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王甫察一個人苦苦的思索了一會，似乎有了些頭緒。

　　隨便用了些點心，問吉野道：“我想住在林家有許多不方便，不如尋一個清凈的貸間住下，事情好著手些?！奔靶Φ溃骸澳阋獙べJ間，我卻知道有一處地方很好。前幾月我有個朋友曾住在那里，沒住好久，就因事往別處去了。那里樓上一間八疊席的房，每月房租五塊，連電燈伙食每月十二元?！蓖醺Σ煜驳溃骸昂脴O了，就請你紹介，免得我去尋找?！奔包c頭道：“房子在大浦，從這里去不遠(yuǎn)。”王甫察道：“就請你和我同去看看。”說話時清了點心錢，同吉野到大浦町。朱安瀾自回醫(yī)學(xué)校去了。王甫察和吉野看了房子，果然很好。當(dāng)下交了定錢，回到林家搬行李。林巨章只問搬向什么地方，并無挽留之意。王甫察也不在意，謝了擾出來，押著行囊，到大浦居住。

　　從此王甫察又換了種生活。一連去綺南樓幾次，漸漸與藤子廝熟了。王甫察儀表本來過得去，媚內(nèi)的手段，更是從悉心研究得來，不到一個月工夫，藤子居然和他有了些感情。王甫察知道她是不肯輕易和人家生關(guān)系的，便也絕不露出狹邪的樣子來，只一味和藤子講精神戀愛。饒你藤子有多聰明，雪子有多老練，都把王甫察看作一個有志行的男子，時常兩姨表姊妹自己將中國酒菜或點心帶到王甫察家來同吃。王甫察知道藤子最是信雪子的話，在雪子面前更是規(guī)行矩步，言不亂發(fā)。那時他哥哥子已經(jīng)回信給林巨章，說六十塊錢已收到了，信中還托林巨章照應(yīng)王甫察。林巨章見王甫察搬后，并不常來，借錢的話，更不曾開過口，雖是由王無晦的情面，心中卻也很歡喜王甫察。

　　以為比那些無賴的小亡命客見路即鉆的人品強(qiáng)得多，特意教張修齡時常來探問王甫察的情況，十塊五塊的零零碎碎的送來。

　　王甫察得了錢，無排揀藤子、雪子用得著的，買了孝敬。好在藤子、雪子都不在銀錢上著眼，就是幾角一塊錢的東西，都覺的王甫察是由一片至誠孝敬來的，比值一千八百的還好。王甫察見水磨工夫已經(jīng)成熟，估量在此時開口求婚，必不至碰釘子。

　　一日，藤子一個人來到王甫察家，王甫察便委婉將求婚的意思說了。藤子因平日常聽王甫察說家中沒有妻室，久有幾成屬意。今日聽了求婚的話，不覺面上紅了起來，半晌不好意思回答。王甫察等了一會，催她答復(fù)，藤子道：“這是我終身的事，待我思量一日，還要問我母親，看她許可不許可，明日再來答復(fù)你?！蓖醺Σ烀c頭道：“不錯，這是應(yīng)該仔細(xì)思量的。

　　也不必明日，我靜候你的答復(fù)便了?！疤僮勇犃诉@話，登時又加增了一層愛王甫察的心思，只是面上總有些羞怯怯的。不好久坐，辭了出來，到綺南樓和雪子商議。雪子道：”我早知道他是有意要和你求婚的，這事在你自己斟酌。王君人是不錯的，只不知他家中確有妻室沒有。“藤子道：”他說他十四歲便出來奔走革命，十多年不過回家兩次，家中妻室，倒像確實沒有?！把┳狱c頭道：”王君為人小心謹(jǐn)慎，又很誠實，我料他也決不至說謊話。不過可慮的就只怕他愛情不專一?！疤僮映泽@似的問道：”何以見得怕他愛情不專一？只怕是你看錯了罷！“

　　雪子笑道：“并沒看出他愛情不專一的證據(jù)來，我是一句猜想的話，你何必發(fā)急，便替他護(hù)短哩。”藤子道：“我哪是替他護(hù)短？這事情不是當(dāng)耍的。他若果真愛情不專一，便不答應(yīng)他罷了。今日愛這個、明日愛那個的男子，嫁他做什么？你是這樣說，怎能怪我發(fā)急。橫豎不關(guān)著你的痛癢，你自然是不發(fā)急的?！毖┳又捞僮拥男愿瘢钆侣犎思艺f她親人的壞處。她自己時常拿著親人的壞處給人家說可以，人家聽了她的，切不要幫著他說，越是反對她厲害，她越是高興，越是感激。若不知道她的性格，跟著她說她親人的壞話，她便立刻不高興，有時還要給說的人下不去。雪子見藤子發(fā)急，哪敢再說，忙拿著王甫察的好處來打岔，藤子才沒得話說了。過了一會，藤子道：“父母是不管事的，母親面前須得你替我去說。好在是見過幾次的，大約沒有甚不愿意?！毖┳拥溃骸澳阄艺f不錯，她老人家有甚不愿意？”藤子道：“那么請你去問了我母親，順便就去回他個信，不要害得他久等?！毖┳狱c頭笑道：“便多等等，有什么要緊。你我同去問不好嗎？”藤子不悅道：“你教我怎么好意思？好姐姐，你去問問就是了。你只對我媽說我……”

　　說到這里，紅了臉，不說下去。雪子笑道：“說你怎么？呵，我知道了，必是要我說你已經(jīng)愿意，是不是？”藤子紅了眼睛道：“姐姐你再要拿我開心，我就真急了。我此時心中不知道如何難過，你還和我開玩笑。你也太沒有良心了。”雪子笑道：“不用著急，你放心就是，我會說話的。難道不替你出力嗎？”藤子喜道：“好姐姐，你就去么？我看請你就去的好，我在那里等你。”雪子恐怕藤子著急，登時答應(yīng)，換了衣服。藤子送了出來，雪子道：“妹妹家去坐著等信，我回來得很快的?！碧僮狱c點頭，望著雪子走了幾丈遠(yuǎn)，忽然想出件事來，連忙追上去，叫：“姐姐慢些走，我有話說。”雪子聽了，停了腳問道：“什么話？”藤子走到跟前，望著雪子要說，忽覺得有些難出口似的，低著頭只管不說。雪子道：“妹妹有話只顧說，姊妹跟前還有說不出的話嗎？”藤子又忍了半晌，實在忍不住，才說道：“姐姐對我媽說時，千萬不要提那愛情不專一的話，不答應(yīng)人家可以，冤枉人家要不得。”雪子忍住笑答應(yīng)：“曉得，你放心就是了?！闭f著，揮手教藤子家去坐著等信，自己向今町走來。一邊走，一邊心中好笑，情魔的能力真大！

　　事情十有八九成功，我犯不著不贊成，兩邊不討好。藤子既這般情急，我此去若不說妥，她必怪我沒有盡力。她平日雖是精明，此時卻沒工夫細(xì)想。她只知道我姨娘往日最肯聽我的話，今日若不聽，必說是我說得不好。我這遭關(guān)系倒很是重大，不得不思量個進(jìn)言的方法。雪子心中想著，不覺已到了今町柳家雜貨店門首。藤子的母親正坐在鋪房里，見了雪子，忙起身笑道：“你打哪里走人家回嗎？”雪子行禮笑答道：“特來看姨媽的?！闭f著，進(jìn)了柜房。坐下閑話了幾句，雪子開口笑道：“我今日來看姨娘，要和姨娘討妹妹的一杯喜酒吃，不知姨娘可肯給臉？”藤子母親道：“你想說的是誰？你的眼力必是不錯的。”雪子笑道：“我知道什么，哪能說眼力不錯。我想說的人，我是固然說好，就是姨娘和妹妹，也都說過好的。要不錯，也是姨娘和妹妹的眼力不錯。我不過贊成，想討杯喜酒吃吃罷了?！碧僮幽赣H聽了尋思道：“是誰，我曾說過不錯來？

　　你說給我聽聽。“雪子笑道：”你老人家還沒留神嗎？近來妹妹不是時常和江西人王甫察君做一塊兒耍嗎？也來看過你老人家?guī)状?，前回不是還送了匹中國緞子來給你老人家做腰帶的？“藤子母親道：”哦，是他呀！他怎么講，想和藤子結(jié)婚嗎？“雪子道：”他久有這層意思，只因為不知道你老人家和妹妹怎樣，一向不敢提起。近來見妹妹待他很好，他才托我來求你老人家?！疤僮幽赣H道：”你妹妹怎樣？“雪子笑道：”這事是要你老人家做主。“藤子母親笑道：”你說我能做你妹妹的主么？她終身的事情先要她愿意。我和姓王的不過見了幾面。他既久有向你妹妹求婚的意思，見我必然處處謹(jǐn)慎，不露出破綻來給我看見。我看了不錯，是不能作數(shù)的。你妹妹感情用事，說好也不見得的確。還是你看了，說怎樣便是怎樣?！?br />
　　雪子笑道：“你老人家是知道我不肯輕贊成人的。妹妹終身的事，我怎能不處處留心？王君為人，凡和王君認(rèn)識的，都說很好。但是婚姻之事也有一定的，緣分合當(dāng)為夫婦，無論如何也離不開。緣分不當(dāng)為夫婦，無論如何也合不攏。據(jù)我看妹妹的情形，好像已和王君有不可解的情分。我想：妹妹平日的操守，很足令人佩服，從沒見她和人親近像和王君一樣。這一定不是人力做得到的。你老人家說是怎樣？”藤子母親道：“你這樣說來，他們二人已是有夫妻的情分了。你也由你妹妹這樣胡鬧嗎？”雪子聽了吃驚道：“妹妹胡鬧了什么？”藤子母親道：“你不是說你妹妹已和姓王的有了關(guān)系嗎？”雪子道：“我何時說妹妹和王君有了關(guān)系？我不過見他們感情濃洽，比常人不同，以為有前緣注定，不是人力做得到的，何嘗說已有了關(guān)系？”藤子母親低頭想了一會道：“你的話不錯。姻緣有一定的，既你妹妹愿意，你又說好，我還能說甚不愿意嗎？不過也得和你姨夫商量，看他如何說。他雖素日不甚管這些事，但不能不教他去調(diào)查那姓王的根本來歷。并且這樁事須得問他。聘金要多少，是不能由我做主的。藤子雖已成人，嫁奩還是一些兒不曾辦好，這須瞞你不得。近年生意不好，你姨夫支持門面都支持不來，哪有閑錢去辦嫁妝？你妹妹平日又只知道到外面玩耍，這些事一點也不關(guān)心。一旦成起喜事來，你我這樣的人家，總不能光著脊梁到人家去?，F(xiàn)在的衣料又貴，隨便縫兩件就是幾十幾百。還有房中的器具，頭上的首飾，都不能不辦。沒法，只得從聘金上著想。且等你姨夫回來，和他商議商議，看他要取多少。”雪子點頭應(yīng)是。因怕藤子等得不耐煩，即興辭出來，回到綺南樓。

　　藤子用那失望的眼光，望著雪子道：“不行么？”雪子笑道：“那有不行的！不過還有待商量的地方?！碧僮拥溃骸斑€有什么要商量？”雪子將剛才問答的話說了一遍。藤子低頭悶悶不樂。雪子安慰了一會道：“你此刻就將這話去和王君說說，使他好放心?！碧僮拥溃骸斑@話教我怎么去說？難道我好意思教他趕緊預(yù)備錢嗎？你又不是不去他家的，你和我去說給他聽。他籌得多錢固好，便是籌不出錢來，也不著急，我總等著他就是了，兩三年我都不問。你這樣一講，他就放心了?！毖┳拥溃骸斑@樣也使得。但是你自己去和他說，覺得懇切些。我并不是偷懶，這話從我口里說出來，更顯得生分了。你說是不是？”藤子想了想道：“也好；我既決心是這么辦，就去說說何妨?！碑?dāng)日天色已晚，就在綺南樓吃了晚飯，一個人向大浦來。王甫察正一個人坐在家中納悶，見藤子一個人進(jìn)來，歡喜萬分，連忙起身將自己坐熱了的蒲團(tuán)給藤子坐，自己另拿一個坐了?？刺僮拥纳袂?，露出十分失意的樣子來，疑惑她不能應(yīng)允求婚的話。或是和她母親商量，被她母親拒絕了。便開口問道：“你在這里出去的時候，不是說了明日來的嗎？怎的今晚就來了？想必是出了什么意外?！碧僮訐u頭道：“沒有什么意外。你對我說的話，我都思量過了，也沒有和你不同意的地方。

　　不過我媽媽有一層意思，說出來，很覺有些難為情。待不說罷，于事情上又有阻礙。我媽因為沒和我置辦得嫁奩，想從你跟前取點聘金。但是這話是我媽媽一個人的意思，我父親還不知道。

　　將來要多少，尚不可知。我看沒法，只得先事預(yù)備一點。“王甫察聽了，心中雖不免有些驚慌，但不肯露出來，給藤子看見，故意笑道：”好極了，這事情容易。媽媽還有別的意思沒有，索性說出來，我無不遵命辦理。莫說聘金是應(yīng)備的，便不應(yīng)備，媽媽既有意思要怎樣，我也只得怎樣。只看媽媽的意思要多少，先示個數(shù)目，我寫信家去，教家里人寄來就是?！疤僮勇犃诵闹猩跸玻樕鲜б獾纳袂橐簿屯肆?。

　　王甫察到處鐘情的人，終日和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做一塊，哪有不動心之理？只因為知道藤子的脾氣不好，若不拿實了她心里許可，弄翻了不好收拾，所以勉強(qiáng)按捺住欲火，誠惶誠恐的牢籠藤子的心。今日見藤子已經(jīng)許嫁了，料想決不會不肯，便不客氣，換了副面目和藤子調(diào)起情來?？刺僮拥纳駳?，也不招攬，也不動氣，任王甫察如何調(diào)弄，她只是溫順和平的樣子，低頭坐著，一言不發(fā)。王甫察情急了，漸漸挨近身來，想摟住求歡。藤子忽然立起身來道：“你我的事尚沒有定，你怎么便忘起形來了？”王甫察被這一說，將欲火嚇退了一半，涎著臉問道：“你我的事為什么還沒有定？難道還怕有意外的人出來阻擾嗎？”藤子道：“我父母要向你取聘金，你還不知何時能籌辦得到手，怎說沒有阻礙？”王甫察笑道：“你放心，不過幾百塊錢罷了，有什么不得到手的。就是一刻不得到手，但是你心里是許了我的。你心里既許了我，就是到?？菔癄€，也是我的人。便早一些兒生關(guān)系，也只有增長你我愛情的，有什么要緊?！碧僮拥溃骸霸捠遣诲e，我也是這般想。你就是兩三年籌錢不出，我總在這里守著身子等你。不過沒有正式行結(jié)婚式，茍且之事終是使不得。倘若你有事到國內(nèi)去了，兩三年不回來，將來正式結(jié)婚的時候，誰信我為你守節(jié)？”王甫察聽了大笑道：“癡人癡話，真令人忍俊不禁！你怕我兩三年不回來，正式結(jié)婚的時候，無以取信于我。你要知道，我即和你正式結(jié)婚之后，也說不定有三年五載不見面的事。我若不信你，你又當(dāng)怎樣哩？這正式結(jié)婚不正式結(jié)婚，是形式上的問題，不是精神上的問題。你是個聰明人，還不明白嗎？如你信你自己不過，要借著正式結(jié)婚的話來搪塞我，我卻不能勉強(qiáng)。不然，你就固執(zhí)得沒有道理?！碧僮拥溃骸澳氵@話怎么講？我怎的是自己信自己不過，借正式結(jié)婚的話來搪塞？你倒得說給我聽?！蓖醺Σ斓溃骸澳悴皇亲约盒抛约翰贿^，恐怕一旦失身于我，將來翻悔起來，沒有救藥，你怎的不肯和我生關(guān)系？我剛才不是說了，你既決心嫁我，便是海枯石爛也是我的人，是什么禽獸敢疑心到你不為我守節(jié)？并且這守節(jié)的話，也無所謂為我為誰，這是關(guān)于你自身的人格。你不認(rèn)識我以前，這節(jié)是為誰守的呢？你說為我破節(jié)，倒還有些意思。你心目中沒有我，尚且能守，豈有和我生了關(guān)系之后，倒不能守的道理？你這話推諉得不成理由?！?br />
　　藤子低頭想了會，覺得羞慚得了不得，拿了領(lǐng)襟，一邊往頸上圍繞，一邊拔足往門外就走。王甫察一把拉住道：“你為什么就是這樣走？未免太不給我的臉了。依不依由你，只是也得說個清楚?！碧僮颖焕贿^，停步回頭道：“依不依如何能由我？你一張嘴說得天花亂墜，教我把什么話回你。我若不依你罷，你又說我是自己信自己不過。待依了你罷，是這般茍且，我實在有些不愿意。不如走了干凈。”王甫察抱著她坐下安慰道：“你既有些不愿意，我怎忍心勉強(qiáng)你。不過我的意思，男女的愛情，沒有到這一點，總像有一層隔膜似的。我想將這一層隔膜去掉，不能不是這樣。非是我貪淫，無端的將我心愛的人蹂躪。你既為這事受委屈，那我又何必是這樣，你放心就是。

　　你不可憐我，表示與我親密的意思，我以后決不敢冒昧。我今晚真是該死，你照照鏡子看，連臉色都變了。我又不是強(qiáng)盜，何必驚慌到這步田地？“說時，從桌上拿了個四方手鏡，給藤子照。藤子看了一看，用手將王甫察的手推開，嘆了口氣，不由得一陣悲酸，撲簌簌的掉下淚來。王甫察慌了，忙從藤子懷中抽出一條粉紅絲巾，替她揩拭，溫存問道：”為什么忽然傷心起來？你這一哭不打緊，教我心里怎么得過！“說著，不住的跺腳道：”我真該死！總求你原諒我是個男子，不能細(xì)心體貼你的用心，才有此失著，以后決不敢了?！疤僮咏舆^絲巾，自己揩了一揩眼睛，長嘆了聲道：”但愿你不久能將聘金籌得，早完了這層手續(xù)。不然，像這樣長久廝混下去，只怕任是誰人，也不能保守。人非木石，你待我的深情，豈不知感！形勢上的拘束，只能拘束一時。我又何嘗忍心使你精神上受這般痛苦？

　　罷罷，橫豎我的身體是你的。不過我雖長了二十年，此身終是清清白白，你若薄幸，也只由得你，憑我自己的命運去罷?！?br />
　　不知王甫察干出什么事來，且俟下章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