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當(dāng)日京兆地方，得張敞治理，成績卓著。此外右扶風(fēng)有尹翁歸，左馮翊有韓延壽，二人皆是能吏，政績與張敞不相上下。三輔皆算得人，地方自然安靜。說起尹翁歸字子況，平陽人，移居杜陵。翁歸自少喪父，與其叔父同居，得任為獄中小吏。通習(xí)法律，又精劍術(shù)，人不能當(dāng)。其時正當(dāng)霍光秉政，霍氏宗族多在平陽，所有賓客家奴倚借霍光勢力在外橫行，往往手持兇器闖入市中，尋釁生事，官吏不能禁阻。及翁歸為平陽市吏，竟將市政整頓得十分嚴(yán)肅，更無一人敢犯其法。后翁歸因事辭職歸里，適值田延年為河?xùn)|太守出巡屬縣，到了平陽地方。延年忽然高興，欲由故吏中搜羅人材，遂下令通告本地人士，凡曾為郡縣吏者，悉數(shù)前來報名，聽候考驗(yàn)錄用。一時報名投到者約有五六十人，尹翁歸也在其內(nèi)。到了是日，田延年衣冠升座，將報名故吏按名傳到相見。又告諭大眾，凡有文才者立在東邊，有武藝者立在西邊，眾人俱各依言分班立定。

　　及至傳到尹翁歸，翁歸進(jìn)前謁見，伏在地上，不肯起立。延年問是何故？翁歸對道：“翁歸文武兼?zhèn)洌螒{施用?！毖幽曷犃T未及開言，旁有功曹上前說道：“此人口出大言，倨傲不遜，應(yīng)加斥責(zé)?！毖幽険u手道：“此又何妨?！彼鞂⑽虤w召到近前，當(dāng)面考問一番，翁歸對答如流。延年大奇其才，用為卒史。

　　延年又試使翁歸辦案，見其精細(xì)敏捷，自覺才能不如，甚加親重，擢為督郵，督郵系主管舉劾各屬縣官吏。其時河?xùn)|所屬共有二十八縣，延年使翁歸與閎孺二人各管其半，閎孺領(lǐng)汾水以北各縣，翁歸領(lǐng)汾水以南各縣。翁歸依法舉劾，所有犯罪官吏雖然免職遭刑，并無一人怨恨，由此聞名，漸擢丞尉。未幾奉召入京，拜為東海太守。尹翁歸將往東海赴任，臨行照例辭別朝中各公卿。時于定國正為廷尉，他本東海郡人，聞知翁歸到來，延入相見。定國有同鄉(xiāng)二人入京謀事，住在定國家中，定國便想趁此時薦與翁歸，乃囑二人整肅衣冠，坐在后堂，預(yù)備入見。誰知定國與翁歸會談半日，并未提起二人。二人在后堂等候許久，毫無動靜，暗想莫非于定國偶然忘卻，正在遲疑之際，恰好翁歸起身告辭。于定國送出大門，回頭入內(nèi)，見了二人，便對他們說道：“此人乃是郡將，不可托以私情，汝二人又不能辦事，故吾不敢令汝入見?！倍朔轿蚨▏靡?。

　　尹翁歸既到東?？?，留心訪察地方吏民，某人賢，某人不肖，以及土豪訟棍等姓名無不盡知。每縣設(shè)置一簿，逐名記入。

　　每逐縣捕拿惡吏奸民，訊問其罪，罪重者處以死刑。但他平時無事，并不拘人，大約拘人必當(dāng)秋冬課吏大會之中，或巡行各縣之時。被拘者必是著名豪猾，意在懲一警百。吏民果皆恐懼畏服，改過行善。先是東海郯縣有一大土豪，姓許名仲孫，平日武斷鄉(xiāng)曲，違抗官府，一郡之人，皆以為苦。前任太守意欲將其捕拿，仲孫用種種方法解免，竟能安然無事。翁歸到任未久，便將仲孫拿獲，辦成死罪，由此東海大治。

　　到了元康元年，宣帝召拜翁歸為右扶風(fēng)。翁歸到任之后，選用公平廉正之吏，以禮接待，推誠相與，若有違背，亦必加罰。至治理地方，仍如東海時成法，各縣奸惡人皆立有名簿，每遇盜賊發(fā)作，翁歸便召其縣長吏，告以盜賊主名，教以訪拿方法。果然皆如翁歸所言，不久便能擒獲破案，故右扶風(fēng)治盜為三輔中第一。翁歸用意尤在抑強(qiáng)扶弱，凡豪強(qiáng)被罪者，多送往掌畜官吏，使其割草，限以課程，不得倩人替代。若作工未滿課程，便加笞責(zé)。也有犯罪之人，不堪作工辛苦，竟用割草之刀自刎而死者，可見翁歸用刑之嚴(yán)。惟是翁歸為政雖嚴(yán)，至于為人，卻能溫良謙退，清潔自守，立朝甚得名譽(yù)。后于元康四年病終于任，家無余財。宣帝甚加悼惜，下詔稱揚(yáng)，賜其子黃金百斤，以奉祭祀。

　　翁歸死后，韓延壽始為左馮翊。延壽字長公，燕國人，其父韓義為燕王劉旦郎中。劉旦謀反，韓義力諫被殺，國人憐之。

　　后魏相被舉文學(xué)對策，請獎韓義之子，以明為人臣之義，霍光從其言。時韓延壽為郡文學(xué)，霍光遂擢延壽為諫大夫，遷淮陽太守，甚有治績。本始三年，宣帝召拜潁川太守趙廣漢為京兆尹，乃調(diào)延壽為潁川太守。穎川地方號稱難治，每遇太守缺出，朝廷常選名望素著之人前往充任。自從趙廣漢到任，因慮吏民結(jié)黨，遂設(shè)計(jì)離間，使之自相告訐，由此富家大族往往結(jié)仇。

　　韓延壽接任之后，欲改革此種風(fēng)氣，又恐人民積怨已深，不肯聽從。乃訪得本地紳士耆老為鄉(xiāng)里所信服者約有數(shù)十人，一律請到郡署飲酒，席間逐人問以地方風(fēng)俗利弊，眾人自然說出彼此不和之事。延壽遂趁勢勸導(dǎo)眾人，令其設(shè)法調(diào)停，消滅嫌隙，重修和好，眾人皆以為是。延壽又與之議定，嫁娶喪祭儀節(jié)物品，約略依照古禮，不得過度，于是人民皆遵其教。延壽在任數(shù)年，宣帝又調(diào)為東郡太守，卻值黃霸前來接任，照著延壽成法行去，穎川于是教化大行，論起延壽創(chuàng)始之功，也就不可埋沒。

　　延壽本由文學(xué)出身，性重禮義，喜用教化，所至禮聘賢士，廣納忠諫，旌表孝悌，修治學(xué)校，吏民無不敬服。其接待屬吏恩禮尤至，且與明白約誓，不得相負(fù)。一日有某縣尉，違背延壽教令，在外營私舞弊，事為延壽所知，不責(zé)縣尉，卻責(zé)自己道：“莫非我有甚事對他不住，以致如此?！笨h尉聞言，不覺良心發(fā)現(xiàn)，深自愧悔，便引刀自刺而死。又有門下一個掾史，也因此事拔劍自刎，卻被旁人趕救，咽喉未斷，幸得不死，但因此竟變成啞子，不能言語。延壽得報，親往看視，對著掾史流涕，遣醫(yī)調(diào)治，厚待其家，因此屬吏俱各感激，不敢犯法。

　　又一日延壽有事出行，隨從人等早已備齊車馬等候，及延壽走到外邊，瞥見面前少了一個騎吏。原來漢時制度，自公卿至二千石出行時，皆有騎吏四名，騎著馬前后擁護(hù)。此次延壽出門，騎吏理應(yīng)先到伺候，誰知直至延壽臨欲上車，騎吏聞信始行趕來。延壽遂命功曹將此騎吏議罰，騎吏自知有過，不敢申辯。

　　及延壽事畢，回到府門，忽有一個門卒行到車前，對著延壽口稱有言上陳。延壽便命停車，問道何事。門卒說道：“今日明府出門，從人車馬一切齊備，久候未出，適值騎吏之父來看其子，行至府門，見此情形不敢入內(nèi)。吏騎聞?wù)f其父到來，連忙走出相見，卻遇明府出外登車，見其不在，便命議罰。騎吏因敬父而被罰，未免有傷風(fēng)化?！毖訅勐犃T，即由車中拱手謝道：“若非汝言，太守不自知其過?！绷⒚Σ苊庾h。延壽回署，即召門卒入見。讀者欲知門卒是何等人？原來他本儒生，聞?wù)f延壽甚賢，卻恨無人介紹，因想得一法，替人充當(dāng)門卒，借著騎卒之事，顯他才能。延壽相見之后，竟拔用為屬吏。

　　延壽在東郡三年，令行禁止，詞訟稀少，天下稱最。宣帝召拜左馮翊。延壽到了馮翊之任，年余未曾出巡屬縣，遂有郡丞掾史等時時進(jìn)勸道：“明府宜巡行郡中，觀覽民俗，考察吏治。”延壽道：“現(xiàn)在各縣皆有賢令長督郵，善惡分明，不須考察，出行恐無益處，反多煩擾。”郡丞等又說道：“時方春月，似宜一出勸課農(nóng)桑?！毖訅垡虮娙肆φ垼坏靡衙{出外，一路巡行，到了高陵縣。正在行走之際，對面來有二人，手中各執(zhí)呈詞怒氣沖沖，到了延壽車前一齊跪下。左右接了呈詞，遞上延壽。延壽將二人呈詞看了一遍，方知二人乃是兄弟，只因爭執(zhí)田產(chǎn)，起此訴訟。延壽大為感傷，口中說道：“吾幸得為二千石，乃一郡表率，不能宣明教化，以致人民骨肉之間竟起爭訟，既傷風(fēng)化，又連累賢縣令嗇夫三老孝弟等一同受其恥辱，是皆馮翊之罪，應(yīng)先告退。”遂即日稱病，不理公務(wù)，入到館舍中歇息，閉上閣門，自思己過。此事一時傳遍高陵，高陵縣令縣丞嗇夫三老等皆自行系獄待罪。誰知延壽小小舉動，居然驚天動地，弄得一縣人民不知所為。便有許多鄰里宗族，對著爭訟兄弟二人痛加責(zé)備，說他倆不該如此，害得地方長官不安其職。二人被眾口交責(zé)，自己覺悟，深自悔過，遂剃去頭發(fā)，解衣肉袒，俯伏謝罪，并愿將田產(chǎn)互相讓與，不再爭訟。

　　左右報知延壽，延壽見說大喜，即命開了閥門，傳二人入見，分付備下酒飯，親與對食。又用言語勸勉一番，打發(fā)他倆去了。

　　延壽方始出外如常視事，并遣人辭謝縣令縣丞等，一律引入相見，遍加慰勞。一郡傳聞此事，人人心服，彼此互相教戒，不敢輕犯。于是延壽恩信競周遍于二十四縣，更無人前來訴訟，吏民見延壽至誠相待，也就不忍欺騙。讀者試想，延壽有如此德化，也可算是一個循吏了！誰知末路卻遇蕭望之與之作對，以致做了第二之趙廣漢，不得其死，未免可惜。未知望之何故作對，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