，既純在這方面著想，便覺得周撰無一點不如人意，處處都像是個知情識趣的人，與那些不自量冒昧求婚的相去天遠(yuǎn)。一個人閉著眼睛從周撰頭頂上想起，五官四腳，眼見得著的，即拿著腦筋中的印象做標(biāo)準(zhǔn)，想慕了一個盡情。五官四肢之外，被衣服遮蓋了，眼見不著的，就憑著一顆玲瓏剔透的芳心揣摩懸擬，也想了個無微不入。想來想去，想得芳心亂跳，身上臉上都一陣熱似一陣。恨不得周撰有小說上綠林豪客的本領(lǐng)，能于夜間竄房越脊，如履平地，從窗眼里飄然飛了進(jìn)來，人不知鬼不覺的各遂了心愿。唉！一個已經(jīng)領(lǐng)略過偷情滋味的妙齡女子，復(fù)經(jīng)稱心如意的男子這么一撩撥，念頭一動，便是意馬心猿，哪里有個收煞。咬著被角，整受了一夜折磨。天光一亮，即坐了起來揉了揉眼睛，覺得眼泡內(nèi)含了許多砂礫似的，知是不曾睡好的緣故。披了衣，拿鏡子一照，眼睚兒起了一個淡紅的圈圈，圍著兩只黑白分明水銀也似的眼睛，倒分外顯得嫵媚。自己對著鏡子嘆了一聲道：“兀的這龐兒，也要人消受?！狈畔络R子，收了鋪蓋。因天氣太早，即在房中打散了頭發(fā)，著意安排的梳了個東洋學(xué)生頭，刷得光溜溜的一絲不亂。這頭梳了兩點來鐘，李鏡泓夫婦已起來了，陳蒿才開門到廚房，燒洗臉?biāo)?br />
何達(dá)武最是貪睡，這時候尚是鼾聲震地，陳蒿推醒了他道：“起來，睡到這時候，還沒睡足么？”何達(dá)武睜眼見是陳蒿，一蹶劣坐起說道：“你催我起來，有什么事？”陳蒿見他平日最懶的，喊他起來用早點，總是要催三五次，他才慢騰騰的，唧唧呱呱的，眼睛開一只閉一只，偏偏倒倒的去洗臉。今日忽然一推就坐了起來，并且清清楚楚的問話，覺得很奇怪。掩著嘴笑道：“催你起采，并沒什么事，要用早點了?！焙芜_(dá)武忙穿了衣服，跑到廚房里，傾了洗臉?biāo)较茨樀牡胤?。陳蒿也跟在后面，端了盆水來洗臉。何達(dá)武道：“昨夜大力士的把戲?qū)嵲诤每矗瑩?jù)那翻譯說，昨夜是初次登臺，還有一種新制的器具不曾制好，須今夜才能演，說比已經(jīng)演過的把戲還要好看多了。我可惜手邊的錢不寬，不能再去看一回?！标愝锏溃骸拔义X倒有，也想再去看。只是錢不多，不能請你。”何達(dá)武起先聽說有錢也想去看的話，心里一喜，睜著眼，張開口望著陳蒿，聽到后兩句，頓時又把興頭掃了。忽然一想，她既愿意去，我何不去卜先那里送個信，怕卜先不拿出錢請我嗎？這是再好沒有的機(jī)會，不可錯過。他們多見一次面，有一次的成績，他們早一日成功，我便早一日六十塊錢到手。這么一想，興頭又鼓動起來。笑嘻嘻的問道：“二姑娘真想去看么？只怕是哄著我玩的?！标愝镄Φ溃骸拔液迥阕鍪裁矗渴钦嫦肴?，不過沒有伴，一個人就懶得去。”何達(dá)武道：“表嫂子不去嗎？”陳蒿搖頭道：“她不去?！焙芜_(dá)武道：“我跟你做伴去看不行嗎？”陳蒿道：“有什么不行？就是我的錢不多，你又沒錢，怎么能去。”何達(dá)武連忙說：“我去，我有錢。不特我自己看有錢，連你看的錢我都有。”陳蒿道：“你剛才說可惜手邊不寬，如何一刻工夫，就有這多錢了？你這是信口胡說的?！焙芜_(dá)武急急的辯道：“一點不胡說，只要你不變卦，我若沒錢買特等票給你，任憑你如何處置我，如何罵我。就當(dāng)著人喊我做兔子，喊我做馬鹿，我都答應(yīng)你。”陳蒿忍不住笑道：“馬鹿倒有些兒像，兔子就差遠(yuǎn)了。還是喊你馬鹿罷！”何達(dá)武點頭道：“話就是這么說了上算，昨日是六點多鐘到本鄉(xiāng)座的，今日也是那時候，我同你乘電車去。你若變卦怎么說？我能當(dāng)著人喊你什么東西呢？”陳蒿聽了何達(dá)武的話，看了他的情形，早知道他已入了自己的圈套。便笑答道：“我若變卦時，你也喊我馬鹿就是了?！?br />
當(dāng)下二人洗了臉，何達(dá)武一路嚷入廚房，問面包蒸熱了沒有。陳毓在廚房里答道：“你起床就餓了嗎？”何達(dá)武笑道：“倒不是餓了，我要先吃了，有事情去。”陳毓指著瓦斯?fàn)t上的鑌鐵甑道：“在那里面蒸著，你要先吃，揭開蓋拿兩片去吃罷。牛乳在開水壺內(nèi)燙著，我也不知道你何鐵腳終日忙的是些什么事？”何達(dá)武揭開了甑蓋，也不顧蒸的燙手，拈了兩片出來，笑道：“我要去找一個朋友，因沒有約會，恐怕去遲了，不在家。牛乳我都懶得喝，就吃了這兩塊東西走罷?！毙敌裕粫撼酝炅?，扯了方抹布，揩了揩嘴巴，套上一頂帽子，三步改作兩步，跑到停車場。恰好有一輛電車正待開行，連忙跳上車。賣票的過來賣票，何達(dá)武伸手一摸，不見皮夾，連摸了兩個口袋都沒有，心里著起慌來。低頭一想，昨夜臨睡時，納在枕頭底下，今早被陳蒿催起，卻忘記帶在身上。急于想去周撰那里報信，倉卒出門，電車又開的太快，因此到買票時，才知道忘記帶錢。只得紅著臉，向賣票的說，賣票的教他坐一個停車場下車。何達(dá)武自己恨自己，怎么這般沒有記性，想早反弄得遲了。須臾那車到了小川町，不能不下來。沿著電車道，跑了十多分鐘，望著幾輛電車飛馳過去，不能去坐。跑得氣喘氣急的，到精廬拿了皮夾，撒開腿又跑。李鏡泓等見了他這么跑出跑進(jìn)的，知道他是個不安靜的人，也不理會。
何達(dá)武復(fù)身到了停車場，此時卻沒電車了，只得立著等候。
抬頭一看，仰面來了個穿和服的男子，正是鄭紹畋。遠(yuǎn)遠(yuǎn)的就向何達(dá)武點頭，問去哪里。何達(dá)武心想：幸在這里遇著，他必又是去精廬想尋老二鬼混，我若不阻止他，他們對了面，前晚的話定要露出馬腳。隨即笑答道：“我正要去駿河臺找你，你卻來了，免得我白跑?！编嵔B畋已走近身道：“你找我為什么？”何達(dá)武道：“若不是要緊的事，我也不找你了。我們到橋上去說說話罷?！编嵔B畋道：“橋上如何好說話，你家就在這里，怎么不到你家里去，坐著慢慢的說?！焙芜_(dá)武冷笑了聲道：“你還想到我家里去，慢慢的坐著說話嗎？你做夢呢。”鄭紹畋不由得心里一跳問道：“這話怎么講？”何達(dá)武道：“你倒是個好人，也不怕丟了我的面子。你知道你到精廬走動，是不是因我的關(guān)系？你若不借著和我是朋友，能見著二姑娘嗎？二姑娘若不是見你和我有交情，憑你自己說，她素來瞧留學(xué)生不起的，肯跟你打交道么？”鄭紹畋聽了這些摸不著頭腦的話，怔怔的望著何達(dá)武道：“你無緣無故說這些話做什么呢？我實在不明白你的用意?！焙芜_(dá)武把臂膊一伸，睜著兩眼，望著鄭紹畋道：“無緣無故，我沒討得勞神了，巴巴的找你說這些話。
老實說給你聽罷，你簡直害得我無地容身子。特地要找你，看你怎生處置我?！?br />
鄭紹畋聽了這話，又見何達(dá)武忿忿不平的情形，心里著實吃驚，只是表面上不肯露出驚慌的樣子來。搖搖頭說道：“你這話我仍是不得明白，我問心實不曾害你?！焙芜_(dá)武道：“你還說不曾害我！我問你寫給二姑娘的那封英文信，是誰寫的？”鄭紹畋道：“是我請別人寫的，那信怎么樣？”何達(dá)武點頭道：“我知道你是請別人寫的，但信上是誰的名字？”鄭紹畋道：“信上自然是我的名字，這何待問呢？”何達(dá)武道：“卻也來，你既知道信上是自己的名字，怎么還說不曾害我？”鄭紹畋道：“信上并沒一個字，寫到你姓何的身上去，如何害了你？”何達(dá)武道：“你那信上寫了些什么話，你知道么？”鄭紹畋躊躇了一會道：“我那朋友，照著我說的意思寫的，我怎么不知道呢？”何達(dá)武鼻孔里哼了一聲道：“原來是你的意思，教朋友這么寫的。那好，你就跟我去見二姑娘，對面說個明白，免得我毫無所得的人，夾在中間受誤傷。”說著拉了鄭紹畋的衣袖要走。
鄭紹畋不知道到底為著什么，如何肯走呢？立住腳不動道：“你且把事情說給我聽了，有什么不妥當(dāng)?shù)牡胤?，再大家商量著辦。我和你不是一天兩天的朋友，相交這么久了，什么話不好說。”何達(dá)武隨即放了手道：“你教你那朋友寫那封信的時候，怎生向他說的意思？”鄭紹畋道：“求婚的信，那有旁的意思？無非恭維二姑娘，人品如何好，學(xué)問如何好，我如何的佩服，如何的仰慕。接著就說我自己，年齡雖有了二十五六，卻因選擇太苛，平常女子看不上眼，富貴的小姐又恐怕嬌養(yǎng)慣了，不諳婦道，下等人家的，又恐怕容貌粗惡，沒有學(xué)識。
選來選去，直到現(xiàn)在，尚不曾定得妻室。難得女士生長名門，人品學(xué)識又都有這般齊全高尚，承屢次賞臉，接席清談。幽嫻貞靜的態(tài)度，尤為我平生耳聞目見的名媛閨秀所望塵莫及，因仰幕的心思太甚，便不暇計及唐突，敢掬誠向女士求婚。深望女士憐我一片至誠之心，慨然許諾，則我有生之年，皆為圖報大德之日。人命至重，諒蒙矜恤。那信就是這個意思。你說那一個字是害你的？“
何達(dá)武道：“那信寫好了之后，經(jīng)過了多少時分才送到郵筒里的？”鄭紹畋道：“送遲送早有什么關(guān)系？你這才問的希奇?！焙芜_(dá)武道：“你不要管我稀奇不稀奇，我既問你，自然有關(guān)系。”鄭紹畋道：“寫好了，不到十分鐘，我親自送到郵筒里。你快說有什么關(guān)系?！焙芜_(dá)武道：“那信有第三個人看見過沒有？”鄭紹畋連連擺手道：“就只我那代寫的朋友知道，連第二個人看見都沒有。”何達(dá)武點頭道：“怪道是一封那么無聊的信，原來寫好了就發(fā)。唉！你自己既不懂得英文，為什么偏要寫什么英文信，縱說想討巧，好借一封書信顯顯你的學(xué)問，你也該寫好了之后，再找兩個懂英文的看看，那信寫得怎樣。怎么寫了就發(fā)，弄出這樣笑話來。你自己丟人我不管，倒害得我不特對不起他夫婦姊妹三個。我交了你這種朋友，將來回國，連二姑娘的父母都要罵我不是個好東西，結(jié)交匪類，并且此刻就沒臉再住這里了。”說著，唉聲嘆氣不止。
不知鄭紹畋見了如何說法，下章再寫。
李鏡泓這一日滿肚皮不高興，一個人也懶下廚房，午晚兩膳，都在隔壁小西洋料理店里吃了，家中便一日沒舉火。夜間獨自看了會書，偶然聽得外面腳步響，即跑到門口探望，一連望過幾次，都是響到別人家去了，賭氣懶得再望?？纯吹搅耸c鐘，便脫衣解帶，鉆入被中。心想：說是去吃午飯，怎么吃到這時候還不回來？老二那妮子本來就不大安分，只是她姐姐平日卻不是放蕩不羈的人，這幾日一定被老二刁唆壞了，性情大變。并且那姓周的，油頭滑腦，一見面就和會親一般，在老二跟前逢迎巴結(jié)，無所不至，賊眉賊眼的，一望就知道是個歡喜嫖的人。老二是這么和他一鬼混，不待說要上當(dāng)。便是她姐姐，也不免花了心。李鏡泓心中越想越難過，睡也睡不著，翻來覆去的。過了十二點鐘，才聽得門鈴響，知道是她們回了，也不作理會，擁著被裝睡著。
陳毓走進(jìn)了聲道：“睡著了嗎？”李鏡泓不做聲。陳毓又說道：“怎么睡這么死，有賊進(jìn)來把家具都偷了去，你還不知道呢?！崩铉R泓再忍不住了，伸出頭來說道：“你也顧家里怕有賊來偷了家具去嗎？我看你簡直不記得有家了?！标愗孤犃诉@話雖覺刺耳，但自己心里也著實有些漸愧，勉強(qiáng)笑了笑說道：“今日實不能怪我不記得家里，人家的情面，卻不過去，教我也沒有法子?！崩铉R泓道：“情面是情面，但是男女的交際每每有因，起初卻不過情面，弄到后來顧不了體面，我看還是體面要緊?！标愗沟溃骸霸趺粗^之顧不了體面，我喪失了你什么體面嗎？”李鏡泓道：“我沒說你喪失了我的體面，我只不懂姓周的和我們非親非故，我們一不是富豪，二不是有勢力的，他無緣無故的一見面就奉承巴結(jié)，無所不至，使錢如散沙似的，請了又請，邀了又邀，端的是個什么用意？他也不過一個公費生，那來的這么多錢使費？”陳毓搶著答道：“你管他什么用意，管他哪來的錢使費？你既不是富豪，可見他不會巴結(jié)你，向你借貸。你又不是有勢力的，可見他不會求你薦事，借你的聲名在外面去招搖撞騙。你還有什么怕他沾括了嗎？”李鏡泓聽了，那一股無名業(yè)火幾乎攻破了腦門，又不敢發(fā)作，逼得冷笑了聲道：“我是沒有什么給人家沾括，不過一個青年女子飄洋過海，到外國來為的是求學(xué)，這種無味的應(yīng)酬少從場，也不至失了女留學(xué)生的資格。留學(xué)生的錢不拿來繳學(xué)費，買書籍，卻專用到酒食游戲上，其為人之邪正就可知了。這種浮蕩子弟，在我這個沒有學(xué)識，沒有見解的人看了，簡直是個不可理會的。
不知道你們對他有什么情面不可卻?！?br />
陳毓見李鏡泓說出這些話來，先悄悄的將周撰送給他的物事，放入柜內(nèi)鎖了，恐怕李鏡泓見了，拿著當(dāng)把柄詰問。李鏡泓又問道：“姓周的請午飯，怎么弄到這時候才回？半日半夜的工夫，在什么地方，用什么事情消磨的？”陳毓不耐煩多說，隨口說是看西洋把戲去了。李鏡泓見陳毓答的含糊，更忍不住要追問道：“什么西洋把勢？看了半日半夜?！标愗股鷼獾溃骸澳慵日f姓周的簡直是個可不理會的人。不理會就罷了，追問做什么呢？”李鏡泓也氣道：“姓周的自然是可不理會，但是你在外面，費了這們久的時間，為什么不能將原故說給我聽，定要我來追問？”陳毓道：“我有我的行動自由，我高興就說給你聽，不高興不說給你聽，也不犯法?！?br />
李鏡泓只氣的發(fā)抖，想數(shù)責(zé)幾句，出出惡氣，心里又慮氣頭上說話不檢點，陳毓的性氣素大，三言兩語說決裂了，難于轉(zhuǎn)臉。待不說罷，氣實忍受不住，就在這一轉(zhuǎn)念之間，覺得有無窮的悲苦，不由得兩眼流下淚來，拉著被角拭淚。陳毓在電光下看見了，一時動了不忍的念頭。笑著說道：“好端端的哭些什么？又不是個小孩子，這才哭的可笑呢?！崩铉R泓一聽更傷心起來，竟抽咽有聲了。陳毓大笑道：“罷了，罷了，不要丟丑了罷。你是為我不得在外多久的原故，說給你聽么，這也值得一哭。好好，我說給你聽便了。”遂從到富士見樓起，如何在新聞紙上，發(fā)見了本鄉(xiāng)座的英國大力士，如何雇汽車，請吃午膳，如何游十五區(qū)，以及大力士如何顯技，都說了一遍。
只沒說送物事，及周撰和陳蒿親熱的情形。
李鏡泓早停了哭泣，至此問道：“照這樣說來，姓周的這一日的花費，不是一百元上下嗎？”陳毓點頭道：“恐怕是要花這們多。”李鏡泓就枕上搖頭道：“危險，危險！他這東西居心不良，你真得仔細(xì)老二上當(dāng)?！标愗剐Φ溃骸吧鲜裁串?dāng)，難道老二在家養(yǎng)老女不成？早些配了人也好，免得今日這個也來求婚，明日那個也來說合。這姓周的為人，據(jù)我看并不壞，配老二也還過得去。你專就他昨今兩日的行為看，是不能為憑的。他是這么花費，有他花費的目的，與平日酒食征逐的不同。
西洋人每有因想和一個心愛的女子結(jié)婚，事事圖滿女子的欲望，常有婚尚不曾結(jié)得，家業(yè)已完全用盡的。于今的文明新式結(jié)婚，是這個規(guī)矩，不能怪姓周的浮蕩?！?br />
李鏡泓長嘆一聲道：“老二的事，我也管不了。是浮蕩也好，不是浮蕩也好，不必研究。我只和你要求一件事，從今日以后，無論老二和姓周的怎么舉動，你一概不要從場，將來他們的結(jié)果好，我們不居功，萬一結(jié)果不好，我們也不受怨。即岳父、岳母知道了，也怪不上你我。你能答應(yīng)這句話么？”陳毓道：“只要推得脫的，我決不從場?！崩铉R泓道：“老二剛才進(jìn)房的時候，仿佛提了一個大包，打我面前走過，提的什么東西？”陳毓見話已說明了，便不遮掩，說是姓周的買了送他的。李鏡泓道：“老二平日常自己夸說眼眶子大，金錢勢力都不看在眼里，原來見了百十塊錢的物件，也就把心眼兒迷糊了?！标愗沟溃骸八T，不要勞叨些這閑話了?！闭f著也解衣就寢。
卻說陳蒿提了那包物件，歸了自己房里，打開一件一件拿著看，聽得李鏡泓和陳毓說話有合口的聲調(diào)，忙丟了手中物品，躡腳躡手到門跟前竊聽。起初聽得李鏡泓詆毀周撰的話，心里不免受氣。后來聽得無論老二和姓周的怎么舉動，一切不要從場的話，又高興起來。心想：巴不得你們不從場，我少了許多拘束，男女之愛，那能容有第三人從場的。回身仍將那些物件包了，收拾安歇。在床上想起周撰的溫存，轉(zhuǎn)輾反側(cè)的，哪里睡得著呢？陳蒿此時的心里完全在淫欲上著想，并沒閑心研究周撰這人是否可托終身，既純在這方面著想，便覺得周撰無一點不如人意，處處都像是個知情識趣的人，與那些不自量冒昧求婚的相去天遠(yuǎn)。一個人閉著眼睛從周撰頭頂上想起，五官四腳，眼見得著的，即拿著腦筋中的印象做標(biāo)準(zhǔn)，想慕了一個盡情。五官四肢之外，被衣服遮蓋了，眼見不著的，就憑著一顆玲瓏剔透的芳心揣摩懸擬，也想了個無微不入。想來想去，想得芳心亂跳，身上臉上都一陣熱似一陣。恨不得周撰有小說上綠林豪客的本領(lǐng)，能于夜間竄房越脊，如履平地，從窗眼里飄然飛了進(jìn)來，人不知鬼不覺的各遂了心愿。唉！一個已經(jīng)領(lǐng)略過偷情滋味的妙齡女子，復(fù)經(jīng)稱心如意的男子這么一撩撥，念頭一動，便是意馬心猿，哪里有個收煞。咬著被角，整受了一夜折磨。天光一亮，即坐了起來揉了揉眼睛，覺得眼泡內(nèi)含了許多砂礫似的，知是不曾睡好的緣故。披了衣，拿鏡子一照，眼睚兒起了一個淡紅的圈圈，圍著兩只黑白分明水銀也似的眼睛，倒分外顯得嫵媚。自己對著鏡子嘆了一聲道：“兀的這龐兒，也要人消受?！狈畔络R子，收了鋪蓋。因天氣太早，即在房中打散了頭發(fā)，著意安排的梳了個東洋學(xué)生頭，刷得光溜溜的一絲不亂。這頭梳了兩點來鐘，李鏡泓夫婦已起來了，陳蒿才開門到廚房，燒洗臉?biāo)?br />
何達(dá)武最是貪睡，這時候尚是鼾聲震地，陳蒿推醒了他道：“起來，睡到這時候，還沒睡足么？”何達(dá)武睜眼見是陳蒿，一蹶劣坐起說道：“你催我起來，有什么事？”陳蒿見他平日最懶的，喊他起來用早點，總是要催三五次，他才慢騰騰的，唧唧呱呱的，眼睛開一只閉一只，偏偏倒倒的去洗臉。今日忽然一推就坐了起來，并且清清楚楚的問話，覺得很奇怪。掩著嘴笑道：“催你起采，并沒什么事，要用早點了?！焙芜_(dá)武忙穿了衣服，跑到廚房里，傾了洗臉?biāo)较茨樀牡胤?。陳蒿也跟在后面，端了盆水來洗臉。何達(dá)武道：“昨夜大力士的把戲?qū)嵲诤每矗瑩?jù)那翻譯說，昨夜是初次登臺，還有一種新制的器具不曾制好，須今夜才能演，說比已經(jīng)演過的把戲還要好看多了。我可惜手邊的錢不寬，不能再去看一回?！标愝锏溃骸拔义X倒有，也想再去看。只是錢不多，不能請你。”何達(dá)武起先聽說有錢也想去看的話，心里一喜，睜著眼，張開口望著陳蒿，聽到后兩句，頓時又把興頭掃了。忽然一想，她既愿意去，我何不去卜先那里送個信，怕卜先不拿出錢請我嗎？這是再好沒有的機(jī)會，不可錯過。他們多見一次面，有一次的成績，他們早一日成功，我便早一日六十塊錢到手。這么一想，興頭又鼓動起來。笑嘻嘻的問道：“二姑娘真想去看么？只怕是哄著我玩的?！标愝镄Φ溃骸拔液迥阕鍪裁矗渴钦嫦肴?，不過沒有伴，一個人就懶得去。”何達(dá)武道：“表嫂子不去嗎？”陳蒿搖頭道：“她不去?！焙芜_(dá)武道：“我跟你做伴去看不行嗎？”陳蒿道：“有什么不行？就是我的錢不多，你又沒錢，怎么能去。”何達(dá)武連忙說：“我去，我有錢。不特我自己看有錢，連你看的錢我都有。”陳蒿道：“你剛才說可惜手邊不寬，如何一刻工夫，就有這多錢了？你這是信口胡說的?！焙芜_(dá)武急急的辯道：“一點不胡說，只要你不變卦，我若沒錢買特等票給你，任憑你如何處置我，如何罵我。就當(dāng)著人喊我做兔子，喊我做馬鹿，我都答應(yīng)你。”陳蒿忍不住笑道：“馬鹿倒有些兒像，兔子就差遠(yuǎn)了。還是喊你馬鹿罷！”何達(dá)武點頭道：“話就是這么說了上算，昨日是六點多鐘到本鄉(xiāng)座的，今日也是那時候，我同你乘電車去。你若變卦怎么說？我能當(dāng)著人喊你什么東西呢？”陳蒿聽了何達(dá)武的話，看了他的情形，早知道他已入了自己的圈套。便笑答道：“我若變卦時，你也喊我馬鹿就是了?！?br />
當(dāng)下二人洗了臉，何達(dá)武一路嚷入廚房，問面包蒸熱了沒有。陳毓在廚房里答道：“你起床就餓了嗎？”何達(dá)武笑道：“倒不是餓了，我要先吃了，有事情去。”陳毓指著瓦斯?fàn)t上的鑌鐵甑道：“在那里面蒸著，你要先吃，揭開蓋拿兩片去吃罷。牛乳在開水壺內(nèi)燙著，我也不知道你何鐵腳終日忙的是些什么事？”何達(dá)武揭開了甑蓋，也不顧蒸的燙手，拈了兩片出來，笑道：“我要去找一個朋友，因沒有約會，恐怕去遲了，不在家。牛乳我都懶得喝，就吃了這兩塊東西走罷?！毙敌裕粫撼酝炅?，扯了方抹布，揩了揩嘴巴，套上一頂帽子，三步改作兩步，跑到停車場。恰好有一輛電車正待開行，連忙跳上車。賣票的過來賣票，何達(dá)武伸手一摸，不見皮夾，連摸了兩個口袋都沒有，心里著起慌來。低頭一想，昨夜臨睡時，納在枕頭底下，今早被陳蒿催起，卻忘記帶在身上。急于想去周撰那里報信，倉卒出門，電車又開的太快，因此到買票時，才知道忘記帶錢。只得紅著臉，向賣票的說，賣票的教他坐一個停車場下車。何達(dá)武自己恨自己，怎么這般沒有記性，想早反弄得遲了。須臾那車到了小川町，不能不下來。沿著電車道，跑了十多分鐘，望著幾輛電車飛馳過去，不能去坐。跑得氣喘氣急的，到精廬拿了皮夾，撒開腿又跑。李鏡泓等見了他這么跑出跑進(jìn)的，知道他是個不安靜的人，也不理會。
何達(dá)武復(fù)身到了停車場，此時卻沒電車了，只得立著等候。
抬頭一看，仰面來了個穿和服的男子，正是鄭紹畋。遠(yuǎn)遠(yuǎn)的就向何達(dá)武點頭，問去哪里。何達(dá)武心想：幸在這里遇著，他必又是去精廬想尋老二鬼混，我若不阻止他，他們對了面，前晚的話定要露出馬腳。隨即笑答道：“我正要去駿河臺找你，你卻來了，免得我白跑?！编嵔B畋已走近身道：“你找我為什么？”何達(dá)武道：“若不是要緊的事，我也不找你了。我們到橋上去說說話罷?！编嵔B畋道：“橋上如何好說話，你家就在這里，怎么不到你家里去，坐著慢慢的說?！焙芜_(dá)武冷笑了聲道：“你還想到我家里去，慢慢的坐著說話嗎？你做夢呢。”鄭紹畋不由得心里一跳問道：“這話怎么講？”何達(dá)武道：“你倒是個好人，也不怕丟了我的面子。你知道你到精廬走動，是不是因我的關(guān)系？你若不借著和我是朋友，能見著二姑娘嗎？二姑娘若不是見你和我有交情，憑你自己說，她素來瞧留學(xué)生不起的，肯跟你打交道么？”鄭紹畋聽了這些摸不著頭腦的話，怔怔的望著何達(dá)武道：“你無緣無故說這些話做什么呢？我實在不明白你的用意?！焙芜_(dá)武把臂膊一伸，睜著兩眼，望著鄭紹畋道：“無緣無故，我沒討得勞神了，巴巴的找你說這些話。
老實說給你聽罷，你簡直害得我無地容身子。特地要找你，看你怎生處置我?！?br />
鄭紹畋聽了這話，又見何達(dá)武忿忿不平的情形，心里著實吃驚，只是表面上不肯露出驚慌的樣子來。搖搖頭說道：“你這話我仍是不得明白，我問心實不曾害你?！焙芜_(dá)武道：“你還說不曾害我！我問你寫給二姑娘的那封英文信，是誰寫的？”鄭紹畋道：“是我請別人寫的，那信怎么樣？”何達(dá)武點頭道：“我知道你是請別人寫的，但信上是誰的名字？”鄭紹畋道：“信上自然是我的名字，這何待問呢？”何達(dá)武道：“卻也來，你既知道信上是自己的名字，怎么還說不曾害我？”鄭紹畋道：“信上并沒一個字，寫到你姓何的身上去，如何害了你？”何達(dá)武道：“你那信上寫了些什么話，你知道么？”鄭紹畋躊躇了一會道：“我那朋友，照著我說的意思寫的，我怎么不知道呢？”何達(dá)武鼻孔里哼了一聲道：“原來是你的意思，教朋友這么寫的。那好，你就跟我去見二姑娘，對面說個明白，免得我毫無所得的人，夾在中間受誤傷。”說著拉了鄭紹畋的衣袖要走。
鄭紹畋不知道到底為著什么，如何肯走呢？立住腳不動道：“你且把事情說給我聽了，有什么不妥當(dāng)?shù)牡胤?，再大家商量著辦。我和你不是一天兩天的朋友，相交這么久了，什么話不好說。”何達(dá)武隨即放了手道：“你教你那朋友寫那封信的時候，怎生向他說的意思？”鄭紹畋道：“求婚的信，那有旁的意思？無非恭維二姑娘，人品如何好，學(xué)問如何好，我如何的佩服，如何的仰慕。接著就說我自己，年齡雖有了二十五六，卻因選擇太苛，平常女子看不上眼，富貴的小姐又恐怕嬌養(yǎng)慣了，不諳婦道，下等人家的，又恐怕容貌粗惡，沒有學(xué)識。
選來選去，直到現(xiàn)在，尚不曾定得妻室。難得女士生長名門，人品學(xué)識又都有這般齊全高尚，承屢次賞臉，接席清談。幽嫻貞靜的態(tài)度，尤為我平生耳聞目見的名媛閨秀所望塵莫及，因仰幕的心思太甚，便不暇計及唐突，敢掬誠向女士求婚。深望女士憐我一片至誠之心，慨然許諾，則我有生之年，皆為圖報大德之日。人命至重，諒蒙矜恤。那信就是這個意思。你說那一個字是害你的？“
何達(dá)武道：“那信寫好了之后，經(jīng)過了多少時分才送到郵筒里的？”鄭紹畋道：“送遲送早有什么關(guān)系？你這才問的希奇?！焙芜_(dá)武道：“你不要管我稀奇不稀奇，我既問你，自然有關(guān)系。”鄭紹畋道：“寫好了，不到十分鐘，我親自送到郵筒里。你快說有什么關(guān)系?！焙芜_(dá)武道：“那信有第三個人看見過沒有？”鄭紹畋連連擺手道：“就只我那代寫的朋友知道，連第二個人看見都沒有。”何達(dá)武點頭道：“怪道是一封那么無聊的信，原來寫好了就發(fā)。唉！你自己既不懂得英文，為什么偏要寫什么英文信，縱說想討巧，好借一封書信顯顯你的學(xué)問，你也該寫好了之后，再找兩個懂英文的看看，那信寫得怎樣。怎么寫了就發(fā)，弄出這樣笑話來。你自己丟人我不管，倒害得我不特對不起他夫婦姊妹三個。我交了你這種朋友，將來回國，連二姑娘的父母都要罵我不是個好東西，結(jié)交匪類，并且此刻就沒臉再住這里了。”說著，唉聲嘆氣不止。
不知鄭紹畋見了如何說法，下章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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