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譚先闿、劉應(yīng)乾得了這注大橫財(cái)，好不稱心如意。改正朔，易服色，三瓦兩舍，閑游閑逛起來。這日正是十一月二十日，譚先闿一早起床，柳夢菇跑來了，他們本是同鄉(xiāng)，又同時亡命，因此時常過往。譚先闿說道，“天尊今日怎來得這般早？”柳夢菇道：“今日周之冕替他母親在大松俱樂部開追悼會，特來請你和劉應(yīng)乾同去保鏢?！弊T先闿笑道：“你這是什么話，開追悼會也要人保鏢？”柳夢菇道：“真是要請你們?nèi)ケｇS，只怕你們兩個人還少了，難保得不吃虧呢?！弊T先闿道：“你這話我不懂，索性明白說出來罷！劉應(yīng)乾昨夜到新宿嫖女郎去了，還得，一會才得回來。”柳夢菇道：“你沒聽得陳學(xué)究前日在曾參謀家里，和鄒東瀛先生動手打架的事嗎？”譚先間道：“那事喧傳遍了，怎沒聽得說？不過不知道詳細(xì)罷了?！?br />
　　柳夢菇道：“我此刻便是代鄒東瀛先生糾合有幾手功夫的人，趁著追悼會場中，好報(bào)仇泄恨。事情是這么的，前日曾參謀替許先生餞行，請了十多位陪客，黎謀五、陳軍長、鄒東瀛、陳學(xué)究、曾廣度、胡八胖子都在內(nèi)，我也在那里幫著料理。席已散了，大家都有了幾分醉意。鄒東瀛先生因談到在湖南辦國民捐的事，不知怎的觸了陳學(xué)究的忌諱，又想起那日在維新料理店，為周之冕口角的事來。立時放下臉說道：”若不是你們這些貪私肥己的混蛋，想方設(shè)計(jì)的刮地皮，弄得天怒人怨，我們?nèi)绾我驳玫竭@里來亡命？‘鄒東瀛先生聽了這種無禮的話，自然大怒，也回罵了幾句。誰知陳學(xué)究早準(zhǔn)備了，冷不防，一連幾耳刮子，都實(shí)打?qū)嵚涞拇蛟卩u東瀛先生臉上。等得立起身來回手，已被大家攔住。只氣得鄒東瀛先生跳起腳大罵。我當(dāng)時在旁邊也氣得沒奈何。許先生正和黎謀五在那里圍棋。我顧不了擾亂棋子，彎腰拿了那五六寸厚的棋盤，舉起來正要朝陳學(xué)究劈頭就打，陳軍長手快，一把奪了過去，可惡陳學(xué)究還裝沒事人，走到隔壁書房里拖一本古文，在那里高聲朗誦起來。

　　鄒東瀛先生知有大家攔扯，一時必打陳學(xué)究不著，拉了我也不與曾參謀作辭，同跑了出來?；氐酱筅?，要我出主意，誓復(fù)此仇。他老人家還想花錢請人，拿手槍去刺殺陳學(xué)究，虧我從旁勸解，才肯只要痛打一頓，當(dāng)著人羞辱一番，便算是出了氣。

　　我說很容易，二十日是周之冕母親追悼會的期，陳學(xué)究雖則與周之冕的交情不似從前了，但追悼會是不能不到的。趁著會場人多，我去花幾個錢，請些懂拳腳的人來，不怕不打他個跪地求饒。鄒東瀛先生說：“他知道我到會必不肯來，那時不是白花了錢，請了人沒用處嗎？‘我說：”陳學(xué)究是個傲脾氣，越知道你在場越是要來的。他如何肯示弱呢？’鄒先生問我請人要花多少錢，我說這事我曾替人辦過。前次劉雄業(yè)兄弟，因吞蝕了譚三婆婆交給他接濟(jì)小亡命客的兩萬塊錢，就是周之冕、雷小鬼、楊小暴徒他們，和他搗蛋。他兄弟怕起來，托人找了我去，要我替他請人保錁。我請來了十多個，說妥了不動手，是每人十塊錢，動手加倍，受傷再給醫(yī)藥費(fèi)，看傷的輕重說話，打傷了人家，有劉氏兄弟負(fù)責(zé)。于今有幾個回國去了。請外省人，只怕要稍微貴一點(diǎn)，但是也有限。鄒先生說：“多花錢不計(jì)較，只要手上真來得的?！耶?dāng)時就想到你和劉應(yīng)乾身上，奉承你們多賺幾個。”說著，兩眼在房里四處一望，現(xiàn)出驚訝的樣子說道：“你此刻怎的倒闊了？衣服器皿都大不似前時破爛了?！弊T先闿笑道：“我豈是長久貧困的人。有本領(lǐng)的人，自然時常有人孝敬。像你今日，就是來孝敬我的?！闭f得柳夢菇也笑了。

　　不一會，劉應(yīng)乾回來。柳夢菇迎著笑問道：“昨夜在新宿還得意么？”劉應(yīng)乾答道：“快不要提昨夜的事了。莫說不得意，倒弄得我掉了一夜冤枉眼淚。”譚先闿道：“這就奇了！

　　去尋開心，如何反掉起淚來？“劉應(yīng)乾道：”我何嘗不是這般想，事到其間，也由不得我就心軟鼻酸起來。那游廊左邊第三家，我去過幾次。有一個女郎叫百合子，年紀(jì)只得二十歲，身材容貌都過得去。我和她睡過幾夜，她都不曾向我說過什么。

　　昨夜我到那里，見時間還早，便教她弄了些酒菜來，二人同吃喝。我將番頭叫了來，多給了幾塊錢，不許百合子再接他客。

　　百合子聽了，便非常喜悅。吃喝完了，百合子慢慢的敘述她的身世，述到傷心之處，她哭得抬不起頭，我是素來心硬，也忍不住陪著流淚。我想替她贖身，討了來將來帶回國去，也是在日本亡命一場的紀(jì)念。她述的身世，我重述一遍給你們聽好么？“柳夢菇道：”我有事去，特意絕早起來，沒工夫聽你的。

　　且讓我把來意說給你聽了，大家辦完了今日的事。你既要替你相好的贖身，敘述身世的日子長得很?！敖又?，將請他去保鏢的話說了。

　　劉應(yīng)乾道：“我于今不干這種營業(yè)了，就在日本三五年，也夠有飯吃了。誰肯再拿性命去換這幾個勞什子錢？他們有錢的人性命要緊，我不怪他，但是錢就應(yīng)該看松點(diǎn)。要人家拿性命去換，他們?nèi)允悄罄瘟艘淮绮豢戏乓环?，我們的性命就這般不值錢？天尊，你要知道，我此刻有飯吃了，我的性命也很看得重了。十來塊錢，也想我去和人家拼命，沒有那么呆了?！?br />
　　柳夢菇笑道：“幾天不見你，怎的都闊起來了。你們兩個，從哪里撈了幾個錢，不但衣服器皿更換了，連口氣都變了?！眲?yīng)乾搖頭晃腦笑答道：“哪里有的錢撈？也是拿性命換來的?！绷鴫艄降溃骸拔医袢詹⒉皇悄脦资畨K錢，要來換你們的性命。

　　你們不用推托，看我的薄面，去坐一會罷！幾十塊錢，送給兩位吃點(diǎn)心。據(jù)我想：陳學(xué)究若不來，自是沒有動手的事；便來了，他是個文弱書生，豈是二位的對手？沒奈何，賞臉同去一趟?！白T先闿笑道：”怪不得那些大偉人將錢看得那么重，原來有了錢，就是多年的朋友，說話也要恭敬些。天尊平常對我們說話，有時還要這么那么的，免不了那做縣知事時的口吻。

　　今日就大不相同了。也有些像是在鄒東瀛、曾參謀跟前說話的神氣?！罢f得柳夢菇紅了臉。劉應(yīng)乾也哈哈笑起來。柳夢菇道：”不要胡說。平常是你求我，自然這么那么的。于今是我求你，若仍是那般聲口，不怕你們不依嗎？閑話少說，書歸正傳。你們替我?guī)土诉@一次忙，以后再不來找你們了。我實(shí)在是不曾知道你們暴富了。“劉應(yīng)乾笑道：”不錯，我們也差不多要請人來保鏢了。你自己又沒事要我們保鏢，鄒東瀛要請，你去要他親來，我一文錢也不要，打了姓陳的就走，以后打出了禍來，卻不要又來找我。我知道陳學(xué)究也不是好惹的?！傲鴫艄降溃骸蹦阏嬉眉茏右H自來請么？“譚先闿道：”他親來，我也一文錢不要?！傲鴫艄狡鹕淼溃骸蹦蔷褪橇?。我就要他來，這不是容易的事嗎？“說著，出來乘電車到大冢，和鄒東瀛商議去了。

　　再說那時不肖生正是征集《留東外史》材料的時候，凡是團(tuán)體集會，只要有紹介，可列席旁聽，無不參與其中。這次是周之冕私人的追悼會。十八、九兩日又鵝毛一般的雪片，下了兩個整日整夜。十九夜有朋友來問不肖生明日能到會么？不肖生說：“若是雪小了便去?！蹦桥笥研Φ溃骸跋卵┖畏?？如肯去，自有人備車來迎接。”不肖生覺得詫異，暗想：難道是周之冕也發(fā)了什么橫財(cái)，預(yù)備了無數(shù)的車，去迎接那些來追悼的客么？問那朋友，又只笑著不做聲，當(dāng)夜也就沒人去研究。第二日早，不肖生貪著被里余溫，正矇眬著兩眼不想起來。忽聽得房門響，立時驚跑了瞌睡蟲，以為是下女照例進(jìn)房打掃，仍瞇縫兩眼，只做沒聽見。覺得聲息不像是下女，睜眼一看，嚇了一跳，連忙翻身起來，披衣謝罪不迭。來者不是別人，就是在春日館宴客的康少將。他尋常貴足不踏賤地，這回是初次到不肖生家來。見他輕輕坐在床邊，不敢驚動的光景，不肖生是個平民，自然誠惶誠恐，當(dāng)下謝了失迎之罪?？瞪賹㈤_口便說：“我是特來請足下去到追悼會的。今日的會，非得足下去，準(zhǔn)出大亂子，說不定還有人要進(jìn)警察署。因?yàn)殛P(guān)系我們的體面太大，怕足下見下雪不去，特親自來邀。”不肖生笑道：“某有何能德，見重如此？既有到會之必要，遵命到會便了。但追悼會何至有鬧亂子的事？”

　　康少將即將鄒東瀛與陳學(xué)究為難的話說出來，并道：“陳學(xué)究不服氣，定要到會，看鄒東瀛敢如何報(bào)復(fù)。我那里早有人來報(bào)告，說柳夢菇連日在各處替鄒東瀛請打手，已請了十多人，準(zhǔn)備在大松俱樂部大鬧一場。我想都是幾個同鄉(xiāng)人，鬧起來給外人看了不雅相，幾次勸陳學(xué)究不去，無奈他抵死不肯。陳學(xué)究的太太，新從中國來了，見勸丈夫不從昨夜那么大的雪，急得跑到我那里來，哭著要我?guī)兔?，瞞著陳學(xué)究，出頭向鄒東瀛調(diào)解。我立時托人去說，鄒東瀛已被說得有些活動了，反是那可惡的柳夢菇不肯，說不報(bào)復(fù)此仇，以后便無臉見人。幾句話，激得鄒東瀛也翻了腔。調(diào)解的人，回來這般一說，陳太太還在我家里，急得痛哭流涕，就好像陳學(xué)究已被鄒東瀛打死了一般。

　　我也沒做擺布處，忽然想到足下練過些把勢，平日又和那些練把勢的人來往的多，和陳太太說了。她昨夜就要親自來請，我說她和足下沒得交情，只怕請不動，我明早自己去請。可笑陳太太那時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一片搔扒不著情景。說恐足下昨夜不在家中歇宿，今早我來撲個空，逼著要我請人來這里打聽。她聽得回信在家，才略收了憂戚之容，回湖南同鄉(xiāng)會事務(wù)所去了。“不肖生笑道：”怪道昨夜有人來問我，今日去不去追悼會。要我到會是沒什么不可，不過柳夢菇既請了十多個打手，我一個人，俗話說得好，單絲不成線，不要反誤了你們的事?！?br />
　　康少將道：“不用客氣。我那里也臨時召集了十多人，只沒一個為首的統(tǒng)率，亂糟糟的，決打不過他們。足下去做個為首的，指揮他們，他們的膽，都要壯些?！辈恍ど柕溃骸斑@不真成了臨陣對敵的行動嗎？”康少將也笑道：“他們是這樣來，我們自是這樣對待。好在我這邊的人，都是曾在軍隊(duì)里當(dāng)過中下級軍官的，很見過幾次仗火，指揮起來，還容易些?！辈恍ど犃?，心里有些害怕。萬一打出了人命，吃連累官司，怎犯得著？當(dāng)下又礙了情面，不能說不去。正有些為難，康少將已看出來了說道：“盡管去，不妨事的。神田警察署，已托人去說過了。開會的時候，教多派幾名警察來監(jiān)視，讓他們先動手，罪便不在我等了。警察說，只要不在街上決斗，會場上相鬧的事，就是各文明國也免不了。即是打死了人，沒人控告，警察署也不追究?！辈恍ど槐阃普?，只得答應(yīng)了?？瞪賹⒄f下午著馬車來接，不肖生道：“快不要是這般罵人了，我哪一日不在街上跑幾點(diǎn)鐘？忽然高貴起來，沒得給人笑話。”康少將去后，不肖生用過早點(diǎn)，冒雪出外調(diào)查了一會，知道柳夢菇已請齊了十多個打手，在源順料理店集合，就便午膳。

　　鄒東瀛親到譚、劉家中，說了無數(shù)拜托仰仗的話，將譚、劉請到源順店。鄒東瀛把盞勸酒，也用了譚、劉的計(jì)劃，買了十多根簿記棒，每人揣著一根。一面在源順吃喝等候，一面派柳夢菇往來打聽，看陳學(xué)究已否到會，是不是一個人，或也找了幫手。被柳夢菇探得有康少將出面，派了部下十多名軍官，每人帶了手槍，擁護(hù)陳學(xué)究到了會，同不肖生連一個蒲團(tuán)坐了。

　　柳夢菇如此這般一報(bào)，劉應(yīng)乾拖了譚先闿一下，起身向鄒東瀛道：“不是我二人膽怯，聽說有手槍害怕，實(shí)因?yàn)榭瞪賹⑹俏叶说闹苯娱L官。既有他出面，我二人如何敢動手？你這里人不少，也。夠用的了。”鄒東瀛欲待挽留，二人已點(diǎn)頭道了聲擾，拔步走了。柳夢菇也扯拉不住。

　　譚、劉二人一走，這十多人就好像捏了頭的蒼蠅。柳夢菇氣忿不過，用激將法說道：“偏是我們不中用，沒有他兩個，就不敢去？在這神田這樣繁盛的地方，有吃雷的膽子也不敢在這里放手槍。你們不要害怕，巴不得他們放槍，只要一聲槍響，立刻請他們到警察署去坐坐。越是有康少將出面，越有來頭可找。你們都整頓起精神，出風(fēng)頭，顯名譽(yù)，賺幾十塊錢圖快活，就在這一回。誰敢爭先下手的，酬勞的錢加倍，受了傷的，重傷三百塊，輕傷一百塊。鄒先生預(yù)備了三千塊現(xiàn)洋在此，誰有本領(lǐng)，誰拿了去。”柳夢菇這幾句話一說，中了各人的心病，登時勇氣倍加，齊聲喊情愿替鄒先生效死。鄒東瀛略高興了些，對柳夢菇道：“我先去到會，你帶著他們隨后就來。我見你們上樓，我即抽身回家中準(zhǔn)備些酒菜，等你們回來，好一同痛飲?！绷鴫艄焦泶饝?yīng)了。約莫鄒東瀛去了十多分鐘，即領(lǐng)著這一群打手，整齊隊(duì)伍，出了源順店，真是浩浩蕩蕩，殺奔大松俱樂部來。行至半途，只見譚理蒿迎面匆匆跑來，向柳夢菇搖手道：“你們不要去了，已有人出來調(diào)解。鄒先生教我來阻止?！绷鴫艄蕉迥_道：“如何會依他們調(diào)解，這不是奇事嗎？要調(diào)解，昨夜就應(yīng)該依許，昨夜不肯調(diào)解，今日見有康少將出面，派了幾個軍官來幫忙，就依他們調(diào)解，顯見得是怕了他們，不敢報(bào)仇泄恨。他要調(diào)解，我偏不肯調(diào)解，定要去打他們一個落花流水?！蹦切┐蚴致犝f鄒東瀛答應(yīng)了調(diào)解，估料著打不成了，也在后面鼓起勁來，握的握拳頭，擄的擄衣袖，都說不打不甘心。譚理蒿笑道：“要打是現(xiàn)成的，我也是巴不得要打人。不過他們那邊早已有了準(zhǔn)備，找來的人，又比我這邊強(qiáng)得多，動起手來，白送得他們打一頓。這種報(bào)復(fù)的事，本應(yīng)秘密，打他一個冷不防。天尊得了這宗差使，在外面發(fā)號外一般，生怕人家不知道。他們既有了準(zhǔn)備，你想還打得過么？鄒先生親眼見了那種情形，知道動手必吃虧無疑，才教我來阻止。周之冕出來擔(dān)任調(diào)停。你們可到會場里去看看。”柳夢菇道：“我是要去，如調(diào)停不得法，我決不依的。”說著，用手一揮道：“大家都去。調(diào)停不成，仍請你們打他娘?！蹦切┐蚴至⒅粍?。

　　一個年老些的說道，“他那邊既準(zhǔn)備了，我們?nèi)?，他們?nèi)羰且积R打起來，我們不上當(dāng)嗎？”眾打手都齊聲說不錯。柳夢菇急道：“特意請你們?nèi)ゴ虻?，他們?nèi)粢积R打起來，你們的手到哪里去了，不能回手打他們的嗎？”眾打手聽了，雖覺有理，但終是不想動腳。譚理蒿笑道：“還在路上就不想動腳，看到了會場，如何想動手？我說給你們好放心走罷。莫說有人出來調(diào)停，就是沒人調(diào)停，只得這邊不動手，他那邊決無先行動手之理。他們又不是尋仇報(bào)復(fù)，怎的反怕起他們來？”說得眾打手勇氣又增加了，雙腳如打鼓一般，跟著譚、柳二人，走向大松俱樂部而來。暫且按下。

　　且說鄒東瀛走到大松俱樂部，剛上至樓梯口，猛聽得樓上一陣掌聲，好像歡迎他的樣子。心中有毛病的人，至此不覺一驚。硬著頭皮上樓，見那演壇上供著一個老婆婆像片，旁邊攏了幾個鮮花圈，案上香燭之外，設(shè)了幾盤果品。周之冕麻衣草履，俯伏案旁。有幾個來賓，正在案前鞠躬致敬。會場左側(cè)，陳學(xué)究立在上首，兩邊立著一大堆的健壯軍漢，都怒睜雙眼，仿佛聽得那掌聲，是從那些軍漢里面出來的。鄒東瀛只好不做理會，走至案前，脫帽行禮。周之冕涕淚交頤的立起身來，向鄒東瀛謝了悼唁之意。鄒東瀛道：“我今本應(yīng)來幫忙照料，奈因種種逼迫，實(shí)在使我抽身不得。你是自己人，大約也明白我這幾日的事情?！敝苤狳c(diǎn)點(diǎn)頭，拉了鄒東瀛到會場角上，悄悄的說道：“他們那邊，布置得很周密。你若是已約好了人，趕快阻止，萬不能動手。我聽了這風(fēng)聲，急得什么似的，又不能出來送信給你。都是自己幾個人，何苦這樣認(rèn)真做什么？”

　　鄒東瀛哼一聲道：“誰認(rèn)他是自己人！教我就此善罷甘休，除殺了我這顆頭。我約的人，此刻已出發(fā)了，阻止不及。”周之冕急道：“你不要認(rèn)我是說和事人的話，那些人的情形，你沒看見嗎？你再到窗口去看看街上的警察，平常有這么多么？說不得失禮，我只得出來做個調(diào)人。以后不依由你，今日兩方的面子都得顧全?！编u東瀛聽得如此說，又見那些健壯軍漢慢慢的散開了，守著出進(jìn)要道以及各窗口，如警察站崗一般，挺胸豎脊的站著，都現(xiàn)出一種等待廝殺的神氣。來賓有見機(jī)得早的，作辭走了。鄒東瀛也料道柳夢菇所約的人不能作靠，周之冕又催促趕緊著人去阻止打手，便舉眼向來賓中望去。只見譚理蒿立在那里，招手叫過來，對他說了周之冕愿任調(diào)人的大概，教他沿途迎上去阻止。譚理蒿去后，周之冕到陳學(xué)究跟前說道：“我?guī)兹帐刂撇辉鐾?，不知二位竟因小事如此失和。?dāng)日若有我在座，本來都是好朋友，必不至這般決裂。今日承諸位看得起我，替先慈開追悼會，還要求兩位索性賞我的臉，大家和解了，千怪萬怪只怪得那日我周之冕沒到場，以致翻了臉，沒人從中調(diào)解。我知道兩位都是不肯服輸?shù)?，等我來替兩位一人賠一個不是，從此恢復(fù)原狀，仍做好朋友。”說著，爬下去叩了個頭。陳學(xué)究哪來得及攔阻，立起來跑到鄒東瀛跟前，也是一樣叩下去。這兩個頭，叩得滿會場的人，真成了吊者大悅了。

　　雖都說周之冕這賠不是賠得希奇，但鄒東瀛便借此可收回成命。譚理蒿、柳夢菇統(tǒng)率了那班打手，到樓上見已由周之冕叩頭了事，當(dāng)時也無顏再向鄒東瀛挑撥。等陳學(xué)究從容帶著眾軍健走了，眾打手才找著柳夢菇要錢。柳夢菇氣忿忿的罵道：“你們替人家出了什么力？真是活現(xiàn)世。我不向你們索回昨出發(fā)給的每人五塊錢，就是鄒先生格外的恩典了，就是我柳天尊天大的人情了?！边@是柳夢菇氣急了，逞口而出的一句話。眾打手如何忍受得，即時鼓噪起來，抽出簿記棒，來勢洶洶的要打柳夢菇。虧得有十多個未散去的來賓，和周之冕大家勸的勸，扯的扯，柳夢菇才免了這場黃禍。畢竟鬧得鄒東瀛承認(rèn)，每人再添五塊錢，隨時親來大冢領(lǐng)取方才肯散去。鄒東瀛這回真是退財(cái)嘔氣，說不出的苦。別了周之冕，垂頭喪氣，歸到大冢。

　　柳夢菇跟在后面，又出了些主意，鄒東瀛怕再上當(dāng)，不肯聽信。

　　柳夢菇也就無精打采的去了。本章已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