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史子集古書分類，未有經(jīng)、史、子、集四部之名。漢哀帝時，劉歆著《七略》。宋元徽中，王儉撰《七志》。梁普通中，阮孝緒撰《七錄》。隋大業(yè)中，許善心撰《七林》。此皆以七分部者也。其以四部分者，自晉秘書監(jiān)荀勖始，曰甲部，紀(jì)六藝及小學(xué)等；二乙部，則諸子及兵家、術(shù)數(shù)等；三丙部，則《史記》、《皇覽》等；四丁部，則詩賦及汲冢書等。其中編次，子先于史，汲書又雜詞賦內(nèi)，位置俱未免失當(dāng)，然后之以四部編者，實本于此。宋謝靈運、殷淳，梁任、殷鈞等因之，各造四部書目。竟陵王子良集學(xué)士依《皇覽》例為《四部要略》，猶皆以甲、乙、丙、丁為部。隋煬帝于觀文殿東西廂藏書，東屋藏甲、乙，西屋藏丙、丁，亦仍舊稱。其名以經(jīng)、史、子、集者，則唐武德初魏鄭公收東都圖書，命司農(nóng)少卿宋遵貴載以船，氵斥河西上，凡八萬六千九百六十六卷。其后又因馬懷素奏，乃令殷踐猷等治經(jīng)，韋述等治史，毋等治子，王灣等治集（見《馬懷素傳》）。自此經(jīng)、史、子、集之為四部，一成不變矣。今《隋書·經(jīng)籍志》已分經(jīng)、史、子、集者，《隋書》本唐人所修也（《宋史·謝泌傳》云：唐景龍中，分經(jīng)、史、子、集，命薛稷、沈期、武平一、馬懷素分掌）。近代說部之書最多，或又當(dāng)作經(jīng)、史、子、集、說五部也。（《隋書》：辛彥之撰《墳典》一部，《六官》一部，《祝文》一部，《禮要》一部，《新禮》一部，《五經(jīng)異義》一部，此又私集稱部之名。）
詩文以集名《漢藝文志》有輯略。師古曰：輯與集同。然當(dāng)是時，猶未有以集名書者，故志所載詩賦等皆不曰集。晉荀勖分書為四部，其四曰丁。宋王儉撰《七志》，其三曰文翰，亦尚未有集之名。梁阮孝緒為《七錄》，始有文集錄。故《隋經(jīng)籍志》以荀況、宋玉等所著書及詩賦等皆謂之集。然《經(jīng)籍志序》云：別集之名，漢東京之所創(chuàng)也。靈均以降，屬文之士多矣，后之君子欲觀其體勢而見其心靈，故別聚焉，名之為集。則集之名又似起于東漢。然據(jù)此則古所謂集，乃后人聚前人所作而名之，非作者之自稱為集也。
詩筆陸游《筆記》：六朝人謂文為筆。顧寧人亦引其說。不知六朝人稱文與筆，又自有別?！段男牡颀垺吩唬航袼壮Ｑ詿o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是六朝人以韻語為文，散行為筆耳。按《南史·沈約傳》：謝元暉善為詩，任彥升工于筆，約兼而有之?！垛准缥醾鳌罚毫汉單摹杜c湘東王書》曰：“詩既若此，筆又如之?！庇衷唬骸爸x、沈約之詩，任、陸亻垂之筆?！薄度嘻饌鳌罚蝴鹨晕牟乓娭?，時人謂任筆沈詩。聞甚以為病，晚節(jié)轉(zhuǎn)好著詩，欲以傾沈。用事過多，屬辭不得流便，都下士子慕之，轉(zhuǎn)為穿鑿。又劉孝綽稱弟儀與威云三筆六詩（三孝儀，六孝威也）。是皆以詩、筆對言。放翁因其以詩對筆，遂疑筆即文耳。然《北史·邢昕傳》：雜筆三十余篇。此專言筆也。而《邢臧傳》：文筆九百余篇?！秳㈠銈鳌罚何墓P三十余篇。則又文與筆并言?？梢娢呐c筆自是二種，若筆即是文，何以有專言筆者，又有兼言文筆者；則六朝所謂文筆，當(dāng)以劉勰言為據(jù)也。至老杜《寄賈至、嚴武》詩云：“賈筆論孤憤，嚴詩賦幾篇。”元好問詩亦云：“杜詩韓筆愁來讀，似倩麻姑癢處抓?！币嘁u六朝語也。
序?qū)O炎云：序，端緒也?？鬃幼鳌缎蜇浴芳啊渡袝颉?，子夏作《詩序》，其來尚已。然何休、杜預(yù)之序《左氏》《公羊》，乃傳經(jīng)者之自為序也。史遷、班固之《序傳》，乃作史者之身為序也。劉向之《敘錄》諸書，乃校書者之自為序也。其假手于他人以重于世者，自皇甫謐之序左思《三都》始。
章句、集注朱子作《大學(xué)、中庸章句》、《論語、孟子集注》，其名非創(chuàng)也。漢《藝文志》：《易經(jīng)》有章句，施、孟、梁丘氏各二篇，《尚書》有歐陽章句三十一卷，大、小夏侯章句各二十九卷，《春秋》有《公羊章句》、《梁章句》。張禹為帝師，以上難數(shù)問，乃為《論語章句》上之，后漢楊終作《春秋外傳》，改定章句，牟長著《尚書章句》，趙岐作《孟子章句》，梁武作《孔子正言章句》，沈洙通《五經(jīng)》章句。此章句之所本也。晉灼集服虔、應(yīng)劭等《漢書音義》匯為一部，名曰《漢書集注》。陶宏景著《孝經(jīng)、論語集注》，崔靈恩有《集注毛詩》二十二卷，《集注周禮》四十卷。此集注之所本也。
題目《北史·念賢傳》：魏孝武作行殿初成，未有題目，詔侍臣各名之。念賢擬以圓極，帝曰：“正與朕意同?！鳖}目二字始見于此?？追f達《尚書·大禹謨正義》云：史將錄禹之事，故為題目之詞。北齊文宣帝令辛術(shù)選百官，時參選者二三千人，術(shù)題目士子，人無謗ゥ，此則品題之意。
破題今八股起二句曰破題，然破題不始于八股也。李肇《國史補》：李程試《日五色賦》，既出闈，楊于陵見其破題云“德動天鑒，祥開日華”，許以必擢狀元。是唐人以作賦起處已曰破題。劉貢父《詩話》云：有閩士作《清明象天賦》破題云：“天道如何，仰之彌高?！薄段炑╇s說》：俞陶作《天之歷數(shù)在舜躬賦》，破題云：“神圣相授，天人會同。何謳歌不之堯子，蓋歷數(shù)在于舜躬?！标愒Ｖ魑暮?，出“大椿八千歲為春秋”，滿場破題皆閣筆，遂自作云：“物數(shù)有極，椿齡獨長。以歲歷八千之久，成春秋二序之常?！辈搪渥鳌毒顺商斓刂?，破題云：“物產(chǎn)于地，形鐘自天。賴君人之有作，成化功之未全?！标愐鳌段牡矍跋Z生賦》，破題云：“文帝好問，賈生力陳。忘其勢之前席，重所言之過人?！标惣娟懗觥痘蕵O統(tǒng)三德與五事賦》，魁者破題云：“極有所會，理無或遺。統(tǒng)三德與五事，貫一中于百為?！睆埧洪T客作《坤厚載物賦》，誦其破題于亢曰：“粵有大德，其名曰坤?！笨簯?yīng)曰：“續(xù)兩句可贈和尚，曰：非講經(jīng)之座主，是傳法之沙門?！庇址妒窆x《長嘯卻敵騎》，破題云：“制動以靜，善勝不爭?！彼尉拔钠祁}云：“月滿邊塞，人登戍樓?！笔墙再x之破題也。詩亦有破題?！读辉娫挕分^，梅圣俞《河豚》詩開首“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敝淮似祁}，已道盡河豚好處?！段炑╇s說》：湯黃中試《秋燕已如客》詩，破題云：“近人方賀廈，如客已驚秋?！薄妒衷娫挕芬嘀^，駱賓王《靈隱寺》詩唯破題“鷲嶺郁召，龍宮隱寂寥”是宋之問所作，下皆賓王作。此又詩之破題也?！兑膱灾尽罚撼逃X改習(xí)《易經(jīng)》，謁老儒張師韓傳《易》義。張教以預(yù)擬題目，如“圣人作，萬物睹”之類。仍教以破題及主意，于是遂捷。此則經(jīng)義之破題也。
別字字之音同而義異者，俗儒不知，輒誤寫用，世所謂別字也：此亦有所本?！逗鬂h書·儒林傳》：光武令尹敏校讖書，敏曰：“讖書非圣人所作，其中多近鄙別字，頗類世俗之辭，恐疑誤后生?！?br/>
音字用點一字數(shù)音者，漢時但借他字比其音，鄭康成所謂倉卒無字，以音類比方假借者也。至魏孫炎始作反音，則今反切之學(xué)也。張守節(jié)云：初音者皆為正字，不須點發(fā)。字或數(shù)音，觀義點發(fā)皆依平上去入，若發(fā)平聲，每從左起。然則非本音而假借從他音者，古人皆用點也。顏師古《匡謬正俗》謂：副本音劈，后人誤以為副貳之副，系其本音，而于《詩》坼副讀作劈者，轉(zhuǎn)以朱點發(fā)，失其本矣。此亦用點別他音之據(jù)。今人于字之讀作別音者，各于其平上去入方位，或用點，或用圈，本古法也。
重字二點凡重字下者可作二畫，始于《石鼓文》重字皆二畫。后人襲之，因作二點，今并有作一點者。
厶字《天祿識佘》云：今人書某為厶，皆以為俗從簡便，其實即古某字也?！洱狭骸罚汗窆辏毯?、鄭伯會于鄧。范注云：鄧厶地。陸德明《釋文》曰：不知其國，故云厶地，本又作某。
文章忌假借文章家于官職、輿地之類，好用前代名號，以為典雅，此李滄溟諸公所以貽笑于后人也。孫樵云：史家紀(jì)職官、山川、地理、禮樂、衣服，宜直書一時制度，使后人知某時如此，某時如彼，不當(dāng)取前代名器以就簡牘。畢仲詢《幕府燕閑錄》載，范文正公嘗為人作墓銘，已封將發(fā)，忽曰：“不可不使師魯見?！泵魅找允?，師魯曰：“希文名重一時，后世所取信，不可不慎。今謂轉(zhuǎn)運使為部刺史，知州為太守，現(xiàn)無其官，后必疑之?！毕Ｎ膽撊辉唬骸百囈允咀?，不然幾失之！”朱子亦云：舊見徐端言石林嘗云：“今世安得有文章，只有減字換字法耳。如言湖州必去州只稱湖，此減字也。不然，則稱上，此換字也。令人于官名地名好用前代名目以為古，將一代制度疆理皆溷亂不可考矣?！贝巳f為古學(xué)者不可不知。朱國楨亦云：近日文章家多用換字法，黽勉曰閔免，尤甚曰郵甚，新婦曰新負，┆曰異，須臾曰須搖，赤幟曰赤志。又以殊代死字，古稱殊死，乃斬首分為二也。此皆可笑?？展诪闄?，盛尸曰柩，大曰索，小曰繩，自換字法行，扶柩悉改扶櫬，而舟子所呼為力索者，亦寫為力繩。櫬則何尸，而繩則何力耶？又郎瑛記嘉靖中文人多用換字法，有虞子崖戲改岳忠武《送張紫崖》詩云：“誓律飆雷速，神威震坎隅。遐征逾趙地，力戰(zhàn)越秦墟。驥柔匈奴頂，戈殲韃靼軀。旋師謝彤闕，再造故皇都。”按忠武原詩乃“號令風(fēng)雷迅，天聲動北陬。長驅(qū)渡河洛，直搗向燕幽。馬蹀月氏血，旗梟可汗頭。歸來報明主，恢復(fù)舊神州”也。子崖逐字換之，以嘲時人之好換字者，可為捧腹。按宋時自宋子京后，多效為澀體以避俗。歐陽公嘗戲改“夜夢不祥，書門大吉”八字為“宵寐匪禎，扎闥洪庥”，令子京見之，以為笑資。并可見換字之不始于明也。
古人追敘前事文法洪容齋謂《武成篇》周王發(fā)之語，是時武王尚未代商，安得已稱周王？蓋史官追記之誤也。然不特此也，《堯典》四岳薦舜曰：“有鰥在下曰虞舜。”虞者，舜有天下之號，其時方在下，乃已稱虞舜?！蹲髠鳌沸l(wèi)州吁弒君，石昔之子厚問定君于昔，昔告以覲王，曰：“陳桓公方有寵于王，若朝陳使請，必可得也。”是時陳桓公尚在，乃已稱桓公。又楚公子子干自晉歸國，將立為王，晉韓宣子問叔向：“子干其濟乎？”叔向以為不能。宣子曰：“齊桓、晉文不亦是乎？”言桓、文皆已出亡在外而終得國也。宣子晉臣，乃稱其先君曰“晉文”。伍子胥謂使者曰：“語爾平王，欲國不滅，釋吾父兄。”是時平王尚在，乃稱其謐?！稇?zhàn)國策》：齊使使問趙威后，使者曰：“奉使使威后，而不問王，先問歲?！笔怯]面稱其謚也?！俄n詩外傳》：周公謂伯禽曰：“我武王之弟、成王之叔?！敝芄珪r成王尚在，乃已稱王。《史記·田世家》：田成子以大斗出，小斗入，齊人歌之曰：“嫗乎采芑，歸乎田成子！”是進成子尚在，乃已列成子。（《韓非子·外儲篇》亦述歌曰：“謳乎其己乎，苞乎其往歸田成子乎！”）又漢高祖朝太公，家令說太公曰：“高祖適子，人主也，太公適父，人臣也?！庇指咦孢^趙，張敖上食，高祖箕踞慢罵，趙相貫高等說敖請殺之，敖曰：“吾先人亡國，賴高祖得復(fù)國，秋毫皆高祖力也。”是時高祖尚在，乃已稱高祖。古人追敘前事，文法往往如此，疏節(jié)闊目，文義自明，固不如后人之密也。
古文用韻古人文字未有用韻者。《尚書》喜起及五子歌、三風(fēng)、十愆之類，皆歌耳。《洪范》“無偏無黨”之類，亦是使民歌詠?！蹲髠鳌贰傍P凰于飛，和鳴鏘鏘，龍尾伏辰，天策享享”之類，皆繇詞耳。其行文則無韻也。散文有韻，顧寧人以《尚書》“帝德廣運”一節(jié)及《系詞》“鼓之以雷霆”一節(jié)，謂皆化工之文，自然成韻者。今按《管子·牧民篇》“毋蔽汝惡，毋異汝度，堅者將不汝助?！薄把允一I室，言堂籌堂，是謂圣王?！奔啊缎》Q篇》、《心術(shù)篇》、《地員篇》俱有韻語。又《國語》中范蠡對越王“柔而不屈，強而不剛，德虐之行，固以為常”等數(shù)段皆有韻。此為散文用韻之始。以后則老子《道德》五千言，大半用韻。如“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谷”之類，不可勝數(shù)。然其書自成箴銘一種，非散文也?！肚f子》“其聲能短能長，能柔能剛，變化齊一，不主故常。在谷滿谷，在坑滿坑，涂卻守神，以物為量”等句，《韓非子》“四海既藏，道陰見陽，左右既立，開門而當(dāng)。勿變勿易，與二俱行，不知其名，復(fù)修其形。形名參同，用其所生。二者誠信，下乃貢情”等句，皆散文之用韻者?！妒酚洝否疑賹O所補《淳于意傳》數(shù)千字，通首用韻，尤奇，此又《客嘲》、《賓戲》等文所由仿也。
漢諺用韻法漢人諺語多七字成句，大率以第四字與第七字葉韻，此京一體也?！妒锩x疏》漢武宮中用李少君續(xù)膏，一名都膚，婦人傅之，膚色都麗，又能接骨。宮中語曰：“枯容碎軀有都膚，折爪落發(fā)有接骨?！薄逗鬂h書》賈逵博學(xué)，諸儒為之語曰：“問事不休賈長頭。”楊政善說經(jīng)，京師為之語曰：“說經(jīng)鏗鏗楊子行?！濒斬橼w相，就學(xué)者常數(shù)陌人，關(guān)東號之曰“五經(jīng)復(fù)興魯叔陵。”井丹通五經(jīng)，善談?wù)摚煘橹Z曰：“五經(jīng)紛綸井大春。”許慎博學(xué)，時人為之語曰：“五經(jīng)無雙許叔重”（重平聲，與雙通也）。丁鴻高才，論辨最明，京師語曰：“殿中無雙丁孝公?！睏钫馂槿怂觯瑫r人語曰：“關(guān)西孔子楊伯起。”召馴以志義自厲，鄉(xiāng)里號之曰“德行恂恂召伯春?！焙鷱V練達朝事，京師諺曰：“萬事不理問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瘪T豹以《春秋》救人，鄉(xiāng)里稱之曰：“道德彬彬馮仲文?！倍麨槁尻柫?，百姓歌之曰：“桴鼓不鳴董少平?！狈兜槿R蕪令，居官清苦，人歌之曰：“甑中生塵范史云，釜中生魚范萊蕪”郭賀為荊州刺史，百姓歌之曰：“厥德仁明郭憲卿。”郭憲以俠聞，時人諺曰：“關(guān)東觥觥郭子橫?！贝髁汲跎袀b，時人為之語曰：“關(guān)中大豪戴子高?！薄饵h錮傳》：桓帝嘗受學(xué)于周福，及即位，擢為尚書，而福河南尹植有名，鄉(xiāng)人為之語曰：“天下規(guī)矩房伯武，因師獲印周仲進?！薄兑菝駛鳌罚和蹙鈦y隱居，時人稱曰：“避世墻東王君公?！睏畎⑷羧蝹b，好為人報仇，時人語曰：“東市相斫楊阿若。”俱就其人姓氏之韻，而以品題語協(xié)之，亦一時風(fēng)氣然也。三國時鄧好貨，京師語曰：“以官易富鄧元茂?！庇旨疤K則曰：“仕宦不止執(zhí)虎子。”《晉書》：王坦之字文度，時人語曰：“江東獨步王文度?！迸嵝闵贂r，人稱之曰：“后進領(lǐng)袖有裴秀?！苯y(tǒng)字應(yīng)元，時人語曰：“嶷然希言江應(yīng)元。”杜預(yù)使周旨等直入孫歆帳擒之，軍中謠曰：“以計伐戰(zhàn)一當(dāng)萬?！避鲪鹱值烂?，蔡謨、諸葛恢亦俱字道明，時人語曰：“京師三明各有名?！眲⒑曜纸K嘏，粹字純嘏，潢字沖嘏，時人語曰：“洛中雅雅有三嘏?！绷簳r賀琛為武帝所寵，語常移晷，省中語曰：“上殿不下有賀雅?！薄段簳罚鹤娆撆c袁翻齊名，時人語曰：“京師楚楚袁與祖，洛中翩翩祖與袁?！薄侗饼R書》：蘇珍之、宋世軌俱斷獄平允，寺中語曰：“決定嫌疑蘇珍之，視表見里宋世軌?！标栃葜ぴ?，時人語曰：“能詩能詩陽休之?！薄逗笾軙放釢h為丞相府參軍，府中語曰：“日下燦燦有裴漢?！薄侗笔贰だ盍x深傳》：“劍戟森森李義深?！薄端斡蔚纻鳌罚骸耙姁耗苡懰斡蔚??！薄洞掊邆鳌罚骸爸v義兩行得中郎?！庇谥傥淖执挝?，為安國太守，時人語曰：“明斷無雙有于公，不畏強御有次武。”《南史》：時人以世家仕宦之捷，諺云：“上車不落為著作，體中何如則秘書?！薄短茣罚嘿R德仁與兄德基俱以文學(xué)稱，時人語曰：“學(xué)行可師賀德基，文質(zhì)彬彬賀德仁?！苯匝卮梭w。
謎謎即古人之隱語。《左傳》申叔展所云“山鞠窮河魚腹疾”，公孫有山之呼庚癸，其濫觴也。亦曰詞?！秶Z》：秦客為詞，范文子能對其三。楚莊、齊威俱好隱語。漢東方朔射覆“龍云角，蛇無足。生肉為膾，干魚為脯”之類，尤為擅長。劉歆《七略》有《隱書》十八篇，則并有輯為書者，然皆不傳。惟“卯金刀”、“千里草”之類出于風(fēng)謠者，略存一二。至東漢末仍盛行，謂之“離合體”，如蔡中郎書曹娥碑陰“黃絹幼婦外孫齏臼，”楊修解之謂“絕妙好辭”四字也。又孔北海有四言一篇：“漁父屈節(jié)，水潛匿方，與時進止，出寺弛張。呂公饑釣。闔口渭旁，九域有圣，無土不方。好是正直，女固子減，海外有截，隼逝鷹揚。六翮不奮，羽儀未彰，龍蛇之蜇，比他可忘。玫璇隱耀，美玉韜光。無名無譽，放言深藏，按轡安行，誰謂路長?！惫捕木?，每四句離合一字，乃“魯國孔融文舉”也，如首四句漁字去水為魚字，時字去寺為日字，合之則魯字也。下皆仿此。詩載《石林詩話》。又《越絕書》不知何人所撰，楊用修據(jù)其書后序云：“以去為姓，得衣乃成。厥名有米，復(fù)之以庚，”謂漢人袁康所作。又《越絕篇外傳》云“文字屬定，自于邦賢。以口為姓，承之以天。楚相屈原，與之同名?！蹦藚瞧揭?。黃佐曰：吳平因袁康所錄成書。又《三國志注》：曹操初作相國府門，自往觀之，題一“活”字。人皆不曉，楊修曰：“門中活，乃闊字也，相國嫌太大耳?！睋?jù)此可見東漢末之好為隱語也，然猶未謂之謎。其名曰謎。則自曹魏始?！段男牡颀垺吩唬何捍詠?，君子嘲隱，化為謎語。謎者，回互其詞，使昏迷也。魏文，陳思，約而密之，高貴鄉(xiāng)公又博舉品物。然則高貴鄉(xiāng)公時又嘗輯之成編矣?！赌鲜贰罚簩O廣為吳興守，有高爽者，嘗有求不遂，乃有屐謎以譏之，曰：“刺鼻不知喋，蹋面不如嗔，嚙齒作步數(shù)，持此得勝人。”《北史·斛律光傳》：褚士達夢人授以詩曰：“九升八合粟，角斗定非真。堰卻津中水，將留何處人?！弊姒萁庵唬骸敖嵌?，斛字；津卻水，何留人，合成律字，謂斛律也?！庇治盒⑽牡墼疲骸叭綑M，兩人從，妓女白日行青空，屠兒斫肉與秤同，有人辨得賞金鐘。”彭城王勰曰：“乃一習(xí)字也?！庇窒剃柾蹯麛√?，謂防ト尹龍武試作一謎以解憂。龍武曰：“眠同同眠，起則俱起。貪如豺狼，贓不入己。”謂箸也。則謎之為技，六朝更盛行。唐蘇嘲尹姓者云：“丑適有足，甲不全身。見君無口，知伊少人?！彼翁正鲜褂谀咸?，書十二字于驛舍，曰“西川狗，百姓眼，馬色兒，御廚飯?！彼锡R丘曰：“乃獨眠孤館也?！薄跺X記私志》載字謎云：“目字加二點，不得作貝字猜，貝字欠兩點，不得作目字猜?！蹦速R、資二字也?！八膫€口，盡皆方，加十字，在中央”，乃圖字也。洪｛艸巽｝《陽谷漫錄》載“儉”字謎云：“一人立，三人坐。兩人小，兩人大。其中更有一二中，教我如何過？”莊綽《雞肋編》又云：“兄弟四人兩人大，一人立，二人坐，家中更有一兩口，便是兇年也好過?！薄皨D”字謎云：“左七右七，橫山倒出?！蓖踅楦Ρ鷩鴷r，有人題相國寺壁云：“終歲荒蕪湖浦焦，貧女戴笠落柘條。阿儂去家京洛遙，驚心寇盜來攻剽?！睎|坡解之曰：“終歲，十二月也，十二月為青字?；氖?，田有草也，草田為苗字。湖浦焦，水去也，水去為法字。女戴笠，為安字。柘落木，剩石字。阿儂是吳言，吳言為誤字。去家京洛，為國寇盜，為賊民。蓋言‘青苗法安石誤國賊民’也?！薄段飨獏舱Z》有一鏡隸字云：“一生有十口，前牛無角。”蓋甲午也。此皆謎之見于書傳者。前明并有刻為成書，曰《謎社便覽》。又賀從善編一書曰《千文虎》，其序有云：宋延間，東坡、山谷、少游、介甫以隱字相倡和者甚眾，刊集四冊，曰文戲。金章宗好謎，蜀人楊圃祥為首，編曰《百斛珠》刊行。元至正間，省掾朱士凱編者曰《揆敘萬類》。又四明張小山、太原喬吉、古イ鐘繼先、錢塘王日華、徐景祥編者曰《包羅天地》。然則此狡獪小技、編集成書者，且不一而足矣。
用《千字文》語湯若士演《牡丹亭》劇，有石道姑白話一段，全用《千字文》語打諢。其實亦有所本?！短綇V記》引《啟顏錄》有祭社語云：“社官三老等，竊聞?wù)居谵r(nóng)，當(dāng)須務(wù)茲稼穡。若不云騰致雨，何以稅熟貢新？圣上臣伏戎羌，愛育黎首，能閏余成歲，律呂調(diào)陽。某等并景行維賢，德建名立，遂乃肆筵設(shè)席，祭祀蒸嘗，鼓瑟吹笙，弦歌酒宴，上和下睦，悅豫且康，禮別尊卑，樂殊貴賤。酒則川流不息，肉則似蘭斯馨，非直菜重芥姜，兼以果珍李柰。莫不矯首頓足，俱共接杯舉觴。豈徒戚謝歡招，信乃福緣善慶。但某索居閑處，孤陋寡聞，適復(fù)屬耳垣墻，未曾攝職從政。不能堅持雅操，專欲逐物意移。憶肉則執(zhí)熱愿涼，思酒則骸垢想浴，老人則飽飫烹宰，某乙則饑厭糟糠。欽風(fēng)則空谷傳聲，仰惠則虛堂習(xí)聽。倘蒙仁慈隱惻，庶有濟弱扶傾。希垂顧答審詳，望感渠荷滴瀝。某等即稽顙再拜，終冀勒碑刻銘。但知悚懼恐惶，實若臨深履薄?！睋?jù)此則唐人已有以此為戲者，臨川特仿為之耳。又唐閻立本善畫，后拜右相，而姜恪以戰(zhàn)功為左相。時人有“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馳譽丹青”之嘲。此又在《啟顏錄》之前。
釋文瑩《玉壺清話》及《宋史·李至傳》載：宋太宗曰：“《千字文》本梁武帝得鐘繇破碑，愛其書，命周興嗣次韻成之。”然《南史·文學(xué)傳》則謂梁武帝有王羲之書，命興嗣次韻為之，則所謂鐘繇書者，蓋宋人傳記之誤。《劉公嘉話錄》亦云：《千字文》本梁周興嗣所撰，而有王右軍書者，皆當(dāng)時集字成之也。按梁時撰《千字文》者甚多，梁武嘗自制《千字文》，命沈眾為之注，見《南史·沈約傳》。又南平王嘗使蕭子范制《千字文》，命記室蔡為之注，亦見《南史》。而《隋經(jīng)籍志》興嗣《千字文》外又有二本，一為梁國子祭酒蕭子云注，一為胡肅注。又有《篆書千字文》一卷，《演千字文》五卷，《草書千字文》一卷，俱不載氏名。隋秦王俊又令潘徽為《萬字文》。唐以后又有改次《千字文》者。封演《聞見記》：周逖改《千字文》首句以“天寶應(yīng)道”起，將進之，先呈右相陳公。陳問曰：“翻盡乎？枇杷二字如何？對曰：“惟此二字依舊?！标愒唬骸叭绱诉€是未盡?！卞彦已餐?。明人卓珂月崇禎中作《千字大人頌》，又將枇杷二字拆開，有云“郁尊黃金，膳枇素木（枇音七，義取祭用素枇也）。姑婦任績，夫男秉杷（杷，田器也）?！贝擞纸詮摹肚ё治摹贩乱砸娗烧摺Ｖ翖钗墓墩勗贰分^《千字文》開首題云“敕員外郎散騎侍郎周興嗣次韻”，敕字乃梁字傳寫之誤，當(dāng)時帝王命令尚未稱敕，至唐顯慶中始謂“不經(jīng)鳳閣鸞臺，何名為敕也”云云。此說甚謬。上命為敕。自漢已然，第唐以前上下猶得通用耳，非朝廷轉(zhuǎn)不稱敕也（說見“敕”字條內(nèi)）。況此開首數(shù)字，應(yīng)即興自嗣書，興嗣方仕梁，何由即自標(biāo)梁代耶？
敕詔敕為君上之詞，本漢制?！段男牡颀垺吩唬簼h初定儀命有四品，一曰策書，二曰制書，三曰詔書，四曰戒敕。蓋本《尚書》敕天之命也。又云：戒敕為文，實詔之切者。然漢以后，敕字猶通用，凡官長之諭其僚屬，尊長之諭其子弟，皆曰敕?！稘h書·成帝紀(jì)》詔公卿大夫、部刺史明申敕守相。又詔公卿申敕百寮，深思天誡。元帝詔：吏妨農(nóng)職，公卿其申敕之。又王尊出教敕掾功曹各自砥厲。丙吉敕乳母善視皇曾孫?！逗鬂h書》：陳寵為廣漢太守，府中多積骸，寵敕縣盡葬之?！段郝浴罚乎r卑求互市，梁習(xí)與之約相會空城中，遂敕郡縣自將兵往就之?！度龂尽罚焊咛寐∫钥ざ杰姾羝涮匮︺┟?，隆即按劍敕督軍曰：“臨臣名君，義之所討也。”又高貴鄉(xiāng)公被弒，司馬昭上言：“高貴鄉(xiāng)公率兵向臣，臣懼兵刃相接，即敕將士不得有所傷害，乃成濟橫入兵陣，公遂隕命。臣今輒敕侍御史收濟家族，結(jié)正其罪?！饼嬨哂龖沿笆子麣⑻貜埫?，猛知其義士，敕遣不殺。此長官之敕僚屬也。《漢書》：韋賢以長子當(dāng)為嗣，敕令自免?！逗鬂h書·張純傳》：純臨卒，敕家丞死后勿議傳國。光武詔其子奮襲爵，奮稱純遺敕，固不肯受?！兑菝駛鳌罚合蜃悠侥信榧藜犬?，敕斷家事?！段郝浴罚翰懿僬魈罩t，敕家曰：“我若不還，往依孟卓?！弊恐^張邈也。又李豐少時，聲稱日隆，其父不愿其然，遂令閉門，敕使斷客?！秴菚罚豪詈饷苡邶堥T上種橘千株，敕其子曰：“千頭木奴，不責(zé)汝衣食，歲上絹千匹。”《世語》：薛夏，天水人，臨終敕其子無還天水。《北史》：雷紹臨卒，敕其子薄葬。又崔光疾甚，敕子侄等曰：“吾荷先帝厚恩，史功不成，歿有遺恨?！贝俗痖L之敕子弟也。惟北齊樂陵王百年之被害，因賈德胄奏其嘗作敕字，武成帝因發(fā)怒，召使作敕字，與賈所封進相似，乃殺之，則又似專為君上之用。蓋古時詔敕本朝廷，而民間口語相沿，亦得通用。至唐顯慶中再定制，必經(jīng)風(fēng)閣鸞臺始名為敕，而其令始嚴。然《唐書》安祿山討契丹，敕人持二繩，欲盡縛之。李生母早卒，為嫡母晉國夫人所養(yǎng)。晉國卒，父晟以非嫡子，敕服緦，不肯。則臣下猶有用敕字者。此或修書者習(xí)用古文之字以為文，非必當(dāng)日實事也。（《甕牖閑評》云：敕字從束從文，不從來從力，或作敕字，乃變體書，猶可用也。至乃作敕字，則賚字，非敕字矣。）
旨旨字，古人亦不專以為君上之稱?！逗鬂h書·曹褒傳》：褒為圉令，有他郡盜入，捕得之。太守馬嚴諷縣殺之，褒敕吏曰：“皋陶不為盜制死刑，今承旨而殺之，是逆天心，順府意也?！薄度o決錄》：游殷以其子托張既，既難違其旨?！端螘罚航耐趿x恭請以庶人義宣還其屬籍，文帝答詔曰：“以公表付外，依旨奉行?！笔巧嫌诔枷滤印！读合尽酚浰螘r士大夫名刺末稱裁旨?！懂Y牖閑評》云：本朝君相曰圣旨、鈞旨，太守而下曰臺旨，又次曰裁旨。則宋時旨字猶上下通用。
朝古人凡詣人皆曰朝?！秴斡[》堯朝許由于沛澤之中是也。秦漢時，僚屬謁長官亦曰朝?！妒酚洝讽椨鸪砍蠈④娛且??！墩撜Z》冉子退朝。則大夫家亦稱朝。秦、漢以來，郡縣坐衙視事亦曰朝?！逗鬂h書·任延傳》：延為會稽都尉，辟龍邱萇為議曹。龍邱萇卒，延自臨殯，不朝者三日。《劉寵傳》：寵為會稽太守，去任，有父老出送之，曰：“山谷鄙生，未嘗識郡朝。”《南史·范云傳》云：為竟陵王子良主簿，寵冠府朝是也。又漢時凡官署皆稱寺?！秴侵尽ち杞y(tǒng)傳》：統(tǒng)領(lǐng)兵路過本縣，步入寺門，見長吏恭敬盡禮。是在外官署亦稱寺也。
宅《同話錄》謂：今世達官稱府稱宅，下焉則稱家。《書》云五流有宅，則宅反不若家字矣。愚按此說非也。士大夫相稱曰宅，此名最古?！秲x禮·士相見禮》：宅者，在邦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敖繼公曰：宅，未仕而家居者也《周禮·地官》載師：以宅田任近郊之地。鄭康成注又云：宅田，致仕者之家所受田也。然則未仕與致仕之家均稱宅耳。
次托宿曰次。《春秋》莊三年，冬，公次于滑?！蹲髠鳌吩唬悍矌熞凰逓樯?，再宿為信，過信為次?！稘h書》：周亞夫軍次細柳。臣瓚亦引過信為次以釋之。是次乃托宿之久者也。今人行文，凡至某處，不論久暫，動曰次某處，誤矣。
宦《禮記》宦學(xué)事師，非禮不親。注云：仕與學(xué)皆有師。此蓋泥于《說文》以宦為仕之說而強合之也。學(xué)則有師，仕豈有師乎？不知宦字原有仕與學(xué)二義?！蹲髠鳌罚后P姬之亂，晉無公族，及成公即位，乃宦卿之嫡子為公族。杜注：宦，仕也。此以仕為宦之義也。趙盾飼翳桑之餓者，食之，舍其半，曰：“宦二年矣，未知母之存亡，今近焉，以遺之?！倍抛ⅲ夯?，學(xué)也。此以學(xué)為宦之義也。
二十八宿二十八宿，宿字今人皆讀作秀。然《禮記》曰：宿離不忒，以初為常?！墩f苑·辨物篇》：天之五星，運氣于五行，所謂宿者，日月五星之所宿也。則宿字仍當(dāng)讀本音為正?！墩f文》宿字本只入聲一音。白香山《贈溪翁》詩云：“辭翁向朝市，問我何官祿。虛言笑殺翁，郎官應(yīng)列宿?！笔翘迫霜q讀入聲也?！稇姓孀愉洝芬嘣疲憾怂蓿嘀^之二十八舍，又謂之二十八次。舍也，次也，皆有止宿之義，今乃音繡，此何理也？然庾信《哀江南賦》“飛狄泉之蒼鳥，起橫江之困獸。地則石鼓鳴山，天則金精動宿”，是六朝時已讀作去聲。
帳賬簿，古人作帳字?！侗笔贰罚核问懒祭ǘ『觾?nèi)，魏孝莊帝勞之曰：“知卿所括過于本帳，若官皆如此用心，便是更出一天下也！”又后周蘇綽始制計帳戶籍之法。《隋書》開皇十年詔：“凡流寓之人，悉屬州縣，墾田籍帳，皆與民同?！庇帧杜嵴鳌罚黑w元愷造職名帳，未成，劉榮云：“但須口奏，不必造帳?！奔白?，太子問帳安在。元愷曰：“劉榮謂不須造帳。”《唐書·宇文融傳》：鉤檢帳符，得偽勛亡丁甚眾。皆作帳。
饕東坡詩有老饕之語，蓋謂貪于飲食也。按以饕為貪飲食，唯《韻會》有此說，而《左傳》“饕餮”杜注則云：貪財為饕，貪食為餮。《玉篇》亦曰：饕貪財也。則老饕當(dāng)作老餮為是。然《山海經(jīng)》饕餮本惡獸名，又《呂氏春秋》周鼎饕餮，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所以示戒也。然則饕餮本是一物之貪食者。杜注不過因《左傳》有“貪于飲食，昌于貨財，謂之饕餮”之語，故以二字分屬之。其實此物本貪食之獸，縉云不才子貪冒似之，故人借以名之耳。不必以饕屬財、餮屬食也。然則東坡所云老饕，亦未為失也。
寫《曲禮》：器之溉者不寫，其馀皆寫。注謂傳之器中也。并無以為作字者?！稘h書·藝文志》：武帝置寫書官，寫字始作抄錄解，蓋因此器注于彼器，有傳遞之義，故借為傳抄書寫之字?！逗鬂h書·竇融傳》：融作書勸隗囂降，漢光武之詔曰：“從天水來者，寫將軍所讓隗囂書?！眲t以此字作抄錄解固己久矣。
睬俗語不禮人為不睬，亦有所本。《北史》：齊后主緯穆皇后之母，名輕霄，本穆子倫婢也。后既封，以陸令萱為母，更不睬輕霄。
甄甄字，許氏《說文》作居延反，本與堅同音?！秴侵尽罚簩O堅入洛，于城南甄官井探得傳國璽，堅以甄與己名協(xié)，以為受命之符。是三國以前未有讀甄為之人切者。宋大觀中，甄徹登進士，時林攄為樞密院，唱名讀甄為堅，上以為當(dāng)作真音。攄辨，遂以不識字被黜。則宋以前久讀作真音矣。莊綽《雞肋編》謂即起于三國，孫權(quán)即帝位，尊堅為武烈皇帝，江左諸儒遂避堅諱，因其聲之相近乃讀為真耳?！墩f文》顛、真以真為聲，煙、咽以甄為聲，可見甄本音乃堅，而非真也。
員吳曾《能改齋謾錄》：《左傳》“伍員”，陸德明《釋文》音平聲。然《唐書》員半千十世祖凝之，以忠烈自比伍員，因改姓員?！短茣翎尅吩仆鯁柷校瑒t作去聲矣。張嘉貞薦苗延嗣、呂太一、員嘉靖、崔訓(xùn)，皆位清要，日與議政事。當(dāng)時語曰：“令君四俊，苗呂崔員?！眲t以員為去聲，自唐已然。又《左傳》：季孫行父城鄆。杜注：今城陽姑幕縣有員亭，員即鄆也。員音云，一音運，則員之去聲并不自唐始矣。
犬犬即狗也?！对铝睢访洗何銡⒑⑾x、胎夭、飛鳥?！墩f文》未生曰胎，初生曰夭也?！秴问洗呵铩穭t云：無殺孩蟲、胎犬、飛鳥。高誘注曰：麝子曰犬，則又有以犬為麝子者。此《說文》、《玉篇》諸書皆未見。
隔窗戶之有疏欞可取明者，古曰綺疏，今曰子。按當(dāng)作隔，謂隔限內(nèi)外也?！兑膱灾尽吩疲豪壬狭薪鹌釠龈糇??！懂Y牖閑評》作亮隔，《淵海》則竟作格，謂學(xué)士院格有火燃處，太宗嘗夜至，蘇易簡己寢，遽起無燭，宮嬪自窗格以燭入照之。后以為玉堂盛事，遂不復(fù)易。是隔、格俱有典故，俗作者非。
都鄙世以文雅者為都，樸陋者為鄙，其來最古。《詩》云：洵美且都?！秶Z》：楚靈王為章華臺，使富都那豎贊焉。注：都，閑也。那，美也。《楚詞》云：此德好閑習(xí)以都。《史記》：司馬相如車從甚都。是皆以都為美也?！墩撜Z》：出辭氣斯遠鄙倍。注：凡陋也。《漢書》：周勃為布衣時，鄙樸庸人。曹大家《女誡》云：鄙人愚ウ。是皆以鄙為庸陋也。其實都、鄙二字，蓋即本周制。都乃天子諸侯所居之地，聲名文物之所聚，故其士女容止可觀。鄙則郊遂以外，必多樸亻塞也。猶今人言京樣、京款、村氣、鄉(xiāng)氣也。顏師古則謂鄙字本作否，乃蔽固不通之稱，故《尚書》否德忝帝位，《史記》作鄙德，以其字同也。（按王充《論衡》引《論語》“子見南子”章“予所否者”，亦云“予所鄙者”，是否鄙二字古本通用。）則鄙字自有凡陋本義，非田野之謂也。又都者是閑美之稱，亦非上京之謂。今按《論語》：先進于禮樂，野人也。非指郊外之民乎？質(zhì)勝文則野，非以郊外之人樸亻塞，而即以野為樸陋之稱乎？《左傳》：楚申舟過宋而不假道，華元曰：“是鄙我也。”杜注：以我同于其邊鄙也。然則都美之本于國邑，鄙樸之本于郊野，有自來矣。師古之說，未可信也。況都者，凡建立宗廟之地之通稱，亦非專指京邑也。而師古以上京當(dāng)之，則其于都字之本義亦未深考也。（按《周禮》大都、小都在王四百里、五百里之內(nèi)，公卿及王子弟食采之邑，大司徒凡造都鄙。此即所謂都鄙用助法，皆指郊外之地。至子產(chǎn)使都鄙有章，則以都為邑都，鄙為野鄙。）
雅俗雅、俗二字相對，見王充《論衡·四諱篇》引田文問其父嬰不舉五月子之說，謂田嬰俗父也，田文雅子也。然則雅、俗二字蓋起于東漢之世。（又劉熙《釋名序》有名號雅俗之語。熙，漢末魏初人，益見雅、俗二字起于東漢。）
猖獗今人見人恣橫不可制者，輒曰猖獗，史傳亦多用之。然更有別義。漢昭烈謂諸葛武侯曰：“孤智術(shù)淺短，遂用猖獗?！蓖醣胫^殷浩曰：“無故匆匆，先自猖獗?！眲⑸泼髦^蕭道成曰：“不可遠去根本，自詒猖獗。”丘遲《與陳伯之書》：“君不能內(nèi)審諸己，外受流言，沉迷猖獗，以至于此?！苯饘埲釣槊晒潘鶖?，質(zhì)其二親，柔嘆曰：“吾受國厚恩，不意猖獗至此！”凡此皆有傾覆之意，與常解不同。
絕倒今人遇事之可笑者，每云絕例。其實此二字不僅形容可笑也。《晉書·衛(wèi)傳》：王澄每聞言，輒嘆息絕倒。時人為之語曰：“衛(wèi)談道，平子絕倒?！薄妒勒f》：王敦見衛(wèi)后，謂謝琨曰：“不意永嘉之后，復(fù)聞?wù)贾?。阿平若在，?dāng)復(fù)謂倒?！薄段簳だ蠲鐐鳌罚好缬[《周瑜傳》，未嘗不咨嗟絕倒。此皆言傾倒之意?！侗笔贰ご拚皞鳌罚赫笆褂陉?，過彭城，讀道旁碑文，未畢而絕倒。從者遙見，以為中惡。此碑乃瞻父徐州時所立，故哀感焉。《隋書·陳孝意傳》孝意居父喪，朝夕哀臨，每發(fā)一聲，未嘗不絕倒。此又極形其悲愴之致也。惟《五代史·晉家人傳》：出帝居喪，納其叔母馮氏為后，酣飲歌舞，過梓宮前，而告曰：“皇太后之命與先帝不任大慶?！弊笥医允Γ垡嘧越^倒。此則與捧腹、鼓掌等字意義相近耳。然《宋史·王登傳》：登夜分正理軍書，幕客唐舜申至，登忽絕倒，五藏出血而卒。元趙秉文《雜擬》詩：不敢上高樓，惟恐愁絕倒。則宋、元之間亦尚不以絕倒字專指詼笑。趙與時《賓退錄》亦引衛(wèi)事，而論流俗以絕倒為大笑之誤。
饑、餓二字有別饑、餓二字亦有分別?！痘茨献印ふf山篇》：寧一月饑，無一旬餓。注：饑，食不足；餓，困乏也。沈作《寓簡》云：饑非餒也，不及飽耳。
王西莊《十七史商榷》“”條謂“差人豪，謬以千里”，、里同是一韻，而或作豪二字，蓋傳寫之誤；而以顏師古音為離，謂其不識字。按豪本權(quán)度之?dāng)?shù)?！秾O子算術(shù)》：“蠶吐絲為忽，十忽為秒，十秒為豪，十豪為，十為分，十分為寸，后人又移之于稱，是權(quán)度皆以豪毛起數(shù)，其字本應(yīng)從毛，而反謂字傳寫之誤，未免臆說。況《史記·儒林傳》有禽滑，即孟子所載滑，可見、二字原屬相通，古無四聲之別，一也。而必謂由訛寫為，則是古來本無字，豪之，但應(yīng)作，不應(yīng)作矣。西莊所最據(jù)者許氏《說文》，然《史記》禽滑、《漢書》劉屈，岑元熙為魏郡守，人頌之曰“狗吠不驚，足下生”，其字皆在許叔重之前，豈漢人早撰別字耳？
詩文以集名《漢藝文志》有輯略。師古曰：輯與集同。然當(dāng)是時，猶未有以集名書者，故志所載詩賦等皆不曰集。晉荀勖分書為四部，其四曰丁。宋王儉撰《七志》，其三曰文翰，亦尚未有集之名。梁阮孝緒為《七錄》，始有文集錄。故《隋經(jīng)籍志》以荀況、宋玉等所著書及詩賦等皆謂之集。然《經(jīng)籍志序》云：別集之名，漢東京之所創(chuàng)也。靈均以降，屬文之士多矣，后之君子欲觀其體勢而見其心靈，故別聚焉，名之為集。則集之名又似起于東漢。然據(jù)此則古所謂集，乃后人聚前人所作而名之，非作者之自稱為集也。
詩筆陸游《筆記》：六朝人謂文為筆。顧寧人亦引其說。不知六朝人稱文與筆，又自有別?！段男牡颀垺吩唬航袼壮Ｑ詿o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是六朝人以韻語為文，散行為筆耳。按《南史·沈約傳》：謝元暉善為詩，任彥升工于筆，約兼而有之?！垛准缥醾鳌罚毫汉單摹杜c湘東王書》曰：“詩既若此，筆又如之?！庇衷唬骸爸x、沈約之詩，任、陸亻垂之筆?！薄度嘻饌鳌罚蝴鹨晕牟乓娭?，時人謂任筆沈詩。聞甚以為病，晚節(jié)轉(zhuǎn)好著詩，欲以傾沈。用事過多，屬辭不得流便，都下士子慕之，轉(zhuǎn)為穿鑿。又劉孝綽稱弟儀與威云三筆六詩（三孝儀，六孝威也）。是皆以詩、筆對言。放翁因其以詩對筆，遂疑筆即文耳。然《北史·邢昕傳》：雜筆三十余篇。此專言筆也。而《邢臧傳》：文筆九百余篇?！秳㈠銈鳌罚何墓P三十余篇。則又文與筆并言?？梢娢呐c筆自是二種，若筆即是文，何以有專言筆者，又有兼言文筆者；則六朝所謂文筆，當(dāng)以劉勰言為據(jù)也。至老杜《寄賈至、嚴武》詩云：“賈筆論孤憤，嚴詩賦幾篇。”元好問詩亦云：“杜詩韓筆愁來讀，似倩麻姑癢處抓?！币嘁u六朝語也。
序?qū)O炎云：序，端緒也?？鬃幼鳌缎蜇浴芳啊渡袝颉?，子夏作《詩序》，其來尚已。然何休、杜預(yù)之序《左氏》《公羊》，乃傳經(jīng)者之自為序也。史遷、班固之《序傳》，乃作史者之身為序也。劉向之《敘錄》諸書，乃校書者之自為序也。其假手于他人以重于世者，自皇甫謐之序左思《三都》始。
章句、集注朱子作《大學(xué)、中庸章句》、《論語、孟子集注》，其名非創(chuàng)也。漢《藝文志》：《易經(jīng)》有章句，施、孟、梁丘氏各二篇，《尚書》有歐陽章句三十一卷，大、小夏侯章句各二十九卷，《春秋》有《公羊章句》、《梁章句》。張禹為帝師，以上難數(shù)問，乃為《論語章句》上之，后漢楊終作《春秋外傳》，改定章句，牟長著《尚書章句》，趙岐作《孟子章句》，梁武作《孔子正言章句》，沈洙通《五經(jīng)》章句。此章句之所本也。晉灼集服虔、應(yīng)劭等《漢書音義》匯為一部，名曰《漢書集注》。陶宏景著《孝經(jīng)、論語集注》，崔靈恩有《集注毛詩》二十二卷，《集注周禮》四十卷。此集注之所本也。
題目《北史·念賢傳》：魏孝武作行殿初成，未有題目，詔侍臣各名之。念賢擬以圓極，帝曰：“正與朕意同?！鳖}目二字始見于此?？追f達《尚書·大禹謨正義》云：史將錄禹之事，故為題目之詞。北齊文宣帝令辛術(shù)選百官，時參選者二三千人，術(shù)題目士子，人無謗ゥ，此則品題之意。
破題今八股起二句曰破題，然破題不始于八股也。李肇《國史補》：李程試《日五色賦》，既出闈，楊于陵見其破題云“德動天鑒，祥開日華”，許以必擢狀元。是唐人以作賦起處已曰破題。劉貢父《詩話》云：有閩士作《清明象天賦》破題云：“天道如何，仰之彌高?！薄段炑╇s說》：俞陶作《天之歷數(shù)在舜躬賦》，破題云：“神圣相授，天人會同。何謳歌不之堯子，蓋歷數(shù)在于舜躬?！标愒Ｖ魑暮?，出“大椿八千歲為春秋”，滿場破題皆閣筆，遂自作云：“物數(shù)有極，椿齡獨長。以歲歷八千之久，成春秋二序之常?！辈搪渥鳌毒顺商斓刂?，破題云：“物產(chǎn)于地，形鐘自天。賴君人之有作，成化功之未全?！标愐鳌段牡矍跋Z生賦》，破題云：“文帝好問，賈生力陳。忘其勢之前席，重所言之過人?！标惣娟懗觥痘蕵O統(tǒng)三德與五事賦》，魁者破題云：“極有所會，理無或遺。統(tǒng)三德與五事，貫一中于百為?！睆埧洪T客作《坤厚載物賦》，誦其破題于亢曰：“粵有大德，其名曰坤?！笨簯?yīng)曰：“續(xù)兩句可贈和尚，曰：非講經(jīng)之座主，是傳法之沙門?！庇址妒窆x《長嘯卻敵騎》，破題云：“制動以靜，善勝不爭?！彼尉拔钠祁}云：“月滿邊塞，人登戍樓?！笔墙再x之破題也。詩亦有破題?！读辉娫挕分^，梅圣俞《河豚》詩開首“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敝淮似祁}，已道盡河豚好處?！段炑╇s說》：湯黃中試《秋燕已如客》詩，破題云：“近人方賀廈，如客已驚秋?！薄妒衷娫挕芬嘀^，駱賓王《靈隱寺》詩唯破題“鷲嶺郁召，龍宮隱寂寥”是宋之問所作，下皆賓王作。此又詩之破題也?！兑膱灾尽罚撼逃X改習(xí)《易經(jīng)》，謁老儒張師韓傳《易》義。張教以預(yù)擬題目，如“圣人作，萬物睹”之類。仍教以破題及主意，于是遂捷。此則經(jīng)義之破題也。
別字字之音同而義異者，俗儒不知，輒誤寫用，世所謂別字也：此亦有所本?！逗鬂h書·儒林傳》：光武令尹敏校讖書，敏曰：“讖書非圣人所作，其中多近鄙別字，頗類世俗之辭，恐疑誤后生?！?br/>
音字用點一字數(shù)音者，漢時但借他字比其音，鄭康成所謂倉卒無字，以音類比方假借者也。至魏孫炎始作反音，則今反切之學(xué)也。張守節(jié)云：初音者皆為正字，不須點發(fā)。字或數(shù)音，觀義點發(fā)皆依平上去入，若發(fā)平聲，每從左起。然則非本音而假借從他音者，古人皆用點也。顏師古《匡謬正俗》謂：副本音劈，后人誤以為副貳之副，系其本音，而于《詩》坼副讀作劈者，轉(zhuǎn)以朱點發(fā)，失其本矣。此亦用點別他音之據(jù)。今人于字之讀作別音者，各于其平上去入方位，或用點，或用圈，本古法也。
重字二點凡重字下者可作二畫，始于《石鼓文》重字皆二畫。后人襲之，因作二點，今并有作一點者。
厶字《天祿識佘》云：今人書某為厶，皆以為俗從簡便，其實即古某字也?！洱狭骸罚汗窆辏毯?、鄭伯會于鄧。范注云：鄧厶地。陸德明《釋文》曰：不知其國，故云厶地，本又作某。
文章忌假借文章家于官職、輿地之類，好用前代名號，以為典雅，此李滄溟諸公所以貽笑于后人也。孫樵云：史家紀(jì)職官、山川、地理、禮樂、衣服，宜直書一時制度，使后人知某時如此，某時如彼，不當(dāng)取前代名器以就簡牘。畢仲詢《幕府燕閑錄》載，范文正公嘗為人作墓銘，已封將發(fā)，忽曰：“不可不使師魯見?！泵魅找允?，師魯曰：“希文名重一時，后世所取信，不可不慎。今謂轉(zhuǎn)運使為部刺史，知州為太守，現(xiàn)無其官，后必疑之?！毕Ｎ膽撊辉唬骸百囈允咀?，不然幾失之！”朱子亦云：舊見徐端言石林嘗云：“今世安得有文章，只有減字換字法耳。如言湖州必去州只稱湖，此減字也。不然，則稱上，此換字也。令人于官名地名好用前代名目以為古，將一代制度疆理皆溷亂不可考矣?！贝巳f為古學(xué)者不可不知。朱國楨亦云：近日文章家多用換字法，黽勉曰閔免，尤甚曰郵甚，新婦曰新負，┆曰異，須臾曰須搖，赤幟曰赤志。又以殊代死字，古稱殊死，乃斬首分為二也。此皆可笑?？展诪闄?，盛尸曰柩，大曰索，小曰繩，自換字法行，扶柩悉改扶櫬，而舟子所呼為力索者，亦寫為力繩。櫬則何尸，而繩則何力耶？又郎瑛記嘉靖中文人多用換字法，有虞子崖戲改岳忠武《送張紫崖》詩云：“誓律飆雷速，神威震坎隅。遐征逾趙地，力戰(zhàn)越秦墟。驥柔匈奴頂，戈殲韃靼軀。旋師謝彤闕，再造故皇都。”按忠武原詩乃“號令風(fēng)雷迅，天聲動北陬。長驅(qū)渡河洛，直搗向燕幽。馬蹀月氏血，旗梟可汗頭。歸來報明主，恢復(fù)舊神州”也。子崖逐字換之，以嘲時人之好換字者，可為捧腹。按宋時自宋子京后，多效為澀體以避俗。歐陽公嘗戲改“夜夢不祥，書門大吉”八字為“宵寐匪禎，扎闥洪庥”，令子京見之，以為笑資。并可見換字之不始于明也。
古人追敘前事文法洪容齋謂《武成篇》周王發(fā)之語，是時武王尚未代商，安得已稱周王？蓋史官追記之誤也。然不特此也，《堯典》四岳薦舜曰：“有鰥在下曰虞舜。”虞者，舜有天下之號，其時方在下，乃已稱虞舜?！蹲髠鳌沸l(wèi)州吁弒君，石昔之子厚問定君于昔，昔告以覲王，曰：“陳桓公方有寵于王，若朝陳使請，必可得也。”是時陳桓公尚在，乃已稱桓公。又楚公子子干自晉歸國，將立為王，晉韓宣子問叔向：“子干其濟乎？”叔向以為不能。宣子曰：“齊桓、晉文不亦是乎？”言桓、文皆已出亡在外而終得國也。宣子晉臣，乃稱其先君曰“晉文”。伍子胥謂使者曰：“語爾平王，欲國不滅，釋吾父兄。”是時平王尚在，乃稱其謐?！稇?zhàn)國策》：齊使使問趙威后，使者曰：“奉使使威后，而不問王，先問歲?！笔怯]面稱其謚也?！俄n詩外傳》：周公謂伯禽曰：“我武王之弟、成王之叔?！敝芄珪r成王尚在，乃已稱王。《史記·田世家》：田成子以大斗出，小斗入，齊人歌之曰：“嫗乎采芑，歸乎田成子！”是進成子尚在，乃已列成子。（《韓非子·外儲篇》亦述歌曰：“謳乎其己乎，苞乎其往歸田成子乎！”）又漢高祖朝太公，家令說太公曰：“高祖適子，人主也，太公適父，人臣也?！庇指咦孢^趙，張敖上食，高祖箕踞慢罵，趙相貫高等說敖請殺之，敖曰：“吾先人亡國，賴高祖得復(fù)國，秋毫皆高祖力也。”是時高祖尚在，乃已稱高祖。古人追敘前事，文法往往如此，疏節(jié)闊目，文義自明，固不如后人之密也。
古文用韻古人文字未有用韻者。《尚書》喜起及五子歌、三風(fēng)、十愆之類，皆歌耳。《洪范》“無偏無黨”之類，亦是使民歌詠?！蹲髠鳌贰傍P凰于飛，和鳴鏘鏘，龍尾伏辰，天策享享”之類，皆繇詞耳。其行文則無韻也。散文有韻，顧寧人以《尚書》“帝德廣運”一節(jié)及《系詞》“鼓之以雷霆”一節(jié)，謂皆化工之文，自然成韻者。今按《管子·牧民篇》“毋蔽汝惡，毋異汝度，堅者將不汝助?！薄把允一I室，言堂籌堂，是謂圣王?！奔啊缎》Q篇》、《心術(shù)篇》、《地員篇》俱有韻語。又《國語》中范蠡對越王“柔而不屈，強而不剛，德虐之行，固以為常”等數(shù)段皆有韻。此為散文用韻之始。以后則老子《道德》五千言，大半用韻。如“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谷”之類，不可勝數(shù)。然其書自成箴銘一種，非散文也?！肚f子》“其聲能短能長，能柔能剛，變化齊一，不主故常。在谷滿谷，在坑滿坑，涂卻守神，以物為量”等句，《韓非子》“四海既藏，道陰見陽，左右既立，開門而當(dāng)。勿變勿易，與二俱行，不知其名，復(fù)修其形。形名參同，用其所生。二者誠信，下乃貢情”等句，皆散文之用韻者?！妒酚洝否疑賹O所補《淳于意傳》數(shù)千字，通首用韻，尤奇，此又《客嘲》、《賓戲》等文所由仿也。
漢諺用韻法漢人諺語多七字成句，大率以第四字與第七字葉韻，此京一體也?！妒锩x疏》漢武宮中用李少君續(xù)膏，一名都膚，婦人傅之，膚色都麗，又能接骨。宮中語曰：“枯容碎軀有都膚，折爪落發(fā)有接骨?！薄逗鬂h書》賈逵博學(xué)，諸儒為之語曰：“問事不休賈長頭。”楊政善說經(jīng)，京師為之語曰：“說經(jīng)鏗鏗楊子行?！濒斬橼w相，就學(xué)者常數(shù)陌人，關(guān)東號之曰“五經(jīng)復(fù)興魯叔陵。”井丹通五經(jīng)，善談?wù)摚煘橹Z曰：“五經(jīng)紛綸井大春。”許慎博學(xué)，時人為之語曰：“五經(jīng)無雙許叔重”（重平聲，與雙通也）。丁鴻高才，論辨最明，京師語曰：“殿中無雙丁孝公?！睏钫馂槿怂觯瑫r人語曰：“關(guān)西孔子楊伯起。”召馴以志義自厲，鄉(xiāng)里號之曰“德行恂恂召伯春?！焙鷱V練達朝事，京師諺曰：“萬事不理問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瘪T豹以《春秋》救人，鄉(xiāng)里稱之曰：“道德彬彬馮仲文?！倍麨槁尻柫?，百姓歌之曰：“桴鼓不鳴董少平?！狈兜槿R蕪令，居官清苦，人歌之曰：“甑中生塵范史云，釜中生魚范萊蕪”郭賀為荊州刺史，百姓歌之曰：“厥德仁明郭憲卿。”郭憲以俠聞，時人諺曰：“關(guān)東觥觥郭子橫?！贝髁汲跎袀b，時人為之語曰：“關(guān)中大豪戴子高?！薄饵h錮傳》：桓帝嘗受學(xué)于周福，及即位，擢為尚書，而福河南尹植有名，鄉(xiāng)人為之語曰：“天下規(guī)矩房伯武，因師獲印周仲進?！薄兑菝駛鳌罚和蹙鈦y隱居，時人稱曰：“避世墻東王君公?！睏畎⑷羧蝹b，好為人報仇，時人語曰：“東市相斫楊阿若。”俱就其人姓氏之韻，而以品題語協(xié)之，亦一時風(fēng)氣然也。三國時鄧好貨，京師語曰：“以官易富鄧元茂?！庇旨疤K則曰：“仕宦不止執(zhí)虎子。”《晉書》：王坦之字文度，時人語曰：“江東獨步王文度?！迸嵝闵贂r，人稱之曰：“后進領(lǐng)袖有裴秀?！苯y(tǒng)字應(yīng)元，時人語曰：“嶷然希言江應(yīng)元。”杜預(yù)使周旨等直入孫歆帳擒之，軍中謠曰：“以計伐戰(zhàn)一當(dāng)萬?！避鲪鹱值烂?，蔡謨、諸葛恢亦俱字道明，時人語曰：“京師三明各有名?！眲⒑曜纸K嘏，粹字純嘏，潢字沖嘏，時人語曰：“洛中雅雅有三嘏?！绷簳r賀琛為武帝所寵，語常移晷，省中語曰：“上殿不下有賀雅?！薄段簳罚鹤娆撆c袁翻齊名，時人語曰：“京師楚楚袁與祖，洛中翩翩祖與袁?！薄侗饼R書》：蘇珍之、宋世軌俱斷獄平允，寺中語曰：“決定嫌疑蘇珍之，視表見里宋世軌?！标栃葜ぴ?，時人語曰：“能詩能詩陽休之?！薄逗笾軙放釢h為丞相府參軍，府中語曰：“日下燦燦有裴漢?！薄侗笔贰だ盍x深傳》：“劍戟森森李義深?！薄端斡蔚纻鳌罚骸耙姁耗苡懰斡蔚??！薄洞掊邆鳌罚骸爸v義兩行得中郎?！庇谥傥淖执挝?，為安國太守，時人語曰：“明斷無雙有于公，不畏強御有次武。”《南史》：時人以世家仕宦之捷，諺云：“上車不落為著作，體中何如則秘書?！薄短茣罚嘿R德仁與兄德基俱以文學(xué)稱，時人語曰：“學(xué)行可師賀德基，文質(zhì)彬彬賀德仁?！苯匝卮梭w。
謎謎即古人之隱語。《左傳》申叔展所云“山鞠窮河魚腹疾”，公孫有山之呼庚癸，其濫觴也。亦曰詞?！秶Z》：秦客為詞，范文子能對其三。楚莊、齊威俱好隱語。漢東方朔射覆“龍云角，蛇無足。生肉為膾，干魚為脯”之類，尤為擅長。劉歆《七略》有《隱書》十八篇，則并有輯為書者，然皆不傳。惟“卯金刀”、“千里草”之類出于風(fēng)謠者，略存一二。至東漢末仍盛行，謂之“離合體”，如蔡中郎書曹娥碑陰“黃絹幼婦外孫齏臼，”楊修解之謂“絕妙好辭”四字也。又孔北海有四言一篇：“漁父屈節(jié)，水潛匿方，與時進止，出寺弛張。呂公饑釣。闔口渭旁，九域有圣，無土不方。好是正直，女固子減，海外有截，隼逝鷹揚。六翮不奮，羽儀未彰，龍蛇之蜇，比他可忘。玫璇隱耀，美玉韜光。無名無譽，放言深藏，按轡安行，誰謂路長?！惫捕木?，每四句離合一字，乃“魯國孔融文舉”也，如首四句漁字去水為魚字，時字去寺為日字，合之則魯字也。下皆仿此。詩載《石林詩話》。又《越絕書》不知何人所撰，楊用修據(jù)其書后序云：“以去為姓，得衣乃成。厥名有米，復(fù)之以庚，”謂漢人袁康所作。又《越絕篇外傳》云“文字屬定，自于邦賢。以口為姓，承之以天。楚相屈原，與之同名?！蹦藚瞧揭?。黃佐曰：吳平因袁康所錄成書。又《三國志注》：曹操初作相國府門，自往觀之，題一“活”字。人皆不曉，楊修曰：“門中活，乃闊字也，相國嫌太大耳?！睋?jù)此可見東漢末之好為隱語也，然猶未謂之謎。其名曰謎。則自曹魏始?！段男牡颀垺吩唬何捍詠?，君子嘲隱，化為謎語。謎者，回互其詞，使昏迷也。魏文，陳思，約而密之，高貴鄉(xiāng)公又博舉品物。然則高貴鄉(xiāng)公時又嘗輯之成編矣?！赌鲜贰罚簩O廣為吳興守，有高爽者，嘗有求不遂，乃有屐謎以譏之，曰：“刺鼻不知喋，蹋面不如嗔，嚙齒作步數(shù)，持此得勝人。”《北史·斛律光傳》：褚士達夢人授以詩曰：“九升八合粟，角斗定非真。堰卻津中水，將留何處人?！弊姒萁庵唬骸敖嵌?，斛字；津卻水，何留人，合成律字，謂斛律也?！庇治盒⑽牡墼疲骸叭綑M，兩人從，妓女白日行青空，屠兒斫肉與秤同，有人辨得賞金鐘。”彭城王勰曰：“乃一習(xí)字也?！庇窒剃柾蹯麛√?，謂防ト尹龍武試作一謎以解憂。龍武曰：“眠同同眠，起則俱起。貪如豺狼，贓不入己。”謂箸也。則謎之為技，六朝更盛行。唐蘇嘲尹姓者云：“丑適有足，甲不全身。見君無口，知伊少人?！彼翁正鲜褂谀咸?，書十二字于驛舍，曰“西川狗，百姓眼，馬色兒，御廚飯?！彼锡R丘曰：“乃獨眠孤館也?！薄跺X記私志》載字謎云：“目字加二點，不得作貝字猜，貝字欠兩點，不得作目字猜?！蹦速R、資二字也?！八膫€口，盡皆方，加十字，在中央”，乃圖字也。洪｛艸巽｝《陽谷漫錄》載“儉”字謎云：“一人立，三人坐。兩人小，兩人大。其中更有一二中，教我如何過？”莊綽《雞肋編》又云：“兄弟四人兩人大，一人立，二人坐，家中更有一兩口，便是兇年也好過?！薄皨D”字謎云：“左七右七，橫山倒出?！蓖踅楦Ρ鷩鴷r，有人題相國寺壁云：“終歲荒蕪湖浦焦，貧女戴笠落柘條。阿儂去家京洛遙，驚心寇盜來攻剽?！睎|坡解之曰：“終歲，十二月也，十二月為青字?；氖?，田有草也，草田為苗字。湖浦焦，水去也，水去為法字。女戴笠，為安字。柘落木，剩石字。阿儂是吳言，吳言為誤字。去家京洛，為國寇盜，為賊民。蓋言‘青苗法安石誤國賊民’也?！薄段飨獏舱Z》有一鏡隸字云：“一生有十口，前牛無角。”蓋甲午也。此皆謎之見于書傳者。前明并有刻為成書，曰《謎社便覽》。又賀從善編一書曰《千文虎》，其序有云：宋延間，東坡、山谷、少游、介甫以隱字相倡和者甚眾，刊集四冊，曰文戲。金章宗好謎，蜀人楊圃祥為首，編曰《百斛珠》刊行。元至正間，省掾朱士凱編者曰《揆敘萬類》。又四明張小山、太原喬吉、古イ鐘繼先、錢塘王日華、徐景祥編者曰《包羅天地》。然則此狡獪小技、編集成書者，且不一而足矣。
用《千字文》語湯若士演《牡丹亭》劇，有石道姑白話一段，全用《千字文》語打諢。其實亦有所本?！短綇V記》引《啟顏錄》有祭社語云：“社官三老等，竊聞?wù)居谵r(nóng)，當(dāng)須務(wù)茲稼穡。若不云騰致雨，何以稅熟貢新？圣上臣伏戎羌，愛育黎首，能閏余成歲，律呂調(diào)陽。某等并景行維賢，德建名立，遂乃肆筵設(shè)席，祭祀蒸嘗，鼓瑟吹笙，弦歌酒宴，上和下睦，悅豫且康，禮別尊卑，樂殊貴賤。酒則川流不息，肉則似蘭斯馨，非直菜重芥姜，兼以果珍李柰。莫不矯首頓足，俱共接杯舉觴。豈徒戚謝歡招，信乃福緣善慶。但某索居閑處，孤陋寡聞，適復(fù)屬耳垣墻，未曾攝職從政。不能堅持雅操，專欲逐物意移。憶肉則執(zhí)熱愿涼，思酒則骸垢想浴，老人則飽飫烹宰，某乙則饑厭糟糠。欽風(fēng)則空谷傳聲，仰惠則虛堂習(xí)聽。倘蒙仁慈隱惻，庶有濟弱扶傾。希垂顧答審詳，望感渠荷滴瀝。某等即稽顙再拜，終冀勒碑刻銘。但知悚懼恐惶，實若臨深履薄?！睋?jù)此則唐人已有以此為戲者，臨川特仿為之耳。又唐閻立本善畫，后拜右相，而姜恪以戰(zhàn)功為左相。時人有“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馳譽丹青”之嘲。此又在《啟顏錄》之前。
釋文瑩《玉壺清話》及《宋史·李至傳》載：宋太宗曰：“《千字文》本梁武帝得鐘繇破碑，愛其書，命周興嗣次韻成之。”然《南史·文學(xué)傳》則謂梁武帝有王羲之書，命興嗣次韻為之，則所謂鐘繇書者，蓋宋人傳記之誤。《劉公嘉話錄》亦云：《千字文》本梁周興嗣所撰，而有王右軍書者，皆當(dāng)時集字成之也。按梁時撰《千字文》者甚多，梁武嘗自制《千字文》，命沈眾為之注，見《南史·沈約傳》。又南平王嘗使蕭子范制《千字文》，命記室蔡為之注，亦見《南史》。而《隋經(jīng)籍志》興嗣《千字文》外又有二本，一為梁國子祭酒蕭子云注，一為胡肅注。又有《篆書千字文》一卷，《演千字文》五卷，《草書千字文》一卷，俱不載氏名。隋秦王俊又令潘徽為《萬字文》。唐以后又有改次《千字文》者。封演《聞見記》：周逖改《千字文》首句以“天寶應(yīng)道”起，將進之，先呈右相陳公。陳問曰：“翻盡乎？枇杷二字如何？對曰：“惟此二字依舊?！标愒唬骸叭绱诉€是未盡?！卞彦已餐?。明人卓珂月崇禎中作《千字大人頌》，又將枇杷二字拆開，有云“郁尊黃金，膳枇素木（枇音七，義取祭用素枇也）。姑婦任績，夫男秉杷（杷，田器也）?！贝擞纸詮摹肚ё治摹贩乱砸娗烧摺Ｖ翖钗墓墩勗贰分^《千字文》開首題云“敕員外郎散騎侍郎周興嗣次韻”，敕字乃梁字傳寫之誤，當(dāng)時帝王命令尚未稱敕，至唐顯慶中始謂“不經(jīng)鳳閣鸞臺，何名為敕也”云云。此說甚謬。上命為敕。自漢已然，第唐以前上下猶得通用耳，非朝廷轉(zhuǎn)不稱敕也（說見“敕”字條內(nèi)）。況此開首數(shù)字，應(yīng)即興自嗣書，興嗣方仕梁，何由即自標(biāo)梁代耶？
敕詔敕為君上之詞，本漢制?！段男牡颀垺吩唬簼h初定儀命有四品，一曰策書，二曰制書，三曰詔書，四曰戒敕。蓋本《尚書》敕天之命也。又云：戒敕為文，實詔之切者。然漢以后，敕字猶通用，凡官長之諭其僚屬，尊長之諭其子弟，皆曰敕?！稘h書·成帝紀(jì)》詔公卿大夫、部刺史明申敕守相。又詔公卿申敕百寮，深思天誡。元帝詔：吏妨農(nóng)職，公卿其申敕之。又王尊出教敕掾功曹各自砥厲。丙吉敕乳母善視皇曾孫?！逗鬂h書》：陳寵為廣漢太守，府中多積骸，寵敕縣盡葬之?！段郝浴罚乎r卑求互市，梁習(xí)與之約相會空城中，遂敕郡縣自將兵往就之?！度龂尽罚焊咛寐∫钥ざ杰姾羝涮匮︺┟?，隆即按劍敕督軍曰：“臨臣名君，義之所討也。”又高貴鄉(xiāng)公被弒，司馬昭上言：“高貴鄉(xiāng)公率兵向臣，臣懼兵刃相接，即敕將士不得有所傷害，乃成濟橫入兵陣，公遂隕命。臣今輒敕侍御史收濟家族，結(jié)正其罪?！饼嬨哂龖沿笆子麣⑻貜埫?，猛知其義士，敕遣不殺。此長官之敕僚屬也。《漢書》：韋賢以長子當(dāng)為嗣，敕令自免?！逗鬂h書·張純傳》：純臨卒，敕家丞死后勿議傳國。光武詔其子奮襲爵，奮稱純遺敕，固不肯受?！兑菝駛鳌罚合蜃悠侥信榧藜犬?，敕斷家事?！段郝浴罚翰懿僬魈罩t，敕家曰：“我若不還，往依孟卓?！弊恐^張邈也。又李豐少時，聲稱日隆，其父不愿其然，遂令閉門，敕使斷客?！秴菚罚豪詈饷苡邶堥T上種橘千株，敕其子曰：“千頭木奴，不責(zé)汝衣食，歲上絹千匹。”《世語》：薛夏，天水人，臨終敕其子無還天水。《北史》：雷紹臨卒，敕其子薄葬。又崔光疾甚，敕子侄等曰：“吾荷先帝厚恩，史功不成，歿有遺恨?！贝俗痖L之敕子弟也。惟北齊樂陵王百年之被害，因賈德胄奏其嘗作敕字，武成帝因發(fā)怒，召使作敕字，與賈所封進相似，乃殺之，則又似專為君上之用。蓋古時詔敕本朝廷，而民間口語相沿，亦得通用。至唐顯慶中再定制，必經(jīng)風(fēng)閣鸞臺始名為敕，而其令始嚴。然《唐書》安祿山討契丹，敕人持二繩，欲盡縛之。李生母早卒，為嫡母晉國夫人所養(yǎng)。晉國卒，父晟以非嫡子，敕服緦，不肯。則臣下猶有用敕字者。此或修書者習(xí)用古文之字以為文，非必當(dāng)日實事也。（《甕牖閑評》云：敕字從束從文，不從來從力，或作敕字，乃變體書，猶可用也。至乃作敕字，則賚字，非敕字矣。）
旨旨字，古人亦不專以為君上之稱?！逗鬂h書·曹褒傳》：褒為圉令，有他郡盜入，捕得之。太守馬嚴諷縣殺之，褒敕吏曰：“皋陶不為盜制死刑，今承旨而殺之，是逆天心，順府意也?！薄度o決錄》：游殷以其子托張既，既難違其旨?！端螘罚航耐趿x恭請以庶人義宣還其屬籍，文帝答詔曰：“以公表付外，依旨奉行?！笔巧嫌诔枷滤印！读合尽酚浰螘r士大夫名刺末稱裁旨?！懂Y牖閑評》云：本朝君相曰圣旨、鈞旨，太守而下曰臺旨，又次曰裁旨。則宋時旨字猶上下通用。
朝古人凡詣人皆曰朝?！秴斡[》堯朝許由于沛澤之中是也。秦漢時，僚屬謁長官亦曰朝?！妒酚洝讽椨鸪砍蠈④娛且??！墩撜Z》冉子退朝。則大夫家亦稱朝。秦、漢以來，郡縣坐衙視事亦曰朝?！逗鬂h書·任延傳》：延為會稽都尉，辟龍邱萇為議曹。龍邱萇卒，延自臨殯，不朝者三日。《劉寵傳》：寵為會稽太守，去任，有父老出送之，曰：“山谷鄙生，未嘗識郡朝。”《南史·范云傳》云：為竟陵王子良主簿，寵冠府朝是也。又漢時凡官署皆稱寺?！秴侵尽ち杞y(tǒng)傳》：統(tǒng)領(lǐng)兵路過本縣，步入寺門，見長吏恭敬盡禮。是在外官署亦稱寺也。
宅《同話錄》謂：今世達官稱府稱宅，下焉則稱家。《書》云五流有宅，則宅反不若家字矣。愚按此說非也。士大夫相稱曰宅，此名最古?！秲x禮·士相見禮》：宅者，在邦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敖繼公曰：宅，未仕而家居者也《周禮·地官》載師：以宅田任近郊之地。鄭康成注又云：宅田，致仕者之家所受田也。然則未仕與致仕之家均稱宅耳。
次托宿曰次。《春秋》莊三年，冬，公次于滑?！蹲髠鳌吩唬悍矌熞凰逓樯?，再宿為信，過信為次?！稘h書》：周亞夫軍次細柳。臣瓚亦引過信為次以釋之。是次乃托宿之久者也。今人行文，凡至某處，不論久暫，動曰次某處，誤矣。
宦《禮記》宦學(xué)事師，非禮不親。注云：仕與學(xué)皆有師。此蓋泥于《說文》以宦為仕之說而強合之也。學(xué)則有師，仕豈有師乎？不知宦字原有仕與學(xué)二義?！蹲髠鳌罚后P姬之亂，晉無公族，及成公即位，乃宦卿之嫡子為公族。杜注：宦，仕也。此以仕為宦之義也。趙盾飼翳桑之餓者，食之，舍其半，曰：“宦二年矣，未知母之存亡，今近焉，以遺之?！倍抛ⅲ夯?，學(xué)也。此以學(xué)為宦之義也。
二十八宿二十八宿，宿字今人皆讀作秀。然《禮記》曰：宿離不忒，以初為常?！墩f苑·辨物篇》：天之五星，運氣于五行，所謂宿者，日月五星之所宿也。則宿字仍當(dāng)讀本音為正?！墩f文》宿字本只入聲一音。白香山《贈溪翁》詩云：“辭翁向朝市，問我何官祿。虛言笑殺翁，郎官應(yīng)列宿?！笔翘迫霜q讀入聲也?！稇姓孀愉洝芬嘣疲憾怂蓿嘀^之二十八舍，又謂之二十八次。舍也，次也，皆有止宿之義，今乃音繡，此何理也？然庾信《哀江南賦》“飛狄泉之蒼鳥，起橫江之困獸。地則石鼓鳴山，天則金精動宿”，是六朝時已讀作去聲。
帳賬簿，古人作帳字?！侗笔贰罚核问懒祭ǘ『觾?nèi)，魏孝莊帝勞之曰：“知卿所括過于本帳，若官皆如此用心，便是更出一天下也！”又后周蘇綽始制計帳戶籍之法。《隋書》開皇十年詔：“凡流寓之人，悉屬州縣，墾田籍帳，皆與民同?！庇帧杜嵴鳌罚黑w元愷造職名帳，未成，劉榮云：“但須口奏，不必造帳?！奔白?，太子問帳安在。元愷曰：“劉榮謂不須造帳。”《唐書·宇文融傳》：鉤檢帳符，得偽勛亡丁甚眾。皆作帳。
饕東坡詩有老饕之語，蓋謂貪于飲食也。按以饕為貪飲食，唯《韻會》有此說，而《左傳》“饕餮”杜注則云：貪財為饕，貪食為餮。《玉篇》亦曰：饕貪財也。則老饕當(dāng)作老餮為是。然《山海經(jīng)》饕餮本惡獸名，又《呂氏春秋》周鼎饕餮，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所以示戒也。然則饕餮本是一物之貪食者。杜注不過因《左傳》有“貪于飲食，昌于貨財，謂之饕餮”之語，故以二字分屬之。其實此物本貪食之獸，縉云不才子貪冒似之，故人借以名之耳。不必以饕屬財、餮屬食也。然則東坡所云老饕，亦未為失也。
寫《曲禮》：器之溉者不寫，其馀皆寫。注謂傳之器中也。并無以為作字者?！稘h書·藝文志》：武帝置寫書官，寫字始作抄錄解，蓋因此器注于彼器，有傳遞之義，故借為傳抄書寫之字?！逗鬂h書·竇融傳》：融作書勸隗囂降，漢光武之詔曰：“從天水來者，寫將軍所讓隗囂書?！眲t以此字作抄錄解固己久矣。
睬俗語不禮人為不睬，亦有所本。《北史》：齊后主緯穆皇后之母，名輕霄，本穆子倫婢也。后既封，以陸令萱為母，更不睬輕霄。
甄甄字，許氏《說文》作居延反，本與堅同音?！秴侵尽罚簩O堅入洛，于城南甄官井探得傳國璽，堅以甄與己名協(xié)，以為受命之符。是三國以前未有讀甄為之人切者。宋大觀中，甄徹登進士，時林攄為樞密院，唱名讀甄為堅，上以為當(dāng)作真音。攄辨，遂以不識字被黜。則宋以前久讀作真音矣。莊綽《雞肋編》謂即起于三國，孫權(quán)即帝位，尊堅為武烈皇帝，江左諸儒遂避堅諱，因其聲之相近乃讀為真耳?！墩f文》顛、真以真為聲，煙、咽以甄為聲，可見甄本音乃堅，而非真也。
員吳曾《能改齋謾錄》：《左傳》“伍員”，陸德明《釋文》音平聲。然《唐書》員半千十世祖凝之，以忠烈自比伍員，因改姓員?！短茣翎尅吩仆鯁柷校瑒t作去聲矣。張嘉貞薦苗延嗣、呂太一、員嘉靖、崔訓(xùn)，皆位清要，日與議政事。當(dāng)時語曰：“令君四俊，苗呂崔員?！眲t以員為去聲，自唐已然。又《左傳》：季孫行父城鄆。杜注：今城陽姑幕縣有員亭，員即鄆也。員音云，一音運，則員之去聲并不自唐始矣。
犬犬即狗也?！对铝睢访洗何銡⒑⑾x、胎夭、飛鳥?！墩f文》未生曰胎，初生曰夭也?！秴问洗呵铩穭t云：無殺孩蟲、胎犬、飛鳥。高誘注曰：麝子曰犬，則又有以犬為麝子者。此《說文》、《玉篇》諸書皆未見。
隔窗戶之有疏欞可取明者，古曰綺疏，今曰子。按當(dāng)作隔，謂隔限內(nèi)外也?！兑膱灾尽吩疲豪壬狭薪鹌釠龈糇??！懂Y牖閑評》作亮隔，《淵海》則竟作格，謂學(xué)士院格有火燃處，太宗嘗夜至，蘇易簡己寢，遽起無燭，宮嬪自窗格以燭入照之。后以為玉堂盛事，遂不復(fù)易。是隔、格俱有典故，俗作者非。
都鄙世以文雅者為都，樸陋者為鄙，其來最古。《詩》云：洵美且都?！秶Z》：楚靈王為章華臺，使富都那豎贊焉。注：都，閑也。那，美也。《楚詞》云：此德好閑習(xí)以都。《史記》：司馬相如車從甚都。是皆以都為美也?！墩撜Z》：出辭氣斯遠鄙倍。注：凡陋也。《漢書》：周勃為布衣時，鄙樸庸人。曹大家《女誡》云：鄙人愚ウ。是皆以鄙為庸陋也。其實都、鄙二字，蓋即本周制。都乃天子諸侯所居之地，聲名文物之所聚，故其士女容止可觀。鄙則郊遂以外，必多樸亻塞也。猶今人言京樣、京款、村氣、鄉(xiāng)氣也。顏師古則謂鄙字本作否，乃蔽固不通之稱，故《尚書》否德忝帝位，《史記》作鄙德，以其字同也。（按王充《論衡》引《論語》“子見南子”章“予所否者”，亦云“予所鄙者”，是否鄙二字古本通用。）則鄙字自有凡陋本義，非田野之謂也。又都者是閑美之稱，亦非上京之謂。今按《論語》：先進于禮樂，野人也。非指郊外之民乎？質(zhì)勝文則野，非以郊外之人樸亻塞，而即以野為樸陋之稱乎？《左傳》：楚申舟過宋而不假道，華元曰：“是鄙我也。”杜注：以我同于其邊鄙也。然則都美之本于國邑，鄙樸之本于郊野，有自來矣。師古之說，未可信也。況都者，凡建立宗廟之地之通稱，亦非專指京邑也。而師古以上京當(dāng)之，則其于都字之本義亦未深考也。（按《周禮》大都、小都在王四百里、五百里之內(nèi)，公卿及王子弟食采之邑，大司徒凡造都鄙。此即所謂都鄙用助法，皆指郊外之地。至子產(chǎn)使都鄙有章，則以都為邑都，鄙為野鄙。）
雅俗雅、俗二字相對，見王充《論衡·四諱篇》引田文問其父嬰不舉五月子之說，謂田嬰俗父也，田文雅子也。然則雅、俗二字蓋起于東漢之世。（又劉熙《釋名序》有名號雅俗之語。熙，漢末魏初人，益見雅、俗二字起于東漢。）
猖獗今人見人恣橫不可制者，輒曰猖獗，史傳亦多用之。然更有別義。漢昭烈謂諸葛武侯曰：“孤智術(shù)淺短，遂用猖獗?！蓖醣胫^殷浩曰：“無故匆匆，先自猖獗?！眲⑸泼髦^蕭道成曰：“不可遠去根本，自詒猖獗。”丘遲《與陳伯之書》：“君不能內(nèi)審諸己，外受流言，沉迷猖獗，以至于此?！苯饘埲釣槊晒潘鶖?，質(zhì)其二親，柔嘆曰：“吾受國厚恩，不意猖獗至此！”凡此皆有傾覆之意，與常解不同。
絕倒今人遇事之可笑者，每云絕例。其實此二字不僅形容可笑也。《晉書·衛(wèi)傳》：王澄每聞言，輒嘆息絕倒。時人為之語曰：“衛(wèi)談道，平子絕倒?！薄妒勒f》：王敦見衛(wèi)后，謂謝琨曰：“不意永嘉之后，復(fù)聞?wù)贾?。阿平若在，?dāng)復(fù)謂倒?！薄段簳だ蠲鐐鳌罚好缬[《周瑜傳》，未嘗不咨嗟絕倒。此皆言傾倒之意?！侗笔贰ご拚皞鳌罚赫笆褂陉?，過彭城，讀道旁碑文，未畢而絕倒。從者遙見，以為中惡。此碑乃瞻父徐州時所立，故哀感焉。《隋書·陳孝意傳》孝意居父喪，朝夕哀臨，每發(fā)一聲，未嘗不絕倒。此又極形其悲愴之致也。惟《五代史·晉家人傳》：出帝居喪，納其叔母馮氏為后，酣飲歌舞，過梓宮前，而告曰：“皇太后之命與先帝不任大慶?！弊笥医允Γ垡嘧越^倒。此則與捧腹、鼓掌等字意義相近耳。然《宋史·王登傳》：登夜分正理軍書，幕客唐舜申至，登忽絕倒，五藏出血而卒。元趙秉文《雜擬》詩：不敢上高樓，惟恐愁絕倒。則宋、元之間亦尚不以絕倒字專指詼笑。趙與時《賓退錄》亦引衛(wèi)事，而論流俗以絕倒為大笑之誤。
饑、餓二字有別饑、餓二字亦有分別?！痘茨献印ふf山篇》：寧一月饑，無一旬餓。注：饑，食不足；餓，困乏也。沈作《寓簡》云：饑非餒也，不及飽耳。
王西莊《十七史商榷》“”條謂“差人豪，謬以千里”，、里同是一韻，而或作豪二字，蓋傳寫之誤；而以顏師古音為離，謂其不識字。按豪本權(quán)度之?dāng)?shù)?！秾O子算術(shù)》：“蠶吐絲為忽，十忽為秒，十秒為豪，十豪為，十為分，十分為寸，后人又移之于稱，是權(quán)度皆以豪毛起數(shù)，其字本應(yīng)從毛，而反謂字傳寫之誤，未免臆說。況《史記·儒林傳》有禽滑，即孟子所載滑，可見、二字原屬相通，古無四聲之別，一也。而必謂由訛寫為，則是古來本無字，豪之，但應(yīng)作，不應(yīng)作矣。西莊所最據(jù)者許氏《說文》，然《史記》禽滑、《漢書》劉屈，岑元熙為魏郡守，人頌之曰“狗吠不驚，足下生”，其字皆在許叔重之前，豈漢人早撰別字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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