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黃文漢聽了下女的話，氣忿不過，望著下女臉上就是一巴掌。下女哪里經(jīng)得起這一下？登時身子一歪，跌倒在地。

　　爬了幾下爬起來，望著黃文漢發(fā)怔。黃文漢指著她跺腳罵道：“哪見你這種蠢東西！你太太既是這樣對你說，你為何一個字也不向我提起？哦，上回你太太罵了你，你便記了恨，巴不得她走了，你好一個人在這里，你做夢！沒了你太太，我認(rèn)識你呢？”黃文漢一邊罵著，一邊哭了出來。下女也坐在席子上哭道：“我又不曉得她要走，如何怪得我？”黃文漢也不理她，捧著信坐在電光底下哽咽著讀，讀到“不謂君恢恢之度，境過若忘，遂使妾藐藐之躬，立錐無地”這幾句，竟放起聲來痛哭了一會，停聲向下女道：“你來，我問你！”下女坐著不做聲。

　　黃文漢用手拍著膝蓋，厲聲喊道：“你來，我有話問你！”下女鼓著嘴道：“你問了又要打我。”黃文漢聽了，氣得跳起身來，跑到下女跟前。下女爬起來想跑，黃文漢一把拖住她的臂膊道：“你跑到哪里去？我要問你的話，你跑到哪里去？”下女掙了幾下掙不開，背過臉去說道：“你再要打我，我真跑了?！秉S文漢道：“我不打你了。你只來坐著，我有話問你?！毕屡鸥S文漢走到火爐旁邊。

　　黃文漢坐下問道：“太太這封信是在家里寫了交給你的，還是寫好了來家交給你的？”下女揩了揩眼淚答道：“寫好了來家交給我的?！秉S文漢道：“她來家坐好久沒有？”下女搖搖頭道：“沒有坐，只在房中各處看了一看。從壁上將她自己的照片取了下來。打開首飾篋子，拿了幾樣舊東西，撿了幾件舊衣服，做一手巾包好。提著立在房中間嘆了幾口氣，就走了?！秉S文漢握拳敲著火爐道：“你這個死東西！見了她這種情形，又交了封信給你，難道還不知道她是要走了嗎？怎的也不留住她？你這個死東西，未免太豈有此理了！”下女道：“我怎么樣沒有留？教我如何留??？”黃文漢恨恨的望了下女兩眼說道：“你不是她找得你來的嗎？如何對她倒一點(diǎn)感情也沒有，哪有留她不住的？明知道我就要回來，只要留住她一刻，我回來了，她如何走得脫？她平日來往的地方，你也有些知道的。

　　她一時也走不到哪里去，你趕快到幾處去找找看。找著了，務(wù)必拉著同回來。你就去。我只坐著等你?！跋屡嘀樀溃骸边@早晚教我去哪里找？“黃文漢怒道：”不去找，難道便罷了不成？不要再耽擱了?？烊?，快去！“下女只得跑到她自己房里，拿了條圍襟圍著，一步一步的挨出去了。黃文漢趕著喊道：”你爛了腿嗎？怎的這樣跑不動！你知道此刻是什么時候了？“下女才趿著木屐，的達(dá)的達(dá)的跑了。

　　黃文漢唉聲嘆氣回到火爐邊，捧著那信，只管翻來復(fù)去的看，心中說不盡的后悔?？戳艘粫鹕泶蜷_圓子的衣箱看。

　　見數(shù)月來新制給她的衣服，一件也沒有動，只將她自己帶來的幾件衣服拿出了。此時細(xì)想起圓子之為人來，覺得件件都好，事事都印入了腦海。一時心煩慮亂，在房中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只管圍著火爐，踱來踱去。也不知打了多少盤旋，看桌上的鐘，已將近三下了。見下女還不曾回來，便走到大門口，倚著門柱盼望。此時街上行人絕跡，海風(fēng)一陣陣吹得門環(huán)亂響。

　　黃文漢思潮起伏，回想到去年三月里，在早稻田和圓子初見面的情景：他那時住在一個貸間里面，費(fèi)了多少手續(xù)，才能到她家里去了一次。因?yàn)槲艺f她的行止舉動很像個大家小姐，必然有些兒來歷，她忽然感激，說我也不像個浮薄子弟。我因她是個有身分的女子，不敢輕蔑她。暗地由她的女朋友經(jīng)手，幫助過她幾次，并囑咐她女朋友不要說是我的錢，她后來心中疑惑，問她女朋友近來為何時時有錢幫助她。問了幾次，她女朋友才說出來，說我很愛惜她，因?yàn)樽鹬厮娜烁衿鹨?，不敢?dāng)面送錢給她，并無別的意思。她即笑向她女朋友說道：“沒有別的意思，為何巴巴的要會我？你去對黃君說罷，不待她是這般幫助，我已感激她了。她若用錢來買我，我的身子可買，我的心是隨她多少錢買不動的，她是這樣倒錯了。我于今本是只要有錢，并不擇人。黃君是抱著一個嫖的目的來，不必是這般做作。

　　若是要我的心向著她，便是這樣做一輩子，也是白做了的。黃君人品才情，我雖會面不久，我心中已很合式。你去教她以后不用是這樣了?！拔衣犓笥咽隽诉@番話，我心中更加愛慕她。只是還不肯露出輕薄相來，恐怕她瞧不起。后來會面的次數(shù)多了，彼此親熱都不講客氣了，才在她家里和她生了關(guān)系。

　　從那回以后，她便無事不對我說，引我為她的知己。不愿嫁人的話，也不對我說了。從前的那些女朋友，也來往得很稀疏了。

　　自從同搬到青山一了目以后，簡直沒引那些女朋友來過家中一次?？梢娝郧暗哪欠N生活，是出于不得已。自和我同住以來，雖也時常因一句話不對便口角起來，她卻從沒動過真氣，說過一句寒我心的話。也從不曾向我開口，教我買過一樣?xùn)|西給她。

　　到我家來的時候，還有人送了幾十塊錢給她，存在郵便局里。

　　她一五一十的領(lǐng)來，陪梅子玩掉了，從沒開口問我要一個錢。

　　我的衣服，件件是她替我縫制。夜間任如何睡得遲，早晨一天亮就起來了。打掃房子，擦洗地板，下女做的事，十九都是她親自動手。冬天里天冷，她總是做了一早的事，生好了火，將衣服烘熱，才喚我起來。她便去打洗臉?biāo)?，熱牛乳，蒸面包，教下女來收拾鋪蓋。她的意思，是因?yàn)橹牢液拖屡嘘P(guān)系，怕我一天不和下女親熱，心中不快活。趁這時候，好教我親熱親熱。她熱了牛乳、面包，回房的時候，必放重腳步，故意慢慢的走，聽得我說話，或是下女說話，才推門進(jìn)來。若是房中沒有聲息，她必然借著別事，又走向廚房或是廊檐下去了。其實(shí)我何嘗天天要和下女親熱！只她對我這一片心，我就畢生不能忘記。有一天，下女因?yàn)檎涛业膭?，又見圓子待她和氣，不知說錯了一句什么話，她氣不過，指著下女的臉罵了一頓。罵得下女哭起來，她的氣還沒有平，數(shù)數(shù)說說的罵個不了。我一時心中有些替下女抱屈，勸了她兩句，她登時嘆了口氣，半晌不做聲。后來竟嗚嗚的哭起來，我安慰了好一會才罷。自始至終，她不曾說破我和下女的事。就是上次因我在外面嫖了一晚的事，氣極了，也只隱隱約約的說了幾句，不曾露過一些兒醋意。她知道我和下女不過是肉體上的關(guān)系，精神上是一點(diǎn)也不會結(jié)合的，她落得做這人情。并且她的身體不好，一月倒有十五夜有病。不是頭痛，便是腰痛，巴不得我不和她糾纏。她時常對我嘆息，可惜五年前不曾遇著我，此刻已是衰敗零落的時候，對我很有些自愧。若是有個替身，又不會奪了她的愛情，她情愿讓我去生關(guān)系。她若不是時常對我這般說，我這一次如何得上她的當(dāng)？看起來，世界上的女人沒有不吃醋的。任她如何說得好，都是有意來哄著男子上當(dāng)?shù)摹Ｄ呐逻@女人絕對沒有好淫的意思，吃起醋來也是一樣。這吃醋硬是女人的天性，不關(guān)于這女人賢良不賢良。越是聰明有知識的女人，越吃得厲害。

　　她一有了吃醋的心思，男子便是她的仇人了。用種種的方法，都是妨礙男子與這女人的。君子初次和我見面的時候，對我雖不見得有情，但是面上很表示出一種喜悅之意，故意說每日下課之后去護(hù)國寺玩耍，何嘗不是明說要我到那里去會的意思？

　　第二日去不曾遇著，第三日見面的時候，她也很表示出歡迎的樣子。圓子一來，我不能不走。及今日見面，她的神氣就大不相同了。吃了晚飯，在這里商議去看活動寫真的時候，她見圓子說十點(diǎn)半鐘以后要去別處會朋友，教我送她回家，她便現(xiàn)出不愿意的樣子來，推說不去。后來在錦輝館看得好好的，圓子一走，她便一刻也不肯留，急急忙忙的就走了。不是圓子暗地里和她說了什么話，她何至嫌避我到這步田地！唉，你既已說得君子不肯和我要好了，你還跑些什么？我難道真是個沒有人心的人嗎？我何嘗不知道你的好處。我就是想吊君子的膀子，也不過是圖肉體上的快樂，何曾有什么情？你是個聰明絕頂?shù)娜?，怎這一點(diǎn)也見不到？我和你雖不是正式的夫妻，但是形勢上、感情上，都和正式夫妻不差什么。難道一個外來的人能奪了我們夫妻的愛情去？我縱將來和君子要好到了極點(diǎn)，也不過一個月多來往幾次罷了。她有母親的，有身家的，無論如何和我要好，決沒有來奪你位子的道理。你只要見到了這一點(diǎn)，又何必舍我而去呢？我若早知道你的性格是這般勇烈，便是天仙化人，我也不敢望她一望了。凡事都不能由人計(jì)算，我于今后悔也來不及了。

　　黃文漢一個人靠著門柱，是這樣前前后后的想個不止。猛聽得遠(yuǎn)遠(yuǎn)的木屐聲響，仔細(xì)聽去，聽得出是女人的木屐聲。此時街上久無行人，料定是下女回了。聽得是一個人的聲響，知道不曾遇見圓子。木屐越響越近，轉(zhuǎn)眼就到了門首，一看果是下女。黃文漢忙舉步開門，不提防立久了，一雙腳麻木得失了知覺，不舉步尚不覺著，一提腳才發(fā)起軟來，往地下一跪，幾乎跌倒。下女已自推開門進(jìn)來。黃文漢連忙扶了門柱立起來問道：“簡直沒有影子嗎？”下女一邊拴好了門，一邊脫木屐說道：“我找了四五處，只有一處說太太今晚十點(diǎn)多鐘的時候到那里，說要借紙筆寫封信。拿了紙筆給她，她一個人關(guān)了房門，寫了好一會，寫完了并沒有坐，就走了。我本想再找?guī)准?，因?yàn)樘砹?，人家都睡了，天又冷，怕人家討厭，我就回來了。”說著進(jìn)房。見黃文漢扶著壁，一顛一顛的走，便問：“怎么？”黃文漢搖頭道：“不相干，立久了，兩腳都麻了?！闭f完，顛進(jìn)房中坐下，望著下女道：“此刻已四點(diǎn)多鐘了，你且去睡一覺。明日一早起來，不要弄飯，就到外面去找。帶點(diǎn)錢在身邊，餓了就到館子里去吃飯。平日和你太太好的朋友，你就托她也大家?guī)椭?。找著了，我一定重重的謝她。就是你找著了，我也做一套很好的衣服給你。若找著了，她不肯回來時，你就拼死也要拉著她同回。你太太的性格是這樣，你只要苦苦的哀求她，說得十分可憐，她心上就過不去，定肯同你回來的。你要記在心上，萬不可遇了她又放她走了。我拼著半月的工夫，只要她沒離開東京，沒有個找不著的。你就去睡罷！”下女望著黃文漢道：“你不睡嗎？”黃文漢道：“我如何不睡？我明日也要去找?！毕屡溃骸澳闼?，我和你鋪好了床再去睡?！?br />
　　說著，將圍襟解下來撂在席子上，打開柜抽出鋪蓋來，就房中鋪好了。笑道：“火爐里的火熄了，也不添一點(diǎn)炭，從外面回來，吹得一副臉、一雙手都和鐵一樣，你摸摸看好冷?！闭f時伸臉和手給黃文漢摸。黃文漢只得胡亂摸了一下。下女笑道：“冷么？”黃文漢隨意答道：“冷。”下女道：“你脫衣睡？”黃文漢點(diǎn)了點(diǎn)頭。下女道：“四點(diǎn)多鐘了，還不睡等什么時候？”黃文漢點(diǎn)頭道：“你去睡，我也就要睡了?！毕屡判χ氖捌饑螅罩姽饪戳艘豢吹溃骸澳阗I給我這條圍襟太不牢實(shí)了，還不曾圍得兩個月，你看這邊子都花了?！闭f時又送給黃文漢看。黃文漢立起身來，胡亂看了一看道：“你去睡罷。不牢實(shí)，你明日找著了太太，再買條牢實(shí)的給你就是?！毕屡犃耍嶂鴩蟮囊欢擞昧σ欢?，掉轉(zhuǎn)身沖到隔壁房里去了，隨手將隔門用力一關(guān)。黃文漢也不理會，解衣就寢。心中不知道有多少事，如何睡得著呢？下女又在隔壁房里咳嗽嘆氣，擦得席子響，拖得被臥響。黃文漢心中更加煩躁，看看到了六點(diǎn)鐘，下女才沒了聲息，自己也漸漸的入了睡鄉(xiāng)。

　　剛睡了一覺，被一陣后門響驚醒轉(zhuǎn)來。睜眼一看，窗縫里已透進(jìn)陽光來，電燈光都變成了紅的。聽得有人敲得后門響，知道不是小菜店，便是油鹽店來兜生意的。忙叫下女起來開門。

　　連叫了幾聲叫不應(yīng)，只得自己爬起來披了衣，推開門走到廚房里，將后門開了，果是小菜店的店伙。見了黃文漢，連忙行禮問道：“先生家今日為何起得這么晏？我已來過三次了，此刻是第四次敲門。”黃文漢驚道：“此刻什么時候了？”店伙道：“已差不多十二點(diǎn)鐘了?！秉S文漢笑道：“笑話，笑話！我們因?yàn)樽蛞褂惺?，睡遲了些兒，所以醒得這么晏。”店伙問要什么菜，黃文漢隨意說了幾樣，店伙去了。

　　黃文漢回到下女房里，推了幾下。下女哼了幾聲，才醒了。

　　黃文漢道：“還不快起來，十二點(diǎn)鐘了。昨夜囑咐你，教你早些起來去尋太太，直睡得這般死！”下女伸伸懶腰，坐了起來，揉眼睛。黃文漢催著她快洗臉就去，不要在家里吃飯，家里的事，你不要管。下女見已是十二點(diǎn)鐘，也有些心慌，匆匆忙忙的穿了衣，洗了洗臉。黃文漢拿了一塊錢，給她坐電車，買飯吃，下女收著急急的去了。

　　黃文漢打開了窗門，收了鋪蓋，盥漱已畢，一個人也懶得弄飯。換了衣服，恰好小菜店送了菜來。黃文漢便將后門關(guān)了，自己也出來鎖了前門，往各處去尋找。直尋到下午七點(diǎn)鐘，也不見一些影子，只得回家。下女早已回來，坐在隔壁人家等。

　　見了黃文漢，即出來迎著說道：“太太昨晚睡的地方，我已找著了。我去的時候已是一點(diǎn)多鐘，他家說太太住了一夜，今早十點(diǎn)鐘的時候就出去了。我便問他知道去甚些地方么，他家說太太說，要去看房子，看好了房子就要搬家，不知道去哪一帶看。我便將太太的事情對他家說，托他再遇著太太，務(wù)必送她回來。我又將這里的地名番地，寫給他家了。他家說”既是鬧脾氣出來的，那很容易，她再來的時候，我一定教她回來?！?br />
　　黃文漢連忙說道：“他教她回來，她如何肯回來？你快些再去一趟?！毕屡畵u手說道：“我已說了，我家太太既決裂了出來，必不肯容易再回家的，務(wù)必扭著她同來。他家已答應(yīng)了?！秉S文漢道：“你說了我重重的謝他沒有？”下女道：“我已說過了?！秉S文漢搖頭道：“不妥，不妥！他家必不會扭著她同來。

　　他家姓什么，是做什么事的，平日和你太太交情何如？“下女道：”他家是教音樂的。姓持田。就只母女兩個，和太太交情很好?！包S文漢道：”住在什么地方？“下女道：”住在喜久井町。“黃文漢道：”你吃了晚飯沒有？“下女道：”不曾吃?！包S文漢道：”我也不曾吃晚飯。你就去叫兩碗親子井來（白飯和蛋共煮一大腕，名親子井）我們同吃了，我再和你去持田家一趟，就坐在他家中等。你太太來了更好，即不來，我也好當(dāng)面托托她母女。多幾個人找，盡找得著的。“下女答應(yīng)著，便不進(jìn)屋，折過身跑去了。黃文漢這才拿出鑰匙來開了鎖進(jìn)房。

　　一會兒，下女同著一個人送了兩碗親子井來。二人一同吃了，復(fù)鎖了門，坐電車到喜久井町。下女引黃文漢走到一家門首，下女先推開門進(jìn)去。里面一個年老的聲音問：“是誰？”

　　下女答道：“我家太太再來你這里沒有？”里面即走出一個女人來，黃文漢就電光看去，約莫有四十多歲的光景。出來看了看下女道：“你怎么又來了，后面的那位是誰呢？”黃文漢即走進(jìn)一步，脫了帽子行禮。下女指著黃文漢道：“這就是我的老爺，姓黃。”那持田女人連忙回禮笑答道：“原來是黃先生，請進(jìn)來坐！”下女又問道：“我家太太沒來么？”持田女人道：“還是上午去的，不曾再來。黃先生請進(jìn)來坐?！秉S文漢卸了木屐上去，隨著持田女人到里面房中行禮坐下。下女跟著進(jìn)來，坐下問道：“小姐不在家么？”持田女人道：“剛才同一個朋友去看夜市去了?！秉S文漢先向持田女人客氣了幾句，才問道：“內(nèi)人昨夜在府上叨擾了，今早出去的時候，不知曾對夫人說去什么地方?jīng)]有？今晚不知可再來這里？”持田女人道：“圓子君并不曾對我說去什么地方。只聽得問小女說要去尋一個貸間，尋著了，今日就搬家。昨夜來這里的時候已是十二點(diǎn)多鐘了，我們母女都已睡了許久。她說看活動寫真看晚了，天冷又沒有了電車，就懶得回家。小女和她交情很好，她就同小女睡了，我也沒起來?！闭f時用手指著下女道：“今日聽得她說，才知道是和先生合口出來的。這也沒什么要緊，少年夫妻合口，本是極平常的事。先生只管放心，過一兩夜氣平了，她自然會回家的。她若再到這里來了，我勸她回家就是?！秉S文漢道：“承夫人的情。不過內(nèi)人的性子非常執(zhí)拗，夫人勸她回家，她必不肯回的。可惜小姐不在家里，我想奉托小姐，若是遇了她，務(wù)要扭著她同回舍下來。我感小姐的恩，必不敢忘報?！背痔锱诵Φ溃骸跋壬灾亓?。剛才這位姑娘已寫了尊處的地名在這里。小女也曾知道，不必再要先生委托。小女遇了圓子君，必送她到府上來的。”黃文漢叩謝道：“小姐和內(nèi)人交情好，必然知道內(nèi)人常來往的幾家人家。若得小姐肯替我?guī)兔θふ遥腋屑ち?。”持田女人笑道：“這也很容易。小女回來，我和她說，教她明日去找找就是。一定找得著的，先生放心就是。少年夫妻合口，算不了一回事?！秉S文漢見持田女人是這般說，心中略放寬了些。持田女人泡了茶，送給黃文漢喝。黃文漢一邊喝茶一邊看房中陳設(shè)得還精潔，壁上掛了些琵琶三弦之類。黃文漢和持田女人閑談了許久，不見圓子來，也不見她女兒回來，不好意思再坐在她家等，只得又囑托了幾句，告辭起身，和下女歸家。

　　次日不見持田家回信，只得又教下女再到各處去找。又找了一日全無蹤跡，持田家里也不曾去。持田的女兒，第三日也幫著找了一日。下女的雙腳都走腫了，哪里遇著圓子影兒呢？

　　黃文漢只管整日的在房中唉聲嘆氣。到了夜間，便一陣一陣的淚流不止。下女也心中著急，四處托人幫著找，整整的找了十日，都是毫無頭緒。下女也漸漸的懶了，托的人更是不肯上緊。

　　黃文漢到了此時，簡直一籌莫展。

　　一日，是三月初五日，黃文漢接了蘇仲武一封掛號信。拆開來看，里面一張一千元的正金銀行的匯票，信中還殷殷勤勤，問圓子的身體近來好么？若是黃文漢帶著回湖北，務(wù)必先寫信給他，他好按期到碼頭上來迎接，到他家中去住一晌。他父母及他家里的人聽他說圓子的好處，都想見一見。黃文漢看了這信，又流下淚來。當(dāng)下回信，也不便說明這事，只說一千塊錢已收到了，并不提起回國的話。沒過幾日，山東濰縣居覺生打了個電報給他，還電匯了路費(fèi)來，請即日動身，去山東專辦交涉。他心想：我在日本十多年，在女人跟前不曾失敗過。今一旦弄到這樣，我還有什么心情在這里久??？山東我本有意要去，難得覺生打電報來招我，不如借此暫離了這苦海，在槍彈中去生活幾時。圓子果然與我塵緣未斷，一年半載之后，再有機(jī)會來日本找著她，何妨再做夫婦？若是緣分已經(jīng)盡了，就死守在這里也是無益。

　　我雖然愛她，但是我的前程不能因她耽擱。她若真是愛我，也不愿我因她誤了正事。我且將她去后十幾日的經(jīng)過，一日一日的作為日記，詳悉寫了，并這封電報、老蘇的這封信，我看持田家還靠得住，就放在她家里。圓子總有去她家的日子，使她見了，也知道我并非負(fù)她之人。她在這里空手出去，此刻的生活一定很艱難。留多了錢在這里，怕持田家起不好的心瞞了。

　　我且留一百塊錢在這里，她以后如想念我，我有通信的地名在這里，她盡可寫信來，我再付錢給她?；蛑藖斫铀ド綎|，也可以的。黃文漢想了個十分妥善，一一的辦好了。也沒有心情到朋友家去辭行，即收拾行李，坐火車到長崎，由長崎乘博愛丸到上海，由上海到山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