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隱列傳者，謂敘列入臣事跡，令可傳於後世，故曰列傳。正義其人行跡可序列，故云列傳。
夫?qū)W者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蓺。詩書雖缺，〔一〕然虞夏之文可知也?！捕硤?qū)⑦d位，讓於虞舜，舜禹之閒，岳牧咸薦，乃試之於位，典職數(shù)十年，〔三〕功用既興，然後授政。示天下重器，〔四〕王者大統(tǒng)，傳天下若斯之難也。而說者曰堯讓天下於許由，〔五〕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及夏之時(shí)，有卞隨、務(wù)光者。此何以稱焉〔六〕？太史公曰：余登箕山，〔七〕其上蓋有許由冢云?？鬃有蛄泄胖事}賢人，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余以所聞?dòng)?、光〔八〕義至高，〔九〕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一〇〕
〔一〕索隱按：孔子系家稱古詩三千餘篇，孔子刪三百五篇為詩，今亡五篇。又書緯稱孔子求得黃帝玄孫帝魁之書，迄秦穆公，凡三千三百三十篇，乃刪以一百篇為尚書，十八篇為中候。今百篇之內(nèi)見亡四十二篇，是詩書又有缺亡者也。
〔二〕索隱按：尚書有堯典、舜典、大禹謨，備言虞夏禪讓之事，故云「虞夏之文可知也」。
〔三〕正義舜禹皆典職事二十餘年，然後踐帝位。
〔四〕索隱言天下者是王者之重器，故莊子云「天下大器」是也。則大器亦重器也。
〔五〕正義皇甫謐高士傳云：「許由字武仲。堯聞致天下而讓焉，乃退而遁於中嶽潁水之陽，箕山之下隱。堯又召為九州長(zhǎng)，由不欲聞之，洗耳於潁水濱。時(shí)有巢父牽犢欲飲之，見由洗耳，問其故。對(duì)曰：『堯欲召我為九州長(zhǎng)，惡聞其聲，是故洗耳?！怀哺冈唬骸鹤尤籼幐甙渡罟龋说啦煌ǎl能見子？子故浮游，欲聞求其名譽(yù)。污吾犢口?！粻繝偕狭黠嬛?。許由歿，葬此山，亦名許由山?！乖诼逯蓐柍强h南十三里。
〔六〕索隱按：「說者」謂諸子雜記也。然堯讓於許由，及夏時(shí)有卞隨、務(wù)光等，殷湯讓之天下，並不受而逃，事具莊周讓王篇。正義經(jīng)史唯稱伯夷、叔齊，不及許由、卞隨、務(wù)光者，不少概見，何以哉？故言「何以稱焉」，為不稱說之也。
〔七〕索隱蓋楊惲、東方朔見其文稱「余」，而加「太史公曰」也。
〔八〕索隱謂太史公聞莊周所說許由、務(wù)光等。
〔九〕索隱謂堯讓天下於許由，由遂逃箕山，洗耳於潁水；卞隨自投於桐水；務(wù)光負(fù)石自沈於盧水：是義至高。
〔一〇〕索隱按：概是梗概，謂略也。蓋以由、光義至高，而詩書之文辭遂不少梗概載見，何以如此哉？是太史公疑說者之言或非實(shí)也。正義概，古代反。
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惨弧称鋫髟唬翰摹⑹妪R，孤竹君之二子也?！捕掣赣⑹妪R，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顾焯尤?。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guó)人立其中子。於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yǎng)老，盍往歸焉?！踩臣爸粒鞑?，武王載木主，號(hào)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狗龆ブＮ渫跻哑揭髞y，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四〕采薇而食之?！参濉臣梆I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六〕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财摺成褶r(nóng)、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八〕于嗟徂兮，命之衰矣！」〔九〕遂餓死於首陽山。
由此觀之，怨邪非邪？〔一〇〕
〔一〕索隱謂悲其兄弟相讓，又義不食周粟而餓死。睹音睹。軼音逸。謂見逸詩之文，即下采薇之詩是也。不編入三百篇，故云逸詩也。可異焉者，按論語云「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今其詩云「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是怨詞也，故云可異焉。
〔二〕索隱按：「其傳」蓋韓詩外傳及呂氏春秋也。其傳云孤竹君，是殷湯三月丙寅日所封。相傳至夷、齊之父，名初，字子朝。伯夷名允，字公信。叔齊名致，字公達(dá)。解者云夷，齊，謚也；伯，仲，又其長(zhǎng)少之字。按：地理志孤竹城在遼西令支縣。應(yīng)劭云伯夷之國(guó)也。其君姓墨胎氏。正義本前注「丙寅」作「殷湯正月三日丙寅」。括地志云：「孤竹古城在盧龍縣南十二里，殷時(shí)諸侯孤竹國(guó)也?！?br />
〔三〕索隱劉氏云：「盍者，疑辭。蓋謂其年老歸就西伯也?！?br />
〔四〕集解馬融曰：「首陽山在河?xùn)|蒲阪華山之北，河曲之中?！拐x曹大家注幽通賦云：「夷齊餓於首陽山，在隴西首。」又戴延之西征記云：「洛陽東北首陽山有夷齊祠。」今在偃師縣西北。又孟子云：「夷、齊避紂，居北海之濱。」首陽山，說文云首陽山在遼西。史傳及諸書，夷、齊餓於首陽凡五所，各有案據(jù)，先後不詳。莊子云：「伯夷、叔齊西至岐陽，見周武王伐殷，曰：『吾聞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亂世不為茍存。今天下闇，周德衰，其並乎周以塗吾身也，不若避之以絜吾行?！欢颖敝劣谑钻栔?，遂飢餓而死?！褂窒略姟傅潜宋魃健?，是今清源縣首陽山，在岐陽西北，明即夷、齊餓死處也。
〔五〕索隱薇，蕨也。爾雅云：「蕨，鱉也?！拐x陸璣毛詩草木疏云：「薇，山菜也。莖葉皆似小豆，蔓生，其味亦如小豆藿，可作羹，亦可生食也?！?br />
〔六〕索隱按：西山即首陽山也。
〔七〕索隱謂以武王之暴臣易殷紂之暴主，而不自知其非矣。
〔八〕索隱言羲、農(nóng)、虞、夏敦樸禪讓之道，超忽久矣，終沒矣。今逢此君臣爭(zhēng)奪，故我安適歸矣。
〔九〕索隱于嗟，嗟嘆之辭也。徂者，往也，死也。言己今日餓死，亦是運(yùn)命衰薄，不遇大道之時(shí)，至幽憂而餓死。
〔一〇〕索隱太史公言己觀此詩之情，夷、齊之行似是有所怨邪？又疑其云非是怨邪？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一〕積仁絜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dú)薦顏淵為好學(xué)。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二〕而卒蚤夭。天之報(bào)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蹠日殺不辜，〔三〕肝人之肉，〔四〕暴戾恣睢，〔五〕聚黨數(shù)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擦呈亲窈蔚略?？〔七〕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舶恕橙糁两?，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九〕富厚累世不絕?；驌竦囟钢惨哗枴硶r(shí)然後出言，〔一一〕行不由徑，〔一二〕非公正不發(fā)憤，而遇禍災(zāi)者，不可勝數(shù)也?！惨蝗秤嗌趸笱?，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一四〕
〔一〕索隱又?jǐn)⒄撛迫粢?、齊之行如此，可謂善人者邪，又非善人者邪，亦疑也。
〔二〕索隱厭者，飫也，不厭謂不飽也。糟糠，貧者之所餐也，故曰「糟糠之妻」是也。然顏生簞食瓢飲，亦未見「糟糠」之文也。
〔三〕索隱「蹠」及注作「跖」，並音之石反。按：盜蹠，柳下惠之弟，亦見莊子，為篇名。正義按：蹠者，黃帝時(shí)大盜之名。以柳下惠弟為天下大盜，故世放古，號(hào)之盜蹠。
〔四〕索隱劉氏云「謂取人肉為生肝」，非也。按：莊子云「跖方休卒太山之陽，膾人肝而餔之」。
〔五〕索隱暴戾謂兇暴而惡戾也。鄒誕生恣音資，睢音千餘反。劉氏恣音如字，睢音休季反。恣睢謂恣行為睢惡之貌也。正義睢，仰白目，怒貌也。言盜蹠兇暴，惡戾，恣性，怒白目也。
〔六〕集解皇覽曰：「盜跖冢在河?xùn)|大陽，臨河曲，直弘農(nóng)華陰縣潼鄉(xiāng)。」按：盜跖即柳下惠弟也。索隱直音如字。直者，當(dāng)也?；蛞糁?，非也。潼音同。按：潼，水名，因?yàn)猷l(xiāng)，今之潼津關(guān)是，亦為縣也。正義括地志云：「盜跖冢在陝州河北縣西二十里。河北縣本漢大陽縣也。又今齊州平陵縣有盜跖冢，未詳也?！?br />
〔七〕索隱言盜蹠無道，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其人遵行何德而致此哉？
〔八〕索隱按：較，明也。言伯夷有德而餓死，盜蹠暴戾而壽終，是賢不遇而惡道長(zhǎng)，尤大著明之證也。
〔九〕索隱謂若魯桓、楚靈、晉獻(xiàn)、齊襄之比皆是。
〔一〇〕索隱謂不仕暗君，不飲盜泉，裹足高山之頂，竄跡滄海之濱是也。正義謂北郭駱、鮑焦等是也。
〔一一〕索隱按：論語「夫子時(shí)然後言」。
〔一二〕索隱按：論語澹臺(tái)滅明之行也。
〔一三〕索隱謂人臣之節(jié)，非公正之事不感激發(fā)憤?；虺鲋已?，或致身命，而卒遇禍災(zāi)者，不可勝數(shù)。謂龍逢、比干、屈平、伍胥之屬是也。
〔一四〕索隱太史公惑於不軌而逸樂，公正而遇災(zāi)害，為天道之非而又是邪？深惑之也。蓋天道玄遠(yuǎn)，聰聽暫遺，或窮通數(shù)會(huì)，不由行事，所以行善未必福，行惡未必禍，故先達(dá)皆猶昧之也。正義儻音他蕩反。儻，未定之詞也。為天道不敢旳言是非，故云儻也。
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志也?！惨弧彻试弧父毁F如可求，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捕橙绮豢汕?，從吾所好」?！踩场笟q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菜摹撑e世混濁，清士乃見?！参濉池M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六〕
〔一〕正義太史公引孔子之言證前事也。言天道人道不同，一任其運(yùn)遇，亦各從其志意也。
〔二〕集解鄭玄曰：「富貴不可求而得之，當(dāng)脩德以得之。若於道可求而得之者，雖執(zhí)鞭賤職，我亦為之。」
〔三〕集解孔安國(guó)曰：「所好者古人之道。」
〔四〕集解何晏曰：「大寒之歲，眾木皆死，然後松柏少凋傷；平歲眾木亦有不死者，故須歲寒然後別之。喻凡人處治世，亦能自脩整，與君子同，在濁世然後知君子之正不茍容也?！?br />
〔五〕索隱老子曰：「國(guó)家昏亂，始有忠臣」，是舉代混濁，則士之清絜者乃彰見，故上文「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彫」，先為此言張本也。正義言天下泯亂，清絜之士不撓，不茍合於盜跖也。
〔六〕索隱按：謂伯夷讓德之重若彼，而采薇餓死之輕若此。又一解云，操行不軌，富厚累代，是其重若彼；公正發(fā)憤而遇禍災(zāi)，是其輕若此也。正義重謂盜跖等也。輕謂夷、齊、由、光等也。
「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埂惨弧迟Z子曰：〔二〕「貪夫徇財(cái)，〔三〕烈士徇名，夸者死權(quán)，〔四〕眾庶馮生?！埂参濉场竿飨嗾眨擦惩愊嗲蟆！埂财摺场鸽?yún)從龍，風(fēng)從虎，〔八〕聖人作而萬物睹。」〔九〕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惨哗枴愁仠Y雖篤學(xué)，附驥尾而行益顯?！惨灰弧硯r穴之士，趣舍有時(shí)若此，類名堙滅而不稱，悲夫！〔一二〕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一三〕非附青雲(yún)之士，惡能施于後世哉？
〔一〕索隱自此已下，雖論伯夷得夫子而名彰，顏回附驥尾而行著，蓋亦欲微見己之著撰不已，亦是疾沒世而名不稱焉，故引賈子「貪夫徇財(cái)，烈士徇名」是也。又引「同明相照，同類相求」，「雲(yún)從龍，風(fēng)從虎」者，言物各以類相求。故太史公言己亦是操行廉直而不用於代，卒陷非罪，與伯夷相類，故寄此而發(fā)論也。正義君子疾沒世後懼名堙滅而不稱，若夷、齊、顏回絜行立名，後代稱述，亦太史公欲漸見己立名著述之美也。
〔二〕索隱賈子，賈誼也。誼作鵩鳥賦云然，故太史公引之而稱「賈子」也。
〔三〕正義徇，才迅反。徇，求也。瓚云：「以身從物曰徇?！?br />
〔四〕索隱言貪?rùn)?quán)勢(shì)以矜夸者，至死不休，故云「死權(quán)」也。
〔五〕索隱馮者，恃也，音憑。言眾庶之情，蓋恃矜其生也。鄒誕本作「每生」。每者，冒也，即貪冒之義。正義太史公引賈子譬作史記，若貪夫徇〔財(cái)，烈士徇〕名，夸者死權(quán)，眾庶馮生，乃成其史記。
〔六〕索隱已下並易繫辭文也。
〔七〕正義天欲雨而柱礎(chǔ)潤(rùn)，謂同德者相應(yīng)。
〔八〕集解王肅曰：「龍舉而景雲(yún)屬，虎嘯而谷風(fēng)興。」張璠曰：「猶言龍從雲(yún)，虎從風(fēng)也?！?br />
〔九〕集解馬融曰：「作，起也。」索隱按：又引此句者，謂聖人起而居位，則萬物之情皆得睹見，故己今日又得著書言世情之輕重也。正義此有識(shí)也。聖人有養(yǎng)生之德，萬物有長(zhǎng)育之情，故相感應(yīng)也。此以上至「同明相照」是周易乾象辭也。太史公引此等相感者，欲見述作之意，令萬物有睹也?？鬃託{後五百歲而己當(dāng)之，故作史記，使萬物見睹之也。太史公序傳云：「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名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棺魇隽?jīng)云：「易著天地陰陽四時(shí)五行，故長(zhǎng)於變。禮經(jīng)紀(jì)人倫，故長(zhǎng)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zhǎng)於政。詩記山川谿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zhǎng)於風(fēng)。樂樂所以立，故長(zhǎng)於和。春秋辨是非，故長(zhǎng)於治人。是故禮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書以道事，詩以達(dá)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拱矗菏鲎鞫f物睹見。
〔一〇〕正義伯夷、叔齊雖有賢行，得夫子稱揚(yáng)而名益彰著。萬物雖有生養(yǎng)之性，得太史公作述而世事益睹見。
〔一一〕索隱按：蒼蠅附驥尾而致千里，以譬顏回因孔子而名彰也。
〔一二〕正義趣音趨。舍音捨。趣，向也。捨，廢也。言隱處之士，時(shí)有附驥尾而名曉達(dá)；若堙滅不稱數(shù)者，亦可悲痛。
〔一三〕正義砥音旨。礪行脩德在鄉(xiāng)閭者，若不託貴大之士，何得封侯爵賞而名留後代也？
【索隱述贊】天道平分，與善徒云。賢而餓死，盜且聚群。吉兇倚伏，報(bào)施糾紛。子罕言命，得自前聞。嗟彼素士，不附青雲(yún)！
夫?qū)W者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蓺。詩書雖缺，〔一〕然虞夏之文可知也?！捕硤?qū)⑦d位，讓於虞舜，舜禹之閒，岳牧咸薦，乃試之於位，典職數(shù)十年，〔三〕功用既興，然後授政。示天下重器，〔四〕王者大統(tǒng)，傳天下若斯之難也。而說者曰堯讓天下於許由，〔五〕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及夏之時(shí)，有卞隨、務(wù)光者。此何以稱焉〔六〕？太史公曰：余登箕山，〔七〕其上蓋有許由冢云?？鬃有蛄泄胖事}賢人，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余以所聞?dòng)?、光〔八〕義至高，〔九〕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一〇〕
〔一〕索隱按：孔子系家稱古詩三千餘篇，孔子刪三百五篇為詩，今亡五篇。又書緯稱孔子求得黃帝玄孫帝魁之書，迄秦穆公，凡三千三百三十篇，乃刪以一百篇為尚書，十八篇為中候。今百篇之內(nèi)見亡四十二篇，是詩書又有缺亡者也。
〔二〕索隱按：尚書有堯典、舜典、大禹謨，備言虞夏禪讓之事，故云「虞夏之文可知也」。
〔三〕正義舜禹皆典職事二十餘年，然後踐帝位。
〔四〕索隱言天下者是王者之重器，故莊子云「天下大器」是也。則大器亦重器也。
〔五〕正義皇甫謐高士傳云：「許由字武仲。堯聞致天下而讓焉，乃退而遁於中嶽潁水之陽，箕山之下隱。堯又召為九州長(zhǎng)，由不欲聞之，洗耳於潁水濱。時(shí)有巢父牽犢欲飲之，見由洗耳，問其故。對(duì)曰：『堯欲召我為九州長(zhǎng)，惡聞其聲，是故洗耳?！怀哺冈唬骸鹤尤籼幐甙渡罟龋说啦煌ǎl能見子？子故浮游，欲聞求其名譽(yù)。污吾犢口?！粻繝偕狭黠嬛?。許由歿，葬此山，亦名許由山?！乖诼逯蓐柍强h南十三里。
〔六〕索隱按：「說者」謂諸子雜記也。然堯讓於許由，及夏時(shí)有卞隨、務(wù)光等，殷湯讓之天下，並不受而逃，事具莊周讓王篇。正義經(jīng)史唯稱伯夷、叔齊，不及許由、卞隨、務(wù)光者，不少概見，何以哉？故言「何以稱焉」，為不稱說之也。
〔七〕索隱蓋楊惲、東方朔見其文稱「余」，而加「太史公曰」也。
〔八〕索隱謂太史公聞莊周所說許由、務(wù)光等。
〔九〕索隱謂堯讓天下於許由，由遂逃箕山，洗耳於潁水；卞隨自投於桐水；務(wù)光負(fù)石自沈於盧水：是義至高。
〔一〇〕索隱按：概是梗概，謂略也。蓋以由、光義至高，而詩書之文辭遂不少梗概載見，何以如此哉？是太史公疑說者之言或非實(shí)也。正義概，古代反。
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惨弧称鋫髟唬翰摹⑹妪R，孤竹君之二子也?！捕掣赣⑹妪R，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顾焯尤?。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guó)人立其中子。於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yǎng)老，盍往歸焉?！踩臣爸粒鞑?，武王載木主，號(hào)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狗龆ブＮ渫跻哑揭髞y，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四〕采薇而食之?！参濉臣梆I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六〕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财摺成褶r(nóng)、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八〕于嗟徂兮，命之衰矣！」〔九〕遂餓死於首陽山。
由此觀之，怨邪非邪？〔一〇〕
〔一〕索隱謂悲其兄弟相讓，又義不食周粟而餓死。睹音睹。軼音逸。謂見逸詩之文，即下采薇之詩是也。不編入三百篇，故云逸詩也。可異焉者，按論語云「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今其詩云「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是怨詞也，故云可異焉。
〔二〕索隱按：「其傳」蓋韓詩外傳及呂氏春秋也。其傳云孤竹君，是殷湯三月丙寅日所封。相傳至夷、齊之父，名初，字子朝。伯夷名允，字公信。叔齊名致，字公達(dá)。解者云夷，齊，謚也；伯，仲，又其長(zhǎng)少之字。按：地理志孤竹城在遼西令支縣。應(yīng)劭云伯夷之國(guó)也。其君姓墨胎氏。正義本前注「丙寅」作「殷湯正月三日丙寅」。括地志云：「孤竹古城在盧龍縣南十二里，殷時(shí)諸侯孤竹國(guó)也?！?br />
〔三〕索隱劉氏云：「盍者，疑辭。蓋謂其年老歸就西伯也?！?br />
〔四〕集解馬融曰：「首陽山在河?xùn)|蒲阪華山之北，河曲之中?！拐x曹大家注幽通賦云：「夷齊餓於首陽山，在隴西首。」又戴延之西征記云：「洛陽東北首陽山有夷齊祠。」今在偃師縣西北。又孟子云：「夷、齊避紂，居北海之濱。」首陽山，說文云首陽山在遼西。史傳及諸書，夷、齊餓於首陽凡五所，各有案據(jù)，先後不詳。莊子云：「伯夷、叔齊西至岐陽，見周武王伐殷，曰：『吾聞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亂世不為茍存。今天下闇，周德衰，其並乎周以塗吾身也，不若避之以絜吾行?！欢颖敝劣谑钻栔?，遂飢餓而死?！褂窒略姟傅潜宋魃健?，是今清源縣首陽山，在岐陽西北，明即夷、齊餓死處也。
〔五〕索隱薇，蕨也。爾雅云：「蕨，鱉也?！拐x陸璣毛詩草木疏云：「薇，山菜也。莖葉皆似小豆，蔓生，其味亦如小豆藿，可作羹，亦可生食也?！?br />
〔六〕索隱按：西山即首陽山也。
〔七〕索隱謂以武王之暴臣易殷紂之暴主，而不自知其非矣。
〔八〕索隱言羲、農(nóng)、虞、夏敦樸禪讓之道，超忽久矣，終沒矣。今逢此君臣爭(zhēng)奪，故我安適歸矣。
〔九〕索隱于嗟，嗟嘆之辭也。徂者，往也，死也。言己今日餓死，亦是運(yùn)命衰薄，不遇大道之時(shí)，至幽憂而餓死。
〔一〇〕索隱太史公言己觀此詩之情，夷、齊之行似是有所怨邪？又疑其云非是怨邪？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一〕積仁絜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dú)薦顏淵為好學(xué)。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二〕而卒蚤夭。天之報(bào)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蹠日殺不辜，〔三〕肝人之肉，〔四〕暴戾恣睢，〔五〕聚黨數(shù)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擦呈亲窈蔚略?？〔七〕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舶恕橙糁两?，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九〕富厚累世不絕?；驌竦囟钢惨哗枴硶r(shí)然後出言，〔一一〕行不由徑，〔一二〕非公正不發(fā)憤，而遇禍災(zāi)者，不可勝數(shù)也?！惨蝗秤嗌趸笱?，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一四〕
〔一〕索隱又?jǐn)⒄撛迫粢?、齊之行如此，可謂善人者邪，又非善人者邪，亦疑也。
〔二〕索隱厭者，飫也，不厭謂不飽也。糟糠，貧者之所餐也，故曰「糟糠之妻」是也。然顏生簞食瓢飲，亦未見「糟糠」之文也。
〔三〕索隱「蹠」及注作「跖」，並音之石反。按：盜蹠，柳下惠之弟，亦見莊子，為篇名。正義按：蹠者，黃帝時(shí)大盜之名。以柳下惠弟為天下大盜，故世放古，號(hào)之盜蹠。
〔四〕索隱劉氏云「謂取人肉為生肝」，非也。按：莊子云「跖方休卒太山之陽，膾人肝而餔之」。
〔五〕索隱暴戾謂兇暴而惡戾也。鄒誕生恣音資，睢音千餘反。劉氏恣音如字，睢音休季反。恣睢謂恣行為睢惡之貌也。正義睢，仰白目，怒貌也。言盜蹠兇暴，惡戾，恣性，怒白目也。
〔六〕集解皇覽曰：「盜跖冢在河?xùn)|大陽，臨河曲，直弘農(nóng)華陰縣潼鄉(xiāng)。」按：盜跖即柳下惠弟也。索隱直音如字。直者，當(dāng)也?；蛞糁?，非也。潼音同。按：潼，水名，因?yàn)猷l(xiāng)，今之潼津關(guān)是，亦為縣也。正義括地志云：「盜跖冢在陝州河北縣西二十里。河北縣本漢大陽縣也。又今齊州平陵縣有盜跖冢，未詳也?！?br />
〔七〕索隱言盜蹠無道，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其人遵行何德而致此哉？
〔八〕索隱按：較，明也。言伯夷有德而餓死，盜蹠暴戾而壽終，是賢不遇而惡道長(zhǎng)，尤大著明之證也。
〔九〕索隱謂若魯桓、楚靈、晉獻(xiàn)、齊襄之比皆是。
〔一〇〕索隱謂不仕暗君，不飲盜泉，裹足高山之頂，竄跡滄海之濱是也。正義謂北郭駱、鮑焦等是也。
〔一一〕索隱按：論語「夫子時(shí)然後言」。
〔一二〕索隱按：論語澹臺(tái)滅明之行也。
〔一三〕索隱謂人臣之節(jié)，非公正之事不感激發(fā)憤?；虺鲋已?，或致身命，而卒遇禍災(zāi)者，不可勝數(shù)。謂龍逢、比干、屈平、伍胥之屬是也。
〔一四〕索隱太史公惑於不軌而逸樂，公正而遇災(zāi)害，為天道之非而又是邪？深惑之也。蓋天道玄遠(yuǎn)，聰聽暫遺，或窮通數(shù)會(huì)，不由行事，所以行善未必福，行惡未必禍，故先達(dá)皆猶昧之也。正義儻音他蕩反。儻，未定之詞也。為天道不敢旳言是非，故云儻也。
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志也?！惨弧彻试弧父毁F如可求，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捕橙绮豢汕?，從吾所好」?！踩场笟q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菜摹撑e世混濁，清士乃見?！参濉池M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六〕
〔一〕正義太史公引孔子之言證前事也。言天道人道不同，一任其運(yùn)遇，亦各從其志意也。
〔二〕集解鄭玄曰：「富貴不可求而得之，當(dāng)脩德以得之。若於道可求而得之者，雖執(zhí)鞭賤職，我亦為之。」
〔三〕集解孔安國(guó)曰：「所好者古人之道。」
〔四〕集解何晏曰：「大寒之歲，眾木皆死，然後松柏少凋傷；平歲眾木亦有不死者，故須歲寒然後別之。喻凡人處治世，亦能自脩整，與君子同，在濁世然後知君子之正不茍容也?！?br />
〔五〕索隱老子曰：「國(guó)家昏亂，始有忠臣」，是舉代混濁，則士之清絜者乃彰見，故上文「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彫」，先為此言張本也。正義言天下泯亂，清絜之士不撓，不茍合於盜跖也。
〔六〕索隱按：謂伯夷讓德之重若彼，而采薇餓死之輕若此。又一解云，操行不軌，富厚累代，是其重若彼；公正發(fā)憤而遇禍災(zāi)，是其輕若此也。正義重謂盜跖等也。輕謂夷、齊、由、光等也。
「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埂惨弧迟Z子曰：〔二〕「貪夫徇財(cái)，〔三〕烈士徇名，夸者死權(quán)，〔四〕眾庶馮生?！埂参濉场竿飨嗾眨擦惩愊嗲蟆！埂财摺场鸽?yún)從龍，風(fēng)從虎，〔八〕聖人作而萬物睹。」〔九〕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惨哗枴愁仠Y雖篤學(xué)，附驥尾而行益顯?！惨灰弧硯r穴之士，趣舍有時(shí)若此，類名堙滅而不稱，悲夫！〔一二〕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一三〕非附青雲(yún)之士，惡能施于後世哉？
〔一〕索隱自此已下，雖論伯夷得夫子而名彰，顏回附驥尾而行著，蓋亦欲微見己之著撰不已，亦是疾沒世而名不稱焉，故引賈子「貪夫徇財(cái)，烈士徇名」是也。又引「同明相照，同類相求」，「雲(yún)從龍，風(fēng)從虎」者，言物各以類相求。故太史公言己亦是操行廉直而不用於代，卒陷非罪，與伯夷相類，故寄此而發(fā)論也。正義君子疾沒世後懼名堙滅而不稱，若夷、齊、顏回絜行立名，後代稱述，亦太史公欲漸見己立名著述之美也。
〔二〕索隱賈子，賈誼也。誼作鵩鳥賦云然，故太史公引之而稱「賈子」也。
〔三〕正義徇，才迅反。徇，求也。瓚云：「以身從物曰徇?！?br />
〔四〕索隱言貪?rùn)?quán)勢(shì)以矜夸者，至死不休，故云「死權(quán)」也。
〔五〕索隱馮者，恃也，音憑。言眾庶之情，蓋恃矜其生也。鄒誕本作「每生」。每者，冒也，即貪冒之義。正義太史公引賈子譬作史記，若貪夫徇〔財(cái)，烈士徇〕名，夸者死權(quán)，眾庶馮生，乃成其史記。
〔六〕索隱已下並易繫辭文也。
〔七〕正義天欲雨而柱礎(chǔ)潤(rùn)，謂同德者相應(yīng)。
〔八〕集解王肅曰：「龍舉而景雲(yún)屬，虎嘯而谷風(fēng)興。」張璠曰：「猶言龍從雲(yún)，虎從風(fēng)也?！?br />
〔九〕集解馬融曰：「作，起也。」索隱按：又引此句者，謂聖人起而居位，則萬物之情皆得睹見，故己今日又得著書言世情之輕重也。正義此有識(shí)也。聖人有養(yǎng)生之德，萬物有長(zhǎng)育之情，故相感應(yīng)也。此以上至「同明相照」是周易乾象辭也。太史公引此等相感者，欲見述作之意，令萬物有睹也?？鬃託{後五百歲而己當(dāng)之，故作史記，使萬物見睹之也。太史公序傳云：「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名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棺魇隽?jīng)云：「易著天地陰陽四時(shí)五行，故長(zhǎng)於變。禮經(jīng)紀(jì)人倫，故長(zhǎng)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zhǎng)於政。詩記山川谿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zhǎng)於風(fēng)。樂樂所以立，故長(zhǎng)於和。春秋辨是非，故長(zhǎng)於治人。是故禮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書以道事，詩以達(dá)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拱矗菏鲎鞫f物睹見。
〔一〇〕正義伯夷、叔齊雖有賢行，得夫子稱揚(yáng)而名益彰著。萬物雖有生養(yǎng)之性，得太史公作述而世事益睹見。
〔一一〕索隱按：蒼蠅附驥尾而致千里，以譬顏回因孔子而名彰也。
〔一二〕正義趣音趨。舍音捨。趣，向也。捨，廢也。言隱處之士，時(shí)有附驥尾而名曉達(dá)；若堙滅不稱數(shù)者，亦可悲痛。
〔一三〕正義砥音旨。礪行脩德在鄉(xiāng)閭者，若不託貴大之士，何得封侯爵賞而名留後代也？
【索隱述贊】天道平分，與善徒云。賢而餓死，盜且聚群。吉兇倚伏，報(bào)施糾紛。子罕言命，得自前聞。嗟彼素士，不附青雲(yú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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